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
第二十章 广东爆发了一次疟疾流行。
只隔一水,海南全境大大骚动起来,日夜不安,可说是人人自危。广东那儿的州牧极忧心,听说刘司判的娘子善医,束手无策之余,竟亲自来前来誧诬误诮,不畏御史参议。
慕青原本是不愿意的,但淡菊瞧那州牧几乎瘦干了,两眼凹陷,可见多日没睡,又听他说疫区极惨,恐怕是自己也在疫区视察多次吧…
她拿眼睛看着慕青,满目哀求。
「疟疾难治,又易过病。」他抿紧嘴,「别哄我,我跟你学医可不是学假的。」
「…让蚊虫叮咬才会上病。」淡菊踌躇了一会儿,「我随身佩戴驱虫药物,保住病人元气,通常可以熬得过去,并不就是绝症了。」
她那医术通天的师父,只被疟疾这种流行病打败过。她的师父气得跳脚,嚷着要飘洋过海,去「南美洲」找「金鸡纳树」。未久入秋,流行范围很小,也没死很多人,但她师父抑郁许久,破口大骂文明落后、科技发展受阻碍,顺便连大明禁海都骂进去了。
她知道有种特效药叫做「金鸡纳霜」,就是金鸡纳树的皮炼制的。但知道也没用,据说在三重大海之外,一个叫南美洲的地方。千山万水,毕穷生之力也不可及。
「只是尽人事而已。」她摇了摇慕青的胳臂。
慕青看了看屋外捧着茶发愣的广东州牧,心底一阵阵的泛酸。什么野汉子,也敢上门要见他的娘子!?管他是不是五品官…不是淡菊在跟前,就举起拳头打出门去!
偏偏他是贬官,不能轻离流放地。他怎么舍得把淡菊摆在那些狼子野心的混帐面前?那种哀求的眼光他没见过?让他来装,还更楚楚可怜呢!
又长得高头大马,武官模样。一直嫌自己长得文弱的慕青,心底更不舒服起来。但不让淡菊去,恐怕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可不,这就开始眼泪汪汪了。
「淡菊,」他拖着她的胳臂,凝重的说,「男人都是人面兽心的。长得越能看越禽兽。不管他们嘴里花花说些什么好听的,都不能让他们哄了去。」
「…慕青,我是去看病呢。」她微张着嘴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夫君。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别扭起来,「谁让你讨病人喜欢。」
淡菊啼笑皆非的拧了他一下,「说什么浑话呢…你不瞧瞧我的脸?」
「我娘子的脸怎么啦?」慕青拉长了脸,「哪族姑娘可以黥得这么好看?」
淡菊心底好笑,又哄又亲,说了无数好话,才让他噘着嘴同意了。
她随同广东州牧搭船,慕青在码头送别,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脸怏怏。一直到船已离岸,慕青仍然没有离去,极远还看到码头一点人影。
广东州牧姓宋,瞧见淡菊依旧站在船首,噙着泪,痴痴望着远方,有些骇笑。虽知不该跟官眷多言语,还是忍不住说了,「刘夫人与司判结缡几载?」
淡菊脸一红,幸好带着纱帽,「…三年有余。」
宋州牧尽力忍笑,「果然伉俪情深。」
「不曾或离左右…」她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不再言语。
他有些诧异。初见刘夫人时,他大吃了一惊,原以为是土族黥面女子,没想到是天生的胎记。又见一旁的俊美无俦、逸若谪仙的刘通判,不禁有「巧夫竟伴拙妇眠」的感叹。
现下又这样儿女情长,难分难舍,他有点后悔,恐怕名过其实,白跑了这趟。
直到到了疫区,刘夫人像是换了个人,杀伐决断,公诸了防疫要则,编整郎中大夫,开方施药各有所属,竟是极其熟练。得了她助手,宋州牧才能获几夜好眠,不再毫无头绪而徒劳无功。
但宋州牧发热发寒的时候,她亲自来诊,温柔悲悯,细细把脉观颜,又让人可敬可亲。
「宋州牧并非疟疾,只是劳累过度,又着了凉,竟是个小伤寒。需要好生调养。」刘夫人施了几针,他顿觉脑门松快不少。
待她开方,宋州牧有气无力的说,「这怎么成?眼前多少事…」
「宋州牧爱民如子,淡菊钦佩。」她温和一笑,「但不把病养好,这广东百姓靠谁好呢?」
她唤来宋州牧身边服侍的丫头,一一嘱咐如何看护、几时吃药,药须如何煎制。不厌其烦,殷殷托付。
她就是这样照料家里男人么?宋州牧心底掠过一点失落。这么殷勤仔细,真心诚意…难怪刘通判如此不舍。
刘通判家徒四壁,只有个半聋不哑的老仆妇做饭。想来她得诸事照料吧…
他自嘲的笑笑,娶了一妻三妾,他身边一切琐事,都是奴仆打理,连碗汤都少人做给他喝。其实不做也好,不然喝了夫人的汤,就得喝姨娘的汤,一碗水端平,可不是容易的事。
在外吃了辛苦,想跟枕边人说说,夫人脸上总有气,姨娘们有美貌却没脑子。不知道该跟她们说什么,她们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
那对少年夫妻在屋里咬耳朵,赌气轻哄,蜜糖儿似的甜,他似乎从来没有过。把脸别开,还是听进一丝半点。说不出有多羡慕,羡慕得有些发酸了…
宋州牧病得沈了,丫头怕担关系,一天数次的来报,淡菊已是疲倦,还是强打精神去看。她摸了摸额头,翻眼皮,看脉象,又看了药和密不通风的房间,完全没照她的嘱咐,让她暗暗叹气。
最是知疼着热,还是医者和枕边人哪。
「能否让宋夫人来一趟?宋大人需要人照料…」她问丫头。
丫头踌躇,讷讷的说,「夫人的身子也不太好…」
「不用了。」宋州牧的声音很疲倦,「她出身世家,哪懂得照料人…更不会来疫区。」
淡菊哑然,转头看那个丫头。面目姣好,十指青葱似的,留着长长的指甲,一点疤痕也无。她恍然,这是个「观赏用」的丫头。
轻叹一声,「宋大人,我眼前还有事,您放宽心且养病,晚点我来看您。」
当夜她陪着丫头一起守夜,教着怎么用烈酒擦身更衣,怎么把冷布巾放在额头降温,该按哪些地方降低痛苦…直到天明,丫头已经累得昏睡过去,她强撑着换过已温的布巾。
探探额头,已然降温。她又轻叹一声。
宋州牧微微睁开眼睛,眼底都是血丝。「…难怪刘司判那样不舍。」他目光遥远,自嘲的说,「我算是白娶了一妻三妾。」
淡菊微微皱眉,这话已经太逾越。但她对病人都好,不会破口大骂,跟她那急性子的师父不同。
「那是我家夫君只娶了我一个,我又善妒,不容人。」她轻描淡写的说,「夫君容得我妒,容得我抛头露面行医,他这般容我,我不尽心尽力服侍他,那不是没天理了?」
说完就推醒丫头,要她将煎好的药喂给宋州牧,就告辞了。
宋州牧病愈后,就没再提什么,只是对淡菊非常恭谨,常常和她商量疫病遏止的方案。
眼见入秋,疫情已经减缓,淡菊就告辞要返家。
宋州牧欲言又止,却又静默,只是送她到码头。见她即将登船,唤住了她,取出一把八宝攒珠金钗,非常昂贵。
他咳嗽一声,「此次疫病,若非刘夫人援手,岂能善了。无以为报,区区微物,聊表寸心。」
淡菊嫁予慕青已经三载有余,随他在官场打滚,已不是当年天涯行医的无知少女。她盯着宋州牧,取下脸上面纱,露出艳红的胎记,宋州牧反而目光火热的看着她。
「宋州牧,」她柔声,「你只是病了,一时软弱。」
宋州牧没离开她的眼睛,「据闻,刘司判也是淡菊姑娘的病人。」
她深深看了他两眼,容颜渐渐严肃,「但我也只对他病,只容他疗我的病。宋州牧,我应你邀请而来,是敬佩你为民焦灼,我依从医者本心。从来不是为了金银财帛。」她从容戴上纱帽,转身登船,看都不曾看一眼那只华丽贵重的金钗。
淡菊一直没有转身,倔强的挺直背,渡海而去,不曾回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