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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轉貼] 生死邊緣
1.

  我是不幸的人,我在的地方都一樣,名字全是不幸。
我的不幸並非我能選擇,因此我才更心酸。這奇異的感覺不是後來才出現,它與生俱來,融在我每一滴血液,佔滿我每一吋靈魂,像在再溫和的陽光下,都不可避免的黑暗陰影,將我環環籠罩,侵蝕進我心的深淵,與我不可分離──陽光屬於別人;我活在寒冷裡。
  正因如此,我亦是沒有安全感的人。我出生時,尚在嬰兒室那死白的床上,四面白牆無言聳立,嗅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我將瘦弱的身軀緊緊蜷縮,像還不能接受這未知的世界;不像其他嬰兒純潔地笑著,四肢大敞擁抱這個世界,與他們相對照,我顯得懦弱。長大後,坐著時我依舊需要一個抱枕──我有強烈被擁抱的渴望,是人類最原始也最熱烈的慾望──溫暖依舊源自我自己,和他人無關。
  雖說這些感覺是與生俱來的,但環境的影響使這些感應更加強烈。
  從小我就相當孤僻,不愛和別人說話。我有個僅我一人的世界,像個玻璃小宇宙,然而只看得出去,從外面望進去,只有模糊一片,更不用說進出。而我對於家人也一樣,眼神總透露著懷疑和不安,喜歡一個人關在房間,做著無意義的事,卻覺得滿足。
  我不是討厭他們,只是沒感覺。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的,好像沒有不同?天冷時擔心我會著涼;怕我不愛說話的個性,無法融入學校生活;三餐有無照常吃;身體有無不適;生日時總試探著問,是否有想要什麼禮物……諸如此類的細節,他們都注意得無微不至,但每次我都以「喔」作為回應,久而久之,在我再三拒絕父母的愛後,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對我的關愛愈來愈少,一定覺得我是個怪異的小孩,一點也不可愛。雖然我一向都衣食無缺,但他們只是盡著應盡的責任照顧著我,只是一種習慣,實行冷冰冰的習慣,不需要用到心。
  還記得上幼稚園的時候,其它的小朋友愉快地嬉鬧著,我卻靜靜坐在教室內的窗口旁,冷冷看著他們,竟興起一種可笑的鄙視;對於老師關懷的詢問,我也只是輕輕帶過,並不想認真回答,也不知如何回應?老師的話語就像微風拂過,只是經過,停了也就沒有,心裡的漣漪未曾因此掀起──是一灘腐臭的死水;那時我常常盯某個小點,滿腦子想著自己的事,又或者發呆,現在也記不起來是怎麼回事;不記得也好。
  每當幼稚園午休,大家都已悄悄進入夢鄉,老師也一臉倦容地離開,我才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像患有嚴重神經質的小貓,輕巧走在原木地板,不流通的空氣凝結成冰,穿過那群早已熟睡猶如屍首的小朋友,卻仍深怕將他們吵醒,破壞我美妙的時光。逃離那令我快要窒息的空氣,常常獨自站在園外的欄杆前,呼吸著自由,只有那時候,我才覺得真正屬於自己。
  有一次,一個路過的阿姨看我在那裡低著頭,我想她一定以為我在想家,便走近我身旁。她溫柔地喚著我︰「小朋友,」我抬起頭看著她,中午的烈陽像燒紅的利刃,將我的眼睛刺得張不開,只感覺她的臉像一團黑霧,蒙住我的臉。「外面太危險了,要是遇到壞人怎麼辦。乖,等一下就能回家了。快進去,好不好?」我適應陽光再定睛一看,她是個極為平凡的中年婦女,有著一頭在廉價理容廳燙的大捲短髮,眼睛小如綠豆,生活的煩雜將她臉上的紋路刻鏤得極為深刻,沉重的壓力將她微笑的嘴角,變形成勉強的弧度。五官並不突出,像是熨斗燙過,再平貼上去,而有幾處沒注意到,隆起小小的疙瘩,看得人都覺得尷尬。她穿著一襲黑絨布的短衣,上面用俗艷的彩鑽,綴飾成一隻花蝴蝶,輕盈飛舞,但就算牠能飛得多高多遠?依舊無法逃離那猶如永夜的衣裳。牠的一生就困死在那裡了。
  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關懷是很真心的,但我只心想,今天不能再呆在這,緩緩別過頭去,世界也背了過去。
  我還是不喜歡和大家擠在一個空間裡,我到鞦韆上坐著,炙陽從樹梢的空隙落篩,也溫柔許多,我輕輕擺蕩鞦韆,幾片金黃枯葉悄悄零落。我看向剛剛站著的那熟悉的位置,那位婦女已經自顧自地走了;還是其實她不曾出現?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到現在我仍不能確定。我將目光往內縮,新漆白的欄杆和陳舊的校舍形成強烈的對比,欄杆頂部像一根根鋒銳的矛,使我的想像不敢再逾越。我輕輕擺蕩著鞦韆,隨之引起一陣陣蒼涼的風動,傷痕累累的枯葉隨之漫天飛舞,簌簌颯颯,從美麗又蒼涼的金黃迷茫中,我慢慢顯影,身體像在放大鏡下被擴大,唯一不變是臉上的表情。

2.

  小學五年級,我遭遇到生命中第一次的大變動,死水般的心也不能再平靜。
  我依舊清晰記得那夜。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好幾次巨響,由半掩的木門後傳來,父親雄厚如鐘的狂吼;媽媽鋒銳如刃的尖叫;瓷碗、花瓶、玻璃應地而碎的清脆,在空氣中交響成一曲通俗。我在門縫外怔怔地偷看著,手裡緊抱一個藍海豚的絨毛娃娃,我看到和平常全然不同的景象。怒火在父親眼中熊熊燃起,白色的朣仁裡迸裂出絲絲的血光,燒亮了夜;媽媽深邃晶亮的眼眸,起初僅流出了兩行涓涓的細流,還是屬於美麗的;在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後,脆弱的神經被聲音的銳利撕裂,淚水如瀑暴湧,不能抑止地奔瀉。這是一個冰涼如水的夜晚,流進我玻璃般的心裡,浸濕每一根神經和毛管,冷冷濕濕的,永遠乾不了。
  美滿婚姻的假象被戳破後,父母忿忿離婚了。是說他們離婚,簽個字也就罷!我卻面臨重大的抉擇,在他們兩人中我只能跟定一個,選了就不能變;我的一生就變了,一想到這我就不禁戰慄,倒不是不知如何選擇。媽媽沒有經濟基礎,跟了媽媽,生活肯定很難走下去,我還得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安慰她,那誰來撫慰我?想到這裡,媽媽也沒那麼值得可憐。跟爸爸是唯一且正確的選擇,雖說他常常很晚回家,也不怎麼關心我,但我並不覺得怎樣,只是跟了他,我便被掛上背叛媽媽的罪名。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唾棄了弱勢的一方,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這個社會也不見得是真心在憐憫著。
  我還是跟定爸爸,自私是人類最真誠的情感。而媽媽失去愛,失去依靠,失去了親情,失去唯一的希望,終究不能承受。她自殺了。最後一次看到媽媽,就是她死去的前夕,她面容憔悴,眼神浮泛著恨意,蒼白的臉色顯得冷漠,彷彿一切都挽不回,心裡是無盡、決絕的悲涼。
  那晚,她無助看著我問道︰「為什麼不要媽媽?媽媽哪裡不好?為什麼妳和他都這麼狠心?妳告訴我啊!媽媽哪裡不對了?妳說啊──」她的手緊抓著我瘦小的雙臂,長長的花指甲陷入我的肉裡,猛力搖動著我,暈黃的路燈也跟著晃動,我開始昏眩;媽媽說得激動,淚如雨下。我聽著她的怨懟,不知所措,只好盯著她耳上紅珊瑚的圓形耳飾。只要盯著某處,我的心就可以稍微平定。
  媽媽還是狠狠抓著我,我真的受不了,用顫抖的聲音說︰「媽媽,我痛,」她低著頭,淚未曾停歇,但手稍微放鬆,最後真放開了我。「對不起,媽媽太激動了。」她將我抱在懷裡:「妳要照顧好自己,媽媽要走了,我什麼都不要。」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愛她,也是最後一次了。我輕輕抱著她,目光剛好落在那紅珊瑚上,像是媽媽用血和淚孕育出來的,鑲在她耳上,閃耀著她的怨與恨。她送我到曾經也是她家的門口,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腳步緩緩的,越走越遠,直到距離叫我將她分不清,我才流著淚進去,將冰冷的鐵門鎖上,鎖死了我的心房。
  這又是一個冰冷如水的深夜。

3.

  上了國中,我的情緒更難控制了,在之前都還好,我的表現不很突出,很少有人會在意我,我也就這樣戴著玻璃面具過來了,可是遇到她,我的生命又掀起波瀾,將我狠狠淹沒。
  她就是我的導師,一個我最可恨的人。我為什麼討厭她?她教書不認真也罷,我可以靠自己;每天穿得光鮮亮麗,珠寶首飾是一定要的,像是沒有這些光耀的支撐,她的一生就坍方了,但即使我看不順眼,也還覺得和我無關,但她將我家裡的情形,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談論著──永遠不能原諒。
  此後,我清楚感覺到,同學看我的眼神很明顯得不同,他們總是趁我不注意時,聚成一圈,窸窸窣窣討論著,傳了幾聲大笑,然後繼續交頭接耳。他們也會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手掩著嘴彷彿在說︰「你看就是她,她爸爸拋棄了她媽媽,她跟了爸爸,媽媽受不了自殺,真可憐。」語調卻是看好戲的心態。我覺得大家好像都將目光注視著我,卻沒有人靠近。
  我被孤立了。
  導師也發現這個情形,有天她訓斥了同學一番︰「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把別人的不幸當作自己的快樂,她家發生這種事,已經很難堪了。你們要好好對待她,知道嗎?不要再欺負她……」說得義正嚴詞,我卻更難過了。
  下課後她將我帶到老師休息室,我坐在灰白的鐵椅上,灰灰白白的,就像怎麼也拭不去的心灰,冰涼的感覺割裂著心頭,我低著頭,不經意看見,她手上又多了顆璀璨心形粉紅鑽的指戒。「妳還好吧?真是苦了妳,小小年紀就遇到這樣的事,同學還不懂事……」她將她知道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幫我溫習傷痛,像在說她有多了解我。「妳要堅強!事實已經不能改變,你要好好生活,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還有,千萬不能自尋短見,這樣是不對的,知道嗎?要打鐘了,快回去上課吧!」我看著她微笑的臉,一時以為她是好人,對我說了這麼多安慰的話,我應當感激她,可當我想到都是拜她所賜,我又更恨她了。離開前我又看到她的心形鑽戒,這次覺得悲哀──這就是她唯一的心。
  又這樣過了幾個月,同學的態度依舊,有的甚至更明目張膽地指責我︰「她有什麼可憐,還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誰叫她背叛她媽媽,她媽媽才會去自殺,是她害死她媽媽!」聽到這樣的話,我再不能承受了。在我的生命中,這是永遠去不掉的汙點,我的其它只是徒有。
  某天夜裡,氣溫降到十二度,房中只有我的氣息,讓我空虛的心更加寒涼。我走到廚房打開電燈,突然看到牆壁上停著飛蛾,我看著牠死白的身軀,想起傳統的習俗說,親人死去後,因為過於思念的緣故,便會化作飛蛾來探望,我想到了媽媽,心裡不由得一陣酸,悽涼滲進身上的皮管裡,彷彿藏了整個冬季。
  我回過神來,才想起我要做什麼?於是我打開瓦斯爐,準備燒壺熱水,就在火光燒亮時,那隻白飛蛾彷彿用盡全身的力量,奮不顧身焚進烈紅的火焰,火光燒得暴猛,然而只是一瞬,又回復原狀,好像飛蛾的死是不曾存在的。
  我想到死亡,只有死我才能解脫,只有死我才能重來,倘若我繼續活著,不知還會有什麼難堪?死了也罷,生活沒什麼好留戀,死了倒乾淨,就算有人會難過,只是一時的,時間會讓他全部遺忘,人的情感不就這樣嗎?又有人會嘲笑議論我,無所謂,那時我都已聽不到,聽不到的事,對個人來說就是沒有發生。
  那一端,死亡穿著一襲黑衣,正向我招手,媽媽在哪裡等我,我要走過去,走進黑衣的屏障裡。

4.

  當我開始有感覺,我已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四處黑鴉鴉的一片,只有一條蜿蜒狹小的泥路,不斷往前延伸,只能走下去。
  這條路上沒有人息,空氣瀰漫著濕氣,滾著雜草和泥土的味道,像滑溜溜的蟲貼在鼻上,讓人透不過氣,走著越發心慌,忽然一個黑影往我眼前飛過,我順著殘影望去,卻什麼也沒發現,回過頭來,兩旁的黑暗被蒼鬱的綠蔭取代,陰森森的,而腳下除了濕軟的泥面外,處處突起堅硬的大小石塊,使我的行動益發困難。我試圖尋找人的蹤跡,「有沒有人?」只有耳邊不時傳來奇異的叫聲,而古老參天的樹木無言聳立著,繁複交結的枝幹像幽靈攀附其上,垂下幾絲黑綠色的附生植物,風中搖動;粗厚盤生的根在泥中錯節,就像本來就交纏在我心中的。這個森林沒有一點光透進來,我無法分辨是白晝抑或夜晚。
  繼續走,天空飄起細雨,應是溫柔的,與空氣交合後,滴在身上卻不是那麼回事,身上駱駝色的襯衫吸入雨水顏色更深了,牛仔褲也變得緊貼。我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陷落在粘膩的泥濘裡,心想:「這條路究竟會到哪去?我快走不動了。」這時森林裡漫起迷濛的霧氣,將我的視線矇蔽,「我現在要怎麼辦?」腳步也遲疑了。
  我倉皇在路中央前後張望,沒有依靠,不想前進,也沒有回頭的勇氣,我無助地蹲下來,好像有什麼正在流失,我用雙手將自己環環擁抱,什麼也留不住。而透明雨絲依舊飄,我溫熱的淚水淌滿蒼白的臉龐,是石膏般淡輕的色澤,「我要回去,我不要再待在這個鬼地方!」淚水在我臉上不停歇,和雨的冰冷融混在一起,複雜得不可言喻。
  激動的心稍微平復後,我緩緩抬起頭來,淚眼迷濛,整座森林的霧氣也更重了,像一副枷鎖。這時我發現,前方有個寬廣的湖泊,一時間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得往前走去,一步步都陷進泥裡,難以自拔。我在湖畔停下,一息風都沒有。一望無際的深邃湖泊,上面瀰漫著濃重的迷霧。我企圖將眼神射穿這濃霧,在重重封鎖的迷茫中,我好像看到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穿著藍黑絲質的衣裳,在湖心漂浮、佇立著,我再仔細看她,耳上有顆紅色光耀物體。我凝眸細望,眼睛瞇成一條線,心裡忽然一震──約莫是湖水激盪起的藍色漣漪。我將手掌圍住我嘴邊,向湖心呼喊:「媽媽──」她沒有回應我,只是一逕招著手,露出半截死白的手臂,像足被砍斷的白貓爪,高貴是高貴,總是半價的美麗,沒有生命的悽楚。
  媽媽不斷向我招手,喚回我的記憶,我想起我的目的,不安都消失了,臉色斂起來,像該供奉在青煙繚繞的神龕裡的,卻沒有絲毫的慈悲,心想︰「我要來,也是要離開。媽媽,妳孤單嗎?別怕,我來陪妳!」我不曾有過這樣堅決。
  我走進湖畔,看見湖鏡裡的自己,消瘦的臉龐,骨頭像是要蹦出來,慢慢的,湖水將我納進它的版圖,貪心索取著。我走進瑩瑩發光的湖水裡,冰冷由浸濕的趾尖往上蔓延,步步走進去,深入未知的湖心,像探索著真正的心,「好冷……」尾音漸漸被凍僵,聽不清。湖水慢慢將我吞沒,膝蓋、大腿、腰部一點一點沒入,牛仔褲貼死在身體,像藍色章魚的大吸盤。湖水貪婪張大了嘴,等著我的祭奠,獻上我的一切,不管好壞它照單全收──這是我欣慰的地方;我又覺得落寞。
  忽然間我的腳不聽使喚,無法提起也放不下,臉上露出驚慌的神情,我奮力在水裡拉扯,原來是湖裡的幽幽水草,糾結在我的腳踝,牽牽絆絆的到處都是。我試圖掙脫它,一個不小心,踏到水裡滑濕的石,上面附滿寂寞的青苔,而我的碰觸是它久久的盼望。我整個人跌入深湖裡,我掙扎地不斷將頭往上伸,嗆進了好幾口的湖水,雙手在湖面上尋著可攀附的東西,搖動的雙手裡只有無盡的蒼涼,還緊緊抓牢,什麼都不肯放棄。
  寒冰的湖水將我擁在懷裡,用它的溫度換取我的熱能,不可挽救。水將我的呼吸塞住,我下意識用力一吸,水像靈活的蛇鑽進我氣管裡,游進新鮮的肺葉,很快卻要被泡爛,繼續往下鑽,濕濕冷冷的,不能抗拒它的前行。起初我也還會掙扎,因為我並非如此極端,可當這條水蛇安安穩穩盤據在我體內,我再沒有力氣和它對抗,只得狠狠沉沒,漸漸的,水面不再慌亂,只剩一隻手在水面上,雪白的貓爪也沉入水裡──早該死了。
  遼闊的湖水迷成漫天孤寂,我面朝上,身體慢慢膨脹,按下去應該會溢出血水。我隨輕波上下搖晃漂動,我的靈魂靠不了岸,心也無法回駛,到不了誰身邊,多半是迷惘,而我要習慣荒涼。我流下淚來,眼裡也彷彿蓄養一潭湖水,清澈晶亮,是生命最後的光輝,一併隱入湖光。
  湖面的平靜有粉飾太平的意味.靜靜的,好像又回最初。

5.

  我赤著窄窄的腳,像我剛來到世界般,走在花崗岩上,岩塊透刺出冰寒的光華,腳掌踏在上面,如走在異樣的心情邊緣──不當心,便會戕害了自己──自己總傷自己最深。
  我在電梯前停住腳步,按了往上的鈕,冷濕的指尖一觸及,按鈕亮起微弱的紅光,閃爍跳動,如同此刻的心悸。寒風從灰窗吹進,飄起我及肩的黑髮,海藍的百折裙也撫著我透白的雙腿,翩翩如蝶的輕輕吻別。我靜顧四周,昏黃的燈火環環籠罩下來。住家的鐵門緊緊深鎖,反光的銀門映照出自己的臭皮囊;還有沒得躲避的死物──都是不情願的吧!
  「嗶──嗶──」尖銳的聲響漸沉寂,電梯的門緩緩敞開,透射出強烈的白光,我隱入這團白光裡,門又緩緩閉上,沒有一絲空隙,壓迫著呼吸,約莫是回憶的擠迫。我在電梯內站定了,提起飄忽的手,按了二十三樓的鈕,依舊瑩瑩發光,像是某種莫名的指引,通往未知的世界。我正被快速上升著,有種飛翔的感覺;心卻如鉛塊沉甸,狠狠往下墜,墜至無底的黑暗深谷。「嗶──嗶──」緊閉的電梯門又再次開啟,我雪白的雙腳接連跨出來,燈光下卻略顯有些不淨;腳踝是黑暗的剪影。我將一步步走進絕望,陷入自己設下的圈套裡。
  我手輕倚著木頭的扶手,沿著青白瓷磚砌成,邊緣貼著黃銅片的樓梯,繼續登爬,在尋找些什麼?我不知道?我一級、一級往上,影染黑了階梯──我走在自己寂寂的影子裡,但當我繼續往上時,階梯又回復原樣,只沾著厚薄不一的灰塵,在燈光的輝映下,曖昧成心裡黑夜與白晝交接的光景。一級級攀登上去,像遠離了這人世間的紛紛擾擾。這時迴廊的底部傳來,高跟鞋踏在黃銅片的聲音,「喀──喀──」像極了人在訕笑時,上下兩排牙齒不小心磨碰的尷尬,囓咬著我細膩的神經。
  高跟鞋的聲音突然靜止,是找到屬於它的歸屬吧;我確信我也將找到。我停了下來,推開頂樓的安全門,霎時滿輪的月色映在身上,拉長了影子,影後的階梯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試圖埋葬了一切的悲傷和少得可憐的回憶。
  急風刮打在我的身軀,我走到大樓頂樓的邊緣坐下,一雙透白的腳在懸空中搖晃,我抬頭望月光,橘紅的金幣般,又彷彿是永遠醒著的淚珠,模糊了視線,朦朧間,我眼簾映顯出他的臉龐──我是愛他的。在我被同學們欺負的時候,他只在一旁低著頭不語,又或者乾脆轉頭就離開──對像我這一個不幸的人來說,這是最大的安慰──我的心就寄托在他冷冷的眼瞳裡,只是我一逕寄放著。
  我在大樓邊緣站立起來,往下看去,燈火似晝,喧囂如市──這是個擁擠的夜;這是個繁華的城都,「都不屬於我,我沒有份了。」月光灑落,藍裙在風裡擺搖,像海浪吻著岸邊,且讓它做最後一次的依依告別,此刻我心裡想︰「真有來生嗎?如果有,希望下輩子我不再是我……如果還有機會,請讓我遇到他……不!不要只是遇見。」我將雙眼輕輕闔上,「一切都等到來生吧,今生已無望,我將冀盼都留至來世。」身體筆直地往下墜,我感受到身體漸漸失重,我無法控制這軀殼,由著它吧!反正不需要了。很快的我應地破碎,頭顱也因強大的撞擊而變形;血泊淌滿灰黑的柏油路;失神的雙眼瞠得大大,目光在髮梢的掩抑下微微透出,沒有任何意義。
  我靜靜趴死在柏油路面上。
  生命可以煎熬個數十年,也能只需短短幾秒就完結,而我的選擇是自己結束自己,何嘗不是種完美?你不必急著否認,時間會有答案,到時再回答我吧;只是我沒機會聽你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可憐是可憐著,我覺得悲哀──他們不見得真心,即是真心也一樣,因為毫無用處。血紅的月光依舊在高空耀熠,鮮豔而悽愴,原來,二十三樓是比地面更接近黃泉的高度,我空虛的心仍高懸在那兒。

6.

  打開浴室朦朧的黃燈,通氣孔隨之嗡嗡作響。在空蕩的浴室裡,我赤著腳站立在天空藍的地板上,將身上的束縛都退去,赤裸著身軀在明澈的鏡前,看著鏡裡映照出的自己──標準的學生頭;稚氣的臉龐;小小的尖乳;略挺的臀部;骨感的軀幹──應是個等待成長的青春,該有百合般的心,卻已開到荼靡。
  我佇立在明鏡前,不知過了多久,是一段徹底的空白,回過神來,我轉開銀灰色水龍頭,在釉藍的瓷造浴缸蓄了一缸微熱的水,踩著飄忽的步伐,我走向蓮蓬頭的方向,取下象牙白的塑膠蓮蓬頭,挨坐在浴缸沿緣,開啟水源,調到最適合的溫度,淋灑在我的髮上,一束束的水柱像在清洗著悲傷,代替我流淚,然而它是一廂情願的;我也是自作多情。水波在髮絲間流麗著,流到髮梢尖端,凝結成晶亮的水珠,可是再長久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不必過於執著。
  我心一緊,是說不清的痛和委屈。關掉蓮蓬頭,水毫不留情地止住了,「全是虛假的,同情都是虛偽,沒人守候在我身邊,沒人真正懂我,從來都沒有……一切都只有我一個人承受,有誰能信任?有誰能讓我依靠?我一無所有……」我將蓮蓬頭狠狠摔擲在地,發瘋似大聲咆哮,一滴淚也沒有。蓮蓬頭靜躺在地上,是否在作無言的抗議?鏡子被熱氣成霧面,一切都模糊了,連自己的表情也都看不見。
  我將身體浸入浴缸,微熱的水像毫針刺著肌膚,我吸足一口氣悶住,將頭深深埋入水裡,臉被煮得紅潤,像一顆過度成熟的紅色頻果,很快要腐爛。我仍閉闔著雙眼,映顯出他的眼神,冷冷的,卻燃起我溫熱的情愫,心也變得柔軟,「至少我對他是真的,可惜不會有結果,」我不善於想像沒有結果的事,也不敢奢求,「這樣也好,彼此沒有牽連,不拖不欠。沒有開始,就能夠永遠靜止在完美,」這是我對事情的最後要求。
  我拿起準備已久的剪刀,我伸出左手,手掌向下彎,用冰冷剪刀的銳部,在佈滿青色血脈的手腕上,劃下一道道的痕跡,皮肉綻裂開來,鮮血潺潺流出,像嬌豔的大紅玫瑰在我的手腕上。我將手泡入熱水裡,血流溢的速度更快了,染紅整片的熱水,色澤被稀釋了,看上去如同綻滿美麗的粉玫瑰,而我的身軀,被這些玫瑰貪婪吸取著養分,變做荒蕪的土地。我可以感受到,體內的溫度漸漸下降,水的溫度也漸漸變冷,我再沒有力氣,連撐住眼皮的力量也沒有,眼睛緩緩闔上,對外界的感應越來越薄弱,我沉睡在自己的玫瑰花叢裡,一覺不起──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有人發現我?畢竟我的爸爸……唉,不說了!在空蕩的浴室,通氣孔依舊作響,我的軀殼浸泡在冰冷的水裡,身體是白的,連嘴唇也是蒼白得可怕。
  那些粉玫瑰在不流動的水裡,鬱成幽暗的黑色,標誌著我的怨和痴,而掙扎時溢到地板的,也變成一致的黑,在排水孔流動成漩渦,漩進不見天光的水管裡,也捲走了所有的記憶。

7.

  銀白的月光灑落進來,一個女人坐在客廳裡,「媽媽?」我詫異地叫著。
  媽媽轉過頭來望向我,招著手說︰「來,過來這裡坐。」我走到黑牛皮沙發旁,挨坐在她身邊︰「媽媽,妳不是……」媽媽不等我說完︰「傻孩子,怎麼這樣想不開?」
  我趴在媽媽雙腿上:「我真得不能承受這樣的壓力。」「所以只能選擇死亡?」說到『死亡』這兩個字的時候,媽媽特別加重語氣,「難道經歷了幾次的死亡,妳還不明白,死,並不能為讓妳解脫嗎? 」
  「媽媽怎麼會……」我有些驚慌,所有的事都那麼讓我錯亂。「是我,是我故意安排的。妳真是傻──妳不還有很多事想做,為什麼還那麼執迷?」
  我低著頭說,連聲音也是低低的︰「我沒有把握,也沒有繼續的勇氣!」
  「妳真傻,妳還有美好的未來,怎麼能就這樣放棄?」溫柔的手順著我的髮絲撫慰著。我抬起頭凝視著她︰「我不會了,只要媽媽在我身邊,我願意改變,只要妳在我身邊!」媽媽深邃的眼波如水流,流轉著憂鬱︰「不可能,媽媽早死了,妳應該知道。」我流出兩行熱淚︰「原來是真的,我不想知道──」媽媽伸出手為我拭去淚痕︰「不要哭,妳要堅強,不要像媽媽走向不歸路。」
  我抱著媽媽︰「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媽媽擁抱著我︰「別說,媽媽都明白。」釋懷的口吻讓我更自責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懂事,媽媽──我好痛苦。」伴著啜泣的聲音,聽起來更誠懇了。「我的乖女兒,真苦了妳。想哭,就大哭一場吧,好好的發洩,妳可以好過一點的,妳就是不懂得……才會……」媽媽避重就輕的說,很小心的樣子,緊接著說︰「媽媽以後不會再出現了。」
  「妳要去哪裡?」媽媽微微搖頭︰「不知道,說不定我哪裡也去不成。這次來是想告訴妳,要好好為自己而活,不要害怕,展開胸懷對待別人,妳會快樂些。」每一句都說到我心裡去。「像我這樣一個人……恐怕很難。」我無奈的說著。「正因如此,才更要去試啊!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呢?相信媽媽,也相信妳自己,好嗎?」每一個字都說得很堅定。「媽媽,我──我盡量去做,」答應是答應了,可總也是一種妥協。「這樣就好,」彷彿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答應了媽媽,就要好好對待自己,」像是在做再一次的確定。「嗯,」我肯切地回應著,但其實對我來說,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媽媽冰冷的手指,溫柔碰觸我的臉龐︰「妳看妳,哭的都不成樣了。乖,不要再哭了,去洗洗吧!妳永遠是最美麗的。」
  我用手背撫擦著淚痕,然而這次是真的從心底笑出來,「我真是不同了,我真的變了。」
  在冷冷的銀色月光裡,冷芒渲染開來,一團白光網住所有的一切,什麼都走進去了。

8.

  我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冷汗讓衣服緊貼在身軀,我連忙摸著自己的臉和手臂,「我還活著,我沒有死──」環看熟悉的四周,身旁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進些許的光芒,總還是很遙遠,心裡興起難以觸擊的悲涼。
  我從床上起身,走到電燈開關旁,點亮滿室的輝煌。我望向床鋪,大慨是因為掙扎的緣故,使其凌亂不堪,皺起千痕百折,床頭櫃放置了一罐只吃了十幾顆的安眠藥,「一切都是夢,」而牆上的鐘繼續行走,不曾不停息。
  我回到窗旁,打開它,讓風走進來;也開敞了心裡的。月光和星點在夜空輕巧地閃熠著;一輛輛車前光耀的大燈交接著,流動成一條美麗的銀河,整座城市被點綴得璀璨華亮,而他的眼光在夜裡輝煌。我心想︰「我一定要找個機會和他說明白,不,我等不急了,」我提起了筆,決定寫封信給他,此刻,我的去向在指尖瑩瑩發光,燃起璀璨奪目的青春火焰,宛如新生。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21 0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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