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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分享] 全真七子传
看金庸「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才对全真教,全真七子有所认识。
贴文「七真史传」,可一窥非同小说的传记。





七 真 史 传

七真史传目录

第一回 贫困偶施恻隐 入梦寐明指前程

行善当从实处行,莫沽虚誉图声名
虚名虚誉成何用,反惹穷人说不平
 

第二回 万缘桥吕祖亲传道 大魏村孝廉假中风

  了悟犹如夜得灯,无窗暗室忽光明。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
 

第三回 受天诏山东度世 入地道终南藏身

  世态炎凉无比伦,争名夺利满红尘。
  众生好度人难度,愿度众生不度人。
 

第四回 谈真空孙氏诲夫主 求大道马钰访明师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第五回 马员外勤奉养师礼 王重阳经营互道财

  说话投机古今通,先生今日遇知音。
  知音说与知音听,彼此原来一样心。  
  万贯家财何足夸,谁能保守永无差。
  财为天下至公物,岂可千年守着他。
 

第六回 孙渊贞劝夫舍家财 马文魁受贿通权变  

  自森森又硬又坚,有了他百事可做。
  明幌幌有圆有方,莫得他万般无缘。
 

第七回 贿族长马钰立舍约 谈玄功重阳传全真

  流水迅速莫磋距,万丈悬岩撒手去。
  名利牵缠似网罗,一丝不挂自无魔。
 

第八回 谈先天贞一妙理 除魔根不二法门

  心外求仙路就差,水中月影镜中花。
  先天妙理君知否,只在一心便可夸。
 

第九回 王重阳分身化度 孙不二忿怒首师

  吾度众生授真传,无无有有口难宣。
  明知大道非遥远,入不专心便失缘。
  调配阴阳通真意,菩提明净心掌迹。
  若要净土探玄奇,道在师傅修在己。
 

第十回 讲三乘演说全真道 损面容甘作丑陋人

  既得真传道可修,三乘妙法任君求。
  渊贞当日毁容面,换得金身万古秋。
  一叶扁舟游大海,万丈波涛不着惊。
 

第十一回 降冰雹天公护法 施妙算真人指迷

  陷溺沈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另觅船。
  真人在此悟玄功,岂叫狂徒来逞雄。
  冰雹降时遭毒打,方知护法有天公。
 

第十二回 指坐功申明妙理 学真道喜逢明师

  恩爱牵缠解不开,一朝身去不相偕。
  于今撒手无沾滞,直上瑶池自玉阶。
  打坐工夫不在多,全凭妖气与除魔。
  且将障碍一齐去,勿使心头有网罗。
  障碍不消烦恼聚,网罗不解怎娑婆。
  分明至理相传授,切勿因循自坎痾。
  天下原来无难事,只怕世上有心人。
 

第十三回 散坛场学人归家去 换道装师徒往南来

  磋叹凡夫不悟空,迷花恋酒逞英雄。
  春宵漏永欢娱促,岁月长时死限攻。
  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却似箭离弓。
  不知使得精神尽,愿把此身葬土中。
  诸人私家各自去,长春恋师赶将来。
 

第十四回 试凡心屡施叱责 顺师意常秉皈依

  去恶犹如解乱丝,灵心自有解开时。
  若教错用些儿力,万劫千生莫了期。
  不将假意遣开去,焉得真心悟道来。
 

第十五回 示羽化先生归隐 送灵榇门人服劳

  风幡动处原非真,本性圆明是法身。
  解得拈花微笑意,后来无处着纤尘。
  访道东行真道成,送师西归大事毕。
 

第十六回 大魏村三老谈往事 晋安桥一言指迷途

  万转身如不动舟,风翻浪涌便难收。
  临流执定嵩和舵,一路轻帆到岸头。
  磨砖枉自用工夫,两下俱为费力事。
  静坐孤修气转枯,一言提醒破迷途。
 

第十七回 戏喜红定计脱身 难浑然当真盘道

  心境原来要朗明,莫因一事误平生。
  昔年普被假人骗,今遇真人认不清。
 

第十八回 王玉阳以真服假 谭长真说古证今

  闻说西方种异莲,花开十文藕如船。
  灵台自有祇园树,本地风光即佛天。
  娇姿原是粉嵌楼,暮乐朝欢总不休。
  一旦无常万事了,夜台难逞旧风流。


第十九回 论玄机四言契妙道 开石洞一人独勤劳

  陷溺沈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更觅船。
  身体轻快如飞云,何惧悬岩万丈高。
 

第二十回 炼色相烟花混迹 说妙语道念纯真

  见美如无不动心,工夫到此自然深。
  有人学得真空法,虎啸龙吟迈古今。
  自古街道宜静雅,岂容男女乱胡为。
 

第二十一回 孙不二洛阳显道术 马丹阳关西会友人

  休教六贼日相攻,色色形形总是空。
  悟得本来无一物,灵台只在此心中。
  饥寒逼迫难言苦,怎不教人妄念生。
 

第二十二回 分蒲团大道不恋情 问相法当面把人量

  作善如登百尺竿,下时容易上时难。
  只须勤力行功果,莫使身中胆气寒。
  命不该死终有救,天赐鲜桃口边来。
 

第二十三回 化强梁改邪归正 谈至理因死得生

  富贵由来水上沤,何须骑鹤上扬州。
  莲池有个收心法,静里暗吟七笔勾。
  千般通理千般妙,一处不到一处迷。
 

第二十四回 苦根尽相随心变 阴魔起幻由人生

  元宵灯后更无灯,万古常明只此心。
  朗照终天总不灭,光明皓皓到于今。
  莫教三凡生幻境,阳防六贼乱心田。
 

第二十五回 真阳足群阴退散 恶贯盈合家沉沦

  北邙山下列坟莹,荒草迷离怪鸟鸣。
  长卧泉台人不醒,桃残李谢过清明。
 

第二十六回 祈雨泽回天转日 施妙术换凤偷龙

  一片至诚可格天,却将凶岁转丰年。
  休言元主爱民切,还是真人道妙玄。
  莫说我今人力少,须知身边玄妙多。

 

第二十七回 谕道众敦敦告诫 论修行层层说来

  花落花开又一年,人生几见月常圆。
  打开名利无栓锁,烈火腾腾好种莲。

 

第二十八回 赐鸩酒皇后试道 戴金冠真人吟诗

  丹成九转尽纯阳,入圣超凡命寿长。
  不有一番曲折事,焉能万古把名扬。
  忍辱原能致中和,荣辱真假任东流。
 

第二十九回 受丹诏七真成正果 赴瑶池群仙庆蟠桃

  修成大道出迷途,才算人间大丈夫。
  日月同明永不朽,干坤并老壮玄都。

  七真因果永流传,受得人间无限苦。
  惟望吾人习妙玄,定做天上逍遥仙。

 
第一回 贫困偶施恻隐 入梦寐明指前程

  行善当从实处行,莫沽虚誉图声名。
  虚名虚誉成何用,反惹穷人说不平。

  昔炎宋之末,陕西咸阳县有个大魏村,村内有百余家人户,大半姓王,也算得一大族。这王族内有个居孀的妇人,年四十余,膝下有一男一女,也曾男婚女嫁,因这孀妇心性慈善,见了别人的小男细女,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不停儿长女短的框哄他们,那些小娃子啼哭时便要喊妈,她就随口答应,因此人人都称她为王妈妈。

  这王妈妈家颇丰厚,平生也爱做善事,最喜佛道两门,常好斋僧布道,拜佛看经,人人都说她行善,就有许多僧道登门抄化,又有若干贫穷来村乞讨,或多或少她也随时周济。那年残冬之际,天际大雪,王妈妈站立门首,见两个乞丐从雪地是来求其周济。王妈妈责以:『不去佣工度日而来沿门乞讨,非好吃而懒做必游手以贪闲。那有许多闲茶空饭侍奉你们。』话未说完,有僧道数人前来募化,王妈妈给与钱米,僧道去后,二丐问曰:『善婆婆,喜施僧道不济贫寒,其故何也?』王妈妈曰:『非我喜施僧道,僧能念经,道能修行,我虽然布施他们一点钱米,僧可与我消灾,道可与我延寿,若周济你们,有何益哉?不过在我门上喊得热闹。』二丐曰:『施恩不望报,望报非施恩,你今略给一盏米,略施几文钱,遂欲消灾延寿,岂不谬乎!』说毕而去。

  布道斋僧结善缘,只施僧道不怜苦。

  贫穷孤苦亦堪怜,天却善功第一先。

  且说二丐见王妈妈不肯周济,只得往前行。不数步来到一个朱漆门楼,大喊了一声爷爷,求周济。不久里面出来一人,这人生得面赤须长,神清气爽,有容人之量,豪侠之风,年纪不过四十上下。其人姓王名?(哲),字知名,号德盛。幼年曾读诗书,功名不就,遂弃文习武,得中武魁,身为孝廉。这日天降大雪,十分寒冷,同妻子周氏、儿子秋郎在堂前围炉烤火,忽听得门外喊叫爷爷求周济,王武举闻此言甚蹊跷,出外来瞧得二乞丐站立门口,王武举问他们到底是求爷爷周济或是爷爷求周济?丐者答曰:『话不可详,详必深疑。』王武举见他言之有理,遂不复问。

  其时风大雪紧,雪随风舞,满天梨花、纷纷坠地,山绝鸟迹,路断人踪。王武举见二丐衣只一层,怎挡此严寒?忽起恻隐之心,对二丐者曰:『那些闲话不提,这般大雪,如何走得?我这门楼侧边有间空房,房内堆有乱草,可以坐卧,二位何不请到里头避一避雪?』二丐者答以最好。王武举即将空房打开,二丐者入内栖止。王武举转回厅堂,使家童玉娃拿了些饭食出来与二丐吃。

  几人使义能疏财,肯把贫穷请进来。

  只有当年王武举,生平慷慨广培栽。

  二丐者在王武举家内住了两日,天始睛朗,意欲告辞要走。只见王武举走进来,后面随着玉娃捧来酒食。武举对二乞丐曰:『愚下连日有事,少来奉陪,今日闲暇,欲与二位同饮一杯叙叙寒温可乎?』二位乞丐连声称妙。王武举即叫玉娃摆下杯筷,二乞丐更不逊让也不言谢,竟自吃起来,顷刻连尽两壶。王武举又叫玉娃添酒土来,二丐豪饮之际,王武举曰:『二位难友姓甚名谁?平生会做些甚么生意?』丐者答曰:『咱二人并不会做啥,他叫金重,我叫无心昌。』王武举日:『我意欲与二位凑点资本,做个小生意度活口时,岂不强于乞讨,未知二位意下如何?』武举话毕,金重摆摆手儿口中说道:『不妙不妙,我生平散淡惯了,不能做此绊手绊脚之事。』王武举见金重如此说,如他不肯作生意。又问无心昌曰:『金兄既不能做此小生意以过日时,未识吴兄肯作此否?』无心昌曰:『我之散淡更有甚焉 ! 尝闻家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任高飞,若向蝇头求微利,此身焉能得逍遥。』

  王武举叹曰:『闻二位之言,足见高风,然而如今世道重的是衣冠,喜的是银钱,若二位这样清淡,谁能识之?』无心昌曰:『我等是不求人知者,欲求人知,亦不落于乞讨也。』王武举听他言语超群也不再言,即命玉娃收拾杯盘,同入内去。

  到了次日,二丐告辞起身,王武举送出村外,犹恋恋不舍,又往前送了几步,猛见一座桥梁挡路,王武举暗想村之前后原无桥梁,回头望大魏村,却在隐微之中,不甚明白。正在疑惑之际,无心昌曰叫回:『孝廉公快来。』王武举掉头看时,见二人坐在桥头。金重拍手歌曰:『钱财聚复散,衣冠终久坏,怎如我二人,值身于世外。不欠国家粮,不少儿女债,不说好和歹,不言兴和败,不与世俗交,免得惹人怪。一件破袖袄,年年身上载,烂了又重补,洗净太阳晒,白日遮身体,晚来当铺盖,不怕贼来偷,也无小人爱。常存凌云志,一心游上界,若人知我意,必要低头拜,我有无穷理,使他千年在,惜乎人不识,以恩反为害。』

  王孝廉趋步上桥,无心昌曰:『孝廉远送,当酬一酒。』说罢,即于袖中取出一小锡瓶,上覆酒杯,取而斟之,满贮佳酿,递与孝廉。王武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连饮三杯,醉倒桥上,昏昏欲睡,忽见无心昌走来,一手拉起,说是:『休睡休睡,可同我们去观一观景致。』王孝廉醉态蒙陇,随着无心昌行不数步,见一座高山峻极,挡在路前,王孝廉惊曰:『如此高山,怎得上去?』金童曰:『跟我来,自可上升。』王孝廉果然跟着他走去,毫不费力。顷刻走上山顶,见顶上甚是平坦,有一个大池,满贮清水,水内开放七朵金色莲花,花大如盘,鲜丽非常,王孝康心甚爱慕,连声赞曰:『好莲花!好莲花!怎能摘朵与我?』

  孝廉话未说完,只见无心昌跳入池中,将七朵金色莲花,一齐摘来,交与王孝廉曰:『一并与你,要好好护持这七朵莲花。有七位主者,邱、刘、谭、马、郝、王、孙是也,此七人与汝有师徒之分,他日相遇善为开化,才不负我付汝莲花之意也。』孝廉将莲花接过来抱在怀中,即欲归家,临行又问无心昌几时再会?无心昌曰:『会期原不远,只有两个三,仍从离处遇,桥边了万缘。』王孝廉听罢,移步下山,忽被路旁葛藤一绊,一跤跌下山去,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莫说上来原不易,须知下去更为难。



第二回 万缘桥吕祖亲传道 大魏村孝廉假中风

  了悟犹如夜得灯,无窗暗室忽光明。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

  话说王孝廉抱着七朵莲花,移步下山,忽被葛藤将脚一绊,跌了一蛟。猛然惊醒,万象皆空,却是一梦。睁眼看时,却在自己家中书房内卧着。见儿子秋郎站立在侧边,王孝廉咳了一声嗽,秋郎听见,喊道:『爹爹醒来了 ! 爹爹醒来了!』这一声喊叫,惊动了周娘子忙来探问说:『相公酒醒来吗?』王孝廉曰:『好奇怪!好奇怪!』周娘子曰:『事皆出于自迷,有何奇怪?』王孝廉曰:『卑人明明送客出去,为何还在家中?』周娘子答曰:『官人太放荡了,你昨日送二丐出去,半日不归,找人探望几遍,渺无踪影,是我放心不下,央二叔王茂同玉娃前去寻你,于二十余里之外,见你倒卧桥上,熏熏大醉,人事不省,雇车将你送回家来。睡了一日一夜,今才醒来,官人从今后当自尊重,酒要少饮,事要正为,来历不明之人休要交游,你今受了朝廷顶戴,乃乡人之所敬仰,若倒卧荒郊成何体统?岂不自失威仪,而取笑于乡人也。』

  王孝廉起而谢曰:『娘子药石之言,卑人敢不铭心刻骨,我想昨日那两个难友,定的是二位神仙。』周娘子说:『明明是两个乞丐,怎么说是二位神仙?』王孝廉曰:『听其言词,观其动静,所以知其必仙也。』周娘子问道:『他讲了些甚么言语?做了些甚么事情?那一点像个神仙?』王孝廉遂将帮凑他资本他如何推却,次日送他行不数步,就有二十余里远,如何作歌,如何赠酒,与其上山摘莲,临行之言,从头一一对周娘子说了一遍。又曰:『我才饮他三杯便醉了一日一夜,种种怪异,若非神仙,焉有此奇事?』周娘子言曰:『尝听人讲,世间有等歹人,有缩地之法,略一举步便在十里之外,一日可行千里。又以迷药入酒中,带在身旁,见一孤商独贾,即取酒观之,饮酒一沾唇,便昏迷不醒,他却盗人银钱,剥人衣衫,到你醒来之时,无处寻觅。若不慎之于前,终必悔之于后也。』

  周娘子话毕,王孝廉自思,娘子终是女流,若与他分辨,定然说不清白,不如顺他意见了局此事,便随口答曰:『娘子之言是也,卑人谨当识之。』娘子退后。王孝廉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思想金童无心昌之言,翻来覆去,默会其理。如此多日,忽然醒悟金重二字,合拢来是个钟字,无心昌作无心昌,昌字无心,是个吕字。明明是钟吕二仙前来度我,我今无缘,当面错过,越想越像,不觉失声叹曰:『惜哉 ! 惜哉 ! 』猛又想起临别之言;会期原不远,只有两个三,仍从离处遇,桥边了万缘。不远者,必主于近也。两个三,必三月三也。离处遇,欲知来处,必于去处寻之。了万缘者,言万法皆归之意。想到此,不觉心生欢喜。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瞬息之间,残冬已尽,新春又来。

  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争研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长大,看看又是白头人。

  且说王孝廉过了新年,一转眼就是三月,到了初三日,私自离了家,还由旧路而至桥前,等候多时,不见到来,默想形像,心甚诚切,站立桥头,东张西望,忽闻背后有人呼曰:『孝廉公来何早也。』王孝廉回头一看,正是去年那两位难友,忙上前拉着袖袄说:『二位大仙一去,可不想煞弟子。』无心昌同金童到桥头坐下,王孝廉双膝跪在面前说:『弟子王?,肉眼凡胎,不识上仙下降,多有亵渎,望乞赦宥。今日重睹仙颜,真乃三生有幸,愿求指示迷途,使登觉路,弟子感恩不浅。』说罢,只是叩头。只见二人呵呵大笑,口内金光流露,灿人眼目,俯仰之间,二人改变形容,左边一人头挽双髻,身披敞衣,面加重枣,目似朗星,一部长须垂于胸前,几片鹅毛扇在手中。右边一人头戴九梁巾,身穿黄道袍,面如满月,眼光射人,剑俾一口,果是钟离老祖与吕祖纯阳。王孝廉跪拜,低头不敢仰视。

  吕祖曰:『上古人心朴实,风俗良淳,授道者先授以法术卫身,而后传以玄功成真。今时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若先授以法术,必反误其身,故先传以玄功,不假法术而身自安,不用变化而道自成,道成万法皆通,不求法术而法术自得也。是谓全真之教。』即说全真妙理曰:

  『所谓全真者,纯真不假之意也。人谁无真心?一转便非了。人谁无真意?一杂便亡了。人话无真情?一偏便差了。初心为真,变幻即为假心;始意为真,计较即为假意。至情为真,乖戾即为假惰。所谓初心者,即固有之心也;所谓始意者,即朕兆之意也。所谓至情者,即本性之情也。心中有真意真情,情中方见真心真意,由真心发而为真意,由真意发而为真情。是情即自然景象,无时非天机之呈露,然则人可不真哉。人不真心,即无真意,无真意即无真情。尝见修道之士,动则私念迭起,念之私即心不真处,静则欲念相循,念在欲即心不真处。私欲不绝,发或全无真意,或半真半假,即半真半假之际,正天人相乘之时,是意也,情所不能掩也。验真道先验真情,验真情即可知心真与未真,知意真与未真,故修真之道,必以意始,意诚心亦诚,即心所发之情亦诚矣,诚斯真也。诚若不真,见之于言,则言不由衷,非真言也。见之于行,则行不率性,非真行也。修之者,修去心外之心,意外之意,情外之情,当于举念发言时,提起天良,放下人心,不许疑二其心,混杂其意,方为真心真意真情,一毫不假,是真道。真道遍行,故谓之全真也。』

  吕祖将全真之理说与王孝廉毕,又授以炼己筑基,安炉立鼎,采药还丹火候,抽添一切工夫,王孝廉再拜受教。吕祖又曰:『汝成道之后,速往山东,以度七真。七真者,乃囊昔所言七朵金莲之主者也。』吕祖叮咛已毕,即与钟老祖将身一纵,遍地金光,倏忽不见。王孝廉望空拜谢,拜毕,犹瞻仰空中,默想仙容,只见王茂同玉娃是来说:『我们奉娘子之命。前来找寻家爷,因疑在此,今果得遇,遂请归家免悬望。』孝廉乃缓缓而行,一路默记吕祖所传之道。归得家来,不入内室,竟到书室坐下。周娘子听说丈夫归家,即来看问,见孝廉不言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儿,娘子看罢即劝丈夫曰:『官人屡次轻身出外,常使妾身担忧,只恐有玷品行,取笑于乡人,官人屡不听劝,如何是好?』王孝廉正默想玄功,连周娘子进来,他都不晓得,那里听她说甚话来,只是最后,猛听见周娘子说:『如何是好?』他也摸不着头脑,随口答曰:『怎么如何是好,如何是不好?』娘子见他言语,说不上理路,遂不再言,各自退去。

  王孝廉心中自忖,这般扰人,焉能做得成功,悟得了道?若不设个法儿,断绝尘缘,终身不能解脱。低头想了一回,想出一条路来,除非假装中风不语,不能绝这些牵缠。想罢,即做成那痴呆的样儿,见有人来,故作呻吟之状,又不归内室去,就在书屋凉床上卧下,周娘子睹此情形,忧心不暇,一日几遍来问,只见他日内唧唧哝哝,说话不明,呻呻唤唤,摆头不已。

  周娘子无可奈何,即使玉娃去请几位与他平日知交的人来,陪他闲谈,看是甚么缘故?这几位朋友,都是王孝廉素所敬爱,一请便来,当下进得书屋:齐声问曰:『孝廉公可好吗?』王孝廉将头摇了几摇,把手摆了几摆,口里哩理喇喇,说不出话来,只是叹气。几位朋友见他说不出话,一味呻吟,如是有病却不知害的啥病?有个年长的人说:『我观孝廉公像是中风不语的毛病,不知是与不是?我们村东头有个张海清先生,是位明医,可找人去请他来诊一诊脉,便知端的。』周娘子在门外听得此言,即命玉娃去请先生。不一时将先生请到,众友人一齐站起身来让先生入内坐下,将孝廉形状情由对他说明。张海清即来与王孝廉看脉。两手诊毕,并无病脉,只得依着众人口风说:『果然是个中风不语的病症,只要多吃几付药,包管痊愈。』说罢,即提笔写了几味药料,不知医得好医不好?且听下回分解。

  只缘武学原无病,非是先生医不明。



第三回 受天诏山东度世 入地道终南藏身

  世态炎凉无比伦,争名夺利满红尘。

  众生好度人难度,愿度众生不度人。

  话说王孝廉原是无病之人,只不过装成有病,欲杜绝缠扰,好悟玄功。这张海清先生如何知道他这个深心,故左诊右诊,诊不出他是啥病,只得随着众人口气说:『当真是个中风不语的毛病。』即索纸笔,开了一张药单,无非是川芎三钱、防风半两。开毕,即向众人谈了几句闲话,喝了一杯香茶,随即收了谢礼,各自去了。先生走后,众朋友亦与王武举作则说:『孝廉公保重些,我们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王武举把头点了一点,众友各自走了。

  周娘子见客走后,即叫儿子秋郎同玉娃到西村里药铺将药办回,用鑵子熬好倾在碗内,使秋郎双手捧到书屋内来。才叫一声阿爹用药,只见父亲圆睁双目,狠狠的顿了一脚,吓得秋郎连忙把碗放下,跑出外去,二次使他再不肯来。秋郎去后,王孝廉暗将药倾在僻静处,从此以后,只有玉娃进进出出,端荼递水,至于使女仆妇,不敢到他门前,他若看见,便捶胸顿脚,故此都不敢来,就是周娘子念在夫妻之情,进来看他,他也不愿。自他假中风之后,内外事务,都是娘子一人料理,地无空闲常来问他。凡亲戚朋友来看望他两次,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再来。因此人人讲说:『好一个王武举,可惜得了坏病。』只这一句话,把他撇在冷落地方,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在书屋内悟道修真,修行打坐,如此一十二年,大丹成就。

  妻为用来子为伴,渴饮茶汤饥餐饮,

  看来与人是一样,谁晓他在把道办?

  一十二年功圆满,阳神顶上来出现,

  世上多少修行人,谁能舍得这样干。

  且说王武举在家修成大道,能出阳神,分身变化,自己取了一个道号,名田『重阳』。这王重阳那夜书屋打坐,正在一念不生,万籁俱寂之时,猛听得虚空中呼曰:『王重阳速上云端接诏。』其声彻耳,重阳忙纵上虚空,见太白星站立云端,口称玉诏下,王重阳跪听宣读,昭曰:

  念尔重阳苦志修行,一十二载,毫无过失,令则道果圆满,特封尔为开化真人,速往山东度世,早使七真上升,功成之后,另加封赠,尔其欲哉。金星读诏已毕,重阳再拜谢恩,然后与太白星君见礼,星君曰:『真人速往山东度世,勿畏劳苦,有负帝心,他日播桃会上相见,再来叙谈。』星君说罢,自回天宫,重阳仍归书屋打坐。

  那日早晨,玉娃送水来净面,推门不开,急忙报与王母知道,周娘子同着两个使女来到书房门外,恁般喊叫,门总不开,以为孝廉必死,遂将门拗脱,走进书屋,并不见人,周娘子又惊又慌,急命人四下找寻,全无踪影,周娘子大哭,惊动村里的人齐来探问,玉娃即将原由对村人说之,众人皆曰:『这就奇怪,门又闩着,人不见了,难道升屋越壁不成?』于是进内一望,并未拌一砖一瓦,又分几路找寻,并无下落。内中有个通讲究的人说:『你们不用去寻,我看王孝廉那个样儿定然成了神仙。』众村人齐问曰:『怎见得他成了神仙?』那人曰:『他在这书房内坐了十二年,未曾移动一步,托名中风,实为绝尘,我尝见他红光满面,眼内神光射人,不是神仙,焉能如此 ! 』众人闻言半信半疑,齐声言道:『这说他定成了仙,驾云上天去了。』周娘子闻言,方减悲哀,众人各自散去。

  又表王重阳那日在书屋借土遁离了大魏村,望山东而来,走了数千里地,并无甚么七真,只过着两个人,你说那两个人?一个为『名』之人,一个为『利』之人。除这两等人外,再无别样人物,王重阳见无可度之人,仍回陕西。行到终南之下,见一土山绵亘百里,清幽可爱,不如用个克土之法,遁入土之深处,潜伏埋藏,再待世上有了修行人,那时出来度他,也不为迟,于是捻诀念咒,遁入土内。约半个时辰,已到极深之处,有个穴道尽可容身,遂入穴内。以垫其形,服气调息,以存其命。

  许大干坤止二人,一名一利转流轮。

  七真未识从何度,土内蛰身待后因。

  且说王重阳土内垫身,不知天日,似乎将近半年,猛听得哗喇喇一声如天崩地裂之势,将土穴震开一条缝透进亮来,上面金光闪烁,如是师尊驾到,王重阳大吃一惊,慌忙纵上地裂,果见钟吕二仙,共生土台,王重阳俯伏在地,不敢仰视,吕祖笑口:『别人修道上天堂,你今修道入地府,看来你的功程与别人迥异,上违天心,下悖师意,有如是之仙乎?』重阳稽首谢罪曰:『非弟子敢违天意而悖师训,实今山东原无可度之人,故暂为潜藏,以待世上出了修行之人,再去度他不迟。』吕祖曰:『修行之人何处无之?只是你不肯用心访察,故不可得也。譬如你当初何曾有心学道,非同祖师屡次前来点化,你终身不过一孝廉而已,安得成此大罗金仙?汝今苟图安然,不肯精进,遂谓天下无人,岂不谬哉!汝能以吾度汝之法,转度于人,则天下无不可度之人。

昔吾三醉岳阳人不识,轻身飞过洞庭湖,以为世无可度者,及北返辽阳,见金国丞相有可度之风,于是亲自指点,丞相即解印归山,修成大道,自号海蟾。刘海蟾效吾南游,他又度张紫阳,张紫阳又度石杏林,石杏林又度薛道光,薛道光又度陈致虚,陈致虚又度白紫清,白紫清又度刘永年、彭鹤林,此七人俱皆证果,是为南七真也。

当时吾以为无人可度,谁知他又度了许多人。天下之大,四海之阔,妙理无穷,至人不少,岂有无人可度之理!今有北七真邱、刘、谭、马、郝、王、孙,屡次叮咛,汝不去度,岂汝之力不及海蟾,非不及也,缘汝畏难之心故不及矣。』

  吕祖说罢,重阳顿开茅塞,惶恐谢罪,汗流夹脊,钟离老祖叫他起来,站立旁边,告曰:『非是汝师尊再三叮咛,只因蟠桃会期在迩,要诏天下修行了道真仙,共赴此会,这蟠桃于昆仑山,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子,一千年成熟,总共三千年方得完全。其桃大如巴斗,红如烈火,吃一颗能活千岁。西王母不忍独享,欲与天下仙佛神圣共之,故设一会,名曰『群仙大会』,每一会要来些新修成的神仙,会上方有光彩,若只是旧时那些仙真,遂谓天下无修行学道之人,王母便有不乐之意,上古时每一会得新进真仙一千余人,中古时得新进真仙数百余人,值兹下世,量无多人,故嘱付汝早度七真,共赴蟠桃,与会上壮一壮威,添一添光彩。目下蟠桃将熟,汝若迁延日时,错此机缘,又要待三千年方可赴会,可不惜哉!』

  这一番话,说得透透彻彻,重阳真人复跪而言曰:『弟子今闻祖师之言,如梦初醒,今愿重到山东度化,望祖师指示前程。』钟离老祖曰:『地密人稠,汝必在人稠密地之中,混迹同尘,现身说法,自有人来寻你,你可从中开导,大功可成。此去遇海则留,遇马而兴,遇邱而止。』钟离老祖说毕,即同吕祖乘云而去。王重阳复向山东而来,一日,游一个县分,名曰宁海,乃山东登州府所管,重阳真人忆祖师之言,遇海则留,莫非应在此处?就在此地停留,手提一个铁罐,假以乞讨为名,如吕祖昔日度他之样,以度于人,不知度得来否,且看下回分解。

  混迹同尘待时至,时来道果自然成。



第四回 谈真空孙氏诲夫主 求大道马钰访明师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话说王重阳来到山东登州府宁海县,假以乞化为名,实欲探访修行之人。这且不提,又说宁海西北有个马家庄,在内有个马员外,名钰,是个单名。父母弃世得早,又无弟无兄,独自一人娶妻孙氏,小名渊贞。这孙渊贞容貌端庄,心性幽静,且能识字观书,追古穷今,不爱捉针弄线,挑花绣朵,虽是女流身分,却有男子气慨,大凡马员外有不决断的事情,必来咨问,另在孙渊贞一言半语,顿绝疑惑。所以,他两口儿相敬如宾,情同师友,只是膝下并无一男半女,眼看已到中年。

  迅速光阴不可留,年年只见水东流。

  不信试把青菱照,昔日朱颜今白头。

  这几句诗讲的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趁少年。这马员外夫妻看看年近四十膝下无儿,马员外那日对孙渊贞说道:『你我二人离四十岁不远,膝下乏嗣无后,这万贯家财,也不知落于何人之手?』孙渊贞曰:『三皇治世久,五帝建大功,尧舜相揖逊,禹疏九河通,成汤聘伊尹,文王访太公,五霸展谋略,七雄使心胸,赢奏吞六国,楚汉两争雄,吴魏事汉鼎,刘备请卧龙,东晋与西晋,事业杳无踪,南魏与北魏,江山属朦胧,唐宋到于今,许多富贵翁,试问人何在?总是一场空。自古及今数万余年,帝王将相几千余人,到头尽空,转眼皆虚,你我夫妻,把前后的事一齐付之于空,只当天下莫得我们,这一家父母未生我二人。』马钰闻言笑曰:『别人虽空,犹有苗裔,我们这一空,连根都空断了。』孙渊贞曰:『空到无根,是为太空。』

  空到极时为太空,无今无古似洪濛。

  若人识得太空理,真到灵山睹大雄。

  孙渊贞又曰:『若说有子无子,有子也空,无子也空,文王当年有百子之说,于今有几个姓姬的人?谁是他万代子孙?有几人与他挂扫坟台?又相传张公艺有九男二去,郭子仪七子八婿,宝燕山五桂联芳,刘元普双尊竞秀,此数人皆斯衍庆,子嗣繁盛者也,如今又有几个儿孙在那里?依然凄风冷雨,荒台古墓,愁云满天,蓬莴遍地,岂不是有无都归于空也。孤坟壁垒,难道尽是乏嗣之人?佳城郁郁,未必定有儿孙之辈。我想人生在世数十年光景,只在须臾之间,好比石火电光随起随灭,又如梦幻泡影非实非真。大厦千间不过夜眠七尺,良田万顷无非日食三餐,空有许多美味珍肴,枉自无数绫罗绸缎,转眼之间无常来到:瞬息之内万事皆休,丢下许多荣华,不能享受,枉有无数金钱,难买生死,枉自变人一场。』

  经营世故日忙忙,古往今来皆不在。

  错认迷途是本乡,无非借镜混时光。

  孙渊贞又对马员外曰:『我们于空无所空之处,寻一个实而又实的事情,做一番不生不灭的工夫,学一个长生不死之法。』马员外曰:『娘子妄言了,自古有生必有死,那有长生不死之理,从来有始必有终,那有人作不息之事?』

孙渊贞曰:『妾尝看道书,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使真性常存,灵光不灭,即是长生之道。若学得此道,比那有儿女的人,更强百倍!』

马员外曰:『话虽这样讲,精又如何能使之化气?气又如何能使之化神?神又如何使之还虚?志得真性常存?焉能灵光不灭?』

孙渊贞说:『你要参拜师傅,才能得此妙理。』

马钰曰:『我便拜你为师,你可传我功夫。』

渊贞曰:『妾乃女流之辈,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焉能解悟妙理?若要真心学道,离不得参访明师。』

马员外曰:『参师访友,是我生平所好,但修道之人要有根基,若无根基,成不了仙,作不了佛,所以我自量根基浅薄,再不言修道二字也。』

  孙渊贞曰:『夫君之言差矣,但在世上变人,俱是有根基,若无根基,焉得变人?不过深浅之不同为。根基浅者六根不全,或眼失于明,耳失于聪,手缺脚跛,痴聋厝哑,鳏寡孤独,贫穷下贱,此根基之浅者也。至于根基深者,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或尊居宰辅而管万民,或身为官宦,声名显耀,或家道丰裕,乐享田园,六根完好,耳目聪明,心性慈良,意气和平,此根基之深者也。世间所重者富贵,这富贵之人又比那寻常之人,根基分外深厚,若再做些济人利物的事儿,越把根基培大了,成仙成佛成圣贤,俱可以成也。所以说根基要随时增补,不可以为一定是前生带来的。

若果是前生带来,又何愁来生带不去?譬如为山,越累越大,越累越高,休说我们无根基,若无根基,焉能享受这偌大家园,以及呼奴使婢,一呼百诺,如此看来,也算大有根基之人也。』马员外本是好道之人,不过一时迷昧,今闻孙娘子剖晰分明,义理清楚,恍然大悟。

  即站起身来谢曰:『多承娘子指示,使我顿开茅塞,但不知这师傅又到何处去访?』

孙渊贞曰:『这却不难,我尝见一位老人手扶竹杖,提个铁罐,神气清爽,眼光射人,红光满面,在我们这里团转乞化,很有几年,容颜转少,不见衰老,我看此人定然有道,待他来时,接在家中,供奉于他,慢慢叩求妙理。』马员外曰:『我们偌大家园,应该做些敬老怜贫的事,管他有道无道,且将他接在家中,供奉他一辈子,他也吃不了好些,穿不了许多,我明日便去访问如何?』

孙渊贞曰:『早修一日道,早解脱一日,事不可迟。』

  丢下马员外夫妻之言,又说王重阳自到宁海县一待几年,此时将玄功做到精微之地,活泼之处,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鬼神不测之机,神通具足,智慧圆明,便晓得度七真,要从马员外夫妻起头,正合着钟离老祖遇马而兴之言,故去去来来,总在这团转乞化,离马家庄不远,如此数年,也曾见过马员外几回,知他大有德性,也曾见过孙渊贞两次,如他大有智慧,欲将他二人开示一番,又道医不叩门,道不轻传,非待他低头来求,志心叩问,不可言也。因他在这团转乞化多年,个个俱认得他,都以为是远方来的孤老贫穷无靠之人,在此求吃,谁晓得是神仙?那识他是真人?

偏偏出了这一个孙渊贞天下奇女,盖世异人,又生了这一双认得好人的眼睛,就认得那贫穷无靠的孤老,是位真仙,对丈夫说了,要接他到家中供养求道,遂便七真陆续而进。论七真修行之功,要推孙渊贞为第一。

  生成智慧原非常,不是渊贞眼力好。

  识得神仙到北方,七真宗派怎流芳。

  话说马员外听了妻子孙渊贞之言,即出外对看守庄门的人说:『若见那提铁罐的老人到此,急速报与我知。』这看门的人,连声答应。那一日马员外正在厅上坐着,忽见守门之人前来报道,那提铁罐的老人来了。马员外闻言:即出庄来迎接。这也是王重阳老先生的道运来了,正应着钟离老祖所说,自有人来寻你之言。但不知为员外来接先生,又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神仙也要等时来,时运不来道不行。



第五回 马员外勤奉养师礼 王重阳经营互道财

  又说马员外听说提罐的老人来了,即忙出外接着,拜请老人到家内。那老人随着他来到厅上,竟自坐在椅儿上,大模大样,气昂昂的问曰:『你叫我进来有何语言?』马员外曰:『我见你老人家偌大年纪,终日乞讨,甚是费力,不如就在我家内住下,我情愿供养于你,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话未说完,那老人勃然变色说道:『我是乞讨惯了的,不吃你那无名之食。』马员外见老人变脸变色,不敢再言,抽身进内,对孙渊贞说:『那提铁确的老人被我请在家内,我说要供养他,他言不吃我无名之食,眼见是不肯留之意,因此来问你,看你怎样安顿?』

孙渊贞闻言笑曰:『岂不闻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你见面便以供养许他,是以饮食诱之也,君子岂可以饮食诱之乎!是你出言有失,话不投机,待我出去,只要三言两语,管叫老人安然住下。』

  非是先生不肯留,只因言语未相投。

  渊贞此去通权变,管叫老人自点头。

  且说孙渊贞来到厅前,见了老人拜了一拜,通了个万福,只见那老人笑曰:『我乃乞讨之人,有何福可称?』

孙渊贞曰:『你老人家无挂无碍,逍遥自在,岂不是福耶?不忧不愁,清静无为,岂不是福耶?这尘世上许多富贵之家,名利之人,终日劳心,多忧多虑,妻恩子爱,无休无息,虽曰有福,其实未能受享,徒有虚名而已,怎似你老人家享的真福!』

那老人王重阳闻言,哈哈大笑曰:『你既知逍遥自在是福,清静无为是福,怎不学逍遥自在?怎不学清静无为?』

孙渊贞曰:『非不学也,不得其法也。欲逍遥而不得逍遥,欲清静而不得清静。』

老人曰:『只要你肯学,我不妨教你。』

孙渊贞曰:『既你老人家肯发心教我,我们后花园内有座邀月轩,甚是清静,请你老人家到里面住下,我们好来学习。』老人点头应允。

  说话投机古今通,先生今日遇知音。

  知音说与知音听,彼此原来一样心。

  且说老人闻渊贞之言,心中甚喜,点头应允。马员外即叫家人马兴将后花园邀月轩打整洁净,安设床帐被褥,桌椅板凳,一应俱齐,即请老人入内安身。又拨一个家童,名叫珍娃,倒荼递水,早晚送饭。又说马员外对孙渊贞曰:『我们同那老人讲了半日话,未知他姓名,我去问来。』孙娘子说:『大恩不谢,大德不名,止可以礼相遇,何必定知其名?祇呼为老先生,便是通称。』马员外不信,定要去问,孙渊贞拦挡不住,只得由他去问。马员外来到后花园邀月轩,见老人在榻上打坐,马员外走拢跟前,说道:『敢问你老人家高姓尊名?家住何方?为甚到此?』一连问了几遍,老人圆睁双目,高声答曰:『我叫王重阳,家住在陕西,千里不辞劳,为汝到这里。』

  马员外闻言吃了一惊,说道:『老先生原来为我才到这里。』

王重阳拍手大笑曰:『咱正是为你才到这里。』

马员外又问老先生为我到这里。到底为何?

王重阳曰:『到这里为你那万贯家财。』

马员外听了这句话,又好笑,又好气,老着嘴脸,抵他一句说:『你为我这万贯家财,难道说你想要吗?』

王重阳答曰:『我不要,我便不来。』这两句回言,气得马员外面如土色,急自出去。

  先生说话令人惊,平白要人财与产。

  世上未闻这事情,其中道理实难明。

  且说马员外出了邀月轩,远走边想,自言自语,这老儿好没来头,动不动便想别人的家财,亏他说出口来,连小孩都不如,还有甚么道德?回到上房坐下,默默不语。孙渊贞见他脸色不对,必定又受了那老人的话,遂笑而言曰:『我叫你莫去问,你却不信,定要去问,总是你问得不合理,被老先生言语冲突了,须要放大量些,不要学那小家子见识。』马员外闻渊贞之言,颜色稍和,遂对渊贞曰:『我想那老儿是有德行的人,谁知是一个贪财鬼。』

孙渊贞问道:『怎见得他是贪财之人?』马员外便把王重阳要家财之言说了一遍。孙渊贞听毕说道:『王老先生要你家财必有缘故,你怎不问个明白,常言道:『千年田地八百主。这财产是天地至公之物,不过假手于人,会用的受享几十年,或几辈人,不会用的,如雨打残花,风卷残云,随到手随就化散了,又到别人手里,所以说财为天下公物,轮流更转,周流不息,贫的又富,而富的又贫,那有百世的主人翁,千年的看财奴。』

  万贯家财何足夸,谁能保守永无差。

  财为天下至公物,岂可千年守着他。

  且说孙渊贞劝丈夫马钰曰:『王老先生要我们这家财必有原因,只要他说得合理,无妨相送于他,况我们无儿无女,这家财终久要落在别人手里。』话未说完,马员外笑口:『娘子说得好容易,我先辈祖人从陕西搬到山东,受尽千辛万苦,挣下这一分家产,我虽不才,不敢把祖宗的苦功血汗白送与人。况且我们夫妻才半世年纪,若将家财舍与别人,我们这下半世又如何度日,又吃啥穿啥,岂不误了大事?』

孙渊贞曰:『枉自你是个男儿汉,却这般没见识,我们把家财送与他,是求他长生之道,既有了道,便修成了神仙,要这家财何用?』

又曰:『一子成仙,九祖超升。怎么对不过先祖?看来这一个道字,比你万贯家财值价多。』

  金银财宝等恒河,财宝虽多终用尽。

  不及道功值价多,道功万古不消磨。

  且说马员外听了孙渊贞之言,说道:『娘子之言,非为不美,倘若修不成仙,岂不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孙渊贞曰:『人要有恒心,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何况学神仙乎?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终不就,只在有恒无恒,有志无志,常言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专。只要专心专意做去,自然如求如愿得来,历代仙佛那一个不是凡人修成,难道生下地来。便是神仙么?』马员外闻言点头称善。

  到了次日,到邀月轩来见王重阳说道:『老先生昨日说要我这分家财,但不知老先生要这些钱财以作何用?』

重阳先生正色而言曰:『我意欲广招天下修行悟道之士,在此修行办道,将你这些钱财拿来,与他们养一养性,护一护道,使他们外无所累,内有所养,来时安安乐乐.,共时欢欢喜喜。』重阳先生将这真情对马员外说了,马员外闻听此言,心中方才悦服,但不知把家财舍与不舍,且听下回分解。

  能做舍己从人事,方算超凡大圣人。



第六回 孙渊贞劝夫舍家财 马文魁受贿通权变

  话说重阳先生将『借财护道招集修行人』之言对马钰说明,马员外悦服,向先生言曰:『你老人家如此说来,是个大有道德之人,我与拙荆孙氏,都愿拜你老人家为师,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重阳曰:『只要你夫妻真心修道,我则无可无不可。但必须先舍家财,而后传汝至道,可使一心一意,免得常牵常挂。』

马员外曰:『你老人家要用银钱只管去用,我并不吝啬,又何必舍?』

王重阳曰:『不舍终是你的,我不得自由自便。』

马员外曰:『田地在外,银钱在内,我去将契约账据呈上来:交与老人家,便是舍也。』

重阳先生曰:『契约姑存汝处,只须请凭族长。立一纸舍约,便可为据。』马员外变喜为忧。

  辞了先生,转回上房,将重阳之言对孙渊贞说知。又曰:『依我看来,此事不妥。』渊贞曰:『怎见得不妥。』

马员外曰:『难道娘子不知我们这族内人之心么?』

渊贞曰:『人各有心,焉能尽如。』

马员外曰:『我们这族内之人,见我们夫妻乏嗣无后,一个个都想分绝业,只等我两口儿一死,这家财田地俱归他们了,焉肯叫我把家财舍与别人,我故曰不妥。』

孙渊贞曰:『这也不难,你明日请几位得力的族长来商量商量,他们若依从便罢,若不应允,你可如此如此,他们定然乐从,包你此事成就也。』马员外听了笑道:『娘子果有才情,这事多半能成。』即唤马兴去请族长,准于明日午前取齐。马兴去请族长,自不必提。

  到了次日,族长来至,又跟了一些同班的弟兄,与其下辈的子侄,都默想有席桌来吃喝,当下这些人到厅内,分班辈坐下,有一位伦辈最高的,名叫马隆,是个贡生,当时马隆问马钰曰:『你今请我们来,有何话说?』

马钰说:『孙儿近年以来常患啾唧,三天莫得两天好,一人难理百人事,更兼你那孙儿媳妇,屡害老昏,难以管事,今有陕西过来一位王老先生,是个忠厚人,是我留在家中,我意欲将家园付与他料理,我同妻子吃碗闲饭,他说好便好,要我请凭族长与他出一张舍约,因此我才请各位尊长来商量,说出一张舍约与他罢。』

马员外话才住口,恼了一位堂兄,名叫马铭,这马铭站起身来,指着马钰说道:『你痴了吗?憨了吗?胡言乱语,祖宗基业,只可保守,那有舍与别人之理,你受了谁人笼哄,入了恁般圈套,说出这不沾因的话来。』马员外自知其理不合,见他作恼。不敢再言。

  有个堂叔马文魁,是位儒学生员,又有个堂兄马钊,是位国子监太学生,这两位缙绅,是马族中两个出色的人才,凡有大小事务,全凭他二人安顿,或可或不可,只在一言开消。这马文魁是有权变之人,当时见马铭抢白马钰,随口按着说:『是不要埋怨他,你们这员外是个老实人,埋怨他无益,可去叫那王老先生出来,待我问他一问,看他是何原故?』说毕,即叫马兴去唤来。马兴去不多时,即将老先生请到厅前,他也不与别人见礼,别人也把他全不放在眼里,马铭一见大笑曰:『我想是那一个王老先生,却原来是那讨吃的孤老。』马文魁对重阳先生曰:『你这老汉在我们地方上乞讨数年,未闻你有何能为,不知我家员外看上你那一宗,把你接在家,有穿有吃,足之够矣,就该安分守己过活时日,以终余年,为何蒙哄我侄子,叫他有家财舍与你,你五六十岁的人,未必全不懂事,天下那有这道理说出唇来,岂不怕人耻笑?』

  马文魁说毕,重阳先生答曰:『我生平莫得能为,不过是穷怕了,故叫他把这家财让与我,等我过几年快活日子,管他们耻笑不耻笑。』话未毕,有马富田马贵跳过来,向着重阳先生面上啐了几啐说:『你这不要脸的老儿,歪嘴丫头想戴凤冠,黄鼠狼想吃天鹅肉,枉自你活了几十岁,说这不害羞的话,令人可恼。』马富对马贵说:『我们休得嚷闹,只把他逐出庄去,便是好主意。』说罢,要来挪扯,只见马钊前来挡住说:『不必赶他,念他是个孤老,我们员外既留他,尽他去罢,只不许员外舍业就是了。』马富马贵方不动手。马员外向马贡生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言语,只见马隆对众人说:『是你们这些娃儿不消闹嚷,各人回去罢,我自有个定要,我不叫他舍,他焉敢舍!』这个老贡生是马族中一个总老辈子,谁敢不从,于是各自归家。

  马员外暗将马隆马文魁马钊三人留下,请到书房坐下,款以酒食,老贡生坐在上头,马秀才下首相陪,马监生在左,马员外在右,方才坐下,即有家人小子传杯递碗,把盏提壶,美味佳肴,自不必说。酒过三巡,马员外站起身来说道:『三祖二叔大哥俱在此,我马钰有桩心事要与三祖和二叔商量商量。』马秀才曰:『你有啥话只管说来,我们大家揣摩。』马员外说:『我岂当真把家资舍与王重阳么?不过暂叫他与我看守几年,我得清闲清闲。』

马钊曰:『叫他看守倒不要紧,又何必立甚么舍约。』

马员外曰:『大哥不知,这无非一时权变,欲使他真心实意与我看守,我也得放心,他也可不怠。』

马文魁曰:『你这道理,我却不明白,你可慢慢说与我听。』

马员外曰:『二叔听小侄说来。只因小侄多病,你那侄媳亦屡患头昏,难以料理事务,人欲寻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替我经营。幸得天从人愿,来了这位王老先生,是个极忠厚老实之人,我有心把家园付与他料理,因此对他说,你好好的把这家务经营,要当成自己的家园一样,不可三心二意。那老先生不会听话,他即问我曰:『你叫我将这家财当成我自己的一样,难道你把这家财舍与我不成?』我儿他说这痴话,我便随他这痴话答曰:『舍与你就舍与你有啥来头?』明明是一句戏言,他却信以为实,要我请凭族长与他立一纸舍约,我想他是一个孤人,又无三亲六眷、亲戚朋友,便舍与他,他也搬不到何处去,况且上了年岁,又能再活几年,就与他立张纸约,且图他一个喜欢,等他好替我专心专意经理,我却享享清闲,养养疾病。他死之后,家财仍归于我,有何损伤,望二叔与我作主,成全此事。』

  马秀才曰:『族内人众我也作不了主,可问你三祖爷,看是如何。』马文魁话未说毕,老贡生马隆摇首曰:『我一辈不管二辈,我也作不了主,看马钊如何说话。』马监生曰:『有族长在前,我焉敢自尊。』马员外晓得空口说空话不行即进内去。取了一种宝贝出来,在他们眼睛上一幌,便把他们迷住了,由不得他不作主,你道这个甚么宝贝?

  自森森又硬又坚,有了他百事可做。

  明幌幌有圆有方,莫得他万般无缘。

  且说马员外将这宝贝与他三人各献了些,他们得了这宝贝,眼睛都笑合了缝,不得不转口过来。

马贡生即对马秀才曰:『马钰适才讲得明白,不过借舍约栓那老儿的心,使他好专心照理家务,也是无碍之事。』

马秀才曰:『虽然权变一时,必须大家凑力。』

马监生日:『只要三祖爷与二叔父肯作主,那些人自有我去安服他们。』

马文魁曰:『再不然,我与你三祖爷两个作主,但不知你怎么样安服众人。』

马钊向他耳边说了几句,马文魁喜曰:『妙妙!如此说法,何愁他们不服。』当时起身对马钰说:『你只管放心,包你能成,但不知这舍约怎样立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贿族长马钰立舍约 谈玄功重阳传全真

  流水迅速莫磋距,万丈悬岩撒手去。

  名利牵缠似网罗,一丝不挂自无魔。

  话说马员外用了孙渊贞之言,将族内三个当事人贿赂通了。马文魁遂使马钊对族中人言曰:『马钮说舍家财之事,才是一计。』众族人问曰:『是一啥计?』

马钊答以留虎守山之计。众族人又问周此计是个甚么心事?

马钊曰:『马钰要想乐清闲,故留那老只做个看财奴。』众族人又问怎见得留他做看财奴?

马钊曰:『马钰见那老儿是个忠厚人,要留他料理家园,又恐他不肯用心,故假说把家财舍与他,他便认以为真,要索舍约,马钰想不与他立纸舍约,又恐他不肯用心看守,故此邀约我们做个见证,就与他写张文约,栓着他的心,使他实心实意看守,岂不是留虎守山么?』众族人曰舍与他就是他的了,他焉得不看守。

马钊曰:『他分毫都拿不去怎么说是他的?』众族人曰怎见得他分毫拿不去?

马钊曰:『他是远方来的一个孤老,莫得亲人,又偌大年纪,吃不了好多,穿不了好多,眼睛一闭,空手来时空手去,原业仍归旧主人。那老儿自白替人看守一场,岂不是看财奴?』众族人闻言俱笑。

马钊又以利诱之曰:『那老儿死后,家财仍归马钰,马钰乏嗣无后,何愁不落在我们子侄手内。如今顺水流舟,做一个假人情,圆他一个心愿,我看那老先生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们把此事作成,日后有少长短缺,也好与他借贷,所以说当面留一线过后好相见。』众族人闻马钊之言俱皆乐从。

  言语原来不在多,若非受贿了私事。

  片言都可息风波,总有好言也错讹。

  话说马钊见众族人应允了,约于明日取齐。到了次日,众族人来到马员外家中,见老贡生马隆陪着王重阳先生坐在厅上,说说笑笑,指手画脚,谈天论地,亲热不了。马文魁吩咐马员外多办席桌,安排酒肴,见族人俱来齐,即开言说道:『族中长幼尊卑人等俱已在此,今有马钰愿将家财舍与王重阳老先生,不知你们依从不依从?』这些人都是马钊说对了的,那一个不依允。当下齐声应曰:『我们俱已愿从,并无异言。』马文魁即叫马钰写了舍约,拿来念与众人听,马文魁揭着,使马钊念曰:

  立出拾约人马钰,今将祖父所遗家园田产房屋银钱货物,家人小厮仆妇使女家具器田使物等件,一并拾与王重阳老先生名下管业,任其自由自便。马姓族内人等,并无异言,马钰自舍之后,亦不得退悔,恐口无凭,立约为据。族长马隆、马文魁、马文贤、马文德、马文玉。在证人马钊、马铭、马鉴、马镇。立舍约人马钰是实。

  马钊将舍约念毕,仍交与马钰。马钰双手呈与重阳先生,先生接了,即吩咐开席,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尽他们吃个醉饱方才散去。

诗人读至此处,有时单道马钰当年舍业勇决。故此成道亦快。诗曰:

  家财舍尽慕修行,此日早将妄念了。

  一物不留欲怎生,他年故得道先成。

  且说马员外见族人散去,才入内房。

马员外曰:『若非娘子教我如此如此焉能将此事做得成。』

孙渊贞笑曰:『凡事顺理做去,无不成也。』

马员外说:『成是成了,我们求道之事,又怎样去求?』

孙渊贞曰:『求道之事须缓缓进步。待先生养息几日,我们同去拜师。』马员外连声称妙。

  不提马员外与孙渊贞商量求道之事,又说王重阳先生,一心召集天下修行之人,在此修真养性,犹恐四邻捏造谣言,滋生事端,免不得先要施些惠泽,使人人怀惠,个个沾恩,才为我用。于是广行方便,多施仁德,或钱或米不时周济贫穷与鳏寡孤独之人。

马家族内有少长缺短之事,必帮凑一二。男不能婚着,必使之婚。女不能嫁者,必使之嫁。凡有疾病丧葬无不周全。有借贷不还者,也不寻人讨索。正应马钊说他有仁有义之言。故此内外肃静,上下相安,任随先生召集多人,在此讲道谈玄,再无闲言闲语,有头有脑,全始全终。皆施惠于人之力也。凡为人上者,或富贵之家勿以吝啬居心,而不施惠于人矣。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曰:

  坚吝居心事不成,若非王祖能施惠。

  闲言闲语随时生,焉得连年享太平。

  且说王重阳先生既施惠于外,又经营于内,乃创建十余座茅庵于后花园之侧,以备修行人养静之所。诸事已妥,先生即移在当中一座茅庵悟功。一日马钰同渊贞夫妻二人来到茅庵,双双跪下,向先生求道,重阳先生曰:『道者觉路也,使人归于觉路而出迷途也。然必由浅入深,以小致大,依次序做去,方可有功。但凡学道者先要炼性,盖性本先天之物,必须将他炼得圆陀陀,光灼灼,方为妙用。夫性与情连,性情发动,如龙虎之猖狂。若不炼之,使其降伏,焉能去其猖狂而归于虚无也。炼性之道,要混混沌沌,不识不知,无人无我,炼之方得入法,降龙伏虎之道既行,又必锁心猿而栓意马。所谓心猿意马者,心如猿猴之狡,意如烈马之驰,故必栓之锁之,使猿无所施其狡,马无所逞其驰,使归于静定。

静定之功,能夺天地造化,阴阳妙理,能静则万虑俱消,能定则一念不萌,顺而行之为凡,逆而行之为仙,要使心内无一毫杂念,莫一点障碍,空空洞洞,不着一物,杳杳冥冥,莫得一样,所谓一丝不挂,一尘不染,此乃道之大略。更有深奥不可名状,只可心领意会。待汝进步之后,吾必与汝点。

马钰更取道号丹阳,孙渊贞更取道号不二,是永无二心之意。』

  道号取毕,马丹阳、孙不二同齐拜谢了师傅转归内房。

孙不二对马丹阳曰:『未拜师学道之前是夫妻,如今同拜师傅,习学妙道,是为道友,我称你为师兄,你呼我作道友。再者学道之人要绝恩爱,必要分房另居,不得你私自到我这里来,我也不私到你那里去,有事商量,可命使女往来两下相请,同到前厅议叙。』

马丹阳曰:『凭在于你,我无不可,你能真心,我也能实意,便一年半载不到你房里来,也是无妨。』

丹阳说毕,即叫马兴来抱了毯毡被褥,在前面厢房铺设床帐,辞了孙不二来到厢房安身。后人有诗言他夫妻分房勇决,故成道亦易。

  大道原来不恋情,且看马祖当年事。

  恋情焉得道功能,夫妻分房意最诚。

  且说孙不二自与马丹阳分房之后,不觉半月,一日唤使女来请马丹阳同去茅庵问道。马丹阳即离了厢房来会孙不二。

两人同到茅庵参见先生问曰:『师傅昨言性是先天之物。敢问先天何所似?』

重阳先生曰:『先天者浑沌一气也,无色无声,不识不知,有何所做,有言似者,便非先天也。似之一字,便失妙谛,不可以做言之,但言先天有所似,即着于相也。着于相,便失先天之礼。人言先天在这里,这里已属于不是。人言先天在那里,那里也非先天义。说来说去无一物,即将一字来拟议,休说一字是先天,一字原来也不是。你今欲知先天理,笔下与你判详细。』重阳先生说罢,提笔在手,要判先天妙谛,不知怎样判法,且看下回分解。

  性本先天最灵物,能炼真性即先天。



第八回 谈先天贞一妙理 除魔根不二法门

  心外求仙路就差,水中月影镜中花。

  先天妙理君知否,只在一心便可夸。

  话说重阳先生对马丹阳、孙不二曰:『性本先天一物,圆陀陀、光灼灼,虽有其名而无其形,不识不知,难画难描,有何所似。吾今为汝等勉强图个形像,汝当自诚。』先生说罢即取笔在手,向红漆凳儿上先画了一个圈圈 O ,后又画一个圈圈,于圈圈之内点了一个⊙。

画毕,即向马丹阳孙不二曰:『汝二人可识此义理么?』马丹阳与孙不二齐声答曰:『弟子等心性愚昧不能识此义理,望师傅指示。』

  重阳先生曰:『头一个圈儿,是浑浑沌沌,天地未分,日月未判之象,名曰『无极』。

无而生有,故于圈内生出一点,是名『太极』。这一点生天生地生万物,这先天由太极而生,这一点即为一气,故曰先天一气。这性从先天而发,发于未有其身之前,着于己没其身之后。

这一点灵性,是不生不灭之根,故曰灵根。这灵根无人不有,只是凡人自昧耳,自昧者自迷耳。自迷本性,遂使妄念齐生,邪侈随念而入,永失先天,不闻大道也。

苦海无边,何所是岸。嗟乎!悟道者无几人,行者少实参,先天随处皆可验,莫以人心问先天,若以人心问于先天先天原不可得,恃道心问于先天,先天即在目前﹐人心者即一心暗昧贪求之心也,道心者即天良发现之心也。天良既发现,先天不求而自得也。

又要却病,却病者非却风寒暑热之病,要却贪嗔顶痴爱之病,此病一却,百病不生,可以延年益寿,可以成佛作仙,为圣为贤,今将这一部工夫传于汝等,当勉而行之。

除病之道,要除病根,寻着其根,病不难除也。其病多半从贪嗔痴爱得来,又由酒色财气所致。

是故修行之人,必先除酒色财气,去其外感,后绝贪嗔痴爱,去其内伤,病根自拔,病体自愈,然后大道可修,长生可得。

  今指酒字而言,有人知酒之为害于道也,誓必除之。及见酒犹津津以戒自持,或因人劝,或见人行令,而遂有欲饮之意,本不曾饮,而此意一起,即如欲也,此乃酒之病根也。除者须于起意之时除之﹐方能拔净其根。

  有人知色之为害于道者,誓必除之。及见色犹念念以戒自持,或娇姿献媚,窈窕呈情,而心意颇动,遂有羡慕之情,本不曾通,而此情一起,即如通也,此乃色之病根也。

除者须于起情之时除之,方可尽去其根。可见酒色之病根,皆藏于心意之间,欲去病根之道,先正其心,使诚其意。而病根自断也。

其病根之不断者,由心意之未正也。

心意未正,偶发一念,虽不曾饮,而此意已欲饮也;

虽不曾通,而此情已欲通也。

先时原无此想,因感外而动内,犹水中之月,岸石激水,水动则月亦与俱动,虽无其实,而形影已摇也,真道不可得也。

  欲求断根之法,

儒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见如不见,闻如未闻;

释有忘人,忘我,忘众生,之语;

道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之说,此皆可以锄酒色之病根也。

  至于财字难言矣,有因道缘未就,而暂作计较者,有因身家甚穷,而姑求生活者,其势不得不然。

尚有略迹原心之例,其余若讲门面者,有讲声势赫奕,衣服饮食者,有讲田园庐舍者,以及奇技巧淫者,常在石场利数中打滚,屡于算盘斗秤内苛求,既欲求名求利,又欲成仙成佛,这个样儿也来学道,岂不可笑曰,

至于气字,人人未平,刚气谁人有?正气谁人养?不过使一切净气躁气血气俗气,或于貌上流露,或于言中争胜,或于事中争强,或于忿中逞雄,认气不认理,要有浩然之气哉!如此等人,也来学道,岂不可笑!

此等病根,欲求断绝之法,儒曰 : 『不义之富贵于我如浮云。』又曰:『持其志勿暴其气。』释曰:『不受福德,得成于忍。』道曰:『悉破吝贪,慈心下气。』此皆可以除财气之病根也。

  以上四端,欲斩断病根,必正其心念,儒在乎醒,释在乎觉,道在乎悟,能醒能觉能悟,则天下事看得透彻也。

重阳先生说除病之理已毕。

马丹阳、孙不二又问打坐之工如何用法。

重阳先生曰:『静坐忘情,止念心死神活,厚铺坐褥,宽解衣带,于子时向东微微盘膝打坐,握固端身,叩齿咽津,舌抵上颚,耳以反听,微开其目,以垂眼帘,以神光返照于脐下,故曰玄关。

静坐之工,须止妄念,有一毫妄念,则神不纯阳,而功难成也,

又要忘情,情不忘则心绪不宁,道亦难成也。

厚铺坐褥者,使可耐坐而身不倦也。宽衣松带者,使气得以行住也。

子时者乃阳气发生之时也。而向东者取生气也。盘膝而坐者,收养神气也。握固者,即拳手以两拇指掐第三指,为忘形也。端身直脊者,使两间通达而气不拥塞也。唇齿相叩,使重楼无耗气之患。口乃气窍,口开则气散,故宜闭之耳。返听者,耳通精窍,遂于音声,故返听而不闻。微开目者,使不生于黑暗也。目为神窍,目伤于色,神从色散,全开则神露,全闭则神暗,故半垂帘也。目光自玄宫返照于脐下,犹天之日月光明而生万物也。

寡言语以聚气,使气不漏于口,绝音声以养精,使精不漏于耳,空色相以凝神,使神不漏于目,故谓之无漏真人也。』

  重阳先生讲道已毕。又曰:『此乃打坐之工,入听之门矣,不可视为虚妄,汝等当勤而行之,自有应效,休得懈怠,自误前程。』先生说罢,又格外指拨一番。

马丹阳、孙不二默会其意,辞了先生,各归原处,依法行持,渐有应效,以为道止于斯:再不到庵叩求精微,只按照这一点工夫,尽做过了月余,马丹阳正在厢房内打坐,只见重阳先生走进来,马丹阳起身接入,先生坐下语丹阳曰:『大道无穷,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要使贯通万化,不可执其一端,要诚心向道,真心改过,方可有益于身心也。道不向不成,一时一刻不离本体,一言一动必由寸衷,惺惺不昧,念念皆仁,此真向道也,过不改不除,如病在私,则以公心去其私;

病在欲,则以理心去其欲,病在偏,则以中心去其偏;病在傲,则以和心去其傲。

凡病在此处,即于此处治病,求助如此,随起随觉,随觉随扫,随扫随灭,自然心中和如春风,朗如星月,阔如天地,静如山岳,渐渐气满神溢,默运乎一元,充周乎四体,不知不觉之间,而大道成也。』

  不提王重阳先生与马丹阳谈道,又说孙不二独自一人正在房内打坐用工,忽见王重阳先生掀开门帘,走进房来,孙不二猛着一惊,慌忙站起身,正要开言问他,只见先生笑而言曰:『道理情微,道法无边,一体贯通,万派朝宗,要活活泼泼做来,自自然然行去,方为有功。如你这次冷冷清清,孙孤单单,坐在这里,总是无益。岂不知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似你这样死坐,使阴阳不能相通,怎能怀胎,怎能产婴儿,我与你讲,若要这个不离那个,你若要那个依然不离这个。』

  王重阳先生几个这个那个,把一个孙娘子说得满脸通红,羞愧难当,气得浑身打颤,急忙掀开门帘,跑出外面,到堂前坐下,即唤使女秋香快去请员外来,秋香见主母如此作怒,不敢迟慢,忙到前厢来请马员外,丹阳正陪着重阳先生讲说妙道,忽见秋香慌慌张张走进来,对马员外曰:『不知主母因何发怒,坐在堂前,叫奴婢来请家爷,有话要说。』马丹阳即辞先生曰:『师傅宽坐一时,弟子去便来。』重阳先生将头点了一点说,你去你去,不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不知这个那个理,故起这样那样心。



第九回 王重阳分身化度 孙不二忿怒首师

  吾度众生授真传,无无有有口难宣。

  明知大道非遥远,入不专心便失缘。

  说话马丹阳闻秋香之言,说孙娘子在堂前怒而不息,要请员外去有话言,马丹阳即与先生说:『是我孙道友不知因何烦恼,要弟子前去叙话,老师傅你宽坐一时,弟子去了,顷刻就回来奉陪。』

王重阳先生笑曰:『你去你去。』马丹阳离了前厢,来到堂中,见孙不二满脸通红,怒不可当,马丹阳陪作笑容,问孙不二曰:『孙道友因何发恼,莫非家人小子冒犯于你,当主人须要放大量些,不必与他们计较。』孙不二曰:『师兄有所不知,我们把王重阳当个有道之人,谁知那老儿大不正经,适才到我睡房内,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实是恼人,这道不学了罢。』马丹阳问曰:『师傅几时到你房中来?』

孙不二曰:『适才。』

马丹阳曰:『这便谎言也,先生从早到我屋里讲道,寸步未移,我也未曾离左右,师傅现在我屋里,秋香来请我之时,也曾看见,你若不信,问秋香便知。』

  孙不二未及开言,秋香说道:『我去请家爷之时,王老先生正在讲天论地,说得津津有味,家爷同我走后,不知还在那里不在?』

孙不二听罢,低头不语,马丹阳恐先生在厢房久候,也不与孙不二再言,急自转回厢房去了。且说孙不二闷着一肚子气,只望请马丹阳出来,把先生数说一番,出一出气,谁知反落没趣,闷闷不乐,也回去了内房。

又月余,马丹阳亲至茅庵与先生问道,重阳先生曰:『尔且坐下,吾当语汝。』乃浩然叹曰:『嗟乎!世之修道者,或在事上修,或在貌上修,或在口上修,皆失之远矣,于道原无分毫。

叉有从耳目上修,肚腹上修,恭敬上修,一切有为之法皆非道也,有失真道之体,不可谓之道也。

其形流露,不可尽言,有近于旁门者,有假托修炼者,有浮华重而镇静少者,有心志切而力量弱者,皆各有病,病在这个太轻,病在那个太重,都未由中自然做去,故乐在此而忧在彼,进一寸而退一丈,未有大道之妙趣,而实不知也。

总之人心不灭,道心不彻。人心不灭者,未看淡俗情,衣服恐其不华丽,饮食恐其不鲜美,声名恐其不彰扬,才华恐其不显露,银钱货物恐其不多,田园屋宇恐其不广,一切不能看淡而有求福之心,时而有欲安之意,时而有贫苦之叹,时而有奢侈之思,满腔私欲,此即所谓人心也。

不减者,不能看淡世俗使之去也,凡人皆其真性,是有造之道器,可成之根基,却因不能看淡世俗,而使道心不彻也。

所谓道心者淡有也,淡无心,淡美也,淡丑也,淡得也,淡失也,淡毁也,淡誉也,淡生也,淡死也,能看淡一切,便是道心,此心用来修道而道可成,用来降魔而废自消也,修道者,可不去其人心,而存其道心耶?但愿人人皆发道心而成正果也。』

  不表重阳先生与马丹阳论道,又言孙不二自那日在堂前被马丹阳几句话,说得他默默无言,回在房内心中不服,若说在做梦,又未曾睡,梦从何来?况且明明白白见他进来,言语历历在耳,为何又说他在厢屋,并未移动。令人揣摩不出是何缘故。正在猜疑之际,又见王重阳先生揭起帘子,笑嘻嘻闯进来说:『大道不分男和女,离了阴阳不成。』孙不二让他入内坐下,自己却退在门根前站下,开言问曰:『先生不在茅庵打坐,来在闺阁何事?』

重阳先生曰:『因你背了造化炉,静坐孤修气转枯,女子无夫为怨女,男子无妻是旷夫,我今明明对你讲,不阴一阳不可无,阴阳配合是正理,黄婆劝饮手提壶,西家女,东家郎,彼此和好两相当,只因黄婆婆为媒证,配合夫妇入洞房,二八相当归交感,结成胎孕在身傍,十月工夫温养足,产个婴儿比人强,你今依我这样做,立到天宫朝玉皇。』

孙不二听了这话,也不回言:竟出门外,将两扇房门挪来倒打了,一心要践前言对质来寻马丹阳,见厢房门关着,问家仆马兴,马兴说员外往茅庵去了,孙不二闻此言,即向茅庵是来。

  且说马丹阳正在茅庵陪着王重阳先生讲道,先生正说到人心要淡,道心要真之处,忽哈哈大笑,对丹阳曰:『你快去!有人寻你来了。』马丹阳闻先生之言,恐是有客来到,即辞了先生,出得茅庵,往前厅走,正与孙不二劈头一碰,孙不二一手将他衣服拉着说:『你去看。』马丹阳问曰:『去看甚么?』孙不二曰:『你且莫问,去一看自然明白。』马丹阳只得随她一直来到内房门首,孙不二将扣扯开,叫马丹阳进去看来,马丹阳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走入内去,四下一望,床帐铺设如旧,箱筒仍如原样,除掉椅之外,并无别物,遂问孙不二曰:『你叫我进来看啥?』

孙不二曰:『看你师傅。』

马丹阳曰:『师傅在茅庵与我讲道,那里又有甚么师傅?』

孙不二不信,亲自进来,掀帐揭被,床底床后后,到处寻遍,杳无踪影,口中不住说是奇怪奇怪!

马丹阳曰:『有何奇怪之有?这是你道念不纯,着了魔也。』

孙不二曰:『师兄说到那里去了。我生平无杂念,一心好静。岂有着魔之理?师傅两次到我房内来,形容宛然在目,声音然在耳,言语历历可记。岂是着魔?』

马丹阳曰:『先生说了些甚么言语,你可告诉我。』孙不二遂将重阳先生两次入房内说的那些言语,对马丹阳说了一遍。

马丹阳哈哈大笑,说:『孙道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却迷了。』孙不二曰:『怎么是我迷了?』

  马丹阳曰:『学道之人,要虚心下气,不耻下问,方是得一步进一步,一步高似一步。积丝累寸,积寸累尺,积尺累丈。川千成千,以千成万,道之妙处不以数计,故曰道妙无穷。你今略得了一点玄功,以为道止于此,每月死守着你这间房子,灰心枯坐,不明阴阳之理,不识造化之机,也不去师傅跟前领教,碍以男女之别,遂起人我之见,先生见你死守此法,总不能了道,想亲身来指示你,也是妨于嫌疑,故此阳神出现,分身化度,先生屡对我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离了阴阳道不成,这阴阳是阳火阴符之阴阳也,非谓男婚女嫁、治世之阴阳也。这个是言如此妙理,惜你不悟。那个是言这般玄机,叹汝不识。独阳不长者 : 阳属火,火多必躁,不能成丹。孤阴不生者 : 阴生水,水多必溢,不能成丹。此孤阴独阳者,譬水火不能济也。总而言之,修道之人,要水火相济,阴阳贯通,方可还丹。说你背了造化炉者,明说你不明真阴真阳之理也 : 旷夫怨女,亦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之义也!故明与你讲学道之人,不可无此阴阳,此阴阳者乃还丹之妙用。黄婆者真意也!以真意会通阴阳,如提壶劝饮良美矣。

  真意属土,土包黄,故喻之为婆。西家女金也,金旺于西,故曰西家。东家郎木也,木旺于东,故曰东家。两相当二八一斤之数也。金非木之子不克,木非金之子不生,于阴阳造化,五行生克之理也。修道者必以意会通,如媒之说合两家,使金木相逢,两无间隔,如夫妻之好:洞房者丹庭也,使金木归于丹庭。金者魄也,木者魂也,聚此魂魄于一处,恋恋不舍,依依相偎,魂不离魄,魄不离魂,似夫妻一般,两下相当,汞也是八两,铅也是八两。交感是结丹之处:是言魂魄相依,精气若有所感,凝结其中,如怀胎也。十月者,十是数足。温养者,火候也。此言精气凝结,以火候炼成丹,足乃圆满之谓,工程圆满,婴儿降生。婴儿是真气所化之神也!此神从泥丸宫出来,上朝金阙而为真人,岂不是神仙么?』丹阳说毕不二大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调配阴阳通真意,菩提明净心掌迹。

  若要净土探玄奇,道在师傅修在己。



第十回 讲三乘演说全真道 损面容甘作丑陋人

  既得真传道可修,三乘妙法任君求。

  渊贞当日毁容面,换得金身万古秋。

  话说孙不二听了马丹阳之言,是当头一棒,打破迷网,恍然大悟,如梦中惊醒,叹曰:『若非师兄之言,险些误了大事。我平日比师兄颖悟些,怎么学起道来就不如你?』

马丹阳曰:『非是你不及我,只因你不去领教,故不如我也。所以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许多聪明误自身,天下事只有学而知之,生而知之者能几人也!』

孙不二谢曰:『谨遵师训,从今后当虚心领教。』马丹阳大悦,自回厢屋去了。过了数日,要到母舅家去祝寿,将礼物办齐,与先生说明,又邀孙不二同行,孙不二推病不去,马丹阳只得命家童携上礼物,自己跨上黑驴,望母舅家去了。

  不表丹阳出外,又说孙不二在房内,因马丹阳说她不肯领教,故此不明道妙。她记在心中,今见马丹阳不在家中,众奴仆俱在前面玩耍,她乃独自一人来到茅庵,见先生盘膝打坐,他便跪在面前告曰:『弟子孙不二心性愚昧,不明至理,以致两番失误,昨蒙师兄开示,方知前言是道,自悔不及,望师原宥,重为指点。』说罢,一连磕了几个头。

王重阳先生曰:『你且站立,吾当与汝言,夫道有三乘,量力而行。今吾讲与汝听,看你能学那一乘?』孙不二即起来,站在旁边,躬身听教。

重阳先生曰:『学道之人,要置生死于度外,破得一个死字,可为不死之人。

上乘者,虚无之道也,一丝不挂,一尘不染,如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只一点灵根,能夺天地之造化,可参阴阳之正理,以法炼之,可使有归于无,以无而又生有也,能与天地同老,日月同修,此上品天仙之道也。

中乘者,秉虔诚而斋戒,奉圣真以礼拜,诵天尊之圣号,讽太上之秘文,一念纯真,万虑俱清,上格穹苍,万灵洞鉴,灵光不灭,一点真性,直达虚无,位列仙班,此中乘之道也。

夫下乘者,积功累行。广行方便,济人利物,多作些好事,常检点过失,真住自可不昧,灵明原能显着,或隐或现,与仙无异,此下乘之道也。汝自量力愿学那一乘,吾当授汝真诀。』

孙不二曰:『弟子要学上乘天仙之道。』

重阳先生笑曰:『汝心却大,恐志不坚。』

孙不二曰:『心却不大,而志甚坚。此身可灭,而志不可夺也。』

重阳先生曰 : 『凡修道者,要得山川灵气,故地利不可不择焉。今东郡洛阳灵气正盛,应出一位真仙,若到那个去处,修炼十二年,可望成道,汝能去乎?』

孙不二曰:『弟子愿去。』重阳先生将她看了一眼,摆了一摆头说:『去不得!去不得!』

孙不二曰:『弟子舍生忘死怎么去不得?』

重阳先生曰:『死要死得有益,若死得无益,岂不白送了性命?洛阳离此有千里之遥,一路之上,风流浪子不少,轻薄儿郎甚多,若见你这容貌如花似玉岂不动心?小则狂言戏谑,大则必致凌辱,你乃贞烈之性,岂肯受彼秽污,必拚一死以全名节,本欲求长生,而反丧生也,我故云去不得。』

  孙不二闻言沈吟半晌也不辞先生,出了茅庵来到厨下,将煮饭的人尽皆支开,亲自将火烧燃,把一罐清油倾入锅内,待油煎滚,然后取一碗冷水在手,把脸儿朝着锅里,双目紧闭,便起心肠,把冷水倾入锅里,那滚油见了冷水暴来,溅得一脸都是油点,油点着处皆烫成泡。

孙不二忍着痛苦来见先生曰:『弟子这个样儿可以去得么?』

重阳先生一见拍掌笑曰:『妙哉妙哉 ! 世间也有这等大志向人,也不枉我到山东走一场。』

先生说罢,即将阴阳妙理,造化玄机,炼阴成阳,超凡入圣之工,尽传与孙不二。传道毕,曰:『大道隐于不知不识。这不知不识工夫,又要待几分疯颠方掩得过于人,使人不知我有工夫,不识我有修行,等到大功成就之日方可现身说法。汝待面上油泡痊愈远往洛阳,也不必来辞我,等你功圆果满之时,蟠桃会上再相见也。』

先生说毕,瞑目不语。孙不二向着先生拜了几拜,出了茅庵,只见仆妇婢女从外进来,劈头碰见,骇得他们大吃一惊,若不是原样衣服,险些认不出来。当时齐来相间,是何缘故,孙不二说:『我欲与重阳老先生造几个油饼,恐你们不洁净,故将尔等支开,我亲自动手,误将冷水倾在液油内,一时躲避不及,故此满脸都烫成泡,这是我一时灾星,不甚要紧,你们不必惊慌。自各去料理正事,勿叫我为念。』说毕,竟归内房将门掩闭,默思先生所传的工夫,逐一做去。口诀妙言,从新演来。

  过了两日,丹阳归来将进门,众仆妇便将孙不二被滚油烫坏面目对他说知。马丹阳不胜叹息,先到茅庵见过了先生,然后到上房来会孙不二。只见她满脸是泡,泡已溃烂,黄水交流,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面孔弄成一副鬼脸。马丹阳一见,未免嗅叹,遂叫了一声:『孙道友,你为何不小心,被油烫成这个样儿,若了你也。』话未说完,孙不二圆睁双眼,将马丹阳望了一望,大笑不止,走上前一手将马丹阳拉着说:『你是西王母的童儿么?他叫你来请我去赴蟠桃大会,我今日便同你上天宫去。快走快走!』说罢,就爬上桌子,手扯窗格,要往上升之状,忽一交跌将下来,睡在地下,呻吟不止。马丹阳忙将她扶起,她却又哭又笑,马丹阳见她这般光景,心中觉得有些凄惨,复至茅庵来见先生曰:『我孙道友想神仙想疯颠了,如何是好?』

重阳先生曰:『不疯不颠,谁做神仙?』马丹阳要再问时,先生已瞑目入静,并不理会。马丹阳见先生不理,只得出了茅庵,转回厅前,闷闷不乐。

  又说孙不二,一些疯话,把丹阳支开了,落得清清静静,正好用工,做到性体圆明,妙不可言,心地朗然,才识办道有许多好处,甚是喜欢,即取菱花镜儿一照,自己也着了一惊!照见满脸疤痕,红黑不一,又兼月余,未曾梳妆,乱发蓬蓬,就像一个披毛鬼,分明是鸠盘荼、活夜叉。那里像什么员外娘子?孙不二照罢形容,心中大喜,自谓洛阳可以去也!于是胡乱将衣衫扯破,用些锅煤向脸上抹了一把,跑出堂前,大笑三声,早惊动了那些使女丫鬟家人小子,一齐到来,将她围住。孙不二见他们靠过来,便往外走。众使女来拉,孙不二即用口乱咬。有一个贴心的丫鬟,死死拉着孙不二衣服不放,被孙不二掉转头来,照她手上一口,咬出血来。那丫鬟将手一松,早被她走脱了。众仆妇使女,见她势头凶猛,不敢来拉。慌忙报与员外得知。又说马丹阳正在厢房内打坐,忽听外面喧哗,忙下座来,往外观看,只见众仆人来报道:『孙娘子疯颠大发,跑出外去了。』马丹阳闻言,犹恐有失,急命仆人快快去赶,自己随后也来追赶。

  且说孙不二,一直走出庄来,那看庄门的人也拦挡不住,她庄前庄后的人,一时认不出是孙娘子,所以被她走脱。孙不二知后面必有人来追赶,见那边村外堆有乱草,她便闯入草内,果见马丹阳同着家人小子仆妇使女赶来,往前去不多时,忽又转来,仍由原路去了。孙不二在草内看得明白,见他们走远了,方才出来,望东南而行。白日乞讨乡村,夜晚宿在古庙,总是荒凉僻静无人之处,大树悬岩,能遮雨之地。若有人来问她,她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胡言乱语又哭又笑。别人见她这个样儿,知她是个疯颠之人,也就不问她了。所以一路之上平平安安,见正人君子,也问一问路,不上两月,竟到洛阳。不知果能成仙了道否?且看下回分解。

  一叶扁舟游大海,万丈波涛不着惊。



第十一回 降冰雹天公护法 施妙算真人指迷

  陷溺沈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另觅船。

  话说孙不二自离了马家庄,一路之上假装着疯颠,行了数月,来到洛阳城外,有个破瓦窑,她便在窑内栖身,常住县城乞食,装成十分疯魔,惹得那些小儿跟到一路,疯婆子长,疯婆子短,所以把她喊出了名。这城乡内外都晓得她是疯颠女人,再无人来扰她,因此得安心悟道,合着重阳先生大道隐于疯颠之言也。

  又说洛阳县有两个出名的痞子。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往往奸淫欺诈,无所不为。屡见孙不二在街上乞食,虽然面貌丑陋,却也明眸皓齿,若非脸上有许多疤痕,却也人材不弱。这两个痞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夜月白风清,满天星斗,二人从乡间痞骗良民回来,吃得醉醉薰薰,路隔破瓦窑不远,张三对李四说:『我们且去与那疯婆子作一作乐 ! 』李四说:『去不得 : 去不得 : 我尝听人言,若与疯颠的女人做了事,一辈子倒霉头,永不得长运气。』张三说:『咱们是天神不收,地神不要的人,管他甚么长运气不长运气。』遂不听李四之言,竟往破瓦窑是来,李四也只得跟他一路往前面走去。行不数步,猛见头上一朵黑云,将近窑边,猛然一声霹雳,如山崩地裂一般,从一人头上震来,吓得张三李四浑身打战。

  那朵黑云,条尔散漫,天地昏暗,伸手不见掌,狂风骤起,吹得二人彻骨生寒,一阵猛雨落将下来,在二人头上如擂鼓一般,打得二人头昏脑痛。李四用手要顾脑壳,那雨打在手背上,如铁弹子一样,方知不是雨,原来落的是冰雹,人呼为雪弹子,俗名冷子,这冷子打得二人走头无路,没处躲藏。李四不住说道:『活报应 : 我原说不要来,你强着走来,且看如何!』张三听见李四埋怨,心中作恼,忽一脚踩在雪弹子,那雪弹子光溜溜的,如何踩得稳,一溜就是一蛟,慌忙爬起来,又踩虚一脚,又是一扑扒,就像有人推他一般,一连绊了几绊,绊得头破眼肿,肉烂血流,只是喊天。不一会云开月现,依然星光满天。李四虽挨了些冷子,却不会绊蛟,倒无大损,只有张三被这几跤绊得头昏眼花,只是吐舌摇头说:『了不得!了不得!这疯婆子犯不得!』李四说:『你才晓得犯不得,看你下回再来不来!』二人连说边走,各自回家。李四把这段情事,对那些流氓痞子说知,一人传十,千人传百,因此那些不学好的人与乞丐等再不敢到破瓦窑来。孙不二在洛阳一十二年,修行悟道:永无歹人相犯,皆赖李四之功也!后人看书到此。有诗叹曰:

  真人在此悟玄功,岂叫狂徒来逞雄。

  冰雹降时遭毒打,方知护法有天公。

  王重阳先生在马员外家不觉年余,外面有几个村老闲谈,说马员外不会享福,白白将一分家财舍与别人,把一个员外娘子气疯了,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内有一个五十余岁的人,名叫段安仁,说道:『我昨日到他庄里去会马员外,门外无人看守,我一进门,并不见一个妇女,尽是些男子。我问员外在那里,他们对我说在后面茅庵内听重阳先生讲道。我便往后走,见修盖许多茅蓬,马员外同王重阳在当中一所茅蓬打坐。马员外看见我,即出来陪我到前厅叙话。我问他娘子的下落,马员外说她有她的道,我有我的妙。我又问怎不见丫鬟使女?

员外说:男使之婚,女使之嫁,各立家室,永无欠挂。我又问修这些茅蓬做啥?员外说,召集修行人悟道,养真性。我又问重阳先生怎不见出来?员外说他最爱清静,不与俗人交。』我问毕与员外把事交代了出来。过着马兴,我又问马兴:『你们这庄子,先时多热闹,如今为何这般冷淡,好像寺院一般。』马兴说:『你不知道,我家来的这位重阳先生是个活神仙,他不喜欢热闹,爱的是清静。自孙娘子走后,他将庄里丫鬟使女仆妇等尽付遣去,只留下我们几个老好在此看守故这般冷淡。』我又问马兴怎见得重阳先生是位活神仙?

马兴答我曰:『凡家中的事与从前的事,莫得人对他讲他都晓得,这不为奇?还有未来之事以及某日晴,某目雨,他无不知,岂不是活神仙么?』

  段安仁将马家庄的话说完,众村老之内有一个姓潘的老汉曰:『依你这样讲,他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们这干旱许久,未曾下过雨,何不同去问他几时有雨?』众村老齐曰好,即同潘老来至马家庄。先见马员外说明来意,马丹阳即引众老同到茅庵问重阳先生几时有雨。

先生曰:『你们村东头土地庙,墙壁上注得有雨期,你们去一看便知。』众村老听了这话即出庄来。回往本村,向东头是来,到了土地庙跟前,果见粉壁上写得有几行字。潘老即念与众人听曰:『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珍珠照王家,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内吐泥巴。』后面几行小字写着四字破,潘老看罢,笑曰:『这是那些学生娃子在此写的一首字谜,有甚么雨期?』众村老曰:『是个啥字谜,你猜得着否?』潘老曰:『我惯懂字谜。怎么猜不着?』众村老曰:『你既猜得着,快猜来我们一听。』潘老曰:『人王下加雨点是个金字,王字旁加一点是个玉宇,二十三天下大雨,斗拢来是满字。和尚去其和字而留尚字,泥巴土也。尚字加在土上岂不是个堂字,明明是金玉满堂四字,那有雨期?』段安仁走上前用手指着二十三天下大雨之句曰:『这明明是雨期,你们偏说没有,虽然是几句哑谜,却有机缘在内,今日十九,隔二十三只有四天,看二十三有雨无雨,便知他灵也不灵。』众村老齐曰言之有理,于是各自回家去。

  到了二十三日,黑云满天,大雨如注,从早至午两方止。众村人始信重阳先生之神也。又有北村一人失牛,遍寻不着来问先生。

重阳先生曰牛在南村大树之上,鸦雀窝内。那失牛的人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说:『偌大的牛,那一点点鸦雀窝如何装得下?』

重阳先生曰:『你去自可得牛,不必多言。』那人只得出了茅庵,来在南村,果见大树甚高,上有雀巢,乡里人原会爬树,即爬上树去采取雀巢,原是一个空窝,用手扯了一下那枯枝坠来,打在脸上,略一低头,看见村里破屋之内栓着一条牛,仔细一搅,正是所失之牛。这牛趴在破屋里,外面堆柴草,四围遮掩,若非从高望下,再也看不见。其人忙下树来,心中明白,这村里原有一位梁上君子,惯做此事,若非先生指示,他到晚间便把牛牵到远方卖与别人再寻不出。其人到破屋里各自去把牛牵回。

  此话不提,那日西村里又有几个人有问事,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说他哥哥出门数月,不知几时回家,因此来问老先生,重阳先生曰:『回去问你妈的手。』那娃子闻言笑个不停。稍后回得家来,见他妈手自拿着一封书信说:『你哥哥在莱州做生意,带得有书信回来,带信人将才走了,你可拆书念与我听。』那娃子拆书念曰:『不肖男书奉慈母,自父去世,蒙母教育成人,今体父志,出外贸易,颇还顺遂,目下帐未收齐,不得速归以慰母心,待秋凉之时,九月半间归家,侍奉甘旨。』那娃子未曾看完,拍手大笑说:『好灵验!好灵验!』他妈正要问他,只见门前来了五六个人,不知为何?且看下文分解。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第十二回 指坐功申明妙理 学真道喜逢明师

  恩爱牵缠解不开,一朝身去不相偕。

  于今撒手无沾滞,直上瑶池自玉阶。

  话说西村那娃子,正要将重阳先生问手之言对他妈妈讲说,忽见门外来了五六个人,问马家庄那条路去。娃子说:『你们问马家庄,敢莫去会活神仙么?』那些人答曰正是。娃子听说他们几个要会活神仙便高兴的不得了,对他们说不远,我引你们去。说罢,即往前走。众人随着他离了西村,不一时来到马家庄。合该有缘,正过着马员外坐在厅前,见他们进来即起身迎入厅内坐下,便问众位到敝庄何事。他们几人说是来求道的。马丹阳闻言,即引他们到茅庵参见先生。内有一人姓谭名处端,号长真子。昔年身染沈痾,王重阳初到山东之时,曾授与却病之工。将病却好,一心悟道,遍访先生,杳无下落。今听人言,马家庄出了一位活神仙名叫王重阳,才知先生在此。又约了一个好道的人,姓郝名大通号太古,是本府文登县人。其余几人,也是学好之人,不必表他名姓。

  当下谭长真又谢先生昔年却病之恩,始言今日来学道之意。重阳先生曰法门大大开,去的去,来的来,去者不留,来者不拒。即命马丹阳送他们到茅庵第二号去驻扎。过了几日,又来了两个修行人,一人姓刘名处玄,号长生子。一人姓王名处一,号玉阳子,俱系山东人氏。马丹阳接见,问明来意,也是来求道的,即引他二人到茅庵参拜先生。重阳先生命马丹阳送在茅庵第三号栖止。于是东来一个西来一个,不上月余,来了数十人。重阳先生叫马丹阳与他们议定执事各管一宗,俱有规条,不得擅越,诸事停妥,重阳先生与他们讲论坐工,众弟子分两班序立,躬身听讲。

  重阳先生曰:『人身以气为本,以心为根,以性为幕。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人心肾相去八寸四分。肾是内肾,脐下三寸三分是也!正串着一脉以通息也。浮沈息总百脉,一呼则百脉皆开,一吸则百脉皆闭。天地造化流行,亦不外乎呼吸二字。人呼吸在心肾之间,则血气自顺,元气自固,七情不肆,百病不治而自消也。

打坐之法,每子午卯酉时,于静室内厚铺坐褥,于褥上盘膝而生,微目视脐,以棉花塞耳,心绝念虑,以意随呼吸,一往一来,上下随呼吸之间,勿迟勿速,任其自然,坐一灶香久,觉得口鼻之气不粗,渐渐柔细,又一炷香久,觉得口鼻之气,似有若无,然后缓缓伸脚张目,去耳塞,下座行数步,又侧身偃卧,片时起来,啜粥汤半碗,不可作劳,切勿恼怒,以损工夫而伤真气也。』

  打坐工夫不在多,全凭炼气与除魔。

  且将障碍一齐去,勿使心头有网罗。

  障碍不消烦恼聚,网罗不解怎娑婆。

  分明至理相传授,切勿因循自坎痾。

  重阳先生讲论坐工后,下座养息,众弟子亦各归寮,丢下不叙,又表这山东登州府栖霞县豆村,有一人姓邱名处机,字启发,弟兄三人,长兄启明,次兄启兴,父母早丧,这邱启发多蒙兄嫂看顾,得以成人。读过几年书,也能诗词歌赋,但无心于功名,一味好静,常独坐终日,不与人言谈,似乎其中有所得意处,而入莫如其所以然。兄嫂屡劝他读书求功名,他使答以读书原为穷理,岂希图功名。又欲与之议婚,他又坚辞不肯,曰男子未立岂可以婚姻牵绊。兄嫂听他言语不凡,也不敢苦劝,由他自便。邱启发尝语人曰人生在世,苦不寻个出头路径,终日争名夺利,贪妻恋子,无常一到,万事皆空。人以为世事皆真,于我视之如浮云朝露,梦幻泡影。

  一旦闻听人言,宁海县马家庄有一位王重阳先生,广有道德,是个大修行人,栖霞县也有几人在那里学道。邱启发生平爱的是道,闻听此言,也要去学道。未得与兄嫂说明,又怕兄嫂不许他去,只得暗地收拾一点盘费,带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悄悄离了家庭,望宁海县而来。

  不一日到了马家庄。那日正遇马丹阳当值,问明来意,簿上注了姓名,谭、刘、王、郝等齐来探问,俱皆欢喜说道,如此青年,便能诚心学道,诚罕闻也。说罢,即引他到茅庵拜见重阳先生。马丹阳遂将他来学道之意对先生说知。重阳先生把他瞧了一瞧,摆一摆头说:『此人心思太多,过于伶俐,学不了道,早些急自回去罢 : 休得自误。』邱启发跪而言曰:』小子一心学道,并无二意,远望先生收录。﹂马丹阳也替他哀求,先生只是不允,说:『非是我不收他,此人苦根甚重,怕他后来受不过磨难,必生退悔之心,不如不收他为妙。』

邱启发再欲哀告,重阳先生竟出茅庵观花去了。马丹阳等无奈何,只得将邱启发引到前厅住下,使他打扫厅堂,暗里也与他传了些打坐工夫。一日,启发对马丹阳曰:『老先生既不肯收录于我,我今何不就拜你为师?』马丹阳曰:『不可不可!求人须求大人,拜师要拜明师,我不过略晓得一点初工。至于大道,我亦未闻,你且安心住下,我与你慢慢周旋。』邱启发闻言甚喜,早晚二时殷勤一切,若有支使,声叫声应。住了几日,把众人都混熟了,个个都喜欢他,一日跟随众师兄到茅庵,只见重阳先生坐在当中,众弟子两旁站立,恭听讲说。

  重阳先生曰:『吾自到此来,婆心度世,苦口化人,意欲使人人同归觉路,在在共出迷津,夫余亦人也,生能好道,少而痴蠢,长而怪异,壮而通神,世之奇吾者,皆以吾为异也!夫吾岂肯异哉!不过蠢耳庸耳愚耳而已 ! 吾何异?不贵不妒,不想不妄,蠢也!不知计虑,不明巧拙,愚也!不言怪异,不落尘俗,庸也!世人说我蠢、笑我愚、责我庸、吾转痛世人之至蠢至愚至庸,而不知振拔,吾即以至蠢至愚至庸之道,以醒悟世人。

汝等不能知,即不知道。故修道者,必自炼心始,然炼于未发,尤贵炼于既发。如游心放心诸杂念心,皆既发之心也。而欲使之寂然不动,殆必守其心、定其心、收其心。夫守心是守其未动时,定心是定其必动时,收心是收其已动时。收之不易,先要随起随收,收之愈疾,守之愈坚,守之愈坚,定之愈永,此乃我道门修心之妙!要使此心空无一物。盖心者即先天一气之真阳结成,故心属火,非纯阳无阴也。阳中自有真阴,故心形上有三数覆下,下有偃月载上,可见阳非阴不长,阴非阳不生,真阴从真阳,故以心名,所以动一毫妄念,心内就短少一分真气。一事入心,便添一种魔障,故心一起,即不以小名,是名曰(念),念字之形,人有二心也。人有二心,不能专一,故百事无成,至于道更远也。』

  重阳先生曰:『心为一身之主,有一无二,若起二心,是谓之念也!此今一萌,便生出许多虚妄之事,而心也不能作主,致使此身陷于沈溺,叹乎 ! 难以拔度也 ! 』正讲之间,只见邱启发在人丛中听得高兴,连声称妙!先生将他瞪了一眼,遂不再讲。众门人出来尽埋怨他不该声张,以致先生停讲。邱启发装不听见,恁他们胡怨恨一阵,暗思先生炼心之言,即炼道之诀也!炼道者苦不先将心炼好,纵有妙道亦炼不成。于是每日检点其心,看有差失无差失,有过错无过错,一旦见众师兄不在前厅,必是在后面听先生讲道,他也跑去听讲,不知听些甚么?且听下文分解。

  天下原来无难事,只怕世上有心人。



第十三回 散坛场学人归家去 换道装师徒往南来

  磋叹凡夫不悟空,迷花恋酒逞英雄。

  春宵漏永欢娱促,岁月长时死限攻。

  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却似箭离弓。

  不知使得精神尽,愿把此身葬土中。

  话说邱启发见师兄道友不在前厅,必然在后面听先生讲道。他却往茅庵是来,果见先生在座上说法,众门人序立两边,他也不进内去,就在门外洗耳静听。只听先生讲曰:『修行念头,细中有细,有一念之私,即有一毫渣滓在心,有一念之欲,心中即有一大魔障。盖私欲一起,即失先天。必去私欲,方可存先天。先天者一气也,私欲起则火动,火动则气散,气一散何有先天,又何以审火候?私重则气敝,又何以复灵机?欲甚则气枯,又何以得奥妙?其机如此,私念当除不当除?欲念当除不当除?妄念当除不当除?有私念者听吾言必戒!有欲念者必戒!有妄念者必戒!总要将心养得寂然不动,然后念头可灭,念灭则私尽,私尽则欲净,欲净则阳纯,阳纯而阴消也,真仙大佛,无不从中得来,皆于念头处下手,不可视为具谈。』

  重阳先生正请到精微之处,邱启发听忘了形,无意之间说了一声好。重阳先生向众子弟说:『门内说法,门外人听,试问何人,谁是知音?』先生说罢,马丹阳朝外一看,见是邱启发,即叫他进来,先生一见,怒向马丹阳曰:『我曾吩咐你打发他回去,为何仍在此处?』话未说完,只见刘长生、郝太古、王玉阳、谭长真,一齐上前告曰:『邱启发既来拜师求道,望先生悯念,将他收在门下,早晚领教受诲。』

重阳先生曰:『非是我不收留他,怕他心不真切,偶一受磨难,便生返悔之心,那时道也修不成,反招罪过,不如不收他为妙。』刘长生等又苦苦哀求,邱启发跪在地下不起来。

重阳先生曰:『尔等既再三荐引,难道我全不准情,你们这般看照他,我即将他收下,与他取个道号名叫长春。』邱启发即起来三跪九叩,拜过了先生,又与众人作礼。先生下座,各归原处。又过了月余,先生吩咐马丹阳邀齐众道友到内厅,这回说法,必须于庵外设坛。马丹阳领了先生之言,即去办妥。不一会大众齐集,衣冠楚楚,礼貌堂堂,同到庵前,请先生上座说法。重阳先生出了茅庵,上得座来,正容端坐良久言曰:

  『我教以静为主,这静字上可以参赞化育,下可以包罗万象,我将这静字为汝等宣说,不但修行悟道可用,即齐家治国亦不可少也!『静』之一字,妙理无穷,但言静者多,而知静者少,故欲静而不能静矣,是未寻着静之根源,静之根源先要看空世界,静之门,当从不静处下斩绝工夫,静之终当于常静时用。

防备妙法,念头一起,随即消灭,灭而复生,不使之生,生而即灭,使其永灭,静之极,不静自静,何尝言静,何尝言不静。止于至善者,莫过于静,静之于斯,泰山崩前而不惊也。非故不惊也,崩前而若未崩前也!美女当前而不动,非故当前不动,而若未富前也。至于动作行为,待人接物,其镇静之功,自然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父母见之顽者慈也,兄弟见之戾者和也,妻子见之悍者顺也,朋友见之伪者诚也,俗者见之粗者细也,士人见之肆者敛也。

以此忠君,忠是性分;以此一爱民,是真实之爱,非姑息之忧,有何不行之道,不伸之志哉!斯其非奇也,而奇不可言,不特静中静,而动中亦静,动静俱静,道可有成。佛言明心见性,非静不能明与见也;儒言穷理尽性,非静不能穷与尽也;道言修真养性,非静不能修与养也。

静者三教之命脉,不特此也。试看一日非夜之静,无以为昼之动之本:四时非冬之静,无以为春之动之本,是道本于静,自然之理也。道本自然,舍静从何入门?

  重阳先生说这静字,是三教不离的工夫。士农工商、王侯将相,都要由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父母能静,而子自孝;君王能静,而臣自忠;弟兄能静而和睦,朋友能静而信实,夫妇能静则顺从。把这静字说与众门人听,明知这数十人之内,只有邱、刘、王、谭、马、郝六人才肯专心悟道,其余那些人俱是始勤终怠,有起头无结尾,算不得正经修行之人,后来难免争名夺利之行。故将这镇静之工说与他们一听,使他们得这工夫,消一消乖戾,习一习涵养。虽不是超凡入圣,方可以修身齐家,不失为好人也,不枉到此投拜一场。

  且说邱长春闻听先生把这静字,说得自自然然。透透彻彻,有许多好处,不禁心头发软起来,手舞足蹈,却被先生看着,怒指长春而言曰:『你这人闻道不进,如理不悟,徒以聪明显露,伶俐施逞,不能隐忍潜藏,只知使巧弄乖,非道器也!我几次说法,被汝越规犯矩,我今当远避汝于东南,免得你常来扰我。』

遂对马丹阳曰:『我明日要往江南访道,只要刘长生、谭长真、赦太古、王玉阳四人同去,汝可照理家园。其余诸人任他们或行或止,听其自便。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才得归也。』

先生这话吩咐出来,或惹动了众门人思家之心,有的要回去看望父母,有的要回去顾盼儿女,连夜收拾包袱行李,只等天开亮眼,都来与马丹阳告辞,更托转覆先生。马丹阳少不得送他们出庄去,大家拱手一别。马丹阳转回茅庵,重阳先生吩咐马丹阳,取出五件袖衣,五个蒲团,道帽棕笠芒鞋草履岩飘便铲一切等物。重阳先生与刘、郝、王、谭俱换了道装,道家打扮,趁着天色未曾大明,悄地出了马家庄。马丹阳送出度外,回身转来,只见邱长春作揖告辞。马丹阳问他何往?邱长春曰:『我要去跟随师父。』马丹阳曰:『师傅见不得你,因此才走,你今赶去,必要受气。』邱长春曰:『师傅岂当真见不得我,不过愿我学好,我若不去,岂不辜负师傅一片好心?』说罢就走。马丹阳叫曰:『快回来,我有话与你说。但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卷分解。

  诸人私家各自去,长春恋师赶将来。




第十四回 试凡心屡施叱责 顺师意常秉皈依

  去恶犹如解乱丝,灵心自有解开时。

  若教错用些儿力,万劫千生莫了期。

  话说马丹阳叫邱长春回来言曰:『先生众师兄皆改换道装,方可远游,你这个样儿仍是俗家打扮,如何去得?我有袖衣道帽,你可穿戴起来,便可去也!』邱长春闻言大喜,即时穿上袖衣,戴了道帽,又将马丹阳的蒲团便铲岩孤一齐拿上来追赶先生。走了一会,遥见谭、郝等随着先生缓步而行,长春见乡间有人吃早饭,他暗想:我们走得早,未曾用饭,不如我去化些斋饭,供食师傅。从未化过缘,又不知怎样化法,管他,老着脸站在人家门口,将飘岩含在手中,却怪黄犬一吠,就有人出来一望,转身进去,满满的装了一碗粟米饭来,倾在他岩瓢内,长春欢天喜地,又化了两家,飘已装满,双手捧着来赶上先生。

  且说重阳先生走了多时,到一大树下缓息,问刘、郝等可曾带得有盘费吗?刘长生答曰:『因先生走得太急,我等一时忙追,未曾向马师兄讨得盘缠。』先生曰:『既未曾带盘费,各自化饭吃去罢,我在此等候。』四人闻言,各拿岩孤化斋去了。重阳先生独坐树下,忽见邱长春捧一飘饭来供养先生。重阳先生怒曰:『谁教你来扰我,我受不起你这供养!』长春再三启请,先生全然不理。稍后,刘、郝等各化得有些斋饭来请先生用,先生将刘长生所化之斋吃了一些便不用了。他们俱已食托,同齐起身,行了十余里,天色将晚,见路旁有座冷庙,即进庙去。打扫洁净,铺下蒲团,打坐一夜。

  次日师徒大人又往前行。邱长春在后边沿路化斋,遇着一家善人叫他吃饭,长春曰:『我有师傅在前面,他老人家未屹,我焉敢一受用?『那家善人说:』这也无妨,你且去吃,我与你另收拾些洁净斋饭,拿你岩飘装端去供养他也不为迟。长春见他说得有理,便上席去。饱餐一顿,然后下来与善人道谢,果见岩孤满盛斋饭,双手捧着,往前赶来,见先生相隔不远,只叫师傅慢走,弟子送饭来了。

重阳先生装不听见,只顾前行,长春放大步是来赶上先生,将饭食捧上,先生将饭食看了一眼说:『此乃一家之食,我无功可受,岂不问一瓢千家饭,孤身万里游乎!』长春闻先生之言,默默无语,转眼之间先生往前去了。心想把饭还那善人,一去一来就耽搁路程,想吃了肚腹又饱,无奈何拖着岩孤,随后而来,端得两手酸麻,周身流汗,方兄众师兄同先生坐在前面石上用斋,幸喜他们所化饮食甚少,他即将这一瓢饭与他们奉上。一人吃上一点才把这饭吃完。是夜又宿古庙,长春心中暗想,我师傅是陕西人,不喜爱饭食爱吃馍面,我明日去化几个馍来供养于他。

  是夜主意打定,到了次日,果然化得几个白面馍来敬先生。重阳先生怒曰:『我原说不吃你的,你苦苦扰我,却是为何?』说罢,将岩孤夺过往地下一摔,险些把岩孤摔破,那几个蒸馍滚在坎下,邱长春忙将岩瓢拾起,把蒸馍入瓢内,看先生时已走远了,他即随后赶去。

看官你道重阳先生为何这般凌辱长春?因他是幼年学道,不比刘、郝、王、谭是化了气质的人,若不深加琢磨,焉能使其成器?正所谓磨他种性,谁知长春根基深厚,屡受叱责,并无一点怨恨之心。

  王重阳先生师徒几人,走了两月有余,是时天道寒冷,他们在乡间化得有几捆柴草,是夜雨雪十分严寒,他们取了一些柴草来烧火烤。重阳先生一见心中作恼,是来将那几捆柴草一齐抛入火内,霎时烧着烈焰腾腾,火星乱飞。重阳先生拿着便铲,将柴草按了几下,火焰顿灭,浓烟乱冒,熏得他们走头无路,庙子又窄小,风往内吹,邱、刘等被熏不过,只得出山门外避一避烟,一个个揉眉擦眼,都说好烟人!好烟人!先生见他们出去,即将山门闭了,蒲团移于门下抵门而坐。他们在外站了一会,到不烟了,却又寒冷起来,转过身推门,那里推得动,又不敢喊叫,都在廊檐下坐着,忽一阵雪风吹来,冷得他们几个战战抖抖。刘长生说:『先生传得有火工,我们大家何不做一做,以消严寒。』

  长春与众道友做起工夫来,闭息聚气,搬运起来,不一会,不但不冷,反觉热起来。一会儿天色明亮,见山门已开,大家入内,只见先生坐在蒲团上,怒而不息,向他们言曰:『汝等畏热惧冶,贪生怕死,弃真求假,贪烤假火,而不肯运真火,苟图安然。而不深用工夫,这般懒散,如何修得成道?若不重重杖责,毕竟始勤终怠。罢即命王玉阳把戒尺拿来,每人责打二十,以戒将来。』刘、郝等闻言面如土色,不敢回言。邱长春跪在先生面前说道:『是弟子一人之错,与众师兄无干,我情愿受责,望师傅赦却他们。』生曰:『是你愿替他们受责,每人二十,总数算来,该打一百。刘、郝等齐来求饶,先生叹曰:『等互相告免,吾焉有不释之理,但下次不可如此,恐自误前程也。』罢,即将戒尺丢在地下,又对刘长生曰:『一时性起,执意南游,至此兴尽,仍欲北还,即刻起程,勿容拟议。』

  说罢,便往外走。邱、刘等慌忙收卷蒲团,拿着便铲,与那看香火的老汉告辞已毕,随后来赶先生,仍由旧路转回山东,不久到了宁海县,来在马家庄。邱长春先去报与马丹阳得知,丹阳慌忙出来迎接先生入内,仍后面茅庵住下,一向无事,不必纳言。过了月余,那些门人闻听先生归来,一个个又来学道,依然热闹起来,先生想出个妙法要遣散他们。不知如何遣法?且看下回分解。

  不将假意遣开去,焉得真心悟道来。




第十五回 示羽化先生归隐 送灵榇门人服劳

  风幡动处原非真,本性圆明是法身。

  解得拈花微笑意,后来无处着纤尘。

  话说重阳先生见那些学道之人,依然聚集,察其中并无真心向道之人,不过徒沾虚名,指道为由,欲人知他在修行悟道,其实并无一点道念,苦不便他散去,人必以假乱真,使法门不得清静矣 : 想出一个妙法来,点了一点头,忽然大叫几声不好不好 : 惊得那些人齐来相间,先生曰:『我不该出门,在路上受暑湿之气,使我心头结郁,身上起泡。』解衣与众人看,果然心头肿起,浑身是泡,慌得马丹阳与邱、刘等忙士求医寻乐,一连请了几个名医,用过妙药数剂,总不放验。又过两日,泡皆溃烂,脓水交流,臭气难闻,那些学道修行之人背地私议说:『重阳先生定然无道,自身难保焉能度人?病都却不了,怎得成神仙?我们各自回去罢!免得耽误大事。』于是阴是一个,阳走一个,不上两日,走得干干净净,只丢下邱、刘、谭、马、郝、王、六人,日夜服伺。

  先生见众人走完,遂叫他们、六人近前吩咐曰:『我明日午时必死,但我自到此来,把马钰一项银钱,被我用济贫苦又帮凑别人埋葬嫁娶,以及遣嫁使女丫鬟,圆成家人小子一切聘礼,化费银钱若干。又供养这些来学道的人一两年,故此将银钱尽行用完。如今库藏一空,我死之后,若办丧事,必要当田卖地,但依我吩咐,不许化资银钱,我若死时,也不须悲哀啼哭,休得祭奠开吊,只要几块薄板,装着臭皮囊,使邱、刘、王、谭、郝五人,轮流抬回陕西终南之下,绳索断处,是吾葬身之所,不得有误,若背我言,我必不安。』邱、刘等闻先生之言,啼嘘欲泣!重阳先生曰:『勿作此儿女之态!』先生虽如此吩咐,邱、刘诸人不免含愁生悲。

  到了次日午时先生衣冠整齐,端坐蒲团之上,唤邱、刘、谭、马、郝、王六人近前讲曰:『性命双修之法,要内外俱有,缺外功则德性不全,缺内功则本源不清,夫外功者平生居心,须使无亏,一言必谨,言有功也。一行必慎,行有功也,一事不苟,一介必严,莫非功之所积,功之所推。夫内功者何?惺惺勿致于昏昧,防意如防城之险,空空不着一物,守心更比守身之严。时而天人介于几希,天人即交战之会也。吾将内功重而言之,盖内功不可以色见,不可以看求,不可以侥幸,不可以苟安;扫去一毫之色相,即有一毫之阳主;扫去无端之色相,即有无端之阳生。将色相扫毒,不留生了芥蒂,则纯阳之体也。有等修道者,非不信心坚固,而弊在速成,工夫未到,便思证果。又有习吾道者,非不加意盘旋,而弊在安闲,日日淹淹欲睡,时时闷闷不乐,精神不振,艰于行持,不肯用工,岂不知一长一技,用尽无限心机,方得随心应手,半丝半缕,费尽了许多气力,方称心而足意,岩学精仙者不下苦工乎!』

  重阳先生说毕,又取一书,名曰『韬光集』,乃先生亲手所着,内有晦迹之道,隐逸之妙,付与马丹阳曰:『汝等、六人,当于其中探讨至理,知之非难,行之为难,必勉力行之,无负我心。汝孙道友,道果将熟,不必挂念,只有邱长春功行尚少,汝当指示一二。刘长生色相未能尽空,另有一番波涛。郝太古东游西返,所见之处,即了道之地。谭长真遇顾而通玄。王玉阳逢姚以入妙。邱长春石番溪边苦根尽,龙飞门上大丹成。』重阳先生说罢,一笑而逝。

  邱、刘等谨遵先生遗训,不敢声张,依法入殓,用绳索将棺捆定,寻了一根扛子,两个横担,到了次日早晨,邱、王、谭、郝四人,抬起灵柩便行。刘长生背着行李,随后是来。马丹阳送了二十余里,临别之时,在身傍取出一包散碎银,约有四五十两,交与刘长生曰:『家中银钱,被先生做好事用尽,一时备办不出,上有这点散碎银,以作盘费,路上简省一二也得够。葬师之后,急速转来,咱们师兄道友,同在一处修行。』刘长生将银接过,逐与丹阳分离,行不数里,见有许多人拿着寸香片纸拦路祭奠,刘长生近前一看,都是先生门下学过道的那些假修行。刘长生遂一称谢,谁知重阳先生在生之时,生平见不得假修行人,今日仙逝,真灵不昧,见了他们犹然犯恶,从棺木内放出一股臭气,臭得人人掩鼻,个个发呕,站立不住,胡乱磕了几个头,一齐走了,那臭气也息。

  邱长春与郝太古等抬着党柩,仍往西行,走不上十余里有人拦路送饭,邱、刘等以为与先生往年有交识之人,今闻先生归天,特送顿把饭来,尽个人情,不足为怪,忙放下灵柩,便来吃饭,吃罢,道了一个谢字,抬上又走。行不多时,见路旁有座古庙,便抬不动了,即将灵柩落坪,在庙歇宿,次日天明,又抬到了早饭时候,又有人拦路送饭,午饭时候,也是一般,天晚即有冷庙栖止,如此走了月余,到了陕西边界,邱长春暗想这事,可不奇怪!天地间那有这般凑巧的事,近处以为是先生相识之人,尽一尽情,未可料得,如今走了许多远,还有人拦路送饭,其事真乃奇异,心中正在默想,时当晌午,忽有人送饭来,请他们吃饭,刘、郝、王、谭与人道谢毕,即取碗筷用饭,邱长春把送饭之人,扯在一边问曰:『你怎知我们到此,送这饭来与我们吃,又是何缘故?』那送饭之人说:『从早有一位穿黄衣的老道长,在我们村襄来慕化说,他有五个徒弟,从山东送灵柩过此,要扰主客一餐,我那主人最是好善,听了此言,故使我送饭至此。』

  长春听罢记在心头,到次日早饭时节,推说肚皮疼痛,要往前村讨碗滚汤喝。求刘长生帮抬一肩,长生应允,便将行李交与他,接过扛子抬着,邱长春背起行李,放开大步往前走有数里,果见一位穿黄道袍的老人,像是先生模样,往前村里去,邱长春赶紧几步,跑到跟前,一手扯着道袍,跪将下去,口叫:『师傅慢走,徒弟在此侍候。』重阳先生掉转身来,怒容满面,责长春曰:『你这造业徒,不知天地盈虚,消息晦迹之道,一昧施逞乖巧,漏泄仙机,以此推来,日后又要多用三年炼魔之功,是自取其咎也。』言毕化清风而去,长春正在悔悟,又见灵枢来了,忙去接过扛子抬工,仍将行李交与长生,自此以后永无人送饭,若不是马丹阳所送银两做盘费,难免受饿。又走了半月,始到终南,然绳索齐断,灵柩坠地,长春用目一观,见前面村外站立一位老翁,即走去施了一礼,未及开言,那老翁反问曰:『你们可是从山东抬灵柩回来吗?』邱长春答曰:『正是 : 老伯何以得知?』老翁曰:『我昨夜梦见王孝廉说他已死,徒弟五人抬灵柩,从山东到此,要求我舍一穴之地,埋葬其身,我想昔日与他同在省城科举,咱二人甚是知交,遂随口应允,我又问他几时埋葬,他言今日午时,我醒来方知是梦,半信半疑,出来看望几遍,才见你们抬着灵柩,正落在愚老地上。』长春亦将先生绳索断处,即是葬身之言,对老人说了一遍。老翁甚喜,即入内去唤了几个庄汉出来,各带揪锄擢箕等物,来在灵柩跟前,将棺移过,即于其处打井安葬,顷刻累成大坟。邱、刘等叩谢了老人,又与众庄汉道劳,那老人又请他们师兄弟友到村内,款待了一顿斋饭,然后邱、刘等与老翁告辞,又问明大魏村路径,大家打一个拱手而去,不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访道东行真道成,送师西归大事毕。




第十六回 大魏村三老谈往事 晋安桥一言指迷途

  万转身如不动舟,风翻浪涌便难收。

  临流执定嵩和舵,一路轻帆到岸头。

  话说邱长春同众师兄到了咸阳大魏村,见屋宇破坏,村落荒凉,有三位老人坐在一个庙宇门口,长春上前深施一礼。便问王孝廉的居宅,内有一位须发皎然的老人便说:『你问王孝廉的居址,敢莫有啥瓜葛?』邱长春曰:『他是我们的师傅,在山东传道,羽化升仙,我们几人送他灵柩归来,昨在南山之下讨地安葬,今者欲回山东,故到此问一问他家人口。可以平安否?』

  老人闻言,叹了一口气说:『你师傅是我宗兄,我排行第三,人呼我为王三老,自我宗兄离家之后,周氏嫂子忧虑成疾,因病身亡,他儿子秋郎,跟着岳父去了,一年半载回来一遭,他家现时无人。』长春又问:『这村子如何这般败坏?』王三老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自我宗兄走后,村内莫当事的人,他们都是各顾各,有事来了,无人出头料理,自随别人搅磕,故此越搅越烂,越好越穷,竟将这村子败坏,后来听说孝廉成了仙,都说他把风脉拔去,轻轻将这罪过移在他身上。』长春又问:『怎知他成了仙?』王三老指着庙宇道:『这是南北几村与他修的庙,你们进去一看便知。』长春同众师兄进得庙来,果见上面塑的师傅神像,俨然如生,齐上前礼拜,见匾额上写着『挺乎人豪』四字,左右对联题曰:『显道术于咸阳,噀酒灭火,垂恩光于故里,施符驱瘟。』

  邱、刘等看毕,不知其故,便问三老怎样驱瘟灭火?三老曰:『那年我们这一方瘟疫流行,传染甚重,人人惊恐,忽有一位黄衣道长,朱书灵符,遍地乡村,并不取分文,得此灵符贴于门上,瘟疫顿消;又闻人言咸阳市下起火,烧着民房,扑之不灭,见一位道长,也走身穿黄袍,从酒店内出来,手中擎着半杯酒,喝了一口,向火喷去,其火自灭,市人感他救火之功,都来问他名号,他言三横一直走姓,三士张口为名,说罢,飘然而去,转眼不见。过后有人识破这两句话语,三横一直王也!三士有口吉也!说他定是王?(哲)。这话传到我们村里,方知他成了神仙。我们有个族嫂,人呼为王妈妈者,临终之时,也说『孝廉叔子,身穿黄衣,来接我去。』

  故此南北几村,感他护庇之恩,倡修这座庙宇,以酬其德,左壁厢悬有木牌,以祀其事,一看便知。刘、邱等同到牌下仰面读其文曰:『盖闻有勤劳于国者祀之,有功德于民者祀之。我村王公讳吉,异人也。幼年读书,壮岁习武,自举孝廉后,托病中风不语。人莫窥其动静,养病一十二年,未出门前眺望,自一旦失去,不知何往?四处探访,渺无踪迹,嗣后起瘟疫,公施符救免,保全性命颇多,乡人均沾惠泽,又于咸阳市上噀吃酒灭火,谜语留名,度寡嫂而升天,佑乡人以多福,公既不忘乡里,而乡井之人,岂负公哉!况有驱瘟灭火功德,于民祀之,未为不可。故邀集乡人公议,倡修殿宇装神像,岁时祭祀以酬其劳,是以云尔。』

  邱、刘等看毕,叹曰:『先生神机莫测,变化无穷,非我等所知也!』又见王三老向着一个小厮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语言,小厮点头而去,不一会同一庄汉提着一个蓝子走来,内装面食之类,请他道友几人受享。刘邱等才说了一个谢字,王三老曰:『劳你几位送宗兄灵柩还乡,又来探望他家,无好款待,不过便饭,当不得一谢。』邱、刘等见他这样讲说,即来吃饭,是夜歇在庙中。便有许多人来相间,次日天色将明,有七、八处送饭食来,他们道友几人,那里吃得许多,不过每家用上一点,领一领情。刘长生与众道友商议,将马丹阳所送的盘费银,还剩有十余两,拿来交与王三老,以作培补先生庙宇之用,众道友称善!遂将银交与王三老,说明其意,王三老将银收托,邱、刘等即告辞起身。离了大魏村,走有十余里,到一大树下,大家坐着缓息,

谭长真曰:『我们送师西归,大事已妥,若再到山东,也不过把马师兄饭吃些,钱用些罢了。常言道『世无不散的筵席。』

又曰:『道不恋情,恋情非道。』

久在一路,岂不闻三个成群,五个结党,反惹物议,大有不便,不如各走一方,得以自由。』王、郝等曰:『师兄之言是也。』于是刘长生往东南而去,王玉阳西南而去,谭长真往南走,赦太古向东行,邱长春见他们把几条路走完,他也无走处,就在这陕西地方,募化度日,若志修行。

  这且不表,单说郝太古游到晋地,见一座石桥有八、九洞,桥下根脚俱是生成的磐石,每到秋冬河竭水枯,常有那逃难饥民在桥下歇宿。郝太古见桥下甚是洁净,正是水枯之时,他便在桥下打坐,起先无人知觉,倒也清静,后来渐渐有人知晓,遂惹下牵缠。感动了近处居民,见他终日打坐,知是修行之人,故此常与他送些馍馍饼饼,他怎么吃得许多,剩下的就堆在面前,被那些鸦雀老鸦,你琢一片,我琢一块,飞在半空或掉下来落在水内,或坠于路上,那些小娃子看见,便捡来吃,寻踪捕影,来在桥下,到太古面前玩耍,见他坐着不动,犹如泥塑木雕一般,那些小儿耍熟了,就把他当菩萨要盖庙。便捡了些石头瓦块,在两边砌起做墙。又折些树枝在上面为梁,址了些草盖着。每日在家中吃了饭,便邀约一路到桥底下来,向着郝太古磕头作揖,嘻笑喧哗闹个不休。郝太古是有涵养的人,并不在意,恁他们翻腾吵闹打跳,总不理睬,这也算得闹中取静,不为无益。

  一日前村办观音莲台会,那些小娃子看会去了甚是清静。郝太古见一人在桥下磨砖,磨一会又拿起向脸上照一照,照一照又磨,磨一磨又照,如此数十次,把一块砖磨消化了,又取二块来磨。郝太古见他磨了半日,以为把砖磨个甚么器皿,今见他将砖磨成泥浆毫无所用,又欲磨二块,恐他自用工夫,有心指拨于他,遂问那么砖人曰:『你磨这砖意欲做个器皿乎?』其人答曰:『然也。』郝太古便对他说:『你要做器皿,先须立个成心,或铲高而削平,或取力而就圆,依乎规矩,才成巧妙。你今不取法则,胡乱磨怎得成功?我且问你到底么个啥器皿?』其人答曰:『我想将砖磨光亮做个镜儿,早晚照一照面容。』郝太古闻言笑曰:『砖乃瓦尼,非铜非铁,焉能磨得光亮,岂不白费工夫?』那人大笑:『依你这样讲,说我这砖既磨不成镜,你那坐又焉能成仙?你如此枯坐,无异我之磨砖也。』郝太古闻言猛吃一惊,慌忙站起身来,急趋上前,意欲请教,那人飘然而去,不得与言谈。郝太古知是异人到此,指点枯坐无异,收拾行李,离了晋安桥,望幽燕而去,有请叹曰:

  磨砖枉自用工夫,两下俱为费力事。

  静坐孤修气转枯,一言提醒破迷途。

  不表郝太古北游,又说长真南行。一日来在随州之地,天色将晚,并无古庙凉亭,又无招商客旅,见路旁有一座大庄院,房屋甚多:意欲前去借宿,随便化点斋吃。将走到庄前,只见门内出来一人,便似掌柜的样子,此人姓顾名足成,号裕丰,昔年也是好道之人,因被那些不学好的道友装神仙骗哄他的钱财,上了好几回当,所以见不得道士,正是前头打沙子,吓怕后头人。且说顾裕丰见谭长真往庄上来,使高声喊叫道:『道长不用来我这里,僧道无缘。』谭长真将他看了一眼,意欲开示于他,不知他受不受开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戏喜红定计脱身 难浑然当真盘道

  心境原来要朗明,莫因一事误平生。

  昔年普被假人骗,今遇真人认不清。

  话说谭长真见顾裕丰有几分善气,意欲开化他,谁知顾裕丰不等他开口就先说:『道长不必多言,你们那些话我是听厌烦了,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信,我是被你们哄怕了,那有甚修行人,依我看来,尽是苟图衣食之辈。』说罢,竟入内去,再不出来。谭长真听了这些话,把道门说得全无道气,有心丕振宗风,抬头一望,天色已晚,他就在庄门口打坐,到了天黑时候,那些庄汉催逼他走开,提了一桶冷水,依门口泼湿,将门开了。

  谭长真见他们如此作恶,便不到他门前去,即于路旁打坐。是夜天又下雪,堆积尺余,天明之时,那些庄汉出来一望,见谭长真坐在露天坝里,周围白雪堆积,奇怪的是竟然身边毫无片雪,即报与裕丰得知。顾裕丰闻言,亲自出来观看,走进他身边觉得热气近人,知是有道之士,即请他入内待以客礼,说道:『非我不信道,只因道门无好人,便您老人家这样苦志修行,谁不尊敬?我今愿供养你,就在我家中住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喜欢。我明日选一个良辰,要拜你老人家为师,不知您老人家可应允否?』谭长真本要开化他,今见他略起信心,犹未大于敬信,如何不允,于是点头应允。顾裕丰大喜,即命家仆在后面打扫一间房子,即请谭长真入内,打坐恭玄,每日斋荼斋饭,供养不缺。又使丫发喜红常与谭长真端汤递水,真乃道真德贵,妙理无穷。

  光阴迅速,经过大半年,不见顾裕丰来求道问埋,揣他心意是好道并不是学道,欲使人受他供养,替他造福,替他修行,他却享受现成福德。谭长真识破这个机关,便不愿在他家受供养,屡次告辞欲行,顾裕丰苦苦相留,那里肯放他走,反吩咐家中人等小心看守。故此谭长真连走几回,都被他们留下来。

谭长真因为走不了,便想出一条妙计,必须如此方能走也。不一会喜红送茶来,谭长真故意将她手腕捏一把说:『你这手儿好白净呵,令人爱煞!』喜红脸上泛红,勉强答曰:『自得如漆一般,师傅休得取笑。』说毕,便往外走。竟到上房说与顾家娘子得知。这娘子即对丈夫曰:『谭师傅调戏我们的丫发,也非正经修行人,可使之去。』顾裕丰闻言不信说:『这是喜红不耐烦服侍他,故造成这些浮言。』娘子见丈夫如此说,反将喜红骂了几句,喜红不敢再言。

  过了两日,顾裕丰见喜红与谭长真送荼去,他却跟在后面,窥其动静,果见谭长真挪住喜红的手,笑容可掏,说道:『你这手儿如玉之白,似绵之软,真爱煞人也!』裕丰在外一闻此言,心中大怒,便要赶他出去,又想他曾屡次欲走,是我再三相留,今又逐他,显我不仁,不如写几句话儿贴在壁上,等他看见,他要知趣,定自然去,我只吩咐手下的人不必拦挡他,便是好主意。不表顾裕丰暗裹铺摆,又说谭长真次日坐到早饭后,不见喜红送茶送水,如是计已灵用,即走出来一望,见门上贴着一张纸帖儿,上写着四句话曰:

  西风昼夜飞雪花,冷坐蒲团形影斜。

  休羡今朝手似玉,迥思曩昔身如蛙。

  谭长真看罢,笑了一笑,走进房内,见桌子上有笔墨,取笔在手,复出外来,向他纸帖上也写了四句话,写毕,入内收拾单行,一直跑出堂前,连叫了两声谢,无人答应,迳出庄门向南而去。游了两年,始往北还,此是后话不表。又说顾家那些奴仆,因主人曾吩咐谭长真出来不须挡他,尽他自去。因此见谭长真出来,都各回避,待他走后,才报与主人得知。顾裕丰闻言,来在后面。见他原纸帖上添了四句话在尾后,你道那四句?

  休言雪月与风花,心正岂愁形影斜。

  不说喜红手若玉,此身定作井中蛙。

却说顾裕丰见了这四句话,方知谭长真调戏喜红是脱身之计也,磋叹不已。

此话不讲,又表王玉阳自大魏村与众道友分离之后,游到房州地方。这房州北路有位官人姓姚名崇高,曾做过新安游府,因看淡世情,告职还乡,乐享田园。生平最是好道,见了出家人就如遇亲人一般,管他有修行无修行,都要谈叙一番。他附近有个『遇仙观』。观内住持也是道家,凡去来僧道,常在观里留宿。他曾预先嘱吩观主,凡有修行学好之人,必通知于我,观主应允过了。

一天,来了一位不僧不道的修行人,自称有道之士,常在人前卖弄神通广大,说他有九十六岁,曾遇着张三丰数次,又会过吕洞宾几回,达摩是他师傅,济颠是他良朋,也会坐工一两天不倒单。那日来在遇仙观,说了些度人无量的话,观主听了入耳,问他姓名,他言号叫浑然子。观主即引他去见姚老爷,一见面,他就说和尚是色中饿鬼,道士是气中魔王,也成不了仙作不了佛,要像他这个样儿,能把万事看破,一尘不染才算当真修行,向他习道者要活几百岁。姚嵩高闻听此言,心中大悦,便拜他为师,留在家中供养。那老儿说话全无避讳,句句鄙薄僧道。

其时遇仙观的道人在侧,听见他谈论僧道,心中不服,暗想:这老儿好不懂事,我好意推荐他来受供养,他全不顾人颜面,当着我就谤毁僧道,不知但揭房上瓦,且看檐下人。他只图姚老爷尊敬他,却把我们来轻贱,必要另寻一个会打坐的人来,把这老儿鄙薄一番方遂我心。想罢,即辞了姚老爷,回到观内。

  过了几日,恰好王玉阳来投宿,观主见他气宇潇洒,必是有道之人,又见他终日打坐,精神爽快,要驳倒那老儿,非此人不可。欲与他说明,恐他不去,心生一计,即对玉阳说:『姚老爷家内来了一位大修行人,能生十余日不倒庄,我欲同道友一路去访他一访,不知道友意下如何?』王玉阳闻言甚喜,逐与观主同至姚府。门公即进内通传,姚崇高亲自出来迎接,同到客厅待茶。未及言谈,忽见一个白头老人走将进来,王玉阳将他一看,这老人生得粗眉细眼,鼻仰顾高,唇齿掀露,面方耳长,略施几根胡须,头披几根白毛,便个老婆子形。走进来,在上面椅子上坐下。观主即与王玉阳讲这位老先生便是我对你说的那位大修行人。王玉阳闻言,即上前与他见礼。那老儿昂然不动,把王玉阳全不放在眼里说:『你这道友,或是栽花,或是插柳?』王玉阳茫然不解,未及回答,那老儿又问:『你可有了妻室么?』王玉阳只觉他问些俗话,便随口答曰:『妻室倒有,如今抛别在家内。』浑然子呵呵大笑曰:『枉自你出家一场,连这几句话都不知,我与你讲,栽花是少年出家,插柳是中年出家,问你有妻室。是言可得了真阴消息吗?你答我以世俗之语,是不知道也。若再问你怀胎之事,你更不懂。』

  这浑然子当面羞辱人,王玉阳倒不介意,怎经得观主脸上早已失色。王玉阳见观主脸儿羞得通红,不得不辩论几句,大家顾一顾体面。乃笑而问曰:『适才老先生言说真阴,这真阴果系何物?又说怀胎,但不知胎从何处而结?所怀者又是何物?』浑然子一时答应不出,哑然笑口:『玄机不可泄漏,岂可与汝轻言?』观主见那老儿强言,如他不晓,便对王玉阳曰:『道友只管请来,量他不知,不要问他。』但不知王玉阳讲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屡次夸大口,一问答不来。



第十八回 王玉阳以真服假 谭长真说古证今

  闻说西方种异莲,花开十文藕如船。

  灵台自有祇园树,本地风光即佛天。

  话说王玉阳几句切要的话,将浑然子驳倒,回答不上,观主在一旁拍手大笑,催王玉阳只管说出来,不必作难他,量他也不能知。浑然子见观主说他不知,便要作怒,

王玉阳即为之解曰 : 『老先生非不知也,不肯言也!小道敢将此理说来,大家参详,看是也不是;夫真阴真阳者,阴阳二气也。真阳之气藏于肝,真阴之气聚于肺。肝者木也,聚魂之所。肺者金也,藏魄之地。金为兑女,木为震男,木旺于东,金产于西。故喻以东家郎西家女。而欲使金木相逢,魂不离魄,魄不离魂,如夫恋妻,如妻依夫,此即阴阳会合之理。浑然老先生问我可有家室之话也,然必要借黄婆勾引,方得相见。黄婆者真意也,言是必借真意会意,可使金木两无间隔,方能如夫妻之好。意属土而多情,其色黄而好动,故喻之为婆。东西往来,会通两家,如媒妁一般。怀胎者是言真气凝结于丹田之内,如有孕之状。真气具足,发现于神,故曰神为气之子,气乃神之母,故有婴儿降生之言,到此地步,大丹成也 : 可与天地同老,日月同休。』

  姚老爷闻此言,称赞不尽。浑然子恐怕王玉阳把他饭碗夺去,乃大言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要敢与我做坐功,要三两日不沾茶水,才算有功夫。』王玉阳笑曰:『多的日子小道便不能坐。若说两三天,愚下愿奉陪。』说罢,两个便赛起功夫来。就在客厅铺下毡褥,并肩而坐。浑然本能坐三两日,不沾茶水,只因要与玉阳比赛,已着了一点忿恨在心,遂致坐不安宁,生出许多烦恼一时要想喝茶喝水,一时又出恭解泄,一日下单几次。坐到第二日,便坐不住了,竟下坐寻饮食吃,打起瞌睡来了,睡得鼻鼾连天。王玉阳硬坐到第三日,才下单来,反觉神清气爽。姚老爷再三夸奖说:『师傅坐工,老先生不能及也。』王玉阳曰:『非老先生不及我,因他年纪高大,人老气衰。若我到他那般岁数,只怕坐半日也不能耐。』

浑然子闻说,心头悦服,重来与他谈叙,不敢自高自大,渐渐虚心下气起来。

王玉阳在姚府住了几日,也教了他几段玄工,两下甚是相得。一日王玉阳推说到遇仙观取单行,一去数日,不见回来。姚崇高打发家仆去问,观主说他当日便走了。姚老爷闻听此言,跌脚长叹,自谓无缘,浑然子亦有不舍之意。去了王玉阳之事,

又表刘长生与众道友离别之后,南游一遭,复往东鲁,在泰山精修三年,得成正果,飞升上界,赴宴瑶池,参拜王母。见王母身后有数十辈仙女簇拥容颜殊妙,世间罕有,难描难画,可爱可羡,未免一念之动,将众仙女偷看了一眼。

王母问曰:『汝瞧她们,意欲何为?』刘长生闻王母之言,自知失礼,惶恐谢罪,俯伏奏曰:『臣偶见霓棠飘舞,彩袖展扬,无意之间,将仙女瞧了一眼,的其实并无别意,望慈颜赦罪。

  王母责曰:『人我犹存,色相未空,纵使金丹成就,不能超凡入圣,可再下凡间,苦修苦炼。』即命仙官送下。南天仙官奉了王母之命,领着刘长生来至南天门,刘长生正要乘云气而下,早被仙官推了一掌,跌下南天门去,忽然惊醒,才如是梦幻。回思瑶池之事,真乃一念之差,况重阳先生也曾说过:我于丹道俱优,只是色相未空。今梦入瑶池王母责备之言,正与先生相同,但不知这段工夫如何做法?必须下得山去,访一位高人指示,于是下得山来,行不数日,遇见谭长真,各将往事诉说一遍。

刘长生曰:『你不受顾家供养,念头不为不正,我在瑶池错瞧仙女,念头不为不差,今欲炼空色相,未识从何下手?』

谭长真曰:『昔者许旌阳少年之时,专好射猎。一日猎于山中,箭射小鹿,小鹿带箭奔逃,旌阳率家人遍山寻觅,得二鹿于山凹。小鹿卧地,大鹿与之舔伤,见人来,大鹿也不走避,俱被所获。回家释缚,二鹿已毙,剖腹视之,母鹿肠已寸断,其小鹿虽受伤,而肠却完好。可见痛子之心,比受箭之苦分外痛切。旌阳睹此情形,心中恻然,遂将弓箭拆毁,入山修炼,得成正果。意欲化度十力,乃登台说法,收得有弟子数百余人。』

  一日旌阳对众弟子说:『汝等数百人不为不多,弃家学道不为不虔。但修行之人,要看空色相,汝等能见色不贪乎?』

众弟子齐应曰:『若论财气与酒,或者未能尽去,至于色字我们原看得淡,并不贪他。』

许旌阳曰:『汝等说得这样干净,只恐未必。』

众弟子答曰:『我等岂敢妄言骗哄师傅。』

许旌阳曰:『我有一法,可试虚实。你们每人各准备木炭一段,要二尺余长或三四尺更好,放在床上伴你睡一夜,到明日早晨起来,交与我看,自有的确工夫传与汝等。』众弟子听了此言,不知其故,各去准备木炭置于床上。

  是夜,弟子一觉瞌睡醒来,身旁有人同睡,以手摸之,温软如绵,光滑似玉,再探下体,却是女身。欲火忽炽,按奈不住,即与之绸缪。真阳既泄,犹依依不舍,相抱而眠,及至天明,外面喊叫:『快来交炭,师傅等候多时了。』众门人从梦中惊醒,人人怀中抱着一段木炭,正在惊疑,外面又在喊叫:『只得穿上衣服前来交炭。』旌阳吩咐众弟子站立两班,挨一挨二来交。众弟子闻言,不敢违怮,站立两边,即有一人上前交炭。

许旌阳间曰:『你有多大年纪?』

其人曰:『弟子今年七十六岁。』

许旌阳说:『你偌大年纪为何把这色字看不破?』

其人答曰:『怎见得弟子看不破?』

许旌阳曰:『既然你把这色字看得破,你那炭上糊的是啥?』其人将炭一看,半腰之间,有些淡淡的白点,形迹秽污,始知是昨夜所泄真阳,自觉无颜,低头丧气,不敢做声。

众人才知昨夜所淫之女,即木炭所变也。

冉看炭时,形迹更多,都怕出丑,各个呆立,不来交炭,连催几次,毫不动弹。只有一人笑而上前,将炭呈上,毫无迹印。

许旌阳问曰:『色者人之所好,汝缘何不好?』

那人答曰:『弟子从色中炼出来的工夫。』

许旌阳问他怎样炼法?他说:『凡有所好,必有所惧,始则恐不得到忧,既到了手,朝欢喜乐,不肯休歇,人则神衰气弱,又怀性命之忧,是以惧也,惧甚必避,故对境而忘情,绝欲以保身。我幼年之时浪荡不戒,终日眠花卧柳,竟年不归,把那烟花院当做自己屋里,见过了许多美貌娇姿,说不尽无数风花雪月,弄伤了神,惧而欲避,避不可得故逃在此而学道,欲保全性命,不复贪恋美色,此无他巧,不过见多识广,经历过来。』

许旌阳听罢点头。即将众弟子遣回,单留他一人传以道妙,后来也成了正果。以此论来,凡事总要经见过,见得多,方才看得淡、去得下。

  谭长真把这一辈古人讲完,刘长生曰:『我原无意于内事,不过悦其外貌,他日当往烟花院去,览尽油头粉面,做过见多识广,使眼睛空阔空阔。』谭长真约他到晋地,看道祖降生处。二人走了多日,路上会着王玉阳同往前行,王玉阳便将姚府浑然子盘道之事对他二人讲说一遍。

刘长生笑曰:『倒便宜了这老儿,把我们的道妙被他得了去。』

王玉阳曰:『若不是我会坐工,那老儿犹不肯服。』

谭长真曰:『这样看起来,坐工是我们学道之人的打门棰,凡在吾门者不可不学也。』三人边走边说,忽听后面有人喊叫说『你们走得好快。不知此人是谁?须看下回分解。

  娇姿原是粉嵌楼,暮乐朝欢总不休。

  一旦无常万事了,夜台难逞旧风流。



第十九回 论玄机四言契妙道 开石洞一人独勤劳

  陷溺沈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更觅船。

  话说刘长生和王玉阳、谭长真三人,正行之际,忽听后面有人喊叫,三人掉头观看,却是郝太古。当下彼此相见,各叙离情,四人同行,到了苦县地方,寻到太上降生处。见有九井环着一座八角亭,亭边有株李树,相传太上生于李树下,四人步入亭内,亭中间有座石碑纪着降生之事,上言盘庚时改商为殷,殷之五年,此地有居民,善晓数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清静涵养之功,终身隐避,不求闻达,居民有女,年十九未择婿,此女淑性幽静,不喜言笑。一日偶到李树下,见枝头一李,鲜红可爱,摘而吞之,遂成身孕,因女无夫而孕,偶有浮言,居民推察数理,如有大圣人降世,故善为扶持,士得无恙。圣胎在腹,选择年月降生。

  选得好年又无好月,选得好月又无好日,选得好日又无好时,选来选去,选了八十一年。其时圣母已满百岁自怀圣胎,不饥不寒,无病无灾,是年二月十五日到李树下散闷,太上裂母左蹦而降,生而白头,下地便能行走,上前七步,退后三步,大叫三声『天上地下惟吾独尊』叫毕,半空中仙乐嘹亮,香风飘渺,玉女散花,九龙吐水,沐浴其身,所沐处遂成九井。太上神智无伦,圣德如天,指李为姓,因生而白头,时人呼之为老子,此降生之由也。其他神异载于经史,历有考证,非无据也。

  刘郝诸人看毕,赞曰:太上道风遗范,千秋永垂,万古称扬,不尽回思,你我悟道多年,玄工奥妙未知谁劣谁优?对此仙境,无妨吐露玄机。

  郝太古曰:慧剑高悬星斗寒,群魔束手难生端,蒲团坐断三更月,九转还丹龙虎蟠。

  王玉阳曰:仙亭览古叙温寒,考证玄工最的端,捉得金乌并玉兔,自然虎踞兴龙蟠。

  谭长真曰:道法无边神鬼寒,超凡入圣岂无端,一拳打破痴迷网,偃月炉中龙虎蟠。

  刘长生曰:提起今人心胆寒,霓棠飘处始生端,聪明反做痴迷汉,说甚仙山龙虎蟠。

  四人说毕,王玉阳复又问曰:『我等三人所言,皆契道妙!言胜不言败,然何刘师兄不言胜而言败,短人之兴,恐非道妙也!』

谭长真曰:『心胆寒非道也!痴迷汉非妙也!然而能使胆寒,不可谓之无道。能识痴迷,不可谓之无妙。是不言道妙,而道妙在其中也!不以胜败论之,有何兴之可短?』

  郝太古曰:『刘师兄之所言,非止于此,必有别故。』

谭长真笑曰:『不错不错!刘师兄瑶池赴宴,偷看仙女,王母作怒,复降人世,是我二人中途相遇,他对我言,我答他以木炭试道,旌阳主意,他闻我言,一心要去。』

  谭长真请到这里,便住了口。王玉阳问曰:『他一心要做甚么?』

谭长真曰:『他要去红粉队里悟道,丝竹场中参玄,重用工夫以空色相。』王玉阳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自无色相。』

郝太古曰:『不如人我两忘,色相自空。』

刘长生曰:『二位之言,上士至人方能行之,我今欲以多见为妙用,广识做工夫。』

王玉阳与郝太古皆曰:『炼色魔者,古今不少,未闻如此之炼也。』

谭长真曰:『有志者可以使巧,无志者可以守拙,各有妙用,不必深言。』说毕,天色已晚,四人即在亭内打坐过夜,到了次日,分路而去。

单言郝太古行至华阴道上,猛抬头见一座高山,其形如掌,高耸云霄,前次送师西归,灵柩压着肩头,顾不得张望,故未曾见此山,今则散淡逍遥,一路之上少不得观山望水,一眼瞧见,心甚仰慕,叉忆师言所见之处,即了道之地,乃登临其上,见万山俯仰,低于其下,昔寇莱公有诗曰: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迥首自云低。

  原来这一座山,乃西岳太华仙山,山上有宫观十余处,皆有道人焚献香火,甚是繁杂。

郝太古乃觅一僻静处,自己原会石工,遂去制造锤钻,运用神功,在石壁上凿成一洞,堪能容膝,正欲入洞静养,忽然来了一位道友,身背蒲团,手拿便钟,要求郝太古把此洞让与他打坐,郝太古未及回言,他竟自走进洞去,将蒲团铺下打坐起来,管他肯与不肯,把洞先自占了。

郝太古是个心慈面软之人,说不得将这洞子就让与他去,又往上走,见路傍有一大石高数丈,即将此石开凿,又费尽了手足,才打成一洞,比先前那个洞子略宽大些,心中甚是欢喜,谁知又来了一位道友,说无处打坐,你老人家何不将这洞子慈悲于我,郝太古是个修行人,便满他心愿,将洞子又让与他去。一连十余夫,费尽千辛万苦,打了七十二洞,就来了七十二人,把这七十二洞都求他让了。

  郝太古仍然无处修养,寻到后出,见一个去处,可以凿洞,却在万丈石壁之中,燕飞不到之处,若在那里打成一洞,任他飞得起的道友,也走不到那里来,然而无路可通,必坠绳而下,升绳而上。郝太古看罢,下得出去,便将经年所积募化的资财,买了一根长绳,半路上天收了一个老实徒弟,师徒一路上得山来,将长绳栓在一株大树上,郝太古带了钻锥,手拿长绳,足磴石壁,缓缓而下,直达其所,其间原有一隙之地,可以坐立,每日只管打洞。那老实徒弟,与他造饭,郝太古每日只吃一餐,要晚间才回来,这老实徒弟,煮得不耐烦,心中想道:我只说学道清闲,谁知要我煮饭,是这样辛苦我,来学道何益?即起了不良之心,暗将柴刀带在身边,知太古吃了饭,必要去打洞,他却随后跟来,见太古挪住长绳,正在下坠,老实忠厚的徒弟,取出刀来,一刀将绳斩断。那长绳往前一缩,坠下万丈悬岩,不知郝太古生死存亡。今人有好事者,在郝祖洞石壁上写了四句话。你道那四句?

  君子小心小心,下去九里三分。

  人从华阴地下,南州去把尸寻。

  且说那老实徒弟,将长绳一刀砍断把师傅坠下万丈悬岩去,以为一定摔成肉泥,便将他铺盖行李,尽行收拾背起就走,往前山下去,走有十余里,到一大石边,见山下是来一人,好像师傅,仔细一观,可不是他,大吃一惊,汗流夹背,劈头一碰,说不得要喊声『师傅往何处去来?』

郝太古微微笑曰:『只因这钻子钝了,我往商州吴铁匠家裹鑴钻子去,你今背着单行意欲何往?』

那老实徒弟答曰:『我见师傅久不归来,特到此接您。』

郝太古呵呵大笑曰:『真是好个孝顺徒弟,师傅才一个时辰未归,你便如此费心,背起单行来接我。这山上还有十一二里路,太阳只有三丈多高,怎么走得到。若不是你把铺盖背来,今夜难免受冻。』郝太古说罢,往前走了。丢下这徒弟在大石之下,左思右想,我这个师傅真不知是何来头,这般高的悬岩,把他摔不死,是他劳苦未尽,又要费打洞之力,不得逍遥。又想他如此行为,莫非成了神仙,不然,如何把他摔不死,又回来这样快当?况见了我,只是发笑,并不嗔恨,也算是个大量之人。我今错过这个师傅,普天之下再寻不出第二个像这样慈悲之人,看来多半是我的不是,不如仍上山去服侍于他,看后来有个出头之路否。于是随后跟来,见了师傅说:『长绳已断,如何能去打洞?』

郝太古曰:『这也无妨,待我跳将下去。』说罢,将身一纵,跳下万丈悬岩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身体轻快如飞云,何惧悬岩万丈高。



第二十回 炼色相烟花混迹 说妙语道念纯真

  见美如无不动心,工夫到此自然深。

  有人学得真空法,虎啸龙吟迈古今。

  话说郝太古是得了道的人,如何摔得倒他。徒弟斩断长绳之时,他己脱了凡体,今者不过来显一显道,使后世人知神仙原可学也。他那徒弟见师傅跳下石壁,心中骇然。候了几日,不见上来,各自去了。

  话说刘长生一心要炼色魔,闻听人言苏杭二州出美女,即往苏杭而来。捡了几块顽石,点成黄金白银,退去道装,买了几件绸缎衣服,穿戴起来,大摇大摆,走入烟花院去,鸨儿接着,未免问叙。刘长生对她讲说:『我号叫长生子,燕山人氏,采买珠宝至此,出外久旷,要寻一位最好的姐儿,散一散心。』

  那鸨儿听说是珠宝客,知是财神菩萨来了,推下笑脸,加倍奉承,即引他到一个顶绝色的姐儿房中。这姐儿名叫似玉,也算得烟花出名的妓女,弹唱歌舞件件都能,能写能画,又会吟几句诗,婀娜可爱。这似玉见得长生子,气宇潇酒,言语温和,又且大大方方,并无一点坚容之心,这般好客,如何不接,遂放出十分温柔,百般娇姿,舞乖献媚。

长生子依着重阳先生那两句话:泰山崩前而不惊,非故不惊也,崩前而若未崩前也;美女当前而不动,非故不动也,当前而若未当前也。』长生子依着师傅这两句话,把心头弄得空空的,一无所有:魔障无由可人,枉费了那姐儿千般情态,万种风情,不能动他的心。

这心乃一身之主,心不动而身自静,其他意念都听心铺摆,心不动,他也不敢动,只有眼睛和耳朵是两个好事的人。见了好色,听了好音,要来报与心知道。长生子把这心恭维得好,叫他不要信耳朵眼睛的话,免得误了大事。这心果然依他之言,便装成个不识不知的样儿,好比那小孩儿一般,只知戏耍,不懂情事。就睡在一床,同一个枕头,无非是一张臭皮囊,陪着一个粉骼髅,也没甚么大趣,不过是红红绿绿,难免于眼,叮叮当当,难免于耳。长生子又把眼睛耳朵恭维一番,教他一个方法,见如不见,听如不听。他两个当真依了他的方法,一个装瞎,一个装聋,虽与那姐儿同起同落,毕竟还不识他是何等样人,有那些贵重。

  话说刘长生因把心主、眼睛、耳朵这三位老人家恭维得好,这三位老人家保着他在烟花院内,修成了一位真仙。此时,更不拘形迹,常在那些妓女房内玩耍,那些妓女见他肯花银钱,见长生子与玉姐并肩而生,随手将那鲜花与长生子插了一朵在头上,又要脱他那男衣来换女衣,将他胸前扣解开,忽听外面有人咳嗽一声,闯进一位胡僧来,面黑须短,眼大眉粗,额拱鼻高,形容古怪,吓得几个妓女,都躲在长生子背后,连声也不敢做。你道这胡僧是谁?

原来是西土达摩祖师游南海转来,路过杭州,见有紫雾腾空,起自院内,应真仙降世,然何流落烟花,意欲前来点化,度他一番。

进得院来,正值众妓女与长生子戴花脱衣,闹在一团。院内鸨儿埋着头在收拾箱柜,其余的妓女都在各人房内打盹,听见后面嬉笑之声,一直闯将进来。长生子一眼瞧见,知是异人,急忙起敬,请他坐下,见桌上有把铜壶,壶中水冷,冲不起茶,一时烧之不及,忙将铜壶拿来,放在肚皮上运动火工,霎时壶内轰轰响起来了,壶嘴热气冲出,知水已滚,另取了一撮顶细毛尖茶叶,放在茶碗内,冲上滚水,双手捧来,奉敬达摩。这几个妓女见这希奇,只管呆呆望着,齐称古怪。

  长生子笑曰:『这乃五行中一点真火,何怪之有?我还能在肚皮上打饼子烙锅盔。』众妓女闻言不信,有的去取面,有的去弄水。顷刻做成一个碗口大的饼儿,拿来叫长生子烙熟。长生子接在手中,放在肚皮上,左转三转,右转三转,饼已带熟色,翻过来又转了几转,饼已熟成,交与众妓女,被那些妓女你扯一块,我撕一下将这饼子吃了。

达摩是看空了世界的人,把万事都不放在心头,生平不与人计较,有十分的涵养广大的慈悲,若是包罗浅淡的人,岂不也要显一显道术?他全然不动,反装出几分憨来说:『你这个法儿倒好玩,我回头来要与你学一学。』说罢,拱手而别。

临行说了四句话曰:『既识东来路,西归勿教差,休将真性昧,久恋不归家。』

刘长生闻听,也回答了四句曰:『空空无一物,怎得念头差,此身谁作主,何处是吾家。』

达摩听了这四句话,知他是有修行之人,也不再言飘然而去。

  又说玉阳南来,因在苦县长生与他讲道,要到苏杭炼魔,一别年余也恐长生子人在烟花迷失真性,故此前来探访,意欲劝他早归山林。是日来到杭州,走了几处院房寻不着他,到此经过,见两个油头粉面站立门前,他使走至跟前,意欲问个下落。

那两个妓女见他过来便笑嘻的问道:『你这道长莫非来会那位肚皮上烙锅盔的客吗?』王玉阳听这言语蹊跷,疑是长生在内,便随口答曰正是来会他的。有一个妓女曰:『你既要来会他,可随我来。』说罢,遂往内走。

王玉阳随后跟了进来,你道那两个妓女,如何知道他的来意,因昨见那胡僧身穿大领,手拏便铲,今见玉阳也是穿大领拿便铲,猜他是来会那客人,必又要耍一个把戏,落得一看,故引他进来,将至门房,忽听鸨娘喊叫,他两个撇了玉阳,竟自出去。

  王玉阳见房门半掩,用手推开,果见长生子陪着一个绝色的妓女坐在床边打瞌睡,玉阳一见忍不住笑,桌子上有个火煤筒,拿过手来,轻轻将火敲燃,向着长生子脸上一吹,煤火乱飞,扑在那姐儿面上,烧着细皮嫩肉,猛然惊醒,用袖乱拂,口中嚷道:『是谁在此弄火烧人?』

长生子笑曰:『魔头与我戏耍。』

王玉阳亦笑曰:『我与魔头戏耍也。』

长生子随口答曰:『你说我魔我便魔,一魔可以免磋跎,你今弄火烧人面,彼此较来魔孰多。』

王玉阳正要与他相叙,刘长生曰:『快去快去,有人在楚地等你,自可同登道岸。

王玉阳间:『师兄几时走?』

长生子说:『走时我自走,不必定日期。』玉阳听他说话有因,略一拱手,出了烟花院,向楚地而来,在途路过着谭长真,都说奔走无益,不如静养有功。二人共入云梦,修炼数年,得成正果。

谭长真着有『云水集』,王玉阳着有『云光集』。

谭长真四月初一飞升,王玉阳四月二十四日飞升。

  又说长生子在烟花院炼空了色相,离了苏杭,仍回东鲁,入山静养,于嘉泰三年,癸亥岁二月初八上升。着有『真修集』。

再言郝太古在太华山修养多年,于丑丑岁十一月三十日上升,着有『太古集』。

七真之内了局四位,只有邱长春、马丹阳、孙不二,三人事之未了。就从孙不二讲来,她在洛阳苦修一十二载,大道成就,变化无穷,便知马丹阳在家看守,终难了道,意欲回家指点于他,又想我在洛阳多年,人人都喊我做疯婆,苦不显一显道,怎能化度人心。即出窑外,折了两桠树枝,吹了两口真气,喊声变,那两极树枝即变成一男一女,你拉我扯,往洛阳城内去了。百姓们看见疯婆子挽着一个无名男子,在街上跑上跑下,抱肩楼腰,骂又骂不走,打又打不退,如何不气?况这洛阳是通都大邑礼义之邦,岂容她胡闹,大家商量,要收拾他二人,不知收得她收不得她,且看下回分解。

  自古街道宜静雅,岂容男女乱胡为。



第二十一回 孙不二洛阳显道术 马丹阳关西会友人

  休教六贼日相攻,色色形形总是空。

  悟得本来无一物,灵台只在此心中。

  话说孙不二将树枝化为一男一女,容貌类已,每日在街上搂项抱肩,打也打不退,骂也骂不走,街坊无奈,伙同上了一禀:「合城铺户人等,其禀诗正风化,以肃街坊事,情因数年前,远方来一疯颠妇人,栖身城外破窑中,我等念其疾苦,不忍驱逐,常给与饮食,活其性命。今疯妇同一男子,每日搂肩抱项,嬉笑玩耍,屡次驱逐不去,实属不成事体,洛阳乃通都大邑,南北冲要,何堪当此丑秽,贻笑外方,伏望廉明作主,歼此妖男妖妇。」

  那洛阳县的县主见了这张禀帖,沈思半晌,提笔判曰:「所谓疯颠者,迷失本性也。以为不晓人事,故凡事免咎,今据此禀,是本性未迷,而故作疯颠也。男女同游原干礼法,搂肩抱项大伤风化,白昼尚敢如此,夜来不言可知。街坊非作乐之所,破窑岂宣淫之地,既驱逐不去,必歼灭形踪,俟其归巢穴,勿惜一车之薪,举火而焚之,使绝其种类也。」

  判毕,衙役传出,街坊得了这个判语,便各执柴薪一束,向破瓦窑而来。正走之间见那疯男颠妇,携着手儿进窑去。众街坊人等呐喊一声,将柴薪往窑中抛去,顷刻之间,把这瓦窑堆成柴山,点起火来,烈焰腾腾,火星乱飞,忽一股浓烟从窑孔内冒出,化为五色祥云,云中端坐三位仙人,当中坐着那人正是在街上胡闹的疯婆子、颠女人。那疯婆子、颠女人在云端上,对众街坊人等说:「我是一个修行人,家住山东,姓孙名不二,借疯颠隐身在此修炼一十二载。今者大功成就,意欲借火飞升,故将树枝化为一男一女,牵引诸公到此,今承列位相送,当保合地安宁,将此一男一女送与诸君,以作实据。」说罢,即将左右二人。推落云端,滚将下来。众人慌忙用手接着,才如是两桠树枝,俱各大笑。再看那疯婆时已入云汉,身渐渺小,转眼之间,只见一点黑影如鹄子一样直往上冲,渐小如钱如豆而没。众人望空礼拜,果然一连几年风调雨顺,物阜民丰,众人感她盛德,修了一座三仙祠,凡有祈祷,无不感应。

  又说孙不二回到山东宁海县,进得庄来,早被马兴一眼瞧见,忙来迎接,孙不二一直走入厅内住下。马兴即去报与员外得知,马丹阳即出来相见说:「孙道友辛苦。」

孙不二曰:「师兄何言辛苦,这苦字乃是我们修行人的考证,受不了苦,焉能修行。」正言之间,众童仆俱来参见,不二用好言安慰。是夜同马丹阳并肩打坐。马丹阳一夜之间,也要下来数次,孙不二坐到并未移动。马丹阳曰:「我看孙道友的坐工比我强。」

孙不二曰:「不惟坐工比你强些,更有玄妙比你强十分。」

马丹阳曰:「你休小看我,我能点石为银。」

孙不二曰:「你能点石为银,我能点石成金,但金银了不得生死,成不了神仙。原无用处。昔纯阳吕祖跟着钟离老祖学道,老祖以锦帛裹一物,重有数十筋,使纯阳负之。背负三年,两膀磨穿,毫无怨言,一旦老祖命纯阳启裹视之,乃石也,纯阳亦不叹恨。

老祖曰:「虽是顽石可点成金也,不枉你背了三年。」说罢,用手一指,那块顽石变成黄金。

向纯阳曰:「我将此点石成金之法传你如何?」

纯阳问老祖曰:「化石为金可保永无更变否?」

钟离老祖曰:「所点之金与真金不同,其金始终如一,所点之金五百年后,仍变为石。」

纯阳吕祖便向老祖辞曰:「如是则弟子不愿学也。此术兴利于五百年前,遗害于五百年后,岂不误了五百年后之人,故不愿学也。 ]  

钟离老祖叹曰:「子之道念我不及也,证果当在我之上。」以此论之,这点石成金的妙术,只会遗害后世,于道有何益哉?」

这一些话说得马丹阳默默无言。

又一日孙不二烧了一锅滚水,用桶提入房中,倾在浴盒内请马丹阳沐浴。时当八月,天道尚热,只见那水气腾腾的不可下指,马丹阳用手探了一下,险些烫成泡,连声说道:「难浴!难浴!」

孙不二笑口:「你修了多年行,连这点工夫都没有?待我浴来。」说罢,解衣就浴,扬汤拂水,毫不言热。

  浴毕披衣起坐,马丹阳曰:「你我同师学道,一般用工,为何你的道术比我强些。」

孙不二曰:「传虽一样,炼却不同。我在洛阳苦修一十二年,才得这些玄妙,你在家中乐享安闲,守着这几间房子,寸步未移,不肯苦修,怕离巢穴,焉能得此妙用?」

马丹阳:「师傅羽化升仙之后,无人看守庄廊,故未远出。今得道友还家,可以付托,我也要出外访一访道。」

是夜换了道装,待天色微明,趁着众人在睡。悄地出了庄门,无人知觉。孙不二见丹阳出外,此去必要成道,留此许多钱财何用。拿来修桥补路,周济贫寒,又过继马铭之子,接起马钰宗枝,诸事停妥,遁入泰山玉女峰,修养数年,于二月十九飞升。

  又说马丹阳离却宁海县,不知往那里去才好,猛然想起师傅坟墓在陕西,何不往陕西一游,主意打定,即往西来。一日,到了长安,远望前村出来一位道友,好像邱长春一样,心中想道:管他是不是,等我冒叫一声。于是大叫一声邱道友。那人听见,如飞一般跑到面前,果然是邱长春。当下彼此相会,见礼已毕,同坐路旁。马丹阳问他这几年走过那些地方,工夫炼得如何?

邱长春答以师傅坟台在此,不忍远离,炼性之工未敢抛荒。

马丹阳笑曰:「师傅是得了大道的,焉能得死?所谓死者,不过欲绝后人妄想成仙之意也,岂真死乎!炼性者内功也,德行者外功也,先生尝言内外兼修,方可谓之玄妙,汝今自谓未敢抛荒,岂不谬乎!」

邱长春闻言,恍然大悟,忙向丹阳谢曰:「师兄之言,终身暗昧今得一言开悟,实邱某之幸也。」又将送灵枢之时,得见师傅之面,对马丹阳叙说一遍。

丹阳曰:「师傅常说你不能韬光晦迹,一味逞乖弄巧,成道当在六人之后,汝今不可不戒。若能躬自思省,藏其智巧,敦其朴实,我当将师傅传我之道,尽传于你。」

长春听罢,喜之不尽,遂引他同到大魏村,拜谒先生庙宇。又到终南山下,参过坟台,然后作伴共游荆襄。

邱长春深自改悔,潜形敛迹,不复逞乖弄巧,马丹阳果将道妙玄机与他指拨,邱长春勤参妙谛,不敢懈怠。马丹阳见楚地风光繁华,不及陕西朴实,仍同长春由襄河而达叙谷。一日天降大雪,二人困于冷庙之中,共一个蒲团打坐,你道二人为何共一个蒲团?

只因邱长春到马家庄学道之时,并无道家器具,后同重阳先生下江南,马丹阳将自己所制衲衣、蒲团、便钟一并周全他。后送先生灵枢之时,将这蒲团裹着衲衣,捎在棺上,带过陕西,这几年把衲衣穿得巴上加巴,蒲团倒还未破。马丹阳在家中打坐,自有毡褥,故不曾重制蒲团。临行又走得慌迫,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数两散碎银子,遇见邱长春时几两散银都用完了,一向全凭长春募缘度日,一人化来做两人盘费,那里还有余钱去办蒲团,故此二人共这一个蒲团,背靠背打坐。修行之人原不求安逸,只要能将就便可以了结。

且说马丹阳和邱长春在叙谷冷庙内打坐,是夜下了一场大雪,平地雪深三尺,这叙谷又在万山之中,离入户又远,无从觅食,二人饿了三日三夜,邱长春忽起了一个念头 , 但不知甚么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  

  饥寒逼迫难言苦,怎不教人妄念生。




第二十二回 分蒲团大道不恋情 问相法当面把人量

  作善如登百尺竿,下时容易上时难。

  只须勤力行功果,莫使身中胆气寒。

  话说马丹阳同邱长春在斜谷冷庙打坐,被雪阻隔,不能出外化斋。邱长春不识马丹阳是有了道的人,只怜他是富家出身,如何受得如此冷冻,这般饥寒,焉得一碗粥汤与他解解饥渴,意欲去寻一个人户化一碗齐来供养他。

  走出庙来一望,只见云横秦岭,雪满千山,莫说看不见人户,连路影儿都被雪压了,不知从何下脚,若勉强走去,难免滚入雪窖,不惟粥不可得,而性命亦不可保也。看罢,仍进庙来坐下,因怜马丹阳饥饿,动了这想吃粥汤的念头,扰乱了神气,心绪不宁,坐不安稳,一夜之间被这念头打搅屡难止息,早惊动本境土祇,慌忙到山凹里张老儿家中去托梦。张老儿正睡到神魂颠倒之际,忽见一个白发老翁走进屋来说道:「我庙里有两位修行人,被雪阻碍,饿了三日三夜,你快起来煮些饭食送去与他们解一解饥渴。」说毕不见,张老儿猛然惊觉,便将老婆子喊醒说明此事。老婆子生平最是信神,听得此言,忙起来将火烧燃,又唤儿子媳妇一同起来,大家煮饭,便将他老子之梦与他们说知。这儿子媳妇也是欢喜,不久将饭煮好,天色已明,老儿也起来了,即命儿子将饭送往冷庙里去,请他二人用饭。马丹阳以为是邻近的人见他们挨饿,起侧隐之心送这饭来,以解饥渴,也是有之,遂同长春将饭吃了。道了一声谢,仍自打坐。张老的儿子见他二人吃毕便将碗筷收拾各自去了。

  马丹阳坐到午后,才起身出外,看看天色,见那边来了一人,恐惹牵缠,忙进庙来,正欲坐下,只见邱长春站起身来说道:「看来修行之人,也有感应,我昨夜恐师兄难忍饥饿,偶起一念,怎得办点粥汤来与师兄解一解饥渴,这念头一起,今早即有人送饭来,岂不是有感应吗?

马丹阳勃然变色怒曰:「君子谋道不谋食,你不思进道之功,一昧贪于饮食,岂不闻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你今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我今不再与你同行。就此分单罢。」

长春闻言自悔,错起念头,好言相挽,二人正言之间,庙外来了一人,此人因家内柴烧完了,是来砍庙前这几根树枝的。马丹阳见他手里拿得有菜刀,即借来一用,那人不知何用,即将刀递与他。马丹阳将刀接过,把蒲团拿来砍作两断,将刀交还那人,

对长春说道:「一个蒲团分作两段,你一半边,我一半边,各自办功,勿得始勤终怠,自误前程。」说毕出外而去。

  邱长春那里肯舍,随后赶来,却被砍树之人看见,说:「这般时候,师傅往何处去?」邱长春见问,忙答曰:「要去追赶我师兄。」其人四下一望,并无人影,说:「你师兄往何处去了,我却看不见。」

邱长春指中间说道:「他往这路上去了。」

那人曰:「这路几十里无人烟,天色已晚,又在何处投宿,不如听我相劝,暂过一夜,明日再去寻他不迟。」

长春曰:「如此你可帮我喊叫几声,或者他听见肯回来也未可知。」那人即在树上大叫:「道长快回来,去不得!去不得!」一连喊了十余声,并无响应,下得树来,收拾柴枝回家去了。

原来马丹阳此时道果已成,故与长春分别,使他自修自炼,好用工夫,若在一路,反耽误他的前程。

  是日出得庙来,即借土通,一直到河南嵩山静养。于嘉泰甲子岁十二月二十七日飞升。着有「修真语录」传世。七真之内了局六人,只有邱长春尚未修成。自马丹阳与他分单之后,深加勉励,立下几种誓愿,制成一首除妄诗曰:

  妄念萌时不可当,饥思饭食渴思汤;

  今将妄念一齐了,改换曩时旧肚汤,

  要得人财筋骨断,妄贪人食口生疮;

  般般妄想总消尽,身内空空无所藏。

  诗成喜之不尽,行了月余,不免有所遗忘,乃于木匠铺要了一块板,做成一个小小牌儿,借来笔墨写了八句话在牌儿上,以便触目惊心。你道那八句话:

  妄念欲除除不清,今于牌上写分明,

  妄言妄语齐除尽,妄想妄贪俱扫平,

  妄接银钱手爪断,妄贪饭食口生疮,

  时时检点身边事,莫教七情六欲生。

  邱长春将牌儿写好,带在身旁,每日总要看一两遍,正是妄止一分,工深一步。将这除妄工夫,渐渐炼得纯熟,东游西荡。一日来在河东地方,见路旁有座庄院,甚是整齐,庄门大开,时当晌午,便去化斋。见一个小厮从内出来,邱长春与他说:「我是远来,特到善庄化一饭。」小厮闻言,即入内去,去不多时,手捧一盘饮食出来,放在庄前石墩上,便请长春用饭。

长春正要来吃,忽见一位老人有五十余岁的样儿,须发半白,从内出来,将长春瞧了一眼,用手在盘内取了两个蒸馒给与长春,其余仍叫小厮拿进去。邱长春一见心中不乐,对老者言曰:「这小哥捧饮食出来与贫道结缘。为何又叫他拿进去?莫非老先生舍不得或者贫道不堪享受,请老先生明示勿讳。」

  那老者笑曰:「一饭之缘愚下焉结不起,因道长无福消受也。」邱长春大惊曰:「我连一顿饭都消受不得,其中必有缘故,望老先生明以教我。」老人曰:「愚下自幼精通麻衣相法,在江湖游走多年,断人穷通寿夭,荣枯得失,毫不差错,江湖上与我取个绰号,叫做赛麻衣,适才我观道长之相,是吃不得饱饭的,若饱吃一顿,便要饿几顿,不如少给一点,使你顿顿有吃,这是愚老一番好意,非舍不得也。」

长春闻言点了一点头说:「老先生正言着我的败处,不差分毫,再请老先生将我重相一遍,看我修行成道否?」

赛麻衣果然又将他相了一相曰:「不能不能,莫怪愚下直言,观你相上鼻端两条纹路,双分入口,名为螣蛇锁口,应主饿死,其余别处部位虽美,然终不能免此厄也。此厄既不能免,焉能成道?」

邱长春曰:「可有改乎?」

赛麻衣曰:「相定终身,有何更改?除非一死方休,那管你富贵贫贱,不论在俗出家,该饿死终该饿死,逃躲不脱,无法可解。

  我说两辈古人与你听:列国时有个赵武灵王,是该饿死之相,他是一国之君,如何能饿死?因他两个儿子争位,勃起干戈,也恐他有变爱之心,先将宫门封锁,以兵把守,两下砍杀起来,一连数月不解,宫中绝粮,官人俱皆饿死,赵武灵王饿了七日茶水未沾,看见宫前树上有个雀巢,意欲取嫩雀啖之,有长梯在侧,移置树间,勉强精神,上得树去,谁知嫩雀已出了窝,只有一个雀蛋拿在手中,正欲食之,忽被大雀飞来,闪了一翅,赵武灵王手一松,将蛋落下地来打烂,只因相该饿死,一个雀蛋都吃不成,竟至饿死。又有汉成帝时,有一位长官名叫邓通,遇相士说他该主饿死,他一日见了汉成帝奏曰:「臣邓通,居官清廉,家无余积,相士说我应该饿死,臣想我家如此淡泊,恐后来当真饿死。 ]  

汉成帝曰:「朕能富贵人,也能生死人,相士之言,何足为凭?朕赐尔云南铜山铸钱,使用一年,可得十余万铜钱,十年之中家资百万,焉能饿死?」邓通自谓可以免饿,谁知成帝不久晏驾,太子登位,众文武刻奏他狐媚老王,希图肥己,敢将国家铜山私自铸钱使用,其罪非小,这后生皇帝,见了本章,心中作恼,使刑部官将他家私没收,如念先帝旧臣,不忍诛戮,打入天牢,又被多官复奏一本,断了水火,饿了七八天,临死要口水吃,狱卒偶起侧隐,取水来到,被狱官看见,大喝一声,狱卒心头一慌,因而失足,将身闪了一下,把一碗冷水倾泼在地,活活饿死,水都喝不到一口。

  此两辈古人富贵之极,终归饿死,岂非相法有准乎 ! 所以伯夷叔齐二人知命,情愿死于首阳山下,梁武皇帝与后秦王符坚不知命,一饿死台城,一饿死五将山。知命不知命,该饿死终要饿死,岂能逃乎!」

赛麻衣这几辈古人,把邱长春比掉了魂,将这热念化作了冷灰,一团悟道之心,顿成瓦解水消,即辞了赛麻衣,也不往前进,仍归西秦,一心要学伯夷叔齐两位贤人,知命顺天。一旦来到奏地,一道溪谷,两边都是高山,中间一条深溪,溪两岸乱石纵横,是个山僻小路,少人来往,他即拣了一块大石,偃卧其上,饿了七日七夜,水都不吃一口,安心饿死,只因他是修行之人,神气饱满,轻易饿不死,若是平常之人,早已呜呼。饿到第九日,不知何处落了骤雨,平白涨了一河大水,看看淹到身边,他是求死之人,要做安命听天,以验相法,不肯寻别路而死,故有此迟延。若不安命,另起一念,跳入水内,岂不省却许多困苦?古人之心执一不二,不以生死移其心念,故称良淳也。

  且说上流头水打来一枚鲜桃,其大加拳,随着水势在长春面前浪来浪去,一股香气闻人鼻孔。长春本无意吃它,心想武灵王临死不能吃一个雀蛋,邓通临死不能喝一碗冷水,我今也是临死之际不知可以吃此鲜桃否?未知长春吃得到吃不到?且看下回分解。

  命不该死终有救,天赐鲜桃口边来。




第二十三回 化强梁改邪归正 谈至理因死得生

  富贵由来水上沤,何须骑鹤上扬州。

  莲池有个收心法,静里暗吟七笔勾。

  话说邱长春见水打来一枚鲜桃,以为命该饿死,恐这群桃不能得食,今且试之,看是如何?想罢,伸手将鲜桃拿来啖之,香美非常,吃毕精神大振,饥渴顿解,溪水亦消,一轮红日高照,晒得浑身汗流,睡不安稳,翻起身来自思命不该死于水边,必要绝于高山。正是一念着魔,终身执迷,所以修道之人,总要把生死二字看待至,不可一定贪生不可一定求死,生也由他,死也由他,不可执于有,不可溺于无,如此则魔不能人身,心自得宁静也。

  又说邱长春来到秦岭,见一座小庙在山梁上,是个荒僻去处,人迹罕到之所,即进庙去。将蒲团铺下,偃卧上面,又饿了八九天,水都未喝,一日,看看命在须臾,忽听外面有人谈话,长春略睁饿眼视之,见有十余人坐在庙前,又见一人走进庙来,将他看了一眼,问他从何而来,长春心不耐烦,那肯答应他缘起,眼睛只有一线之气。这人见他要死不活的样儿,也不再问,各自出外来,和那些人去寻柴找木,用三块石头架着锣锅,在背篓内取出一大块肉来,丢在锅内煮熟,便来献神。

  献毕,将肉切碎煮炒入味,倾在一个瓦盆内,又盛了一锅水来下面,背篓内又提出一瓶酒,斟在碗内,你哥我弟,大吃大喝起来。你道这一伙是甚么人?原来是秦岭山上拦路打抢的强盗。其中出色的几位好汉,一叫赵璧,一叫李雄,一叫张建,一叫王能,一叫朱九,因做了一桩好买卖,一来献神,二来分赃,办得有酒食之类,在此聚饮,当下团团围坐,吃喝起来,酒至半酣,

王能对赵璧曰:「赵大哥,咱们弟兄做了一辈子坏事,今我们也做做好事好吗?」

赵璧曰:「有什么好事可做?对哥子说来。无不周全。」

王能曰:「庙里头困倒那位老师傅,并不是害病,我看他那样儿是受了饿,我们何不煮些面汤与他吃,救他一命。」

赵大哥曰好。使兄弟们快去办来。那些人听见大哥吩咐,七手八脚的,不多一会,将面汤煮好,共入庙来,叫长春吃,长春不肯吃,被他们扶起来抱住脑壳,一连灌了两碗,霎时肚里饱暖,还阳转来,口中埋怨道:「看看我的大事己妥,又遇你们这些人,弄这无名之食与我吃了,使我又要多受一番磨难,真乃求生既不可得,而求死亦费许多工夫。」

长春正言之际,恼了朱九的性情,腰中拔出钢刀,怒冲冲用刀指着长春骂曰:「你这野道,好不晓事,咱们弟兄将你救活,你反说我们是无名之食,你今既要求死,咱能与你一个快兴。」说罢举刀欲砍,邱长春全不害怕,把肚腹拍了一拍说:「你要杀不须杀别处,可将我肚皮割破,待我理出肠子来,还你无名之食,死也心甘。」说毕,

朱九忍不住笑说道:「你这老师傅真没来头,那有吃了的东西还得了原,我不杀你,且问你为何求死?可说我们大家一齐听。」

邱长春遂将麻衣相士说他该饿死,有无更改。故此愿学伯夷叔齐两位大贤,做个知命顺天。

长春说毕,赵大哥笑口:「老师傅不须如此,既怕饿死,咱们弟兄每人帮凑你两把银子,可得十余两之谱,你去寻一个庙子住下,招一个徒弟,大家勤苦些,多积些粮米,焉得受饿?」

赵璧话未说完,张建、李雄各在身边取出几件散碎银来,约有三、四两之数,其余俱要取银,邱长春摇头摆手说不要,生平不妄取人财,有一个牌儿为证。

  说罢,即于身边取出牌,拿来与众人看,见上面有妄接人财筋骨断,妄吃人食口生疮之句。

王能在旁笑曰:「咱们弟兄心甘情愿帮凑你几两银子,又非你同我们索取,何以为妄?

邱长春曰:「凡无功而得人财者,是谓无因。无因者无故也,无故而取人钱财,吃人饮食,岂不为妄乎?」

朱九曰:「依得王法打死人,依得佛法活不成,咱们帮你几两银子,你都不敢要,怕带过带错,像我们专以打抢营生,又不知罪恶有多大?」

邱长春曰:「列位与我不同,我是前生毫未施济于人,故今生受不得人家供奉,列位是前生放得有债赈,那些人骗了你们的钱财故而今生相见拦路讨取,加倍相还,若是不少欠你们的,你们便遇他不着,纵然过着,也轻轻放他去了。」

  邱长春这些话,说得他们一十三人,毛发栗然,李雄闻言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依这道长说来,难道人人都少欠我们的?我们未必就不少欠别人的?倘若少欠别人的,再一世别人也要拦路索讨,只恐我们还不清白。」赵璧曰:「咱们身边俱有点银两,可以做个小生意,度活时日,趁此机会,改邪归正,你们意下如何?」

朱九曰:「大哥之言有理,我们就此收心罢。」说罢,将刀抛入乱草之中。赵璧又对长春曰:「老师傅好好修行,咱们弟兄,少不得后来都要拜你为师,习学妙道也。」说罢,一齐走了,

又说邱长春着了这一心要饿死的魔,虽遇赵璧等将他救活,毕竟魔根犹在,仍要求死,下得出去,化了一个多月的缘,凑得有两二百钱,买了一条铁炼,一把铁锁,带在身旁,寻了一个去处,其得庙宇,又不通路径,周围都是树林,这树林在深山之内,人所不到之处「古木参天,荆棘遍地,他把炼子栓在大树上,挽个套儿,然后拉来栓在颈上,用锁锁了,将钥匙望空抛去,不知失落何处,倒卧树下,自谓这回再无生理也。

谁知他这一做,早惊动上界太白星君,变了一个采药的人,走到跟前问曰:「老师傅身犯何罪?是谁人将你锁在树上?」连问几遍,邱长春方才开言说:「你去干你的事,不要管我。」

采药人口:「天下的事,要天下的人办理,怎说不要管你?我也是个懂道理人,把你心思对我讲来,我与你详解或者可以分忧解愁,也未可料也。」

长春见他言语在理,即将赛麻衣相他该饿死之言从头诉说一遍,又将自己求死屡次遇救之事,也告诉一番,因此来到此处,自销在树上,示以永无生理,免得人救,并无甚么忧愁,何用分解。

  采药人哈哈大笑曰:「愚哉愚哉 ! 执迷之甚心!我怕你有甚么忧天愁地之事,却原一念入魔,自误终身,吾令与汝言之,使汝魔当自消。相定终身,只定的寻常之人,若大善之人相也定不准,大恶之人相也定不准,相分内外,有心相,有面相,外相不及内相,命好不如心好,人善之人相随心变,心好相亦好,该死者反得长寿,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大恶之人相亦随心改变,心歹相亦歹,该善终者反恶死,转福为祸,喜变成忧,故相之秘诀,有言福寿绵长,必是忠厚传家;岁命短促,定然轻薄为人,该贫贱而转富贵者,因他心存济世;该富贵而反贫贱者,由其意在利己,该饿死而反吃用不尽者,因他爱惜米粮;该吃用有余而反受饥饿者,因他抛撒五谷;虫斯衍庆,其人必有好生之德,乏嗣无后,居心定无仁慈之风,此心相之大略也!面相何能为哉!

况你们修道之人,能斡旋造化,扭转干坤,把一个凡体都要修成神仙,未必神仙是相上注定的么?总是由心理做工夫悟出来的,只要你能修成神仙地位,那一个神仙饿得死?若你这样所为,生不免为饿浮,死不免为饿鬼,生既无用,死又何益哉!这一席话说得邱长春如梦初醒,似暗忽明,才知一向欲死之见,如妇人女子一般,非大丈夫之所为心,足堪惹人耻笑,即欲脱锁,若无钥匙,未识究能脱得否?且看下回分解

  千般通理千般妙,一处不到一处迷。




第二十四回 苦根尽相随心变 阴魔起幻由人生

  元宵灯后更无灯,万古常明只此心。

  朗照终天总不灭,光明皓皓到于今。

  话说邱长春闻听采药人之言,犹如睡梦中被人一棒打醒,才知往事如孩子见识一般,非大人之所为也,急欲脱锁,却不知钥匙在何处,心甚作急,采药人口:「钥匙是我拾得。」即于袖内取出,将锁打开,

邱长春曰:「我是已死之人,蒙足下片言开导,绝处逢生,死而复活,莫大之恩也。」

采药人曰:「我又未曾与你银钱,给你饮食,不过几句言语劝解于你,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你若能信便可以不死,你若不信总不能生也,生死二字由你自造,于我何涉?有何恩之可言?」说罢,飘然而去,霎时不见。

  邱长春从此以后,把这求死的念头,如一天云雾散得干干净净,依然青天白日,晴空万里,毫无障碍,若不是太白星君一篇正理,拔去他的魔根,纵有百万天兵,一千个韦驮,把降魔杵打断,也打不退他这魔障,拔不了这魔根。

所以大凡修行人魔障一来,便要寻着他的根脚,看是从何而起,即于起处轻轻拈去,毫不费力。若魔在这里着根,你往那里寻苗,一辈子也寻不出来,就把天下的好话对他说尽,说不着他的心病,他也不能服你。

  邱长春自采药人指破迷途之后,重立玄功,再下苦行,一日来在一个地方,见山川毓秀,有一道溪河横于路旁。正值夏日,溪河水涨,其河平坦,造不成桥,架不了船,只好涉水而过,近处乡人熟知水性,过来过去,原不在意,远方过客,未免临流叹息,不敢轻于渡水。

邱长春便起了一个念头,要做些苦功,行一行方便,有不能涉水者便把他背过河去,也有大方的人给他几文钱,买饮食吃,略可度日。又有些人分文不取,也背他过去。水消乏的时节,便去化斋,早化七家,晚化八家,化得齐来,或遇有饥寒之人便给与他吃,自己却饿一顿。若遇雨隔雪阻,竟日不吃,前前后后数年之间,饿得有百余回。故如今有云:大饿七十二回,小饿无数之言。

  邱长春在此做苦功,夜宿冷庙,见匾额上有蟋溪众姓弟子敬献之句,方知此河为嗜溪也。忽忆重阳先生石番溪边之言,苦根富尽于此也,乃大发恒心,参悟道妙,闲暇之余打坐用工。如此六年屡遭困苦,曷可胜言,但到水穷山尽之时,忽又感动好善之人来,与他结个善缘,使他也可略免饥寒。

  苍天不负修行人,只恐修行心不真。

  若是真心苦悟道,何愁衣食不终身。

  邱长春行了六年苦功,应该圆满之时,忽然溪水大涨,来了三人,军装打扮,各带铜刀,手提人头,自言斩获大盗,上省报销,不识水性,要他背过河去。长春本是来下苦工,焉有不背之理,于是挨一挨二背过河去,背到第三位军爷,那人胆小不过,战战兢兢,说道:「我生平畏水,汝要小心。」长春说无妨不必害怕,便来背他。背到河中间水紧之处,忽一浪打来,邱长春立脚未稳,被浪一推,身子闪了一闪,那军爷在背上叫了一声不好,急用手抓着他衣服,一转手便将人头坠落水中,那军爷只叫怎了!怎了!长春用目一望,见那颗人头随波逐浪而去。长春也自作忙,将他背拢了岸,要去寻那颗人头,及至回头一望,波浪滚滚,洪水滔滔,那里去寻这颗首级?何处去捞那颗人头?再看那军爷时,捶胸顿足,喊天叫地,慌得长春心忙意乱,一时也无主见。

即对军爷说:「你拿刀来,把我这颗首级割下,以偿你那个人头何如?」

军爷曰:「人头是我失手坠落,与你无干。」

长春曰:「我是孤身一人,死有余辜,你乃数口之家赖此生活,兄我一人活你全家,未为不可?」

军爷说:「你倒也是番好心,只是我不忍杀你,常言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你若要周全我的大事,只可自裁。」

  说罢,将刀递与长春,邱长春接刀在手,正要自刎,忽声半空中有人叫回:「邱长春还我芴来!」长春往上一看,只见三位军爷,站在五色祥云之内说:「吾等三人乃天地水三官也,因见你道心坚固,苦行圆满,特来化度于汝,汝果然舍己从人,积功累行,今将汝凡身化作道身,幻体更为仙体,六年悟道已就,七载成真将兴,汝可精进勿误。」

长春忽然心头朗悟,灵机显着,再看手中拿着一片朝芴,并不是甚么钢刀。又见三官之中,一人空手,如是他的朝芴,少不得上去交还,试将身子往上一纵,已入云端,将芴呈上,三官大帝高驾彩云,冉冉而去,邱长春正欲纵下云头,忽又想起麻衣将士,断我该饿死,我今道果已成,量不能再受饿,何不借此云头,往河东一走,再试他一试,看他眼力如何?主意已定,即将云头拨转,顷刻千里到了赛麻衣庄前,坠下云端,走进庄来,见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就是那年拿饭出来的小厮,即对他说:「我是来求老先生相面的。」那人说:「家尊久未出外,既要相面,可随我到厅上。」说罢,即引长春入内。

那赛麻衣正坐在厅上,见长生进来,忙起身接入待以宾客之礼,坐下喝茶。长春见赛麻衣须发皆白,老迈龙钟便曰:「数年不见,先生倏而鬓发番然。」

赛麻衣曰:「老朽不知在何处会过道长,一时忘怀。」

邱长春曰:「先生不记螣蛇锁口,该饿死之人吗?」

赛麻衣闻言,即将他相了一相,拍手大笑曰:「妙哉妙哉!道长不知在何处做下大功德事,竟将昔年之相改变了。」

邱长春曰:「先生尝言相定终身,永无更改之理,今日然何又说改变之语?」

麻衣相士曰:「老朽只知相面,不知相心,今道长相随心变,非老朽所知也。昔者双纹入口,是名螣蛇锁口,应主饿死,如今这两条纹路,双分出来,绕于承浆之位,这承浆上又生了一个小小红痣,配成格局,名曰二龙献珠,贵不可言,应一受帝王供养,福德不可量也。岂愚老所能知哉!」

长春闻言也服他相法通神,即告辞起身。

  回番溪庙内打坐,只因动了一点计较之心,要去取笑赛麻衣,惹出一番魔障来。正在打坐之时,恍惚之间若亡若存,好像身在万山之中,忽起一阵狂风,现出一只黄斑猛虎,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却把这死字看得淡,全不在意。又到杳杳冥冥之际,见一个道童是来说:「我师傅马丹阳到了,师叔还不起来相见。」果见丹阳从下是来,长春想;道不恋情,来也由他,去也由他,忽又见许多人来说:「难为你背我们过河,今当收获之时,与你凑得有一石多麦,尽够一年吃用,另外又帮你两串钱,缝件衣服穿。」说罢,将麦背到他跟前,堆积许高,人将两串铜钱拿来身边,要他亲手来接,他更不在意。昏迷之间,又见一美貌女子年可十七八,自言被后母毒打,私自逃奔,欲到母舅家去,奈何身孤难走,老师傅何不送我一往,感恩非浅。说罢,娇娇滴滴,欲哭欲诉,长春总不理会,与他一个无人无我,不识不知,转眼之间,二嫂带着几个小孩是来告诉曰:「你二哥已死,大伯将家园独吞,使你这侄男侄女,衣不终身食不终日,我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抚养他们?你可看在上哥面上,念其骨肉之情,如何安顿我们母子。」说罢,那几个小孩子便来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三叔长三叔短,不住喊叫,要吃要喝,胡乱挖抓。长春静极之中,智慧偶生,若无一物,猛听得半空中响亮一声,南天门大大打开,见二童子控一白鹤到面前说:「奉玉散请真人跨鹤飞升。」且听下回分解。

  莫教三凡生幻境,阳防六贼乱心田。




第二十五回 真阳足群阴退散 恶贯盈合家沉沦

  北邙山下列坟莹,荒草迷离怪鸟鸣。

  长卧泉台人不醒,桃残李谢过清明。

  话说邱长春在番溪庙内打坐用工,正在虚寂之时,忽见二童子控一白鹤至其前曰「奉上帝敕命,请真人跨鹤上升。」邱长春默想三官大帝之言,七载成真当兴,焉有今朝飞升之理,莫非这是我心中阴魔相攻,生此种种虚幻,败我真道,只这一点醒悟,二童子也不见了,也没甚么白鹤,独自一人坐在半边蒲团上,窗外星月交辉,万籁无声,这真是平白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若不是念头抱得稳,险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悔不该逞一时之兴,去试赛麻衣,故意下许多阴魔。若不炼去阴气,焉能纯阳?又想了一想,必用这个混魔之法,方能群阴削尽,使他无隙可乘乃为上策。

  于是离了皤溪,来在一个土山,见坡下有一圆石重可百筋,也是个僻静之处,乃结草为底,打坐其中,若到阴魔发现之时,他便速来,将那圆石往上搬运,移至半坡,复使坠下,又来静坐,景象一生,便运石混之,如此三年,阴魔尽退,遍体纯阳,诸般景象入眼皆空,灵明日着,天机自应,知有一桩故事,但天机不可泄漏,须去点化一番,若能使他醒悟,可免此沈沦,不失上天好生之德,下开救济之门,当时离却土山要去办这件事情。

  且说刊陇之地,有个富户姓王名云,家中富豪,人都称他为王大户,也算得一个财东。依山傍水而居,自得山环水抱之胜,门外一道溪河,这王云虽有偌大家私,却居心刻薄,惯使大秤小斗,较出重入,一味欺贫凌弱,占田夺地,他家那些奴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占骗乡愚,奸淫妇人,无所不为,使着主人势耀,造下弥天罪过,犹然不知。他家门外有一大石长丈余,高数尺,头大尾小,像狮子一般,故此呼为石狮子。在外边做活路的人甚多,每到吃饭时,看守庄门的人,趴在石狮子背上,用梆一敲,四下都听见,即回来吃饭,这是常规。相去不远,有个山坡,坡上修了一观音庙,是王云先祖所建也,施得有地土,招得有住持,王云当事之时,把住持逐去,将土取回,只是未曾拆毁庙宇,打坏神像,也算他还有一点善心。

虽留下这庙宇,却成了一个冷庙。邱长春从宝鸡地方到此,就在这庙里栖身,每日听见梆响,便去化斋,化了十几次,并无一人理睬于他,莫说化斋,连水也化不到一口。只有一个丫头,名叫春花,见他来了几回,皆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心中不忍,暗地藏了几个?,出来与长春丢入袖内说:「老师傅快去,此非善地也。」又过了两日,邱长春来化斋,正遇王云立在门口,长春原本是来点化于他,今见他站在门前,便说了四句话来打动他。话曰:

  贪名为利不回头,一旦无常万事休。

  纵有金银带不去,空遗两眼泪长流。

  长春将说毕,只见王云勃然作怒曰:「你这野道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我生平是不信佛法之人,你各自早去免受凌辱。」

长春曰:「贫道特来贵府化斋,随会长施济施济。」王云见门外有个拾马粪的篢子内装有马粪,旁边有把拾粪的铲子,他拿过手来向篢内铲了一铲马粪,走到长春面前说道:「你求我施济,我便将此物施济于你如何?」

长春正要试他心念,见他这样子恐是作戏,故将岩飘往前一支,他当真把一铲马粪倾入岩瓢。

邱长春曰:「此马粪与我有何用处?」

王云曰:「这粪都是我雇下人工拾来的,今日与你,也算我施济也。」

  长春闻言,口称善哉善哉。那王云与众仆俱各大笑。合家大小闻此言,尽皆发笑,只有春花心中不然。一日见那些奴朴俱上坡做活去了,暗藏几个蒸?在袖内,走出外来,恰好正遇长春站立门外,即欲将?给与他,长春曰:「我非来化?也,有一句要紧的话对你说,你可牢牢紧记。若见门前石狮子眼睛红时,便可到山上观音庙去躲过一时三刻方保无忧。」说罢,飘然而去,霉时不见。

  春花把此言记在心内,每日出来看石狮子两遍。如此数月,却被一个放牛娃子看出情形,问曰:「春花姐,你每日出来瞧这石狮子,所为何故?」春花对他说道:「那日化斋的老师傅他对我说,等这石狮子眼睛红了之时,叫我急到观音庙去躲避一时可免大难。」

放牛娃子听得此言甚是异奇,欲与她戏耍,暗地寻得一块红土,下午牵牛归来,爬上石狮子去,用红土在石狮子面上抹了两个圆圆,就像一对眼睛,抹毕即下来,闪在一边,看她如何?

  是时天色将晚,春花在内忽然心惊目跳,行坐不安,心中暗想,莫非石狮子眼睛红了。急忙出外观看,也不顾主人吵骂,由得外来,果见石狮两眼通红,大吃一惊,竟奔观音庙去。放牛娃子见她跑上庙去,也随后跟来,将到庙内,正欲问她,猛然一个乍雷,震得山摇地动,俄而狂风四起,黑云满天,霎时间大雨倾盆,如瓢泼桶倒一般,直落到半夜,雨才住点。春花和放牛娃两个伏在神桌下,耳听响声飒飒,如千人擂鼓一般,似万马争奔之势。到得天明,才敢出来观看,正是不看之时犹小可,看了之时吓掉魂,却原王云这所庄廊,昨夜不知甚么时候,蛟龙在此过路,见他这房子修得十分体面,就往水晶宫去了,只有石狮不肯去,却倒卧在河当中。

  却说春花见王云合家被水打去,未免心酸流泪,不一会惊动远近大小男男女女,齐来观看,个个俱言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又见春花啼哭,便问曰:「你的主人全家覆没,你怎么逃脱性命?」春花遂将道长指示之言对他们诉说一遍,众乡人纷纷议论,都说王云恶贯满盈,天降水灾,那道长想必是位神仙,前来指点于他,他不肯回心,故此被水打去。你虽然是个丫发,却有点善根,故将你救出,又带孥放牛娃子不死,看来人生天地之间,总要做些好事,大难来时,方有救星。又问春花今如何。

春花曰:「这庙原是老主人当年造的,周围这些地土,已舍在庙内,如今我就在这庙里带发修行,也不想那花花世界,红尘美景。」

众人说:」如此甚好,我们与你凑些盘费,暂且度日,待秋收之后,不少吃用。」众人说毕,各去凑了些钱粮交与春花,又寻了一个老婆子与她作伴。春花谢过诸人,从此一心一意苦志修行,过了数年,邱真人在龙门洞静养,知他真心向道,便来度她,她即拜真人为师。后来也成正果。

  又说邱长春自指示春花之后,遂入陇州山中,见一石壁,壁上有洞,乃秦末汉初之间,娄景先生定日月之处,下有溪河,这悬岩石壁临溪水,其水弯曲转折,远处望来,这石壁如跨在溪上,其洞如门,时人重的是科甲,见此山洞像门一样,就取名龙门,盖取鲤鱼跳龙门之意也。

长春到此,始悟门上龙飞之语,应在兹矣,便于洞门养性修真。不到两年陇州干旱,陇州太守率领郡民祈祷,雨泽不降,看看苗稼焦枯,万民忧苦,邱长春乃赴州郡,自言能祷三日甘霖,普救万民,州官大喜,拜请登坛。

邱长春乃严整衣冠,俯伏坛庭,一念投忱,诚通上帝,果见滂沱大降,下了三日三夜,田禾丰足,万民遂安。明年北直一带大遭天干,久旱不两,天子率领百官求雨不降,元顺帝传旨,张挂榜文,招求有道之士,祈祷雨泽,有能求得下雨者,高官重爵以酬其劳。皇榜悬挂,各省知闻,陇州太守保举一人能求雨泽,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

  昔年困饥仅,如今动帝王。



第二十六回 祈雨泽回天转日 施妙术换凤偷龙

  一片至诚可格天,却将凶岁转丰年。

  休言元主爱民切,还是真人道妙玄。

  话说元顺帝张挂皇榜,指求道行清高之人祈祷雨泽。陇州太守奏摺进京,上言:「陇州龙门高士邱长春道德清高,昨岁陇郡干旱,赖此人之力,祈得甘霖,普救万民,今皇上欲求雨泽,以舒民困,非此人不可,臣以救民为切,故奏此闻。」元顺帝览罢奏摺,龙心大喜,即命哈哩脱脱大夫来聘长春。不日到了龙门,呈上玉帛,即宣元主之意,长春欣然应召,即与大夫同到北京,次日朝见元主,元顺帝尊以师礼,赐坐九卿之上,委以求雨之事。

长春奏曰:「皇上忧民心切,臣敢不放微力,但必须高设雨坛,皇上亲自拈香礼拜,臣然后祷告上帝,限三日有雨。」

元主大悦,即命有司董理其事,又使太监送长春到集贤馆安身。次日早朝有司奏称雨坛已设,端侯法师登坛:元主即宣长春同到坛所,天子恭自焚香,礼拜已毕,卿驾回宫,长春俯伏雨坛,奏言恳切,到了第三日午未时分,红日当空,如火轮一般,晒得遍地起尘,人皆汗流,长春以杨枝醮净水,向红日洒去,不多时,日边生出一段黑气,倏变为云,将红日遮掩,一霎时天昏地暗,大雨如注,连下了几日,转枯为荣,变朽回春,人民腾欢,群生咸赖,元顺帝龙心大喜,封长春为宏道真人,留居京师,待以上宾之礼。

一日元主宣真人入内,游玩至御苑,这苑内有长青之草,不谢之花,奇石怪树,不可名元主与真人同生石上,谈道论玄,有五色祥云覆于空中,如华盖一般状。

  讲到精微之处:元主叹曰:「朕若非承绪大统,愿从赤松子游,待朕有了后嗣,当拜真人为师,入山修炼。」

邱真人曰:「主人免虑,皇后已怀龙胎,不久当生储君。」元主暗想,真人果是神仙,便知后宫有孕,即随口应曰:「皇后果然身怀六甲,但不知是男是女?」

邱真人曰:「臣已算定是男,万无一失。」

元主曰:「果如师言,朕之幸也。」真人退出,元顺帝回宫对皇后说:「邱真人算定御妻身怀龙胎,不知准也不准。」

皇后奏曰:「他焉能算得如此准确,何不宣国师上殿,与真人同算,两下言语相符,才为定准。」

元主大喜,次日宣白云寺白云禅师上殿,与邱真人同算皇后身孕到底是男是女。

白云禅师屈指一算,奏曰:「依臣所算,娘娘身怀凤胎,定生公主。」元主又问邱真人,真人奏曰:「臣昨日与主上讲得明白,皇后身怀龙胎,必产储君,何劳再问。」

白云禅师笑曰:「汝既在悟玄,必知数理,再算一算。」

邱真人曰:「算不算总是龙胎,必生男也。」

禅师怒曰:「我数理所算无遗,汝何得妄言,扰乱圣德!」

邱真人曰:「数理不如天理,阴德有回天之力,善行有傲数之功,今圣上躬自祈雨,普救万民,昆虫草木,均沾其惠,此阴德之大者也,或者感动上天,转女成男,化凤为龙,亦未可知也。」

白云禅师曰:「吾以汝为有道之人,却原也只寻常,怀胎在前,祈雨在后,岂有生成胎孕复有变更之理。」

邱真人曰:「我已料定,何必强辩!」

白云禅师曰:「你敢与我打赌?」

邱真人曰:「打赌便打赌,有何不敢?」

白云禅师曰:「若是龙胎,我将白云寺输与你。」

邱真人曰:「若是凤胎。愿将首级输与你。」

禅师笑曰:「莫生后悔。」

真人曰:「一言为准,何悔之有。」

禅师曰:「口说无凭,要立字样为据。」

  邱真人即于御前求了纸笔,便在龙书案前,写了字样,上写:「立赌首级人邱长春,今与白云禅师赌胜,倘若后宫主母产生是凤,邱长春为输,愿割项上首级,并无异言。」白云禅师也在御前提笔写:「立出赌白云寺人白云僧,今与邱长春赌胜,倘若后宫主母所生是龙,白云僧为输,颐将白云寺输与邱长春,永无异言。」写毕,两下画押,彼此交换,各念了一遍,然后呈上御案,元顺帝龙目览过,亲自收存,等待皇后分婉之时,便知分晓。是日朝散,各归其所。

  且说白云禅师回到白云寺,想起邱长春如此勇决,莫非皇后果然是龙胎,是我错算不成,放心不下,再推数理,并无差失,心中暗喜,自言自语,说是邱长春你也怪不得我了,这是你自惹其灾,自丢性命,枉自修道一番。

又说邱真人回到集贤馆,算定皇后分娩之目,花了一道神符,在九天玄女宫内借来一位神女,名曰玉贞仙女,变化无穷,神通广大,这仙女奉了九天圣母之命来听邱真人差遣。

邱真人恭对仙女言曰:「今夜丑时宁王府中,王妃当生孩儿,你可将葫芦化变女婴,换他男孩,抱在金銮殿上,待我换凤之后,你将龙去换回葫芦。」神女领命自去办理。是夜子时,皇后分娩,产生一女,果应了白云禅师凤胎之言,官人报与元主得知,元顺帝甚服禅师算法有准,又忧真人性命难留,必设法救之,才是为君之道。

于是驾设早朝,众官已知皇后生下公主,当时齐来朝贺,白云禅师也来贺喜,奏曰:「臣闻皇后产生储君,接起圣朝一脉,臣不胜之喜,但愿吾皇万岁,太子千秋。」

元顺帝叹曰:「朕命应乏嗣,不足为恨,但邱真人错算阴阳,其输宜也,朕念祈雨之功,欲为救免,愿捐皇饷十万,赔补白云寺,以赎真人首级。」

元主说罢,白云禅师尚在沈吟,黄门官报奏邱真人来朝。元主即命宣入,邱真人朝拜已毕,也贺元主曰:「皇后产生储龙,臣故来与主上贺喜。」

元主曰:「真人误矣,皇后所生是女。」

邱真人曰:「臣算万无一失,若果是女,请抱出与臣一观,臣死也甘心。」

元主本欲救护,今见他这般抗直,心中未免不悦,遂叫宫娥入内,将女婴抱出,此时已到寅卯时分,神女将葫芦化成女婴,换了男孩,掩了神光,在金銮殿上等候了许久,只见宫娥拖出女婴到御前回覆,元顺帝使宫娥递与真人,自去认识。邱真人双手接过,用袍袖一掩,早被神女将龙换凤,把一个男孩换去女婴,到王府交待去了,众官都是肉眼凡胎,焉能得见,白云神师不过有点智慧却无神通,如何知晓。

当下邱真人使了这偷龙换凤的手段,双手捧着男孩,遍请百官观看,到底是男是女,百官看罢,齐呼太子千秋,气得白云禅师面皮失色,走将过来,把孩子接在手中一看,明明是个男孩,那里是女婴,当时满面通红,只得也与元主称贺道:「果是后朝储龙。」说罢,将男孩呈上,元主一见,大奇其事,随即改口曰:「朕闻宫人传报,也未亲睹孩子,遂致认为女婴,此宫内之误也。」即命光禄寺摆宴三日,大赦天下,元主退殿,文武散班。

邱真人问白云禅师曰:「我师怎样吩咐?」

白云禅师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明日交庙与你,你搬进来,我搬出去,万事俱了,有何吩咐?」说毕,各自归寺。

邱真人自回馆内,神女即来缴还葫芦,上九天去了。

白云禅师回到白云寺,心中不服,再推数理,总算不出,其乃「棋高一着难取胜。技弱三分总是轮。」眼睁睁要腾地头未免差叹!身旁有个侍者对禅师曰:「邱长春独自一人,焉能占偌大寺院,我们要一人顶一人,一个换一个,若顶不尽,换不完,我们还是住下,慢慢再作道理。」禅师闻言大喜,次日邱真人来到,白云禅师曰:「僧多屋广,庙阔人稠,你来一道,我去一僧,一个换一个,一人顶一人,若换不尽,便走不完,僧也住得,道也住得。」

邱真人曰:「妙!原要如此才好,我到山前叫他们进来。」说罢,走出山门外,将袖内拂尘取出,把拂尘上棕丝拔了一些,向空抛去,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莫说我今人力少,须知身边玄妙多。



第二十七回 谕道众敦敦告诫 论修行层层说来

  花落花开又一年,人生几见月常圆。

  打开名利无栓锁,烈火腾腾好种莲。

  话说邱真人走出山门,在袖内取出拂尘。暗将拂尘上棕丝拔断一些,吹口真气,向空抛去,被风吹散,不知落于何所。霎时来了无数道众,跟随邱真人进来,将寺内僧人换尽,白云禅师即于邱真人所居集贤馆住下,这些僧众散在各庙栖身,你道邱真人为何定要这白云寺?

因北京地方王气正盛,如是人都之地,欲借此盛地开一开坛,演一演教,二者白云禅师应在南边发迹,开阐三江一带地方,人在京都守着这白云寺,终难开阐,故此竟将这寺院占了,使他好向南去普度众生,故而天地真人各有其所,或利于此而不利于彼,或利于彼而不利于此,上士修真必取其相生相应者而居,其于相克相妨者则避之,此谓得其地利也。

  且说邱真人在白云寺招集道侣,不到一月,便来了几十位道友,应酬事务,各派有职司,一时间热闹起来。邱真人见道友们贤愚不等,少不得开示一番。

  邱真人对众友曰:「所谓出家者出尘离俗也!必先有一番看破尘俗之意,隐居求道之心,方可谓之真心出家也!若一时妄冀成仙,或因气忿,或贪安闲而出家者,是借道为由,而实安顿其身也,故猛勇心另起,长远心难得,以道为可有可无,所以终失玄妙。又有幼失依恬,老来孤独出家者,不过惜吾门以栖身,有何看破之事?总而言之,既来者则安之,管他破看不破,来在三宝地,都是有缘人。进吾门者不穷,出吾门者不富,既入吾门,当体吾心,上者恭玄打坐,中者经礼诰,下者作苦做工,亦可以了出家人之事。人所不能者,我勉而能之,人所不忍者,我心忍之。能者能绝情欲,忍者能忍饥寒,如此则过于人也。要使心中空虚,勿容一毫障碍,勿起一点偏私,不惟无人,更且无我,以我所无,而魔从何有哉?要在此虚无之中求道,工夫自得,若于做作上坐工夫,反失真道,凡事量力而行,不过不及,识其大者成其大,识其小者成其小,傍绳墨而去,循规矩而来,虽不成能成仙佛,亦不失为好人也 ! 不枉出家一场。若只知挽髻是道,削发即僧,五蕴不至,四相未忘,外面俨然衣冠,内里几同禽兽,名利之心不淡,是非之心常存,奢华为念,只恐衣服饮食不及人,侥幸在意,常望所作所为皆如愿,如此之人,虽说出家,竟未出家,名呼为道,全不在道,以此看来,不及还俗归家,染苦为乐,何必久恋玄门,指道营生,造下无边罪过,今生既不能超拔,来世犹坠于苦海,是今生之福果未得,而来世之罪孽早种,当自思省!」

邱真人正言之际,山门外来了十余人,俱是高长大汉,你道这些人是谁?乃是当年秦岭山上搭救真人的几位好汉,赵璧、王能、朱九等,同着一伙弟兄,到这白云寺来,原来他们昔日在秦岭山上救活邱真人,被真人说了几句罪福因果的话,把他们提醒,各自改邪归正,做了一个杂货生意,奔走幽燕之地,却也可以度活日时,一混十余年。

赵璧、李雄、张建俱已老了,只有王能、朱九尚未留须,他们闻听人言白云寺有位邱大真人,是个有道之人,去岁祈祷甘霖,普救万民,后来又算皇帝娘娘定生太子,与白云禅师打赌,将一座白云寺赢在手里,他如今广招学道修行之人,在那里讲经说法。他们听见这话,大家欢喜。

赵璧曰:「当年我们在秦岭山上救活那位老师傅,他牌儿上有邱某奉行之句,莫非他如今得道了!我们何不同到白云寺去瞧一瞧。」

张建曰:「我们常行走访问有道之人,今者或可遂愿也未可知。」

朱九曰:「只要他有道有德,我等便拜他为师出家去罢。」

赵璧曰:「朱兄弟之言甚是爽快。」

于是大家来到白云寺,正遇邱真人和众道友坐在大殿院里,论这出家学好的言语,见他们进来,邱真人即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好汉别来无恙?」赵璧等皆认不得邱真人了,当下见问,忙答曰:「蒙神天护庇,得获安宁,你这老师傅便在那里遇过,一时忘怀,敢乞明示?」

邱真人曰:「不记秦岭山饿饭的道人吗?」

赵璧曰:「道长就是当年指点我们那位老师傅吗?」

邱真人曰:「不是我是谁?」

赵璧等闻言一齐下拜曰:「别后不觉十年有余,我等俱已衰朽,老师傅容颜转少,真有道之人也!昔日曾说过老师傅得道之后,我等要来投奔,望老师傅将我等收留,愿拜在门下为徒,不知老师傅意下如何?」

邱真人曰:「昔承救命之恩,至今未忘,若说我得道,我实无所得也,不过仗道以开化世人,嗟呼!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昔日不过是警戒自己之意,谁知众好汉一闻此言,洗心革面,勇于改过,不失为好人,十余年守志坚实,今者看破红尘,要来出家,也是一桩快事。但既来出家,俱是前生积有善行,才能起这个念头,虽发心为僧为道,必谨遵法言法训,当要慈心下气,恭敬一切,不可使性纵情,妄念千般,更宜舍己从人,最忌伤生害命,勿谓我不如人,遂起嫉妒之心,休言他不及我,便生轻慢之意,莫将好胜心凌辱于人,休起扛高念,骄傲乎己,我不如他,是我修积未到,他不及我,是他时运未来。道无大小,吏无尊卑,不论富贵贫贱,何分尊卑老幼,有道者为大,有德者为尊,好学者如金如玉,不好学者如草如茅。

不贵金银财宝,只重仁义道德;天子出家不为贵,乞丐出家不为贱。我当年幼失依恬,蒙兄长提拔成人,知与红尘无分,一心访道修真,使遇吾师重阳真人,授以至道,又蒙师兄马丹阳深为指拨,自斜谷分单之后,深自勉励,大饿七千二次,几至殒命,小饿无数,苦难尽言,然而我心如铁石,宁死不退初心,越受磨难,其志愈坚,使在皤溪行苦工六年,其中困苦,曷可胜言!常言苦尽甜来,一朝顿然醒悟,蒙天眷顾,屡祈雨泽,悉降甘霖,一时名动帝邦,身赴宣召,虽曰「道果未成」,到此地步,亦非容易。尔等既要出家,当作斯念,不以富贵动其心,贫贱移其志,视我身为己死之人,今于死中得活,当大起一个念头,求个不死之法,方可谓之至人也。」

邱真人话毕,赵璧等皆啼嘘流涕,痛念真人当年修道之苦。邱真人曰:「不到苦之极处,苦根不尽,智慧难开,今愿尔等当于苦处求之,受一番苦,即退一番魔障,受十分苦而魔气全消也。」真人话毕,择日与他冠巾挽髻,俱各取有道号,自不必题。

又说皇后自思:我生下明明是个女孩,抱出殿去,打了个转,却变成男孩,把白云禅师偌大一座寺院,输给邱长春,这都是为我一人生出这段祸来。恐白云禅师心中烦闷,遂命内侍宣禅师入宫,安慰一番,说为这小孩子,致使我师受累,

白云禅师曰:「数算定是凤,不知邱长春用何邪术,换作男孩,臣恐非社稷之福也。」

皇后曰:「当今以乏嗣为念,本后也不敢深言,圣上得了这个孩子,敬邱长春如神仙,每日在御苑内讲道谈玄,少回宫院。」

白云禅师曰:「昔唐明皇在位,满朝文武称张果为神仙,唐明皇以毒药入酒中,使张果饮之,张果连饮三盏,口中说道:「酒无好酒,肴无好肴。」说罢,昏迷半刻,满口牙齿尽黑,醒来忙索御前铁如意,将黑齿尽行击落,闭口片时,满口后生白齿,唐明皇才信他是其仙下降。今娘娘何不学唐明皇故事,置鸩酒于案头,宣长春饮之,被若饮酒不死,即真仙也。」皇后听毕,甚喜,即命内侍去宣,不知长春来饮酒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略施些小计,神仙也难逃。




第二十八回 赐鸩酒皇后试道 戴金冠真人吟诗

  丹成九转尽纯阳,入圣超凡命寿长。

  不有一番曲折事,焉能万古把名扬。

话说皇后听了白云禅师之言,命内侍到白云寺去宣邱真人,皇后乃预置毒酒以待。且说内官儿奉了娘娘之命,来召真人入宫,真人已知其意,临行吩咐赵、李诸人,连备二十四缸凉清之水,一字儿摆着,待我归来,自有妙用,不可失误,以坏吾事。叮咛已罢,即同内侍入宫参见凤驾,皇后曰:「前者真人算定本后必生太子,果其言,本后无以酬劳,令则钦赐御酒三杯,略伸敬意。」说罢,命内侍捧酒至真人面前,邱真人也不推辞,连饮三杯,辞了皇后,转回白云寺,见二一十四缸清水,摆列廊下,真人即跳入缸内,冷水浸着,霎时水热,起来又跳入二缸内,二缸水热,又跳入三缸内,一连跳了二十三缸,到二十四缸,水未挑满,淹不及胸,毒气未尽,毒火上升,把天庭上的青丝发,冲落有三指宽,远处看来,就像如今半头道士一般。

又说白云禅师打听邱真人未死,又进宫来奏闻皇后,皇后曰:「饮鸠酒不死,定是神仙无疑也。」

白云禅师曰:「或者酒毒未甚,不致于死,也是有之,臣闻神仙能克五金八石,凡金银铜铁到他手中如泥土一般,要方便方,要圆就圆,道门有巾有冠,巾者覆发也,冠者束发也,今伪为不知,总而言之为巾冠,娘娘即以巾冠作金冠,赐他黄金一锭,使其戴于头上,他若戴得稳,便是其仙,若戴不稳,大家取笑一番,他必不自安,无颜见人,定退归山林。」皇后闻言甚喜,又合内侍再到白云寺宣邱真人入宫,真人即随内侍来到皇宫,皇后见他天庭无爱,即问曰:「真人头上何无发也。」邱真人不慌不忙说出四句话来:

  昨承丹诏赴瑶阶,王母与臣赐宴来。

  连饮三杯长寿酒,遂将顶上天门开。

邱真人说毕,皇后心怀惭愧,本不欲再试道妙,无奈已曾应允白云禅师之言,乃笑而言曰:「真人果是其仙,神通非小,令人钦服,本后御制金冠,真人可戴在头上,配一配道相。」说罢,即命内官儿用玛瑙盘捧出一锭黄金,对真人曰:「娘娘御赐金冠,请真人戴上,以好谢恩。」邱真人早已知觉,袖内带有钢针,双手将黄金接过,运用三昧真火,向黄金吹去,其金遂软如泥,用针把金插透,将黄金锭在发上,用针挑着几根发,插入金窍内,针尖土天挑几根发前后勒住,那锭金子,可不是稳稳当当戴在头上?皇后听了白云禅师之言,不过欲取笑邱真人,谁知与道门遗下个规模,今日道友们所戴之黄冠,即兴于此也。这话不提,又说邱真人将黄金戴在头上来,与皇后谢恩,口中吟诗一联:

  屡承丹诏颁恩深,臣敢将诗对主吟。

  君子心中无冷病,男儿头上有黄金。

真人吟诗毕,皇后自觉不安,站起身来言曰:「本后知过也!真人谅不介意!」

邱真人曰:「那有皇后之错,是臣久恋嚣尘,自惹魔障。」言未毕,白云禅师从屏风后跳将出来,一把拉着邱真人曰:「邱长春也不是你自惹魔障,是老僧魔障于你。」

邱真人曰「禅师乃四大皆空之人,焉有魔障于我,看来实是我自取其咎也。」

  贪迷世故恋尘嚣,久恋尘嚣魔自招。

  烦恼实由我自取,别人怎使我动摇。

当下邱真人说了这四句话,归咎于己。原本白云禅师不曾多事,是真人偷龙换凤,赢了他白云寺,故此他才生出这一点障碍,劝皇后置酒赐冠以图报复,若真人不占他白云寺,焉有这一场是非,故真人归咎于己,是天良不昧也。后人勿以此胜彼败为口实可也。

白云禅师听得邱真人自归其咎。禅师亦悔用意差失。随口也说了四句曰:

  读过佛经万事空,为何一旦心朦胧。

  说龙道凤终无益,枉费心机错用工。

皇后见禅师、真人皆各自任其咎、回光返照,心中大喜,正欲赞美几句,听见官人报道,圣驾来也。皇后即忙迎接圣驾入宫,邱真人与白云禅师齐来参见圣驾,元主甚喜,说道:「朕见二师不睦,时常忧虑,今往西宫散闷,方才官人报说二师和好,朕龙心大喜,故此离了西宫,来陪二师闲聊。」皇后又将二师皆各归咎自己之句,对元顺帝奏了一遍﹐

元主大悦,说是三教原无二理,僧道原属一家,也要说几句话贺一贺二位师傅:

  一僧一道在京华,僧道原来是一家。

  从此不须分彼此,共成正果为菩萨。

邱真人和白云禅师听得此言,齐声谢恩。

元顺帝对白云禅师曰:「朕已发皇饷与国师新建寺院,待工程圆满,可将白云寺佛像移于新修寺院内,另取寺名,将白云寺改为白云观,重塑道祖神像,以别僧道,各有所宗,为千秋香火,作万世观瞻,素不负二师保孤之功也。」真人和禅师重新谢恩,元主命官人摆设素筵,君臣共乐。筵间又设了些道妙佛法,佛以空空设教,道以虚无为宗,空者无也,虚者亦无也,看来总是一理。不一会筵罢,二师辞了元主,各回原处。

又说白云寺出来那些僧人,在各庙里驻扎,一日偶会在一处,大家商议曰:「我们好好一座寺院,被邱长春占了,难道罢休不成?」内有一位好事的僧人,自言懂风鉴,说道:「若依我主意下﹐在白云寺前面,修一座西风寺,管教白云寺大败。」众僧问致败之由,那多事的和尚曰:「岂不闻风水怕人破,以我西风吹彼白云,何愁不败?何愁不散?」众僧闻言,拍手大笑曰妙,当下做了几本缘簿。又有一个广有文才的僧人,提笔写了一个序头,一齐来见白云禅师,求地出头,请几处官衔,随将西风吹白云之语,对禅师说知。

白云禅师笑曰:「是谁与你们打这主意?」众僧便指出那好事的和尚曰:「便是这位上乘菩萨。」

白云禅师便问他:「你要起西风吹散白云,是何意也?」那和尚曰:「晚辈欲与上人报仇。」

白云禅师曰:「我佛开教以来,只可与人结缘,未闻与人结冤,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尘不染,有何仇之可报乎!昔佛陀被歌利王割截身体,节节支解,我佛并无怨恨,故此证位大雄,不生不灭,皆由能忍辱仁柔,方能具足神通,故吾门以至说法,空诸一切,无人无我,不声不臭,既无人我之见,有何怨之可报?有何风之可吹?况且邱真人与我原无怨恨,这白云寺是我输与他的,又非他来强夺,昨日天子曾御赐皇饷,男修寺院,汝今捏造这些言语,滋生事端,倘天子知道,降罪下来,老僧担当不起,你要修你去修罢。」说罢,各自养静去了。众僧听了白云禅师之言,陡然醒悟,将起西风吹白云的念头,霎时消化,把缘簿用火焚烧,依然散往各庙住下,只有这会破风水的和尚,心中不服,出来逢张对李,都说:「我化得有几千银子,要在白云寺前修座西风寺,我这西风一起,将他白云定然吹散,管教他们那些道人,一个也住不成。」他以为说些大话,将白云观道友们吓一吓,殊不知道友们十个就有九个会说大话,听得这些言语,也散些流言出去,说是叫他只管修,等他修起,我们在前面筑起一道高墙,如扇子一样,等他风来,我一扇扇去,名为返风,自吹自散,忽一人大喊曰:「你们能返风,我便去放火。」不知喊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忍辱原能致中和,荣辱真假任东流。



第二十九回 受丹诏七真成正果 赴瑶池群仙庆蟠桃

  修成大道出迷途,才算人间大丈夫。

  日月同明永不朽,干坤并老壮玄都。

  话说那些夸大话的道友,正请到他若把西风寺修起,我们便在观外修一堵照墙,自古道云怕风,风怕墙,这墙壁当把扇子,风来时与他一扇,那风便往回吹,名为返风,话说未完,那奏岭山上拦路打劫人的朱九在旁,大声吼曰:「只要你们能返风,我便去放火,烧它一个干干净净。」王能见他如此冒势,忙来喝住说:「他庙犹未修,你去烧啥?等他修起之时,再烧不迟!」众道友闻言,大家笑了一阵,谁知就有那好事的道人,把这些言语传将出去,也是逢张对李胡说一番,年代久了话柄还在,相传不实,以为真有此事,说和尚修一座西风寺,要吹散白云观,被道人用个破法,回风返火,把西风寺烧了,其实并无此事,不过那边出了一个多事的和尚,这边出了个讲大话的道人,你说过来,我说过去,惹动了那喜欢生事的人,编成话柄,有许多老修行在京地土生土长,都把这桩事模不清白,今依古书校正无讹,庶使后世门人不争强论弱,则于因果有光辉也。

  自古讹传不可当,说来说去越荒唐。

  今人认作真实事,屡把前贤论短长。

又说邱真人自与白云禅师和好之后,静养之余,将修行工夫九九八十一转,喻为九九八十一难,以真性本情,心猿意马,为本身所用,以七情六欲、三尸六贼为外魔侵夺,着成一部大书,名曰西游记。书成之后,叫道童送至集贤馆,献与白云禅师,

白云禅师是个大有智慧的人,一览便知,也将那洞中景象,静里妙用,六六三十六路外魔来攻本身,以智慧神通生克变化,着成一部大书,名曰「封神演义」,也令沙弥到白云观奉与邱真人。

从此两家和好,白云禅师此时神通俱足,飞锡到江南地方开阐去了。

这一仙一佛着下西游、封神,永垂万古,妙用无穷。

  两部大书藏妙玄,幻由人作理当然。

  七情六欲从中乱,生出魔王万千千。

又说邱真人在白云观开坛演教,讲说戒律,大开度世之门,重兴全真之道,设规立矩以警后人。又垂训文以遗后世,开丛林七十二座,接玄裔百千万载,三千功果,八百行满,应赵紫府之选,以成大罗之仙。三十三天,丹书下诏,十月十九,跨鹤飞升,是时也,霞光霞映,紫气腾真,对对金童而接引,双双玉女以导行,和风习习,半空中幢幡旗舞,清音朗朗,云端内仙乐铿锵,霎时离却北京之地,顷刻来到南天门,王、马、殷、赵见而拱手,张、葛、许、萨笑以相迎,朝至尊于金阙,观天颜于王宫,俯伏玉阶之下,凌霄殿前称臣,吾皇万岁无疆,大哉帝德好生。

上皇一见甚喜,即命考校功程三官上殿,保举七真:「功德堪称,考苦行于内功、外功邱长春为第一。通妙玄于无极太极,刘长生为二名。谭长真道心坚固名列三等。马丹阳清静无为第四堪称。郝太古一尘不染举为第五。王玉阳万虑俱寂应在六名。孙不二智慧圆满,首倡修行,其功最大,应该超群,然则逊让一步者,前以她为始,今以她为终,注名第七。

全始全终,七真之果,紫府已标名姓,今臣敢以奏闻。奏罢,天颜喜悦,逐一敕封七真。

邱长春封为天仙状元,紫府选仙,上品全真教主,神化明应主教真君。

刘长生封为玄静蕴德真君。

谭长真封为宗玄明德真君。

马丹阳封为无为普化真君。

郝太古封为通玄妙极真君。

王玉阳封为广慈普度真君。

孙不二封为玄虚顺化元君。

上至封赠讫,刘、谭、马、郝、王、孙六人俱已谢恩,只有邱长春不肯谢恩。三官大帝喊曰:「邱长春怎不谢恩?」

邱真人俯伏玉阶,涕泪交流,惶恐奏曰:「非臣不谢恩,只缘道本难学,仙不易成,后世修行学道之人,如臣受那百干万苦而不退初心者,万中难选一也,好最难学,非学好不能了道,臣有学好难本章上奏。「悟道不易,学好最难,盖学好之事,非大力量之人不能学也。要能忍饥受饿,忍辱受耻,有时衣不终身,食不终日,日断两餐,夜难一宿,无日不惹人嫌厌,屡受凌辱,言之酸也,听之寒胆,臣经历千般苦处,故知学好之为难也,一好字而难学,敢望仙乎!臣恐天下后世修行悟之人,不能如臣受苦受难,有学道之名,而无学道之实也,使臣无从化度,有负吾皇荣封之恩,故臣不敢谢恩也!伏乞赦罪。」

邱真人将这好难学奏闻上帝,群仙默然,只见西大厅内走出一位星君,你道这星君是其模样?

生成赤发赤面赤须赤心随身,金盔金甲金砖金鞭,足踏三五火车,追风逐电,降妖捉怪,纠察无私,人称铁面雷公,护法有感,共尊先天灵祖。话说灵祖在旁。闻听邱长春奏称学好之人,有许多磨难,无人护持,当时起了侧隐之心,愿作护法之神,遂大声喊叫:「邱长春,你只管谢恩,后世若有修行之人,学道之士,他有三分修持,我有七分感应,他有十分修持,吾便随时照临,自有人办斋造供,不便他忍饥受寒。」邱真人闻听星君之言,方才谢恩,又与星君作礼,把一个几千筋重的担子与星君搁在肩头上。一会儿,上皇退殿,群仙散班,

七真同到紫府恭见启祖东华帝君、钟离祖师、洞宾祖师,又拜见师傅重阳真人,东华帝君使紫霞真人引七真到威仪馆,学习瑶池礼仪,不日,蟠桃会起,以好朝谒高真。

  到了会期,东华帝君引领新进真仙,南宗北派,五相七真,端望瑶池而来,遥见琼楼玉宇,金阙银宫,珊瑚为栏,赤玉作阶,金碧交辉,朱紫夺目,祥光映眼,异香馥郁,琼林玉树之中,鸾飞凤舞,金柱银墩之下,虎啸龙吟,玄鹤梅鹿,青狮白象,皆配成对。凤辇龙车,鸾舆鹤駗,世无其双,说不尽瑶池庄严,表不完昆仑美景。

且说东华帝君引着新进群仙参拜王母,王母待以宾客之礼,少时间圣真如云而集,王母接见,启问已毕,依前会古规,各有次序,只有新进诸真,必待主人安排。

西王母曰:「新进众仙,对此上圣,而不能一参见,今可便宜行事,立在丹池,向上三拜,普同一体。」王母吩咐毕,东华帝君引导群仙跪于瑶阶,王礼九叩拜毕,王母逐一安位,乐奏钧天,歌舞霓棠,席上珍品,难以名言,皆非尘世所有。许多仙童传杯递酒,无数玉女把盏提壶,有数十童子,手提紫竹篮筐,凌空飞走,直登树梢,摘取蟋桃,从上而下,顷刻满筐满篮,仙吏仙官,互相转运,须臾盈庭,拣选最大者,上奏天尊大圣,其次者供养大罗金仙三界正神,再次者,赏给蓬岛教仙侍卫人员一切眷属,其桃非容易而食,要有修行的人,方可得也,后世门人有欲慕此桃者,也学七真用心苦志,修行得道成真,恭拜瑶池王母,必以蟠桃赐汝,吃一颗寿活千年,不老长生。会毕,千真万圣各回天宫。七真随东华帝君转归紫府,这紫府在方诸山上,这方诸也与昆仑相似,但不及昆仑之高大,其中也有四时长青之草,八节不谢之花,亦算天宫第一境界。不易到也。诗曰:

  七真因果永流传,受得人间无限苦。
  惟望吾人习妙玄,定做天上逍遥仙。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没有资料 | Posted:2007-08-29 0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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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书局有卖这本书,好像100元!这是一本好书,hal8952大大有心PO上来实甚可贵,网友幸甚~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 | Posted:2007-08-31 0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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