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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淡菊隨他進城,身分是貼身丫環。

慕青非常不高興,甚至發火。一路上都抿緊了薄薄的唇,看起來更為嚴厲。雖然淡菊已經明白,除了待她以外,慕青對別人都非常冷淡,無分男女。但騎騾跟在
後面,看著背挺得筆直,氣勢森然的慕青,還是讓她有些恍惚。

但淡菊主意一但拿定,就不再有絲毫動搖。她已經將整個事情都想清楚了,也問明白了自己的心。生死之別,為醫時早已看淡,若遭不幸,只能說生死有命。慕
青外觀看起來似乎完好,心病卻沒有真的痊癒,所以離不開她。

至於她…她也捨不下。

既然知道前途遍佈荊棘,她的師父早已探過路。她既然要走下去,那就坦然緩步,無畏無懼。

不管是慕青徹底痊癒,不再需要她,還是「趙公子」發覺,將她殺害。她這段路途已經盡心盡力走過,無愧於心。

所以她反而不再憂愁鬱結,能夠微笑以對了。

「妳絕對不該是我的丫環!」等到了內室,慕青發飆了,「妳是我唯一想娶、會娶的人!」

淡菊平靜的打斷他,「你為一州之牧,背親娶妻,視為忤逆,御史可以彈劾,聖上可以加罪。你已經很惹眼了,別多加這一條讓我煩心。」

他一時語塞,垂首想了許久,卻覺得是死結。他無法稟明父親,說他要娶淡菊。他不敢想像,等來的會是什麼。

但猶不甘心的說,「聖上讓我自決婚配。」

「可不是讓你不稟父母。」淡菊輕笑,「反正我習慣了。記得不?連飯都等我餵,讓你自己吃還生氣。」

慕青雪白的臉頰泛起霞暈,「那是…那是妳生了我的氣,走出去不管我了。我以為妳永遠不管我了…」

她咽喉像是哽了些什麼,好一會兒才能說話。「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直到你娶妻娶妾,我才會離開。不然連死都會死在你跟前。」

「胡說!」他立刻變色,「不准再說!絕對不會有那種事情…」

「做什麼這麼緊張?」淡菊笑著說,「不說就不說,我安靜點就是。其實我不在意名分,你要我不走,我答應了你,什麼身分都不重要。」

慕青露出迷茫的神情,遲疑了一會兒,俯身抱住她。他的頭髮又滑又多,綰久會頭疼,在內室早已放下,有些如瀑黑髮垂到她臉上。

這還是第一次,慕青正面抱她。

淡菊有些笨拙的抱住他的腰,慕青卻開始顫抖。

真的沒有痊癒啊…他還是會怕。淡菊安慰的在他背上滑撫,「…我聽說劉公子風流倜儻,青樓揚名呢。」

他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那、那是,我以為…妳討厭我了…我沒讓人抱過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再不會了。也、也只讓妳抱…」

「劉州牧,你聲音太小。」淡菊打趣他。

他低低笑了一會兒,用嚴肅正直的聲音說,「再不會流連青樓,夫人饒我吧。」

淡菊也笑著貼在他胸口,聽他有些快的心跳。

「淡菊…」他的聲音含糊。

「嗯?」她抬頭,慕青盯著她的臉,看她的眼睛、鮮紅的胎記,和唇。那是一種熟櫻桃的顏色。

鼓足勇氣,他低頭,將自己的唇壓在淡菊的唇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想躲,卻被他的手扶住。

兩個人都閉著嘴,唇壓著唇,各自冒汗。

好一會兒,淡菊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稍微張嘴喘了口氣,卻被慕青趁虛而入了。但他也很遲疑、猶豫,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淡菊也一點經驗都沒有,只
覺得腦袋都矇了,碰到了幾次牙齒,才誤打誤撞的交觸舌尖。

慕青全身一震,壓迫似的擠開她微開的牙關,有點粗暴又笨拙的予取予求,手不知道該放哪兒,只是無助的揉著淡菊的背,她只覺得心跳快要跳出嗓眼了。

等他們氣喘吁吁的分開,慕青頂著她的額頭粗喘了一會兒。「…原來,不噁心。」他邊喘邊細聲說,「以前,想吐…」

這卻把淡菊的淚逼出來了。

慕青馬上慌了,「不不,我喜歡,很喜歡…」他露出那種迷茫無助的神情,「是妳,就喜歡…」

淡菊點了點頭,把臉壓在他胸口,痛哭起來。

抱著她,慕青靜了一會兒,「妳…心疼,是嗎?」

她沒說話,只是揪著他的衣服,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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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還沒亮,淡菊就醒了。

慕青都起得很早,天色微微發光,就要起床準備去衙門。所以淡菊都比他早起一點兒,就跟以前照顧他一樣,只是不用烹藥了。

小心翼翼的將手從慕青的頸下抽起,他卻迷迷糊糊的摟住她,「…昨晚我有沒有推妳?」

「沒有。」淡菊細聲,「你睡得很好,再睡一會兒。」

得到保證,他才昏昏的閉上眼,又睡了。

自從跟慕青進了城,他就怎樣都不肯把她安置在其他地方,甚至像個丫頭一樣睡外間都不成。

若是可以,他想日夜看守似的…但他們共床第一夜,半夜驚醒的慕青卻把她推下床,顯見沒有睡醒,眼神充滿恐懼和厭惡。

她只是受了點驚嚇,等清醒點她哄著,「別怕,我這就出去…」

聽到她的聲音,慕青終於清醒,立刻撲過來,「不不,是我睡迷糊了…對不起,淡菊,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一面心慌意亂的吻她的臉,不斷發抖。

「不要緊不要緊,你不慣與人睡。」淡菊拍撫著他的背,「你睡,我看著你。」

他卻倔性發作,半夢半醒的鬧了場脾氣,淡菊只好依著他躺下,日後起床,慕青都問同樣的問題。

她覺得好笑,又覺心酸。「以前沒我的時候怎麼辦?」

「喊幾遍妳的名字,也就覺得能過得去。」他淡淡的,「現在不行,要看好。」


點了小灶的火,她一面燒水,一面熬粥。早上慕青吃得簡單,一碗雞蛋粥,幾盤鹹菜,就是一頓了。她的廚藝只講究養生,也不怎麼美味,但慕青只吃她做的早
飯,若是廚子做的就會抱怨。

應該說,他的事情,除了讓淡菊經手,別人都會埋怨。

雖然有其他丫環,但他都不要在跟前。他只要也一定要淡菊服侍他盥洗,幫他穿衣梳頭,和她一起吃飯。然後淡菊一定要送他出二門,不然會一整天都鬱鬱。

像是個非常任性的孩子。

「不要太晚回來。」他叮嚀,「回來看不到妳我很難過。」

淡菊幫他整理衣襟,「好。沒什麼病人我就回來。」

他皺著眉,「其實…」

「你不在,待在家裡很悶。」淡菊耐性的解釋,「這兒天氣太溫暖潮溼,不利藥圃。而且我也不能在後衙開藥圃。」

「好吧。」他嘆氣,才轉身,背挺得筆直,從她的「司空公子」,變成「劉州牧」。

等看不到他的背影了,丫頭才差不多起床。吩咐她們打掃洗衣,淡菊就蒙上面紗,戴著紗帽,去衙門附近的孫氏藥館坐堂。

說是坐堂,其實出診的時候多。海塘城是江蘇州牧所在地,是個大城市。但排得上號的醫婆幾乎等於沒有。這位李姑娘年紀輕輕,卻斷脈開方又準又犀利,幾乎把醫館所有的大夫都比下去。

幸好她是醫婆,只管看婦女,同樣坐堂的大夫才多有尊敬少有猜疑。

自從她自薦於孫氏藥館以後,孫氏藥館幾乎一躍成為海塘城婦女病的權威了。而真的忌諱到非醫婆來看的,都是高門大戶,禮教森嚴的家庭。病號不多,打賞卻
厚。

若不是所佔時間不多,慕青是絕對不會肯的。

每天要回衙的時候,她還是會繞去大青石看一看,再看一次「靜待之」。的確,她什麼都願意順從慕青,但不認為會跟他一生一世。只是慕青如此依賴眷戀,而
她也依從自己憐愛疼惜的心,並沒有任何怨懟。

但必須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有可以做、該做的事情。

所以,她還是當著醫婆,她還在等軒轅真人的消息。既然真人要她靜靜等待,那她就會等。

只是哪一個先到終點,她就不知道了。到時候該怎麼辦,她也還沒有主意。


她回來的時候,晚霞滿天。

走入內室時,倚在榻上看書的慕青坐直,微微噘嘴,「這麼晚。等妳吃飯呢。」

那個背挺得筆直,冷傲嚴厲的「劉州牧」,又變回她的「司空慕青」。總奇怪他怎麼都不會搞混。

她輕笑著,遞給他一手帕的桂花。「高老太太給的,我記得你愛這味兒。」轉身去小廚房盥洗,他哼哼的跟在後面,嘟囔埋怨,說他回來想淨臉都沒人理,很可
憐之類的。

「丫頭那麼多,喊一個就是了。」她還是擰了條巾子,先替他擦臉。

「不要她們。」他閉著眼睛,微微彎腰方便她擦臉,「我只讓妳碰…」

淡菊紅了臉,卻沒說什麼,只是也給自己擦了臉,「我去傳飯吧。」

「叫她們傳去就好。」他沈聲喊了傳飯。

慕青幾乎把她的時間全部佔滿,一點空隙都不給。她有時都好笑起來,師父和慕青,其實這點相當像。

師父常說,「淡菊真是好過頭了,怎麼樣都不生氣。圍著妳嘮叨、要妳做這做那,沒見妳皺一皺眉頭。天天在妳背後嗡嗡叫,妳都這樣好性兒。」

她總會害羞的笑,「我喜歡師父,喜歡陪師父。」

師父會哈哈大笑,擰擰她的臉,咕噥為什麼淡菊不是小子,或是師父不是男的,然後遺憾她對開百合一點點都沒興趣。

她也喜歡慕青依賴她,黏著她。才覺得壓抑得很深的感情有地方可以宣洩。淡然冷情只是一層薄薄的殼,保護自己的殼。

對那些喜愛她的人,她是沒有半點自我保護能力的。

甚至,她也很喜歡每天替慕青沐髮擦背,看他矯健修長的身體坦然在她眼前。目光朦朧,頰上霞暈。

往往洗浴後都要長吻很久,慕青才會粗喘又鬱悶的倒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到差不多冷靜下來才招手擁她共眠。

「孩子是庶出,不好。」他埋在淡菊的頸窩,悶悶的說,「妳的孩子不可以是庶出。」

那可有得等了。淡菊默默的想。不過她是個相當克制堅忍的人,這樣的甜蜜生活已經覺得超過她應該擁有的。

但身為醫者的理智,又讓她冷靜的建議,「我知道有藥可以讓孩子暫時不來。」

慕青在她頸窩低吼一聲,「別誘惑我啊淡菊!」

「我沒誘惑你呀?」她有些莫名。

「…那妳怎麼不試一下呢?」他更鬱悶了。

不過,慕青還是沒試圖把淡菊變成他的。淡菊知道,他在州牧的位置上,得到了樂趣,每天都做得很有滋味,開始覺得出仕不是壞的選擇。所以他開始貪心,渴
望可以跟淡菊成親,生下的孩子都會是劉家的嫡子嫡女,他現在有能力庇護一個家了。

但除了這個以外,淡菊隱隱的覺得,似乎還有個藏得很深的結。不過,她畢竟未經人事,而她的師父,也還來不及教她這樣複雜曖昧的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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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這日,慕青有宴,月至中天方歸。

酒氣濃重,臉孔卻依舊白皙,連紅都未曾紅。這是被太多藥物摧殘過的後遺症,對酒精和麻藥的抗力高了很多,酒精對他不太起作用。

但他神色不似以往,坐在靠椅上,溫文儒雅的輕笑,「林縣令居然送給我兩個美人。」

臉上笑著,眼睛卻冰冷沒有一絲感情。

淡菊微訝的看他,挽巾的動作有些遲疑。進來的是「劉州牧」,不是「司空慕青」。她捧著面巾,猶豫了一下,以眼示意,慕青卻沒有注意。

「是兩個漂亮的男孩子呢。」他笑聲轉冷,「塗脂抹粉,用眼睛勾人,席上的青天老爺們都沒了魂,直說一對尤物。」

她在心底輕嘆一聲,拿了面巾替他擦臉。

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在面巾下的聲音模模糊糊,「我沒有收…也沒有發火。我笑著說無意此道,說我已經有人伺候,在女色上不甚上心…」

喃喃著,「我沒有生氣,沒有生氣。」

「司空慕青」回來了,但神情鬱鬱,整夜都沒有開口。淡菊服侍他的時候,像是故意要跟她作對,不怎麼合作,讓她多花了力氣。

逗了他幾次說話,慕青都沈著臉。淡菊也就隨他去了。照樣做自己的事情,既然慕青不黏著她,她就在燈下拿了本醫書看,邊看著爐上的藥。

喝了藥就先面著牆躺下了,畢竟明天還要早起。

剛闔上眼睛,聽到希希嗦嗦的聲音,慕青從背後抱住她,悶悶的問,「妳每晚喝的是什麼藥?」

淡菊有些尷尬,「…跟你說過的那種。」

好一會兒,慕青才開口,聲音很冷,「妳一直在等著嗎?」

淡菊朦朧的想像過自己的初夜會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是這樣的。簡直像是一場惡夢。

很痛,非常痛。她這樣冷靜的人,居然逼得又哭又叫。慕青幾乎把她的背壓斷,有腰以上在榻上,死死的按著她,從背後發瘋似的肆虐。

她畢竟未經人事,溫存體貼就已不易過了,慕青又如此粗暴蠻橫,她只能緊緊抓住被子,指端發白,把哭聲悶在枕上,祈禱快點過去。等慕青終於離開她,方暗鬆口氣,卻發覺他別開蹊徑,更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樣,她全身冒出冷汗,尖聲哭叫起來,拼命掙扎,不發一言的慕青卻沒有放過她。

她想,她是昏了過去。昏迷前她迷迷糊糊的想,天亮她就要逃走,再也不要見慕青了。如果性事如此可怕,將來她絕對不和任何男人單獨相處。

等她再醒來時,慕青愣愣的坐在一旁看著她。她的臉孔刷的一聲褪光了血色,畏縮的往床裡靠了靠。全身酸軟無力,隱處疼痛不已,不然她是想奪門而逃的。

「…淡菊。」他低喚一聲,她立刻把臉別開。

「對不起。我…對不起。」他揪著淡菊的被,卻不敢碰她,「每次我都很氣,非常氣,所以…我以後不敢了,請妳…原諒我…」

他一直是個外表溫和,內心孤傲的佳公子,正值青春年少,家教嚴謹,一直非常守禮。生性愛潔的他,也曾偷偷懷想過將來的娘子會是什麼樣子,琴瑟和鳴是什麼滋味。

但一次災難奪去了他對情愛的所有夢想,用最骯髒污穢和恥辱的方式降臨到他身上。他成為一個酒色過度的淫邪王爺的玩物,用藥物或百般逗弄引起他的反應,一面在心靈上辱罵譏笑他的下賤無恥,一面在身體上給予痛苦和快感的折磨。

雖然逃得性命,也讓淡菊醫好了所有表面的傷痕。但他內心有塊關於情愛的部份,卻幾乎永遠毀了。

他動情時總感到巨大的羞辱,沈重得讓他暴怒不已。暴怒和動情幾乎互為因果。但他終究還是個年輕人,總有意動的時候。和淡菊生活時,他自感被潔癒,而且淡菊對他毫無情慾,沒有勾動他的暴怒,所以他甘願為奴為僕,就為了能夠獲得寧靜。

但淡菊和他分離,這種鬱結無可排遣,他才在青樓中放浪形骸。因他懷希世之俊美,久經人事的青樓女子也承受得住,反以能和劉公子春風一度為榮。

只是這種因情慾而暴怒發洩後,他總是感到很疲倦、沮喪。自覺渾身沾滿汙泥、污穢不堪。

最後他選擇把情慾壓抑住,不再去體會那種惡性循環。求助於宗教無果,最後他把所有精力都拿去專注在功名與仕途,掩蓋住這個陰暗的缺陷。

直到和淡菊重逢,她又如此溫柔順從。被壓抑已久的情慾蠢蠢欲動,卻又害怕那種陰暗的缺陷。

終於,今天在強烈情境的刺激下,他爆發了。但比以往感覺更差,更痛苦。淡菊看他的眼光像是看一個怪物。強烈的污穢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自覺從靈魂到肉體,沒有一寸是乾淨的。

這些陰暗痛苦的心事,語言無法適度的表達。他混亂而痛苦的傾訴許久,幾乎毫無組織。沒有辦法被擁抱,沒有辦法看對方的眼睛。因為那個惡魔會抱著他,抓著他的頭髮硬要他看自己的眼睛,恐嚇他若不張開眼皮,就要對付他的父親…

淡菊靜靜的聽,轉頭看他,只是流淚。

「我再不會碰妳,對不起。」他抓著自己的頭髮,「真的,對不起。」

「…我燒水,想洗個澡。」淡菊勉強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這樣嘶啞。

「我去!」他緊緊抓著淡菊的被子,「我去,我去…」露出無助又恐慌的神情。

安靜了好一會兒,淡菊點了點頭。他才大大的鬆了口氣,又看了她一眼,才走向小廚房。

她蜷縮在薄被下,心底淒慘,腦中混亂。她被憐愛的人淒慘的惡待過,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如此駭人聽聞的殘酷,雖然在他傷痕累累的身體裡已無言的控訴過,但他心靈破毀若此,宛如斷垣殘壁,她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治好。

他的人生,傷毀累累,沈如萬山之重…她,挑得動麼?

眼前最重要的是,怎樣不露驚懼的面對他呢?

還沒想出個頭緒,慕青已經提著水進來了。他不敢看她,只披了件長袍,衣襟沒合攏,露出還有傷痕,卻強健的胸口。

「我…幫妳擦身,可以嗎?」慕青低聲說,語氣柔弱侷促。

咬著嘴唇,淡菊點了點頭,閉上眼睛。

他的手很輕,很小心。淡菊別開頭,他也不敢看她的表情。擦到隱處,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更細,「那個…以前妳也…幫我過。我、我…」

淡菊的臉孔慢慢紅了起來,輕得幾乎看不見的快快點了點頭。

但她沒想到熱水擦拭過傷處,會這麼痛,忍不住嘶聲低呼。慕青卻許久沒動,她正覺得有點冷,卻聽到低低的輕泣。

她張開眼睛,慕青將臉埋在雙掌,長長的黑髮垂下,指縫不斷滴落的淚,落在薄被上,一暈暈的淚漬。

「慕青?」她掙扎著起身,撫著他的長髮。

「是我嗎?」他的聲音很輕很經,沁著滿滿的痛苦,「真的是我嗎?我傷了妳?我真的傷妳了…是我嗎…?」

他抬頭,像是迷路的孩子,滿面淚痕。

挑不動也得挑。因為她的心已經柔軟到疼痛,疼極了。比身體的痛還痛很多。

她湊上去,吻了慕青的唇。

鹹苦的,痛苦的淚。慕青一遍遍的吻她的臉,舔吻過她豔紅的胎記。有些僵硬的抱著她,也讓淡菊抱著。用他從來不熟悉的姿勢,看著淡菊半開半闔、朦朧溫柔的眼睛,笨拙的摸索著她的溫潤,小心翼翼的問,「還是…痛嗎?」

淡菊抱緊了他的背。

第一次,他覺得所有的重擔都已卸下,不再憤怒、羞恥、恐懼、自我嫌惡。而是被包容、被愛。被淡菊無言的輕喚。

他輕輕啊了一聲,帶著狂喜的,在初觸時已然神魂失守。淡菊臉上的胎記紅得像是要滲血,輕哼著,幾不可聞的喊他的名字。

慕青很小心的對待她,非常小心的。他模模糊糊的想。等等還要幫她擦身,然後幫她上藥。以後再也不會傷她,絕對不會。

因為他鬱結幾乎成腫塊的暴怒,早已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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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慕青在幫她擦身、上藥,還偷偷親她的大腿。

她又羞又癢的掙了一下,乏的連眼睛都睜不開,又睡了過去。隔了一會兒,慕青小心的從後面擁住她,她翻身,把手擱在慕青的腰上,眼睛還是沒有睜。

再醒來,天已經濛濛亮了,慕青不在旁邊。

有些迷糊的擁被而起,四肢酸痛,隱處可能是護理過了,沒痛得那麼厲害,只是感覺有點奇怪。

看著慕青提著熱水和巾帕青鹽進來,她覺得有點異樣。就像她服侍慕青一樣,他也一樣樣安置好,坐在床側。「不睡了?還早呢。要梳洗嗎?」

她有些困惑的抬頭看慕青,「我起得遲了。你該去衙門。」

「今天不去。」他柔聲說,拿了青鹽遞給她漱口,又挽了面巾幫她擦臉。

她更迷糊了,「我是慕青,你是淡菊?」

慕青輕輕的笑了起來,吻了吻她的鬢角,「以後我服侍妳。」垂下眼簾,有些羞澀的,「以前…不願服侍人…打得要死也不肯端茶…現在,」他咬了咬唇,「什麼都願意為妳做。」

她怔怔的看著慕青,臉孔慢慢的紅起來,胎記猶艷。她完全不知道這也是慕青的心病之一。她將眼轉開,「…還說要與我為奴為僕呢。」

「因為…妳什麼都願意為我。」他的臉孔也漸漸泛紅,「…別逃。我會永遠對妳這般好。」

他怎麼會發現?!淡菊驚愕的看他,他卻漸漸哀戚。「再不會了,真的。」

「…沒要走。」她低低的說,「你還沒娶別人,就不走。」

「絕對不會。」他語氣很重的說,粲然笑若春陽,容光煥發,「今天…我讓人去幫妳請休。妳一定還很不舒服。」

「其實…也還好。」她的臉孔越發紅,「又不是病,我還是去轉轉…」

「我知道有多痛。」他低下頭,拉住淡菊的手,冰涼涼的。

淡菊語塞,心軟了,「那今天你休在家想做什麼?」

他笑了,眼睛燦亮亮的,「在家裡黏妳一天。」看淡菊轉頭,他趕緊補上一句,「抱著妳就可以,別的不會…」

淡菊羞笑,他趁機湊過來吻她的耳朵和臉龐,輕柔如花瓣。又笨拙的服侍她穿衣,連繫帶都不會綁,穿了很久,他還偷偷在淡菊肩膀和後背親了好幾下,惹得她微喘。

本來還想帶她去觀錢塘潮,但淡菊有點倦,就罷了。兩個人在後院的葡萄架下坐了一個上午,也沒做什麼。慕青把涼榻搬出來,抱著她一起看醫書。他記性好,過目不忘,兩個人對背藥材療效,湊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藥方。

「你當大夫倒合適。」淡菊輕笑。

「不合適。」他搖頭,「我對別人沒耐性…世間沒幾個乾淨人。總是有瞧不到的地方挺骯髒。」

「…我師父也這麼說。」淡菊垂下眼簾,「但這樣說的人,都是對人抱太大希望,所以才特別失望的。其實你們都還挺喜歡人,嘴巴說說而已。」

他摟緊淡菊,下巴擱在她頭頂,固執的說,「我只喜歡妳。」又有點難為情的問,「妳師父…有沒有說過…」他細聲在她耳邊低語,淡菊的臉又紅了起來。

「沒。」她頭都不敢抬,「師父說,等我二十歲滿法定年齡,才、才…才會教我…這類的學問。」

慕青冷哼一聲,「她教該不該縫傷口就好,還想教什麼?我又不是不會…我自己教!」

「…我師父是女的。」

「不准!」他又哼哼,「女的也不可以。」

「…你教的,也沒多好。」淡菊聲如蚊鳴的說。

「慢慢的,就會教得好。」他低頭輕輕咬淡菊的耳朵,把手探進她前襟,「會對妳,很好很好…」

淡菊按住他的手,羞得抬不起頭,「咱們在院子呢…」

他不怎麼甘願的把手抽出來,卻把淡菊打橫抱起來,讓她一聲驚呼。在她耳邊輕語,「那去房裡好了…」

那天,他們中飯吃得很遲。兩個人都臉紅過腮,垂著長髮,相對恍惚的羞笑,拿著筷子,久久沒有下箸。

慕青怕她疼,並沒有求歡。卻密密實實探索的吻遍她全身,也哄著淡菊回吻。兩個人都很笨拙、生澀,等於是摸索著對方。

「…一點都、不覺得生氣。」慕青目光迷濛的抱著她,肌膚相親,幾乎沒有空隙,「和妳一起,很乾淨…很乾淨…」喃喃的貼著她說,「我願為妳穿鞋穿襪,我願意為妳為奴為僕,妳一直都在救我…現在也是…」

「不是。」淡菊摩挲著他的背,劃過每一道熟悉的疤痕。「是你願意好起來,所以才救得了…」

她隱隱覺得,似乎不太對頭,基於醫者的敏感。但她終究是初經人事的少女,或許於世故早熟,卻沒辦法敏銳的透析這樣的關係不怎麼正常。

如果她師父在世,一定會阻止她。慕青依賴得太深,肇因的情感始於醫病關係,事實上是有些病態的。

因為她不知道,慕青也不懂,所以他們的愛苗一直是在慕青的心病中萌芽的。正因為她不知道,用她所有封存的情感去溫柔憐愛的對待心靈殘毀的慕青,若是換一個人,一定會被她無微不至又沈重的愛壓垮。

但身心傷痕累累的慕青,卻從她豐沛的情感裡頭獲得安全感和潔淨,正因此深深獲得滿足,而且唯恐會失去。

他們很驚險的獲得了互補,多一毫或少一毫必定會互相怨懟厭倦。

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安排。或許這對苦命兒已經嘗盡太多艱辛,上天偶爾也會有一絲憐憫,成全了他們倆。

蒼天偶有情,讓他們過了一段平靜而甜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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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慕青進門的時候,淡菊坐在窗邊出神,握著一本書,支著頤,夕陽斜照,在她臉孔鍍了淡淡的金粉。

他沒有出聲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毫無防備,真真實實的淡菊。

平常的時候,她總是築著高高的心防,就算對他那麼溫柔和順,什麼都給了他,她的心防還是高如崖岸,穩穩的攢著她自格兒乾淨的心。

她的溫柔,是醫者的悲憫。只有他才真正看過底下的冷然…差點兒,就差一點兒。只是一步,險成天涯。

初復明時,他看到了淡菊臉上豔紅的胎記,橫過她的臉蛋,沒有防備的退了一步。那個帶著藥香的姑娘,眼中的溫柔立刻轉成帶著悲哀的冷然,立刻轉身,疏遠的說了恭喜,就走了。

踉蹌了一下,虛弱的他沒追上,就不見蹤影。

他等了一個下午,無比漫長難熬的下午。從屋裡到屋外,從院子到山道。他不知道山道通往何處,是否無數歧路。害怕和她錯過,所以他在山道口等,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真真實實的體會她掩蓋在溫和外表下的冷情和決然,毫無任何留戀。她還願歸來,只是因為他的傷未痊癒,毒未盡消,而她是個醫者。

如果他痊癒、完整無傷,她會毫不猶豫的將他送走,眼中的憐意和嘆息就不再歸他所有,總會有新的病人。

他沒辦法忍受。那個下午已經太多…那個冷然的眼神帶走了所有的氣息,他沒辦法呼吸。

怎樣的酷刑的沒讓他學會示弱,但他願意對她示弱。怎樣的折磨都沒讓他學會獻媚,但他願意,很願意對她獻媚。

只要她目光還會在他身上,憐惜和溫柔都歸他所有,再也不要…不要出現那種冷然斷絕,就可以了。

他歸家,魂魄卻沒歸全。直到現在,得了淡菊的情和身,依舊沒有歸全。那一魂還在她身上,要知道她離得不遠,他才踏得著地,不覺得虛浮。

但他明白,很明白。他還是在她心防之外,結盧而居。但他若踏錯一步,她就會悄然離開。淡菊很狠,待她自己更狠。就算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她也會像是使刀割腐肉般,冷靜的絕情而去。

什麼都留不住。

她回眼,看到站在陰影裡的慕青。像是盯著她,又像是看穿過去。

這時候的他,既不是「劉州牧」,也不是「司空慕青」。就是他自己而已。

其實,下午她出診時,在道旁遠遠的看到他,那時他是「劉州牧」。巡撫大人奉旨來視察海塘,州牧領麾下所有官員出迎。

他騎著駿馬,穿著官服,面白如玉、眉若刀裁,神情冷漠嚴厲,讓人觀之愛慕,卻不敢近前。道旁擠滿了百姓,小門小戶的娘子姑娘紅著臉竊竊私語,吃吃的笑,眼睛就沒離開過。

不知道為什麼,慕青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未變,眼神卻柔和起來,帶著詢問。她舉起手裡的藥箱,告訴他剛出診去。慕青眼中微帶笑意,神情依舊冷漠,轉頭直視前方。

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隊伍看不到了,才又翻身上騾,再無心緒,回醫館交了藥方,就逕自回家了。

原本嚴密的心防,出現了裂縫。她開始貪求不該貪求的,師父一輩子也沒達成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不是因為給了他自己的身子,也不是因為他依賴眷戀。而是她,是她。

是她的心防開始崩毀,原本的冷靜龜裂,什麼都不想管、不想要,就是想在他身邊,看著他。希望現在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不要有什麼改變。

明明知道有那麼多無奈的現實。

兩個人對望了許久,直到天色已暗。

慕青終於舉步,淡菊也站了起來。默默的伸出雙手,互相擁抱,良久不語。

「我父來信,說已為我聘一女,已請旨讓我返京。」慕青開口,「書信是巡撫大人代轉的。」

「…我聽說了。」淡菊苦笑。

「妳信我一回。」他偎著淡菊的額,「這次我不會退那一步。」他聲音轉低沈,「再離天涯,我就先去那邊等妳罷。」

「…別胡說。」她幾乎滴下淚。

「別待妳自己狠。」他抽去淡菊的釵,散了頭髮,「就當上次當吧,試著信我一回。」

「…好吧。」她終於落下淚,「就信你這次。被你騙上船一回了,也不怕再騙第二回。」

巡撫巡視海塘後,劉州牧奉旨返京成婚,整個江蘇傳得沸沸揚揚。

後衙裡的丫頭不免探頭探腦,都想知道這個「通房」有什麼笑話可看,淡菊卻總是神情平靜,依舊每日去醫館坐堂。

實際上,她內心波濤洶湧如海嘯,竟日如坐舟中,痛苦莫名。

不只一次,她想逃跑。行李收了又解,解了又收。熬滿一個月,她再也受不了,終於決定走了,也已經行到渡口附近的大青石。

萬念俱灰,默默的摩挲著青石,正要往渡口去,瞥見青石後的字從三個字變成四個字。

她大驚,低頭細看,竟是「靜靜待之」。

疊在「靜待之」前的那個「靜」字,筆跡相同,石屑猶存,不似後三字微有苔痕,像是剛剛刻上去的。

她茫然四望,卻不見軒轅真人的人影,呆立了片刻,只覺得心痛難忍,蹲下來嚶嚶哭泣,愁腸百轉,竟不知此身當何去何從。

終究她還是沒有走成,忍耐著煎熬,等著最後的結果。

兩個月後,慕青終於歸來,含笑的把淡菊的釵遞給她。「妳終是信我一回。」

「…險些走了。」她潸然淚下。

「妳若走了…」他解開為在頸上的白帕,露出一眼血洞,「這傷讓誰來治呢?」

「慕青!」她厲聲。

「沒傷到要害。」他泰然自若,「跟妳學醫也不是學假的。我說過,我決意的事情,生死不改。若被迫退那一步,就去那邊等妳罷了。」

淡菊瞪著他,說不出話來,走出門外。沒有叫住她,只是深深吸口氣,忍著,等著。

應該沒多久,對他來說卻非常漫長。但淡菊既然信了他一回,他就想信她一回。

她果然端著熱水和傷藥來了,細心護理。慕青垂下眼簾,傷口刺痛,但心中快意。「嫁我吧。」他淡淡的說。

淡菊的手抖了一下。「你的父親…不會允的。」

「他早允了。」慕青的神情冷然下來,「甚至抱病親聘不是?既然我已經尋到妳下落,他還能有什麼不允的?」他笑了兩聲,沒有歡意,「我已經稟告聖上,之前被三王爺凌辱之事,聖上不准我辭官。我也告知我父,既然已經告訴了聖上,我也不介意再多告訴幾個人。」

「你為何自污名聲?!」淡菊又驚又怒。

「因為我不要妳死。」他抿緊唇,「不跟我娘一樣,不明不白的死。」

他抓著淡菊的手,眼中燦著火熱的光,「我也不讓妳走。嫁我吧。」

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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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婚禮倉促而簡單,像是在趕什麼一樣。三媒六聘都省了,雙方父母缺席,來喝喜酒的人坐不滿兩桌。

江蘇州牧的婚禮,卻如此寒薄。

但今天劉州牧的笑卻是那麼美、那麼甜。那麼嚴肅冷淡的人,所有表情都冰封起來,部屬多看一眼都會被霜寒的目光刺傷…現在卻這麼溫和、笑語晏晏,和煦如春風的謙謙新郎倌。

官場的氣氛總是敏感的,今天在座的,幾乎都是副手…一個縣令都沒來,而是派主簿或千戶來,他自己的親從官最高的也只來了一個州司馬。

但他如此快意瀟灑,這個文弱書生似的劉州牧,卻杯來不拒,酒量大得驚人。喝到末了,臉頰才淡淡的紅,豔麗不可方物,氣度雍容,還能送客。

夜風飄然他沈重的喜袍,卻似隨風而去謫仙人,難滿即將回歸天庭。

走入新房,喜燭高燒,在寂靜中發出劈撥爆燭花的輕響。

淡菊穿著同樣沈重的霞披,頭上蒙著紅蓋頭,靜靜坐在床上。他沒用秤桿,而是用手掀起了紅蓋頭,看著戴著繁複鳳冠的淡菊,臉上的胎記惹眼,看起來像是伸展的羽翼。

他挽袖,取下她沈重的鳳冠,服侍她洗去臉上胭脂,解開複雜的高聳髮髻,細心梳通她又濃又滑的長髮。她泰然的坐著,默默接受慕青的照料。然後站起來,換她挽起袖子,替他淨臉梳頭,端茶解乏。

沒有脫去喜袍,兩個人攜了手,相對著,嘻嘻的笑。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淡菊柔聲,臉上卻再無憂愁。

慕青笑著輕撫她的掌心,「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個人問句不像問句,回答不像回答,卻彼此都聽懂了。

淡菊偏頭想了想,「三王爺,不可能謀反的。」

「是呀。」慕青點點頭,「但只有安這個罪,才能兼顧安撫大臣、又能殺掉宗室子弟,免得天家面子受損。

「皇上不會喜歡你提的。」淡菊溫柔的看他。

「嗯,」他很認真的說,「臣不密則失身。我在執事郎任上看到什麼、證實了什麼,都不該跟皇上提的。他一直待我很好,就這點,我對他很不好意思。」

淡菊伸手輕撫他的衣領,「這呢?是我的釵吧…」

慕青湧起歉意,「我是想帶個憶念兒,不是要弄污妳的釵。我父親代聘的是六公主的女兒邵縣主。我去見皇上,說了因由,請求退親。結果碰見邵縣主,她很激動…但我贏了。她沒敢真的戳脖子,可我敢…」

淡菊輕斥,「再不可敢了!我嫁你不是為了當寡婦的!」

他的神情柔和起來,卻再無一絲陰鬱茫然。「淡菊,妳真嫁給我了。妳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心裡多害怕。若是妳不肯怎麼辦?但妳肯了,真的肯了。我心底真歡喜,若是現在…也沒關係。」

淡菊不想他在這問題多糾纏,「若我不肯呢?」

他愁笑,「是呀,我也煩惱。人說我長得好,或許妳會因為這留下吧?但妳去養生堂白看病,越是難看的孩子越愛惜,長得越不好才越能留妳…所以這不成。綁著成親吧?但妳的心不在,找到一點機會就會走了。妳這麼狠,真走了就不會回來,我又不敢了。

「纏著妳賴著妳,總有天妳會煩。疼著妳寵著妳,但妳的心兒在不在呢?其實我最想拿金鎖把妳鎖起來,哪兒都不讓妳去。但我怕妳惱。不過不管妳惱不惱,要不要嫁我,我是不讓妳走的了…」他破顏一笑,「但妳肯了,真的肯了。」

淡菊跟著笑,笑著笑著,滴下淚來。「…不管將來怎麼樣,現在我很是歡喜。只是…你將來怎麼辦?」

慕青攜緊她的手,滿含歉意,「說到這,我萬分對不起妳。這州牧是做不久了,還不知道會遠貶極北苦寒,還是瘴癘之地。妳嫁了我,就得吃苦。一點福也沒得享,得跟著我顛沛流離,吃盡苦辛。但皇上…還得扣著我,不會肯讓我辭官的。將來會不會有滅門大禍,我也吃不準…不過真有那天,我定保妳周全…」

「…我是醫生,從來不怕吃苦。」淡菊握緊他的手,嗚咽著說,「你…這幾個月,難為了。」

「想著妳的時候難受得緊,其他沒什麼。」他燦笑,眼睛瞇得像是兩彎月,「只被我父親打了兩頓家法,被皇上拿鎮紙磕了一下頭。」他不大好意思的摸頭,「不是怕妳見了傷問,不想告訴妳的…」

淡菊低頭了一會兒,抬頭輕笑,滿臉淚痕,「我從來不怕死的。若你先行,且等我一等。若我先走,就去那兒整房子等你,你慢慢來,等兒孫滿堂,福祿雙全再來…」

慕青紅了臉,嘻嘻的笑,「妳怎麼,搶了我的話呢?我跟皇上說了,心底突然整個輕鬆起來了。覺得死也不要緊了,別人說我什麼,也沒關係了。現下又娶了妳,所有心願都得償了。

「妳的要求那麼簡單,我一定能辦到。先前我騙妳上船,後來我讓妳信了我,算扯平了。現在妳試著再信我一次,到我死的時候…讓妳蓋棺論定。若我又騙妳,妳就上面刻『天下第一負心人』,讓天下人都唾罵我好了…」

淡菊啐了他一口,「誰等天下人來罵,我先去揪著你問就是。問你記不記得今天說的…那些別個人又是怎麼回事…」

慕青拉緊她的手,悄悄說,「一個娘子就使碎我的魂,用盡所有機心,哪有力氣再有什麼別個人呢?」

淡菊紅了臉,要把手抽回,慕青不讓,兩個人披散著長髮,撕鬧了一會兒,又相對癡癡的笑。

明明前途多難,命運未卜,生死完全不在掌握中。但他們相攜微笑,從無此刻如此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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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成親後卻數月無事,慕青卻不掛懷,趕著帶淡菊去觀次錢塘潮,又去游江數次。

在外淡菊總是戴著面紗紗帽,跟在慕青身後半步,慕青也不顯親暱,只是悄言淡語。但觀潮時地動天搖,浪濤撲天蓋地而來,慕青覺得身後淡菊一動,默不作聲的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又放開了。

慕青此刻卻快意非常,覺得再無所懼。偶有流言一句半句的吹到他耳底,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是一州之牧,雖知他君前失儀,寵眷不在,也沒人敢在他面前出言不遜,就算是些小動作,他也能泰然面對。

他嘗聽百姓言,破罐子破摔,現在可懂意思了。掩著蓋著,事實就是事實。若是自毀聲名可以保住淡菊的命,那又何妨。天下人都輕他賤他,又如何?淡菊都願委身委心,從無或改,也就夠了。

因為無須掩蓋,反而坦然。只是江蘇如此美景,一直沒帶淡菊出遊,辜負良辰,未免有些抱憾。

三個月後,錢塘潮較往年為盛,竟至漫過海塘,溢壞百頃良田。慕青被參了一本「怠忽職守」,聖上震怒,說劉慕青「為人桀傲、忽上輕下,少年得志而張狂,有背殷殷期許」,將他貶去海南崖州為司判。

大明禁海,從江蘇到海南只能經陸路,道遙路遠,途中多山,多經瘴癘之地。許多貶官未到海南便已病死,客死貶地者更不可數。朝官對貶崖州畏如猛虎,甚至有寧可懸樑飲鴆也不願前往。

他們倆卻笑嘻嘻的,像是要去遊山玩水一般。

早在他們成親第二天,慕青就開始發賣身邊帶不走的財物,淡菊也開始準備常備藥物,並與藥館請辭。貶令一下,很快的就整理好行李,沒有拖延就往海南而去。

一路上倍極艱辛,屢遭險境。夜宿時慕青總睡在外側,摟住淡菊,枕下置劍。所幸幾次被襲,都有驚無險。就在廣東等船去崖州時,一夜數驚,慕青索性不睡了,抱著淡菊,寶劍出鞘,坐在床上聊天。

「想來不是皇上,」他語氣閒然,「大約是邵縣主覺得被我羞辱,所以遣人來找點麻煩。也說不定…」他遲疑了一下,「說不定我爹也有份。」

淡菊輕笑一聲,「想當然耳。」

「…不管我爹怎麼樣,都是因我之故。」他滿懷歉意的說,「是我帶累了妳,妳若心中不快,對我發作也未嘗不可…只求妳別怪我爹。」

「我何嘗怪你,又何曾怪過你?」淡菊感嘆,「父子天性,舐犢情深。那是你的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紅,「也是我公公…」

「我知道,妳這樣好…」他嘆氣,「妳都勸我要信我爹,是我不好,怎麼都不能聽妳勸…終究是愛莫能棄,害妳…時時有性命之憂。我爹燒了迷途小築,又要害妳性命,妳要怪要恨,也是應該的。但他終究是為了我…他到底是我爹。」

「就說不怪了。」淡菊偏著頭看他,「我都把他的寶貝拐走了,他別怪我就好。我師父做不到的事兒…我倒作成了。現在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成的…」

慕青垂下眼簾,靨生霞暈。「這麼?緣故細細說來很費工夫,娘子有沒有一生一世來聽?」

淡菊大羞,慕青執了她的手,對著傻笑,不知如何才能說明心底的歡暢。

相依片刻,慕青輕嘆,「我爹…也很可憐。這次回京,他跟我說了許多…我也想了許多。我爹那人,才高志遠,一心要當名臣。可他鋒芒畢露,心機百出,又不肯收斂…將來必定要跌大跟頭。他子息上又非常艱難,除了我,幾個弟弟妹妹都早夭,現在納的新姨娘才懷了又沒了。我若不管他,他將來靠誰好呢…?」

淡菊默然不語。雖然她受師父教養,不怎麼嚴守禮法,但侍奉翁姑這種觀念,早潛移默化到骨子裡去了,勢必該然。但她實在沒辦法把這個棄誓忘信的「趙公子」當成自己的公爹,不說趙公子要殺她,就是對師父,也過意不去。

慕青看她神情鬱鬱,忙說,「我知道妳不喜歡他…誰會喜歡想殺自己的人,還放火燒房子…但他真的可憐。我爹愛妳師父,一輩子惦著記著恨著…那是他喝醉酒,令人綁了我,親手行了頓家法…」

淡菊眉頭一擰,「他常打你麼?」

「從小到大,連手心都沒捨得打。其實也不疼,他雖是喝醉,終究是意慈手軟,打斷了戒尺就扔著哭,說了好多…說你師父撇了他,我娘也撇了他,現在連我都要撇開他了。

「他呢,一輩子都惦記著失去的人。你師父走了,他惦記著,沒多瞧我娘。我娘上吊自盡了,他又惦記起來,對餘下的幾個姨娘總是沒好氣色。他自信滿滿的拿我…沒想到出了差錯,我真讓綁走了,他恨得屢出狠招,還敢明裡暗裡逼皇上決斷…妳說他是不是可憐呢?

「那天我自己上了藥,躺著想妳。越想越覺得我爹又可憐又傻。說來說去,都是他傷得不夠重…跟我比起來,那只是蹭破皮而已。就是傷得太輕,擁有的還太多,沒讓他明白過來,妳師父多麼好,有的人錯過就永遠沒有了。害了妳師父,也害了我娘。

「既然錯過了妳師父,那他就該好好待我娘。但他又不,只惦記著不在眼前的人。都有了我了,他又瞎想,說子息不旺,抬了一個姨娘進門。成天跟我娘鬥氣,氣得我娘自盡…他才打殺姨娘,又惦記我娘了。

「想到最後,淡菊,我想明白了。本來我很恨很怨,常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爹要這樣…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有這種遭遇…我想到妳,想到我們在山上的日子,想到我爹哭得那麼慘…我突然不怨也不恨了。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就是我爹傷得不夠重,失去的太少,才不知道要珍惜,所以我才要傷得那麼重,失去那麼多,學會什麼叫珍惜。

「早在我想明白之前,我就知道了,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我知道什麼是珍貴的,所以硬去求、去賴,就算是使碎心也要把妳攢在手裡捧著。我不要跟我爹一樣老是惦記,我就守著妳。」

「…這樣,似乎不太健康。想法兒也不太對。」淡菊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我師父說過,這是一種疾病,叫做『創傷後症候群』,還有一個名詞,我現在記不清…」

「那妳,讓不讓我守著呢?」他垂下眼簾,低頭問著。

「讓你守。」淡菊破涕而笑,「讓你守到煩。」

「我不煩。」他笑,燦爛若雲破天開的月色,「我不用健康,妳肯讓我守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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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崖州司判,事實上就是司刑名的低等親民官,說不好聽點,就是捕快頭子。官位九品,只比吏高一點兒。

流放地能有多繁華?雖說唐朝就已開發,但就一座小小土城,逐年失修,城門宛如虛設,有些土牆崩塌,在地人自在的進出。

他們的住處離城不遠,依著低矮山坡而建。領他們來的小吏解釋,海南溼熱,住山上涼爽些,進了竹籬笆圍成的院子,那個鏽得厲害的鎖使盡力氣才開了,但門一推,整扇門轟然倒下,震得霉壞的茅草屋頂也塌了一塊下來。

小吏一臉尷尬,「這、這…劉司判,就來修、來修…今夏雨水多,什麼都發霉…」擦了擦額頭的汗,怕這對小夫妻哭了起來…每年這些流放官都要演一齣苦戲,真是受不了…

結果這對挺年輕的小夫妻,居然一起放聲大笑,還厚厚的打賞他,央他找個人來洗衣做飯。

他不知道,這對夫妻裡頭,當中一個已經失去太多,對物質看得很淡,另一個擁有的很少,自己動手已經成了習慣。

他們攜手走入住處,地上是夯實的泥土地,竹桌竹椅竹床,像是一個竹子建成的小屋,旁邊開了道小門,可以走到後面,一個黑漆漆的大灶,積了點長出菌類的柴薪,應該就是個極小的廚房。

廚房有後門可以開,出去後是個挺大的空地,圈在籬笆裡,還有一口井。他們倆打了桶水上來,淡菊試著嘗看看,入口甘甜,「應該有個山泉脈,咱們賺大了。」她笑。

慕青也喝了幾口,解了煩熱,忍不住喊了聲好,「可不是賺了?不用遠遠的挑水,開了後門就有。只是茅房在哪?」

淡菊掩口笑,「你當什麼地方都會挖茅房?大約把天地間都當成五穀輪迴之所吧。」

好一會兒慕青才意會過來,「一個茅房也說得這麼促狹。定是你師父造的孽,沒得說了。」

「這回兒你倒是對了。」淡菊噗嗤一聲,「但我們是不習慣的。等等來陪我挖個暫時用的。」

他們找了竹帚,淡菊撕了一件舊單衣,開始裡裡外外的打掃。且喜前後牽牛蔓生,花開斑斕,又有瓜棚垂著葫蘆,芳草葳蕤,滿眼碧綠,屋後尚有幾叢翠竹,竿竿生涼。

慕青還躍上屋頂,把霉壞的茅草拿掉,「這瓦,倒是個問題。」

「我跟我師父切過竹瓦,明兒咱們試試。」淡菊抬頭看著他,「天氣溫暖,看起來今夜也不下雨。咱們瞧著星星睡覺,豈不是好?」

「好主意。」慕青讚了一聲。

當晚他們累得幾乎抬不起胳臂,又還沒買柴米。淡菊摘了幾個嫩嫩的葫蘆煮了,又把麵餅切了,丟在裡頭,路上沒吃完的臘肉也一起烹煮。

幸好還有個鍋子,不然今晚他們又得吃麵餅。但碗筷一概具無,慕青去後面竹林轉一圈,就多了竹碗竹筷,還有個竹勺子。

「今天真辛苦你的寶劍了。」淡菊洗了碗筷後,盛了滿滿一碗給慕青,「又要管切菜,還得管削竹子。晚點咱們睡覺,寶劍一定在鞘中悲泣。」

「誰不好跟,讓它跟我呢?」慕青接了過來,急不可待的吃了一口,燙得眼眶發紅,「燙…但好吃得很,淡菊也吃…」

淡菊笑著吹涼了才吃,瞧慕青吃得滿頭大汗,替他擦了擦,輕輕笑著,「我想它跟了你,就算切菜削竹子,也是非常願意的。」

慕青溫柔的看著她,「我這生,已然太富餘。有了妳,還有一把劍。」

淡菊紅了眼眶,趕緊幫他再乘一碗。

用過了飯,慕青又走了好幾趟提水,淡菊燒火,兩個人痛痛快快的洗去旅塵,互相幫洗了頭,從衣包裡找出梳子,梳通了就在竹床上納涼等髮乾。

相執了手,只是對著笑。心底都感到一片安寧靜謐。

或許其他人陷入這樣的絕境,即使夫妻相愛,未免牛衣對泣。但對他們倆來說,卻只回想到過去在迷途小築的安靜歲月。

一路受驚擔怕,此刻才感到安全。即使破屋陋室,他們總算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慕青貼過去抱住淡菊,竹床卻咿呀一聲刺耳。慕青但凡一動,竹床就響個沒完,抱著淡菊,他恨恨的說,「這裡什麼都好,就這床明天我就劈了當柴火!咱們親熱,它較勁什麼?」

淡菊臉紅的推他,「劈了它,明天睡哪?」

「不管了,雖然來日用錢的地方多了,還是先買個結實的床。不然春聲傳三里…哪能讓人聽些許動靜去!」

淡菊掩面笑了一會兒,「你消停著些吧。一路遠來還暈著船,不歇歇只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慕青湊近她耳邊,手悄悄的伸入她的衣襟,「這是有的沒有的麼…?」

方纔壓倒,竹床使盡全身力氣似的吱嘎了一聲大響。慕青一言不發的把淡菊抱到地上去,下床時狠狠地踹了竹床一腳。

那晚他們不得不再洗一次澡,髮間身上都滾滿了土。淡菊笑軟了,慕青抱著她,一臉無可奈何。

但崖州真是小地方,連張床也難買。慕青不得不咬牙切齒的忍那張竹床幾天。直到竹瓦都鋪滿了屋頂,才有人家願賣一張紅木床。

當天他就劈了那張竹床,拿來生火的時候,特別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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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崖州州牧給了慕青十日的休整日,他幾乎都拿來整理家園。等屋頂鋪滿了竹瓦,忍痛買了白灰刷了牆,原本破落的陋室顯得乾淨俐落,竹櫃裡擺著他們不多的衣服,就那張紅木床最氣派,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

小吏幫他們找了個老僕婦煮飯打理家務,早出晚歸,他們這個小小的家,總算是安頓下來。

在崖州,馬金貴異常,連驢都是內陸幾倍的價錢。慕青咬緊牙關,買了兩頭,真有床頭金盡的煩惱。淡菊笑著把自己的私房添進公中,他還非打字條借不可。

「你打字條,那我拿了私房錢就能想跑。」淡菊半闔眼,「家裡的帳還是我管吧。你不慣這種瑣碎…省得再買張這樣的床。」

「買貴了麼?」他緊張起來。當家才知柴米貴,一切都得自己主意,才知道以前過得多渾渾噩噩。

淡菊掩嘴笑,「不妨的…我拿醋薰洗過,也不是病氣過去了…害怕麼?」她挑了挑眉。

慕青怔了一下。啊呀,莫怪這樣精緻的紅木床,只賣那樣的價…原來是死過人的床。

他也跟著挑眉,「我是沒死過的人麼?小看我。」

淡菊福了一福,「不該小看夫君膽量,妾身無禮了。」

慕青一臉可憐兮兮,「娘子冤了我,這樣怎夠?我心疼,得揉揉…」一面拉她的手按在胸口。

「夠了,」淡菊啐他,「越發無賴了。今天要去衙門了呢,還這麼無賴…」卻還是輕輕揉了揉他的胸。

慕青的臉慢慢泛出霞暈,「我去衙門,可妳要做什麼呢?」一面把手伸到她的袖子裡摩挲。

「能做什麼?」淡菊畏癢,一面躲著一面笑,「串鈴過街,賺點脂粉錢罷了。」

「別醫男人。」他板起臉。

「醫者父母心,你瞧過只愛女孩兒的娘嗎?」

撕鬧了好一會兒,慕青才依依不捨的出門,還回頭叮囑,「就算醫男人,把個脈就很對得起他了,外傷叫他找別個大夫去…」

「快去吧!」淡菊笑嚷,「只有你才當寶貝,誰看在眼底呢?」

「這可是謊話。」慕青翻身上驢,「騙我心實呢。」這才往城裡去。

她倚門看著慕青遠去,第一次心底踏實,覺得臨晚可以看到他。一水相遙,連恩恩怨怨也留在海的另一頭。

大明禁海也不是全無好處的。

她戴上面紗紗帽,吩咐了僕婦幾句,收拾藥箱,也下山去了。


崖州少有良醫,淡菊來不多久,剛好酷暑引起一波痢疾,年年如此。她盡力救治,又建立一套簡明的守則,這波痢疾竟沒死幾個人,她這初來乍到的醫婆就這樣站穩了腳跟。

後來替孩兒看病,看她蒙著面紗,嚇得大哭。不得不取下面紗,孩兒反而好奇的摸她臉上的胎記,奶聲奶氣的問她是否黥面。

原來崖州土族複雜,當中有幾族以黥面為美。後來她索性拿掉面紗、棄了紗帽,土人不以為異,流放官吏也習以為常,只偷問是哪族女子這樣善醫。

她還真沒想到,居然也有不避之如蛇蠍的人們,將她如常人看待。連崖州世族馮家太夫人也與她相厚,囑咐馮家家主多多善待劉通判,倒讓慕青沒費太多手腳就融入了當地的士族圈子。

慕青初來,面對暮氣沈沈、破舊凋敝的衙門,也不禁苦笑。來這兒的犯官不是醉生夢死,就是竟日頹唐抑鬱,他剛到衙門時,連州牧都不在,空蕩蕩的。

後來與小吏閒談,才知道百姓根本不依賴官府,有什麼事情,找馮家談去。這任家主慈善有餘,魄力不足,又不是正經官府,許多事情只能敷衍著,連土族械鬥都管不了。諸多積弊,也無法一一細訴。

官無心於民政,百姓不信任官府,有一種很疏離壓抑的氣氛。

他笑嘆,先把捕快找來,好生整頓。幸好捕快、小吏都是在地人,有心為鄉里做事,但官老爺們都是死氣活樣的,有心無力。這個年輕的司判大人長得這樣好看,性子卻柔中帶剛,身手好的驚人,又肯做事,又有膽識,敢去激烈械鬥中喝阻,鎮住場子。漸漸也心服了。

真正讓他揚名的,是起少有的謀殺案。一人被鋤頭打破腦袋,搶去錢財,血跡尚未乾涸。崖州連鋤頭都是希罕東西,慕青命家有鋤頭的人都得扛著出來,正色說,「本官擅長扶乩,神明已示真兇。兩個時辰後,便能分曉。」

兩個時辰後,他指著一個人,「陰魂化蠅索命而來,還不認罪?」

定睛一看,那人的鋤頭蒼蠅飛舞,驅之不去。嚇得那人跪下大哭,連稱饒命,供稱他將搶來金銀吊在井裡的桶子裡。

眾人皆畏劉司判能通鬼神,判案奇準,只有淡菊笑彎了腰。

「連我師父的故事都剽竊去,當心她氣得跳出來打你這徒婿!」

慕青也笑,「她再也不為這打我。真要打,就要打著問我怎麼拐了她心愛的徒兒,可惜沒那麼長的手。」

這是閒暇時淡菊說給他聽的故事。據說發生在宋朝,淡菊也說,搞不好是她師父瞎編的。蒼蠅喜食腐肉血漬,洗得再乾淨,總有些縫隙藏著肉屑,蒼蠅總能千里追尋。有個聰明人就這麼破了案,今天卻讓慕青拿來剽竊一回,還裝神弄鬼。

見她歡笑,他心底柔軟,攜了她的手,「今天留豬皮沒有?」

「你真要學?」淡菊偏著頭,「其實我外傷還算成…也沒幾個強過我的。」

「醫者難自醫。」他湊到淡菊耳邊小聲說,「萬一妳生產,孩兒太大…總有縫那一兩針的時候。」

淡菊神情黯然,輕聲嘆了口氣。「…若一輩子都…也不用煩惱這些。」

她替彼此把過脈,很是憂愁。她原本就體寒,屬於不容易著床的體質,慕青又在蒙難時傷了腎水,機率也低。若是一方如此猶可,不巧兩個都屬於子嗣艱難的體質。

「防範未然,有什麼不好?」慕青拉著她,「沒孩子也好。省得他霸佔了妳,我只能一旁生悶氣去,打又不能打,罵又不能罵,只能在旁邊扮可憐。」

「你哪天不扮得很可憐?」淡菊笑他。

慕青臉孔一紅。少年夫妻,不免意動的時候多。摩挲溫存,慕青很勇往直前,臨到寬衣解帶,依舊有些陰影。往往會手足無措,露出無助的神情。

每次看他雙眼朦朧,迷茫無助,淡菊就會去吻他,溫柔蜜愛,他卻總是慢吞吞、磨磨蹭蹭的,往往把淡菊抱在上,才能完事。

他將臉一撇,微微噘嘴,「不就是怕弄疼妳?哪是扮可憐?都不知道我忍得多可憐…」

「誰讓你忍呢?」淡菊打趣他,自己反而漲紅了臉。

「是說我能不忍了?」慕青笑著湊近她。

「…你到底要不要學外傷?」淡菊有些惱羞成怒。

「學!怎能不學?」慕青有些邪惡的笑,「反正『能不忍』的時候多的是。」

被貶半年,劉尚書終於遣人來探望。

那是從小照顧慕青到大的老僕,見了又黑又瘦的少爺,跪地大哭,慕青笑著攙起他,跟淡菊說,「吾家老人也。」

淡菊殷殷笑意,鄭重的行了晚輩禮。老僕再三推辭,終是側身受了半禮,連連說使不得。

「公爹遣使來望,是該如此,李老伯請上座。」淡菊溫柔的說。

慕青帶他四處看看,笑語晏晏。只見他眉間陰鬱俱散,坦蕩瀟灑,指點破室陋院,語氣充滿自豪,並親取井水泡茶,神態安閒。

雖然又黑又瘦,卻神采飛揚。像是那個十七八的少年公子,名滿京華的才子劉慕青。

「公子!」老僕哭道,「您…終於好了。又像以前的公子了…」想到他難後返家,臉上蒙著死氣,尤其是老爺嘆息著從隨州回來後,更像是一縷幽魂,蒼白靜默,似乎早已離世。

上回返京,卻日日陰鬱,和老爺見面不是大吵就是小吵,還在皇宮鬧到沸沸揚揚,脖子上帶個血洞回來,也不給人碰。讓老爺打了兩頓也沒消停,總覺得他身上的陰影越來越重,看得他心疼極了。

貶來這麼遠,他日日跪求老爺讓他來看看,怕他從小嬌生慣養,恐熬不過這苦。老爺卻置了氣,明明常暗裡流淚,死活不肯。若不是皇上有意無意的問了一句,老爺這才鬆口。

懸著這麼久的心,卻看他氣度神態竟似極愉悅安然,宛如昔日舊公子,忍不住大放悲聲。

「李伯,你說得好笑。」慕青遞帕子給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我,哪有什麼以前以後呢?」

端著茶點的淡菊,默然站住,竟有些癡了。

「劉州牧」沒有了,「司空」也只偶爾出現。現在的人兒,的確就是慕青而已。

終究如何的重傷,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是會痊癒的。這就是人哪…

所以她的師父會這樣喜歡,她也會這麼喜歡。只是…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微微的愴然…不應該,卻控制不住。

慕青轉眼看到她,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向她招招手。她端著茶點過去,慕青幫她把茶盤放在桌上,攜了她的手,跟李伯說,「吾家荊妻也。」

李伯趕緊起身跪拜行禮,口稱夫人。淡菊慌著要讓,卻被慕青扭著手按住。「家禮不可廢,李伯受妳一禮,妳也受他一禮,應該的。」

她紅了臉,胎記猶艷。但心底那股淡淡的愴然,卻被熨貼的消逝無蹤。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8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10-09-26 16: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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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廣東爆發了一次瘧疾流行。

只隔一水,海南全境大大騷動起來,日夜不安,可說是人人自危。廣東那兒的州牧極憂心,聽說劉司判的娘子善醫,束手無策之餘,竟親自來前來誧誣誤誚,不畏御史參議。

慕青原本是不願意的,但淡菊瞧那州牧幾乎瘦乾了,兩眼凹陷,可見多日沒睡,又聽他說疫區極慘,恐怕是自己也在疫區視察多次吧…

她拿眼睛看著慕青,滿目哀求。

「瘧疾難治,又易過病。」他抿緊嘴,「別哄我,我跟妳學醫可不是學假的。」

「…讓蚊蟲叮咬才會上病。」淡菊躊躇了一會兒,「我隨身佩戴驅蟲藥物,保住病人元氣,通常可以熬得過去,並不就是絕症了。」

她那醫術通天的師父,只被瘧疾這種流行病打敗過。她的師父氣得跳腳,嚷著要飄洋過海,去「南美洲」找「金雞納樹」。未久入秋,流行範圍很小,也沒死很多人,但她師父抑鬱許久,破口大罵文明落後、科技發展受阻礙,順便連大明禁海都罵進去了。

她知道有種特效藥叫做「金雞納霜」,就是金雞納樹的皮煉製的。但知道也沒用,據說在三重大海之外,一個叫南美洲的地方。千山萬水,畢窮生之力也不可及。

「只是盡人事而已。」她搖了搖慕青的胳臂。

慕青看了看屋外捧著茶發愣的廣東州牧,心底一陣陣的泛酸。什麼野漢子,也敢上門要見他的娘子!?管他是不是五品官…不是淡菊在跟前,就舉起拳頭打出門去!

偏偏他是貶官,不能輕離流放地。他怎麼捨得把淡菊擺在那些狼子野心的混帳面前?那種哀求的眼光他沒見過?讓他來裝,還更楚楚可憐呢!

又長得高頭大馬,武官模樣。一直嫌自己長得文弱的慕青,心底更不舒服起來。但不讓淡菊去,恐怕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可不,這就開始眼淚汪汪了。

「淡菊,」他拖著她的胳臂,凝重的說,「男人都是人面獸心的。長得越能看越禽獸。不管他們嘴裡花花說些什麼好聽的,都不能讓他們哄了去。」

「…慕青,我是去看病呢。」她微張著嘴看著她那憂心忡忡的夫君。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彆扭起來,「誰讓妳討病人喜歡。」

淡菊啼笑皆非的擰了他一下,「說什麼渾話呢…你不瞧瞧我的臉?」

「我娘子的臉怎麼啦?」慕青拉長了臉,「哪族姑娘可以黥得這麼好看?」

淡菊心底好笑,又哄又親,說了無數好話,才讓他噘著嘴同意了。

她隨同廣東州牧搭船,慕青在碼頭送別,眼睛就沒離開過她,一臉怏怏。一直到船已離岸,慕青仍然沒有離去,極遠還看到碼頭一點人影。

廣東州牧姓宋,瞧見淡菊依舊站在船首,噙著淚,癡癡望著遠方,有些駭笑。雖知不該跟官眷多言語,還是忍不住說了,「劉夫人與司判結縭幾載?」

淡菊臉一紅,幸好帶著紗帽,「…三年有餘。」

宋州牧盡力忍笑,「果然伉儷情深。」

「不曾或離左右…」她情緒明顯低落下去,不再言語。

他有些詫異。初見劉夫人時,他大吃了一驚,原以為是土族黥面女子,沒想到是天生的胎記。又見一旁的俊美無儔、逸若謫仙的劉通判,不禁有「巧夫竟伴拙婦眠」的感嘆。

現下又這樣兒女情長,難分難捨,他有點後悔,恐怕名過其實,白跑了這趟。

直到到了疫區,劉夫人像是換了個人,殺伐決斷,公諸了防疫要則,編整郎中大夫,開方施藥各有所屬,竟是極其熟練。得了她助手,宋州牧才能獲幾夜好眠,不再毫無頭緒而徒勞無功。

但宋州牧發熱發寒的時候,她親自來診,溫柔悲憫,細細把脈觀顏,又讓人可敬可親。

「宋州牧並非瘧疾,只是勞累過度,又著了涼,竟是個小傷寒。需要好生調養。」劉夫人施了幾針,他頓覺腦門鬆快不少。

待她開方,宋州牧有氣無力的說,「這怎麼成?眼前多少事…」

「宋州牧愛民如子,淡菊欽佩。」她溫和一笑,「但不把病養好,這廣東百姓靠誰好呢?」

她喚來宋州牧身邊服侍的丫頭,一一囑咐如何看護、幾時吃藥,藥須如何煎製。不厭其煩,殷殷托付。

她就是這樣照料家裡男人麼?宋州牧心底掠過一點失落。這麼殷勤仔細,真心誠意…難怪劉通判如此不捨。

劉通判家徒四壁,只有個半聾不啞的老僕婦做飯。想來她得諸事照料吧…

他自嘲的笑笑,娶了一妻三妾,他身邊一切瑣事,都是奴僕打理,連碗湯都少人做給他喝。其實不做也好,不然喝了夫人的湯,就得喝姨娘的湯,一碗水端平,可不是容易的事。

在外吃了辛苦,想跟枕邊人說說,夫人臉上總有氣,姨娘們有美貌卻沒腦子。不知道該跟她們說什麼,她們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了。

那對少年夫妻在屋裡咬耳朵,賭氣輕哄,蜜糖兒似的甜,他似乎從來沒有過。把臉別開,還是聽進一絲半點。說不出有多羨慕,羨慕得有些發酸了…

宋州牧病得沈了,丫頭怕擔關係,一天數次的來報,淡菊已是疲倦,還是強打精神去看。她摸了摸額頭,翻眼皮,看脈象,又看了藥和密不通風的房間,完全沒照她的囑咐,讓她暗暗嘆氣。

最是知疼著熱,還是醫者和枕邊人哪。

「能否讓宋夫人來一趟?宋大人需要人照料…」她問丫頭。

丫頭躊躇,訥訥的說,「夫人的身子也不太好…」

「不用了。」宋州牧的聲音很疲倦,「她出身世家,哪懂得照料人…更不會來疫區。」

淡菊啞然,轉頭看那個丫頭。面目姣好,十指青蔥似的,留著長長的指甲,一點疤痕也無。她恍然,這是個「觀賞用」的丫頭。

輕嘆一聲,「宋大人,我眼前還有事,您放寬心且養病,晚點我來看您。」

當夜她陪著丫頭一起守夜,教著怎麼用烈酒擦身更衣,怎麼把冷布巾放在額頭降溫,該按哪些地方降低痛苦…直到天明,丫頭已經累得昏睡過去,她強撐著換過已溫的布巾。

探探額頭,已然降溫。她又輕嘆一聲。

宋州牧微微睜開眼睛,眼底都是血絲。「…難怪劉司判那樣不捨。」他目光遙遠,自嘲的說,「我算是白娶了一妻三妾。」

淡菊微微皺眉,這話已經太踰越。但她對病人都好,不會破口大罵,跟她那急性子的師父不同。

「那是我家夫君只娶了我一個,我又善妒,不容人。」她輕描淡寫的說,「夫君容得我妒,容得我拋頭露面行醫,他這般容我,我不盡心盡力服侍他,那不是沒天理了?」

說完就推醒丫頭,要她將煎好的藥餵給宋州牧,就告辭了。

宋州牧病癒後,就沒再提什麼,只是對淡菊非常恭謹,常常和她商量疫病遏止的方案。

眼見入秋,疫情已經減緩,淡菊就告辭要返家。

宋州牧欲言又止,卻又靜默,只是送她到碼頭。見她即將登船,喚住了她,取出一把八寶攢珠金釵,非常昂貴。

他咳嗽一聲,「此次疫病,若非劉夫人援手,豈能善了。無以為報,區區微物,聊表寸心。」

淡菊嫁予慕青已經三載有餘,隨他在官場打滾,已不是當年天涯行醫的無知少女。她盯著宋州牧,取下臉上面紗,露出豔紅的胎記,宋州牧反而目光火熱的看著她。

「宋州牧,」她柔聲,「你只是病了,一時軟弱。」

宋州牧沒離開她的眼睛,「據聞,劉司判也是淡菊姑娘的病人。」

她深深看了他兩眼,容顏漸漸嚴肅,「但我也只對他病,只容他療我的病。宋州牧,我應你邀請而來,是敬佩你為民焦灼,我依從醫者本心。從來不是為了金銀財帛。」她從容戴上紗帽,轉身登船,看都不曾看一眼那只華麗貴重的金釵。

淡菊一直沒有轉身,倔強的挺直背,渡海而去,不曾回顧。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9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10-09-26 16: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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