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晚清帝國回憶錄》廣西師範 大學出版社
唐太宗貞觀年間有本《推背圖》,據說是中華第一預言書,歷史上的很多事情,還真被它說中了。這本書因為涉嫌“妖言惑眾”,在宋元明三朝都是禁書,趙匡胤當皇帝的時候看了這書可是死罪。但人的通病是,越隱秘的東西就越想看,古今中外研究《推背圖》的人還真不少,包括前面提到的那位金聖歎大師。
《推背圖》裏有一卦是對應太平天國的,說,“頭有發,衣怕白;太平時,王殺王”(第三十四象)。這卦不難理解。“頭有發,衣怕白”,太平軍被人稱為長毛,因為太平軍的人都是解開大辨留長髮,不像清朝人都按滿人習俗,半個腦袋剃個精光,光留一大鞭子。至於“衣怕白”,那些廣西老戰士還真從不穿白衣服,也許楊秀清等燒炭黨人出於職業特徵而忌諱白色。
關鍵是後面兩句,“太平時,王殺王。”如果是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預測了太平天國會發生“天京事變”,那就不能不說,這的確是高人寫的一本奇書了。
1856年9月初,天京城外秦淮河通往長江的出口處,江水忽然被染成了紅色,“接連捆綁及黃衣黃褂者”的屍體順河漂流,數不勝數,令人震驚。江南大營的清軍斷定,太平天國一定發生了內訌。
清軍還真猜對了,太平天國果然發生了大事件。
這還得從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說起。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不久,清軍就在南京城的東南郊建立了江南大營,一來用來困住天京,二來可以庇護蘇州、常州地區的產糧區。另外,在揚州城的北郊又建立了江北大營,以從上游威脅天京,並庇護淮北一帶的產鹽區。這兩個大營像定時炸彈一樣,時刻威脅著天京的安全。
1855年初,太平天國的北伐軍雖然已經全軍覆沒,但西征軍的形勢還不錯,第三次攻克武昌,曾國藩也被圍困在南昌孤城,皖北等地區都落入了太平軍之手。1856年初,在東王楊秀清的指揮調度下,太平軍先擊破鎮江城外及揚州之敵,擊潰江北大營;隨後又調回圍困南昌的石達開部隊,在石達開週邊作戰並調走清軍主力的掩護下,太平軍猛撲江南大營,一舉將它打破。長期和太平軍頑強作戰的清將向榮,戰敗後上吊自盡,天京圍解,洪秀全總算出了口心頭惡氣。
巨大勝利的後面,卻隱藏著重大的危機。外患剛去,內憂就很快浮出海面,問題就出在太平天國的領導體制上:太平天國本是一個天王加上東南西北翼五王,天王高高在上,東南西北四王都要受東王楊秀清的節制。但在1852年,南王馮雲山已死於衰衣渡一戰,而西王蕭朝貴也死于同年的長沙之戰。這樣,首義的最高領導層只剩下了天王洪秀全、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和翼王石達開。
最矛盾的是天王和東王的關係。按太平天國的宗教理論,天王洪秀全是上帝次子,是上帝派來解救人間的最高代表,但東王楊秀清在舉義前會眾思想動搖的危急時候,和西王蕭朝貴聯手搞了“天父天兄”下凡的把戲,並得到洪秀全後來的追認。洪秀全也是不得不承認,要是揭穿的話,大家就都露餡了,楊秀清、蕭朝貴要不是什麼天父天兄,你洪秀全又算什麼上帝的次子!?
但在實踐上矛盾就出來了。東王楊秀清本應該在天王之下,但他時不時的可以“天父”下凡的名義,直接越過洪秀全給太平軍部眾發號施令。實事求是的說,東王楊秀清主持了太平天國早期的全面工作,取得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而洪天王則大都是高高掛起,虛君味十足。這種類似二元的體制帶到天京,天王通常都在天王府中深居不出,很少參與具體的軍政事務,只是醉心於搞搞宗教活動、寫寫打油詩,享受天王的快活日子。由此,楊秀清也權威日盛,日益驕橫,也起了篡位之心。
當時的東王府,窮極奢麗,內有妃妾數百,服務的都是些面容姣好、身材*的江南美女,一點都不遜色於天王府。楊秀清經常晝夜淫佚,還造有龍車放在東王府裏,讓美女侍妾*拖曳,以此淫樂。楊秀清小時候窮怕了,一旦發跡,當然要像暴發戶一樣大講排場。他坐的轎子,需要三十二個人抬,轎子裏還有兩個小童服侍,連轎夫都穿著華麗的衣服,派頭大得很。每次出門,楊秀清的隊伍前必打著繡有青白二巨龍的旗仗,鼓樂齊奏,扈從千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楊秀清有自己的一套行政班子,太平天國的早期大政方針都出自東王府,弄到後來大家都惟東王命令是從。楊秀清既然大權在握,不但視洪秀全如無物,對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後來封的燕王)等老兄弟也是頤指氣使,盛氣淩人。
韋昌輝等人為求自保,只好對楊秀清曲意奉承。據說楊秀清縱欲過度,“久乃不能入”,韋昌輝為楊秀清四方放榜求醫,以此來討好楊秀清。更有甚者,韋昌輝的哥哥因得罪楊秀清而被五馬分屍,連韋昌輝自己也被楊秀清打過數百大板,以至於站不起來,但當時也只能隱忍不發!
但危險依然存在。自從西王蕭朝貴去見上帝后,太平天國裏只有楊秀清可以合法通神,所以每當楊秀清要表演他“保留節目”的時候,大家都非常緊張,跪伏屏息,汗不敢出,生怕東王借“天父”發怒為名,把自己的小命枉送。洪秀全的二哥洪仁達,就因小事被楊秀清借“天父”名義給捆了差點打殺。而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等人知道楊秀清忌諱他們,更是謹慎有加,心存畏懼。
甚至連高貴莊嚴的天王洪秀全,也屢次被楊秀清責罰。據《賊情匯篡》上說,太平軍中別男女,普通士兵見不到女人,但洪秀全卻妻妾成群,軍中有人憋不住,夜間偷窺了洪天王和妃子們行男女之事,不巧被更衣的妃子發覺,洪天王大怒,將此人綁了要殺頭。楊秀清對此很不以為然,於是他咣當一聲倒地,搖身一變,再次“天父”下凡訓斥洪秀全:“爾與兄弟打江山,殺人大事,何不與四弟(即楊秀清)商議!此須重罰!”
重罰就是要打洪秀全屁股。洪天王有苦說不出,只能跪下認罰。幸好有其他兄弟求情說願意替天王受罰,楊秀清才見好就收,免此一打。
打破江南江北大營後,楊秀清更是野心膨脹,想趁勢迫使洪秀全禪位。關於楊秀清想篡位的故事,版本很多,大同小異,一般都是說楊秀清假稱“天父下凡”,說四弟楊秀清如此大的功勞,怎麼才九千歲啊?洪秀全驚恐之下,慌忙說應該是萬歲。“天父”又說,那東王世子呢,洪秀全趕忙說,也是萬歲,世代都是萬歲!楊秀清很滿意,說,我做萬歲,你做萬萬歲!
下面姑且錄清人羅惇曧的《太平天國戰記》裏記載的另一個版本,供參考。
楊秀清在圖謀篡位前,已經做了輿論準備,在科考中故意出了個題目叫“四海之內有東王”,意圖非常明顯。後來楊秀清假裝生病,要洪天王前去探視。洪天王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天王府,來到東王府後見到楊秀清仰臥在臥室內,旁邊有四個妖豔的美女伺候,床邊既沒有椅子,也沒有凳子,只設了一個小榻給洪天王坐。
洪天王強壓心頭之火,假心假意的寬慰東王好生養病。楊秀清也不理會,故作囈語說:“人家都說天無二日,人無二主,秦時二日相鬥,這是為什麼啊?”洪秀全大驚,趕緊下令讓手下隨員對楊秀清九叩首,三呼東王萬歲。
洪秀全突然的舉動,反倒讓楊秀清一時沒反應過來。本來楊秀清想引誘洪秀全遜位,如果不答應的話就動手殺了他。但是洪秀全猝令手下對楊秀清高呼萬歲,反倒讓他無話可說,只好打起呼嚕裝睡了。
洪秀全見楊秀清半天沒有反應,便假稱上廁所,乘著機會跑回了天王府。洪秀全走了後,楊秀清突然睜開眼睛,問左右:“天王去哪了?”左右說上廁所了,楊秀清才沒有繼續裝下去。這幕戲簡直就是當年鴻門宴的翻版,按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學》理論來說,楊秀清畢竟還是心不夠黑,反應也不夠快,所以做不成大事,註定要被人所殺。
洪天王回到天王府後,後怕得全身冷汗直流,立刻下令緊閉宮門,讓強壯的女兵們加強護衛,並連夜寫下血書詔,召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等人速回天京護駕。
韋昌輝與秦日昌得令後,帶領三千精兵晝夜兼程,在一個深夜裏趕到了天京城外。當他們到達水西門的時候,守城士兵不給開門,說:“沒有東王的令箭,不能開城門。”韋昌輝聽後大怒:“我就是奉了東王的密書,這才星夜趕來,你們竟然膽敢阻攔,不想活了嗎?”
守城士兵一聽是北王,心裏害怕,就把他們給放了進來。韋昌輝也不作片刻停留,立刻拍馬殺奔東王府。在東王府的門口,遭到楊秀清衛士的激烈抵抗,韋昌輝登高大呼:“奉詔討賊,順從的人散去不加罪!”深夜當中,大家都迷迷糊糊,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便漸漸被驅散。
控制局面後,韋昌輝帶兵直撲楊秀清的臥室。楊秀清當時本已睡覺,突然被外面的打鬥聲吵醒,聽到外面動靜不對,嚇得趕緊躲在水閣下面,但最後還是被找到並給捆了帶走。東王所有的妻妾子女,全部被韋昌輝的親兵殺死,特別是那些身懷有孕的王妃,更是一個不留。
說實話,韋昌輝早就看楊秀清不順眼了,他心想,楊秀清你小子當年不過是個大字不識的燒炭工,身材矮小,一個眼睛還是半瞎,居然還膽敢人模狗樣的,動不動冒充天父下凡,你也不看看你那模樣!我堂堂七尺男兒,比你有錢有文化,竟然被你這樣的人踩在腳下,當年要不是我帶領金田村人支持你們,太平天國哪有今天?輪得到你來欺壓我等?
想到自己的親哥哥被楊秀清五馬分屍,韋昌輝睚眥俱裂,喝令手下將楊秀清狠狠捆緊,連夜押去天王府見洪秀全,但洪秀全聽說韋昌輝殺了楊秀清全家,心想這又是一個手段更加毒辣的“楊秀清”,要是把他扶正到楊秀清地位的話,恐怕以後同樣是專橫難制,於是便想赦免楊秀清,以便自己從中操控。
韋昌輝見天王出爾反爾,憤怒得幾欲造反,命令左右立刻宰殺了楊秀清。天王得知楊秀清被殺後,也不褒獎韋昌輝的功勞,反下詔說不要多殺,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韋昌輝這下才發現自己是被洪秀全當槍使了,氣得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得不到天王的支持,韋昌輝又擔心楊秀清的餘黨會報復,於是矯詔說前去和楊秀清劃清界限的人都可以赦免,否則就殺無赦。
受此大變,楊秀清的餘黨群龍無首,三千多位原東王的部下在惶恐之下,受騙前去投誠,結果被韋昌輝的精兵一網打盡,殺得遍地流血,隨後韋昌輝又下令關閉城門,全力捉拿楊秀清剩餘的黨羽。在這半個多月裏,天京城內,血雨腥風,近兩萬革命精英,一時被屠殺殆盡。此時的事件,已經演變成楊秀清篡位未成,而韋昌輝叛亂是實。
翼王石達開聞此大變,急速趕回天京,見到韋昌輝如此濫殺,壯著大家還算是兄弟,就好言勸導韋昌輝說:“楊秀清謀反篡位,死不足惜。但那些廣西老鄉,大都無罪,你現在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們都殺了,弄得人人自危,這只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韋昌輝聽後非常不爽,他心裏清楚自己殺戮過多,天京人都痛恨自己而盼望石達開來主持工作,於是又想殺了石達開,去除這個政治對手。由於提前獲得了消息,石達開家門都沒進,就連夜用繩子爬出城牆逃走。韋昌輝一不做,二不休,率兵沖進翼王府,給來了個滿門抄斬。石達開奔到安慶召集部屬,發兵殺回天京。韋昌輝聽說石達開大軍將至,驚恐之下,乾脆破罐子破摔,每天都殺人洩憤。
韋昌輝的暴行,終於引起天京剩餘人馬的共憤,在洪秀全的號召下,這些人反攻韋昌輝並將之捉拿。洪秀全在第一時間下令將韋昌輝五馬分屍,並逮捕了同黨燕王秦日綱,將之斬首示眾。隨後,洪秀全將兩人首級派人送到石達開軍中,石達開這才重新回到了天京。據說,韋昌輝的首級被割去給石達開看還不算,其屍體還被寸磔(割)成二寸左右的小塊,並標上“北奸肉,只准看不許取”的字樣,掛在天王府外欄柵示眾!
自此,東南西北,四王皆去。剩下個翼王石達開,在天京也呆不下去。
石達開是個聰明人,善於拉攏人心、招攬人才,曾國藩說他“兇悍、詭譎”,其智力和志向遠在其他人之上。特別可貴的是,石達開對於洪秀全的那套東西,頗不以為然,顯示了他的思考能力和獨立性。
而洪天王經此大變,心裏也多長了個心眼,對於外人心存畏懼,只相信自己的家族中人。雖然石達開深孚眾望,但洪天王也對他起了疑懼之心,生怕他又成為楊秀清一樣的人物。於是,洪秀全把大權分了兩半,軍權分給李秀成等人,政權則分給了洪秀全的胞兄洪仁發、洪仁達,而正是當打之年的石達開,反而閒居天京,無所事事。
話說洪秀全的胞兄洪仁發、洪仁達這兩兄弟,雖說是個宗教迷,但卻喜好貪斂財物;自己無才無能,卻又偏好不懂裝懂瞎指揮,還自以為得計,日漸專橫。年輕氣盛的石達開哪里受到了這兩個野心大、氣量小的活寶,這時,他手下有個謀士說:“大王既然深得軍心,何必在此受制於人?中原不易拿下,何不挺進四川,做一番當年劉玄德的鼎足之業?”
石達開聽了覺得有道理,便決心離開天京,自立門戶,不再受洪氏兄弟的鳥氣。石達開出走的時候,在沿途城市放榜廣而告之,哭訴了他在天京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以鼓惑更多的老戰士加入他的隊伍。這一招果然有效,一路上太平老戰士從者入雲,跟隨石達開而去的人竟有十萬人之多,狠狠挖了一下太平天國的牆角。
石達開大軍到安慶時約陳玉成、李秀成帶領部隊跟著他走,陳玉成聽後本已跟著走了,並飛馬告訴老鄉和好友李秀成,李秀成說:“我們背井離鄉,拼死拼活的為了建立天國,如今幹到一半就變心,後世將怎麼看我們啊?你要去就去,我反正是堅決不去的。”陳玉成被李秀成這麼一說,半路上又折了回來。
石達開出走的時候,至少帶走了當時太平天國一半的兵力,太平軍精華,一時俱去。1859年,石達開的大軍從江西東部撫州一帶殺入浙江西部金華衢州一帶,隨後又輾轉進入福建,下底後進入贛南(從此江西無一完土,均被太平軍蹂躪)。緊接著石達開又西入湖南,打算向四川進軍。此時的石達開軍隊,已成流寇之勢。
石達開大軍在最鼎盛的時候有二十萬人之多,但進軍到湖南寶慶(今邵陽)的時候,被劉長佑、李續宜(李續賓之弟)的湘軍阻截並遭到重大挫敗。寶慶戰敗後,軍心渙散,很多人紛紛脫隊,石達開隨後率軍南進廣西,到老家兜了一圈。
廣西本就是因為貧窮而首義,石達開的軍隊來廣西後連飯都吃不上,大家都覺得前途渺茫,士氣沮喪。無奈之下,石達開只好在1861年率殘部約一萬餘人,再入湖南,取湖南湖北的邊地進軍,並在次年進入四川東南境。四川天府之國,地險民富,新任四川總督駱秉章聽說石達開進入四川,便急領湘軍先至佈防,嚴陣以待。
1863年,石達開見四川早有防備,便率軍進入西南貴州一帶,這些地方窮山惡水,地勢險要,石達開屢遭當地苗人勒索,終於在大渡河前,遭當地土司和清軍的夾擊,進退無路,陷於絕境。軍中因糧食耗盡,大家都忍饑挨餓,戰鬥力幾乎喪失殆盡。
無奈之下,石達開自請入駱秉章軍帳之中,駱秉章說:“你來投降的嗎?”石達開說:“我來求死,兼為士卒請命,請你放過那些剩餘將士的性命。” 駱秉章說:“好。”最終,石達開被淩遲處死,他的兩個兒子一個五歲,另一個剛剛出生數日,聽說被清廷收養,要養到十八歲後才淩遲處死。石達開的殘部二千餘人,包括他的十幾個王妃,也最終被屠戮乾淨。當年英姿勃發的一代翼王,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更加戲劇性的是,楊秀清被殺的那一天,後來被洪教主定為“東王升天節”,不知道這是對楊秀清的紀念還是對韋昌輝的嘲諷。
君臣內訌,兄弟相殘,太平天國賴以維繫的拜上帝教宗教權威體系,終於被天京事變的血腥屠殺撕下了面紗。事變後,石達開的出走,更是讓太平天國從此“內政不修,人心各別”。軍中當時流傳歌謠說:“天父殺天兄,總歸一場空;打打包裹回家轉,還是做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