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作者:蝴蝶 (1~25章 全書完)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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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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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關於這樣一位雙子座的女子,[網路名家] 蝴蝶 -【百花殺】《全文完》

  其實寫小說就是說故事。人生這麼長,無聊的事情那麼多箏劄箂箙,不找點有趣的事做做,怎麼打發?
  我不愛看電視也不喜歡看報紙,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待在家裡面對著電腦,說出一篇篇我想像世界裡的故事……。

  於是,她化身成了蝴蝶∕Seba∕玫瑰∕染香群……箍箌箈箕,以引人的故事情節及獨特的文字渲染功力,橫跨了奇幻小說、武俠小說、網路小說、羅曼史小說等領域,更

曾以兩性專欄縱橫於BBS論壇及時尚雜誌《柯夢波丹》。

  奇幻的蝴蝶,浪漫的蝴蝶,陰鬱的蝴蝶,搞笑的蝴蝶,寂寞的蝴蝶……只要你進入她的文字,你就可以發現完全不一樣的蝴蝶!

【內容簡介】:
他抿了抿她鬆散的髮,「我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妳……」

  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
  儘管是被貶至瘴癘蠻荒的海南之地,抑或是處處險惡的朝廷,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無緣無悔的跟隨。

  「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

  她紅豔的胎記橫過鼻樑延伸至兩頰,貌寢似無鹽。
  避世隱於深山竹林的小居,從未想過要奢求一緣。

  然而淡漠無波的離塵心,卻對滿百醫緣的有緣人起了憐愛的漣漪。

  「司空公子。」那人全身繃緊,搖搖欲墜。「妳是誰?我不姓司空。」
  「我知道。」她放緩聲音,「你是第一百個進入迷途的有緣人,當名司空。我是醫者,你已然平安。」
  他茫然站立,失明的雙目落下兩行淚。「迷途……還能返麼?」

  他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她。他還記得,她那雙溫暖有繭的手牽他走出黑暗,撫慰他的傷痛。他願結盧在迷途之外,終身為奴為僕,祈求那火鳳般展翼的鮮紅,不管在哪裡都會朝他飛來,永世不墜。

第一章
她詫異的抬頭,橫過鼻樑直到兩頰的狹長胎記泛著淡淡的紅。竹林動搖,沙沙作響。

但她聆聽竹吟已經六年,能夠分辨出無人與來人的分別。

有人來結滿百緣之數麼?

放下手裡收到一半的藥材,她緩緩的走向竹林之間的曲折小徑。

師父和她相依為命的隱居在此,她來之前,師父避世已有十四載,鬱鬱寡歡。師父的摯友替她擺了這個迷陣。

但師父隱居二十載,臨終前對她說,「二十年如夢一場,此陣惟度有緣人。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去了…我是不信那個老神棍,但他說,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我一輩子都沒聽懂那些文言文…淡菊,若真有緣,妳也不用孤老山中…說起來我對不起妳,這裡醫療條件太破爛,我真沒膽子替妳清除胎記…」

「師父千萬不要這麼說。」向來淡定的淡菊掉下眼淚,「師父已給我無數歡樂與親愛。」

師父長歎一聲,「只能信那老神棍一回。我回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妳這孩子…」語氣未休,已然長辭。

歷歷在目,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但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這迷陣擺了二十一年,卻才有第一百名有緣人。她隨師父學醫至今已然六載,卻只有五個可以踏上林間小徑。

第六年,第六個。

等她走入竹林深處,訝異的張大眼睛。她見過許多傷患,卻沒見過如此淒慘的傷患。她遇過五個傷病的有緣人,從來沒有人能硬生生從依奇門遁甲安排的細密竹林中,硬開出一條路。

他站在小徑中,雙目黯淡無光,焦距潰散,應該是瞎了。白衣成灰,染滿灰塵汙泥,發黑的血痕不斷被滲出的血濡濕,宛如一個血人。他手裡拿著斷裂的劍,另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摸索著小徑鋪著的細白碎石。

「司空公子。」淡菊謹慎的開口。

那人全身繃緊,搖搖欲墜。「妳是誰?我不姓司空。」

「我知道。」她放緩聲音,「你是第一百個進入迷途的有緣人,當名司空。我是醫者,你已然平安。」

他茫然站立,失明的雙目落下兩行淚。「迷途…還能返麼?」他直挺挺的倒了下來。

每個來到這裡的有緣人,都有段故事。

淡菊輕輕嘆息。連師父都有,遑論是她。

她呼哨一聲,一頭老驢慢騰騰的踱步過來,頗有靈性的微屈,方便淡菊把病人抬到牠背上。

牠原是醫者的驢,隨著那位傳奇的女大夫走南闖北,直到女大夫心靈疲憊不堪,隨她在這深山隱居。

扶著昏厥的司空公子,淡菊慢慢的走在老驢身邊。那位公子的血,點點滴滴順著指尖,落在白石鋪就的迷途之上。

***

司空公子的傷,只能用慘無人道來形容。

淡菊皺緊眉,無聲的嘆息。

雖然師父隱居不見人,但衣食住行,即使隱居也不能免。師父一直靠賣藥材維生,種著藥圃。荒山遼闊,奇珍藥材甚多,日子頗過得去。但師父心腸很軟,還是給山下的醫館留了連絡方式。

若是聽到遙遠的鐘聲,師父就會一臉不高興的戴上紗帽,騎著驢子,帶著她,下山去看病。如果不夠嚴重,師父會很兇的罵人的。

跟隨著師父,她看過許多重傷重病。但她真的沒見過這麼殘酷的傷患。鞭打、刀割、火烙…看得出來有上過藥悉心照料過,但還沒痊癒又疊上新的傷痕,觸目驚心。

有些割過皮肉的地方又上了火烙,疤痕一長全,恐怕就會妨礙關節,行走行動必痛。越是細嫩的地方越狠毒,一面替他擦身,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嘆出聲。

司空公子全身一顫,卻沒睜開眼睛。淡菊想,師父說,世間男子都愛面子,怕人看出狼狽,說不定就是這樣。她下手更輕,但她將所有衣物脫去,司空公子卻全繃緊,側了身。

淡菊柔聲,「公子,我知道你睡著了。擦身才能上藥,您可能會有點疼,請您忍一些…」

她輕輕的替司空公子蓋上一層薄被,然後去換了桶熱水。她仔細的擦拭,沒落下一處。

她十歲就被家人賣給師父當丫頭,但師父卻只是憐憫她在家飽受厭惡和凍餓。跟師父學醫,她非常認真,或許是十歲前被虐待的經歷,也可能是及長知道自己的貌寢,她漸漸生出離塵心,看淡了一切。

這樣的心態,卻很適合醫者。她能面不改色的面對婦人生產,各色人種的裸體,不畏污穢膿創。終究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成為白骨一堆,誰也不例外…在傷疾死亡面前,眾生平等。

師父曾說,她這樣冷情,本來不該當醫生。但心理素質這樣堅強,卻另外生了一種悲憫的胸懷,知己苦而體他苦,不忍聞苦聲,所以才把所有醫術都教給她。

她現在就是這樣。她能漠然的擦拭病人羞於示人的隱處,卻懷抱著感同身受的悲憫,一聲聲的嘆氣。

那個陌生緊繃的公子,慢慢的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僵硬。當淡菊將他翻身趴著,他只微微抗了一下,就順從的翻身。

一看後背,淡菊窒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長長歎了一聲。她還不甚曉人事,但也知道時風不正,頗有男寵之風。有回師父去看一個病人,卻怎麼都不肯讓她跟。回來憂鬱的嘆氣,「我再也不懷念當腐女的歲月了…太殘酷。」

師父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但那時候起,師父就很認真的教她直腸科的醫術,不再怕她羞了。

她可以體會師父的心情。殘酷而狼藉。

這一嘆,司空公子全身顫抖,雪白的臉孔落下兩行淚。她心裡更難過,「公子…要不,我先針灸讓您安眠可好…?」

他看不見,一定要先告訴他。不然驟然昏過去,一定會更添恐懼。

司空公子僵硬了一會兒,在枕上搖了搖頭。

「…失禮了,請原諒我。」淡菊聲音更柔更輕,將他身上血污傷口都擦淨,又用烈酒擦拭傷口,後又施藥,應該是很痛,但司空卻一聲也沒吭。

等傷口都處理完,扯過薄被小心蓋上,她已經感到非常疲憊。這是長久彎腰,和心靈飽受折磨的疲憊。「司空公子…」她輕輕的喚,「你脈象虛沈,需要吃點東西。能否略微起身?」

他搖頭,淡菊卻又嘆氣。「司空公子,就算吃不下,也用一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讓我這當醫生的人心底好過些吧…」

好一會兒,司空擁著被微微起身,淡菊趕緊在他背後塞枕頭。舀了吊在火上罐子裡的藥粥,吹涼了慢慢餵他,一面低聲說話。

吃了小半碗,司空公子搖頭,淡菊也不勉強他。「公子,眼下我還沒衣服給你更換,你的傷也不能多拘束…且容我待客無禮,明日再為您準備可好?」

「姑娘…」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只能來世結草銜環…」

「我求醫者本心,何須掛懷?反倒是我待客不週。」淡菊溫和的說,「我就在左近涼榻,若需要什麼,請跟我說…是了,我先帶你去後面淨房。」

他窘迫難安,淡菊再三寬慰,才讓她裹著被子扶著去了。只見他如白玉的臉孔泛起豔紅霞暈,羞赧難捱,淡菊才注意到他姿容極美,端雅秀麗,又從那絕好的姿色裡透出英氣來。

好相貌。可惜好相貌沒帶來好運途。

直到餵了司空公子半碗水,將他安頓好,淡菊才去後室洗浴更衣。看他氣度神韻,不似倡家子,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讀書識字的少爺公子,何以遭此橫禍?

手有薄繭,看起來是握筆和握劍的,不曾做過粗活,手指端圓,指甲修得整齊。不知道是誰家的落難公子,閨裡夢中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著記著,淚濕的盼著呢。

但她決定不問他的身分和姓名。被她瞧見這樣的大恥,最好是一無所知,傷好送走後永不相見,省得日後想起就愧疚慚怒。她又嘆了口氣。以前她師父碰過類似的案例,心生憐憫,極力救治。結果那個姑娘一好,第一件事情是派人追殺她師父,若不是師父的高人朋友擋住了,連隱居的機會都沒有。

救人,是因為無法眼睜睜的坐視傷患在眼前死去。既然他能踏上迷途,不管是否強開道路,就表示他命不該絕,淡菊就該盡心盡力的救他。

但是回報就不必了,更不需要將來反目成仇。

又嘆了口氣,她起來擦身穿衣。當初師父會選擇在此隱居,說不定就為了這口溫泉。她隱隱的有些笑意,慢慢的走回病房。

***

半夜的時候,淡菊驚醒過來。

事實上聲音非常微弱,像是咬緊牙關的微弱哼聲。她一挽頭髮點上燈,司空公子全身是汗,牙關咬得臉頰微微扭曲,雙手緊緊的抓住薄被。

她按住他的手,「司空公子?」

他猛然一掙,「別碰我!」聲音高亢尖銳。

淡菊反而使勁抓住他亂揮的手,「司空公子,除了你的手,哪我都不會碰。你魘住了,沒事,只是惡夢而已,你現在很安全…」

公子慢慢的靜下來,渙散的眼神茫然,「我不是司空公子。我是…」

「你不用告訴我。」淡菊撫慰的說,「在我這裡,你就是司空公子。等你傷好離開,就會把這個身分放下。從此我就不會記得你、認識你。再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他大睜著秀美的眼睛,「姑娘,妳的名字?」

她皺了眉。要說麼?但公子的手卻反過來拉住她,神情柔弱,像是被雨淋溼的小動物。

心一軟,「我叫淡菊。」

「人淡如菊?」他的神情還是很無助茫然,說的話卻讓她笑起來。

「不是。」她笑了幾聲,「哪有那種人如其名的好事?我貌寢如無鹽,粗壯賽農婦。於家於室無望,只能在山裡隱居,莫污人目。」

「淡菊姑娘不要如此自貶。」他皺了宛如刀裁的劍眉。

「我師父常說,人貴自知。又說,實話總是沒人相信的。」淡菊語氣輕鬆,「那不重要。公子若不信,來日等眼睛好了,親自看看就是了…不過得飯前看,省得白費糧食。」

「我的眼睛…能好?」他目光一燦。

「理論上應該可以。」淡菊謹慎的說,「你應該是被封穴太久,氣脈不通,才造成短暫失明。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復明…」她柔聲,「盡量相信我。」

他目光渙散的望著淡菊的方向,良久才輕微的點點頭。淡菊微微一笑,正要鬆手,司空公子卻虛拉了她一下。

「我…我無意輕薄。」他的臉孔立刻泛霞,「只是…能不能…」

「我懂了。」淡菊體諒的說,「什麼都看不見,很可怕是吧?我想像得到。我就在這裡,你睡吧,不用怕。」

他用力的望向淡菊的方向,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手心傳來的溫度告訴他,那姑娘正在他身邊。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有些繭,但又有女子的溫軟。

這麼長久的痛苦和羞辱驚恐,終於能夠暫時的放下。

現在他相信,他迷途能返了。

***

在無盡的黑暗中,他在等待淡菊回來。

一大早,空氣還帶著凌晨的冰冷,感受不到太陽的溫度,淡菊就悄悄的起床,他聽到那姑娘輕輕的腳步聲,在屋裡走來走去,燒火、熬藥,可能也在熬粥,因為他聞到淡淡的藥香和米香。

出去一會兒,他的心就提著,回來聽到水響,應該是在漱洗,接著是潑水出去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就安心。

「司空公子,」她柔柔的聲音飄著,「你醒著嗎?」

「嗯。」他抬頭。

「我要幫你洗臉擦牙…」她不厭其煩的把步驟一一說明,吃什麼,等等要喝的藥比較苦,幫他上藥、在哪施針…知道他在黑暗中非常不安,所以告訴他。

「我去山下買些東西,很快就回來。」收了銀針後,她溫柔的說,「你需要些衣物,有些藥材我這兒沒有。」

他急起身,說不出為什麼。但淡菊似乎誤會了,「你在這裡非常安全…迷陣設立以來二十一年,只得百位有緣傷患。就算是追殺你的壞人,能進來也不會動了。你很安全…」

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黑暗中,唯一的溫暖。

張了張嘴,他雪白的唇顫了一顫,「…路上小心。」

「好的。」淡菊輕笑,「我會的。」

所以,他在黑暗中安靜的等。淡菊姑娘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所以他安靜的等。

空氣溫暖起來,中午了。時間似乎很漫長…比那段可怕痛苦的日子還漫長;但也似乎很短,像是夢中那雙溫柔的手,那溫柔的嘆息,聲音裡有真誠的難受,為他難受…

門扉一響,他不由自主的繃緊,溫柔的聲音傳來,「司空公子,我回來了。」

她還是耐性的一一說明,穿一件就說一次。「…抱歉,我沒買過男子的衣服。這書生袍似乎太大了點…」她侷促的說,攏了攏他的前襟,「明天我再去…」

「不,不要!」他慌亂的亂抓,那雙溫暖的手握住他。

「…我女紅做得不好。我試著改一改?」她的聲音更歉意。

「這樣…很好。」他低下頭,凝視著黑暗,「舒服。」

她又嘆氣,「司空公子,你脾氣很好。」

「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姑娘…」他訥訥的說。

「再別提這話。」淡菊擺手,「就說是有醫緣了,我順應天命,你也這樣,好不?你若真不安心,不如這樣。今日我救你,來日你救十人還我,替我積陰德,好嗎?」

「這樣也不足為報。」

「我覺得所得已然十倍。」她泰然的說,「我算會做生意了。」

好吧。她不喜歡,那就不再提。

淡菊煮飯,他只能豎著耳朵聽她的動靜。像是個無助嬰孩等待著。但這姑娘…卻是這樣善解人意。這樣和藹溫柔,像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不讓他有一點負疚的感覺。

她真的是個慈悲的醫者。

「…妳對每個病人都這樣嗎?」司空問。

淡菊輕笑,「前年我接過一個有緣的病患,是個因病失明的嬰兒,才十個月大,被棄在竹林外…不知道怎麼爬了進來。」

「後來呢?」他問。

「後來…你先張嘴,啊…」她餵了司空一口,「後來養了他十個月,治好了他的眼睛。有回我帶到山下去採買時,布莊老闆愛極了,求我給他當兒子。」

「…妳給了?」他聲音發顫。

「是呀。」淡菊認命的笑了笑,「我困居在山上,怎麼樣都不是孩子該有的生長環境。布莊老闆無子,孩子需要一個正常的家。挺好的…孩子忘得快,現在也不記得我了。」

「妳不傷心麼?」

淡菊想了想,「傷心多少會一些,但還是開心比較多。他過得好,我盡了第九十九個醫緣。他帶給我許多快樂…你嘴巴停了。張嘴,啊…」

等嚥下那口藥粥,「但妳為什麼非困居山上不可?」

「因為…像我師父說的,不拉低市容美貌度的百分點,也不污染其他人的視力。」淡菊笑著說,「張嘴,啊…」

「…不餓。」他皺攏了眉,低低的說了聲。

淡菊揚了揚眉。少年病患就是這麼麻煩。她在心底無聲的嘆氣。以前她還小,不懂事。不曉得病中的人心靈脆弱,會緊緊攀附救治他們的人,就把他們說的話都當了真。

她還記得十四歲時,不顧師父的反對,真的去揚州看慕容哥哥。那時對她溫言愛語,對她百依百順的慕容哥哥,看到她像是看到一個…恥辱。當場轉身,說從來
不認識她。

若不是回來就接到那個失明的孩子小司徒,還不知道會多難過。

但她看淡很多,才會捨得把小司徒給了布莊老闆。

她和這些人,僅僅有著醫緣。救助他們讓她覺得自己有用,盡了醫者的本分,完成迷途的醫緣。和他們相處時,她覺得快樂,那就夠了。

只是醫生和病人,沒別的。

不過,把百家姓用完了,以後應該不會有人踏得進迷途了…偶爾她還是會出診的,山上生活也還悠閒,可以的。

「那我溫著,晚點吃?」她溫柔的說,「粥裡有藥材,是培本顧元的。你要把體養好,我才能試著幫你打通血脈。不然你體弱,熬不住炙艾。我也想你早點看見…」

沈默了一會兒,他抬頭,張開嘴。

「司空很乖。」她笑著說。

嚥下那口藥粥,他低低的問,「淡菊姑娘…妳幾歲?」

「十六。」她很乾脆。

「我十八。」他抿緊唇。

淡菊無聲笑了笑,「是,對不起。我不會再用這種口吻跟你說了。」她對病人向來非常寬容。

勉強吃完那一碗,司空躊躇了一會兒,小小聲的說,「若是…妳喜歡那樣講,也、也沒關係。我的命是妳救的…」

病人,真是一種脆弱又惹人憐愛的生物。傷了病了,就退化成小孩子。

「司空公子,」她輕嘆道,「其實是你們救了我。」沒等他回話,淡菊就告訴他,她就在隔壁佛堂補一下早課,等等回來。

持著念珠,她念著佛經,聽起來很單調,但聽著這樣的聲音,司空卻很快就睡著了。似乎一直非常疼痛的傷口,也被撫慰了。


【心得感想】

他抿了抿她鬆散的髮,「我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妳……」

  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
  儘管是被貶至瘴癘蠻荒的海南之地,抑或是處處險惡的朝廷,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無緣無悔的跟隨。

  「結滿百之數,可祈一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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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35
1樓
  
第二章
晚上替司空公子更衣擦身時,淡菊忍不住又嘆氣。

這兩天她嘆的氣,比六年來嘆的都多。

雖說已經止血上藥,但有些傷口還是滲出體液,黏在麻紗單衣上,脫下來得用剝的,他會痛到顫抖。每脫一件,他的臉孔就白一分,濃密的眼簾垂著,卻倔強的咬著牙關,不發一語。

「我不會碰到你,不要怕。」她溫聲安慰,「我用巾帕裹著手,所以不會的,放心。」

無言片刻,他雪白的唇吐出幾個字,「…沒關係。妳不要對我這麼客氣…待我傷癒復明,願與大夫為奴為僕。」

「司空公子切莫這樣說!」淡菊輕斥,病人一但陷入絕望,真比什麼都糟糕。「待你復明就可提筆家書。你可將地址姓名另書一紙,我會直接交給驛站快腳,你不用擔心…」

「他們早認為我死了。」他冷冷的說,語氣如寒霜槁灰。「或許把我送出門的時候…」他笑了起來,又因為笑牽動了傷口,面容扭曲。

淡菊說不出話來,手底卻更輕柔。她的師父很愛威皇帝,不只一次跟她講慕容沖的故事。她的師父常說得眼冒愛心,自己瞎編許多情節,但淡菊總覺得非常殘酷。十一歲就被送給符堅為家族犧牲了,哪有什麼美感可言?

沒想到眼前就血淋淋的看到一個「慕容沖」。

正要擦拭到隱處,淡菊遲疑的停了手,正色說,「我師行醫三十三載,我也六年有餘。不敢說知交滿天下,但也頗結善緣。要安排司空公子不是難事…請放寬心。」

她穩定專注的擦拭了隱處,心底越發黯然。人心之黑暗污穢,令人毛骨悚然。身前傷痕、身後狼藉,是怎樣的瘋狂才能導致這樣陰暗的殘暴?

快手快腳的先處理了隱處,拉過薄被蓋住他的腰,才去處理其他傷處。

「…有的疤痕會妨礙你日後行動。」她輕輕的說,「甚至有的裡頭似乎有異物,必須用薄刃削去,重新縫合。所以我要先施針施藥讓你昏睡…會很痛,請你忍耐。」

他轉開臉,很輕很輕的點了點頭。

雖然施針服藥,但手術的痛恐怕也無異於酷刑。雖然被綁住,司空還是額上不斷的冒冷汗,昏昏沈沈的咬緊牙關,偶爾才輕哼一聲,卻滿溢痛苦。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次解決。但是司空公子的身體衰弱極了,被多種藥物摧殘過。她苦惱了整天,只能優先處理最嚴重的地方,不然他的體力受不了。

換上直白長袍,面上蒙巾。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在肩上繫了條棉布,方便她將汗抹在上面。器械先行煮沸,施刀前在患處以烈酒擦拭消毒,一旁早已串好豬腸鞣製的線,彎彎的細針帶著寒光。

她的師父長於外科,簡直可以說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第一次手術時只有七歲。生在李神醫家中,又兼之內科精髓,更長於針灸炙艾。不到十六歲已聞名天下。

針灸開方,能人甚多。但外科手術卻獨步天下,只是她從無傳人。直到淡菊來到她身邊,她才傾囊相授,淡菊還記得光縫豬皮就讓她們吃了半年的豬肉,師父吃
到最後都發脾氣。

師父說,淡菊臨床經驗太少,不過她心定手穩,應該可以彌補經驗不足。

看起來,師父是說對了。

她處理了幾個幾乎見骨的大傷,一層層的縫合,又挖出幾個異物…竟是幾粒渾圓如龍眼大的珍珠。

染血的珍珠,令人觸目驚心。

趁他昏迷,淡菊仔細觸診了遍身,確定再無異物,才貼上紗布,清理病房,結束這場在這個時代不應該存在的外科手術。

只是她對此茫然無知。

注視著昏迷的司空公子,蒼白的臉孔,眉黑如墨。清艷如將落月華,哀美媲三春花頹,骨架完美勻稱,正是演繹「美人」的範本。

但又如何呢?

她到師父身邊時,師父已經四十四歲,美極艷絕,令群山皆無顏色,不敢想像年輕時是怎樣的風華絕代。但她的師父已鬱鬱隱居十四年,對病人總是橫眉豎目,尤其是男病患。常常大罵男人皆是薄倖兒,生了病的男人更是良心讓狗吃了的最最薄倖兒。

師父不說,她也沒問。但經過慕容哥哥的事情以後,或許她就懂了。貌美貌寢,總尋得出不是,更用不著指望什麼。

女子已微賤,又何況串鈴坐堂的位卑。不如山中歲月雖漫長,卻無繫無掛,悠然自得。

至於春秋交襲的寂寞和躁動,她可以念經,專心禮佛,總有天可以克服熄滅。她的日子悠長,並不著急。

***

過了七天,司空公子偶有微燒,數處發炎,所幸都還控制得住。淡菊不禁有些佩服,遍體鱗傷若此,應該是痛得夜不安寢,輾轉呻吟。但這位公子卻都咬牙忍下來,默默忍受。

很堅強又很倔強的人啊。

或許是太痛了,他的話很少。最初獲救的喜悅消退後,他越來越難抵抗疼痛的侵蝕,顯得鬱鬱,漸少生氣。只有淡菊對他說話的時候,他蒼白的臉才有些血色。

不過,或許是習慣了,淡菊為他擦身換藥時,他顯得很溫馴合作。

「…妳…淡菊姑娘,妳對別的病人也…」他雪白的唇輕啟,「也這麼、這麼體貼入微麼?」

這是話不多的他,問了第二次相同的話。

淡菊想了想,浮出一絲苦笑。「…我之前沒遇過如此重傷的病患。之後大約也遇不到。迷途僅有百名醫緣,既已結百,應該沒了。偶爾下山,我也只是個醫婆,多半看得是姑娘太太,不怎麼可能會有男子。」

知道她也懂醫的人不多。只有些禮教森嚴的小姐太太會來請她去看婦科。她主要還是種藥圃、賣藥材。

他嘴唇動了動,卻別開臉,沒說話。

「你該吃藥了。」淡菊溫聲說。

司空公子勉強起身,溫馴的一羹一羹喝著苦斷腸子的藥,濃密的眼簾垂下,在雪白的臉頰上造成陰影,顯得非常楚楚可憐。

幸好她看著絕艷的師父五年有餘,對美貌早有免疫力。但的確,這樣看著,頗賞心悅目。就像是看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可憐他的生命力被風雨摧殘成這樣,更令人憐惜。

喝完了藥,淡菊扶著他躺下,他閉上眼睛,卻問,「污穢至此…卻不尋死,是否不該?」

「強盜搶人,是被搶的人有罪,還是強盜有罪?」淡菊回答,「是被搶的人要被唾棄,還是強盜要被唾棄?人被搶過,不是想著失去的財貨一刀抹脖子,而是要
趕緊去把錢賺回來,讓日子過得好。有機會的話,能逮住強盜交予國法,那就更好了。」

等了一會兒,他沒說話。以為睡著了,淡菊端著空的藥碗起身,司空公子微弱如嗚咽的說,「…謝謝。」

這次她沒有推辭,而是充滿憐憫。輕輕拍了拍他的被子,「我就在外面藥圃,喊一下,我會聽到。」

司空公子壓抑住肩膀微微的抖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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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編輯 apal
2010-09-26 15:37
2樓
  
第三章
一月後,司空公子已經可以起身,扶著牆壁走幾步。只是腳步虛浮,容易力倦神疲。

其實已經很強悍了。淡菊默默的想。他身體裡累積著多種春藥的殘害,有些直逼劇毒。她陸陸續續把所有的手術都做全了,儘可能的消除隱患。

若是一般人這樣折騰,恐怕還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卻能下床了,可見心性堅忍,痊癒之日不遠。

這日,司空想自己洗頭,淡菊挽起袖子,帶他去溫泉浴室好好的洗刷一遍。盡量擰乾了他烏溜溜的長髮,淡菊扶著他到菊圃曬曬太陽。

夏末,陽光尚好。菊圃旁的亭子可以曬到太陽,卻不會太熱。圃裡的菊花,有些已經結苞,靜待秋日風華。

和風吹拂,撩起他披散的頭髮,飄然若謫仙。經過一段時間的炙艾和藥方,他的氣脈依舊淤塞,但已經略通了。雖然還看不見什麼,但能分辨明暗和色塊,只是朦朧如在濃霧之中。

他摸索著亭柱,覺得像是有字。一個個摸過去,「…百花殺?」

淡菊一笑,「我師父最愛菊花,這菊圃就叫做『百花殺』。」她仰頭吟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司空公子面容微變,「…這是黃巢的反詩。不第後賦菊。」

「我師父說,什麼反不反的,她就愛這詩那股氣勢。她又說,詩本身沒有什麼反不反的,作者寫出來就是讀者各自演繹了,作者抗議也無效,何況黃巢都死那麼久了…有種從墳墓跳出來抗議啊。」

淡菊邊說邊笑,連向來抑鬱的司空公子都彎了嘴角,更顯得光華流轉,神采飛揚。「淡菊姑娘的師父,是個妙人。」

「是呀。」淡菊有些感傷,「我一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我師父。」一想到父已經不在了,壓抑得很好的寂寞和孤獨,又驀然湧上心頭。

司空公子像是察覺到什麼,「圃裡的菊花都開了嗎?」

淡菊偷偷地逝去眼角的淚,強笑說,「還沒呢,不過結了花苞,大概九月就開了…拖著溼髮不好,我幫你梳頭吧?早點乾。」

他含笑的點了點頭,足以使人看呆。淡菊也覺得心情提升許多,果然人人愛美人是有道理的。

司空公子溫馴的低頭,罕有的問了許多問題。淡菊一面幫他梳頭,一面跟他聊天,話題總是會扯到她那神奇的師父,許多離經叛道又奇思妙想的話語。兩個壓抑又鬱結的少年少女,居然笑聲不斷,彼此覺得親近不少。

「你累了。」淡菊端詳他的臉色,「頭髮也乾了,進屋吧?」

「不累。」他眼睛底下出現淡淡的黑影,「淡菊姑娘,今天我才發現,妳真的只有十六歲。」

她呆了呆,想築起心防,司空公子卻露出茫然又柔弱的神情,極力注視著她。他今天話這麼多,是察覺到我提及師父時,那一刻的脆弱和憂傷吧。淡菊默默的想。現在覺得可能觸怒我了,又很擔心。

「你也才大我兩歲呢。也沒大到哪去。」她輕笑著摻起司空公子,「趁還有日頭,我該去煮飯煮藥了,你進屋陪我說話吧。」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好。」

有段時間,他們相處的很好。

能夠行走之後,不管淡菊在哪,他都會摸索的跟去。淡菊也覺得終日躺著不好,能走動走動對痊癒是有幫助的。他也漸漸能自理生活,靠著明暗和色塊,半猜半
背的,能夠在屋裡屋外來去。

他生性愛潔,每日必沐髮潔身。雖然看不到,但摸索過後非常訝異。據說這個溫泉浴室是淡菊的師父設計的。泉眼極燙,煮蛋能熟。她的師父挖了條明溝,引進
源頭的溫泉,待到浴室,已經是極宜人的溫度,又挖一溝引出,時時活水溫浴,非常舒適。

而溫泉明溝蜿蜒而過的藥圃溫暖滋養,長得特別好,可說一舉數得。

不但如此,屋裡許多佈置都極為舒適,巧思妙想。淡菊從不需挑水,自有泉水用竹管引入大缸,滿溢則自流於缸外凹槽,流出屋外,引溝日夜沖刷屋外淨室,令無一絲異味。

雖然淡菊的師父已然去世,但這小巧山居,卻處處留下她的痕跡,清新可喜。

莫怪養出淡菊這樣溫柔淡定、靈慧悲憫的女子。

她終日忙碌,卻依舊氣定神閒。有時司空負疚,她總笑著說,「早習慣了。忙忙的,日子過得快。」

因司空能自理,所以換藥都選在他沐浴後。大半的傷口皆已癒合,只有些細膩隱密處癒合得慢。淡菊見他能自理,原本某些尷尬之處要讓他自己上藥,他卻拒絕
了。

「我看不到。」他聲音很低。

淡菊有些臉紅,「那是你的身體呀。」

他沒出聲,背過臉,好一會兒才細聲,「早、早就不是…不是我的…是、是…」

淡菊有些難過,又覺不安。但她不管怎樣早熟淡定,畢竟還只有十六歲,對男女之事僅有學理上朦朧的認知。她還不知道怎麼勸慰開解走入死胡同的司空,又覺
得心底湧起的竊喜和羞澀非常不妥。

那是因為他還看不見的緣故。

這個認知立刻澆熄她剛剛朦朧發芽的情思,讓她找回醫者的冷靜。

「當然是你的。」她終於開口,「但的確,你看不到,還是我來吧。」

這次淡菊替他抹藥時,他起了反應。他猛然閉上眼睛,慘白的臉孔,滲出血似的紅暈。淡菊卻神色不變,依舊檢查傷口、上藥。日後上藥改用一截磨圓的玉釵,
不再跟他有實際的接觸。

司空開始有些鬱鬱,飲食減少,忽憂忽喜,神情恍惚。淡菊卻覺得頭疼,這是她第一回不知道如何下藥。

研究了整晚,她決定先打通司空的氣脈。之前憐惜,怕他體弱捱不住。但事態發展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料理他的眼睛。

司空或許體弱,性情卻極堅忍,又曾練武,基礎不錯。施艾旬餘,加上用藥蒙於眼上,終於復明了。

眼前的景物原本只有明暗色塊,他以為沒有效果。漸漸的,色塊匯聚出輪廓,一直包裹著他的濃霧,漸漸散去。眨了眨眼,景物越發清晰。

他終於回到天地間,而不再是個瞎子。

「淡菊!」他猛然回頭,欣喜的笑讓他煥然如春花,卻在見到淡菊的臉時,瞬間枯萎,倒退了一步。

她覺得,心口有點疼。

旋即轉身,淡菊輕笑著,「恭喜司空公子,再將養段時間,就大好了。」立刻走出病房,筆直的走入院子,提起藥籃,開了竹扉上山去了。

快步在山底走著,她笑著笑著,滴下淚來。果然是修為不足啊…白念那許多佛經。不過,司空公子的「思春之病」,一定是痊癒了。身為醫者,開出這樣的良方,還是頗為自豪的。

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但也覺得整個輕鬆起來。終究不至無法收拾的地步,她還能笑著說再見。

她還有師父相伴,她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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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39
3樓
  
第四章
行到一塊龐大雲母石時,她站住了。

那塊雲母石有人一樣高,異常光滑,比銅鏡還清晰。天生地成,非常奇珍。她的師父看著這塊雲母石非常感嘆,說跟玻璃鏡差不多,又開始嘮叨抱怨科學落後,
連個水銀玻璃鏡也造不來之類的。

很多年了,她沒仔細端詳過自己。

紅艷的胎記橫過鼻樑,在臉頰上異常惹眼,像是一個「︿ 」,顏色已經比剛來時淡了許多,以前可像是火燒似的。但胎記光滑,而她臉部的皮膚暗沈,總是冒著
油汗,粗糙不堪。

師父用了多少藥都不能改善,她自己更是束手無策。

五官尚可,但也跟美搭不上半點關係。

但她還滿喜歡自己的臉,非常親切。就像她也還滿喜歡自己略微矮胖的身材,很耐苦,像是短腿的滇馬,負重行遠。

或許是因為,師父也喜歡。師父會捧著她有些油汗的臉龐,憐惜的說,「妳這臉兒有什麼不好?這是三色菫,花語叫做思慕。妳這樣的身材叫做剛剛好,誰知道
我那兒減肥都減出大群不死軍團,到了這兒了,這什麼平行世界的明朝還流行個鬼楚腰,餓死多少女人。」

師父都說好,那她就喜歡這樣的自己。

漸漸的,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家裡還有個病人等著吃飯吃藥,也該回去了。

踏著夕陽餘暉,她從山道歸來,遠遠的,看見一件青袍漂蕩,瘦得可憐的司空的站在路口,直直的望著她。

眉眼間猶有抑鬱,但眼睛已經有了粲然光彩,讓他整個人都活起來。

她微微一笑,「司空公子,眼睛感覺還好麼?」

見她這樣淡定,滿腹的話反而說不出來。他想了一整個下午,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卻在她淡然卻疏遠的微笑中死寂了。

他只能胡亂的點頭,緘默不語。

淡菊走在前面,「我挖了幾節山藥,等等倒是可以燉湯喝。吃過飯我再替公子把脈。入秋了,易招風寒,請入內安歇可好?」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輕輕的一聲「嗯」。

她自走去廚房切洗,司空公子默然走入自己的病房,並沒有跟來。

甚好。

等她作好簡單的飯菜,裝入食盒中提去給司空公子,他只垂著頭,看著地上,淡菊將飯菜擺好,放上碗筷,輕輕的對他說,「司空公子,既然復明,請用餐飯。
我去廚下顧湯藥。」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低聲,「…淡菊姑娘先用吧。」

「我廚下已留飯。」她溫和的說,轉身走了出去。

等她在廚房吃過飯,湯藥好了,她端著湯藥走回病房,發現司空公子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依舊看著地上,桌子上的飯菜一點都沒動。

手一軟,差點把湯藥給撒了。

她突然,整個心都累起來。或許是他長得太美、太好,所以分外不能容忍粗陋吧?連她作的飯菜都覺得食不下嚥。一口氣噎在胸口,非常非常的悶。

等湯藥的邊緣燙了她,她才驚醒過來。默默的將碗擱在桌上,「司空公子,請用藥。」

他搖頭,不講話。

那種深深的累更沈重了。

但身為醫者的理智鞭策著,讓她勉強振作。拿出幫他塗抹的傷藥瓶罐,一一說明這是什麼時候用的,該怎麼使用,使用在何處…

「你背上的傷大致上都好了,只剩下一些…你能自己上藥的地方。」她語氣冷漠疲倦,「行百里而半九十,請你多少容忍些…」

「一步,就已是天涯嗎?」他憤然抬頭,目光炯炯的盯著淡菊。淡菊瞅了他一眼,他低下頭,「乍然得見,與我想像不同,只是有些吃驚…妳依舊是淡菊姑娘,我
也一樣願為奴僕。」

那種沈重突然消失,無比鬆快。她有些悲哀的笑笑,自陷泥淖啊自陷泥淖。這是個心靈脆弱的病患。淡菊啊淡菊,妳有何值得喜悅?

「先不提為奴為僕,」她苦澀的笑笑,「讓我餵飯餵藥,抹傷更衣,是把我當丫環呢。」

「…妳餵,我才吃得下。」他別開臉,淡淡霞暈。

…且惜一時之緣吧。她嘆氣,「我去熱一熱,都涼了。」

「不用。」他低頭撿起筷子,「我自己吃飯…妳餵我吃藥?」

良久,她才輕輕「嗯」了一聲。她隱隱覺得不好,覺得危險。但他順從的看著她,等著她一羹羹餵著非常苦的藥,洗浴後無助茫然的躺著,等她檢查傷口和消毒塗
抹時,她又沒有辦法拒絕。

似乎也沒治好他的春心,他依舊頰生霞赤如血,眼神朦朧的…起反應。

淡菊開始覺得自己得先給自己把把脈,看是不是快得了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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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0
4樓
  
第五章
賞盡枯菊後,百花盡殺。

入冬之後,司空的身體大致上已經癒可,快得超過淡菊的預期。或許是因為司空原本練武,氣脈暢通後就能自己運氣療傷。

幫他把脈,宛如枯木逢春,生命力掙扎著噴湧而出。難怪會金針封脈封到如此霸道,害他失明。若不是如此,又豈會束手就範?幸好救治得早,再封個三五個月,
她也毫無辦法了。

但他服用了太多藥物,摧殘他的健康。她不得不開方療養,試圖解除毒性。只是她常躊躇煩惱,久久無法下筆。就是怕對他飽受藥害的身體雪上加霜。

他還是瘦得可憐,卻已經開始出現沈穩的姿態,已經許久不夜驚了。甚至已經開始幫她作些粗活,搬柴提水生火,動作很生澀,可見沒幹過。但他學得很快,也很堅持。

下了雪以後,待在屋裡的時間長了,相對無語,司空提議跟她學醫,淡菊很快就答應了。

自他癒可後,他們就不再那麼親密…即使是醫病間的親密。但司空往往會默視她許久,待她回顧就立刻轉開,頰上霞紅。淡菊覺得很困窘,也有種淡淡的心煩。

她在人情世故上有種極超齡的早熟,早熟得接近滄桑。她能體諒司空此時的心情和朦朧,也很憐惜他受過的苦難和堅強。但就如師父所言,男人薄倖,天生自然。師父隱居十四年間,共有九十四個有緣傷患,她也見過那些傷患「回診」。

師父偶爾肯接他們進來喝茶,神情卻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貴冑。師父背後評論他們都很惡毒。她說,因為她是身分不高的醫家女,這些男人「施捨」個妾位就覺得極厚,就算願娶她為妻,也早有無數妾室。

師父還說,這些人都旁敲側擊的問過她是否完璧,她無法自賤身分和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在一起,負擔他們的人生。

「身分地位,對男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師父神情黯然的說,「一切都是算計,就算有真心實意,在他們眼中都極次,一文不值。」

經過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實還來過,買通山下醫館鳴鐘請醫,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說他從來沒忘過山上的時光,也沒忘記過她。只是她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招人說話…

是招人笑話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時她只回頭看了醫館老闆一眼,就翻身上驢,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鐘不應,醫館老闆親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說,「可一不可再。」揭了過去。

現在司空又這樣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經疲憊,她沒力氣扛別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餘毒未盡,又不能驅他走。

所以,司空說要跟她學醫,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著她,能轉移心思倒是好的。家裡有許多藥材,一樣樣的認其形狀氣味,了解藥性,頗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脈,針灸。他原本就認得全身穴道,教起來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著醫書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樣刻苦。淡菊這時才能放鬆些,那種心煩終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藥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裡。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身子還很單薄,藥圃的範圍很廣,不想他因此受了風寒。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等她察看回來,卻看到司空在院子裡打拳。

看起來像是太祖長拳,只是讓司空使來,卻增幾許柔秀,然而姿態瀟灑,宛如玉樹臨風,看他拳法森然,顯見下了不少工夫,下盤極穩,呼吸悠長,並不是花架子而已。

她也會一點武術,不過是強身健體為主的,講究道家圓融之意。聽說是設立迷陣的高人傳給師父,師父又傳給她。真想要跟人動手,那是絕無可能,但想益壽延年,青春長久,那倒不難。

她心底一動。太祖長拳畢竟太剛猛,對他這樣體弱不甚合適。不如把這套無名拳法交給他,說不定還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從容,看向淡菊時,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看真,司空已經垂下眼簾。「淡菊姑娘。」

她微訝,但也安心了些。看起來司空已經走出來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長拳。」

「圖個強筋健骨罷了,不敢說好。」他眉眼間的鬱鬱已散,神情溫和,已經看不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學一套拳法麼?只是這套拳法還講究吐納,有些麻煩。但養氣培本,頗有些功效。」

司空卻有些遲疑,「…需要拜師嗎?」他趕緊解釋,「我已有師尊,若再拜師則須稟明…」

「不用,哪這麼麻煩。」淡菊輕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過。一味靜養,莫若動靜相宜。」

於是,除了學醫,司空又跟淡菊學這套無名拳法。整個冬天,他們都是這樣默默相伴,有時淡菊恍惚起來,會覺得司空已經來了很久很久,而且會一直留下來。

她似乎已經習慣司空在燈下讀醫書,雪白如玉的手翻著書頁。微微皺著眉,認真的表情。和偶爾抬起眼來,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時會粲然一笑,滿室生光。

習慣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聽她指點講解藥材,談論相生相剋。也習慣了教他無名拳法,他也能盡解其中圓融之意,飄然如雪中寒梅。

也許就是太習慣了,等開春以後,她也沒再拒絕司空的幫忙,讓他陪著荷鋤藥圃。他總是將袍角繫在腰帶裡,和她一起勞動。甚至陪她一起牽著老驢下山,販賣藥材、採買,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每次動念想幫他安排個新的身分,送去適合他的地方,她總會輾轉難眠整夜,說服自己,再多留一陣子,再讓他多學一點。就算不為醫,也能自療。

但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來遞給她,美得令人忘記呼吸。他已經痊癒,殘毒也已清除。她的手術很成功,沒留太多疤痕。

這方美玉曾經破碎,她極盡所能,已經將之修復完整。但這玉,終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溫柔的說,「您的身體已經完全癒可。或許您要送信歸家?」

司空臉上的血色都褪了個乾淨,蕭索如春雪未融,「我沒有家。」

「…如果您堅持不歸家,或許我可以將您安排去江南…我師父在那兒有個摯友,為人寬厚,您這樣美質,他一定將您視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裡的桃花這樣艷,艷得像是火,幾乎要燒著她了。

「我哪裡都不去。」他臉孔慘白,眼神卻幽深,「淡菊大夫,我說過,待癒可即為妳的奴僕,要不,妳就把我賣了。」

淡菊侷促起來,「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為師吧?我將所有醫術都教給你…」

「不!」司空怒吼,「絕對不!我絕不拜妳為師!」

她愣住了,「…為何?你不肯拜我為師,卻要與我為僕?」

司空的臉孔更慘白,低頭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頭,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這瞬間,淡菊明白了。師徒為五倫之一,司空不願違背倫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幾個耳光。但她從來不曾與人相爭,此刻只氣得胎記更為鮮紅,抖了好一會兒才罵出口,「莫這般輕賤自己!因為你輕賤的是我極為看重的人!」

她怒棄桃花,轉身就走。只是司空從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斷的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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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2
5樓
  
第六章
他的顫抖,]引起淡菊的心酸。她雙膝一軟,跪坐在地。司空虛環著她,壓在背上,像是已經不禁負荷。

她的師父是空前絕後的女神醫,行走江湖十三載。醫療筆記堆疊甚高,畢竟她隱居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這些筆記都寫得整齊,全是白話文,一看就明白。

當中有一冊專門記錄女性傷病,更是字字血淚,觸目驚心。當中一章她只看過一次,做了數日惡夢。

有些被迫失了清白的姑娘,往往如顛似狂,甚至有的自賤自恨,將自己賣進青樓,或被丈夫百般虐待也甘自如飴,奇模怪樣,不一而足。

司空…居然符合當中某些描述,原本應該冷靜的醫心,卻徹底動搖了。

「你…別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報恩的東西。」眼淚潸然從頰滑下,「你明明厭惡任何碰觸。能忍住我的醫療,已經是非常勇敢…」

司空全身一震,顫抖得更厲害,卻沒有鬆手。

「不要緊的,」淡菊喃喃的說,輕拍他的手背,「過去了。那不是你的錯,我已經醫好你所有的傷。你要珍惜自己,因為那是我費盡心血而來的…珍惜這段醫緣…才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別再讓我心痛。

司空的手臂慢慢垂下來,仰天放聲大哭。

淡菊拭了拭淚,站起來,悲憫的遞手帕給他,卻被他扯住袖子,撲進懷裡。哭得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啊…這美好的少年。

他哭著說著,說他父兵部尚書郎遣他去仲春牡丹宴,就此落入三王爺的魔掌。被困在王船畫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夏末時,雙目已盲,無法舉步,對他的看管才略略鬆弛。

他奮起一擊,藏劍殺了看守人,自沈江中,是希望可以死得乾淨。不知為何卻在竹林甦醒,他盲目仗斷劍試圖走出竹林,卻在力竭時意外獲救。

驚心血淚,幾乎擊垮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淡菊完全忘記醫者該有的離塵心,被他的悲哀徹底感染,偎著他的臉,混著淚。

他還記得,那雙溫暖的手,一聲聲哀傷的嘆息。他曾經怒罵慘呼到嘶啞無聲,甚至曾經痛哭哀求倖免而無果。他所有的尊嚴都被撕碎,早已被污穢到不堪聞問的地步。

日夜只有痛楚相伴,身心都再也無法負荷。

那雙溫暖有繭的手牽他走出黑暗,撫慰他的傷痛。溫柔低沈的給他新的名字,試圖彌補他破碎的自尊。

看到他被染污而傷痕累累的身子,卻只是一聲聲的嘆氣,帶著微微的心痛。一點都沒有嫌棄過他。

安慰他,鼓勵他。什麼都願意教他。

他卻沒有什麼可以給的…命是她給的,一無所有。既然人人都說這相貌好,那他也只有這個可以給。

「…我什麼都可以給妳!命也可以,什麼都可以!」他緊緊抱著淡菊的腰,「只妳還願要…我不要離開,我絕對不要離開…」

淡菊冷靜了些,撫慰的拍著他的背。師父似乎說過,這是種創傷後症候群。

現在的他,真的引人憐愛。

「哭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淡菊安慰著,「我在這裡。」

***

哭過那一場,司空小病了一陣子,見到她似乎非常羞赧,總不好意思看她。淡菊卻不提那天,只是細語寬慰。

幾天後,司空可以起身,淡菊卻在百花殺亭發愣。

春天百花齊開,菊圃那兒卻不怎麼有花。司空一路尋去,只見淡菊撐著臉頰,面前一杯已涼的槐角茶,心神不知道到哪去了。背倚著那根柱子,上面正是「衝天香陣透長安」。

他一直覺得,淡菊的身上是香的,藥香。各式各樣的藥材,長久這樣接觸,已經深深染在她的身上、心上,即使沐浴出來,也還是帶著若有似無的藥香。

之前看不見的時候,就是靠她的藥香分辨。

她總說,自己長得不好。的確,初見時他的確嚇了一跳。但相處了兩個多季節,他倒想不起來最初幻想中的淡菊該什麼樣子。偶爾他和淡菊下山,見到街上女子,反而覺得她們面白得怪異,日後才恍然她們少了淡菊臉上的豔紅胎記。

淡菊就是淡菊。也沒什麼長得好長不好。是他願意為奴為僕侍奉的人,是他願意什麼都給的人。是他…不怕被觸碰,甚至會起朦朧心思的人。

他被折磨到最後,已經麻木了,再猛烈的春藥也沒能讓他起反應。

默默的,他站在百花殺亭外,看著淡菊,和她周遭靜謐的氣息。

她抬頭,才看到亭外的司空,她很想笑一笑,但心思沈重,滿懷不捨。她依舊先嘆了口氣。「才剛好些,怎麼又站在那兒吹風?」

司空提袍進亭,坐在她身側。

「司空公子…」她悲感一笑,「應該喊你劉慕青劉公子。」

他的臉轉瞬蒼白,眼睛轉看地上,「…我不認識那個人。」

淡菊靜了靜,「…三王爺因為謀反已伏誅。」她又沈默了一會兒,「他謀反罪狀是兵部尚書郎劉大人蒐羅的。就在去冬…大雪封山的時候。」

他沒有說話。眼神卻漸漸哀戚。

「劉大人不是不想救你。」淡菊慢慢的說,「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你不見以後,他鍥而不捨翻遍京城,幾乎地掘三尺。卻不知道你已經被綁去王船,順流而下…
等他知道風聲,以為你已死…」

司空還是沒說話,只是將臉別開。

「大仇得報,但劉大人卻積勞成疾,劉太夫人已於去年夏末憂愁而亡…」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他終於沒忍住,跪了下來,大喊了一聲「奶奶!」熱淚洶湧,「孫兒不孝…」

淡菊無聲的嘆息。司空…劉公子還有掛念他的家人,他未來會好好的。殘害他的三王爺已經讓劉尚書弄死了,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不幸的過去。

雖然不捨,但也算是善始善終。

劉慕青親筆寫了家書,等待家人來接的那幾天,淡菊待他特別和藹,即使牽手擁抱也沒有拒絕。她知道,他害怕,前途茫茫,不知道家人會怎麼對待他。

行百里,半九十。慕青方寸已亂,她不能心慌,更不能被不捨壓垮。

那天山下醫館鳴來客鐘,她親手攜了慕青下山,走出迷途。見了在竹林外焦急等候的老僕,他卻怎麼也不肯放手。

淡菊指著掛著石磬的道旁,「你還是可以來。不用麻煩醫館,擊磬我就會知道。你是滿百的有緣者,我能請你進來喝茶。」

「…妳等我。」慕青緊了緊手,「不要嫁別人。」

她皺起眉,有些愁苦的笑,「劉公子,你開玩笑嗎?」

他不答言,手越握越緊,「我是司空,不是劉公子。」

看著他固執的眼神,淡菊攏了攏他的頭髮,點了點頭。沒有說出口的是,我誰也不嫁。

一步一回頭的,司空…慕青走出她的視線。

她突然覺得,整個竹林這樣的空曠、寒冷。像是她師父解釋過的「廣寒宮」。但她不是嫦娥,也不會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是,她沒想到,她自以為善始善終,卻還是誤解。

若不是她深深感嘆,中夜方眠,還睡得很淺,說不定就死於非命了。等她看到窗紙泛紅時,起身察看,才發現整座竹林已經著火,焚風一吹,讓她嗆咳不已。

為什麼?莫非結滿醫緣,這陣就不保了?為什麼二十幾年來堅固沈默的迷陣,會在一夕之間起火?

她倉促的背起醫箱,搶救了手術器械,還想搶救師父的手記時,那頭滿山亂逛不歸家的老驢,已經踢破門衝了進來,脾氣很壞的對她長鳴,扯她衣角,幾乎扯破她的衣服。

「師父的書!師父的家…」她慘呼。

老驢堅決的將她拖出去,火舌已經非常近了。她哭著翻身上驢,從來沒想到這頭老驢還能撒蹄狂奔,甚至比馬還快…牠輕巧敏捷的跑過淡菊採藥走出來的山道,
翻過另一個山頭,一直跑到濱水碼頭,才力竭的倒下死去。

她抱住老驢的脖子,心底空蕩蕩的。茫然抬頭,這麼遠了,還可以看到遙遠的西方,天空通紅。

她的家、師父的墳、她的迷途竹林…都沒有了。

直到天亮,她憔悴的上了師父老友的家,這是個情報販子──師父說的。就是靠這位當鋪老朝奉,她才取得慕青的所有資料。

老朝奉大驚失色的要她快逃,免費告訴她一條消息。

在失去一切的此時此刻,她也失去司空…劉慕青。

那把火,就是他父親令人放的。現在還有千百兵馬在山下戒備,怕淡菊沒死,讓她徹底閉嘴。

她用力的閉了閉眼睛,才熬過那陣暈眩。

那天,她第一次蒙上面紗,背著一個藥箱和老朝奉送她的幾十兩銀子,搭船離開了住了一輩子的隨州。

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即使只是搭船經過,她還是會湧起強烈的心痛,想起她失去所有一切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夜空多麼豔麗緋紅。老是讓她想起司空頰上的絕艷霞暈,然後感到劇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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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4
6樓
  
第七章
她在夢中醒來,淚水沾溼了臉頰。

這就是,創傷後症候群。她默默的想。兩年時光匆匆而過,她居然還會夢見那一夜。夢見司空的不捨,和燃盡一切的空虛和劇痛。

其實骯髦髧髣,這兩年她過得還不錯。經過幾個沿海州縣,有一點點薄名,卻不太顯眼。她不是師父那種才貌皆驚世絕艷的女子,甚至連大夫都不願意做。她是地位更低的醫婆,只看卑微的女性。

她也串鈴過街,臉上蒙著面紗,騎著騾子。師父曾經興起,說了一套精神解析,很是荒謬。但她不得不承認,還有那麼點道理。她穿得極樸素,甚至刻意捆胸,不露出一點女性的模樣。連座騎都選沒有性別的騾子,極力迴避任何可能性。

就算入內室取下紗帽,她臉上還是蒙著面紗,只露出眼睛,因為她要看診。

這個年代的醫婆通常很愚昧,被歸入三姑六婆之列。像她這樣讀書識字能開藥方的醫婆很少。她低調、沈默,反而很受姑娘和太太的歡迎,在女人狹小的圈子裡
口耳相傳,收入並不比名醫差。

而原本對金錢很淡漠的她,這樣一州一縣的流浪,實在是想尋找師父的那位雲蹤不定的高人朋友。她只見過一次,鬚髮俱白,面目卻無一絲皺紋的軒轅真人。

真人無可奈何的指著她,對她師父說,「我替妳設迷陣,卻結果在妳小徒身上。」

是結果了。她因此負了深深的痛苦和內疚。她想尋找到軒轅真人,不管要求多久。請他再次幫她設迷陣,讓她重建師父的小築、藥圃,和百花殺。她行醫收費,就
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她記得師父的每句話、每個字,她可以的。反正她的時間很多,最少還有幾十年的時光。

而且她一無所有了。


她曾仔細的問過自己,是否恨司空?其實她該恨的,卻只湧起悲哀和柔情。他方寸早亂,又只是尚書郎公子,不是尚書郎。又怎麼調動兵馬、放火焚山?想殺她
滅口,機會多得很…但司空不會動她的,她懂。

她並不是,愚昧天真的少女,心境早已滄桑。她能明白尚書郎的憂慮和決心,雖然不能原諒。是她沒學會,明明師父已經錯過了,她卻踩著師父同樣的錯誤,錯
下去。

無力復仇,也無心復仇。她只想遠遠的離開這個世界,遠遠的。找到軒轅真人、重建迷陣,是支撐她活下去最主要的原因。

至於司空…她連想都避想。身為一個醫者,她卻如此懼怕那種強烈的心痛。


但不是她不想就能避開。不管走到哪裡,市井鄉談,或是深閨內院,她總是不斷的聽到「劉慕青」這個名字。

說他詩名冠京華,飄然若謫仙。說他考取功名,說他成為探花郎。說他遊街時,京女效魏晉遺風,向他投花,他取了其中一菊簪於冠上…

說他文武雙全,親擒意圖刺殺兵部尚書的刺客。說太后有意招他為駙馬,皇帝卻說慕卿乃國家未來棟樑,不該讓天家女驕縱待之,讓他任意婚配,非常優寵。

說他封為執事郎,為皇帝智囊,擬詔獻策,來日必有大用…

聽著聽著,她恍惚起來。他說對了,司空不是劉慕青。她只認識傷病哀痛的司空,不認識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的劉慕青。

但也好,也好。既然司空已經消失,劉慕青應該從此再無風雨。她可以放心想念司空蒼白而鬱鬱的面容,回憶他的一言一行,如玉的手,翻書頁的聲音,緘默的
陪伴。

記住她那柔軟的心痛,和他無助依賴的神情。

足以讓她慰藉無盡孤獨寂寥的後半生。

***

聽說軒轅真人在海塘施藥救人,淡菊急忙趕去的時候,真人早已離開。長久的失望,終於讓她落淚,濡溼了面紗。取下紗帽,她愣愣的看著真人施藥救人的大青
石,一點一滴的陷入絕望。

「姑娘?」一個擺渡的舟子猶猶豫豫的喊,「請問妳是花相之徒嗎?」

淡菊悚然一驚。她的師父名為李芍臣,世上唯有軒轅真人喚她花相。「…是。」

舟子曬黑的臉咧嘴一笑,「老神仙真厲害哪!他說會有個蒙面姑娘約十七八,會到這裡來。要我帶話,說讓妳看看石頭後面的天書,就都明白了。」

她轉到後面,如臥牛般大的青石後,龍飛鳳舞三個字,「靜待之。」

這是說,真人會再回來麼?

長久的失望接近絕望中,她終於看到一道曙光。她又哭又笑,將身上帶的碎銀都要給舟子,他卻堅決不收。「老神仙給我帶話,是給我添福祿,哪能收呢…」

最後在淡菊的堅持下,他取了最小塊的銀角子,說當個憶念,給他老母添添壽。淡菊放鬆下來,笑得雙眼彎如明月,受盡了三年鬱結的折磨,她終於能開懷一笑。

她步履輕快的翻身上騾,戴上紗帽。

卻沒注意到渡口有雙美麗的眼睛,充滿殺氣的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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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6
7樓
  
第八章
「海塘」是人工修建的擋潮堤壩,主要分布在江浙,從長江口以南,至甬江口以北,歷代修築,大明朝尤為重視。

淡菊所在的海塘,卻指得是錢塘江口。錢塘觀潮極為有名,時人稱「錢塘潮來天下白」。難得放下沈重的心事,淡菊先去衙門裡換了路引,登記暫時居留,就走
了出來,信韁走騾,一路聽著吳儂軟語,一面要問路往錢塘江口而去。

她師父說她行走江湖最煩的是雜七雜八的方言,悶得她都得雇通譯行走行醫。士大夫和讀書人多能講官話,所以她來往多為士人,其實不是附庸風雅,而是苦於
言語。

淡菊常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師父,只有語言這塊一枝獨秀。她學什麼方言都不花力氣,半天能懂,三天就可對談如流。不像她師父,跟她學了三年粵語,頂多只
會說食飽沒。

她正遊覽沿途風光,時值初夏,桃花尚未凋盡,杏小葉濃,滿眼鮮綠。或許是她心境歡暢,眼前的景物也跟著可愛起來。只是紗帽加上面紗,實在太熱。她偷偷
地取下面紗,清風徐來,她瞇著眼睛享受。

卻見塵土飛揚,一隊人馬在她眼前勒韁,她正要避道,卻被攔住。

「姑娘,可是醫婆李淡菊?」帶頭的大漢一抱拳。

「不知壯士有何貴事?」她微側臉,警惕起來。

大漢將面官牌遞來,「小的是新赴任江蘇州牧大人的家將。大人的家眷突發重病,此刻還在江上,不敢靠岸…但大人家眷禮教甚謹,寧可病死也不讓大夫看病。適
才小的去衙門先告知大人將晚至,剛好聽聞有醫婆換了路引,這才急追而來,驚了李姑娘,且莫見怪。」

不敢靠岸?莫非是傳染病?淡菊心頭一驚。連忙問,「有什麼病徵?」

大漢連連苦笑,「李姑娘,內外嚴防,小的的確是不知道。救人如救火,能否請您先去瞧瞧?」

她點了點頭,策騾隨他們而行。急奔半日,才到江岸,已有小舟等待,官船泊在江心。

換舟登船,她一路急走,一路吩咐要了滾水和布巾,一面問病徵。結果每個人都說得含含糊糊的,她急得想跳腳。

「月事來否?」她問。

小丫頭一臉尷尬,「…無。」

「多久了?幾歲?」她想著是否跟婦科有關。

「二十一…從無。」小丫頭低下頭。

聽起來非常嚴重。

她掀簾而入,待水涼些拿下紗帽,仔細洗手擦臉,拭乾了手,她走近低垂著床帳的繡床,想到忘記戴上面紗,只好以袖遮顏,「夫人,醫婆李淡菊請脈。」

過了好一會兒,一隻用紗帕蓋著手的手腕伸了出來,溫潤如玉,卻只有寸許肌膚露出衣外。

這夫人頗樸素,單衣竟然無花無朵。她微訝,還是肅容把脈。

不對!這是男人的脈象!

她急縮手,帳裡的人卻比她更快,一把攢住她的手,暴躁的撕掉了床帳。臉色蒼白,眉黑如墨的司空,雙眼燃著熊熊怒火,讓他雙頰染上淡淡的紅。咬牙切齒的瞪著她。

「放下妳的袖子!」司空對她大喝,「有什麼我沒看過的?」

這是劉慕青,不是司空。

「你居然騙我。」淡菊用力甩手,卻沒甩掉。

慕青用力拿開她的袖子,瞪著她。「…本來我想,妳無情來我便休。」緊緊抓住她兩隻手,「但我辦不到…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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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8
8樓
  
第九章
淡菊氣急敗壞,她一生溫文,沒跟人動過手。流浪江湖又極為低調沈默,更沒有惹麻煩的機會。想罵兩句,不知道該罵什麼。學過一點武藝,要打什麼地方,又想到他遍體鱗傷。

她只能死命的掙,慕青架著她,手勁放輕些,卻倔倔死死的不肯放。正對抓著,船身搖晃,重心不穩,身一傾,撞倒了臉盆架,嘩啦啦一陣大響。

剛有個人探個頭,慕青暴怒的吼,「滾出去!都不准進來!」

淡菊像是兜頭淋了盆冷水。她總是忘了,劉慕青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衙內,現在又是探花郎。不是讓她心生憐愛的司空。

「劉公子,」她停止掙扎,「請您自重。」

「…是妳去探聽我的來處,是妳要我回家的!」慕青又驚又怒,「妳說得每個字我都記得,我都會去做!我是那種負心人嗎?在妳眼中,我就是那種奸險下賤的
負心人?!讓妳怕得得燒山逃走,怕我遣人去殺妳?妳不允婚,直言就是!我願結盧迷途之外,默默守著妳!妳為什麼、為什麼…」

「我放火燒山?」她一臉不敢相信。

「我記得妳說得每個字。」慕青絕望的收攏手指,「妳說妳師父在隱居前救的最後一個女子,卻差點殺了她。妳在點醒我,是不是?」他咬牙,眼眶通紅,「在
妳眼中,我原來這樣不堪!」

慕青原本就暗暗打定主意,原本是想回家看一看,安慰父病,在祖母靈前守孝,孝滿就想回到迷陣小築。

待與病父相見,恍如隔世,抱頭痛哭一場。知道他的打算,驚問何故。他躊躇再三,和盤托出,泣訴無顏為劉家子孫,願從族譜中除名,甘為淡菊之奴,終生回
報大恩。

他的父親沈吟,再三詢問,知道是女神醫李芍臣的徒兒,神情鎮定下來。說,「我曾是李神醫的傷患,沒想到父子與她師徒同緣。既有此佳婦,為父者定奏明聖上,容我出京親聘之。」

慕青原本不肯,直呼唐突。但是他的父親說服了他,說讓一個女孩子孤老山中任誰也不忍。若是淡菊點頭,自然鄭重聘之。若是她不願意,也必接來尚書府,認
為義女,好好照顧。

劉尚書郎真請准了聖上,抱病出京,帶著數百親兵保護安全,奔波勞累,回來卻告知慕青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沒想到其徒肖其師,如此倔強!」他的父親嘆氣,「寧可燒山而去,也不與官家人有瓜葛。當年她的師父脾氣已然暴躁,哪知她徒兒更是絕然!傳言她懼禍
而去…」

那個時候,慕青覺得心整個停了、死了。他不敢奢望淡菊願意嫁他為妻,畢竟沒有任何人比她還清楚他曾被污到什麼程度。

只是希望,只是希望…她願好好跟他說話,能夠跟在她身邊。但是…淡菊居然把他想得那麼不堪、下賤。像是不只是身子已經污穢,連心靈都髒臭不可聞問。

有段時間,他縱情聲色,卻覺得已經死去的心暖不起來,徒增自厭。有段時間,他常駐佛寺,希望得到片刻寧靜,卻只想到淡菊闔目虔誠的面容在他眼前不去。

最後他偶救了一個差點中暑暴死的路人,才覺得胸口有些暖氣。

他還欠淡菊一個承諾。

所以他才踏上科舉仕途。他很明白,他的醫術還不足以成為良醫,但良醫終生或許救助千人,良臣終生卻可救數百之倍。

妳若無情我便休。他鬱憤的想著。但我答應過的事情,誓死不改。

當執事郎,他盡忠職守。皇上把他外調到江蘇州牧,就是打算破格起用他,他也無視妒恨的許多目光,面若沈水的接下來,沒有推辭。

若不是輕裝簡從的先行上岸賞景,他不會看到淡菊。即使蒙著面紗,她的眼睛、周遭靜謐的氣息,若有似無的淡淡藥香…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休不得,不得休。光看她對別人笑得那麼真心、那麼歡,他就說什麼都不得休!他馬上令人去跟蹤她,就是騙也把她騙到無處跑的地方。

不管怎麼樣,都要給他一個說法!


「妳說!說啊!」慕青吼著搖了搖她。

「…原來劉尚書就是『趙公子』。」淡菊苦笑兩聲,「我該說什麼?說『趙公子』是我師父第一個有緣病患,所以能入迷陣燒林?你該相信我呢?還是相信你父親?」

慕青睜大了美麗的眼睛,出現她熟悉的無助和茫然。這一刻,讓她感到溫存,卻又極為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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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49
9樓
  
第十章
輕嘆一聲,淡菊抽回已經被握紅的手腕,轉身要走。慕青又從背後抱住她,倒退著坐在床上,硬把她按在膝上。臉孔埋在她的後頸窩,不肯抬頭,手臂還是圈著她。

總覺得他柔美秀雅,忽略他是男子。幾年不見,已經不似當年青澀,透出成熟嚴厲的氣息了,比她高出一個頭,也強壯許多。

但與之相對,他又像是回到三年前,露出無助神情的少年。

「…你還是相信你父親吧。」鎮靜下來的淡菊輕聲勸著。

慕青在她後頸窩猛然搖頭。「我…跟妳走。去哪,都好。」他打了個寒戰,不怎麼明白這幾年是怎麼過去的。向下看,胸腔空空的,沒有心。

直到現在,淡菊靠在他懷裡,他才覺得有暖氣,心才回來、會跳了。

「朝廷不是你家廚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淡菊放緩語氣,如當年般哄著,「我知道你。就算怎麼生氣…或是怎麼樣,你都不會碰我一根手指頭。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美很善良很堅強的人。」

或許,他最想聽的就是這個。淡菊相信他。相信他絕對不會傷害她。

「…留下來。」他細聲懇求。

「你父親不會饒了我。」淡菊淡然的說,「我不要看你左右為難。」

「不是因為不想留下?」他的聲音更小,收攏的雙臂輕輕顫抖。

其實,應該跟他說,我對你無意,我也不想留下。或者更狠一點,說我討厭你、不喜歡你…

但她一直沒學會怎麼說謊。

「我…我常想起你。」她嚥下眼淚,「想的次數比師父多了。」

後頸窩傳來一聲輕泣,慕青幾乎要把她擠碎,抱得非常緊。但她沒掙扎,或許是心底太淒涼,再怎麼緊都能忍受。

但他的父親,燒了迷途小築,而且想殺她。這位「趙公子」跟她師父情怨糾葛,纏綿半生,更不可能放過她。

她的師父李芍臣,在醫術上驚世絕倫,地位崇高,外科獨步天下。但情路之坎坷淒慘,只徒添紅顏薄命之慨。

說起來,她的師父是個非常勇敢的多情人。但她的心願卻是那麼卑微: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惜傾心於她的男子眾多,卻沒有一個能夠做到。

她十五出嫁,嫁給從師與李神醫的師兄。師兄家中殷實,身有秀才功名,醫術醫德皆佳,似乎是良配,師父說,其實她也是喜歡的。

但是第二年,抬入了二姨娘,第三年,又抬入了三姨娘。芍臣質問,師兄理直氣壯的說芍臣無出。她立刻留下和離書出走,年方十七就開始浪跡天涯,四處行醫。

她和師兄的糾葛至死方休…待丈夫病死,她也鬱鬱寡歡的避世隱居。是她行走江湖時的摯友軒轅真人憐憫,說她還有二十年塵緣,不該孤老,所以替她設立了迷
陣迷途。

而「趙公子」,就是第一個踏上迷途的傷患。那時芍臣年已三十一,卻嬌豔如怒放牡丹,正是最盛開之時。「趙公子」箭傷傷了心腑,眼見不治,是芍臣極力搶
救才回生的。

趙公子雖為文臣,也是儒將,二十有五,還未娶妻。英雄美人,當時就互相傾慕。他答應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帶著芍臣回京,卻瞞著她,先娶了相府小
姐。

待芍臣知道,怒碎定情玉釵,拂袖而去。自此再也沒有離開迷途。趙公子來尋她幾次,力陳她乃寡婦再嫁,只能委屈妾室,但這樣剛烈女子哪聽得這些廢話,將
他轟走。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以「第一負心人」視趙公子,還有數齣雜劇搬演,趙公子因此仕途遲滯,屢屢被參,與相府千金頗生嫌隙,直到孩兒出世,風波才平
息下去。


「又出了你這事兒…」淡菊苦笑,「你說趙公子和我師門的仇隙解得開麼?」

經過三王爺的事情,淡菊已經對這位「趙公子」有了基本的認識。這人齖齜必報,手段決然狠毒。師父還在的時候,他沒動手,定是對師父舊情難忘。但師父既然
已經死了,他既不能忍受還有人知道愛兒被辱的祕密,更不能容許歷史重演。

讓他知道,淡菊恐怕百死無生。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妳。」慕青嘶啞的說,依舊埋在她的頸窩。

「…放我走吧。」淡菊低聲說。

「不,不要。」他煩躁起來,「我什麼都不要!官也不做了,都不要了!妳要走也可以,妳殺了我吧!我一定不會抵抗…隨便妳怎麼對待我…」

虎口一痛,淡菊用力的在他兩邊虎口各掐了一下。他大口大口的喘氣,覺得頭痛欲裂。他不敢相信,但也已經相信,卻害怕相信。

父親居然想殺淡菊,並且欺騙他。到底父親還說過多少謊話?母親驟然病死,是不是真的?

仲春牡丹宴…是巧合,還是父親的算計?

縱情聲色的三王爺根本沒有謀反。直到他成為執事郎,接觸某些機密,他才知道是聖上震怒三王爺敗壞天家面子,屢傷百官大臣之子,幾乎激變,才忍痛掩以謀
反之名殺之。

原本已經建立起來的秩序和信賴,似乎又漸漸崩解。

只有懷裡這個女子,才是他可以全心信賴,對他沒有要求,也沒有算計。時時想著他,顧著他。

「穩心,不要亂。」她平靜溫柔的聲音熨燙著,「不要怕,我在這兒。」

他嚥了嚥乾澀的喉嚨,「不要走。」

「…我會在海塘留一陣子。」淡菊低頭,「別哭,慕青…別哭。你已經是一州之牧。」

師父,為什麼妳走錯的腳步,我也跟著一步步走下去呢?

「我不走。」她苦澀的笑了笑,「好的,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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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53
10樓
  
第十一章
淡菊隨他進城,身分是貼身丫環。

慕青非常不高興,甚至發火。一路上都抿緊了薄薄的唇,看起來更為嚴厲。雖然淡菊已經明白,除了待她以外,慕青對別人都非常冷淡,無分男女。但騎騾跟在
後面,看著背挺得筆直,氣勢森然的慕青,還是讓她有些恍惚。

但淡菊主意一但拿定,就不再有絲毫動搖。她已經將整個事情都想清楚了,也問明白了自己的心。生死之別,為醫時早已看淡,若遭不幸,只能說生死有命。慕
青外觀看起來似乎完好,心病卻沒有真的痊癒,所以離不開她。

至於她…她也捨不下。

既然知道前途遍佈荊棘,她的師父早已探過路。她既然要走下去,那就坦然緩步,無畏無懼。

不管是慕青徹底痊癒,不再需要她,還是「趙公子」發覺,將她殺害。她這段路途已經盡心盡力走過,無愧於心。

所以她反而不再憂愁鬱結,能夠微笑以對了。

「妳絕對不該是我的丫環!」等到了內室,慕青發飆了,「妳是我唯一想娶、會娶的人!」

淡菊平靜的打斷他,「你為一州之牧,背親娶妻,視為忤逆,御史可以彈劾,聖上可以加罪。你已經很惹眼了,別多加這一條讓我煩心。」

他一時語塞,垂首想了許久,卻覺得是死結。他無法稟明父親,說他要娶淡菊。他不敢想像,等來的會是什麼。

但猶不甘心的說,「聖上讓我自決婚配。」

「可不是讓你不稟父母。」淡菊輕笑,「反正我習慣了。記得不?連飯都等我餵,讓你自己吃還生氣。」

慕青雪白的臉頰泛起霞暈,「那是…那是妳生了我的氣,走出去不管我了。我以為妳永遠不管我了…」

她咽喉像是哽了些什麼,好一會兒才能說話。「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直到你娶妻娶妾,我才會離開。不然連死都會死在你跟前。」

「胡說!」他立刻變色,「不准再說!絕對不會有那種事情…」

「做什麼這麼緊張?」淡菊笑著說,「不說就不說,我安靜點就是。其實我不在意名分,你要我不走,我答應了你,什麼身分都不重要。」

慕青露出迷茫的神情,遲疑了一會兒,俯身抱住她。他的頭髮又滑又多,綰久會頭疼,在內室早已放下,有些如瀑黑髮垂到她臉上。

這還是第一次,慕青正面抱她。

淡菊有些笨拙的抱住他的腰,慕青卻開始顫抖。

真的沒有痊癒啊…他還是會怕。淡菊安慰的在他背上滑撫,「…我聽說劉公子風流倜儻,青樓揚名呢。」

他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那、那是,我以為…妳討厭我了…我沒讓人抱過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再不會了。也、也只讓妳抱…」

「劉州牧,你聲音太小。」淡菊打趣他。

他低低笑了一會兒,用嚴肅正直的聲音說,「再不會流連青樓,夫人饒我吧。」

淡菊也笑著貼在他胸口,聽他有些快的心跳。

「淡菊…」他的聲音含糊。

「嗯?」她抬頭,慕青盯著她的臉,看她的眼睛、鮮紅的胎記,和唇。那是一種熟櫻桃的顏色。

鼓足勇氣,他低頭,將自己的唇壓在淡菊的唇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想躲,卻被他的手扶住。

兩個人都閉著嘴,唇壓著唇,各自冒汗。

好一會兒,淡菊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稍微張嘴喘了口氣,卻被慕青趁虛而入了。但他也很遲疑、猶豫,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淡菊也一點經驗都沒有,只
覺得腦袋都矇了,碰到了幾次牙齒,才誤打誤撞的交觸舌尖。

慕青全身一震,壓迫似的擠開她微開的牙關,有點粗暴又笨拙的予取予求,手不知道該放哪兒,只是無助的揉著淡菊的背,她只覺得心跳快要跳出嗓眼了。

等他們氣喘吁吁的分開,慕青頂著她的額頭粗喘了一會兒。「…原來,不噁心。」他邊喘邊細聲說,「以前,想吐…」

這卻把淡菊的淚逼出來了。

慕青馬上慌了,「不不,我喜歡,很喜歡…」他露出那種迷茫無助的神情,「是妳,就喜歡…」

淡菊點了點頭,把臉壓在他胸口,痛哭起來。

抱著她,慕青靜了一會兒,「妳…心疼,是嗎?」

她沒說話,只是揪著他的衣服,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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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55
11樓
  
第十二章
天還沒亮,淡菊就醒了。

慕青都起得很早,天色微微發光,就要起床準備去衙門。所以淡菊都比他早起一點兒,就跟以前照顧他一樣,只是不用烹藥了。

小心翼翼的將手從慕青的頸下抽起,他卻迷迷糊糊的摟住她,「…昨晚我有沒有推妳?」

「沒有。」淡菊細聲,「你睡得很好,再睡一會兒。」

得到保證,他才昏昏的閉上眼,又睡了。

自從跟慕青進了城,他就怎樣都不肯把她安置在其他地方,甚至像個丫頭一樣睡外間都不成。

若是可以,他想日夜看守似的…但他們共床第一夜,半夜驚醒的慕青卻把她推下床,顯見沒有睡醒,眼神充滿恐懼和厭惡。

她只是受了點驚嚇,等清醒點她哄著,「別怕,我這就出去…」

聽到她的聲音,慕青終於清醒,立刻撲過來,「不不,是我睡迷糊了…對不起,淡菊,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一面心慌意亂的吻她的臉,不斷發抖。

「不要緊不要緊,你不慣與人睡。」淡菊拍撫著他的背,「你睡,我看著你。」

他卻倔性發作,半夢半醒的鬧了場脾氣,淡菊只好依著他躺下,日後起床,慕青都問同樣的問題。

她覺得好笑,又覺心酸。「以前沒我的時候怎麼辦?」

「喊幾遍妳的名字,也就覺得能過得去。」他淡淡的,「現在不行,要看好。」


點了小灶的火,她一面燒水,一面熬粥。早上慕青吃得簡單,一碗雞蛋粥,幾盤鹹菜,就是一頓了。她的廚藝只講究養生,也不怎麼美味,但慕青只吃她做的早
飯,若是廚子做的就會抱怨。

應該說,他的事情,除了讓淡菊經手,別人都會埋怨。

雖然有其他丫環,但他都不要在跟前。他只要也一定要淡菊服侍他盥洗,幫他穿衣梳頭,和她一起吃飯。然後淡菊一定要送他出二門,不然會一整天都鬱鬱。

像是個非常任性的孩子。

「不要太晚回來。」他叮嚀,「回來看不到妳我很難過。」

淡菊幫他整理衣襟,「好。沒什麼病人我就回來。」

他皺著眉,「其實…」

「你不在,待在家裡很悶。」淡菊耐性的解釋,「這兒天氣太溫暖潮溼,不利藥圃。而且我也不能在後衙開藥圃。」

「好吧。」他嘆氣,才轉身,背挺得筆直,從她的「司空公子」,變成「劉州牧」。

等看不到他的背影了,丫頭才差不多起床。吩咐她們打掃洗衣,淡菊就蒙上面紗,戴著紗帽,去衙門附近的孫氏藥館坐堂。

說是坐堂,其實出診的時候多。海塘城是江蘇州牧所在地,是個大城市。但排得上號的醫婆幾乎等於沒有。這位李姑娘年紀輕輕,卻斷脈開方又準又犀利,幾乎把醫館所有的大夫都比下去。

幸好她是醫婆,只管看婦女,同樣坐堂的大夫才多有尊敬少有猜疑。

自從她自薦於孫氏藥館以後,孫氏藥館幾乎一躍成為海塘城婦女病的權威了。而真的忌諱到非醫婆來看的,都是高門大戶,禮教森嚴的家庭。病號不多,打賞卻
厚。

若不是所佔時間不多,慕青是絕對不會肯的。

每天要回衙的時候,她還是會繞去大青石看一看,再看一次「靜待之」。的確,她什麼都願意順從慕青,但不認為會跟他一生一世。只是慕青如此依賴眷戀,而
她也依從自己憐愛疼惜的心,並沒有任何怨懟。

但必須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有可以做、該做的事情。

所以,她還是當著醫婆,她還在等軒轅真人的消息。既然真人要她靜靜等待,那她就會等。

只是哪一個先到終點,她就不知道了。到時候該怎麼辦,她也還沒有主意。


她回來的時候,晚霞滿天。

走入內室時,倚在榻上看書的慕青坐直,微微噘嘴,「這麼晚。等妳吃飯呢。」

那個背挺得筆直,冷傲嚴厲的「劉州牧」,又變回她的「司空慕青」。總奇怪他怎麼都不會搞混。

她輕笑著,遞給他一手帕的桂花。「高老太太給的,我記得你愛這味兒。」轉身去小廚房盥洗,他哼哼的跟在後面,嘟囔埋怨,說他回來想淨臉都沒人理,很可
憐之類的。

「丫頭那麼多,喊一個就是了。」她還是擰了條巾子,先替他擦臉。

「不要她們。」他閉著眼睛,微微彎腰方便她擦臉,「我只讓妳碰…」

淡菊紅了臉,卻沒說什麼,只是也給自己擦了臉,「我去傳飯吧。」

「叫她們傳去就好。」他沈聲喊了傳飯。

慕青幾乎把她的時間全部佔滿,一點空隙都不給。她有時都好笑起來,師父和慕青,其實這點相當像。

師父常說,「淡菊真是好過頭了,怎麼樣都不生氣。圍著妳嘮叨、要妳做這做那,沒見妳皺一皺眉頭。天天在妳背後嗡嗡叫,妳都這樣好性兒。」

她總會害羞的笑,「我喜歡師父,喜歡陪師父。」

師父會哈哈大笑,擰擰她的臉,咕噥為什麼淡菊不是小子,或是師父不是男的,然後遺憾她對開百合一點點都沒興趣。

她也喜歡慕青依賴她,黏著她。才覺得壓抑得很深的感情有地方可以宣洩。淡然冷情只是一層薄薄的殼,保護自己的殼。

對那些喜愛她的人,她是沒有半點自我保護能力的。

甚至,她也很喜歡每天替慕青沐髮擦背,看他矯健修長的身體坦然在她眼前。目光朦朧,頰上霞暈。

往往洗浴後都要長吻很久,慕青才會粗喘又鬱悶的倒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到差不多冷靜下來才招手擁她共眠。

「孩子是庶出,不好。」他埋在淡菊的頸窩,悶悶的說,「妳的孩子不可以是庶出。」

那可有得等了。淡菊默默的想。不過她是個相當克制堅忍的人,這樣的甜蜜生活已經覺得超過她應該擁有的。

但身為醫者的理智,又讓她冷靜的建議,「我知道有藥可以讓孩子暫時不來。」

慕青在她頸窩低吼一聲,「別誘惑我啊淡菊!」

「我沒誘惑你呀?」她有些莫名。

「…那妳怎麼不試一下呢?」他更鬱悶了。

不過,慕青還是沒試圖把淡菊變成他的。淡菊知道,他在州牧的位置上,得到了樂趣,每天都做得很有滋味,開始覺得出仕不是壞的選擇。所以他開始貪心,渴
望可以跟淡菊成親,生下的孩子都會是劉家的嫡子嫡女,他現在有能力庇護一個家了。

但除了這個以外,淡菊隱隱的覺得,似乎還有個藏得很深的結。不過,她畢竟未經人事,而她的師父,也還來不及教她這樣複雜曖昧的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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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57
12樓
  
第十三章
這日,慕青有宴,月至中天方歸。

酒氣濃重,臉孔卻依舊白皙,連紅都未曾紅。這是被太多藥物摧殘過的後遺症,對酒精和麻藥的抗力高了很多,酒精對他不太起作用。

但他神色不似以往,坐在靠椅上,溫文儒雅的輕笑,「林縣令居然送給我兩個美人。」

臉上笑著,眼睛卻冰冷沒有一絲感情。

淡菊微訝的看他,挽巾的動作有些遲疑。進來的是「劉州牧」,不是「司空慕青」。她捧著面巾,猶豫了一下,以眼示意,慕青卻沒有注意。

「是兩個漂亮的男孩子呢。」他笑聲轉冷,「塗脂抹粉,用眼睛勾人,席上的青天老爺們都沒了魂,直說一對尤物。」

她在心底輕嘆一聲,拿了面巾替他擦臉。

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在面巾下的聲音模模糊糊,「我沒有收…也沒有發火。我笑著說無意此道,說我已經有人伺候,在女色上不甚上心…」

喃喃著,「我沒有生氣,沒有生氣。」

「司空慕青」回來了,但神情鬱鬱,整夜都沒有開口。淡菊服侍他的時候,像是故意要跟她作對,不怎麼合作,讓她多花了力氣。

逗了他幾次說話,慕青都沈著臉。淡菊也就隨他去了。照樣做自己的事情,既然慕青不黏著她,她就在燈下拿了本醫書看,邊看著爐上的藥。

喝了藥就先面著牆躺下了,畢竟明天還要早起。

剛闔上眼睛,聽到希希嗦嗦的聲音,慕青從背後抱住她,悶悶的問,「妳每晚喝的是什麼藥?」

淡菊有些尷尬,「…跟你說過的那種。」

好一會兒,慕青才開口,聲音很冷,「妳一直在等著嗎?」

淡菊朦朧的想像過自己的初夜會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是這樣的。簡直像是一場惡夢。

很痛,非常痛。她這樣冷靜的人,居然逼得又哭又叫。慕青幾乎把她的背壓斷,有腰以上在榻上,死死的按著她,從背後發瘋似的肆虐。

她畢竟未經人事,溫存體貼就已不易過了,慕青又如此粗暴蠻橫,她只能緊緊抓住被子,指端發白,把哭聲悶在枕上,祈禱快點過去。等慕青終於離開她,方暗鬆口氣,卻發覺他別開蹊徑,更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樣,她全身冒出冷汗,尖聲哭叫起來,拼命掙扎,不發一言的慕青卻沒有放過她。

她想,她是昏了過去。昏迷前她迷迷糊糊的想,天亮她就要逃走,再也不要見慕青了。如果性事如此可怕,將來她絕對不和任何男人單獨相處。

等她再醒來時,慕青愣愣的坐在一旁看著她。她的臉孔刷的一聲褪光了血色,畏縮的往床裡靠了靠。全身酸軟無力,隱處疼痛不已,不然她是想奪門而逃的。

「…淡菊。」他低喚一聲,她立刻把臉別開。

「對不起。我…對不起。」他揪著淡菊的被,卻不敢碰她,「每次我都很氣,非常氣,所以…我以後不敢了,請妳…原諒我…」

他一直是個外表溫和,內心孤傲的佳公子,正值青春年少,家教嚴謹,一直非常守禮。生性愛潔的他,也曾偷偷懷想過將來的娘子會是什麼樣子,琴瑟和鳴是什麼滋味。

但一次災難奪去了他對情愛的所有夢想,用最骯髒污穢和恥辱的方式降臨到他身上。他成為一個酒色過度的淫邪王爺的玩物,用藥物或百般逗弄引起他的反應,一面在心靈上辱罵譏笑他的下賤無恥,一面在身體上給予痛苦和快感的折磨。

雖然逃得性命,也讓淡菊醫好了所有表面的傷痕。但他內心有塊關於情愛的部份,卻幾乎永遠毀了。

他動情時總感到巨大的羞辱,沈重得讓他暴怒不已。暴怒和動情幾乎互為因果。但他終究還是個年輕人,總有意動的時候。和淡菊生活時,他自感被潔癒,而且淡菊對他毫無情慾,沒有勾動他的暴怒,所以他甘願為奴為僕,就為了能夠獲得寧靜。

但淡菊和他分離,這種鬱結無可排遣,他才在青樓中放浪形骸。因他懷希世之俊美,久經人事的青樓女子也承受得住,反以能和劉公子春風一度為榮。

只是這種因情慾而暴怒發洩後,他總是感到很疲倦、沮喪。自覺渾身沾滿汙泥、污穢不堪。

最後他選擇把情慾壓抑住,不再去體會那種惡性循環。求助於宗教無果,最後他把所有精力都拿去專注在功名與仕途,掩蓋住這個陰暗的缺陷。

直到和淡菊重逢,她又如此溫柔順從。被壓抑已久的情慾蠢蠢欲動,卻又害怕那種陰暗的缺陷。

終於,今天在強烈情境的刺激下,他爆發了。但比以往感覺更差,更痛苦。淡菊看他的眼光像是看一個怪物。強烈的污穢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自覺從靈魂到肉體,沒有一寸是乾淨的。

這些陰暗痛苦的心事,語言無法適度的表達。他混亂而痛苦的傾訴許久,幾乎毫無組織。沒有辦法被擁抱,沒有辦法看對方的眼睛。因為那個惡魔會抱著他,抓著他的頭髮硬要他看自己的眼睛,恐嚇他若不張開眼皮,就要對付他的父親…

淡菊靜靜的聽,轉頭看他,只是流淚。

「我再不會碰妳,對不起。」他抓著自己的頭髮,「真的,對不起。」

「…我燒水,想洗個澡。」淡菊勉強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這樣嘶啞。

「我去!」他緊緊抓著淡菊的被子,「我去,我去…」露出無助又恐慌的神情。

安靜了好一會兒,淡菊點了點頭。他才大大的鬆了口氣,又看了她一眼,才走向小廚房。

她蜷縮在薄被下,心底淒慘,腦中混亂。她被憐愛的人淒慘的惡待過,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如此駭人聽聞的殘酷,雖然在他傷痕累累的身體裡已無言的控訴過,但他心靈破毀若此,宛如斷垣殘壁,她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治好。

他的人生,傷毀累累,沈如萬山之重…她,挑得動麼?

眼前最重要的是,怎樣不露驚懼的面對他呢?

還沒想出個頭緒,慕青已經提著水進來了。他不敢看她,只披了件長袍,衣襟沒合攏,露出還有傷痕,卻強健的胸口。

「我…幫妳擦身,可以嗎?」慕青低聲說,語氣柔弱侷促。

咬著嘴唇,淡菊點了點頭,閉上眼睛。

他的手很輕,很小心。淡菊別開頭,他也不敢看她的表情。擦到隱處,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更細,「那個…以前妳也…幫我過。我、我…」

淡菊的臉孔慢慢紅了起來,輕得幾乎看不見的快快點了點頭。

但她沒想到熱水擦拭過傷處,會這麼痛,忍不住嘶聲低呼。慕青卻許久沒動,她正覺得有點冷,卻聽到低低的輕泣。

她張開眼睛,慕青將臉埋在雙掌,長長的黑髮垂下,指縫不斷滴落的淚,落在薄被上,一暈暈的淚漬。

「慕青?」她掙扎著起身,撫著他的長髮。

「是我嗎?」他的聲音很輕很經,沁著滿滿的痛苦,「真的是我嗎?我傷了妳?我真的傷妳了…是我嗎…?」

他抬頭,像是迷路的孩子,滿面淚痕。

挑不動也得挑。因為她的心已經柔軟到疼痛,疼極了。比身體的痛還痛很多。

她湊上去,吻了慕青的唇。

鹹苦的,痛苦的淚。慕青一遍遍的吻她的臉,舔吻過她豔紅的胎記。有些僵硬的抱著她,也讓淡菊抱著。用他從來不熟悉的姿勢,看著淡菊半開半闔、朦朧溫柔的眼睛,笨拙的摸索著她的溫潤,小心翼翼的問,「還是…痛嗎?」

淡菊抱緊了他的背。

第一次,他覺得所有的重擔都已卸下,不再憤怒、羞恥、恐懼、自我嫌惡。而是被包容、被愛。被淡菊無言的輕喚。

他輕輕啊了一聲,帶著狂喜的,在初觸時已然神魂失守。淡菊臉上的胎記紅得像是要滲血,輕哼著,幾不可聞的喊他的名字。

慕青很小心的對待她,非常小心的。他模模糊糊的想。等等還要幫她擦身,然後幫她上藥。以後再也不會傷她,絕對不會。

因為他鬱結幾乎成腫塊的暴怒,早已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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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5:58
13樓
  
第十四章
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慕青在幫她擦身、上藥,還偷偷親她的大腿。

她又羞又癢的掙了一下,乏的連眼睛都睜不開,又睡了過去。隔了一會兒,慕青小心的從後面擁住她,她翻身,把手擱在慕青的腰上,眼睛還是沒有睜。

再醒來,天已經濛濛亮了,慕青不在旁邊。

有些迷糊的擁被而起,四肢酸痛,隱處可能是護理過了,沒痛得那麼厲害,只是感覺有點奇怪。

看著慕青提著熱水和巾帕青鹽進來,她覺得有點異樣。就像她服侍慕青一樣,他也一樣樣安置好,坐在床側。「不睡了?還早呢。要梳洗嗎?」

她有些困惑的抬頭看慕青,「我起得遲了。你該去衙門。」

「今天不去。」他柔聲說,拿了青鹽遞給她漱口,又挽了面巾幫她擦臉。

她更迷糊了,「我是慕青,你是淡菊?」

慕青輕輕的笑了起來,吻了吻她的鬢角,「以後我服侍妳。」垂下眼簾,有些羞澀的,「以前…不願服侍人…打得要死也不肯端茶…現在,」他咬了咬唇,「什麼都願意為妳做。」

她怔怔的看著慕青,臉孔慢慢的紅起來,胎記猶艷。她完全不知道這也是慕青的心病之一。她將眼轉開,「…還說要與我為奴為僕呢。」

「因為…妳什麼都願意為我。」他的臉孔也漸漸泛紅,「…別逃。我會永遠對妳這般好。」

他怎麼會發現?!淡菊驚愕的看他,他卻漸漸哀戚。「再不會了,真的。」

「…沒要走。」她低低的說,「你還沒娶別人,就不走。」

「絕對不會。」他語氣很重的說,粲然笑若春陽,容光煥發,「今天…我讓人去幫妳請休。妳一定還很不舒服。」

「其實…也還好。」她的臉孔越發紅,「又不是病,我還是去轉轉…」

「我知道有多痛。」他低下頭,拉住淡菊的手,冰涼涼的。

淡菊語塞,心軟了,「那今天你休在家想做什麼?」

他笑了,眼睛燦亮亮的,「在家裡黏妳一天。」看淡菊轉頭,他趕緊補上一句,「抱著妳就可以,別的不會…」

淡菊羞笑,他趁機湊過來吻她的耳朵和臉龐,輕柔如花瓣。又笨拙的服侍她穿衣,連繫帶都不會綁,穿了很久,他還偷偷在淡菊肩膀和後背親了好幾下,惹得她微喘。

本來還想帶她去觀錢塘潮,但淡菊有點倦,就罷了。兩個人在後院的葡萄架下坐了一個上午,也沒做什麼。慕青把涼榻搬出來,抱著她一起看醫書。他記性好,過目不忘,兩個人對背藥材療效,湊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藥方。

「你當大夫倒合適。」淡菊輕笑。

「不合適。」他搖頭,「我對別人沒耐性…世間沒幾個乾淨人。總是有瞧不到的地方挺骯髒。」

「…我師父也這麼說。」淡菊垂下眼簾,「但這樣說的人,都是對人抱太大希望,所以才特別失望的。其實你們都還挺喜歡人,嘴巴說說而已。」

他摟緊淡菊,下巴擱在她頭頂,固執的說,「我只喜歡妳。」又有點難為情的問,「妳師父…有沒有說過…」他細聲在她耳邊低語,淡菊的臉又紅了起來。

「沒。」她頭都不敢抬,「師父說,等我二十歲滿法定年齡,才、才…才會教我…這類的學問。」

慕青冷哼一聲,「她教該不該縫傷口就好,還想教什麼?我又不是不會…我自己教!」

「…我師父是女的。」

「不准!」他又哼哼,「女的也不可以。」

「…你教的,也沒多好。」淡菊聲如蚊鳴的說。

「慢慢的,就會教得好。」他低頭輕輕咬淡菊的耳朵,把手探進她前襟,「會對妳,很好很好…」

淡菊按住他的手,羞得抬不起頭,「咱們在院子呢…」

他不怎麼甘願的把手抽出來,卻把淡菊打橫抱起來,讓她一聲驚呼。在她耳邊輕語,「那去房裡好了…」

那天,他們中飯吃得很遲。兩個人都臉紅過腮,垂著長髮,相對恍惚的羞笑,拿著筷子,久久沒有下箸。

慕青怕她疼,並沒有求歡。卻密密實實探索的吻遍她全身,也哄著淡菊回吻。兩個人都很笨拙、生澀,等於是摸索著對方。

「…一點都、不覺得生氣。」慕青目光迷濛的抱著她,肌膚相親,幾乎沒有空隙,「和妳一起,很乾淨…很乾淨…」喃喃的貼著她說,「我願為妳穿鞋穿襪,我願意為妳為奴為僕,妳一直都在救我…現在也是…」

「不是。」淡菊摩挲著他的背,劃過每一道熟悉的疤痕。「是你願意好起來,所以才救得了…」

她隱隱覺得,似乎不太對頭,基於醫者的敏感。但她終究是初經人事的少女,或許於世故早熟,卻沒辦法敏銳的透析這樣的關係不怎麼正常。

如果她師父在世,一定會阻止她。慕青依賴得太深,肇因的情感始於醫病關係,事實上是有些病態的。

因為她不知道,慕青也不懂,所以他們的愛苗一直是在慕青的心病中萌芽的。正因為她不知道,用她所有封存的情感去溫柔憐愛的對待心靈殘毀的慕青,若是換一個人,一定會被她無微不至又沈重的愛壓垮。

但身心傷痕累累的慕青,卻從她豐沛的情感裡頭獲得安全感和潔淨,正因此深深獲得滿足,而且唯恐會失去。

他們很驚險的獲得了互補,多一毫或少一毫必定會互相怨懟厭倦。

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安排。或許這對苦命兒已經嘗盡太多艱辛,上天偶爾也會有一絲憐憫,成全了他們倆。

蒼天偶有情,讓他們過了一段平靜而甜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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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0
14樓
  
第十五章
慕青進門的時候,淡菊坐在窗邊出神,握著一本書,支著頤,夕陽斜照,在她臉孔鍍了淡淡的金粉。

他沒有出聲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毫無防備,真真實實的淡菊。

平常的時候,她總是築著高高的心防,就算對他那麼溫柔和順,什麼都給了他,她的心防還是高如崖岸,穩穩的攢著她自格兒乾淨的心。

她的溫柔,是醫者的悲憫。只有他才真正看過底下的冷然…差點兒,就差一點兒。只是一步,險成天涯。

初復明時,他看到了淡菊臉上豔紅的胎記,橫過她的臉蛋,沒有防備的退了一步。那個帶著藥香的姑娘,眼中的溫柔立刻轉成帶著悲哀的冷然,立刻轉身,疏遠的說了恭喜,就走了。

踉蹌了一下,虛弱的他沒追上,就不見蹤影。

他等了一個下午,無比漫長難熬的下午。從屋裡到屋外,從院子到山道。他不知道山道通往何處,是否無數歧路。害怕和她錯過,所以他在山道口等,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真真實實的體會她掩蓋在溫和外表下的冷情和決然,毫無任何留戀。她還願歸來,只是因為他的傷未痊癒,毒未盡消,而她是個醫者。

如果他痊癒、完整無傷,她會毫不猶豫的將他送走,眼中的憐意和嘆息就不再歸他所有,總會有新的病人。

他沒辦法忍受。那個下午已經太多…那個冷然的眼神帶走了所有的氣息,他沒辦法呼吸。

怎樣的酷刑的沒讓他學會示弱,但他願意對她示弱。怎樣的折磨都沒讓他學會獻媚,但他願意,很願意對她獻媚。

只要她目光還會在他身上,憐惜和溫柔都歸他所有,再也不要…不要出現那種冷然斷絕,就可以了。

他歸家,魂魄卻沒歸全。直到現在,得了淡菊的情和身,依舊沒有歸全。那一魂還在她身上,要知道她離得不遠,他才踏得著地,不覺得虛浮。

但他明白,很明白。他還是在她心防之外,結盧而居。但他若踏錯一步,她就會悄然離開。淡菊很狠,待她自己更狠。就算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她也會像是使刀割腐肉般,冷靜的絕情而去。

什麼都留不住。

她回眼,看到站在陰影裡的慕青。像是盯著她,又像是看穿過去。

這時候的他,既不是「劉州牧」,也不是「司空慕青」。就是他自己而已。

其實,下午她出診時,在道旁遠遠的看到他,那時他是「劉州牧」。巡撫大人奉旨來視察海塘,州牧領麾下所有官員出迎。

他騎著駿馬,穿著官服,面白如玉、眉若刀裁,神情冷漠嚴厲,讓人觀之愛慕,卻不敢近前。道旁擠滿了百姓,小門小戶的娘子姑娘紅著臉竊竊私語,吃吃的笑,眼睛就沒離開過。

不知道為什麼,慕青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未變,眼神卻柔和起來,帶著詢問。她舉起手裡的藥箱,告訴他剛出診去。慕青眼中微帶笑意,神情依舊冷漠,轉頭直視前方。

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隊伍看不到了,才又翻身上騾,再無心緒,回醫館交了藥方,就逕自回家了。

原本嚴密的心防,出現了裂縫。她開始貪求不該貪求的,師父一輩子也沒達成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不是因為給了他自己的身子,也不是因為他依賴眷戀。而是她,是她。

是她的心防開始崩毀,原本的冷靜龜裂,什麼都不想管、不想要,就是想在他身邊,看著他。希望現在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不要有什麼改變。

明明知道有那麼多無奈的現實。

兩個人對望了許久,直到天色已暗。

慕青終於舉步,淡菊也站了起來。默默的伸出雙手,互相擁抱,良久不語。

「我父來信,說已為我聘一女,已請旨讓我返京。」慕青開口,「書信是巡撫大人代轉的。」

「…我聽說了。」淡菊苦笑。

「妳信我一回。」他偎著淡菊的額,「這次我不會退那一步。」他聲音轉低沈,「再離天涯,我就先去那邊等妳罷。」

「…別胡說。」她幾乎滴下淚。

「別待妳自己狠。」他抽去淡菊的釵,散了頭髮,「就當上次當吧,試著信我一回。」

「…好吧。」她終於落下淚,「就信你這次。被你騙上船一回了,也不怕再騙第二回。」

巡撫巡視海塘後,劉州牧奉旨返京成婚,整個江蘇傳得沸沸揚揚。

後衙裡的丫頭不免探頭探腦,都想知道這個「通房」有什麼笑話可看,淡菊卻總是神情平靜,依舊每日去醫館坐堂。

實際上,她內心波濤洶湧如海嘯,竟日如坐舟中,痛苦莫名。

不只一次,她想逃跑。行李收了又解,解了又收。熬滿一個月,她再也受不了,終於決定走了,也已經行到渡口附近的大青石。

萬念俱灰,默默的摩挲著青石,正要往渡口去,瞥見青石後的字從三個字變成四個字。

她大驚,低頭細看,竟是「靜靜待之」。

疊在「靜待之」前的那個「靜」字,筆跡相同,石屑猶存,不似後三字微有苔痕,像是剛剛刻上去的。

她茫然四望,卻不見軒轅真人的人影,呆立了片刻,只覺得心痛難忍,蹲下來嚶嚶哭泣,愁腸百轉,竟不知此身當何去何從。

終究她還是沒有走成,忍耐著煎熬,等著最後的結果。

兩個月後,慕青終於歸來,含笑的把淡菊的釵遞給她。「妳終是信我一回。」

「…險些走了。」她潸然淚下。

「妳若走了…」他解開為在頸上的白帕,露出一眼血洞,「這傷讓誰來治呢?」

「慕青!」她厲聲。

「沒傷到要害。」他泰然自若,「跟妳學醫也不是學假的。我說過,我決意的事情,生死不改。若被迫退那一步,就去那邊等妳罷了。」

淡菊瞪著他,說不出話來,走出門外。沒有叫住她,只是深深吸口氣,忍著,等著。

應該沒多久,對他來說卻非常漫長。但淡菊既然信了他一回,他就想信她一回。

她果然端著熱水和傷藥來了,細心護理。慕青垂下眼簾,傷口刺痛,但心中快意。「嫁我吧。」他淡淡的說。

淡菊的手抖了一下。「你的父親…不會允的。」

「他早允了。」慕青的神情冷然下來,「甚至抱病親聘不是?既然我已經尋到妳下落,他還能有什麼不允的?」他笑了兩聲,沒有歡意,「我已經稟告聖上,之前被三王爺凌辱之事,聖上不准我辭官。我也告知我父,既然已經告訴了聖上,我也不介意再多告訴幾個人。」

「你為何自污名聲?!」淡菊又驚又怒。

「因為我不要妳死。」他抿緊唇,「不跟我娘一樣,不明不白的死。」

他抓著淡菊的手,眼中燦著火熱的光,「我也不讓妳走。嫁我吧。」

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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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3
15樓
  
第十六章
婚禮倉促而簡單,像是在趕什麼一樣。三媒六聘都省了,雙方父母缺席,來喝喜酒的人坐不滿兩桌。

江蘇州牧的婚禮,卻如此寒薄。

但今天劉州牧的笑卻是那麼美、那麼甜。那麼嚴肅冷淡的人,所有表情都冰封起來,部屬多看一眼都會被霜寒的目光刺傷…現在卻這麼溫和、笑語晏晏,和煦如春風的謙謙新郎倌。

官場的氣氛總是敏感的,今天在座的,幾乎都是副手…一個縣令都沒來,而是派主簿或千戶來,他自己的親從官最高的也只來了一個州司馬。

但他如此快意瀟灑,這個文弱書生似的劉州牧,卻杯來不拒,酒量大得驚人。喝到末了,臉頰才淡淡的紅,豔麗不可方物,氣度雍容,還能送客。

夜風飄然他沈重的喜袍,卻似隨風而去謫仙人,難滿即將回歸天庭。

走入新房,喜燭高燒,在寂靜中發出劈撥爆燭花的輕響。

淡菊穿著同樣沈重的霞披,頭上蒙著紅蓋頭,靜靜坐在床上。他沒用秤桿,而是用手掀起了紅蓋頭,看著戴著繁複鳳冠的淡菊,臉上的胎記惹眼,看起來像是伸展的羽翼。

他挽袖,取下她沈重的鳳冠,服侍她洗去臉上胭脂,解開複雜的高聳髮髻,細心梳通她又濃又滑的長髮。她泰然的坐著,默默接受慕青的照料。然後站起來,換她挽起袖子,替他淨臉梳頭,端茶解乏。

沒有脫去喜袍,兩個人攜了手,相對著,嘻嘻的笑。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淡菊柔聲,臉上卻再無憂愁。

慕青笑著輕撫她的掌心,「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個人問句不像問句,回答不像回答,卻彼此都聽懂了。

淡菊偏頭想了想,「三王爺,不可能謀反的。」

「是呀。」慕青點點頭,「但只有安這個罪,才能兼顧安撫大臣、又能殺掉宗室子弟,免得天家面子受損。

「皇上不會喜歡你提的。」淡菊溫柔的看他。

「嗯,」他很認真的說,「臣不密則失身。我在執事郎任上看到什麼、證實了什麼,都不該跟皇上提的。他一直待我很好,就這點,我對他很不好意思。」

淡菊伸手輕撫他的衣領,「這呢?是我的釵吧…」

慕青湧起歉意,「我是想帶個憶念兒,不是要弄污妳的釵。我父親代聘的是六公主的女兒邵縣主。我去見皇上,說了因由,請求退親。結果碰見邵縣主,她很激動…但我贏了。她沒敢真的戳脖子,可我敢…」

淡菊輕斥,「再不可敢了!我嫁你不是為了當寡婦的!」

他的神情柔和起來,卻再無一絲陰鬱茫然。「淡菊,妳真嫁給我了。妳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心裡多害怕。若是妳不肯怎麼辦?但妳肯了,真的肯了。我心底真歡喜,若是現在…也沒關係。」

淡菊不想他在這問題多糾纏,「若我不肯呢?」

他愁笑,「是呀,我也煩惱。人說我長得好,或許妳會因為這留下吧?但妳去養生堂白看病,越是難看的孩子越愛惜,長得越不好才越能留妳…所以這不成。綁著成親吧?但妳的心不在,找到一點機會就會走了。妳這麼狠,真走了就不會回來,我又不敢了。

「纏著妳賴著妳,總有天妳會煩。疼著妳寵著妳,但妳的心兒在不在呢?其實我最想拿金鎖把妳鎖起來,哪兒都不讓妳去。但我怕妳惱。不過不管妳惱不惱,要不要嫁我,我是不讓妳走的了…」他破顏一笑,「但妳肯了,真的肯了。」

淡菊跟著笑,笑著笑著,滴下淚來。「…不管將來怎麼樣,現在我很是歡喜。只是…你將來怎麼辦?」

慕青攜緊她的手,滿含歉意,「說到這,我萬分對不起妳。這州牧是做不久了,還不知道會遠貶極北苦寒,還是瘴癘之地。妳嫁了我,就得吃苦。一點福也沒得享,得跟著我顛沛流離,吃盡苦辛。但皇上…還得扣著我,不會肯讓我辭官的。將來會不會有滅門大禍,我也吃不準…不過真有那天,我定保妳周全…」

「…我是醫生,從來不怕吃苦。」淡菊握緊他的手,嗚咽著說,「你…這幾個月,難為了。」

「想著妳的時候難受得緊,其他沒什麼。」他燦笑,眼睛瞇得像是兩彎月,「只被我父親打了兩頓家法,被皇上拿鎮紙磕了一下頭。」他不大好意思的摸頭,「不是怕妳見了傷問,不想告訴妳的…」

淡菊低頭了一會兒,抬頭輕笑,滿臉淚痕,「我從來不怕死的。若你先行,且等我一等。若我先走,就去那兒整房子等你,你慢慢來,等兒孫滿堂,福祿雙全再來…」

慕青紅了臉,嘻嘻的笑,「妳怎麼,搶了我的話呢?我跟皇上說了,心底突然整個輕鬆起來了。覺得死也不要緊了,別人說我什麼,也沒關係了。現下又娶了妳,所有心願都得償了。

「妳的要求那麼簡單,我一定能辦到。先前我騙妳上船,後來我讓妳信了我,算扯平了。現在妳試著再信我一次,到我死的時候…讓妳蓋棺論定。若我又騙妳,妳就上面刻『天下第一負心人』,讓天下人都唾罵我好了…」

淡菊啐了他一口,「誰等天下人來罵,我先去揪著你問就是。問你記不記得今天說的…那些別個人又是怎麼回事…」

慕青拉緊她的手,悄悄說,「一個娘子就使碎我的魂,用盡所有機心,哪有力氣再有什麼別個人呢?」

淡菊紅了臉,要把手抽回,慕青不讓,兩個人披散著長髮,撕鬧了一會兒,又相對癡癡的笑。

明明前途多難,命運未卜,生死完全不在掌握中。但他們相攜微笑,從無此刻如此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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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4
16樓
  
第十七章
成親後卻數月無事,慕青卻不掛懷,趕著帶淡菊去觀次錢塘潮,又去游江數次。

在外淡菊總是戴著面紗紗帽,跟在慕青身後半步,慕青也不顯親暱,只是悄言淡語。但觀潮時地動天搖,浪濤撲天蓋地而來,慕青覺得身後淡菊一動,默不作聲的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又放開了。

慕青此刻卻快意非常,覺得再無所懼。偶有流言一句半句的吹到他耳底,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是一州之牧,雖知他君前失儀,寵眷不在,也沒人敢在他面前出言不遜,就算是些小動作,他也能泰然面對。

他嘗聽百姓言,破罐子破摔,現在可懂意思了。掩著蓋著,事實就是事實。若是自毀聲名可以保住淡菊的命,那又何妨。天下人都輕他賤他,又如何?淡菊都願委身委心,從無或改,也就夠了。

因為無須掩蓋,反而坦然。只是江蘇如此美景,一直沒帶淡菊出遊,辜負良辰,未免有些抱憾。

三個月後,錢塘潮較往年為盛,竟至漫過海塘,溢壞百頃良田。慕青被參了一本「怠忽職守」,聖上震怒,說劉慕青「為人桀傲、忽上輕下,少年得志而張狂,有背殷殷期許」,將他貶去海南崖州為司判。

大明禁海,從江蘇到海南只能經陸路,道遙路遠,途中多山,多經瘴癘之地。許多貶官未到海南便已病死,客死貶地者更不可數。朝官對貶崖州畏如猛虎,甚至有寧可懸樑飲鴆也不願前往。

他們倆卻笑嘻嘻的,像是要去遊山玩水一般。

早在他們成親第二天,慕青就開始發賣身邊帶不走的財物,淡菊也開始準備常備藥物,並與藥館請辭。貶令一下,很快的就整理好行李,沒有拖延就往海南而去。

一路上倍極艱辛,屢遭險境。夜宿時慕青總睡在外側,摟住淡菊,枕下置劍。所幸幾次被襲,都有驚無險。就在廣東等船去崖州時,一夜數驚,慕青索性不睡了,抱著淡菊,寶劍出鞘,坐在床上聊天。

「想來不是皇上,」他語氣閒然,「大約是邵縣主覺得被我羞辱,所以遣人來找點麻煩。也說不定…」他遲疑了一下,「說不定我爹也有份。」

淡菊輕笑一聲,「想當然耳。」

「…不管我爹怎麼樣,都是因我之故。」他滿懷歉意的說,「是我帶累了妳,妳若心中不快,對我發作也未嘗不可…只求妳別怪我爹。」

「我何嘗怪你,又何曾怪過你?」淡菊感嘆,「父子天性,舐犢情深。那是你的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紅,「也是我公公…」

「我知道,妳這樣好…」他嘆氣,「妳都勸我要信我爹,是我不好,怎麼都不能聽妳勸…終究是愛莫能棄,害妳…時時有性命之憂。我爹燒了迷途小築,又要害妳性命,妳要怪要恨,也是應該的。但他終究是為了我…他到底是我爹。」

「就說不怪了。」淡菊偏著頭看他,「我都把他的寶貝拐走了,他別怪我就好。我師父做不到的事兒…我倒作成了。現在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成的…」

慕青垂下眼簾,靨生霞暈。「這麼?緣故細細說來很費工夫,娘子有沒有一生一世來聽?」

淡菊大羞,慕青執了她的手,對著傻笑,不知如何才能說明心底的歡暢。

相依片刻,慕青輕嘆,「我爹…也很可憐。這次回京,他跟我說了許多…我也想了許多。我爹那人,才高志遠,一心要當名臣。可他鋒芒畢露,心機百出,又不肯收斂…將來必定要跌大跟頭。他子息上又非常艱難,除了我,幾個弟弟妹妹都早夭,現在納的新姨娘才懷了又沒了。我若不管他,他將來靠誰好呢…?」

淡菊默然不語。雖然她受師父教養,不怎麼嚴守禮法,但侍奉翁姑這種觀念,早潛移默化到骨子裡去了,勢必該然。但她實在沒辦法把這個棄誓忘信的「趙公子」當成自己的公爹,不說趙公子要殺她,就是對師父,也過意不去。

慕青看她神情鬱鬱,忙說,「我知道妳不喜歡他…誰會喜歡想殺自己的人,還放火燒房子…但他真的可憐。我爹愛妳師父,一輩子惦著記著恨著…那是他喝醉酒,令人綁了我,親手行了頓家法…」

淡菊眉頭一擰,「他常打你麼?」

「從小到大,連手心都沒捨得打。其實也不疼,他雖是喝醉,終究是意慈手軟,打斷了戒尺就扔著哭,說了好多…說你師父撇了他,我娘也撇了他,現在連我都要撇開他了。

「他呢,一輩子都惦記著失去的人。你師父走了,他惦記著,沒多瞧我娘。我娘上吊自盡了,他又惦記起來,對餘下的幾個姨娘總是沒好氣色。他自信滿滿的拿我…沒想到出了差錯,我真讓綁走了,他恨得屢出狠招,還敢明裡暗裡逼皇上決斷…妳說他是不是可憐呢?

「那天我自己上了藥,躺著想妳。越想越覺得我爹又可憐又傻。說來說去,都是他傷得不夠重…跟我比起來,那只是蹭破皮而已。就是傷得太輕,擁有的還太多,沒讓他明白過來,妳師父多麼好,有的人錯過就永遠沒有了。害了妳師父,也害了我娘。

「既然錯過了妳師父,那他就該好好待我娘。但他又不,只惦記著不在眼前的人。都有了我了,他又瞎想,說子息不旺,抬了一個姨娘進門。成天跟我娘鬥氣,氣得我娘自盡…他才打殺姨娘,又惦記我娘了。

「想到最後,淡菊,我想明白了。本來我很恨很怨,常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爹要這樣…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有這種遭遇…我想到妳,想到我們在山上的日子,想到我爹哭得那麼慘…我突然不怨也不恨了。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就是我爹傷得不夠重,失去的太少,才不知道要珍惜,所以我才要傷得那麼重,失去那麼多,學會什麼叫珍惜。

「早在我想明白之前,我就知道了,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我知道什麼是珍貴的,所以硬去求、去賴,就算是使碎心也要把妳攢在手裡捧著。我不要跟我爹一樣老是惦記,我就守著妳。」

「…這樣,似乎不太健康。想法兒也不太對。」淡菊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我師父說過,這是一種疾病,叫做『創傷後症候群』,還有一個名詞,我現在記不清…」

「那妳,讓不讓我守著呢?」他垂下眼簾,低頭問著。

「讓你守。」淡菊破涕而笑,「讓你守到煩。」

「我不煩。」他笑,燦爛若雲破天開的月色,「我不用健康,妳肯讓我守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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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6
17樓
  
第十八章
崖州司判,事實上就是司刑名的低等親民官,說不好聽點,就是捕快頭子。官位九品,只比吏高一點兒。

流放地能有多繁華?雖說唐朝就已開發,但就一座小小土城,逐年失修,城門宛如虛設,有些土牆崩塌,在地人自在的進出。

他們的住處離城不遠,依著低矮山坡而建。領他們來的小吏解釋,海南溼熱,住山上涼爽些,進了竹籬笆圍成的院子,那個鏽得厲害的鎖使盡力氣才開了,但門一推,整扇門轟然倒下,震得霉壞的茅草屋頂也塌了一塊下來。

小吏一臉尷尬,「這、這…劉司判,就來修、來修…今夏雨水多,什麼都發霉…」擦了擦額頭的汗,怕這對小夫妻哭了起來…每年這些流放官都要演一齣苦戲,真是受不了…

結果這對挺年輕的小夫妻,居然一起放聲大笑,還厚厚的打賞他,央他找個人來洗衣做飯。

他不知道,這對夫妻裡頭,當中一個已經失去太多,對物質看得很淡,另一個擁有的很少,自己動手已經成了習慣。

他們攜手走入住處,地上是夯實的泥土地,竹桌竹椅竹床,像是一個竹子建成的小屋,旁邊開了道小門,可以走到後面,一個黑漆漆的大灶,積了點長出菌類的柴薪,應該就是個極小的廚房。

廚房有後門可以開,出去後是個挺大的空地,圈在籬笆裡,還有一口井。他們倆打了桶水上來,淡菊試著嘗看看,入口甘甜,「應該有個山泉脈,咱們賺大了。」她笑。

慕青也喝了幾口,解了煩熱,忍不住喊了聲好,「可不是賺了?不用遠遠的挑水,開了後門就有。只是茅房在哪?」

淡菊掩口笑,「你當什麼地方都會挖茅房?大約把天地間都當成五穀輪迴之所吧。」

好一會兒慕青才意會過來,「一個茅房也說得這麼促狹。定是你師父造的孽,沒得說了。」

「這回兒你倒是對了。」淡菊噗嗤一聲,「但我們是不習慣的。等等來陪我挖個暫時用的。」

他們找了竹帚,淡菊撕了一件舊單衣,開始裡裡外外的打掃。且喜前後牽牛蔓生,花開斑斕,又有瓜棚垂著葫蘆,芳草葳蕤,滿眼碧綠,屋後尚有幾叢翠竹,竿竿生涼。

慕青還躍上屋頂,把霉壞的茅草拿掉,「這瓦,倒是個問題。」

「我跟我師父切過竹瓦,明兒咱們試試。」淡菊抬頭看著他,「天氣溫暖,看起來今夜也不下雨。咱們瞧著星星睡覺,豈不是好?」

「好主意。」慕青讚了一聲。

當晚他們累得幾乎抬不起胳臂,又還沒買柴米。淡菊摘了幾個嫩嫩的葫蘆煮了,又把麵餅切了,丟在裡頭,路上沒吃完的臘肉也一起烹煮。

幸好還有個鍋子,不然今晚他們又得吃麵餅。但碗筷一概具無,慕青去後面竹林轉一圈,就多了竹碗竹筷,還有個竹勺子。

「今天真辛苦你的寶劍了。」淡菊洗了碗筷後,盛了滿滿一碗給慕青,「又要管切菜,還得管削竹子。晚點咱們睡覺,寶劍一定在鞘中悲泣。」

「誰不好跟,讓它跟我呢?」慕青接了過來,急不可待的吃了一口,燙得眼眶發紅,「燙…但好吃得很,淡菊也吃…」

淡菊笑著吹涼了才吃,瞧慕青吃得滿頭大汗,替他擦了擦,輕輕笑著,「我想它跟了你,就算切菜削竹子,也是非常願意的。」

慕青溫柔的看著她,「我這生,已然太富餘。有了妳,還有一把劍。」

淡菊紅了眼眶,趕緊幫他再乘一碗。

用過了飯,慕青又走了好幾趟提水,淡菊燒火,兩個人痛痛快快的洗去旅塵,互相幫洗了頭,從衣包裡找出梳子,梳通了就在竹床上納涼等髮乾。

相執了手,只是對著笑。心底都感到一片安寧靜謐。

或許其他人陷入這樣的絕境,即使夫妻相愛,未免牛衣對泣。但對他們倆來說,卻只回想到過去在迷途小築的安靜歲月。

一路受驚擔怕,此刻才感到安全。即使破屋陋室,他們總算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慕青貼過去抱住淡菊,竹床卻咿呀一聲刺耳。慕青但凡一動,竹床就響個沒完,抱著淡菊,他恨恨的說,「這裡什麼都好,就這床明天我就劈了當柴火!咱們親熱,它較勁什麼?」

淡菊臉紅的推他,「劈了它,明天睡哪?」

「不管了,雖然來日用錢的地方多了,還是先買個結實的床。不然春聲傳三里…哪能讓人聽些許動靜去!」

淡菊掩面笑了一會兒,「你消停著些吧。一路遠來還暈著船,不歇歇只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慕青湊近她耳邊,手悄悄的伸入她的衣襟,「這是有的沒有的麼…?」

方纔壓倒,竹床使盡全身力氣似的吱嘎了一聲大響。慕青一言不發的把淡菊抱到地上去,下床時狠狠地踹了竹床一腳。

那晚他們不得不再洗一次澡,髮間身上都滾滿了土。淡菊笑軟了,慕青抱著她,一臉無可奈何。

但崖州真是小地方,連張床也難買。慕青不得不咬牙切齒的忍那張竹床幾天。直到竹瓦都鋪滿了屋頂,才有人家願賣一張紅木床。

當天他就劈了那張竹床,拿來生火的時候,特別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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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7
18樓
  
第十九章
崖州州牧給了慕青十日的休整日,他幾乎都拿來整理家園。等屋頂鋪滿了竹瓦,忍痛買了白灰刷了牆,原本破落的陋室顯得乾淨俐落,竹櫃裡擺著他們不多的衣服,就那張紅木床最氣派,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

小吏幫他們找了個老僕婦煮飯打理家務,早出晚歸,他們這個小小的家,總算是安頓下來。

在崖州,馬金貴異常,連驢都是內陸幾倍的價錢。慕青咬緊牙關,買了兩頭,真有床頭金盡的煩惱。淡菊笑著把自己的私房添進公中,他還非打字條借不可。

「你打字條,那我拿了私房錢就能想跑。」淡菊半闔眼,「家裡的帳還是我管吧。你不慣這種瑣碎…省得再買張這樣的床。」

「買貴了麼?」他緊張起來。當家才知柴米貴,一切都得自己主意,才知道以前過得多渾渾噩噩。

淡菊掩嘴笑,「不妨的…我拿醋薰洗過,也不是病氣過去了…害怕麼?」她挑了挑眉。

慕青怔了一下。啊呀,莫怪這樣精緻的紅木床,只賣那樣的價…原來是死過人的床。

他也跟著挑眉,「我是沒死過的人麼?小看我。」

淡菊福了一福,「不該小看夫君膽量,妾身無禮了。」

慕青一臉可憐兮兮,「娘子冤了我,這樣怎夠?我心疼,得揉揉…」一面拉她的手按在胸口。

「夠了,」淡菊啐他,「越發無賴了。今天要去衙門了呢,還這麼無賴…」卻還是輕輕揉了揉他的胸。

慕青的臉慢慢泛出霞暈,「我去衙門,可妳要做什麼呢?」一面把手伸到她的袖子裡摩挲。

「能做什麼?」淡菊畏癢,一面躲著一面笑,「串鈴過街,賺點脂粉錢罷了。」

「別醫男人。」他板起臉。

「醫者父母心,你瞧過只愛女孩兒的娘嗎?」

撕鬧了好一會兒,慕青才依依不捨的出門,還回頭叮囑,「就算醫男人,把個脈就很對得起他了,外傷叫他找別個大夫去…」

「快去吧!」淡菊笑嚷,「只有你才當寶貝,誰看在眼底呢?」

「這可是謊話。」慕青翻身上驢,「騙我心實呢。」這才往城裡去。

她倚門看著慕青遠去,第一次心底踏實,覺得臨晚可以看到他。一水相遙,連恩恩怨怨也留在海的另一頭。

大明禁海也不是全無好處的。

她戴上面紗紗帽,吩咐了僕婦幾句,收拾藥箱,也下山去了。


崖州少有良醫,淡菊來不多久,剛好酷暑引起一波痢疾,年年如此。她盡力救治,又建立一套簡明的守則,這波痢疾竟沒死幾個人,她這初來乍到的醫婆就這樣站穩了腳跟。

後來替孩兒看病,看她蒙著面紗,嚇得大哭。不得不取下面紗,孩兒反而好奇的摸她臉上的胎記,奶聲奶氣的問她是否黥面。

原來崖州土族複雜,當中有幾族以黥面為美。後來她索性拿掉面紗、棄了紗帽,土人不以為異,流放官吏也習以為常,只偷問是哪族女子這樣善醫。

她還真沒想到,居然也有不避之如蛇蠍的人們,將她如常人看待。連崖州世族馮家太夫人也與她相厚,囑咐馮家家主多多善待劉通判,倒讓慕青沒費太多手腳就融入了當地的士族圈子。

慕青初來,面對暮氣沈沈、破舊凋敝的衙門,也不禁苦笑。來這兒的犯官不是醉生夢死,就是竟日頹唐抑鬱,他剛到衙門時,連州牧都不在,空蕩蕩的。

後來與小吏閒談,才知道百姓根本不依賴官府,有什麼事情,找馮家談去。這任家主慈善有餘,魄力不足,又不是正經官府,許多事情只能敷衍著,連土族械鬥都管不了。諸多積弊,也無法一一細訴。

官無心於民政,百姓不信任官府,有一種很疏離壓抑的氣氛。

他笑嘆,先把捕快找來,好生整頓。幸好捕快、小吏都是在地人,有心為鄉里做事,但官老爺們都是死氣活樣的,有心無力。這個年輕的司判大人長得這樣好看,性子卻柔中帶剛,身手好的驚人,又肯做事,又有膽識,敢去激烈械鬥中喝阻,鎮住場子。漸漸也心服了。

真正讓他揚名的,是起少有的謀殺案。一人被鋤頭打破腦袋,搶去錢財,血跡尚未乾涸。崖州連鋤頭都是希罕東西,慕青命家有鋤頭的人都得扛著出來,正色說,「本官擅長扶乩,神明已示真兇。兩個時辰後,便能分曉。」

兩個時辰後,他指著一個人,「陰魂化蠅索命而來,還不認罪?」

定睛一看,那人的鋤頭蒼蠅飛舞,驅之不去。嚇得那人跪下大哭,連稱饒命,供稱他將搶來金銀吊在井裡的桶子裡。

眾人皆畏劉司判能通鬼神,判案奇準,只有淡菊笑彎了腰。

「連我師父的故事都剽竊去,當心她氣得跳出來打你這徒婿!」

慕青也笑,「她再也不為這打我。真要打,就要打著問我怎麼拐了她心愛的徒兒,可惜沒那麼長的手。」

這是閒暇時淡菊說給他聽的故事。據說發生在宋朝,淡菊也說,搞不好是她師父瞎編的。蒼蠅喜食腐肉血漬,洗得再乾淨,總有些縫隙藏著肉屑,蒼蠅總能千里追尋。有個聰明人就這麼破了案,今天卻讓慕青拿來剽竊一回,還裝神弄鬼。

見她歡笑,他心底柔軟,攜了她的手,「今天留豬皮沒有?」

「你真要學?」淡菊偏著頭,「其實我外傷還算成…也沒幾個強過我的。」

「醫者難自醫。」他湊到淡菊耳邊小聲說,「萬一妳生產,孩兒太大…總有縫那一兩針的時候。」

淡菊神情黯然,輕聲嘆了口氣。「…若一輩子都…也不用煩惱這些。」

她替彼此把過脈,很是憂愁。她原本就體寒,屬於不容易著床的體質,慕青又在蒙難時傷了腎水,機率也低。若是一方如此猶可,不巧兩個都屬於子嗣艱難的體質。

「防範未然,有什麼不好?」慕青拉著她,「沒孩子也好。省得他霸佔了妳,我只能一旁生悶氣去,打又不能打,罵又不能罵,只能在旁邊扮可憐。」

「你哪天不扮得很可憐?」淡菊笑他。

慕青臉孔一紅。少年夫妻,不免意動的時候多。摩挲溫存,慕青很勇往直前,臨到寬衣解帶,依舊有些陰影。往往會手足無措,露出無助的神情。

每次看他雙眼朦朧,迷茫無助,淡菊就會去吻他,溫柔蜜愛,他卻總是慢吞吞、磨磨蹭蹭的,往往把淡菊抱在上,才能完事。

他將臉一撇,微微噘嘴,「不就是怕弄疼妳?哪是扮可憐?都不知道我忍得多可憐…」

「誰讓你忍呢?」淡菊打趣他,自己反而漲紅了臉。

「是說我能不忍了?」慕青笑著湊近她。

「…你到底要不要學外傷?」淡菊有些惱羞成怒。

「學!怎能不學?」慕青有些邪惡的笑,「反正『能不忍』的時候多的是。」

被貶半年,劉尚書終於遣人來探望。

那是從小照顧慕青到大的老僕,見了又黑又瘦的少爺,跪地大哭,慕青笑著攙起他,跟淡菊說,「吾家老人也。」

淡菊殷殷笑意,鄭重的行了晚輩禮。老僕再三推辭,終是側身受了半禮,連連說使不得。

「公爹遣使來望,是該如此,李老伯請上座。」淡菊溫柔的說。

慕青帶他四處看看,笑語晏晏。只見他眉間陰鬱俱散,坦蕩瀟灑,指點破室陋院,語氣充滿自豪,並親取井水泡茶,神態安閒。

雖然又黑又瘦,卻神采飛揚。像是那個十七八的少年公子,名滿京華的才子劉慕青。

「公子!」老僕哭道,「您…終於好了。又像以前的公子了…」想到他難後返家,臉上蒙著死氣,尤其是老爺嘆息著從隨州回來後,更像是一縷幽魂,蒼白靜默,似乎早已離世。

上回返京,卻日日陰鬱,和老爺見面不是大吵就是小吵,還在皇宮鬧到沸沸揚揚,脖子上帶個血洞回來,也不給人碰。讓老爺打了兩頓也沒消停,總覺得他身上的陰影越來越重,看得他心疼極了。

貶來這麼遠,他日日跪求老爺讓他來看看,怕他從小嬌生慣養,恐熬不過這苦。老爺卻置了氣,明明常暗裡流淚,死活不肯。若不是皇上有意無意的問了一句,老爺這才鬆口。

懸著這麼久的心,卻看他氣度神態竟似極愉悅安然,宛如昔日舊公子,忍不住大放悲聲。

「李伯,你說得好笑。」慕青遞帕子給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我,哪有什麼以前以後呢?」

端著茶點的淡菊,默然站住,竟有些癡了。

「劉州牧」沒有了,「司空」也只偶爾出現。現在的人兒,的確就是慕青而已。

終究如何的重傷,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是會痊癒的。這就是人哪…

所以她的師父會這樣喜歡,她也會這麼喜歡。只是…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微微的愴然…不應該,卻控制不住。

慕青轉眼看到她,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向她招招手。她端著茶點過去,慕青幫她把茶盤放在桌上,攜了她的手,跟李伯說,「吾家荊妻也。」

李伯趕緊起身跪拜行禮,口稱夫人。淡菊慌著要讓,卻被慕青扭著手按住。「家禮不可廢,李伯受妳一禮,妳也受他一禮,應該的。」

她紅了臉,胎記猶艷。但心底那股淡淡的愴然,卻被熨貼的消逝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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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09
19樓
  
第二十章
廣東爆發了一次瘧疾流行。

只隔一水,海南全境大大騷動起來,日夜不安,可說是人人自危。廣東那兒的州牧極憂心,聽說劉司判的娘子善醫,束手無策之餘,竟親自來前來誧誣誤誚,不畏御史參議。

慕青原本是不願意的,但淡菊瞧那州牧幾乎瘦乾了,兩眼凹陷,可見多日沒睡,又聽他說疫區極慘,恐怕是自己也在疫區視察多次吧…

她拿眼睛看著慕青,滿目哀求。

「瘧疾難治,又易過病。」他抿緊嘴,「別哄我,我跟妳學醫可不是學假的。」

「…讓蚊蟲叮咬才會上病。」淡菊躊躇了一會兒,「我隨身佩戴驅蟲藥物,保住病人元氣,通常可以熬得過去,並不就是絕症了。」

她那醫術通天的師父,只被瘧疾這種流行病打敗過。她的師父氣得跳腳,嚷著要飄洋過海,去「南美洲」找「金雞納樹」。未久入秋,流行範圍很小,也沒死很多人,但她師父抑鬱許久,破口大罵文明落後、科技發展受阻礙,順便連大明禁海都罵進去了。

她知道有種特效藥叫做「金雞納霜」,就是金雞納樹的皮煉製的。但知道也沒用,據說在三重大海之外,一個叫南美洲的地方。千山萬水,畢窮生之力也不可及。

「只是盡人事而已。」她搖了搖慕青的胳臂。

慕青看了看屋外捧著茶發愣的廣東州牧,心底一陣陣的泛酸。什麼野漢子,也敢上門要見他的娘子!?管他是不是五品官…不是淡菊在跟前,就舉起拳頭打出門去!

偏偏他是貶官,不能輕離流放地。他怎麼捨得把淡菊擺在那些狼子野心的混帳面前?那種哀求的眼光他沒見過?讓他來裝,還更楚楚可憐呢!

又長得高頭大馬,武官模樣。一直嫌自己長得文弱的慕青,心底更不舒服起來。但不讓淡菊去,恐怕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可不,這就開始眼淚汪汪了。

「淡菊,」他拖著她的胳臂,凝重的說,「男人都是人面獸心的。長得越能看越禽獸。不管他們嘴裡花花說些什麼好聽的,都不能讓他們哄了去。」

「…慕青,我是去看病呢。」她微張著嘴看著她那憂心忡忡的夫君。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彆扭起來,「誰讓妳討病人喜歡。」

淡菊啼笑皆非的擰了他一下,「說什麼渾話呢…你不瞧瞧我的臉?」

「我娘子的臉怎麼啦?」慕青拉長了臉,「哪族姑娘可以黥得這麼好看?」

淡菊心底好笑,又哄又親,說了無數好話,才讓他噘著嘴同意了。

她隨同廣東州牧搭船,慕青在碼頭送別,眼睛就沒離開過她,一臉怏怏。一直到船已離岸,慕青仍然沒有離去,極遠還看到碼頭一點人影。

廣東州牧姓宋,瞧見淡菊依舊站在船首,噙著淚,癡癡望著遠方,有些駭笑。雖知不該跟官眷多言語,還是忍不住說了,「劉夫人與司判結縭幾載?」

淡菊臉一紅,幸好帶著紗帽,「…三年有餘。」

宋州牧盡力忍笑,「果然伉儷情深。」

「不曾或離左右…」她情緒明顯低落下去,不再言語。

他有些詫異。初見劉夫人時,他大吃了一驚,原以為是土族黥面女子,沒想到是天生的胎記。又見一旁的俊美無儔、逸若謫仙的劉通判,不禁有「巧夫竟伴拙婦眠」的感嘆。

現下又這樣兒女情長,難分難捨,他有點後悔,恐怕名過其實,白跑了這趟。

直到到了疫區,劉夫人像是換了個人,殺伐決斷,公諸了防疫要則,編整郎中大夫,開方施藥各有所屬,竟是極其熟練。得了她助手,宋州牧才能獲幾夜好眠,不再毫無頭緒而徒勞無功。

但宋州牧發熱發寒的時候,她親自來診,溫柔悲憫,細細把脈觀顏,又讓人可敬可親。

「宋州牧並非瘧疾,只是勞累過度,又著了涼,竟是個小傷寒。需要好生調養。」劉夫人施了幾針,他頓覺腦門鬆快不少。

待她開方,宋州牧有氣無力的說,「這怎麼成?眼前多少事…」

「宋州牧愛民如子,淡菊欽佩。」她溫和一笑,「但不把病養好,這廣東百姓靠誰好呢?」

她喚來宋州牧身邊服侍的丫頭,一一囑咐如何看護、幾時吃藥,藥須如何煎製。不厭其煩,殷殷托付。

她就是這樣照料家裡男人麼?宋州牧心底掠過一點失落。這麼殷勤仔細,真心誠意…難怪劉通判如此不捨。

劉通判家徒四壁,只有個半聾不啞的老僕婦做飯。想來她得諸事照料吧…

他自嘲的笑笑,娶了一妻三妾,他身邊一切瑣事,都是奴僕打理,連碗湯都少人做給他喝。其實不做也好,不然喝了夫人的湯,就得喝姨娘的湯,一碗水端平,可不是容易的事。

在外吃了辛苦,想跟枕邊人說說,夫人臉上總有氣,姨娘們有美貌卻沒腦子。不知道該跟她們說什麼,她們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了。

那對少年夫妻在屋裡咬耳朵,賭氣輕哄,蜜糖兒似的甜,他似乎從來沒有過。把臉別開,還是聽進一絲半點。說不出有多羨慕,羨慕得有些發酸了…

宋州牧病得沈了,丫頭怕擔關係,一天數次的來報,淡菊已是疲倦,還是強打精神去看。她摸了摸額頭,翻眼皮,看脈象,又看了藥和密不通風的房間,完全沒照她的囑咐,讓她暗暗嘆氣。

最是知疼著熱,還是醫者和枕邊人哪。

「能否讓宋夫人來一趟?宋大人需要人照料…」她問丫頭。

丫頭躊躇,訥訥的說,「夫人的身子也不太好…」

「不用了。」宋州牧的聲音很疲倦,「她出身世家,哪懂得照料人…更不會來疫區。」

淡菊啞然,轉頭看那個丫頭。面目姣好,十指青蔥似的,留著長長的指甲,一點疤痕也無。她恍然,這是個「觀賞用」的丫頭。

輕嘆一聲,「宋大人,我眼前還有事,您放寬心且養病,晚點我來看您。」

當夜她陪著丫頭一起守夜,教著怎麼用烈酒擦身更衣,怎麼把冷布巾放在額頭降溫,該按哪些地方降低痛苦…直到天明,丫頭已經累得昏睡過去,她強撐著換過已溫的布巾。

探探額頭,已然降溫。她又輕嘆一聲。

宋州牧微微睜開眼睛,眼底都是血絲。「…難怪劉司判那樣不捨。」他目光遙遠,自嘲的說,「我算是白娶了一妻三妾。」

淡菊微微皺眉,這話已經太踰越。但她對病人都好,不會破口大罵,跟她那急性子的師父不同。

「那是我家夫君只娶了我一個,我又善妒,不容人。」她輕描淡寫的說,「夫君容得我妒,容得我拋頭露面行醫,他這般容我,我不盡心盡力服侍他,那不是沒天理了?」

說完就推醒丫頭,要她將煎好的藥餵給宋州牧,就告辭了。

宋州牧病癒後,就沒再提什麼,只是對淡菊非常恭謹,常常和她商量疫病遏止的方案。

眼見入秋,疫情已經減緩,淡菊就告辭要返家。

宋州牧欲言又止,卻又靜默,只是送她到碼頭。見她即將登船,喚住了她,取出一把八寶攢珠金釵,非常昂貴。

他咳嗽一聲,「此次疫病,若非劉夫人援手,豈能善了。無以為報,區區微物,聊表寸心。」

淡菊嫁予慕青已經三載有餘,隨他在官場打滾,已不是當年天涯行醫的無知少女。她盯著宋州牧,取下臉上面紗,露出豔紅的胎記,宋州牧反而目光火熱的看著她。

「宋州牧,」她柔聲,「你只是病了,一時軟弱。」

宋州牧沒離開她的眼睛,「據聞,劉司判也是淡菊姑娘的病人。」

她深深看了他兩眼,容顏漸漸嚴肅,「但我也只對他病,只容他療我的病。宋州牧,我應你邀請而來,是敬佩你為民焦灼,我依從醫者本心。從來不是為了金銀財帛。」她從容戴上紗帽,轉身登船,看都不曾看一眼那只華麗貴重的金釵。

淡菊一直沒有轉身,倔強的挺直背,渡海而去,不曾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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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10
20樓
  
第二十一章
闊別數月,慕青驚喜交集,開小差將淡菊接了回去,所謂小別勝新婚,何況這麼多個月,連沐浴都不讓她有須臾分離,跟前跟後,擦背沐髮,非常殷勤。

「做了什麼虧心事,從實招來。」淡菊衝著他笑。

「我沒審妳,妳倒審起我來。」慕青噘起嘴,「兩個多月沒三封信,讓誰拐著走了?」

「病人心靈脆弱。」她想了想,「沒事兒,只不過你說得對,男人還真的都是…」她說不出口,只嘆氣,「想想挺怕人的。」

「女人也沒好哪去。」他撇了嘴,「世間幾個乾淨人?」

「潔癖。」

「彼此彼此。」

最終還是摟成一團,管他青天白日,極盡溫存思念。他們成親已久,不似初時激烈,彼此相熟。少了激情,卻多了溫柔無限。

慕青撐起手肘,柔情的看她,「清減了些。」

「有些累麼。」她半闔著眼,「你也瘦了。」

「妳不知道相思無藥醫麼?惹得衣帶漸寬…」他的手不太規矩的在她腰上游移。

「夠了!」淡菊笑嚷,按住他的手,「越發嘴貧了。」

慕青笑著,從枕下掏出一枝龍釵,讓淡菊睜大眼睛,「…你怎麼買了?好幾萬錢哪!」

崖州唯一的銀樓,就擺著這枝做工極精細的龍釵。是銀釵,本身應該沒多少錢,但做工繁複,那只龍栩栩如生。老闆要價高,但買得起的覺得是銀釵,太素淨,喜愛的又買不起。這麼多年,一直當成鎮店之寶擺著。

淡菊有時準備年禮往來,會去銀樓買些銀錁子,每次去就會仔細欣賞一下那只龍釵。但他們雖然不算窮,也不富餘,一直都只是看看而已。

但她不曉得慕青會發現。

慕青嘆了口氣,「妳跟了我,不是官太太,竟是受罪。瞧瞧妳吃得什麼,用得什麼,穿著什麼…光想到我就難過。妳又不言不語,連喜歡什麼都不講。我竟成了什麼了,還敢自稱是妳男人嗎?將就用著吧…待我將來登閣拜相,給妳討誥命,讓妳穿金戴銀,享用不盡…」

淡菊瞪著他,他的官餉少得可憐,家用還是她偷偷貼補,能有多少,她不知道?就怕他收了什麼不該收的…她馬上沈下臉,「我為事,但求心安,既不要誥命,也不用奢華。慕青,你向來廉潔自守,不應該為此…」

「沒有嘛,」他舉手叫屈,「不是!我是拿了我自己的東西去換的!」

淡菊一臉狐疑,再三逼問,慕青覺得好笑。她向來溫柔順從,觸犯了底線,居然這樣嚴厲堅持。

吃逼不過,慕青推枕抱她,不顧她的掙扎,「好嘛,我說,我說。我拿一小匣珍珠去換的,每個都有龍眼大…」

淡菊僵住了。

那一小匣的珍珠…還是她遞給慕青的。

那是…慕青最痛苦的回憶之一。她必須開刀才能拿出在他體內的異物──那些龍眼大的珍珠。應該是先割開皮膚,將珍珠塞到裡頭,然後癒合。到現在她還是不懂為什麼這麼做。

她不知道怎麼處置這些價值連城但沾滿血腥和痛苦的珍珠,只能洗淨裝進小匣,遞給慕青。

她以為,慕青早就毀去或賣掉了,沒想到留到現在,換了一枝她看了幾年的昂貴龍釵。

看她面色鐵青,全身顫抖,慕青輕搖著她,低聲哄著,「所以不想告訴妳呀。娘子,淡菊…別把我想得那麼孱弱。我是妳的夫君,一輩子要幫妳擋風遮雨…效小兒態是因為很愛妳,並不是我沒有擔當…」

「但你那麼痛…」淡菊嗚咽出聲。

「早不痛了呀。」慕青撫著她的背,「妳治好我了,妳忘了?妳連自己都捨得當藥了,我還不好怎麼可以…」

抓著他的衣服,淡菊痛哭起來。

一方面,她很高興,高興到今天,慕青終於完全痊癒,能夠面對那段殘傷。但另一方面,她又有點傷心。慕青不再需要她了,她這醫者是否該功成身退?

「說什麼傻話?」慕青嚴肅起來,「娘子,其實我得了絕症,藥石罔顧。」

淡菊猛然抬頭,緊張的搭著他的手,卻發現心慌到摸不準脈。她為什麼那麼貪婪,還會有那一點傷心!?

「什麼病?什麼病?」淡菊又哭起來,「我現在心很亂,沒辦法把脈…」

慕青貼著她的耳朵,小小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娘子,我一天比一天老了…老病是沒藥救的。」他一臉哀痛欲絕的看著淡菊,「老了就不好看了。娘子看到我就不會露出驚艷的表情了。妳看病情有多嚴重…」

淡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想擰他都沒力氣。這個可惡的人居然還笑個不停,涎著臉蹭著她的鬢,「淡菊…妳這麼緊張我…妳愛慘我了。想想我得了絕症多可憐…妳還是乖乖幫我醫吧…哪有給妳跑的機會…」

她使盡力氣捶了幾下,把臉埋在慕青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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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11
21樓
  
第二十二章
「…還是簪在我師父的髻上比較好看。」看著鏡子,淡菊非常喟嘆,「其實我時時去看,不是因為我很喜歡,是想起我師父…」

淡菊的師父李芍臣有個怪癖。

她喜歡所有跟龍有關的東西。只要靈動有生氣,哪怕只是一片龍紋,她見了就會朝思暮想,設法存錢買下來。

買了也不擺設,看著看著就鬱鬱寡歡,然後收到大衣箱鎖好,沒事就拿出來把玩,黯然神傷一番,自己也莫名其妙。

她跟淡菊說,這可能是種精神疾病,屬於偏執狂或購物狂的一環。但因為她精神醫學只懂皮毛,所以沒辦法深入了解。

這毛病跟了她一輩子,從沒好過。但她很早就囑咐過,若她過世,這些東西一把火燒了…她沒辦法忍受別人碰這些,就算淡菊也不行。

「妳師父是個怪人。」慕青說。

淡菊嘆了口氣,「我發現,越是聰明有才的人,總是怪得緊。」她瞅著慕青,有點傷心,「我前半生讓師父坑了,後半生讓你坑了。為什麼我這輩子都是被聰明的怪人坑呢…?」

「我哪裡敢跟妳那驚世絕艷的師父比?」慕青趕緊撇清,「我哪是坑,我是開荊闢棘,篳路藍縷的賴到妳,妳師父什麼事兒也沒幹,就讓妳這麼念了一輩子。我可很不平的…」

就在他們扯得正歡時,衙門突然派人來了,說有聖旨給慕青,要他快去。他們面面相覷,慕青面露疑惑,「怎麼想了起來…又要貶我?這次再貶就是守城門了。」

淡菊倒是想得開,「若是守城門也不壞,最少人情往來少多了,薪餉可是實打實的。」

「鑽到錢眼裡去了妳,看我把妳窮得…」慕青笑著走了出去。

到月已中天,慕青才一臉鐵青的回來。

「…守潼關?」淡菊猜。這大毛衣裳貴,早知道就不要拒絕那枝八寶攢珠金釵,現在也可以賣了應急不是?

「守潼關還好呢。」慕青一臉迷糊,「我被起復,又要回江蘇當州牧了。」

…所謂天意難測,莫過如此。聖上還體恤他奔波勞累,不用回京謝恩,直接赴江蘇上任就是。

良久,慕青心事重重的說,「我爹,可能不好了。他權傾朝野已十載有餘,故舊門生遍佈。皇上大概容他不得了…」

「那為何又把你升官?」淡菊一臉莫名其妙。

「皇上要治我,很容易。」他苦笑,「卻治不住我爹。拔掉了我爹,他那些故舊門生必惶恐不安,群龍無首…朝廷必定會動盪。」

淡菊想了會兒,「所以拿你來代替你爹的位置…」

慕青不語,咕噥了一聲,「爛攤子…我爹淨會整些爛攤子。」他又微微噘起嘴來,一臉鬱鬱。

淡菊憐愛的將坐著的他抱緊,低頭吻他的唇。原本糾結的眉頭漸漸鬆開,閉著眼睛,睫毛長長的顫動。

「咱們…去接那個爛攤子吧。」她低低的說,慕青很緩很緩的,彎起嘴角。

舊地重遊,淡菊感慨萬千。慕青忙著上任的事,她反而很清閒──沒啥行李可以整理,李伯親自帶了大批奴僕來管家,大肆採買傢俬。

她信韁走到大青石旁,看著後面那四個字。就是那四個字「靜靜待之」,留住她,才成就了這段姻緣。

「是妳想成就,才成就得了。」身後傳來溫厚的聲音,讓她急轉頭。

遍尋不獲的軒轅真人居然在她身後。童顏鶴髮,道氅拂塵,就跟她多年前見到的是一樣的,沒有半點差異。

「…真人!」她迸出淚來,「我…我沒看好家,讓迷途迷陣燒了…師父的家,師父的書…」

「不燒,又何以出迷途呢?」真人和藹的笑笑,「至於花相,妳更不用擔心。這裡幾十年歲月,於她來說,不過是一夜大夢。」他露出愴然的神情,「使盡機關,為她別開生路,窮究一切,竭心盡力為她設置迷陣招緣,這世間對她還是太薄倖…」

淡菊眼中出現迷惘,但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我師父投生何處?」她小心翼翼的問,「她過得還好嗎?」

真人的愴然更深,「對於一個百世緣份稀薄接近無的人,什麼地方算是好呢?我見她一世一世的孤獨終老,以為別開蹊徑就能糾正這個無解的因果…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啊…」

軒轅在千年前與花相初結緣。

那時他經過涇河河畔,見到一個幾乎要死去的女人。傷痕累累,饑渴交集,即將殞命。

瞥了一眼,卻驚訝起來。

他已是非常古老的生物,見過各式各樣的畸兒,卻沒見過這樣的。不是因為因果或罪孽,只是一種畸形。這可憐的孩子註定與所有生靈都緣淺,父亡母死,六親皆離,必定身為女子而孤獨至死。

這樣的命運必須輪迴百世才能解脫,對任何有魂魄的生靈都是不寒而慄的命運。

一個不幸至極的畸兒。

他一時憐憫,盤據龍身,抱起她。想著能不能為她做些什麼。但她的畸形已經根深蒂固,除非魂飛魄散,不如無可更改。

正束手無策,那個女人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就他看來。即使瀕死,還是倔強的、掙扎著,不肯失去勇氣。

「水。」她低啞的說。

軒轅靜默片刻,從指尖湧出鮮甜的水,她像是嬰兒一樣吸吮著,愁苦的表情漸漸舒展,像是崑崙上緩緩綻放的瑤草。

「我知道你。」她聲音很小的說,露出一絲微笑,「你是山海經裡的軒轅神民吧?從哪赴宴歸來呢?」

「東海。」軒轅回答,「吾乃軒轅國主。」

她的笑意更深一些,「真好。我快死了…死之前,有個英俊的王抱著我…比那些薄倖兒好百倍。活著還是有好事的嘛…」

居然還能笑得出來。笑得這麼開心,這麼無憂。這可憐可佩的畸兒啊…

「妳想要什麼呢?」他聲音轉柔。

她眼睛流轉,指著一臂之遙的芍藥,「我要一朵那個…」

軒轅替她折來,告訴她,「這是芍藥,又稱花相。」

她眼神慢慢散了,「幫我…插在髮上。」她閉了閉眼睛,已然出氣多兒入氣少,她喘著說,「喊…喊我花相…送我一送…好心的王…」

「花相。」他輕喚。

她笑了,比她髮間的芍藥還嬌豔,生命最後一刻的綻放。「真好。我就知道…我會遇到好事…」

含笑而逝,明明一生孤獨淒慘,屢遭不幸與背棄。但她笑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心中無恨也無怨,鬥志也未曾熄滅。

他覺得臉頰有異狀,卻摸到了一掌的淚。

沒有辦法遏止的,他默默看過她一世又一世,那個叫做花相的畸兒。看她一次次的被緣淺所傷,看她無論如何都要挺直背,那麼倔強。看她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笑容,看她告訴自己,總會有好事發生。

讓他苦笑的是,明明每次輪迴她都將孟婆湯喝了個乾乾淨淨,但她轉生後,總是惦記著一個模糊的龍影。有世她轉生為道姑,只奉楊柳枝、拜龍王。有世她成為織娘,終生繡龍。

帶著疑惑的撫摸龍紋,一世又一世。

他唯一能夠做的,只有在她離世前,擁著她,別讓她孤獨面對死亡。也沒有一世,她是害怕的。

她總是困惑的撫著他手臂的龍鱗,笑著說「果然有好事發生」,嚥下最後一口氣。

直到他看了十世,再也受不了了。

這一世,她是醫生,性情爽朗,醫術高超。但緣淺徹底毀了她,終於毀滅她堅持九世的堅強,輕生了。

他忍受不了,終於出手干涉了。

他為花相撕裂時空的阻礙,把她的魂抱到這個異世。替她挑選世間最美最艷的容顏,用牽絆最深的醫緣定位,軒轅下定決心,他只得半百時光,一定要在此替她修正這個「緣淺」的畸形,終止那個命定。

做了這麼多的努力,但這世間對她委實太薄倖。他甚至不惜在人世現身,自耗千年修為,為她佈下迷途迷陣,卻只讓她更傷痕累累。

原本以為,百緣中必有她的緣份。誰知道起始就是劇痛。他費盡苦心,結陣卻結果在她的小徒身上。

「我不怨妳…其實,我不怨妳。」軒轅真人慢慢露出真身,上身為人而下身為龍,頭上盤據著五色蛇結成的冠,珠玉般的臉孔露出深刻的傷痛,「妳與她結緣五年,已經是她十世以來最長久的…在她離世時陪伴在她身邊,沒讓她孤獨而死,我對妳非常感激…」

人形而龍身的軒轅國主,臉孔滾下熾白的淚。天地間隱隱起了雷鳴,遙遠的海邊呼嘯著悲吟。

所以他才會為她寫下那四個字。他想為花相的牽掛盡一點力。

淡菊迷迷糊糊,只覺身在夢中。「…國主,我師父十世都有您看著,這樣緣份,還稱緣淺嗎?」

只見軒轅國主逼視而來,金黃色的瞳孔豎立,有種強烈莊嚴又詭異的壓迫感。

「如果…」她殷切的說,「若您見到我師父,她還記得我…請告訴她,我很幸福。」她強忍著淚,「她不用擔心…她說過我的臉是三色菫,花語叫做思慕。就如她說得一樣,我有終生互相思慕的人了…」

壓迫感消失,軒轅國主目光柔和的看她。遲疑著,「…能麼?」

「您…什麼違逆都敢做,為什麼不能見她呢?」

他緩緩的閉上金黃色瞳孔的眼睛,仰天大笑,聲音充滿了歡欣和爆發力,宛如雨過天青。「是,還有什麼不敢的?什麼都做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矯健的身影破空而去,消失不見了。

淡菊兩腿發軟,緩緩的跪坐於地。覺得只是一場夢。

但臨去時,軒轅國主的尾巴掃到了青石,幾乎把青石裂成兩半,上頭還卡著半個手掌大的龍鱗。

「…師父,妳連有個良人都這樣驚天動地,得糾纏個幾生幾世的。」她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輕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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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13
22樓
  
第二十三章
那片龍鱗,淡菊很珍惜的貼身放在一個荷包裡。慕青笑著說,那是軒轅真人代師父給的護身符。

等半個月後,淡菊發現自己有孕,不得不相信慕青半開玩笑的說法。

不說慕青欣喜若狂,淡菊自己也熱淚盈眶。他們倆都是難以生育的體質,結婚將近四年沒有絲毫動靜,居然意外有孕,只能說是軒轅真人的慈悲,和師父的遺蔭了。

面對這得來不易的小生命,這對小夫妻更是小心翼翼。他們倆明白,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不容許任何差錯的。

慕青甚至強悍的謝絕劉尚書的探視,父子交惡早就不只是傳聞了。

「這樣好嗎?」淡菊有些憂慮。

慕清默然許久,長歎一聲。他從來不提官場上的事情,唯恐給淡菊添堵。所以只輕描淡寫的解釋,「我非跟父親交惡不可,並且成為他的政敵。不這樣,劉家傾覆之禍就在眼前。只是…拿妳當因由,對妳萬分不起,卻不得不然。」

殿堂之事,錯綜複雜。此時在位的是長明帝,方值不惑,正是壯年,心機極深。登基不到十年,已經不動聲色的清理了大部分前帝的舊臣,只剩下老丞相和兵部尚書劉大人。

偏偏這兩個老臣,一個執掌內政,一個手握兵權,故舊門生遍佈朝野,根深蒂固,盤據已久,威勢日重,而這對岳父女婿又無甚把柄,急切動不得。

老丞相之女就是慕青的生母,劉尚書得喊老丞相一聲岳父。雖說慕青的母親憤然自盡,但慕青依舊是老丞相的外孫。有這層關係在,這兩個老臣可說是權傾一時,甚至可以脅迫皇帝處置三王爺。

老丞相這些年多病體衰,卻遲遲不退休,就是想讓劉尚書接替丞相位,保住兩家榮華,但皇上的態度卻一直模稜兩可。

事實上,皇帝對殷丞相和劉尚書的跋扈嗜權深痛惡絕,恨不得綁赴黃門斬立決。但又培養不出足以抗衡的能臣,非常無奈。

直到慕青出現在他眼前。

「我爹潔身自愛,做事極為謹慎,皇上抓不到他別的把柄。」慕青淡淡的說,「不說我爹,我外公只有我娘一個女兒,又只生了我。他們倆唯一的把柄…就是我。皇上拿不住他們倆,卻可以拿住我。」

「而且你不像你爹。」淡菊下了個結論。

「是呀。」慕青握緊她的手,「我對權勢沒什麼興趣。走入仕途…只是想完成對妳的誓約罷了。我所學不足為良醫,然,不為良醫,便為良臣。念了一輩子的書,我也只會這個吧。」

沈默了一會兒,他更淡然的說,「剛到江蘇赴任,聖旨就等著封妳夫人了。雖說廣東瘧疫妳有大功,但也沒大到這樣。滿天下都在傳我爹暗害妳的事情…我爹不會提,我也不會講,妳更不可能…皇上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我不作個姿態,皇上哪容劉殷兩家全身而退…」

淡菊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摩挲他的手臂。皇帝不怕慕青羽翼豐滿,就是因為抓著慕青的祕密。位極人臣,只要傳出一點風聲,就可身敗名裂。注重士大夫氣節的此時,慕青等於被掐住咽喉。

「但我退不得。」他小小聲的說,「我若不識抬舉,退了一步半步,殷劉兩家傾覆還是小事,必定會牽動朝野,株連之廣…皇上冷靜理智,但若逼急了…」他鬱鬱起來,「淡菊,這一切我都能承受。父血母恩,我當為殷劉兩家打算。但把妳拖進這團混亂中,我對妳…萬分對不住…」

淡菊輕笑一聲。她懷孕後臉圓了些,顯得更溫潤,「慕青,夫君。你在說什麼呢?我們不只同林且同命。再說,你把事情想複雜了。皇上要你上位,就是要你做事。咱們別的不會,難道不會做事?良相同良醫,不過就是病時救死扶傷,平時調理保養。」

她撫了撫慕青日益成熟的臉龐,「你憂慮太遠,又有何益?我知道你,你替我畏懼伴君之險。但我師父說過,每個人生下來,日日都是絕命日,時時擔險。吃個飯都有人噎死呢,難道飯就不吃了?知道你『不為良醫即為良相』的本心,我歡喜得很。」

扶著慕青的臉,她笑得眼睛彎成兩個月彎,「我是嫁了個了不起的丈夫。可以驕傲的告訴我師父,還可以告訴咱們的孩兒。」

本來焦躁煩惱的心情,卻被熨貼得平復下來。慕青閉上眼睛,感受淡菊手心的溫暖。是呀,夫妻本是同林鳥。但她說,同林,並且同命。不但如此,她還為我驕傲。

「…我一定在佛前求了上千年,才求到妳。」他睫毛輕顫,微微有淚光,「我…有沒有福氣,也求到妳的下一世?」

「慕青,你真傻氣。」淡菊輕輕的吻他的唇。

或許是他們的心都安穩了下來,所以,皇上的聖旨,沒讓他們太驚惶。

在江蘇州牧任上才半年,殷丞相告老,劉尚書繼任為新丞相。皇上將慕青宣入京城,將他升為新的兵部尚書,等於是破格超升。

慕青沈穩的謝恩,接了聖旨,和淡菊相視一笑。

果然事態如他們預料般。

彼時淡菊懷孕已然五個月,她淡淡的說,「我身體向來健康,孩兒也穩定。赴京又不用趕路,一路緩行,可以的。」

「妳也知道我離不了妳。」慕青輕笑,「咱們倆…咱們一家,說什麼都要在一起的。」

那一年,秋高氣爽的九月九,慕青和淡菊離開了煙雨江南,輕裝簡從的往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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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6 16:14
23樓
  
第二十四章
長明帝在位時,天下大致上承平已三代之久。

過度承平的結果就是百姓競奢爭華,世情日漸浮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窮奢奢侈,又復有金丹之風。

淡菊和慕青久居南方,對這種風氣只略有耳聞,並不甚知。歷來既無民亂,也少盜賊,又想是奉旨上京的京官,就不太戒備。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人為了幾兩銀子,可以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那日,已行入河北,京城沒幾日路程。

雖已入秋,秋老虎還是挺厲害的。他們行經一個極小的村莊午歇,慕青扶淡菊下車,借了戶民房更衣,準備吃午飯。

淡菊歇在炕上,闔目假寐。一路辛苦,她又有些苦熱,慕青拿著扇子幫她搧風,等著丫頭去拿飯菜提水,卻左等右等也不來。

「這些丫頭真該敲打敲打了。」慕青皺眉,「慣得跟祖宗一樣。」

「她們也是辛苦,憋屈在車裡一整天,難得下來鬆泛鬆泛。」淡菊輕笑,「咱們有手有腳,自己來好了。」

「那要她們做什麼?」慕青冷了臉,「到京裡都賣了算了,原本就說不用人跟在旁囉哩囉唆的。」

「罷咧。」淡菊笑出聲音,「你是氣她們沒事往你跟前湊吧?飛來豔福…」

「我還飛來橫禍哩。」慕青沒好氣。他沒講明,只含糊的點了點。這年頭的丫頭越發沒臉沒皮,隨便就敢爬上床。逼他連午歇都去湊著淡菊,省得莫名其妙吃悶虧。

這年頭,連當男人都不容易,什麼世道。

不是怕淡菊聽了生氣,他早打發了。「我去催水催飯。」他心疼的看著淡菊一額的汗,「餓著妳怎麼好?妳先歇歇。」

他走了出去,找丫頭沒找著,還是找了村裡的老婦燒了熱水,親自去廚房裝了食盒,經過下人歇息的小院,才發現那些丫頭正在梳頭打扮,氣得他發了頓脾氣,叫管家來帶下去打了。

等回到暫歇的房裡,淡菊已經不知去向。

只見椅倒桌翻,他臉孔煞白,裡外找了一遍,卻在後園的草叢裡找到淡菊從不離身的荷包,打開一看,那片龍鱗還在。

出事了。他的心狂跳。淡菊…一定出事了。

不過一頓飯的時間。

他就不該把她一個人擱在屋裡。可誰會綁走一個孕婦呢?

丟了誥命夫人,不是玩兒的事情。所有的從人和護衛都慌張起來,簡直要把整個小小的村落翻過去。最後還是慕青找到了…在村外不遠的竹林裡。

他永遠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並且為此做了許多年的惡夢,卻不是因為他殺了那三個男人。

如果可以,他不會一劍穿心,而是會用最殘酷緩慢的方法,讓那三個禽獸凌遲而死。

他們堵上淡菊的嘴,活生生的,將她的肚子剖開。他趕到的時候,當中一個正把手伸入淡菊的傷口中。

飛快的點了周圍的穴道,血流漸緩。他抱著淡菊,覺得腦海一片空白。他的心被扯成碎片…這樣嚴重的傷痛,淡菊居然還醒著。當他急急的扯掉她嘴裡的破布,她顫著雪白的唇,「羊膜破了沒有?」

「…淡菊,」他全身發抖,劇烈得克制不住,「我們還會有孩子。」

「不會有。」她呼吸急而淺,「幫我看…羊膜破了麼?」

慕青咬牙,看向慘不忍睹的巨大傷口。他吞聲,「…看得到孩兒…」他只想放聲大哭。

他的妻,他的兒。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他們要受到這種待遇…

淡菊用力的咬了咬唇,張大眼睛。「慕青,叫人把我的箱子找出來…馬上。我跟孩兒的性命…要看你了。你從來沒有做過手術…但我教過你。你是我唯一的學生…」她喘了起來,「也是我夫君。救我們…」

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一場在這時代不應該存在的手術,由一個從來沒有臨床經驗的士大夫執刀。

病人是他心跳已絕的胎兒,和失血過度的妻子。

他是那樣害怕和恐懼,卻不得不為。應該早暈厥過去的淡菊,卻靠著藥物、金針,和頑固的堅強,一直保持清醒,注視著懸在上方的銅鏡,輕聲的指導從來沒有經驗的慕青。

她知道自己實在太瘋狂了,也知道胎兒都被拖出體外是活不成的。但她真的無法放棄,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災難,放棄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儘管盡了全力保持清醒,她的神智還是時時迷糊過去。在斷斷續續的指導下,慕青發揮了超水準的實力,洗滌傷口、一層層的縫合,完成了空前絕後的婦科手術。

但他為昏迷的淡菊把脈,不但妻子垂危,孩子也沒了,已成死胎。

在陷入如此絕望時,人會寄望於神靈的庇佑…只是他想不起任何一個神明,直到他碰到放在懷裡的荷包。

那片龍鱗閃爍著冰藍般的幻光。

他的眼淚落在龍鱗上,卻像是滾燙的水融蝕了冰,他瞪著空空的手發呆。

在龍鱗消失那刻起,淡菊的脈象轉危為安,喜脈也清晰可辨。

他不明白。

但他感激,非常感激。抱著淡菊,他放聲大哭,強烈的恐懼悲傷和狂歡交織。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

遠比他自己所知的,更愛淡菊、更需要她。若她拋了他而去,他連多一刻的呼吸都不願意。

因為,踏入迷途之前,他就已經死了。是她溫暖有繭的手,抓住了他,他才繼續呼吸、心跳,繼續活下去。

再也不願意,回憶幾乎失去她那刻的黑暗與碎裂感。

他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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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編輯 apal
2010-09-26 16:16
24樓
  
第二十五章
一開始,「紫河車」這味藥用得只是動物產後的胎盤。

漸漸的,就講究要血淋淋的剖開牛或羊的肚子,取出剛成形的胚胎和胎盤,最後胎盤被忽略了,只需要羊胎或牛胎。

慢慢的,牛胎或羊胎不能滿足人類貪奇的想像,迷信以形補形的某些江湖術士或庸醫,開始鼓吹猴胎。既然能夠接受類人的猿猴入菜,演變到吃人,也就不怎麼意外了。

被吹捧得非常神奇,鹹信人類的「紫河車」服用後,可以長生不老、駐容長春。奢靡豪誇的社會風氣推波助瀾,因為珍貴和不易得,有需要就有供給。即使一副紫河車須百金方可得,依舊有行無市。

於是在富裕奢華的大明朝,掀起了一股奇異的食人歪風。嬌養在深閨內院的大戶人家不覺得,而平民百姓的孕婦卻人人自危。常常有孕婦失蹤或「無端」死去,卻掩蓋在百姓懼官和官府無能底下,沈冤多少婦兒性命。

淡菊並不是與人結怨或結仇,她之所以遭此橫禍,只是因為她懷孕了。下手的那些人,並不知道她是官夫人。只是經過,留意了,覷著她獨處,就將她綁走,如之前的千百次一樣。

之前總是能得手,拿血淋淋的「紫河車」換很多錢。可以拿去睡青樓,可以去賭坊當大爺。就算失手,也能逃得性命,或者反過來殺掉阻止他們的人。他們有刀、有力氣,誰也不怕,反正官府也抓不到他們…許多購買紫河車的人都是官家人。

他們沒想到,會讓人一劍斃命。更沒有想到,他們的作為和死亡,導致更多同夥的死亡,牽連極廣。

慕青延誤了赴京的時限,上了一封極哀的奏摺。據說冷靜理智的長明帝閱畢落淚,模糊了奏摺上的字,無法言語。之後震怒異常,下令徹底查辦,殺人取胎者腰斬;服食紫河車者,百姓處斬,功名在身者流放邊關,永世為奴。

一時之間,天下震動。

表面上,慕青對這一切都很淡然,只專注的照顧孱弱臥病的淡菊。事實上,這對他造成非常大的影響。日後他成為大明朝的丞相,一直致力於治安與婦兒的不幸,曾被譏諷為「襁褓丞相」,說他只關注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無甚建樹。

他或許未曾治水有成,也沒有傳世的詩詞歌賦書法或哲論。更不曾在邊關或經濟交出特別的成績單…但在他任內,完善了「大明律」,對至高無上的「父權」重作了解釋,以孔子家語的「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當根本精神,禁止父母殺子、虐子的行為,更廣設育兒堂,杜絕「洗兒」(棄嬰)的陋習。

極度重視治安看重人命的丞相,上行下效,短期間只賺了個「路不拾遺」的美稱,卻隱隱的穩定了社會制度不夠完善的大明朝,「重視人命」引發了百姓對朝廷的信賴感,竟因此延續了大明朝的年祚許多年。

但這些成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曾親眼看到,也不知道後世對他有多高的評價。他成為一個超時代的「法學家」,受到許多後人的尊崇和驚佩。

可他的本心,卻只是一個當不成良醫的士大夫,因為妻兒受過的殘酷待遇,只好發憤為良相而已。只是…「感同身受」,所以戮力一生。

自從替淡菊做過手術以後,他再也不曾動刀。

產後淡菊非常虛弱,時時臥床。分娩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苦楚…實在是嬰兒嬌小,卻生命力十足,非常配合。但只在淡菊的肚子裡多留了兩個月,滿七個月就生了,是慕青親手接生的,他絕對不把妻兒的性命交給其他任何人。

他已經嚇破膽了。

抱著渾身烏青,只有兩個手掌大的嬰兒,膽戰心驚。出生未久就睜開眼睛,沒有哭。他終於知道龍鱗去了哪了…這小小的嬰兒像是水晶鑄造的,肚皮薄得幾乎看得到內臟。

應該是心臟的地方,環繞著冰藍霧氣,一鼓一鼓,非常有力的跳著。

小心翼翼的擦洗後,遞給筋疲力盡的淡菊看。這個堅強的女人產後也沒有昏睡,撐著要看自己的孩子。

「是女孩。」淡菊露出欣慰的笑,又有些歉疚,「…你會生氣嗎?」

慕青落下淚,「淡菊,妳何苦故意堵我…」他吞聲數次,終究嚎啕,「百死無生才得這一點血肉,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

只要妳們還活著就行了。就算生出來的是隻蛙兒,他也會痛哭跪謝上蒼,何況四肢健全,五官俱在。

這是他和淡菊的骨肉。是淡菊忍死耐住滔天血災,幾乎付出生命才得來的愛兒。

「對不起。」淡菊笑著,頰上滑下兩行淚,「我失言了。將你視為世間薄倖兒…完完全全的錯了。」

懷著不會哭的孩子,她笑得非常美麗,疲憊的臉孔燦著柔潤的光,「師父辦不到的事情,我辦到了。都是因為,你是我的夫君…所以才辦得到。」

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

淡菊只見過「趙公子」一次。

女兒滿月時,因為母子身體都很虛弱,並沒有請客。但她的公公劉大人,卻著平民儒袍,從後門進府,悄悄的來探望他的孫女。

看到劉大人,淡菊愣了一下。原本她以為慕青長得像母親,沒想到錯了。她的公公看起來非常年輕,俊逸飄然,像是三十來歲的人。只是髮絲半為銀,眉間有著深刻的愁紋。

和慕青站在一起,像兄弟而不像父子。

她要下床行禮,卻讓慕青按住。「父親,淡菊身體虛弱…家禮不可廢,我代行了吧。」說完就跪下磕了三個頭。

劉大人淡淡的,「心裡敬著就是。一家人,原不在這外面虛禮上。」卻也沒有去攙他。

直到看到孫女,他臉上才出現了些笑容。「媳婦兒辛苦了。」

淡菊客氣的謙讓幾句,慕青只是接過女兒,抱給淡菊,卻也沒搭話。一時之間,屋子裡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為父已然告老。」劉大人終於開口,語氣一貫的淡然,「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落葉歸根,我也該帶你母親回家鄉了。恐怕後會無期…」他遞了一紙單子給慕青,「給我的孫女添妝吧。」

「父親勿露怨謗之意。」慕青低低的說。

劉大人嘲諷的笑了笑,想說些什麼…還是閉上了嘴。沈默許久,他站起來,「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什麼。我做了我該做、應做的事情。」

慕青抬頭看他,嘴唇微動,也同樣沒說什麼,只說,「父親請保重。」

他冷笑了起來,越笑越淒厲、越響,「好、好、好!誰言天家無親?天家使我無親!…」

「父親!」慕青厲聲打斷他,「皇上已經非常寬厚,保全劉殷兩家。」

「拿我獨生兒當質子?」劉大人很輕很輕的問,「我該甘心?或者你一直怨我,這樣的結果你其實是樂意的?」

「我不曾怨你,父親。」慕青肅容,「父子家豈有隔夜仇?只是…」他遲疑了一下,低頭說,「惜取眼前,以及眼前人吧。」

劉大人深深的看了慕青許久,又轉頭看抱著嬰孩,倚在床上的淡菊。

真奇妙。長得一點都不像,芍臣是那樣風姿綽約,宛如豔麗牡丹,她的小徒卻如此粗陋。

但很像…非常像。覆蓋在冷靜底下,狂放詭麗的生命之火。迷住了他,之後迷住了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抓住了這火,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捨不得付,所以撇了。但他從此再也沒有快樂過。他總是衡量著,算計得失,做最正確的事情。結果他撇了所有人,所有人也撇了他。

這是一筆怎樣的糊塗帳。

他好像贏了…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了宰相,成就他終生的夢想。但他又好像輸了…皇帝將他的獨生子當作人質似的拉攏,明裡暗裡逼他下位,他不得不告老,連探望孫女都得從後門進來。

再也算不清楚了,這一生的盈虧。

從那天起,淡菊再也沒見過她的公公。

慕青慎重的將女兒的名字取為「蘭秉」,彼時她剛滿兩歲。

堅持自己哺乳,又逢那樣大傷的淡菊,一直休養到孩子滿周歲才不再時時臥床,只是身體非常虛弱,不能像過去那樣操持家務。

慕青自言已是驚弓之鳥,受不了任何驚嚇了。他遣散所有丫環,只留兩個老實可靠的婆子給淡菊使喚,也只有白天陪伴。下朝歸來,伴隨他的是大疊的公文奏摺,
淡菊的起居飲食,只要他在家,都是他一手照應。孩兒夜啼,也是他抱著哄著繞室而行,決不肯假手他人。

僕傭甚少,但卻把錢花在護院身上,整個家護衛的宛如銅牆鐵壁。

他承認,早已膽落,沒辦法再負擔任何風險。

為了怕病弱的妻子在家煩悶,他在家廣種竹林,盡量重現當年的迷途小築,當然也鬧了不少笑話。他不知道自己家的井眼極淺,結果想挖溝渠挖噴了一柱汪泉,差點把他的書房給淹了。

或者是廚房給水設計不良,結果水排不出去,女兒坐在木桶裡在廚房劃船劃得很樂。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但只要淡菊露出笑容,他就覺得很值得。他們的女兒也跟別人不太相同…但溫良謙和,很會替人著想,那點小小的不同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很滿足。

他曾經被剝奪過一切,什麼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痛苦壓在背上,幾乎被壓垮。他曾經以為,除了苦苦求來的淡菊和他的劍,什麼都不會有。

但上蒼還是有情的,不但把淡菊賞給他,還把他們的女兒,恩賜下來。

有了孩子,一個家就完整了。他和淡菊的家,他們的「百花殺」。

對的,他在園子的西側,豎起亭柱,上面是他親自題字的反詩。這個菊圃替他惹來些麻煩…幸好他早就揣摩透了疑心病甚重的皇上,再造亭之前就先跟皇上聊過迷途小築的故事…和那個很殺的名字。

但百花殺是一定要建的。

即使在彼時,是那樣混亂和驚痛,幾乎被摧毀殆盡。但也是在這樣肅殺的名字底下,他重建自己,和淡菊相依為命,試著站起來。

回憶起來,或許痛楚,心底留著極深蜿蜒的疤痕。但現在,現在。卻覺得無比驕傲,能夠橫渡那樣黑暗瘋狂的慘烈。

正因為可以傲視痛苦的過去,他才足以成為一個替妻兒擋風遮雨的男子漢、大丈夫。

即使淡菊會笑他成了妻奴又成兒奴。

「早說了,」在金風送爽的秋天裡,他抿了抿淡菊鬆散的髮,「我這輩子願與妳為奴為僕。我可是說話算話的人。」

滿園菊傲秋霜,花金翠披離。淡菊回頭看他,眼神很溫柔,橫過鼻樑的胎記淡紅,像是火凰伸展的羽翼。

不管在哪裡,都會朝他飛來。

「我會一直陪著你。」淡菊說。

這樣普通平淡的話,卻讓慕青紅了眼眶。他們心意,如此相通。

向來淡漠沒什麼表情的女兒,站在菊圃中,眉眼舒展,難得的露出歡意。她引吭高歌,嗓音這樣的清亮,乾淨得宛如沒有任何雜質的風。

相依著,靜靜的聽。

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籟,無疑的。

慕青對這點深信不疑。


(百花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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