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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心情] [转贴] 令人又爱又恼的兄弟
很多亲友羡慕母亲好福气,一连生了三个男孩,在传统概念的笼罩之下,母亲的沾沾自喜不待说明,尤其外人眼中,更是认为一家尽出龙胎,福祉绵延不绝,每每以玩笑性的口语,调侃母亲,要求传授如何生男孩的诀窍。而关于此点,母亲也只是打浑过去,以一种女性专有的饶舌,把话题带往虚幻缥缈,除了遮掩养育三兄弟的悲喜外,亦蕴含不少难以解释的情绪。
当我明白父母为何要多生两个弟弟的真正缘由时,我该感激涕零,不顾礼数跪下,紧抱着他们的膝盖,仰天长啸亲恩浩大,终生难报吗?想当初母亲的决定是,为避免我生长过程中,由于独生子的因素,造成人格有所偏颇,所以断然决定替我多找个伴,便阴错阳差生了两个年龄差距与我甚多的弟弟,而这也是家中一切吵闹纠纷的开端。
后来我审慎思考过后,发觉母亲的考量可谓杞人忧天。独生子谁说会与孤僻画上等号?而这之间又有何关联性?况且若怕我孤单,可以尽量拨空陪伴在我身边,逗我欢笑,带我四处游览。生个尚未言语的弟弟,并不能解决我孤伶伶的困境。所以母亲这个「脱离孤僻大作战」,很明显彻底的失败了。但感恩于她的用心良苦,在意识上我仍需颁给她一个参加奖,慰劳她的考虑不周。不仅增加家计繁重的负担,而且让白头发一年比一年茂密,喉咙也逐渐沙哑,再也无法优美的高声歌唱。
多年以来,我一直怀疑母亲取名的逻辑。完全没有按照家谱取名,而是随心所欲,取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名字。我自己名叫「家立」,由于音似「佳丽」常常闹出不少笑话,像是雌雄不分等小问题,自己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但是二弟单名「鸿」一字,便令人百般不解,从「家立」一下飞跃到「鸿」,彼此之间无多大关系,但经由我再三推敲后,终于发现个中奥妙。就字形来看,下有豕,意味狂驰于野的走兽;江右栖鸟,意味展翅高翔的飞禽。他人常说我两兄弟狼心狗肺,极像畜生,果然所言不虚。就字义来看,成家立业到鸿图大展,有股扶摇直上的傲气,横亘着两座互不相望的山丘,立意深远,期冀我俩携手合作,壮大家业,让名声远播。母亲取名费煞了苦心,让我不禁假想,她或许有未开发的写诗潜能。但三弟的名字「涌钰」便仅仅是命中缺水乏金,故取此名增添福祚,我想三弟应该十分懊恼,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填补命中所缺而刻意的象征,一定抑郁许久。藉由「家立」、「鸿」、「涌钰」三个让人丝毫无法联想有兄弟这样,血浓于水的关系的奇怪名字,我们的确在百般无奈之下,大眼瞪小眼,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蚕食鲸吞供不应求的资源,维系亲密的血缘,滋生不少逸趣纵横的喜事。
不消说,纵然是兄弟,三人之间依然有相异点,尤其在个性之上,更是天差地远,甚至水火不容。鸿,个性十分诡异,难以捉摸,似男似女,全无男性英勇豪迈的霸气,也无女性阴柔婉约的温顺,可说十分怪异。与我相差四岁的鸿,由于自小便拿来与我比较,所以与我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但也没到称兄道弟的地步。说真的,相处十余年来,从未听过他喊过一声「哥」,相对的我也未曾亲昵的唤声「弟」。也许是个性上的忸怩羞怯,让我们之间产生莫大隔阂,无论思想与行事风格,都是左右两分,因此利益冲突点非常少,可说是互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至于涌钰,个性十分莽撞,是个不经大脑思考的热血男子,很容易被芝麻小事激怒,仗着小聪明以及不讲理的态度,横行无阻。却十分胆小,不敢承担大事,而且极度爱钱,符合历史上一些贪官污吏的形象。与两个弟弟相处,想当然是一件苦差事,同时也是磨练心性的方法。毕竟一个屋檐下阳气过剩,总有些预料中的口角与争执,就当作是平淡生活中,难得的起伏波荡也不为过。
鸿有个小毛病,总是喜欢装神弄鬼,嗲声嗲语的,极像娘娘腔,令人作呕,仿佛是从泰国人妖中过滤出的渣滓,也可以说是不良品,关于这点我感到遗憾与难过。遗憾在于不能演出人妖秀帮忙家计,难过则是我必须与这种怪人共处一室,幸亏不用盖同一件棉被。他总是喜欢躲在暗处,窥探别人的一举一动,然后高声呼喊,把路过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余悸犹存。而他最喜欢捉弄在家里迷迷糊糊,毫无防备的我。有时候想上个厕所,冷不防便会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心惊胆跳,而这都是他的杰作,看着他躲在角落天真无邪的笑着,束手无策的我,也只能叹气了事,那时他才国中,就酷爱这种惊吓游戏,可真是一名活泼好动的鬼灵精。最过分的便是潜入我房间偷袭我,这件事让我痛心疾首,一回溯起,滔滔泪水即将溃堤:有一次我在床铺上做着美梦,整个人摊成大字形,难得享受慵懒的时光,突来的剧痛却让我惊醒,怒眉腾腾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我可爱又有水准的胞弟,毫无留情猛殴着我的下体,不用说大逆不道。而且行径让人发指,我怒声斥责他,他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以极其猥琐无理的理由回应:「因为它可爱的跳动,引诱我好好照顾。」而我的回应便是把房门锁上,从此展开严密攻防战,再也不相信家是温暖的避风港。发生这件事时,他十二岁,是个叫人难以评估的年纪。
原谅鸿年纪尚小不懂事,以往他逾越的行径,我不加以计较,孔融让梨这等神话我无福消受,但至少别阋墙拆伙,就得由衷感恩上苍赏赐的恩泽。不过有一件是我印象深刻,绝对无法从记忆中抹消。我可以原谅所有任性的辱骂与不成体统的逾矩,可以闪躲飞来的剪刀及抢下盛怒中挥动的锐利菜刀,但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诬陷。有一次母亲的钱不翼而飞,众人焦虑不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鸿居然心生一念,认为是我这个素行不良的大哥,偶然而生的第三只手,悄悄纳为己用,饱享福利而闷不坑声,藉此塑造无辜的形象。于是未经过我允许,便私下闯进我的房间,如同训练有素的警官,滴水不漏搜索整间房间,想当然绝对没有所谓证物的存在,因为打从一开始这推论便走了岔路。不过他的收获倒是不少,翻出一堆违禁品,藉此否认我的人格。一本有点煽情的漫画便可将我三审定谳,我怀疑兄弟之间,可以无赖到这种地步,因为对我不了解,硬是替我贴上许多不符事实的标签,这我能够谅解,毕竟兄弟关系不能代表什么,这也只是父母的人事决策,我仅仅是个瑟缩在法庭的被告席上,静静聆听审判的无辜人罢了。虽然事实明显显示犯人不是我,但这世界上情感总是远远凌驾理智,成见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我也只能继续扮演弟弟眼中的不良份子,顺势成为他心情阴郁时的出气筒。
与鸿大概没什么交集,唯一让我们感受到彼此存在的,可能就是电动玩具中的合作关系吧。说来可悲,我们的亲情全都建立在每一块卡匣中,在虚幻的故事剧情中同舟共济,在现实中为了游戏卡关,或是找寻被藏起的电动而前嫌尽释,努力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兄弟关系闪烁发亮,像高垂蓝天,永不坠落的艳阳,洋溢沸腾的亲情。而收起电玩的那一刹那,又各自展开彼此的生活,偶尔例行性的精吓与谩骂,我似乎找不出两人之间的契合处。难道只有握上摇杆的瞬间,触碰到彼此自掌心上流下的黏腻汗水,才能证明我们的关系?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藉由一道桥梁,勉强可以看到彼此难得的笑容,虽然背后隐藏极大的惆怅,但在满足快感的前提之下,这样偶然的真情流露,还算合格。
鸿如今已经高三,正是面对人生抉择的转捩点时,很可惜我不能帮他什么,我可以指导他功课,帮他购买字典,借他我所用过的笔记和书籍,而我就是不会好管闲事,像父母那样忧心忡忡,左右他的未来。我不想让他步上我优柔寡断的后尘。让他自己去决定,并且对充满谜团的人生负责,我相信这是很好的考验,比起华而不实的建议来得诚恳。尽管我右手的伤痕是他糊涂之下酿成的悲剧;尽管兄弟间没什么交心畅谈的时刻;我依然得恪守我身为兄长的职责,在一旁静静凝视着他的跌跤与爬起,成为一块软垫,供他疲累之时休息。这也是我这个不肖兄长,唯一能做的事:静观而寡动。
涌钰的波长与我较为相似,虽说与我相差六岁,可以说思想与观念大相迳庭,但我们还可以相处融洽,偶尔像个兄弟,以可笑的言语互相交谈。涌钰有个绰号叫做「石头涌」,我推论这可能是身体健壮,像石头般厚实可靠而得来的美称。而实际生活中并非如此。他是个懦弱却又脾气暴戾的孩子,很喜欢颐指气使,指使他人服从他的命令,这不怪他,么子通常都有一股需要磨练的娇气。他像个公子哥儿,整天好吃懒做,却很爱钱,常常被父亲收买,利用小小零头,使他站在父亲那边,支持父亲外出通宵打牌,彻夜不归。他是个做汉奸的最好材料,见风转舵是他的习性,俨然一株春风又生的墙头草,时时刻刻教人鄙夷。而这就是他可爱之处。恶人一向没胆,他正是其中之一,可以举起弱小的拳头怒目相向,大声咆哮,却畏惧路边一只处境凄惨,流离失所的癞痢狗;可以毫不羞愧大骂脏话,却不敢在半夜一个人上四楼拿衣物洗澡,这便是他的勇气,是我常常拿来嘲笑的话题。
母亲砸了大钱,让两个弟弟学习音乐,我为了节约家庭开销,毅然牺牲自己,希望弟弟有所成就,尽管搞业余音教也无妨。可惜涌钰却让我失望透顶。他是从国中开始学钢琴与小提琴,刚开始是打鸭子上架,显露出青少年反叛的抗拒倾向,后来渐渐受优美的音乐感召,整个人洗心革面,彻底浸淫在优雅淳朴的世界中……你如果以为事情会这样演变,这可就大错特错。基于比萨斜塔在根基上便已歪斜,而事后再多加补强也无法阻遏逐年倾斜的本质,我那宝贝弟弟,怎能一朝一夕藉由音乐薰陶他那放荡浪子的个性?有时候音乐只是他深夜练习的幌子,如同神经病般扰人安宁,拉一把名贵价逾十万的小提琴,并不能明显提升他的气质,这多么教人扼腕,莫名的遗憾伴随着轻快柔美的弦音,间杂着粗俗傲慢的三字经,也是不错的享受,至少演奏会上少有,而在真实世界中也难有所闻。
涌钰是个冲动而且好说大话,瞧不起成绩不好的肤浅少年。国三时曾经扬言「非建中不读」,夸张到立誓订约,签名为凭,由此便可知他对自己的自信以及不识天高地厚的愚蠢。我常常利用他这个人性上的弱点,以金钱作为诱饵,激励他向上的求学心,虽说手段略为阴险,并且不符合教育意义,但或多或少,我也希望这个其貌不扬,身材高大的么弟,能够考上建中,滚离我的视线……不!是远赴异乡,完成他远大崇高的抱负。我时常以激将法惹恼这个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弟弟,而常常挨来一顿痛打。除了成绩之外,他似乎没有其他长才,他很排斥不在他认知范围内的事物,书本只是他用来博取功名的工具,对此我不做任何评论,我也是静静看着,他能在这样狭隘的视线中,以初犊之力能抗争到什么地步?
很可惜的,他并没有考上建中,但有一件趣事,却让我终生难忘。这个一脸呆样的小男孩,居然在七月考试大关前,在自己书桌倚靠的墙壁上,用拙劣的毛笔字写上「建国中学」四字,我看着凌乱丑陋的笔迹,配合他认真读书的情境,当下想捧腹大笑,舒缓彼此的紧张情绪,但顾及不得亵渎这难得的神圣壮景,我打算以另一种方式留念。于是我趁着夜半,偷偷潜入他的房间,打开桌灯,拿起傻瓜相机,经过清脆悦耳的一声喀嚓声,我明白我已完成历史的一个进程。日后我可以坦荡挺着胸膛,为这件傲人的回忆提上一笔:「一名少年百般无赖的垂死挣扎。」这张照片如今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成为时时拿来威胁我最佳佐证。不过没有考上建中,对他而言不算凌厉打击,别以为他会灰心丧志,只见放榜的那天,我又立即在他书桌前,看见奇迹般的四个大字,依然那样龙飞凤舞,傲气十足,令人不禁拾起拧过鼻涕的卫生纸,好好擦拭不断滴下冷汗的面颊。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建国中学」,而是「台大医科」。而我已经失去拿起相机的勇气。 我很想跟涌钰说,若是台大医科那样唾手可得,那么警察就不会临检违规的路边摊,只可惜他听不进去,过份的执拗在某些情形下是优点,但是对于无谓的挣扎,我相信美梦不是经由单纯的憧憬而成,而是经由谦逊与经验的累积,方能达成。我不想摧残弟弟的梦,冷眼看待他认真的模样,不说鼓励与贬责的话,这就是我支持的方式,也可以算是一种不闻不问吧。
两个弟弟严格说来,和我的相同点只在于血缘以及姓氏,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吻合的地方。我们甚至缺乏身为齿轮,紧紧咬合以供家庭转动的关系。这能怪罪于父母当初的决定吗?虽然我与两个弟弟的共同关系仅仅藉以电动维系,但至少这就是个「关系」了,虽然说起来令人心酸。但老套的说,能出身在同一个家庭,不管是互相折磨还是互相协助,都是种难以言喻的牵绊,毫无理由可以陈述,在冥冥之中犹如一张紧密的网,牢牢抓住我们爬行的轨迹,硬是将我们凑成一块,缝成颜色花样大异其趣的衣服,穿在我们不得不承受的缘分之上,颇有不伦不类之感。能说些什么呢?与其懊恼还不如宽心接纳,血缘也不过是多了一层身分证明的包装,算不上什么重要性,比起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仅仅多了一些相处的时光,而我相信这就是决胜的关键。经由不分昼夜的相处,就算有误解或是曲解,终究比毫无关系来得幸福,能在他人心中产生一幅图像,尽管是错误频仍的,那也是种存在的证明,对于习惯孤僻的我,这就弥足珍贵,何必过分要求能够彻底被了解呢?时至今日,我茍同父母当初的概念,多几个手足虽然无法改变我乖张的个性,但至少在我这二十年来,无论喜怒哀乐,都有稍微沾上边,而非完全与情绪隔绝,成为冷血绝尘的存在。闭上眼睛冥想,珍惜我得来不易,虽说只是一种象征的血缘关系,让我冷静无波的心湖,微泛象征人情感的涟漪。对此,我只能衷心道谢,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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