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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鄉愿之旅
久未返鄉,忽然發現小鎮上竟然也有屈臣氏。我如同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大聲驚呼,這裡「文明」多了。同行的朋友用「少大驚小怪」的眼睛瞪著我:「妳沒看過屈臣氏,不可能吧!現在台灣除了山裡的猴子之外,都知道……」

「哇,還有麥當勞,嘿,轉角那邊,有家7-11便利商店!」「我不想再跟妳走在一起了,」朋友說。「妳這樣嚷嚷,好像土包子!真是……鄉愿……唉!」「你不了解的,我……」

不是故鄉人,不會了解我的驚嘆。我驚嘆的不是連鎖企業在小鎮生根,是因我油然想起,匆匆從指間溜走的時光,還有,在沒有屈臣氏和便利商店時,每一次令人臉紅脖子粗的藥房之旅,還有昔日的我,那個臉皮曾經薄如蟬翼的少女。

青春期,買生理衛生用品真是我人生最感困窘的時刻。那時根本沒有開架式陳列的商店,只有由兇兇老闆娘看守的西藥房。兇兇的老闆娘看守,算是最美好的時刻,至少我還敢壯著膽走進去說:我要一包那個……

最怕的是中年老闆看守著,或者,還有他的幾個朋友一起來「開講」,那我總會再三的在門口徘徊,遲遲不敢踏進一步。我相信,我如果開口說,我要一包衛生棉,他的眼睛肯定會變成一隻隻追逐可憐兔子的獵狗。

生理期一到,我就像霍桑筆下貼著猩紅A字的女人,在藥房面前,感到一種一切都被窺伺的無奈。

小鎮如此保守。當時的我甚至不曾跟同齡朋友討論過:妳們怎麼解決的問題。彷彿世上只有我有這樣的「痼疾」,日子慢慢過去,生理期則度日如年。

甚至不肯跟母親說,用完了,妳去買好嗎?奇妙的叛逆期,凡屬於自我秘密範疇的,一概不與任何人討論。

我想,母親買生理用品的心態未必比我健全多少。她總會叫老闆娘用報紙,把衛生棉當禮物一樣層層包好,才會放在腳踏車的籃子前面帶回來。

大人們總會告訴步入青春期的女孩,現在妳們得特別小心,否則,萬一給人家怎樣,妳就完了。

跟男同學在學校說話,會被視為行為不檢點。一起出去玩,記警告,還要上訓導處。總得行止合宜,深怕「一生名節毀於旦夕」。

我不知道,是環境讓我異常,還是我特別異常。由於到女生廁所,要經過男生教室,能少去幾次,就少去幾次,好像做了虧心事般,怕被人猜。

初三,有一位同班同學得了腎臟炎住院,不知道是否是這個「上廁所的不潔感」所導致的後遺症。
健康教育課本,我都熟讀了,可是,用的還是不太健康的心態,在看待自己的身體。

不可能跟師長、母親、同學商量,又沒有姊妹,少女的我、孤僻的,淪為一座孤島,對自己的身體,竟時時慌張失措。

後來到了台北讀書,發現台北有開架式商店時,簡直是欣喜若狂。回想起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愛上台北,竟是因為衛生棉。

「台北同學」也教我大開眼界。有天早自習,全班每個人都在抽屜裡發現一包衛生棉。原來是某公司為了推銷產品所送的樣品,不知怎麼入學校裡散發的。

我不動聲色的收進書包裡,有一種「好運從天而降」的芳心竊喜。後座的同學,則很高興的拿出來揮舞,對另一位同學說,喂,有五片呢。妳要不要,我的份用市價的半價賣給妳,反正我家都是我媽買的,不花我的錢!

我以侏儸紀公園裡遊客看著暴龍的眼光看著她。她的話讓我忽然明白兩件事:一是,免費的、樣品也可以很大方的拿來做生意賺零用錢;二是,「秘密」用品也可以大聲嚷嚷。

台北讓我卸除某個繡在胸前的A字。我看見城市的可愛之處,雖然那時,我住在一間只有十坪大,八個女孩必須共用的宿舍裡,洗澡洗衣都要排隊,燈光嚴重不足,使我的近視突飛猛進,八十歲仍鞠躬盡瘁的女舍監喜怒無常,不時對人破口大罵,一旦不精打細算就會在月底呈饑饉狀態的生活費,非常沈重的課業,還有每次都覺得我們「本省籍」同學沒那麼聰明的東北籍老師。

我忍不住閃進小鎮新開的屈臣氏,像做市調一樣東看看西看看,想知道小鎮的商品和台北有何不同,當然沒有不同。「真無聊,這種全台灣到處都是的店也要逛,」同行的朋友說。「而且,妳的眼神看來……比貓抓蟑螂時還認真!」

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小名。很久很久以來,除了我祖母外,已經沒有人叫我的小名。我一回頭,看見至少有十年沒碰過面的玩伴,在收銀台那兒笑著看我。身邊有個女孩,比離開家鄉,獨自到台北讀書的我還小一些。但已亭亭玉立了。

「叫阿姨!」

女孩恭恭敬敬的叫了。你知道,現在我聽到有人叫我阿姨,我一點也不開心,只會感覺「歲月催人老」。何況她媽和我同齡,是我兒時玩伴,我總不能像對一般朋友的孩子耍賴道:「叫姊姊就有賞。」

「這……這麼大了!」我結結巴巴的說。

「妳可不可以幫她簽名?」我的童年玩伴說。「她一直不相信妳是我同學。」

我很虛榮的答應了。我在猶豫,該寫什麼話祝福她。「未成年吧?」我問她媽。她媽點了點頭。「那我可能不能寫:愛情順利……」我喃喃自話,看了兒時玩伴一眼,她忽然變成張牙舞爪的老虎:「妳敢寫愛情順利,我就打斷妳的狗腿!」

「妳沒變,」我笑了。「還是跟以前一樣粗魯!」她猛猛搥了我一下。我只好寫:學業進步。她走後,我的「台北友人」問我:「妳是不是一直在隱瞞年紀?妳同學的小孩,唉呀,我的媽,已經像是個少女!」

我沒有回話。我的這位兒時玩伴,也是我的國小同學、國中同學,只是她留在小鎮唸完高中,十八歲就當了母親。在她重考的那年,她奉女兒之命結了婚。她沒請我參加婚禮。

我想,她是跟我受同樣教育,在同樣的氣氛中長大的。「大人們」教我們很多,但沒教我們,怎樣面對自己的身體,怎樣處理男人和女人的問題,我們同在「不可說」的某種白色恐怖中長大。她的愛情從某個角度來說很順利,初戀情人成了丈夫、孩子的爹……她在我這年紀,女兒已經快要變成少女。但她並不希望女兒如她這般愛情順利。

有人期望愛得順利;太順利的人,又感覺有些不甘,像搭上速度太快的子彈列車,早早到達目的地,但卻得犧牲窗外的視野,惋惜那些如幽浮飄過的韶光,感嘆著,自己一定錯過了這些那些。

我們永遠會憑弔已經變成不可能的可能,只能是曾經的曾經,還有獨一無二的記憶,永遠不可能重來一次的擁抱,不會再擾亂自己心神的他的影子。光陰的酵母菌使記憶釀成了酒,美酒醉人,苦酒一樣使人醉。

……即使是那些誠惶誠恐的、在藥房門口等待兇兇的老闆娘看店的日子,即使是因為功課趕不上而流下的苦澀的淚,老是吵架打架的童年玩伴,即使是通不過真情考驗的壞情人第一次說「我喜歡妳」。

我們再怎麼精明,竟也寧願,在記憶裡鄉愿著。               / 吳淡如心靈成長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4-05 00: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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