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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愛情] 【百花殺】 作者:蝴蝶 (1~25章 全書完) [言情小說]
【作者簡介】:
  關於這樣一位雙子座的女子,[網路名家] 蝴蝶 -【百花殺】《全文完》

  其實寫小說就是說故事。人生這麼長,無聊的事情那麼多箏劄箂箙,不找點有趣的事做做,怎麼打發?
  我不愛看電視也不喜歡看報紙,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待在家裡面對著電腦,說出一篇篇我想像世界裡的故事……。

  於是,她化身成了蝴蝶∕Seba∕玫瑰∕染香群……箍箌箈箕,以引人的故事情節及獨特的文字渲染功力,橫跨了奇幻小說、武俠小說、網路小說、羅曼史小說等領域,更

曾以兩性專欄縱橫於BBS論壇及時尚雜誌《柯夢波丹》。

  奇幻的蝴蝶,浪漫的蝴蝶,陰鬱的蝴蝶,搞笑的蝴蝶,寂寞的蝴蝶……只要你進入她的文字,你就可以發現完全不一樣的蝴蝶!

【內容簡介】:
他抿了抿她鬆散的髮,「我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妳……」

  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
  儘管是被貶至瘴癘蠻荒的海南之地,抑或是處處險惡的朝廷,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無緣無悔的跟隨。

  「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

  她紅豔的胎記橫過鼻樑延伸至兩頰,貌寢似無鹽。
  避世隱於深山竹林的小居,從未想過要奢求一緣。

  然而淡漠無波的離塵心,卻對滿百醫緣的有緣人起了憐愛的漣漪。

  「司空公子。」那人全身繃緊,搖搖欲墜。「妳是誰?我不姓司空。」
  「我知道。」她放緩聲音,「你是第一百個進入迷途的有緣人,當名司空。我是醫者,你已然平安。」
  他茫然站立,失明的雙目落下兩行淚。「迷途……還能返麼?」

  他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她。他還記得,她那雙溫暖有繭的手牽他走出黑暗,撫慰他的傷痛。他願結盧在迷途之外,終身為奴為僕,祈求那火鳳般展翼的鮮紅,不管在哪裡都會朝他飛來,永世不墜。

第一章
她詫異的抬頭,橫過鼻樑直到兩頰的狹長胎記泛著淡淡的紅。竹林動搖,沙沙作響。

但她聆聽竹吟已經六年,能夠分辨出無人與來人的分別。

有人來結滿百緣之數麼?

放下手裡收到一半的藥材,她緩緩的走向竹林之間的曲折小徑。

師父和她相依為命的隱居在此,她來之前,師父避世已有十四載,鬱鬱寡歡。師父的摯友替她擺了這個迷陣。

但師父隱居二十載,臨終前對她說,「二十年如夢一場,此陣惟度有緣人。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去了…我是不信那個老神棍,但他說,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我一輩子都沒聽懂那些文言文…淡菊,若真有緣,妳也不用孤老山中…說起來我對不起妳,這裡醫療條件太破爛,我真沒膽子替妳清除胎記…」

「師父千萬不要這麼說。」向來淡定的淡菊掉下眼淚,「師父已給我無數歡樂與親愛。」

師父長歎一聲,「只能信那老神棍一回。我回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妳這孩子…」語氣未休,已然長辭。

歷歷在目,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但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這迷陣擺了二十一年,卻才有第一百名有緣人。她隨師父學醫至今已然六載,卻只有五個可以踏上林間小徑。

第六年,第六個。

等她走入竹林深處,訝異的張大眼睛。她見過許多傷患,卻沒見過如此淒慘的傷患。她遇過五個傷病的有緣人,從來沒有人能硬生生從依奇門遁甲安排的細密竹林中,硬開出一條路。

他站在小徑中,雙目黯淡無光,焦距潰散,應該是瞎了。白衣成灰,染滿灰塵汙泥,發黑的血痕不斷被滲出的血濡濕,宛如一個血人。他手裡拿著斷裂的劍,另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摸索著小徑鋪著的細白碎石。

「司空公子。」淡菊謹慎的開口。

那人全身繃緊,搖搖欲墜。「妳是誰?我不姓司空。」

「我知道。」她放緩聲音,「你是第一百個進入迷途的有緣人,當名司空。我是醫者,你已然平安。」

他茫然站立,失明的雙目落下兩行淚。「迷途…還能返麼?」他直挺挺的倒了下來。

每個來到這裡的有緣人,都有段故事。

淡菊輕輕嘆息。連師父都有,遑論是她。

她呼哨一聲,一頭老驢慢騰騰的踱步過來,頗有靈性的微屈,方便淡菊把病人抬到牠背上。

牠原是醫者的驢,隨著那位傳奇的女大夫走南闖北,直到女大夫心靈疲憊不堪,隨她在這深山隱居。

扶著昏厥的司空公子,淡菊慢慢的走在老驢身邊。那位公子的血,點點滴滴順著指尖,落在白石鋪就的迷途之上。

***

司空公子的傷,只能用慘無人道來形容。

淡菊皺緊眉,無聲的嘆息。

雖然師父隱居不見人,但衣食住行,即使隱居也不能免。師父一直靠賣藥材維生,種著藥圃。荒山遼闊,奇珍藥材甚多,日子頗過得去。但師父心腸很軟,還是給山下的醫館留了連絡方式。

若是聽到遙遠的鐘聲,師父就會一臉不高興的戴上紗帽,騎著驢子,帶著她,下山去看病。如果不夠嚴重,師父會很兇的罵人的。

跟隨著師父,她看過許多重傷重病。但她真的沒見過這麼殘酷的傷患。鞭打、刀割、火烙…看得出來有上過藥悉心照料過,但還沒痊癒又疊上新的傷痕,觸目驚心。

有些割過皮肉的地方又上了火烙,疤痕一長全,恐怕就會妨礙關節,行走行動必痛。越是細嫩的地方越狠毒,一面替他擦身,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嘆出聲。

司空公子全身一顫,卻沒睜開眼睛。淡菊想,師父說,世間男子都愛面子,怕人看出狼狽,說不定就是這樣。她下手更輕,但她將所有衣物脫去,司空公子卻全繃緊,側了身。

淡菊柔聲,「公子,我知道你睡著了。擦身才能上藥,您可能會有點疼,請您忍一些…」

她輕輕的替司空公子蓋上一層薄被,然後去換了桶熱水。她仔細的擦拭,沒落下一處。

她十歲就被家人賣給師父當丫頭,但師父卻只是憐憫她在家飽受厭惡和凍餓。跟師父學醫,她非常認真,或許是十歲前被虐待的經歷,也可能是及長知道自己的貌寢,她漸漸生出離塵心,看淡了一切。

這樣的心態,卻很適合醫者。她能面不改色的面對婦人生產,各色人種的裸體,不畏污穢膿創。終究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成為白骨一堆,誰也不例外…在傷疾死亡面前,眾生平等。

師父曾說,她這樣冷情,本來不該當醫生。但心理素質這樣堅強,卻另外生了一種悲憫的胸懷,知己苦而體他苦,不忍聞苦聲,所以才把所有醫術都教給她。

她現在就是這樣。她能漠然的擦拭病人羞於示人的隱處,卻懷抱著感同身受的悲憫,一聲聲的嘆氣。

那個陌生緊繃的公子,慢慢的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僵硬。當淡菊將他翻身趴著,他只微微抗了一下,就順從的翻身。

一看後背,淡菊窒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長長歎了一聲。她還不甚曉人事,但也知道時風不正,頗有男寵之風。有回師父去看一個病人,卻怎麼都不肯讓她跟。回來憂鬱的嘆氣,「我再也不懷念當腐女的歲月了…太殘酷。」

師父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但那時候起,師父就很認真的教她直腸科的醫術,不再怕她羞了。

她可以體會師父的心情。殘酷而狼藉。

這一嘆,司空公子全身顫抖,雪白的臉孔落下兩行淚。她心裡更難過,「公子…要不,我先針灸讓您安眠可好…?」

他看不見,一定要先告訴他。不然驟然昏過去,一定會更添恐懼。

司空公子僵硬了一會兒,在枕上搖了搖頭。

「…失禮了,請原諒我。」淡菊聲音更柔更輕,將他身上血污傷口都擦淨,又用烈酒擦拭傷口,後又施藥,應該是很痛,但司空卻一聲也沒吭。

等傷口都處理完,扯過薄被小心蓋上,她已經感到非常疲憊。這是長久彎腰,和心靈飽受折磨的疲憊。「司空公子…」她輕輕的喚,「你脈象虛沈,需要吃點東西。能否略微起身?」

他搖頭,淡菊卻又嘆氣。「司空公子,就算吃不下,也用一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讓我這當醫生的人心底好過些吧…」

好一會兒,司空擁著被微微起身,淡菊趕緊在他背後塞枕頭。舀了吊在火上罐子裡的藥粥,吹涼了慢慢餵他,一面低聲說話。

吃了小半碗,司空公子搖頭,淡菊也不勉強他。「公子,眼下我還沒衣服給你更換,你的傷也不能多拘束…且容我待客無禮,明日再為您準備可好?」

「姑娘…」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只能來世結草銜環…」

「我求醫者本心,何須掛懷?反倒是我待客不週。」淡菊溫和的說,「我就在左近涼榻,若需要什麼,請跟我說…是了,我先帶你去後面淨房。」

他窘迫難安,淡菊再三寬慰,才讓她裹著被子扶著去了。只見他如白玉的臉孔泛起豔紅霞暈,羞赧難捱,淡菊才注意到他姿容極美,端雅秀麗,又從那絕好的姿色裡透出英氣來。

好相貌。可惜好相貌沒帶來好運途。

直到餵了司空公子半碗水,將他安頓好,淡菊才去後室洗浴更衣。看他氣度神韻,不似倡家子,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讀書識字的少爺公子,何以遭此橫禍?

手有薄繭,看起來是握筆和握劍的,不曾做過粗活,手指端圓,指甲修得整齊。不知道是誰家的落難公子,閨裡夢中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著記著,淚濕的盼著呢。

但她決定不問他的身分和姓名。被她瞧見這樣的大恥,最好是一無所知,傷好送走後永不相見,省得日後想起就愧疚慚怒。她又嘆了口氣。以前她師父碰過類似的案例,心生憐憫,極力救治。結果那個姑娘一好,第一件事情是派人追殺她師父,若不是師父的高人朋友擋住了,連隱居的機會都沒有。

救人,是因為無法眼睜睜的坐視傷患在眼前死去。既然他能踏上迷途,不管是否強開道路,就表示他命不該絕,淡菊就該盡心盡力的救他。

但是回報就不必了,更不需要將來反目成仇。

又嘆了口氣,她起來擦身穿衣。當初師父會選擇在此隱居,說不定就為了這口溫泉。她隱隱的有些笑意,慢慢的走回病房。

***

半夜的時候,淡菊驚醒過來。

事實上聲音非常微弱,像是咬緊牙關的微弱哼聲。她一挽頭髮點上燈,司空公子全身是汗,牙關咬得臉頰微微扭曲,雙手緊緊的抓住薄被。

她按住他的手,「司空公子?」

他猛然一掙,「別碰我!」聲音高亢尖銳。

淡菊反而使勁抓住他亂揮的手,「司空公子,除了你的手,哪我都不會碰。你魘住了,沒事,只是惡夢而已,你現在很安全…」

公子慢慢的靜下來,渙散的眼神茫然,「我不是司空公子。我是…」

「你不用告訴我。」淡菊撫慰的說,「在我這裡,你就是司空公子。等你傷好離開,就會把這個身分放下。從此我就不會記得你、認識你。再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他大睜著秀美的眼睛,「姑娘,妳的名字?」

她皺了眉。要說麼?但公子的手卻反過來拉住她,神情柔弱,像是被雨淋溼的小動物。

心一軟,「我叫淡菊。」

「人淡如菊?」他的神情還是很無助茫然,說的話卻讓她笑起來。

「不是。」她笑了幾聲,「哪有那種人如其名的好事?我貌寢如無鹽,粗壯賽農婦。於家於室無望,只能在山裡隱居,莫污人目。」

「淡菊姑娘不要如此自貶。」他皺了宛如刀裁的劍眉。

「我師父常說,人貴自知。又說,實話總是沒人相信的。」淡菊語氣輕鬆,「那不重要。公子若不信,來日等眼睛好了,親自看看就是了…不過得飯前看,省得白費糧食。」

「我的眼睛…能好?」他目光一燦。

「理論上應該可以。」淡菊謹慎的說,「你應該是被封穴太久,氣脈不通,才造成短暫失明。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復明…」她柔聲,「盡量相信我。」

他目光渙散的望著淡菊的方向,良久才輕微的點點頭。淡菊微微一笑,正要鬆手,司空公子卻虛拉了她一下。

「我…我無意輕薄。」他的臉孔立刻泛霞,「只是…能不能…」

「我懂了。」淡菊體諒的說,「什麼都看不見,很可怕是吧?我想像得到。我就在這裡,你睡吧,不用怕。」

他用力的望向淡菊的方向,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手心傳來的溫度告訴他,那姑娘正在他身邊。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有些繭,但又有女子的溫軟。

這麼長久的痛苦和羞辱驚恐,終於能夠暫時的放下。

現在他相信,他迷途能返了。

***

在無盡的黑暗中,他在等待淡菊回來。

一大早,空氣還帶著凌晨的冰冷,感受不到太陽的溫度,淡菊就悄悄的起床,他聽到那姑娘輕輕的腳步聲,在屋裡走來走去,燒火、熬藥,可能也在熬粥,因為他聞到淡淡的藥香和米香。

出去一會兒,他的心就提著,回來聽到水響,應該是在漱洗,接著是潑水出去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就安心。

「司空公子,」她柔柔的聲音飄著,「你醒著嗎?」

「嗯。」他抬頭。

「我要幫你洗臉擦牙…」她不厭其煩的把步驟一一說明,吃什麼,等等要喝的藥比較苦,幫他上藥、在哪施針…知道他在黑暗中非常不安,所以告訴他。

「我去山下買些東西,很快就回來。」收了銀針後,她溫柔的說,「你需要些衣物,有些藥材我這兒沒有。」

他急起身,說不出為什麼。但淡菊似乎誤會了,「你在這裡非常安全…迷陣設立以來二十一年,只得百位有緣傷患。就算是追殺你的壞人,能進來也不會動了。你很安全…」

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黑暗中,唯一的溫暖。

張了張嘴,他雪白的唇顫了一顫,「…路上小心。」

「好的。」淡菊輕笑,「我會的。」

所以,他在黑暗中安靜的等。淡菊姑娘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所以他安靜的等。

空氣溫暖起來,中午了。時間似乎很漫長…比那段可怕痛苦的日子還漫長;但也似乎很短,像是夢中那雙溫柔的手,那溫柔的嘆息,聲音裡有真誠的難受,為他難受…

門扉一響,他不由自主的繃緊,溫柔的聲音傳來,「司空公子,我回來了。」

她還是耐性的一一說明,穿一件就說一次。「…抱歉,我沒買過男子的衣服。這書生袍似乎太大了點…」她侷促的說,攏了攏他的前襟,「明天我再去…」

「不,不要!」他慌亂的亂抓,那雙溫暖的手握住他。

「…我女紅做得不好。我試著改一改?」她的聲音更歉意。

「這樣…很好。」他低下頭,凝視著黑暗,「舒服。」

她又嘆氣,「司空公子,你脾氣很好。」

「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姑娘…」他訥訥的說。

「再別提這話。」淡菊擺手,「就說是有醫緣了,我順應天命,你也這樣,好不?你若真不安心,不如這樣。今日我救你,來日你救十人還我,替我積陰德,好嗎?」

「這樣也不足為報。」

「我覺得所得已然十倍。」她泰然的說,「我算會做生意了。」

好吧。她不喜歡,那就不再提。

淡菊煮飯,他只能豎著耳朵聽她的動靜。像是個無助嬰孩等待著。但這姑娘…卻是這樣善解人意。這樣和藹溫柔,像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不讓他有一點負疚的感覺。

她真的是個慈悲的醫者。

「…妳對每個病人都這樣嗎?」司空問。

淡菊輕笑,「前年我接過一個有緣的病患,是個因病失明的嬰兒,才十個月大,被棄在竹林外…不知道怎麼爬了進來。」

「後來呢?」他問。

「後來…你先張嘴,啊…」她餵了司空一口,「後來養了他十個月,治好了他的眼睛。有回我帶到山下去採買時,布莊老闆愛極了,求我給他當兒子。」

「…妳給了?」他聲音發顫。

「是呀。」淡菊認命的笑了笑,「我困居在山上,怎麼樣都不是孩子該有的生長環境。布莊老闆無子,孩子需要一個正常的家。挺好的…孩子忘得快,現在也不記得我了。」

「妳不傷心麼?」

淡菊想了想,「傷心多少會一些,但還是開心比較多。他過得好,我盡了第九十九個醫緣。他帶給我許多快樂…你嘴巴停了。張嘴,啊…」

等嚥下那口藥粥,「但妳為什麼非困居山上不可?」

「因為…像我師父說的,不拉低市容美貌度的百分點,也不污染其他人的視力。」淡菊笑著說,「張嘴,啊…」

「…不餓。」他皺攏了眉,低低的說了聲。

淡菊揚了揚眉。少年病患就是這麼麻煩。她在心底無聲的嘆氣。以前她還小,不懂事。不曉得病中的人心靈脆弱,會緊緊攀附救治他們的人,就把他們說的話都當了真。

她還記得十四歲時,不顧師父的反對,真的去揚州看慕容哥哥。那時對她溫言愛語,對她百依百順的慕容哥哥,看到她像是看到一個…恥辱。當場轉身,說從來
不認識她。

若不是回來就接到那個失明的孩子小司徒,還不知道會多難過。

但她看淡很多,才會捨得把小司徒給了布莊老闆。

她和這些人,僅僅有著醫緣。救助他們讓她覺得自己有用,盡了醫者的本分,完成迷途的醫緣。和他們相處時,她覺得快樂,那就夠了。

只是醫生和病人,沒別的。

不過,把百家姓用完了,以後應該不會有人踏得進迷途了…偶爾她還是會出診的,山上生活也還悠閒,可以的。

「那我溫著,晚點吃?」她溫柔的說,「粥裡有藥材,是培本顧元的。你要把體養好,我才能試著幫你打通血脈。不然你體弱,熬不住炙艾。我也想你早點看見…」

沈默了一會兒,他抬頭,張開嘴。

「司空很乖。」她笑著說。

嚥下那口藥粥,他低低的問,「淡菊姑娘…妳幾歲?」

「十六。」她很乾脆。

「我十八。」他抿緊唇。

淡菊無聲笑了笑,「是,對不起。我不會再用這種口吻跟你說了。」她對病人向來非常寬容。

勉強吃完那一碗,司空躊躇了一會兒,小小聲的說,「若是…妳喜歡那樣講,也、也沒關係。我的命是妳救的…」

病人,真是一種脆弱又惹人憐愛的生物。傷了病了,就退化成小孩子。

「司空公子,」她輕嘆道,「其實是你們救了我。」沒等他回話,淡菊就告訴他,她就在隔壁佛堂補一下早課,等等回來。

持著念珠,她念著佛經,聽起來很單調,但聽著這樣的聲音,司空卻很快就睡著了。似乎一直非常疼痛的傷口,也被撫慰了。


【心得感想】

他抿了抿她鬆散的髮,「我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妳……」

  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
  儘管是被貶至瘴癘蠻荒的海南之地,抑或是處處險惡的朝廷,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無緣無悔的跟隨。

  「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10-09-26 15: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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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晚上替司空公子更衣擦身時,淡菊忍不住又嘆氣。

這兩天她嘆的氣,比六年來嘆的都多。

雖說已經止血上藥,但有些傷口還是滲出體液,黏在麻紗單衣上,脫下來得用剝的,他會痛到顫抖。每脫一件,他的臉孔就白一分,濃密的眼簾垂著,卻倔強的咬著牙關,不發一語。

「我不會碰到你,不要怕。」她溫聲安慰,「我用巾帕裹著手,所以不會的,放心。」

無言片刻,他雪白的唇吐出幾個字,「…沒關係。妳不要對我這麼客氣…待我傷癒復明,願與大夫為奴為僕。」

「司空公子切莫這樣說!」淡菊輕斥,病人一但陷入絕望,真比什麼都糟糕。「待你復明就可提筆家書。你可將地址姓名另書一紙,我會直接交給驛站快腳,你不用擔心…」

「他們早認為我死了。」他冷冷的說,語氣如寒霜槁灰。「或許把我送出門的時候…」他笑了起來,又因為笑牽動了傷口,面容扭曲。

淡菊說不出話來,手底卻更輕柔。她的師父很愛威皇帝,不只一次跟她講慕容沖的故事。她的師父常說得眼冒愛心,自己瞎編許多情節,但淡菊總覺得非常殘酷。十一歲就被送給符堅為家族犧牲了,哪有什麼美感可言?

沒想到眼前就血淋淋的看到一個「慕容沖」。

正要擦拭到隱處,淡菊遲疑的停了手,正色說,「我師行醫三十三載,我也六年有餘。不敢說知交滿天下,但也頗結善緣。要安排司空公子不是難事…請放寬心。」

她穩定專注的擦拭了隱處,心底越發黯然。人心之黑暗污穢,令人毛骨悚然。身前傷痕、身後狼藉,是怎樣的瘋狂才能導致這樣陰暗的殘暴?

快手快腳的先處理了隱處,拉過薄被蓋住他的腰,才去處理其他傷處。

「…有的疤痕會妨礙你日後行動。」她輕輕的說,「甚至有的裡頭似乎有異物,必須用薄刃削去,重新縫合。所以我要先施針施藥讓你昏睡…會很痛,請你忍耐。」

他轉開臉,很輕很輕的點了點頭。

雖然施針服藥,但手術的痛恐怕也無異於酷刑。雖然被綁住,司空還是額上不斷的冒冷汗,昏昏沈沈的咬緊牙關,偶爾才輕哼一聲,卻滿溢痛苦。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次解決。但是司空公子的身體衰弱極了,被多種藥物摧殘過。她苦惱了整天,只能優先處理最嚴重的地方,不然他的體力受不了。

換上直白長袍,面上蒙巾。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在肩上繫了條棉布,方便她將汗抹在上面。器械先行煮沸,施刀前在患處以烈酒擦拭消毒,一旁早已串好豬腸鞣製的線,彎彎的細針帶著寒光。

她的師父長於外科,簡直可以說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第一次手術時只有七歲。生在李神醫家中,又兼之內科精髓,更長於針灸炙艾。不到十六歲已聞名天下。

針灸開方,能人甚多。但外科手術卻獨步天下,只是她從無傳人。直到淡菊來到她身邊,她才傾囊相授,淡菊還記得光縫豬皮就讓她們吃了半年的豬肉,師父吃
到最後都發脾氣。

師父說,淡菊臨床經驗太少,不過她心定手穩,應該可以彌補經驗不足。

看起來,師父是說對了。

她處理了幾個幾乎見骨的大傷,一層層的縫合,又挖出幾個異物…竟是幾粒渾圓如龍眼大的珍珠。

染血的珍珠,令人觸目驚心。

趁他昏迷,淡菊仔細觸診了遍身,確定再無異物,才貼上紗布,清理病房,結束這場在這個時代不應該存在的外科手術。

只是她對此茫然無知。

注視著昏迷的司空公子,蒼白的臉孔,眉黑如墨。清艷如將落月華,哀美媲三春花頹,骨架完美勻稱,正是演繹「美人」的範本。

但又如何呢?

她到師父身邊時,師父已經四十四歲,美極艷絕,令群山皆無顏色,不敢想像年輕時是怎樣的風華絕代。但她的師父已鬱鬱隱居十四年,對病人總是橫眉豎目,尤其是男病患。常常大罵男人皆是薄倖兒,生了病的男人更是良心讓狗吃了的最最薄倖兒。

師父不說,她也沒問。但經過慕容哥哥的事情以後,或許她就懂了。貌美貌寢,總尋得出不是,更用不著指望什麼。

女子已微賤,又何況串鈴坐堂的位卑。不如山中歲月雖漫長,卻無繫無掛,悠然自得。

至於春秋交襲的寂寞和躁動,她可以念經,專心禮佛,總有天可以克服熄滅。她的日子悠長,並不著急。

***

過了七天,司空公子偶有微燒,數處發炎,所幸都還控制得住。淡菊不禁有些佩服,遍體鱗傷若此,應該是痛得夜不安寢,輾轉呻吟。但這位公子卻都咬牙忍下來,默默忍受。

很堅強又很倔強的人啊。

或許是太痛了,他的話很少。最初獲救的喜悅消退後,他越來越難抵抗疼痛的侵蝕,顯得鬱鬱,漸少生氣。只有淡菊對他說話的時候,他蒼白的臉才有些血色。

不過,或許是習慣了,淡菊為他擦身換藥時,他顯得很溫馴合作。

「…妳…淡菊姑娘,妳對別的病人也…」他雪白的唇輕啟,「也這麼、這麼體貼入微麼?」

這是話不多的他,問了第二次相同的話。

淡菊想了想,浮出一絲苦笑。「…我之前沒遇過如此重傷的病患。之後大約也遇不到。迷途僅有百名醫緣,既已結百,應該沒了。偶爾下山,我也只是個醫婆,多半看得是姑娘太太,不怎麼可能會有男子。」

知道她也懂醫的人不多。只有些禮教森嚴的小姐太太會來請她去看婦科。她主要還是種藥圃、賣藥材。

他嘴唇動了動,卻別開臉,沒說話。

「你該吃藥了。」淡菊溫聲說。

司空公子勉強起身,溫馴的一羹一羹喝著苦斷腸子的藥,濃密的眼簾垂下,在雪白的臉頰上造成陰影,顯得非常楚楚可憐。

幸好她看著絕艷的師父五年有餘,對美貌早有免疫力。但的確,這樣看著,頗賞心悅目。就像是看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可憐他的生命力被風雨摧殘成這樣,更令人憐惜。

喝完了藥,淡菊扶著他躺下,他閉上眼睛,卻問,「污穢至此…卻不尋死,是否不該?」

「強盜搶人,是被搶的人有罪,還是強盜有罪?」淡菊回答,「是被搶的人要被唾棄,還是強盜要被唾棄?人被搶過,不是想著失去的財貨一刀抹脖子,而是要
趕緊去把錢賺回來,讓日子過得好。有機會的話,能逮住強盜交予國法,那就更好了。」

等了一會兒,他沒說話。以為睡著了,淡菊端著空的藥碗起身,司空公子微弱如嗚咽的說,「…謝謝。」

這次她沒有推辭,而是充滿憐憫。輕輕拍了拍他的被子,「我就在外面藥圃,喊一下,我會聽到。」

司空公子壓抑住肩膀微微的抖動,點了點頭。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10-09-26 15: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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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月後,司空公子已經可以起身,扶著牆壁走幾步。只是腳步虛浮,容易力倦神疲。

其實已經很強悍了。淡菊默默的想。他身體裡累積著多種春藥的殘害,有些直逼劇毒。她陸陸續續把所有的手術都做全了,儘可能的消除隱患。

若是一般人這樣折騰,恐怕還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卻能下床了,可見心性堅忍,痊癒之日不遠。

這日,司空想自己洗頭,淡菊挽起袖子,帶他去溫泉浴室好好的洗刷一遍。盡量擰乾了他烏溜溜的長髮,淡菊扶著他到菊圃曬曬太陽。

夏末,陽光尚好。菊圃旁的亭子可以曬到太陽,卻不會太熱。圃裡的菊花,有些已經結苞,靜待秋日風華。

和風吹拂,撩起他披散的頭髮,飄然若謫仙。經過一段時間的炙艾和藥方,他的氣脈依舊淤塞,但已經略通了。雖然還看不見什麼,但能分辨明暗和色塊,只是朦朧如在濃霧之中。

他摸索著亭柱,覺得像是有字。一個個摸過去,「…百花殺?」

淡菊一笑,「我師父最愛菊花,這菊圃就叫做『百花殺』。」她仰頭吟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司空公子面容微變,「…這是黃巢的反詩。不第後賦菊。」

「我師父說,什麼反不反的,她就愛這詩那股氣勢。她又說,詩本身沒有什麼反不反的,作者寫出來就是讀者各自演繹了,作者抗議也無效,何況黃巢都死那麼久了…有種從墳墓跳出來抗議啊。」

淡菊邊說邊笑,連向來抑鬱的司空公子都彎了嘴角,更顯得光華流轉,神采飛揚。「淡菊姑娘的師父,是個妙人。」

「是呀。」淡菊有些感傷,「我一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我師父。」一想到父已經不在了,壓抑得很好的寂寞和孤獨,又驀然湧上心頭。

司空公子像是察覺到什麼,「圃裡的菊花都開了嗎?」

淡菊偷偷地逝去眼角的淚,強笑說,「還沒呢,不過結了花苞,大概九月就開了…拖著溼髮不好,我幫你梳頭吧?早點乾。」

他含笑的點了點頭,足以使人看呆。淡菊也覺得心情提升許多,果然人人愛美人是有道理的。

司空公子溫馴的低頭,罕有的問了許多問題。淡菊一面幫他梳頭,一面跟他聊天,話題總是會扯到她那神奇的師父,許多離經叛道又奇思妙想的話語。兩個壓抑又鬱結的少年少女,居然笑聲不斷,彼此覺得親近不少。

「你累了。」淡菊端詳他的臉色,「頭髮也乾了,進屋吧?」

「不累。」他眼睛底下出現淡淡的黑影,「淡菊姑娘,今天我才發現,妳真的只有十六歲。」

她呆了呆,想築起心防,司空公子卻露出茫然又柔弱的神情,極力注視著她。他今天話這麼多,是察覺到我提及師父時,那一刻的脆弱和憂傷吧。淡菊默默的想。現在覺得可能觸怒我了,又很擔心。

「你也才大我兩歲呢。也沒大到哪去。」她輕笑著摻起司空公子,「趁還有日頭,我該去煮飯煮藥了,你進屋陪我說話吧。」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好。」

有段時間,他們相處的很好。

能夠行走之後,不管淡菊在哪,他都會摸索的跟去。淡菊也覺得終日躺著不好,能走動走動對痊癒是有幫助的。他也漸漸能自理生活,靠著明暗和色塊,半猜半
背的,能夠在屋裡屋外來去。

他生性愛潔,每日必沐髮潔身。雖然看不到,但摸索過後非常訝異。據說這個溫泉浴室是淡菊的師父設計的。泉眼極燙,煮蛋能熟。她的師父挖了條明溝,引進
源頭的溫泉,待到浴室,已經是極宜人的溫度,又挖一溝引出,時時活水溫浴,非常舒適。

而溫泉明溝蜿蜒而過的藥圃溫暖滋養,長得特別好,可說一舉數得。

不但如此,屋裡許多佈置都極為舒適,巧思妙想。淡菊從不需挑水,自有泉水用竹管引入大缸,滿溢則自流於缸外凹槽,流出屋外,引溝日夜沖刷屋外淨室,令無一絲異味。

雖然淡菊的師父已然去世,但這小巧山居,卻處處留下她的痕跡,清新可喜。

莫怪養出淡菊這樣溫柔淡定、靈慧悲憫的女子。

她終日忙碌,卻依舊氣定神閒。有時司空負疚,她總笑著說,「早習慣了。忙忙的,日子過得快。」

因司空能自理,所以換藥都選在他沐浴後。大半的傷口皆已癒合,只有些細膩隱密處癒合得慢。淡菊見他能自理,原本某些尷尬之處要讓他自己上藥,他卻拒絕
了。

「我看不到。」他聲音很低。

淡菊有些臉紅,「那是你的身體呀。」

他沒出聲,背過臉,好一會兒才細聲,「早、早就不是…不是我的…是、是…」

淡菊有些難過,又覺不安。但她不管怎樣早熟淡定,畢竟還只有十六歲,對男女之事僅有學理上朦朧的認知。她還不知道怎麼勸慰開解走入死胡同的司空,又覺
得心底湧起的竊喜和羞澀非常不妥。

那是因為他還看不見的緣故。

這個認知立刻澆熄她剛剛朦朧發芽的情思,讓她找回醫者的冷靜。

「當然是你的。」她終於開口,「但的確,你看不到,還是我來吧。」

這次淡菊替他抹藥時,他起了反應。他猛然閉上眼睛,慘白的臉孔,滲出血似的紅暈。淡菊卻神色不變,依舊檢查傷口、上藥。日後上藥改用一截磨圓的玉釵,
不再跟他有實際的接觸。

司空開始有些鬱鬱,飲食減少,忽憂忽喜,神情恍惚。淡菊卻覺得頭疼,這是她第一回不知道如何下藥。

研究了整晚,她決定先打通司空的氣脈。之前憐惜,怕他體弱捱不住。但事態發展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料理他的眼睛。

司空或許體弱,性情卻極堅忍,又曾練武,基礎不錯。施艾旬餘,加上用藥蒙於眼上,終於復明了。

眼前的景物原本只有明暗色塊,他以為沒有效果。漸漸的,色塊匯聚出輪廓,一直包裹著他的濃霧,漸漸散去。眨了眨眼,景物越發清晰。

他終於回到天地間,而不再是個瞎子。

「淡菊!」他猛然回頭,欣喜的笑讓他煥然如春花,卻在見到淡菊的臉時,瞬間枯萎,倒退了一步。

她覺得,心口有點疼。

旋即轉身,淡菊輕笑著,「恭喜司空公子,再將養段時間,就大好了。」立刻走出病房,筆直的走入院子,提起藥籃,開了竹扉上山去了。

快步在山底走著,她笑著笑著,滴下淚來。果然是修為不足啊…白念那許多佛經。不過,司空公子的「思春之病」,一定是痊癒了。身為醫者,開出這樣的良方,還是頗為自豪的。

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但也覺得整個輕鬆起來。終究不至無法收拾的地步,她還能笑著說再見。

她還有師父相伴,她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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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行到一塊龐大雲母石時,她站住了。

那塊雲母石有人一樣高,異常光滑,比銅鏡還清晰。天生地成,非常奇珍。她的師父看著這塊雲母石非常感嘆,說跟玻璃鏡差不多,又開始嘮叨抱怨科學落後,
連個水銀玻璃鏡也造不來之類的。

很多年了,她沒仔細端詳過自己。

紅艷的胎記橫過鼻樑,在臉頰上異常惹眼,像是一個「︿ 」,顏色已經比剛來時淡了許多,以前可像是火燒似的。但胎記光滑,而她臉部的皮膚暗沈,總是冒著
油汗,粗糙不堪。

師父用了多少藥都不能改善,她自己更是束手無策。

五官尚可,但也跟美搭不上半點關係。

但她還滿喜歡自己的臉,非常親切。就像她也還滿喜歡自己略微矮胖的身材,很耐苦,像是短腿的滇馬,負重行遠。

或許是因為,師父也喜歡。師父會捧著她有些油汗的臉龐,憐惜的說,「妳這臉兒有什麼不好?這是三色菫,花語叫做思慕。妳這樣的身材叫做剛剛好,誰知道
我那兒減肥都減出大群不死軍團,到了這兒了,這什麼平行世界的明朝還流行個鬼楚腰,餓死多少女人。」

師父都說好,那她就喜歡這樣的自己。

漸漸的,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家裡還有個病人等著吃飯吃藥,也該回去了。

踏著夕陽餘暉,她從山道歸來,遠遠的,看見一件青袍漂蕩,瘦得可憐的司空的站在路口,直直的望著她。

眉眼間猶有抑鬱,但眼睛已經有了粲然光彩,讓他整個人都活起來。

她微微一笑,「司空公子,眼睛感覺還好麼?」

見她這樣淡定,滿腹的話反而說不出來。他想了一整個下午,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卻在她淡然卻疏遠的微笑中死寂了。

他只能胡亂的點頭,緘默不語。

淡菊走在前面,「我挖了幾節山藥,等等倒是可以燉湯喝。吃過飯我再替公子把脈。入秋了,易招風寒,請入內安歇可好?」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輕輕的一聲「嗯」。

她自走去廚房切洗,司空公子默然走入自己的病房,並沒有跟來。

甚好。

等她作好簡單的飯菜,裝入食盒中提去給司空公子,他只垂著頭,看著地上,淡菊將飯菜擺好,放上碗筷,輕輕的對他說,「司空公子,既然復明,請用餐飯。
我去廚下顧湯藥。」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低聲,「…淡菊姑娘先用吧。」

「我廚下已留飯。」她溫和的說,轉身走了出去。

等她在廚房吃過飯,湯藥好了,她端著湯藥走回病房,發現司空公子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依舊看著地上,桌子上的飯菜一點都沒動。

手一軟,差點把湯藥給撒了。

她突然,整個心都累起來。或許是他長得太美、太好,所以分外不能容忍粗陋吧?連她作的飯菜都覺得食不下嚥。一口氣噎在胸口,非常非常的悶。

等湯藥的邊緣燙了她,她才驚醒過來。默默的將碗擱在桌上,「司空公子,請用藥。」

他搖頭,不講話。

那種深深的累更沈重了。

但身為醫者的理智鞭策著,讓她勉強振作。拿出幫他塗抹的傷藥瓶罐,一一說明這是什麼時候用的,該怎麼使用,使用在何處…

「你背上的傷大致上都好了,只剩下一些…你能自己上藥的地方。」她語氣冷漠疲倦,「行百里而半九十,請你多少容忍些…」

「一步,就已是天涯嗎?」他憤然抬頭,目光炯炯的盯著淡菊。淡菊瞅了他一眼,他低下頭,「乍然得見,與我想像不同,只是有些吃驚…妳依舊是淡菊姑娘,我
也一樣願為奴僕。」

那種沈重突然消失,無比鬆快。她有些悲哀的笑笑,自陷泥淖啊自陷泥淖。這是個心靈脆弱的病患。淡菊啊淡菊,妳有何值得喜悅?

「先不提為奴為僕,」她苦澀的笑笑,「讓我餵飯餵藥,抹傷更衣,是把我當丫環呢。」

「…妳餵,我才吃得下。」他別開臉,淡淡霞暈。

…且惜一時之緣吧。她嘆氣,「我去熱一熱,都涼了。」

「不用。」他低頭撿起筷子,「我自己吃飯…妳餵我吃藥?」

良久,她才輕輕「嗯」了一聲。她隱隱覺得不好,覺得危險。但他順從的看著她,等著她一羹羹餵著非常苦的藥,洗浴後無助茫然的躺著,等她檢查傷口和消毒塗
抹時,她又沒有辦法拒絕。

似乎也沒治好他的春心,他依舊頰生霞赤如血,眼神朦朧的…起反應。

淡菊開始覺得自己得先給自己把把脈,看是不是快得了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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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賞盡枯菊後,百花盡殺。

入冬之後,司空的身體大致上已經癒可,快得超過淡菊的預期。或許是因為司空原本練武,氣脈暢通後就能自己運氣療傷。

幫他把脈,宛如枯木逢春,生命力掙扎著噴湧而出。難怪會金針封脈封到如此霸道,害他失明。若不是如此,又豈會束手就範?幸好救治得早,再封個三五個月,
她也毫無辦法了。

但他服用了太多藥物,摧殘他的健康。她不得不開方療養,試圖解除毒性。只是她常躊躇煩惱,久久無法下筆。就是怕對他飽受藥害的身體雪上加霜。

他還是瘦得可憐,卻已經開始出現沈穩的姿態,已經許久不夜驚了。甚至已經開始幫她作些粗活,搬柴提水生火,動作很生澀,可見沒幹過。但他學得很快,也很堅持。

下了雪以後,待在屋裡的時間長了,相對無語,司空提議跟她學醫,淡菊很快就答應了。

自他癒可後,他們就不再那麼親密…即使是醫病間的親密。但司空往往會默視她許久,待她回顧就立刻轉開,頰上霞紅。淡菊覺得很困窘,也有種淡淡的心煩。

她在人情世故上有種極超齡的早熟,早熟得接近滄桑。她能體諒司空此時的心情和朦朧,也很憐惜他受過的苦難和堅強。但就如師父所言,男人薄倖,天生自然。師父隱居十四年間,共有九十四個有緣傷患,她也見過那些傷患「回診」。

師父偶爾肯接他們進來喝茶,神情卻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貴冑。師父背後評論他們都很惡毒。她說,因為她是身分不高的醫家女,這些男人「施捨」個妾位就覺得極厚,就算願娶她為妻,也早有無數妾室。

師父還說,這些人都旁敲側擊的問過她是否完璧,她無法自賤身分和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在一起,負擔他們的人生。

「身分地位,對男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師父神情黯然的說,「一切都是算計,就算有真心實意,在他們眼中都極次,一文不值。」

經過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實還來過,買通山下醫館鳴鐘請醫,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說他從來沒忘過山上的時光,也沒忘記過她。只是她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招人說話…

是招人笑話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時她只回頭看了醫館老闆一眼,就翻身上驢,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鐘不應,醫館老闆親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說,「可一不可再。」揭了過去。

現在司空又這樣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經疲憊,她沒力氣扛別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餘毒未盡,又不能驅他走。

所以,司空說要跟她學醫,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著她,能轉移心思倒是好的。家裡有許多藥材,一樣樣的認其形狀氣味,了解藥性,頗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脈,針灸。他原本就認得全身穴道,教起來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著醫書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樣刻苦。淡菊這時才能放鬆些,那種心煩終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藥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裡。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還很單薄,藥圃的範圍很廣,不想他因此受了風寒。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等她察看回來,卻看到司空在院子裡打拳。

看起來像是太祖長拳,只是讓司空使來,卻增幾許柔秀,然而姿態瀟灑,宛如玉樹臨風,看他拳法森然,顯見下了不少工夫,下盤極穩,呼吸悠長,並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會一點武術,不過是強身健體為主的,講究道家圓融之意。聽說是設立迷陣的高人傳給師父,師父又傳給她。真想要跟人動手,那是絕無可能,但想益壽延年,青春長久,那倒不難。

她心底一動。太祖長拳畢竟太剛猛,對他這樣體弱不甚合適。不如把這套無名拳法交給他,說不定還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從容,看向淡菊時,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經垂下眼簾。「淡菊姑娘。」

她微訝,但也安心了些。看起來司空已經走出來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長拳。」

「圖個強筋健骨罷了,不敢說好。」他眉眼間的鬱鬱已散,神情溫和,已經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學一套拳法麼?只是這套拳法還講究吐納,有些麻煩。但養氣培本,頗有些功效。」

司空卻有些遲疑,「…需要拜師嗎?」他趕緊解釋,「我已有師尊,若再拜師則須稟明…」

「不用,哪這麼麻煩。」淡菊輕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過。一味靜養,莫若動靜相宜。」

於是,除了學醫,司空又跟淡菊學這套無名拳法。整個冬天,他們都是這樣默默相伴,有時淡菊恍惚起來,會覺得司空已經來了很久很久,而且會一直留下來。

她似乎已經習慣司空在燈下讀醫書,雪白如玉的手翻著書頁。微微皺著眉,認真的表情。和偶爾抬起眼來,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時會粲然一笑,滿室生光。

習慣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聽她指點講解藥材,談論相生相剋。也習慣了教他無名拳法,他也能盡解其中圓融之意,飄然如雪中寒梅。

也許就是太習慣了,等開春以後,她也沒再拒絕司空的幫忙,讓他陪著荷鋤藥圃。他總是將袍角繫在腰帶裡,和她一起勞動。甚至陪她一起牽著老驢下山,販賣藥材、採買,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每次動念想幫他安排個新的身分,送去適合他的地方,她總會輾轉難眠整夜,說服自己,再多留一陣子,再讓他多學一點。就算不為醫,也能自療。

但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來遞給她,美得令人忘記呼吸。他已經痊癒,殘毒也已清除。她的手術很成功,沒留太多疤痕。

這方美玉曾經破碎,她極盡所能,已經將之修復完整。但這玉,終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溫柔的說,「您的身體已經完全癒可。或許您要送信歸家?」

司空臉上的血色都褪了個乾淨,蕭索如春雪未融,「我沒有家。」

「…如果您堅持不歸家,或許我可以將您安排去江南…我師父在那兒有個摯友,為人寬厚,您這樣美質,他一定將您視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裡的桃花這樣艷,艷得像是火,幾乎要燒著她了。

「我哪裡都不去。」他臉孔慘白,眼神卻幽深,「淡菊大夫,我說過,待癒可即為妳的奴僕,要不,妳就把我賣了。」

淡菊侷促起來,「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為師吧?我將所有醫術都教給你…」

「不!」司空怒吼,「絕對不!我絕不拜妳為師!」

她愣住了,「…為何?你不肯拜我為師,卻要與我為僕?」

司空的臉孔更慘白,低頭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頭,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這瞬間,淡菊明白了。師徒為五倫之一,司空不願違背倫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幾個耳光。但她從來不曾與人相爭,此刻只氣得胎記更為鮮紅,抖了好一會兒才罵出口,「莫這般輕賤自己!因為你輕賤的是我極為看重的人!」

她怒棄桃花,轉身就走。只是司空從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斷的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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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的顫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雙膝一軟,跪坐在地。司空虛環著她,壓在背上,像是已經不禁負荷。

她的師父是空前絕後的女神醫,行走江湖十三載。醫療筆記堆疊甚高,畢竟她隱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這些筆記都寫得整齊,全是白話文,一看就明白。

當中有一冊專門記錄女性傷病,更是字字血淚,觸目驚心。當中一章她只看過一次,做了數日惡夢。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顛似狂,甚至有的自賤自恨,將自己賣進青樓,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飴,奇模怪樣,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當中某些描述,原本應該冷靜的醫心,卻徹底動搖了。

「你…別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報恩的東西。」眼淚潸然從頰滑下,「你明明厭惡任何碰觸。能忍住我的醫療,已經是非常勇敢…」

司空全身一震,顫抖得更厲害,卻沒有鬆手。

「不要緊的,」淡菊喃喃的說,輕拍他的手背,「過去了。那不是你的錯,我已經醫好你所有的傷。你要珍惜自己,因為那是我費盡心血而來的…珍惜這段醫緣…才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別再讓我心痛。

司空的手臂慢慢垂下來,仰天放聲大哭。

淡菊拭了拭淚,站起來,悲憫的遞手帕給他,卻被他扯住袖子,撲進懷裡。哭得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啊…這美好的少年。

他哭著說著,說他父兵部尚書郎遣他去仲春牡丹宴,就此落入三王爺的魔掌。被困在王船畫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夏末時,雙目已盲,無法舉步,對他的看管才略略鬆弛。

他奮起一擊,藏劍殺了看守人,自沈江中,是希望可以死得乾淨。不知為何卻在竹林甦醒,他盲目仗斷劍試圖走出竹林,卻在力竭時意外獲救。

驚心血淚,幾乎擊垮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淡菊完全忘記醫者該有的離塵心,被他的悲哀徹底感染,偎著他的臉,混著淚。

他還記得,那雙溫暖的手,一聲聲哀傷的嘆息。他曾經怒罵慘呼到嘶啞無聲,甚至曾經痛哭哀求倖免而無果。他所有的尊嚴都被撕碎,早已被污穢到不堪聞問的地步。

日夜只有痛楚相伴,身心都再也無法負荷。

那雙溫暖有繭的手牽他走出黑暗,撫慰他的傷痛。溫柔低沈的給他新的名字,試圖彌補他破碎的自尊。

看到他被染污而傷痕累累的身子,卻只是一聲聲的嘆氣,帶著微微的心痛。一點都沒有嫌棄過他。

安慰他,鼓勵他。什麼都願意教他。

他卻沒有什麼可以給的…命是她給的,一無所有。既然人人都說這相貌好,那他也只有這個可以給。

「…我什麼都可以給妳!命也可以,什麼都可以!」他緊緊抱著淡菊的腰,「只妳還願要…我不要離開,我絕對不要離開…」

淡菊冷靜了些,撫慰的拍著他的背。師父似乎說過,這是種創傷後症候群。

現在的他,真的引人憐愛。

「哭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淡菊安慰著,「我在這裡。」

***

哭過那一場,司空小病了一陣子,見到她似乎非常羞赧,總不好意思看她。淡菊卻不提那天,只是細語寬慰。

幾天後,司空可以起身,淡菊卻在百花殺亭發愣。

春天百花齊開,菊圃那兒卻不怎麼有花。司空一路尋去,只見淡菊撐著臉頰,面前一杯已涼的槐角茶,心神不知道到哪去了。背倚著那根柱子,上面正是「衝天香陣透長安」。

他一直覺得,淡菊的身上是香的,藥香。各式各樣的藥材,長久這樣接觸,已經深深染在她的身上、心上,即使沐浴出來,也還是帶著若有似無的藥香。

之前看不見的時候,就是靠她的藥香分辨。

她總說,自己長得不好。的確,初見時他的確嚇了一跳。但相處了兩個多季節,他倒想不起來最初幻想中的淡菊該什麼樣子。偶爾他和淡菊下山,見到街上女子,反而覺得她們面白得怪異,日後才恍然她們少了淡菊臉上的豔紅胎記。

淡菊就是淡菊。也沒什麼長得好長不好。是他願意為奴為僕侍奉的人,是他願意什麼都給的人。是他…不怕被觸碰,甚至會起朦朧心思的人。

他被折磨到最後,已經麻木了,再猛烈的春藥也沒能讓他起反應。

默默的,他站在百花殺亭外,看著淡菊,和她周遭靜謐的氣息。

她抬頭,才看到亭外的司空,她很想笑一笑,但心思沈重,滿懷不捨。她依舊先嘆了口氣。「才剛好些,怎麼又站在那兒吹風?」

司空提袍進亭,坐在她身側。

「司空公子…」她悲感一笑,「應該喊你劉慕青劉公子。」

他的臉轉瞬蒼白,眼睛轉看地上,「…我不認識那個人。」

淡菊靜了靜,「…三王爺因為謀反已伏誅。」她又沈默了一會兒,「他謀反罪狀是兵部尚書郎劉大人蒐羅的。就在去冬…大雪封山的時候。」

他沒有說話。眼神卻漸漸哀戚。

「劉大人不是不想救你。」淡菊慢慢的說,「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你不見以後,他鍥而不捨翻遍京城,幾乎地掘三尺。卻不知道你已經被綁去王船,順流而下…
等他知道風聲,以為你已死…」

司空還是沒說話,只是將臉別開。

「大仇得報,但劉大人卻積勞成疾,劉太夫人已於去年夏末憂愁而亡…」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他終於沒忍住,跪了下來,大喊了一聲「奶奶!」熱淚洶湧,「孫兒不孝…」

淡菊無聲的嘆息。司空…劉公子還有掛念他的家人,他未來會好好的。殘害他的三王爺已經讓劉尚書弄死了,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不幸的過去。

雖然不捨,但也算是善始善終。

劉慕青親筆寫了家書,等待家人來接的那幾天,淡菊待他特別和藹,即使牽手擁抱也沒有拒絕。她知道,他害怕,前途茫茫,不知道家人會怎麼對待他。

行百里,半九十。慕青方寸已亂,她不能心慌,更不能被不捨壓垮。

那天山下醫館鳴來客鐘,她親手攜了慕青下山,走出迷途。見了在竹林外焦急等候的老僕,他卻怎麼也不肯放手。

淡菊指著掛著石磬的道旁,「你還是可以來。不用麻煩醫館,擊磬我就會知道。你是滿百的有緣者,我能請你進來喝茶。」

「…妳等我。」慕青緊了緊手,「不要嫁別人。」

她皺起眉,有些愁苦的笑,「劉公子,你開玩笑嗎?」

他不答言,手越握越緊,「我是司空,不是劉公子。」

看著他固執的眼神,淡菊攏了攏他的頭髮,點了點頭。沒有說出口的是,我誰也不嫁。

一步一回頭的,司空…慕青走出她的視線。

她突然覺得,整個竹林這樣的空曠、寒冷。像是她師父解釋過的「廣寒宮」。但她不是嫦娥,也不會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是,她沒想到,她自以為善始善終,卻還是誤解。

若不是她深深感嘆,中夜方眠,還睡得很淺,說不定就死於非命了。等她看到窗紙泛紅時,起身察看,才發現整座竹林已經著火,焚風一吹,讓她嗆咳不已。

為什麼?莫非結滿醫緣,這陣就不保了?為什麼二十幾年來堅固沈默的迷陣,會在一夕之間起火?

她倉促的背起醫箱,搶救了手術器械,還想搶救師父的手記時,那頭滿山亂逛不歸家的老驢,已經踢破門衝了進來,脾氣很壞的對她長鳴,扯她衣角,幾乎扯破她的衣服。

「師父的書!師父的家…」她慘呼。

老驢堅決的將她拖出去,火舌已經非常近了。她哭著翻身上驢,從來沒想到這頭老驢還能撒蹄狂奔,甚至比馬還快…牠輕巧敏捷的跑過淡菊採藥走出來的山道,
翻過另一個山頭,一直跑到濱水碼頭,才力竭的倒下死去。

她抱住老驢的脖子,心底空蕩蕩的。茫然抬頭,這麼遠了,還可以看到遙遠的西方,天空通紅。

她的家、師父的墳、她的迷途竹林…都沒有了。

直到天亮,她憔悴的上了師父老友的家,這是個情報販子──師父說的。就是靠這位當鋪老朝奉,她才取得慕青的所有資料。

老朝奉大驚失色的要她快逃,免費告訴她一條消息。

在失去一切的此時此刻,她也失去司空…劉慕青。

那把火,就是他父親令人放的。現在還有千百兵馬在山下戒備,怕淡菊沒死,讓她徹底閉嘴。

她用力的閉了閉眼睛,才熬過那陣暈眩。

那天,她第一次蒙上面紗,背著一個藥箱和老朝奉送她的幾十兩銀子,搭船離開了住了一輩子的隨州。

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即使只是搭船經過,她還是會湧起強烈的心痛,想起她失去所有一切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夜空多麼豔麗緋紅。老是讓她想起司空頰上的絕艷霞暈,然後感到劇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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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在夢中醒來,淚水沾溼了臉頰。

這就是,創傷後症候群。她默默的想。兩年時光匆匆而過,她居然還會夢見那一夜。夢見司空的不捨,和燃盡一切的空虛和劇痛。

其實骯髦髧髣,這兩年她過得還不錯。經過幾個沿海州縣,有一點點薄名,卻不太顯眼。她不是師父那種才貌皆驚世絕艷的女子,甚至連大夫都不願意做。她是地位更低的醫婆,只看卑微的女性。

她也串鈴過街,臉上蒙著面紗,騎著騾子。師父曾經興起,說了一套精神解析,很是荒謬。但她不得不承認,還有那麼點道理。她穿得極樸素,甚至刻意捆胸,不露出一點女性的模樣。連座騎都選沒有性別的騾子,極力迴避任何可能性。

就算入內室取下紗帽,她臉上還是蒙著面紗,只露出眼睛,因為她要看診。

這個年代的醫婆通常很愚昧,被歸入三姑六婆之列。像她這樣讀書識字能開藥方的醫婆很少。她低調、沈默,反而很受姑娘和太太的歡迎,在女人狹小的圈子裡
口耳相傳,收入並不比名醫差。

而原本對金錢很淡漠的她,這樣一州一縣的流浪,實在是想尋找師父的那位雲蹤不定的高人朋友。她只見過一次,鬚髮俱白,面目卻無一絲皺紋的軒轅真人。

真人無可奈何的指著她,對她師父說,「我替妳設迷陣,卻結果在妳小徒身上。」

是結果了。她因此負了深深的痛苦和內疚。她想尋找到軒轅真人,不管要求多久。請他再次幫她設迷陣,讓她重建師父的小築、藥圃,和百花殺。她行醫收費,就
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她記得師父的每句話、每個字,她可以的。反正她的時間很多,最少還有幾十年的時光。

而且她一無所有了。


她曾仔細的問過自己,是否恨司空?其實她該恨的,卻只湧起悲哀和柔情。他方寸早亂,又只是尚書郎公子,不是尚書郎。又怎麼調動兵馬、放火焚山?想殺她
滅口,機會多得很…但司空不會動她的,她懂。

她並不是,愚昧天真的少女,心境早已滄桑。她能明白尚書郎的憂慮和決心,雖然不能原諒。是她沒學會,明明師父已經錯過了,她卻踩著師父同樣的錯誤,錯
下去。

無力復仇,也無心復仇。她只想遠遠的離開這個世界,遠遠的。找到軒轅真人、重建迷陣,是支撐她活下去最主要的原因。

至於司空…她連想都避想。身為一個醫者,她卻如此懼怕那種強烈的心痛。


但不是她不想就能避開。不管走到哪裡,市井鄉談,或是深閨內院,她總是不斷的聽到「劉慕青」這個名字。

說他詩名冠京華,飄然若謫仙。說他考取功名,說他成為探花郎。說他遊街時,京女效魏晉遺風,向他投花,他取了其中一菊簪於冠上…

說他文武雙全,親擒意圖刺殺兵部尚書的刺客。說太后有意招他為駙馬,皇帝卻說慕卿乃國家未來棟樑,不該讓天家女驕縱待之,讓他任意婚配,非常優寵。

說他封為執事郎,為皇帝智囊,擬詔獻策,來日必有大用…

聽著聽著,她恍惚起來。他說對了,司空不是劉慕青。她只認識傷病哀痛的司空,不認識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的劉慕青。

但也好,也好。既然司空已經消失,劉慕青應該從此再無風雨。她可以放心想念司空蒼白而鬱鬱的面容,回憶他的一言一行,如玉的手,翻書頁的聲音,緘默的
陪伴。

記住她那柔軟的心痛,和他無助依賴的神情。

足以讓她慰藉無盡孤獨寂寥的後半生。

***

聽說軒轅真人在海塘施藥救人,淡菊急忙趕去的時候,真人早已離開。長久的失望,終於讓她落淚,濡溼了面紗。取下紗帽,她愣愣的看著真人施藥救人的大青
石,一點一滴的陷入絕望。

「姑娘?」一個擺渡的舟子猶猶豫豫的喊,「請問妳是花相之徒嗎?」

淡菊悚然一驚。她的師父名為李芍臣,世上唯有軒轅真人喚她花相。「…是。」

舟子曬黑的臉咧嘴一笑,「老神仙真厲害哪!他說會有個蒙面姑娘約十七八,會到這裡來。要我帶話,說讓妳看看石頭後面的天書,就都明白了。」

她轉到後面,如臥牛般大的青石後,龍飛鳳舞三個字,「靜待之。」

這是說,真人會再回來麼?

長久的失望接近絕望中,她終於看到一道曙光。她又哭又笑,將身上帶的碎銀都要給舟子,他卻堅決不收。「老神仙給我帶話,是給我添福祿,哪能收呢…」

最後在淡菊的堅持下,他取了最小塊的銀角子,說當個憶念,給他老母添添壽。淡菊放鬆下來,笑得雙眼彎如明月,受盡了三年鬱結的折磨,她終於能開懷一笑。

她步履輕快的翻身上騾,戴上紗帽。

卻沒注意到渡口有雙美麗的眼睛,充滿殺氣的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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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海塘」是人工修建的擋潮堤壩,主要分布在江浙,從長江口以南,至甬江口以北,歷代修築,大明朝尤為重視。

淡菊所在的海塘,卻指得是錢塘江口。錢塘觀潮極為有名,時人稱「錢塘潮來天下白」。難得放下沈重的心事,淡菊先去衙門裡換了路引,登記暫時居留,就走
了出來,信韁走騾,一路聽著吳儂軟語,一面要問路往錢塘江口而去。

她師父說她行走江湖最煩的是雜七雜八的方言,悶得她都得雇通譯行走行醫。士大夫和讀書人多能講官話,所以她來往多為士人,其實不是附庸風雅,而是苦於
言語。

淡菊常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師父,只有語言這塊一枝獨秀。她學什麼方言都不花力氣,半天能懂,三天就可對談如流。不像她師父,跟她學了三年粵語,頂多只
會說食飽沒。

她正遊覽沿途風光,時值初夏,桃花尚未凋盡,杏小葉濃,滿眼鮮綠。或許是她心境歡暢,眼前的景物也跟著可愛起來。只是紗帽加上面紗,實在太熱。她偷偷
地取下面紗,清風徐來,她瞇著眼睛享受。

卻見塵土飛揚,一隊人馬在她眼前勒韁,她正要避道,卻被攔住。

「姑娘,可是醫婆李淡菊?」帶頭的大漢一抱拳。

「不知壯士有何貴事?」她微側臉,警惕起來。

大漢將面官牌遞來,「小的是新赴任江蘇州牧大人的家將。大人的家眷突發重病,此刻還在江上,不敢靠岸…但大人家眷禮教甚謹,寧可病死也不讓大夫看病。適
才小的去衙門先告知大人將晚至,剛好聽聞有醫婆換了路引,這才急追而來,驚了李姑娘,且莫見怪。」

不敢靠岸?莫非是傳染病?淡菊心頭一驚。連忙問,「有什麼病徵?」

大漢連連苦笑,「李姑娘,內外嚴防,小的的確是不知道。救人如救火,能否請您先去瞧瞧?」

她點了點頭,策騾隨他們而行。急奔半日,才到江岸,已有小舟等待,官船泊在江心。

換舟登船,她一路急走,一路吩咐要了滾水和布巾,一面問病徵。結果每個人都說得含含糊糊的,她急得想跳腳。

「月事來否?」她問。

小丫頭一臉尷尬,「…無。」

「多久了?幾歲?」她想著是否跟婦科有關。

「二十一…從無。」小丫頭低下頭。

聽起來非常嚴重。

她掀簾而入,待水涼些拿下紗帽,仔細洗手擦臉,拭乾了手,她走近低垂著床帳的繡床,想到忘記戴上面紗,只好以袖遮顏,「夫人,醫婆李淡菊請脈。」

過了好一會兒,一隻用紗帕蓋著手的手腕伸了出來,溫潤如玉,卻只有寸許肌膚露出衣外。

這夫人頗樸素,單衣竟然無花無朵。她微訝,還是肅容把脈。

不對!這是男人的脈象!

她急縮手,帳裡的人卻比她更快,一把攢住她的手,暴躁的撕掉了床帳。臉色蒼白,眉黑如墨的司空,雙眼燃著熊熊怒火,讓他雙頰染上淡淡的紅。咬牙切齒的瞪著她。

「放下妳的袖子!」司空對她大喝,「有什麼我沒看過的?」

這是劉慕青,不是司空。

「你居然騙我。」淡菊用力甩手,卻沒甩掉。

慕青用力拿開她的袖子,瞪著她。「…本來我想,妳無情來我便休。」緊緊抓住她兩隻手,「但我辦不到…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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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淡菊氣急敗壞,她一生溫文,沒跟人動過手。流浪江湖又極為低調沈默,更沒有惹麻煩的機會。想罵兩句,不知道該罵什麼。學過一點武藝,要打什麼地方,又想到他遍體鱗傷。

她只能死命的掙,慕青架著她,手勁放輕些,卻倔倔死死的不肯放。正對抓著,船身搖晃,重心不穩,身一傾,撞倒了臉盆架,嘩啦啦一陣大響。

剛有個人探個頭,慕青暴怒的吼,「滾出去!都不准進來!」

淡菊像是兜頭淋了盆冷水。她總是忘了,劉慕青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衙內,現在又是探花郎。不是讓她心生憐愛的司空。

「劉公子,」她停止掙扎,「請您自重。」

「…是妳去探聽我的來處,是妳要我回家的!」慕青又驚又怒,「妳說得每個字我都記得,我都會去做!我是那種負心人嗎?在妳眼中,我就是那種奸險下賤的
負心人?!讓妳怕得得燒山逃走,怕我遣人去殺妳?妳不允婚,直言就是!我願結盧迷途之外,默默守著妳!妳為什麼、為什麼…」

「我放火燒山?」她一臉不敢相信。

「我記得妳說得每個字。」慕青絕望的收攏手指,「妳說妳師父在隱居前救的最後一個女子,卻差點殺了她。妳在點醒我,是不是?」他咬牙,眼眶通紅,「在
妳眼中,我原來這樣不堪!」

慕青原本就暗暗打定主意,原本是想回家看一看,安慰父病,在祖母靈前守孝,孝滿就想回到迷陣小築。

待與病父相見,恍如隔世,抱頭痛哭一場。知道他的打算,驚問何故。他躊躇再三,和盤托出,泣訴無顏為劉家子孫,願從族譜中除名,甘為淡菊之奴,終生回
報大恩。

他的父親沈吟,再三詢問,知道是女神醫李芍臣的徒兒,神情鎮定下來。說,「我曾是李神醫的傷患,沒想到父子與她師徒同緣。既有此佳婦,為父者定奏明聖上,容我出京親聘之。」

慕青原本不肯,直呼唐突。但是他的父親說服了他,說讓一個女孩子孤老山中任誰也不忍。若是淡菊點頭,自然鄭重聘之。若是她不願意,也必接來尚書府,認
為義女,好好照顧。

劉尚書郎真請准了聖上,抱病出京,帶著數百親兵保護安全,奔波勞累,回來卻告知慕青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沒想到其徒肖其師,如此倔強!」他的父親嘆氣,「寧可燒山而去,也不與官家人有瓜葛。當年她的師父脾氣已然暴躁,哪知她徒兒更是絕然!傳言她懼禍
而去…」

那個時候,慕青覺得心整個停了、死了。他不敢奢望淡菊願意嫁他為妻,畢竟沒有任何人比她還清楚他曾被污到什麼程度。

只是希望,只是希望…她願好好跟他說話,能夠跟在她身邊。但是…淡菊居然把他想得那麼不堪、下賤。像是不只是身子已經污穢,連心靈都髒臭不可聞問。

有段時間,他縱情聲色,卻覺得已經死去的心暖不起來,徒增自厭。有段時間,他常駐佛寺,希望得到片刻寧靜,卻只想到淡菊闔目虔誠的面容在他眼前不去。

最後他偶救了一個差點中暑暴死的路人,才覺得胸口有些暖氣。

他還欠淡菊一個承諾。

所以他才踏上科舉仕途。他很明白,他的醫術還不足以成為良醫,但良醫終生或許救助千人,良臣終生卻可救數百之倍。

妳若無情我便休。他鬱憤的想著。但我答應過的事情,誓死不改。

當執事郎,他盡忠職守。皇上把他外調到江蘇州牧,就是打算破格起用他,他也無視妒恨的許多目光,面若沈水的接下來,沒有推辭。

若不是輕裝簡從的先行上岸賞景,他不會看到淡菊。即使蒙著面紗,她的眼睛、周遭靜謐的氣息,若有似無的淡淡藥香…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休不得,不得休。光看她對別人笑得那麼真心、那麼歡,他就說什麼都不得休!他馬上令人去跟蹤她,就是騙也把她騙到無處跑的地方。

不管怎麼樣,都要給他一個說法!


「妳說!說啊!」慕青吼著搖了搖她。

「…原來劉尚書就是『趙公子』。」淡菊苦笑兩聲,「我該說什麼?說『趙公子』是我師父第一個有緣病患,所以能入迷陣燒林?你該相信我呢?還是相信你父親?」

慕青睜大了美麗的眼睛,出現她熟悉的無助和茫然。這一刻,讓她感到溫存,卻又極為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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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輕嘆一聲,淡菊抽回已經被握紅的手腕,轉身要走。慕青又從背後抱住她,倒退著坐在床上,硬把她按在膝上。臉孔埋在她的後頸窩,不肯抬頭,手臂還是圈著她。

總覺得他柔美秀雅,忽略他是男子。幾年不見,已經不似當年青澀,透出成熟嚴厲的氣息了,比她高出一個頭,也強壯許多。

但與之相對,他又像是回到三年前,露出無助神情的少年。

「…你還是相信你父親吧。」鎮靜下來的淡菊輕聲勸著。

慕青在她後頸窩猛然搖頭。「我…跟妳走。去哪,都好。」他打了個寒戰,不怎麼明白這幾年是怎麼過去的。向下看,胸腔空空的,沒有心。

直到現在,淡菊靠在他懷裡,他才覺得有暖氣,心才回來、會跳了。

「朝廷不是你家廚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淡菊放緩語氣,如當年般哄著,「我知道你。就算怎麼生氣…或是怎麼樣,你都不會碰我一根手指頭。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美很善良很堅強的人。」

或許,他最想聽的就是這個。淡菊相信他。相信他絕對不會傷害她。

「…留下來。」他細聲懇求。

「你父親不會饒了我。」淡菊淡然的說,「我不要看你左右為難。」

「不是因為不想留下?」他的聲音更小,收攏的雙臂輕輕顫抖。

其實,應該跟他說,我對你無意,我也不想留下。或者更狠一點,說我討厭你、不喜歡你…

但她一直沒學會怎麼說謊。

「我…我常想起你。」她嚥下眼淚,「想的次數比師父多了。」

後頸窩傳來一聲輕泣,慕青幾乎要把她擠碎,抱得非常緊。但她沒掙扎,或許是心底太淒涼,再怎麼緊都能忍受。

但他的父親,燒了迷途小築,而且想殺她。這位「趙公子」跟她師父情怨糾葛,纏綿半生,更不可能放過她。

她的師父李芍臣,在醫術上驚世絕倫,地位崇高,外科獨步天下。但情路之坎坷淒慘,只徒添紅顏薄命之慨。

說起來,她的師父是個非常勇敢的多情人。但她的心願卻是那麼卑微: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惜傾心於她的男子眾多,卻沒有一個能夠做到。

她十五出嫁,嫁給從師與李神醫的師兄。師兄家中殷實,身有秀才功名,醫術醫德皆佳,似乎是良配,師父說,其實她也是喜歡的。

但是第二年,抬入了二姨娘,第三年,又抬入了三姨娘。芍臣質問,師兄理直氣壯的說芍臣無出。她立刻留下和離書出走,年方十七就開始浪跡天涯,四處行醫。

她和師兄的糾葛至死方休…待丈夫病死,她也鬱鬱寡歡的避世隱居。是她行走江湖時的摯友軒轅真人憐憫,說她還有二十年塵緣,不該孤老,所以替她設立了迷
陣迷途。

而「趙公子」,就是第一個踏上迷途的傷患。那時芍臣年已三十一,卻嬌豔如怒放牡丹,正是最盛開之時。「趙公子」箭傷傷了心腑,眼見不治,是芍臣極力搶
救才回生的。

趙公子雖為文臣,也是儒將,二十有五,還未娶妻。英雄美人,當時就互相傾慕。他答應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帶著芍臣回京,卻瞞著她,先娶了相府小
姐。

待芍臣知道,怒碎定情玉釵,拂袖而去。自此再也沒有離開迷途。趙公子來尋她幾次,力陳她乃寡婦再嫁,只能委屈妾室,但這樣剛烈女子哪聽得這些廢話,將
他轟走。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以「第一負心人」視趙公子,還有數齣雜劇搬演,趙公子因此仕途遲滯,屢屢被參,與相府千金頗生嫌隙,直到孩兒出世,風波才平
息下去。


「又出了你這事兒…」淡菊苦笑,「你說趙公子和我師門的仇隙解得開麼?」

經過三王爺的事情,淡菊已經對這位「趙公子」有了基本的認識。這人齖齜必報,手段決然狠毒。師父還在的時候,他沒動手,定是對師父舊情難忘。但師父既然
已經死了,他既不能忍受還有人知道愛兒被辱的祕密,更不能容許歷史重演。

讓他知道,淡菊恐怕百死無生。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妳。」慕青嘶啞的說,依舊埋在她的頸窩。

「…放我走吧。」淡菊低聲說。

「不,不要。」他煩躁起來,「我什麼都不要!官也不做了,都不要了!妳要走也可以,妳殺了我吧!我一定不會抵抗…隨便妳怎麼對待我…」

虎口一痛,淡菊用力的在他兩邊虎口各掐了一下。他大口大口的喘氣,覺得頭痛欲裂。他不敢相信,但也已經相信,卻害怕相信。

父親居然想殺淡菊,並且欺騙他。到底父親還說過多少謊話?母親驟然病死,是不是真的?

仲春牡丹宴…是巧合,還是父親的算計?

縱情聲色的三王爺根本沒有謀反。直到他成為執事郎,接觸某些機密,他才知道是聖上震怒三王爺敗壞天家面子,屢傷百官大臣之子,幾乎激變,才忍痛掩以謀
反之名殺之。

原本已經建立起來的秩序和信賴,似乎又漸漸崩解。

只有懷裡這個女子,才是他可以全心信賴,對他沒有要求,也沒有算計。時時想著他,顧著他。

「穩心,不要亂。」她平靜溫柔的聲音熨燙著,「不要怕,我在這兒。」

他嚥了嚥乾澀的喉嚨,「不要走。」

「…我會在海塘留一陣子。」淡菊低頭,「別哭,慕青…別哭。你已經是一州之牧。」

師父,為什麼妳走錯的腳步,我也跟著一步步走下去呢?

「我不走。」她苦澀的笑了笑,「好的,我不走。」


獻花 x0 回到頂端 [9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10-09-26 15: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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