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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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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轉貼]微風吹動
微風吹動
幾年前,一位商場上的朋友,在偶然的機會中聊到追尋自我的議題,啜飲 幾杯紅酒後,感慨萬千地回憶過往,親暱地對我說出一項他認為是個人祕 密的陳年舊事:「父親過世之後的那個下午,我一個人在城市的街上漫無 目的地逛了好幾個鐘頭,淚流滿面,既悲傷又喜悅。父親走了,我好像獲 得了某種自由,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的快樂。但是,好像又寧願自己永遠 不要有這樣的自由。」當時年紀還算輕的我,竟聽懂了年近半百的他,在 這一番話裡有多麼沈重的悲痛。
傳統的中國社會裡,父親總扮演著比較嚴厲的角色,讓聽話的兒子一輩子 都活在一種達不到高標準的恐懼中。生怕辜負父親的期望,似乎是每個男 孩在成長過程中逃不掉的壓力。有的人選擇順從、有的人選擇背叛。不同 的態度,似乎決定了父子關係的親密或疏離,但這兩種關係卻又同時交纏 著吸引和抵抗,貫穿於血脈相連的兩個男人身上。另一位事業有成的中年 男子,在他的父親逝世七年之後告訴我:「奔波了半輩子,一直到父親離 開,我彷彿在瞬間發現自己變得成熟。過去的我,看到什麼就想抓住什麼 ;失去父親以後,我才慢慢懂得放手。」
我的長相和言談,雖然留有稚氣,心靈上卻似乎有異於常人的早熟。三十 二歲那年,我辭去外商公司經理人的職務時,就已經不再想抓住太多世俗 的東西。但就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常在無意間想起他們兩位前輩的話。甚 至,我也問過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父親,我會做什麼?我的人 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理所當然地,我從不曾給自己答案。因為,這 個偶爾浮現腦海的問題,有些不吉祥,我害怕不好的念頭會變成一種預兆 ,每當思考碰觸到這部分的邊緣,我就讓自己跳過、閃過,不願面對。繼 之而起的是百分之百能夠說服自己的事實:「怎麼可能,父親身體那麼好 ,活到將近八十歲,還沒看過醫師呢。」
就算後來在一個夜裡,父親突然因為心臟不舒服而送急診,經過住院治療 一段時間,我也不覺得他的身體會有什麼大問題。康復出院之後,他又提 著平常慣用的紙袋,裝著外套和筆記本,經常和朋友相偕出遊。「如果有 一天我突然失去父親,我會做什麼?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儘 管這個問題出現的次數和頻率漸漸增多,我還是不給自己答案。而且愈來 愈應付自如地擋住思路:「不可能的,他還是那麼健康呢。」
生性敏銳的我,經常感應到許多不尋常的預兆。印象最深的是台北陽明山 花季開始的第一天,我照例像往年一樣陪伴父母去賞花。抵達公園停下車 子之後,因為交通警察臨時取消公園內部原先規畫的停車位置,要求駕駛 人將車停到靠近公園門口的停車場。我只好讓父母先行下車賞花,約好時 間回頭再去找他們。當我停好車,獨自回到剛才分手的位置,只見滿眼紅 艷繁花,映著澄淨透明的藍色天空,如置身仙境般美麗得不真實。站在芳 華滿枝的大樹下,落單的我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回程時,問母親:「你覺不覺得今年的花開得不尋常?」坐在後座的母親 ,轉頭將問題傳遞給重聽的父親,少年時在中國大陸學園藝出身的他,很 專業地回答:「今年春季沒有雨水,花朵才會盛開得特別繁麗。」專心駕 車駛過一個轉彎,我沒有想到這是父親生前,最後的一次燦爛。就在花季 結束時,父親再度住進醫院,歷經三個月的治療,離開人間。
我,開始要學習去過沒有父親的父親節。「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父親, 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即使是在父親漸漸失去意識的階段,我 還是沒有讓自己有任何機會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學姐的指導之下,我 懂得了如何和躺在病床上逐日失去神智的父親以心靈溝通,並且儘量依照 他的意思預先準備後事。但不論做了多少準備,失去至親都是人生裡一個 很大的意外。父親住院的最後一段期間,病情時好時壞,我們的心情也跟 著起起落落。直到監控生理現象儀器的螢幕上,每一條曲線都變成水平線 。對家屬而言,它依然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意外。
關於死亡,我懂得的太少、我所能做的準備更少。所以,它自始至終都是 個意外。而這個意外,帶來很重大的撞擊。把我的心,撞出一個巨大的黑 洞。耗盡一生的思念、哭盡所有的悲傷,都填不滿這個空洞。就在月圓來 臨前的那個晚上,我失去父親。圓滿的家庭,從此少了一個親愛的夥伴。 生命,開啟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口。不論在此之前,我覺得自己曾經 為父親做了什麼,或反省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好,都是遺憾。
從前,我對「父親節」這種被商業機制炒作出來的節日,不免停留在送刮 鬍刀這項商品的膚淺聯想。想不到在為父親整理遺物時,發現他仍然悉心 珍藏著多年前我在父親節時送他的刮鬍刀。再一次地意識到,我已經沒有 機會送他任何禮物時,悲從中來。漸漸地,我懂得了世界上最大的悲傷。
有一次,我和一位出版社的同仁到馬來西亞參加國際書展,並舉辦簽名會 。行程中,她非常盡責地照顧我,給我很多協助。回到台灣,下了飛機, 我向她致謝,並誠懇地說出這幾天來我對她的觀感:「很慶幸台灣的出版 界,有你這麼認真負責的人才,真是令我非常尊敬。但是我盼望你不要給 自己太多壓力,要快樂一點。你知道嗎,這幾天我很少看到你的笑容,你 的眉頭鎖著很深的憂傷。有沒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謝謝,」她 含著眼淚說,「沒有什麼事要勞煩你的,謝謝。」
幾個月以後,我輾轉聽說那段期間她的父親重病住院,撐過一段時間,在 她萬萬不捨中往生。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十分愧疚。後來她跟我分享當時 的心情,「這種事是沒有人能替代的,所有的悲傷都要靠自己來承擔」。 儘管她的父親過世已有一段時日,每當提起這些人生經驗,她還是不能克 制地流下眼淚。父親重病時,我深刻領會了她的話。父親離世後,我也終 於知道了那鹹鹹的淚水,流不盡思親的傷悲。
遺傳了父親不喜歡打擾別人的個性,幾個月來,我很少向親近的朋友提及 內心的種種感受。極少數的朋友問及我的消瘦與憔悴,真正深入了我的傷 悲。分享心靈的過程,我發現每個失去父親的人,內心都有一個永遠也無 法填補的空洞,總在深深的夜裡或孤獨的時刻,如偌大的風櫃般吹響失去 至親的痛楚悲鳴。
「你的經驗,讓我重新溫習那段每天夜裡在醫院守著父親的日子,」一位 在金融機構擔任主管的友人,翻出十年前的記憶,透過往返的e-mail往事 歷歷地談及他失去父親的始末,「父親要走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每天從晚 上十點看著他到清晨七點。由於化療的關係,父親剩下不到四十公斤,癌 細胞不斷蝕空他的肺,只能靠呼吸器維持生命。在止痛藥讓他喪失心智又 疼痛不已的時候,我每天晚上所能做的,就是鬆開院方怕他亂拔呼吸器或 亂踢所綁住的雙手雙腳,用我的雙手,整夜抓住他的雙手,就怕他拔掉呼 吸器,他用不知道是神智不清還是哀求的表情面對我,我一直哭,他一直 搖頭……」
「趕回台北時,已經是父親逝世幾天以後的事了,」另一位旅法留學期間 突然遭逢喪父之痛的女性好友,悠悠談起十幾年前的往事,在電話彼端依 然傷心落淚,「雖然那幾天常感覺爸爸仍在家裡走動,在浴室刮鬍子;但 是我一直想夢見父親,他卻從來沒有出現。」「辦完喪事之後,儀式告一 段落,但才是悲傷真正的開始,」她說,「怕刺激母親的情緒,我只能關 在房裡偷偷地哭,又怕哭腫了眼睛被母親發現。」
當好友各自描述失去父親的經驗,悲傷有了深刻的共鳴。我徹夜跪地長嚎 ,卻仍無法填補那個空洞。靠著服用安眠藥才能入睡,夢中父親回來兩次 ,清晰地讓我不得不相信他一直還在我的身邊。我也常在佛教的法會中閉 上眼睛,觀想他乘著雲朵飛往西方極樂世界,表情慈祥。至今我不確定這 是否純然出於自己的想像,但願事實就是這樣。「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 父親,我會做什麼?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這個問題,終於有 了確切的答案。
仔細回想起來,我很慶幸有一位這樣的父親。他最令我感念的一點就是: 他從來不曾以自己的價值觀加諸在我的身上,所以也從不以他未完成的志 向扭曲我的人生。在別人都不看好我的時候,他堅定地告訴母親:「若權 一定會考上很好的大學。」當別人的兒子都選念熱門的理工科系時,他對 我選擇「社會組」絲毫不加以阻止。當他朋友的兒子都在大型企業步步高 升時,他也不曾反對我辭去工作,以自由顧問業為生涯發展的方向。當親 友的兒子都成家立業時,他從未逼我結婚。
所以,當父親辭世的那一剎那,我並沒有任何壓抑之後終於解脫的感受。 只是在為他助念佛號的每一刻,想起他無為而治的教養方式帶給我無限創 意的成長經驗。「失去父親時,我會做什麼?」除了為父親助念佛號、每 日親自誦經之外,其實我沒有特別做什麼。尤其,現今社會有了「生前契 約」這項提供往生禮儀服務,家屬在傷痛的同時毋須為瑣事而疲於奔命。 「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我想,最大的改變是對宗教信仰的態 度。從小就接觸過不同宗教,到現在我還一直認為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是同 一個「祂」,只不過各地的稱號及膜拜方式不同。因為某些機緣,我跟佛 教接觸較深,但還是遲遲無法進入真正信仰的殿堂,最主要的障礙是來自 沒有完全被輪迴的觀念說服。
自從父親往生之後,種種的感應,讓我不得不相信前世今生的因果隨緣。 此刻的我,不但願意相信「輪迴」,更堅信我們父子將來會在佛陀的光耀 裡重逢。即使彼此已不相識,我仍願以供養三寶的誠心,回報此生的親恩 於萬一。「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情與無情,同圓種智」。真正傷過心的 人,當更有能力學會慈悲。在父親往生的過程中,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 很多。長輩的關心、好友的擁抱、鄰居的慰問……在悲慟中,溫柔是最堅 強的支持力量。
《佛說阿彌陀經》中,有一段經文:「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 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當「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 親不待」的遺憾已然成為事實,只能衷心盼望微風吹動時,法音清流永在 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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