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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武侠小说]《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语(全书终)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一回   东阳太守


明朝弘治年间,湖北东阳有位太守,每每见了来告状的人,就告诉他:「明天来。」日子一久,人们都开始都揶揄他,于是当地流传「东阳太守明天来」的谚语。其实告状的人往往是一时气愤,过了一晚,怒气平息;或受到亲朋好友温言相劝;或对方主动道歉而怒气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大张旗鼓,热热闹闹查案而自以为英明洞察,破案连连,帐面上记录辉煌的太守,他更受朝廷重视。

「明天来」本名林天来,三十出头,个性爽飒,骨骼奇伟;神情严肃,不怒自威;办案一丝不苟,抓人六亲不认。

某日,林天来巡视公务毕,返回官府,看见一个小差役丁一睡着了,林天来轻拍他的肩,问道:「你家里是否发生事情?」丁一当值睡觉被上司叫醒,不慌不忙,揉揉眼睛,答道:「家母重病。」林天来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丁一回道:「家兄奉命守边,至今未回。」林天来点点头。随后立即暗中派人访视,果如其言,于是隔日他派一名总管事务的人去丁一家打理需要协助之事。

众人疑惑林天来见手下当值睡觉,不但未责罚,还主动关心。林天来向众人解释:「我公厅里哪可能有人敢当值睡觉?这个人一定是极度烦忧,使他如此,所以我怜悯他,查明原因,再帮助他。」众人叹服。

丁一比林天来小十岁,单纯憨直,全无心计;他方头大脸,厚唇细眼,身材短小,粗手粗脚,但结实精壮,孔武有力。

    这日林天来见丁一站在树下,动也不动,眉头深锁,若有所思。林天来请他入内堂,问道:「看你闷闷不乐,是否有心事?」丁一道:「我弟弟丁二奉命守边,临行前把自家养的三头母牛寄存在朋友张进处。他一去五年,三头母牛产下小牛共十七头。」

林天来又问:「总值多少?」丁一道:「算起来要值八十两以上。」林天来心想:「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丁一续道:「我弟服役完毕,回到家乡,向张进要回寄存的牛,这时,那三头母牛已死去两头、剩下一头。至于那些生下的小牛,张进说并不是我弟的牛所生,当然没有理由交还。我弟与张进争执再三,张进就是不肯让步。」

    林天来心道:「像张进这种地方恶霸,狡猾奸诈,无赖成性,丁一单纯质朴,绝非对手。明天且看我的手段。」微一沉吟,已有计较,叫丁一与其弟明午再来。

翌日中午过后,林天来派手下蒙住丁一兄弟的脸,来到张进家,大呼小叫,比手划脚,说是追捕偷牛贼。林天来喝道:「大瞻张进,竟敢于上月伙同盗贼,强行进入丁家,偷牛三十头,窝藏自家,快快从实招来!」张进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镇定,恭敬问道:「大人说哪里话,小人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又怎会犯下抢牛罪刑?」丁一踢翻身旁小椅,叫道:「大胆盗贼,竟敢顶撞官府?」林天来用力拍桌,大喝:「你是吃了豹子胆吗?」声若洪钟,面红耳赤。

张进一见林天来如此声威,吓得浑身抖索,但他确实未曾盗牛,叫他如何自认?

林天来笑道:「好,你把家里的牛全部赶出来,本官要一一查看牛的来源。」

张进领着林天来一行人到牛棚,心中疑惑。林天来道:「既不招供,把他的同伙贼押上。」张进惊惧不已:自己从未行抢,何来同伙?

只见两个差役押着一个人走出来,那人头上笼着一件灰色布衫,两手反绑,垂头丧气,正是丁二。张进辨认不出那人是谁,心想:「糟了,这贼不知从何而来,一定会诬赖我。」怕贼人栽赃,这才赶紧跪下求饶,承认刚才说的全是瞎话,愿意老实交代,道:「这是丁家的牛,跟我无关。」林天来大声呵叱道:「既是丁二的牛,为何在你住所?」张进道:「禀大爷,小民家那十多头牛,确非偷盗而来,是小民一位朋友丁二,他寄养的母牛所生。」林天来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张进越想越不妥,深怕被连累,脱口而出:「我没还他。」

    于是林天来叫手下拿掉丁一兄弟脸上的布,道:「可以还给丁二了吧!」接着又判道:「你为丁二养牛五年,操劳辛苦,也应有所补偿,留下五头,其余全部归还丁二。」

张进唯唯,心想这个太守虽然生气,但还是很公正,无话可说,心服口服,只得将母年牵出。
正当张进转身打算继续牵出其余小牛时,那母牛或许是受到刚刚一阵纷扰,受到惊吓,忽然向林天来猛冲。母牛体型极为壮硕,牛角约有手臂粗,嘶喘一声,牛蹄飞奔,势如疯虎,众人全吓了一跳,万万想不到看似极为温训的母牛会突然发狂,但见它猛向林天来疾撞而至,众人全都来不及反应,眼看林天来。

那母牛完全定住,牛角与林天来不到一寸距离。众人看着牛角,看着牛头,看着牛身,看着牛尾。

牛尾被丁一单手抓住,奇的是牛尾竟未被拉断,这景象比起丁一在千钧一发出手,更加奇特。

众人连喝采声都来不及响起,林天来淡淡赞道:「好。」又道:「我们回去吧。」气定神闲,竟似完全未发生任何事,众人更加啧啧称奇,不知该称丁一神力,反应奇快;还是林天来镇静若斯,如如不动。

张进还清牛只,林天来与丁一回官府,至内堂,林天来自柜中取出一紫带,以带束发。又取出七把剑,四长三短,剑身乌沉,不露锋芒。丁一负手而立,默默观看,不发一语。林天来道:「我有一手功夫,想演练一下。」

丁一尚未答话,但见林天来左弓右箭步,左手持短剑,右手握长剑;瞬间变换右弓左箭步,在院子里舞了起来,腾挪跳跃,轻捷潇酒,四长剑上抛回旋,三短剑周身缠绕,四剑如一剑,三剑则剑光分明,嗤嗤有声。丁一只觉剑风越来越强,剑光耀如闪电,横削则啸声尖锐,旋舞则弧光成圆,直劈则剑影狂泄。此时七剑纵横交错,越来越快,无分长短,丁一只听得耳边嗡嗡之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舞了一顿饭的工夫,林天来掷剑在地,七把剑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林天来满身大汗,回头对丁一道:「你拉住牛,展现了你的力量,刚才我试了试你的胆气。」剑气蒸散,剑音缭绕,剑影回旋。林天来将剑收回柜中,缓缓说道:「这少林绝学玄天十九剑,我每练一次,便觉其博大精深,深不可测。」

丁一自入室中,未发一语,他从未见过林天来使剑,亦不知他身怀绝技,更别说是听闻玄天十九剑。林天来又道:「我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允吗?」态度竟然甚是谦和。丁一微微一惊,忙道:「大人请说。」他不问何事,也不觉林天来身手之奇,更不问玄天十九剑来历。
林天来面色凝重,随即说起玄天十九剑来历。

少林寺武学渊源深厚,菩提达摩面壁十九年,创玄天十九剑、天罡二十一掌,将两套武功亲自誊录于三尺见方羊皮上,分藏东侧太室山,西侧少室山,成为少林寺镇寺之宝,。其时少林有十八尊者,为天下第一高手,九人在东,九人于西,负责看管武功密笈,并传授弟子,使之薪火相传。但两山各练剑掌,互不交流。直至每年九月初九重阳,东西两山在大雄宝殿举行武艺较评,由东西十八位尊者各指派一名得意门徒两两对打,九战中先取得五胜之一方,才得以一窥对方武功密笈。胜之一方九位僧人可阅览对方武功密笈,但仅能自练,不得传于他人。至于自练可达多深境界,那就全凭个人资质造化。比武前在大雄宝殿立下毒誓,绝不将对方武功密笈再传他人。

玄天十九剑每一式又分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路剑法,每路剑法又有十九变招,繁复绝伦。天罡二十一掌则完全相反,每一掌四句口诀,每句四字,至简无比。然其刚猛足以裂石断木,阴柔则惑人心神,隔空伤人于无形。唯两套武功均需循序渐进,玄天十九剑需自第一剑练起,其后进展越慢,但威力越强。天罡二十一掌亦然,第一掌乃入门之功,若此关不过,终生无望练成。

两山众僧恪守达摩师组遗规,各练剑掌,少林绝学深不可测,若精通其一,天下无敌。
百年前,河南发生大瘟疫,嵩山少林寺也不能幸免于难,寺中僧人多人染病而亡,眼看一僧传一僧,越来越多僧人不治倒下,其时住持无奈,只得公告:欲还俗者自便,待瘟疫过后,再作道理。但僧人修行之心坚定无比,无一人还俗返乡。

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室山与少室山竟同时发生大火。大火连烧十天,古木植被,亭台殿宇,无一幸存。达摩亲撰之少林绝学,再也无人见过。

但仅仅一年之后,江湖流传有非少林之人学会这两套绝不外传的武功,有人看见两派帮会恶斗,其中一派首领使出全套天罡二十一掌;也有听说只会玄天十九剑入门式,绘声绘影,众说纷纭。又过了一年,竟有人看过那两部武林至高无上的武功,达摩亲撰密笈,并宣称早在大火之前,密笈已被盗。

藏于两山的密笈,虽说不上戒备森严,但在武功至高绝伦的十八尊者保护下,无意铜墙铁壁,谁又能将之盗走?只可惜瘟疫来袭,十八尊者难以幸免,先是太室山三尊者病死,其后少室山五尊者圆寂,仅月余后,太室山又有四位尊者不敌瘟疫,而少室山二尊者也病逝。瘟疫持续了半年,天降暴雨,连下十七天,第十八天大雨甫歇,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击中太室山古木,迅速引发大火,熊熊烈火又蔓延至少室山,连烧七天七夜后,瘟疫也停了。

虽经瘟疫与大火,少林寺几全毁,总算太室山与少室山各有二尊者幸存,少林绝学不至湮灭,但达摩亲撰密笈已不复见。

*  *  *

虽是百年前的往事,但由林天来娓娓道来,丁一亦觉惊心动魄。只是不知林天来为何会少林不外传之玄天十九剑。林天来既不说,丁一自然也不会主动问,只是奇道:「达摩祖师既然创出武功,何不统一全部传授?却要分藏少林二山?」林天来道:「想是为了精进武艺,竞争比较,互相考量,也许更能激发习武之人勇猛威武之气势。」丁一点头称是。

林天来道:「那天你拉住发狂牛尾,这是力道的表现。随后我演示玄天十九剑,虽然只是第一式,但你不动声色,这是你的胆量。力道、胆量均备,我真高兴我眼光精准。」

丁一谦谢,他话极少,不管是被人冤枉或是赞美,都是一样。

林天来道:「我想托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允。」丁一尚未答覆,林天来道:「我必须先跟你说,我昨日所使玄天十九剑第一式,只是剑招,没有心法配合,也是枉然。所以耍起来很好看,却无法防身,更不能伤人。至于我如何学会这玄天十九剑第一式,此剑法是我曾祖父所传予祖父,但据我祖父说,我曾祖父也只会这一式。玄天十九剑素为少林不外传之武林密笈,为何我曾祖父会其中一式?这意味若不是少林密笈已外流,就是少林高手将不外传的少林绝学传授他人。不论是哪种可能,后果均极重大。我祖父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要我查明此事。」

丁一默然。林天来又道:「少林寺发生大火,达摩亲撰密笈下落无人知晓。现今少林住持是八无大师,他是我最景仰佩服的人物,我也立愿,最好能找到遗失传的少林绝技密笈,归还少林。」顿了一顿,又道:「我想,玄天十九剑虽可由太室山九尊者口传,说不定其中有尊者早已重新录写,妥善收藏,以防万一。但是,我总以为,若能找到达摩真迹,奉还少林,也算美事。且如果尊者自录副本,那就有可能被盗,我实在很担心少林绝学落入奸徒手中,贻祸武林。」眼望远方,若有所思良久,又道:「一个月前,我接到讯息,城东的田老板,有名的大善人,他手上可能握有玄天十九剑达摩手迹剑谱与心法。」

林天来面色越来越凝重,丁一奇道:「大善人田老板?」林天来道:「正是,想必你识得。」丁一道:「田老板乐善好施,无人不知。每次农作欠收,他都叫家仆每天煮两大斗米,烧鱼羹一大锅,摆好瓦钵和木匙,供大家任意取,从朝廷命官到穿蓑衣的村野农夫皆可自取,不受拘束,就像是大街上的公共食堂似的。是他?他怎么会有达摩祖师的剑谱?」

林天来道:「嗯,这也是我要查明之处,先说上个月,城西的金老板家里遭窃,……」
丁一微微一怔,随即道:「金老板?田老板金老板,他们一住城东,一住城西,一个乐善好施,一个悭吝闻名。」

林天来道:「正是。那天夜里,金老板正在清点他的金元宝,忽然一个又臭又脏的乞丐翻墙而入,直接走进金大宅的内堂,与金老板撞个正着。金宅围墙高耸,那乞丐竟能轻松翻过,可见也是个练家子。金老板虽然舍不得金元宝,但更不愿自己被伤害。只好任那乞丐拿了几锭金元宝。第二天清早金老板随即报官;而一到正午,有人通报乞丐在城里赌钱,我带了二名差役,迅速逮捕归案。但我十分不解:乞丐既公然抢了金元宝,又公然赌钱,不但不逃,好像故意被我逮到。」

由于丁一并未参与那次缉捕乞丐,所以不知详情。但对于乞丐大胆抢宝,却大意被捕,似是故意,也像挑衅,又是讶异,又是疑惑。

林天来续道:「没想到我还没问案,那乞丐一口承认,也愿意归还元宝。我速审速决,命人在他背脊上打了二十棍棒。但差役打下去却好像打在绷紧的皮鼓上一样。一打完后,乞丐神色自若,浑不觉痛,大摇大摆,走出衙府。这使我更加疑心,他是个不简单的人,便暗中叫一个差役刘东山跟着他。乞丐出了衙门,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刘东山恨他公然偷盗,故意被捕,似乎极度轻蔑官府。于是就用弹弓打他,正中他的后脑勺。乞丐开始时好像没有察觉,连打了五发弹子都打中了,乞丐这才模摸被打中的地方,不疾不徐道:『这位官差,别再开玩笑了!』刘东山知道奈何不得,也就不再打弹弓了,直接回来向我报告。」

丁一除了讶异疑惑,又多了一份惊奇。他心想,这位乞丐跟林天来一样,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林天来表情却转为严肃,道:「没想到第二天,乞丐竟然到官府来,要求私下见我。我请他进来,他就直接告诉我,他在前一天要抢金老板元宝,就已经先去探查地形,翻墙入内,无意间听到两个人说话。猛一看,正是田老板。两人说话声音极低,但乞丐还是听到了,田老板手中有达摩祖传少林密笈。我又问了当时对话和情形,乞丐述说清楚,宛在目前,非常确定,一再保证。」

丁一眉头深锁,奇道:「乞丐为何来官府告知大人此事?」林天来道:「他说,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个大秘密,目的就是希望我保护田老板,但是,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透,他爱金元宝,难道不爱武功密笈?我很担心乞丐会向田老板下手,以他的诡异身手,确实令人难以防范。」丁一道:「这的确是。」

林天来又道:「这乞丐特地偷元宝被我抓,引起我注意,来跟我碰面,又表明想藉我之手保护田老板。他的心机,实在深不可测。我猜他若自己想偷宝,就根本不会来跟我说这个大秘密,要我保护田老板。因为这样一来,不是增加自己偷宝的难度吗?」

丁一「嗯」了一声,只觉这位林天来心思细腻,分析透彻,条缕分明,十分佩服。
林天来又道:「我一直有个心愿,想找回少林的镇寺之宝,达摩祖传少林密笈。一方面,这是我先人遗训,查明少林不传密笈是否已外流,我自当完成;另一方面,下个月就是少林寺开山一千年,我找回此宝,献给少林寺住持八无大师。」

丁一道:「也可防止武功密笈落入奸人之手,遗祸武林。」林天来道:「正是。我既然得知行事怪异的乞丐与此事有关,更不能坐视不管。再说,以田老板善名远播,我保护他,也等于是保护那些他将要救济的贫苦人家。但是,这也是我的为难处:我既不方便直接去找他问清楚,不能让他有被我兴师问罪的不好感受,会坏了他的名声;也不能四处打听,如此一来反而会惹出风风雨雨,毕竟身怀少林寺镇寺之宝,那非同小可;更不可召他到衙门内就审,这样与他在地方上的声望和地位太不相称了。」丁一立刻站起,道:「我进田老板家,暗中调查!」

林天来一喜,也即站起,道:「我想低调查明此事,也曾考虑过私下问他少林宝物之事,但他必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说不定直接否认身怀异宝,那就会更加复杂。你个性质朴,从不多话,反应又快,洞察人心。且力道、胆量、见识均备,真是我低调查明此事的最佳人选。」丁一道:「就是不知要如何进入田老板家,当个家仆。」林天来笑道:「我已有安排,请勿挂心。」

    天色已晚,林天来要丁一先返家休息。

隔日午后,林天来在内堂看诉状卷子,开米店的魏力求见,林天来欢喜迎入。魏力拱手道:「大人,上次田老板托我代为帮他找的长工,不知有好的人选可以让我带去吗?」

林天来道:「田老板急公好义,人所共知。他家缺长工,我自然要帮的。寻觅多日,人选已有,是我熟识的一名差役。」魏力喜道:「既然是大人所熟识之人,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就是不知这位差役,家里是否同意他从公职转为一个民家里的长工?」林天来道:「他叫丁一,母亲担心差役工作太危险,一直希望他另谋出路。我也跟他母亲提及,田老板愿意给的钱比他现在每月的奉饷多三成,母亲同意让丁一转去帮田老板。」魏力道:「好。那就照当初所言,下月初一开始,告退了。」快步离去。

林天来随即召丁一前来,道:「刚刚那位面店老板魏力,跟我算旧识。魏力已经跟田家做了十多年生意。田老板家里的长工,由于年岁已大,体力不堪负荷,已经告老还乡。田老板委托魏力代为寻找可靠的人,我已经和魏力谈好,你下月初一就过去。」

丁一既不开口发问,脸上也毫无表情。

林天来往前一步,轻拍了丁一的肩,温言道:「你从不多话,个性逆来顺受,质朴刚毅,实在是助我低调查案最佳人选。你的力量、胆识、判断,都是我亲自考验过的,我很放心。田老板身怀稀世珍宝,势必引发觊觎。但他善名远播,我实不能直接问他的私事。再说,我想低调行事,不愿招摇,多生枝节。最重要的是,我想完成先人遗愿,把少林寺镇寺之宝找到,并在下个月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前归还。」

丁一点点头。林天来又嘱咐道:「你安心去吧,小心翼翼,态度谦和,说话谨慎,做事勤快,每十天回来找我一次即可。」

几天后丁一就准备好,他职位低,也谈不上交接,一切从简,在初一那日,进入田老板家。第一个月前十天平静无事,到了月中,某日下午一名差役忽然急忙来报:「田老板家的粮仓起大火!」

林天来命两名差役同行,火速赶往田老板大宅,其粮仓为独立建筑,未和大院相连。林天来自大宅后门入,只见大火已被扑熄。围观民众手中皆有水桶,全身湿透,显然齐心协力,奋力灭火。林天来向众人一抱拳,道:「各位辛苦了。」边说边快步进入粮仓,但见砖墙全黑,屋顶横梁落地,原先堆放要发给穷人的白米,全部付之一炬。林天来往前跨一步,乎觉踢到硬物,低头一看,是焦黑门版,但门版下似乎有东西。他移开门版,赫然看到丁一,全身焦黑,已被烧死多时。

在场民众都感大惊,火刚灭,谁也没有开始收拾,却给太守大人自己发现了。林天来又是愤怒,又是惋惜,他不愿丁一尸身泡在水中,命差役运回官府。原想留下讯问田家人火场原因,但极度痛心丁一之死,决定先随差役回官府。于是下令所有人等不准移动粮仓任何物,保持原状,直到他回。

林天来回到官府,在后院独自检视丁一尸身,见他双眼直瞪,死不瞑目,痛心至极,将他双眼阖上。寻思:「丁一才到田老板家没多久,为何会如此?大火虽烈,以他力气,觉不至于来不及脱逃。」越想越疑惑,扳开丁一下巴,没有任何灰烬。他更觉不安,命人立刻找了两口猪,一口杀死,一口却未杀,然后把它们同时放在一堆些草里烧。
火熄灭后,发现杀死的那头猪,嘴里没有灰尘。而未杀的那头猪,活活烧死,嘴里呛有许多黑灰。林天来眉头紧皱,更加愤怒,暗想:「原来丁一是被人害死,我若不查出真凶,誓不为人。」他虽极度震怒,还是细心把丁一焦黑的衣服打开,发现丁一肋骨尽断,是被人下重手震死。

林天来悲不可抑,泪流满面,对空发誓:「好兄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丁一虽是他下属,但林天来与他私交甚好,一方面是因为丁一个性单纯,再则是因为林天来于公务闲暇之时本来就与下属私交甚笃,其目的在于活络感情,慰问平日查案辛劳,因此颇得下属信赖,上司诚挚交心,下属查案当然奋不顾身,个个争先。

林天来命人即刻通知丁一母亲,并嘱咐手下务必协助丧葬事宜。随即快马前往田老板家。只到半路,忽然见到面店老板魏力慌慌张张迎面急奔而来。林天来顺手拦下,还没开口,魏力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不……不好了,出事了……我刚刚送面粉去给田老板,他……他家仆说,说他……他死了。」林天来大惊,大声问:「田老板死了?怎么可能?时么时候?怎么死的?」

魏力喘口气,道:「我确实不知,但田家已开始准备丧事,我只想快点报官……」林天来不等魏力说完,迳向田宅而去。

林天来快马来到田家大宅,这次他从正门进入,田老板住的地方为「府」,府外有两座辕门,三座大门,牌楼高耸,一侧门墙刻以石雕山水,另一侧门墙则是佛像彩绘,颇为典雅。左侧大门的牌匾上写着「积善之家」四个大字,右侧大门匾上的字为「必有余庆」,两座门内各有东西朝向房屋数十间。林天来凝视两匾八字良久,陷入沉思,随后跨步进入大厅。
大厅陈设极为简单,两张椅子中间有个小茶几,上有盆栽。这样的组合共三组,位于东、北、西。角落有两盆兰花,地上也极干净。林天来首次来到田府,心想:「田老板乐善好施,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没想到竟然俭朴如此。」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男子从右后侧通廊走进大厅。那人极为清瘦,约略三十岁,留着山羊胡,头戴小圆绒帽,胸前挂着算盘,他一见林天来即说:「大人安好,我是帐房廖动,请大人随我来。」

廖动引着林天来走过左后侧通廊,来到田老板陈尸处,但见该房只有一顶布帐、一条布被、一张席子,还有一个竹匣当枕头。桌上摆着笔墨砚台,还有一块翡翠镇石。
    林天来道:「我甫得知丁一葬身火窟,立即赶来。在路上遇到面店老板魏力,告知田老板不幸身亡。仵作与四位差役已火速前来,不时便到。请借一步说话。」  

    他不愿在书房询问,妨碍仵作,与廖动来到书房隔壁的小房。林天来道:「田老板是否和人有财务纠纷?或是因为钱财而跟人结怨?」

    廖动道:「老爷乐善好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有和人有什么纠纷,至于财物,老爷更是没放在眼里。」林天来道:「就你所知,最近这段期间,有无可疑或不寻常人等进出田家?」廖动想了一会,道:「上个月初吧,有个人跑来,一开口就向老爷要五万两。」

    林天来奇道:「什么?一开口就要五万两?什么人?」廖动道:「那人好像是个道士,我还清楚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破烂黑布长衫,腰间匝着一条铜条腰带,那腰带足足有三寸多宽,上面还镶饰着八个带扣版,他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却光着脚板走路。」顿了一顿,又道:「那人说,再过不久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要五万两帮老爷布施。这数目大得吓人,而且他拿了钱,是不是真的拿去少林寺,也让人怀疑。再说此人态度又十分傲慢,浑身酒味,说话粗率,很不客气。老爷虽不把钱当钱,但一开始也迟疑:到底要不要给呢?」林天来点点头,又问道:「后来呢?田老板没有给钱?」

    廖动道:「老爷们这些家仆集合起来,要我们每人说说看。我说:『当然不能给,这家伙狮子大开口,没大没小,胆大包天,根本是疯子,老爷不必理他。』老爷再问其他几个家丁,几乎是众口一词,看法与我相同。老爷听后很生气,大声说:『你们跟了我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看此人不简单,一开口就向我要五万两,可谓气魄超凡。哼,他敢要,我就敢给。』说完,命我立刻付给那人五万两。此事立刻传遍全省,老爷名声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各地贤能之士,绿林大盗,山寨野王,贩夫走卒,商贾巨富,争先恐后投奔老爷,愿效犬马之力,而且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再向他提出什么非份过当的要求。」

    林天来幽然神往,遥想田老板豪气。又问:「你身为田家帐房,近日可有异常交易?或是可疑的钜额帐目进来?最近家里是否有任何财物短少的情形?」廖动道:「老爷对钱财数目总是没概念,也不在乎。有庙里和尚,庵座尼姑来化缘的,老爷一概大方给钱。甚至有同行做生意赔了钱的,他也常帮助周转。」林天来道:「跟田老板借钱的人很多,这些人都有还吗?」廖动道:「有的有,有的没有。老爷常常外出做生意,遇到别人还他钱,随手收下。晚上借住客栈,银子随便放在床头上,有人拿去用了,他也不问。有时候倒是别人问他:『你的银子是不是少了?』老爷会笑着说:『银子本是活物,大概自己长腿跑了。』对于财物豁达大度,率皆类此。」廖动说完,频频摇头,不知是可惜了银子,还是对田老板的阔气颇不赞同;更透露出不舍的伤感与遗憾:田老板因出手阔气而惹来杀机。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心得感想】

[武侠小说]《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语(连载中)


[ 此文章被go2007在2011-06-09 16:41重新编辑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3-25 15: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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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二回   富豪之死


  仵作与四位差役来到,林天来命仵作仔细检视田老板尸身,完事之后并且需至后院刚被烧毁的粮仓勘查,越仔细越好,不得有误。

  林天来又问:「是谁发现田老板遇害?」廖动道:「是厨子万刀一。」林天来道:「立刻请他来。」语气有一股威严,急迫而有力道。

  不久,万刀一匆匆来到,三十多岁,身形俐落,向林天来拱手,林天来微一点头,心中忽然觉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眼前之人怎么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见过他的!」但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道:「你把发现田老板遇害经过说一下。」万刀一道:「是。老爷生活规律,每日午后均要在书房看书,或是看一些帐册,主要是村里有哪些人需要白米。老爷有食用点心的习惯。我今天为老爷准备的是包子,一进书房,就看到老爷躺在地上,我很震惊,赶忙过去,但怎么叫就是叫不醒,一探鼻息,全无呼吸,我以为老爷太过劳累,暂时昏厥,但仔细一摸,老爷面部、全身已经没有热度,我还是不死心,抓了老爷的手,又大叫几声,再一搭脉,老爷连脉搏也没了。这时面店的魏力送面来,我赶紧叫他先报官。他为了送新鲜面条,所骑之马是有名的快马,我叫他立刻上马,通知官府。」

  这时仵作验尸完毕,急忙面见林天来,道:「禀大人,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林天来急道:「竟有此事?」仵作道:「完全查不出死因,目前止能推断,也许是自然死亡。」林天来道:「好。辛苦了,你派人将田老板尸身先运回府,待我回府中,再作处理。确定没有问题后,再通知田家领回。」仵作告退。

  林天来转而问万刀一道:「你是田家厨子,田老板最近食量可有异常?身体状况如何?是否有宿疾?」他一听经验最丰富的仵作也勘不出死因,已经有点心急,连问三个问题。

  万刀一道:「老爷向来胃口不错,从不忌口。身体也很好,我进田家以来,还没帮老爷煎过草药。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宿疾。」林天来寻思:「如果被人下毒,仵作一定看得出。难道是吃了什么造成暴毙?」问道:「你帮老爷准备的最后一餐是什么?」万刀一道:「是老爷最爱的饭焦粥。我是用隔夜的陈饭与锅巴共煮,又叫泡饭。烧灶以稻草为燃料,将稻草扎成把,入灶燃烧。饭焖熟后,灶里尚有余烬,再以稻草一燎,饭起锅后,锅底留下薄薄一层金黄的锅巴,就是饭焦,剩热撒棉糖食之,既焦且脆又香甜,老爷生前最爱的就是饭焦粥。」一想到不能再做老爷最爱的饭,不禁哽咽。林天来亦觉怃然,轻拍了万刀一的肩,道:「今日最后和田老板谈话的是哪位?」万刀一道:「是本宅管家韩业,他极为能干,反应特快,应该可以说是老爷最信赖的人了。」林天来道:「请他速来一见。」万刀一应声而去。

  不多时即见韩业到来,林天来见他如此秀气,要不是方才万刀一说管家是位少年,几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看似「少女」模样的十多岁男孩管家是田老板最信赖的左右手。不等他开口问安,即问:「你是最后和田老板说话的人,他跟你说了什么?言辞之间,神情是否有异常?」韩业微一躬身,道:「老爷要我先到海山镖局,跟总镖头包海山约定时间,因为老爷要亲自托海山镖局送一件礼物到少林寺。」

  林天来轻噫一声,暗想:「进入重点了。」一想到自己最关切的少林寺失传已久的镇寺之宝果真重现江湖,连平日如此稳重镇定的他都不禁微微一震,颤声道:「快说!快说!」

  韩业道:「老爷说,下个月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有个宝物想献给少林。但是由于太珍贵了,他怕如果由他亲自送,沿途恐遭歹人拦截,平白可惜了宝物,所以老爷要我找镖局押送到少林寺。我找了本地最大,押镖经验最丰富、保镖实力最强的海山镖局。前天我和总镖头包海山约好时间,是老爷昨天亲自与包海山洽谈的。结果包海山一听宝物内容,认为难度太高,不敢接,要老爷另请高明。」

  林天来心道:「这就是了,堂堂少林镇寺之宝,达摩手迹,这一路送到少林寺,即便多么隐密,但路长变数多,难保不出问题,其间干系太大,难怪连最好的镖局也不敢接。」为了确定,还是问道:「田老板要送什么宝物给少林寺?」

  韩业道:「是一块古玉。」

  林天来「啊!」的一声,惊问:「是什么样的古玉?」韩业道:「是一块很小的玉雕,只有核桃大小,雕成一艘船。雕的是『三圣泛西湖』,船从头到尾长约八分多一点,不到一寸。」林天来越听越惊奇,道:「三圣泛西湖?一艘船的全部内容可以用一颗核桃大小的玉就刻好?」韩业道:「老爷看了玉雕,更觉这是天下珍宝,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画工,依照雕刻内容,完完全全画在一幅大卷轴上。大人请跟我来。」

  二人快步走出小房,经过另一段长廊,来到一座小轩前,小轩四周以葡萄架围起,葡萄架下是一个人工凿的鱼池,方圆约丈余,均以纹理纵横的大理石交错拼成。韩业推门而入,林天来一见,不禁一惊。

  墙上挂着宽十六尺,高九尺的卷轴。一艘大船,船中间宽敞之处是船舱,上有席蓬覆盖,船侧开有小窗,左右两边各四扇,共八扇,开窗后透体中空,船头坐着三人,中间一位神态庄严,气度非凡,安详舒静,正是释迦牟尼,袒胸露乳,仰首昂视,神情自若;右侧是地藏王菩萨,露出左脚,手持弦月形如意玉,上面有七个小孔,象征通明之意;左侧是观世音菩萨,露出右脚,右臂支着船沿,左臂挂串念珠,珠子一粒粒地都可以数。三圣后方则是一尊披着金色袈裟的弥勒佛,右手以拇指拈着食指及无名指,弥勒佛右方有仰面躺卧的韦陀菩萨,菩萨脚下有两只狮子。韦陀菩萨左侧有二位释梵天女,后有琉璃屏风、云锦七色帐,帐内一桌,桌上置金杯莲形香炉、沉水香莲心碗、沉水香玉壶。船尾横搁着一桨,左右各有一名船夫。右边的盘着发髻,左手扶着横木,右手摸着脚趾,似乎在呼叫什么;左边的则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抚着一个炉子。炉上又有茶壶,其人表情专注,在听茶壶声。

  林天来既是惊讶,又是佩服,不知是佩服画工细腻,还是佩服雕刻之人如此鬼斧神工。

  韩业手指船的背后,道:「大人请看,那块宝玉,上有题名『弘治丁亥春日东阳兆品谕刻』,字迹细如蚊子腿,但墨色清楚,勾划极细;又刻上篆章一方『天下第一巧手』,朱红鲜亮。总共一船有九个人,八扇窗,有席篷,有桨,有炉子,有茶壶,有文卷,有念珠各一,又有对联,上联『无动无静,无生无灭』,下联『无去无来,无是无非』八字都是篆书。而这些全都刻在不足一寸长,橄榄般大小,形状狭长的玉上。」

  林天来「嗯」了一声,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谕……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谕……」韩业又道:「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是少林寺方丈八无大师的法号由来。老爷更坚信这是应该送到少林寺的宝物。尤其下个月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老爷希望宝物早日送到八无方丈手中。」林天来问道:「现在这珍宝在哪?」韩业道:「已经不见了。」林天来大惊,寻思:「杀人夺宝,这是再明确不过,看来没有强行进入痕迹,门窗也完整,难道是自家人所为?」  

  韩业拿出一个木盒,约只有手掌大,做工粗糙,林天来打开一看,空空如也。韩业又道:「老爷平日就是把宝物放在这盒里。」

  林天来心中疑点更多,问道:「这收藏宝物的小木盒,平时都放在哪?」韩业道:「宝物收的地方,本来只有老爷知道。就在不久前,夫人跟我说,老爷把珍宝放在他的一个小丫鬟方伊伊的房里。我是刚刚去她房里拿出来给大人看的。」林天来奇道:「宝物怎会放在小丫鬟房里?方伊伊人呢?」

  忽然门外一个冷冷的女子声音说道:「方伊伊这个贱婢,杀人夺宝,潜逃出宅,不见踪迹。可见一切她早有预谋,哼!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们一家人待她如此厚道。」

  林天来转过身,见门口站一中年妇人,眉心有一鲜红色胎记,约米粒大小,身形微胖,全身槁素。韩业道:「夫人。」田夫人一挥手,缓步走近,道:「你先下去吧,我来跟大人说。」韩业躬身而退。林天来一拱手,道:「夫人请节哀。」

  田夫人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双唇紧闭。林天来又道:「方伊伊来历如何?田老板为何要将珍宝放在她房里?她失踪多久?这一切,尚请夫人详细说明。」田夫人叹了一口气,眼神望向远方,仿佛是不愿回想这段往事,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良久,缓缓说道:「先夫近年好佛,尤爱玉雕、针织,大多是佛像与佛经刺绣。」

  林天来心想:「怪不得他对橄榄大小的玉如此珍爱,还找最好的画师画成巨幅图像。」

  田夫人又道:「先夫常到名山佛寺,一方面是参拜,静心清念,一方面也是谢神,让他发迹,成为一方富豪。去年初春, 先夫至四川探访老友,回程时路过慈庵堂,见其典雅素拙,确有一股威严,深深喜爱。便进入参拜,并布施香火。见一女子,约十七、八岁,正在大殿刺绣,在一尺长的绢上,用丝线把『法华经』七卷全部绣在上面,每个字比一粒小米还要小,而一笔一画格外分明,比头发还细,就连后人对经文的题跋注解文字,也都一字不漏地一起绣了上去。」

  林天来道:「这女子便是方伊伊了?」

  田夫人道:「正是。她爹娘不知怎地,同时罹患怪病。虽遍访名医,终不得而解。方伊伊心急如焚,日日焚香祝祷,踏遍了各寺庙。后来有人见她如此孝心,给予指点,说是两老人家业报现前,若能于峨嵋出家为尼,则能化解两老业障。方伊伊只身上峨嵋。无奈峨嵋派正值年度斋戒,暂不收女众。方伊伊一片孝心,急于出家,仓皇之间无暇细想,二话不说直接找了峨嵋山下的慈庵堂,要求剃度出家,落发为尼。两老虽极为不舍,但仍拗不过女儿的一片心意,只得勉强答应。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两老还是因病过世了。」  

  林天来闻言怃然,田夫人续道:「先夫见方伊伊外貌清秀,双眼清澈,明亮灵动,便布施香油钱,要她还俗,让她跟在身边服侍。方伊伊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深得先夫喜爱。」林天来察言观色,见田夫人口里虽说「深得先夫喜爱」,但咬牙切齿,恨意浓厚。他心中不禁怀疑:「看来田夫人对田老板把方伊伊带进家门一事,极度不满。说不定平日视方伊伊为眼中钉,百般刁难。若果真如此,田老板看在眼里,想必更觉不舍。或许虽因严妻淫威,不便多说。但私下多所照顾,自不在话下。田老板将珍宝托放方伊伊房里,一来认为无人会注意到一个丫鬟,二来自认最平凡之处,即为最安全之处。」沉吟良久,又问道:「夫人何时发现方伊伊失踪?」

  田夫人恨道:「这贱婢平日还算规矩,她的命是先夫救的,她有几个胆子敢不告而别?我因为亲戚家里有事,出门三天,中午回来,就已找不到她。我只恨养虎贻患,未能将她早日扫地出门。」

  林天来又道:「依夫人之见,宝物确实是方伊伊拿走了?」田夫人道:「当然。杀人夺宝,罪证确凿。」林天来却不以为然,暗想:「方伊伊大可偷了宝物而逃,何必杀田老板?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独自杀人?莫非田宅另有帮凶?但帮凶是何人?是否已和方伊伊一起逃走?还是独自潜逃?」一时之间,自是难以明白这许多疑点,只得道:「多谢夫人,请多保重身体。」

  田夫人泫然而泣,道:「先夫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无人不知。今遭此横难,万望大人伸张天理。未亡人先此谢过。」说着便欲下拜。林天来双手扶住田夫人,道:「夫人请放心,若不破此案,我自请退职,归乡到老,终生不再接任官职。」田老板德高望重,名震江湖,林天来认为这样一位众所景仰的大人物身亡不只是市井小民的损失,更是朝廷的损失,林天来嫉恶如仇,急公好义,立誓破案。田夫人收泪道:「未亡人先谢过。」

  林天来心想:「该不该问她知不知道田老板有少林寺镇寺之宝?此宝非同小可,田老板会不会连枕边人也隐瞒?田夫人离开三日,一返家其夫就遇害,其中疑点,时机巧合,实在让我更加困惑。」他本来希望丁一进田家后,可以查到蛛丝马迹,没想到丁一被杀,连田老板也遇害;原先设想的少林珍宝,要海山镖局托送,竟是宝玉。林天来此时已觉事不单纯,所以决定还是先别问,以免又多生事端。于是温言道:「夫人不必多礼。我想再到失火的粮仓,以及贵府四处详细检视一次。」

  田夫人道:「大人请自便,治丧事宜千头万绪,恕不相陪。」说完即告退。

  林天来走到后院,天色已晚,倒塌梁柱,焦黑砖墙,在些微夕照中,更透露出一股苍凉。林天来愈觉悲愤,心想:「是我害了丁一,他是否查到了田老板什么秘密?」又想:「凶徒下手如此残忍,怎可能是田家人所为?还是盗贼入侵田家,丁一抗贼而死?」更想:「若是寻常盗贼,怎可能一掌震死丁一?既震死丁一,为何放火烧粮仓?」沿着围墙,走到大宅前门,牵了马,缓步而行,打道回府。

  此时天色虽已全黑,但这路是林天来熟稔,加上心中不断思索不解谜团,并未注意路旁状况。过了一座石桥,右方一片浓密树林,忽传来悉悉疏疏的声响,林天来微一警觉,知道那并不是风声,更加警惕,心想:「树林里有些东西。」忽见不远处两道红光,犹如两道闪电,忽隐忽现,忽强忽弱,忽暗忽亮,忽分忽合,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弯如弦月,忽直似巨木,忽如蜻蜓点水,忽似鱼跃水面,忽微曲而骤伸,忽将进而退顿。他更是心惊,大喝:「何方毛贼?敢作弄本官?」

  树林一片沉疾,林天来继续赶路。前行不久,忽听见林子有拉弓射箭之声,林天来抽出腰间短剑,凌空划了三招。这三剑划出之后,树林全无动静,似乎连一片落叶落地之声都能听见。

  林天来微微一笑,正欲前进,接着箭就连珠般射来,正前方、正后方、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六大方位全是箭。林天来赶紧以剑拨挡,但听得当当当当当当连六响,地上全是断箭。林天来大喝:「大胆妖孽,搞什么鬼怪?有种现身,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算什么好汉?」

  树林又恢复一片寂静,乌云遮月,林天来看不到眼前三尺。忽破空之声呜呜作响,一弹丸飞来,林天来右手接住。不料弹丸一颗又一颗,共计六颗,左前右前、左后右后、正前方、正后方,六大方位连珠般向他掷来,林天来手忙脚乱,慌张中还是左右手各接住三颗。他以为没有了,忽然一颗鸡蛋大的弹丸,从空中旋转直下,林天来发出双手里的弹丸还击,大小弹丸在空中互相撞击,火星四溅,迎风扑来,从林天来的面前飞落,他的头发眉毛都烧着了。

  林天来又惊又怒,但敌暗我明,不吃眼前亏,策马离林,直奔了一里多,放缓而行。又想:「看来这案子越来越不简单,谁在跟踪我?谁知道我在查案?这人跟丁一之死有何关系?跟田老板遇害又有何关联?田宅的田夫人和其余家丁,接下来会不会有危险?」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益发困惑。

  快到太守府时,前面有一小桥,林天来勒马跃起,想跳过去,谁知这马大概是方才受到乱箭与弹火惊吓,一时胆怯,反而往后退去。林天来勒马三次,马三次后退,他办案不顺,丁一横死,怪案连连,树林遭袭,受人恐吓,一怒之下,仿佛全身怒气集中爆发,拔出配剑砍下马头,自己步行过桥回府。
 
  回到官府,林天来随即检验田老板尸身,既无外伤,也无异状,心想:「田老板六十五岁,身强体健,为何突然暴毙?」通知衙役请田夫人领回尸身。

  他回府后滴水未沾,更无心进食,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在厅内来回踱步,思绪如潮:「那乞丐来府亲口告诉我,他亲耳听到田老板告诉金老板,自己拥有少林寺镇寺之宝。田老板究竟从何得知?乞丐又为何特地来告诉我?但是田老板握有的重宝竟然跟我想的不一样,是块玉。那乞丐知不知道田老板有玉?他到底是何方人物?我要去哪找他?」转念又想:「依常理推断,田老板如果没有达摩手迹,他绝不会跑去跟金老板自承,田老板个性虽豪迈阔气,很显然不会笨到刻意高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手握重宝,此事若传扬出去,不知有多少风风雨雨。」思绪渐渐厘清:「知道田老板有少林宝物的,只有乞丐和金老板。乞丐难寻,我先去找金老板问清楚。」旋即又想:「不行。我不能当面找金老板对质,直接讯问,多添变数,是非必多。我得趁今夜摸进金宅去。」主意既定,颇觉踏实,又感到振奋,顿时更加精神奕奕。随手拿了干粮充饥,喝一口茶,换上一席黑色劲装,榻上盘坐,闭目养神,运气练功。

  子时将尽,林天来自榻上弹跳而起,大步出府,辨明金老板大宅方位,施展轻功而行。

  不多时来到金宅正门,跃过大门侧墙,门内是一大池,池中用青石砌成一条船,长约十多丈,宽五、六尺。林天来穿过池子,北面又有一座亭子,高好几尺。再走十步,见一府,府后有花园,入门有亭子一座,亭畔有花椒树二株,树冠半亩见方,园中花木草树繁盛,夜风袭来,馨香可人。

  绕过亭子往北,叠石为山,绵延不断。此时大宅虽无灯火,但明月高挂,假山盆栽历历分明,清泉环绕。林天来极目四顾,都有花园,垒石凿池,穷奢极丽;楼台亭树,逶迤相属,不难想像平日各个府院,各种女官仆佣充斥,一片声色狗马。

  再往前走,只见一间大屋,无任何造景,屋内却是灯火通明。林天来好奇心起,绕到侧边,见旁有大树一株,随即跃上,一看屋内,大吃一惊,差点站不稳而落下。屋内宽敞,仅有一床,床尚无任何枕头被褥。中央一圆桌,上有一壶茶、一个茶杯,一妇人背对他,好整以暇正坐着翻书。林天来疑窦大起:「金老板人呢?他的家丁哪儿去了?此妇人又是谁?」其实林天来对金老板并不熟稔,只知他以悭吝闻名,对待家仆是出了名的刻薄,至于有无妻妾子嗣,林天来一概不知。

  正想着,忽听西首一轻响,三名壮汉已跃上屋顶,三人均灰衣灰裤,一人持刀,一人拿剑,一人背弓。林天来一惊,但见其中一人快速挥了左手,又有三人自对面跃上屋顶,衣着各异,但均以黑巾蒙面,手持各类器械,在月光下竟闪闪发亮。三彪形大汉肩宽肉厚,踏上屋瓦却全无声响,轻功之高,由此可见。

  六人在屋顶,两两相对,东首三黑衣大汉由一人领头,其余二人在其左后与右后方,西首三灰衣人亦成此排列,就像一「米」字。林天来心道:「在树林里偷袭我的,想必是这六人。看来这六人无论偷袭或攻击,都是以正前方、正后方、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六大方位为位置。」

  其中一黑衣汉轻轻掀开一片屋瓦,他怕屋内妇人察觉,只掀一小角,似是探看屋内景象,随即向其余五人一挥手,那五人缓缓点头。

  林天来暗忖:「不好!他们要暗算那妇人。」此时六人四处张望,像是在确定什么,又好似在寻找什么。林天来更是惊惧,深怕被发现,伏低身子,更加蜷缩,不由自主往右侧树叶极密茂的树枝跨去。这一移动,看清了屋内妇人侧脸,林天来差点从树上跌下。

  是田夫人!

  此时已过三更,夜风寒峭,忽尔乌云遮月,林天来背脊一阵凉,不禁打了个咚嗦。再看田夫人,只是端坐,完全没动桌上的茶,好像完全不知情,依旧专注看书。

  没多久,又一片屋瓦被掀开一小角,一灰衣人往下探视。林天来心急如焚,心念电转,苦思应付之道。

  但见田夫人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慢条斯理拿起茶壶往杯内倒茶。这时又有一黑衣汉掀开一片屋瓦,田夫人轻啜了一口茶。接着,其余三人都掀开一片瓦。林天来焦急万分,心道:「我保护不了田老板而使他遇害,难道我连他遗孀也未能保护?」又急又怒,然蒙面人手中亮晃晃,已是尖刀在握,林天来欲出手相救,已是不能。

  田夫人喝完杯中茶,放下茶杯,幽雅轻柔。右手顺手在杯子边缘运劲扳了一小块,然后左手还是拿书阅读,只见她右手不停拈下杯屑,随即往上弹出。弹了几次,熄灯离屋,身形快速掩没在黑夜中。

  过了半晌,林天来不见有任何人接近,轻轻跃下树。过了良久,无任何动静,他微觉奇怪,屋顶六人为何一动不动。

  又过了许久,屋顶还是全无动静,林天来随手检了石头,丢上屋顶,只听得石块撞击屋瓦声,又恢复一片寂静。

  林天来跳上屋顶,只见那六个彪形大汉俯卧,动也不动。他大奇之下,伸手探了其中一黑衣人鼻息,再把脉确认,原来那人已亡。林天来看了周围,暗想:「其余五人也一样,不用看了。」他把身旁黑衣人翻过来,仔细验尸,发现身体无任何外伤,林天来疑惑更甚,百思不得其解。

  忽乌云散去,皓月直射,林天来见六人眼皮均有细微破皮,他以手指掰开眼皮,低头细看,见双眼仅瞳孔微有血点,原来是被田夫人弹起的杯屑射穿,贯脑直过,瞬间死亡。他万万想不到这场黑夜恶斗竟如此快就结束,而且田夫人心地之狠,劲力之强,手法之奇,杀人之速,实为生平未见。田夫人身怀绝技,竟是如此强的高手,林天来伏在屋顶,心中怦怦乱跳,动也忘了动。
 
  过了良久,林天来跃下,回到官府。

次日清晨,朝廷下令:东阳太守林天来全力侦办此案,各地方衙门必要时全力支援人力物力。田老板遇害,死因未清;丁一被杀,真凶未逮;金老板与方伊伊失踪,下落不明,当然引起朝廷重视。

午后,林天来再度回到田家大院,在门外呼喊数声,毫无回应。迳自进入,岂知全无一人,索性一间一间屋子勘查过去,整个大宅空无一人,原先的家丁、仆人、帐房、管家、厨子、田夫人,全不见踪迹。

走过中庭,再往前走,但见一个独门别院,四面为墙,漆成粉白,墙外一株绿杨,树枝柔嫩垂荫,院内有精美房子三间,中间是堂,左右各一室,右室摆着床葫帐供人休息,左室则牢牢锁着。林天来从门缝里看,室内箱笼毕备,似是女子闺房,但灰尘颇厚,蛛网纠结,显然久无人居,冷冷阴森之气,令人毛发直竖。

林天来又呆在原地,极目四顾,心想:「正所谓树倒猢孙散,看来这里已经查不到有用的线索。」走回前门,正欲离开,忽见远方树下一少年,坐在石头上。走近一看,是田老板的管家韩业。林天来有些诧异,想起昨日他应答如流,思路清晰,很是赞赏。韩业见林天来走近,随即起身,哽咽道:「大人,我……我……」林天来拍拍他的肩,温言道:「没关系,坐下来,慢慢说,没事了,你慢慢说。」心中许多谜团,恨不得立即全解。

韩业道:「昨日大人离去后,夫人命我至小铺添购白蜡烛,我才出大门,就被六人围住,三人灰衣灰裤,灰布蒙头;三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林天来「噫」了一声,脑中又浮现田夫人辣手灭六人的惨景。韩业又道:「我一看即知,是绝迹江湖已久的六血门。六血门都是六人集体行动,从不落单。专门打劫富人,六人衣着极好辨认:分做两组,三人以灰布蒙头,身穿灰衣灰裤;三人黑巾蒙面,黑衣黑裤。」

林天来赞道:「不想你年纪轻轻,见识倒也广博,实属难得。」韩业毕竟是少年心性,被朝廷命官赞美,心中窃喜,略带腼腆,随即恢复严肃,续道:「我也只是只知其名。但我家乡有一玩伴,少不更事,曾加入其门。该门对于叛逃者,处以极刑。我曾亲眼见一叛逃者被抓回,他的身服被剥光,从头到脚绕缠上棉纸,浇上麻油,外面再涂上松脂白蜡,宛如一枝巨大的蜡烛然后倒竖在地上,用火点燃。刚开始,他还能呼喊,惨叫不绝,如同鬼哭;等到燃到大腿时,喊叫声渐渐微弱了;到小腹时,便再也叫不出来了,但是偶尔还叫一声;到心坎时便一命呜呼了。」

虽从韩业口中得知六血门行事风格,林天来还是颇感震惊,顿了一顿,认为不宜说出六血门已被田夫人「灭门」惨事,转而问道:「六血门的人围住你,跟你说什么?」韩业道:「其中一黑衣人,手一挥,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倒在这树下。我赶紧回到大宅,却是空无一人。」林天来「嗯」了一声,正要询问,韩业道:「我觉得奇怪,他们掳我而去,为何没有伤害我?既无拷问,也不加害,是何用意?」语气平缓,并无心有余悸之状。林天来暗暗称奇,问道:「田家甫遭大祸,你又被恶人所掳,但我看你既不气急败坏,也不怨天尤人,却还是心平气和,委实不易。」心念一动,道:「韩业,你是否有亲人可投靠?如果没有,不如暂时先跟在我身边,我需要帮手。」初见韩业,林天来对他眉清目秀,气质清新,颇有好感;后来见他被掳释回,平心静气,沉着自若,更觉不易;再听他详述六血门行事风格,见识广博,调理分明,更是欣赏,于是兴起爱才之念,不忍他流落江湖,埋没天赋。

韩业伏地便拜,喜道:「大人,承蒙收留,恩同再造。」林天来亦觉欣慰,道:「不必多礼,快起。」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4-01 15: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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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三回   扑朔迷离


二人回官府,短短几日,府内上上下下对韩业见闻广博,涉猎广泛,应对进退,谦逊有礼,同声称赞。

这日午后,一名差役急急来报:「启禀大人,官印忽然找不到了。」

林天来大怒,正要发作,韩业一见,不急不慌,道:「禀大人,请听我一言。」林天来道:「快说!快说!」韩业道:「大人不妨不动声色,案件自会解决。」林天来奇道:「案件自会解决?竟有此事?」韩业道:「是。请大人备十桶大水,置于庭院周围。」林天来不知韩业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他看来十足把握,态度冷静,只好依他。

到了半夜,手下的人来报:「失火了!」林天来命人将水桶直接灭火,迅速熄灭。结束后不久,官印已经不知不觉被放回来了。

林天来召韩业来,喜道:「你怎知官印一定会失而复得?」韩业道:「这无非是胥吏之辈偷去私盖文书契据,做点手脚。大人缓一缓,他用完了还会偷偷送回来:若追查得紧迫,他为了逃避罪责,就会把官印扔进水里火中灭迹。」

在场官员听了,对于韩业镇定处事,不自乱阵脚,都极为佩服。

就在众人散去后,韩业一躬身,道:「大人,请容禀告一事。」林天来知他在府内已有「万事通」、「韩万卷」的雅号,微一摆手,示意无须多礼,温言道:「请直说无妨。」韩业道:「本府虽说不上龙潭虎穴,但戒备森严,闲杂人等,如何知晓官印存放之处?即便知晓,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

林天来道:「或许如你所言,是不肖自家人拿去偷盖什么文件。」韩业摇头道:「大人请随我来,便即知晓。」

两人来到官印收放处,只见抽屉之锁安好无恙,木柜门上赫然三个大字:「云中手。」

林天来喃喃的道:「云中手,云中手,这……这是天下第一神偷!我一直想会一会他,没想到他已经先找上门来,很好。就算他不来,我也要找他,现在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此时门外一名差役禀告:「大人,我被这云中手打伤!」林天来回头一看,是刘东山,日前有一乞丐偷金老板元宝,被廷杖后释回,刘东山恨其公然偷盗,还故意被捕,大摇大摆进官府,受完廷杖安然无事,又大摇大摆大步走出,极度轻蔑,全不在乎。于是刘东山暗中跟监,用弹弓打乞丐,乞丐却安然无事。

林天来极为关切,道:「你被打伤?要不要紧?可看清打你之人模样?」刘东山恨恨的道:「怎么没看清!就是那个乞丐!他一定是记恨我在他背后用弹弓打他,怀恨在心,挟怨报复。」林天来「啊」的一声,原来天下第一神偷云中手扮成乞丐,偷遍江湖,一来乞丐容易装扮,二来乞丐人数众多,万一失手,混入人群,如滴水入大江,无迹可循。随即又想:「田老板已死,金老板失踪,天下知道少林珍宝的人,就是云中手。」又想到官府被人这样轻松来去进出,如入无人之境,面子倒也挂不住。

韩业道:「这天下第一神偷,每次作案后,都会在原处留下『云中手』三字,而且最常扮作乞丐,因为这样最不引人耳目。」林天来,心念一动,急道:「却不知府内有谁和这天下第一神偷交过手?」

刘东山道:「仅有一人,但已退职。」林天来抓住刘东山肩膀,道:「何人?何时?何事?」刘东山道:「是一名狱卒,史易包,年仅四十。上个月忽然以家里高堂老母年迈为由,自请卸职还乡。至于他与神偷详细过往情形,实无人知晓。据说,多年前他曾经有重大失职,让一名重刑犯逃掉了。」林天来「啊」的一声,刘东山又道:「传闻他目前还住在城外的山里,偏好竹子,宅前有一大片竹林。」

朝廷直接令林天来全力侦察此大案,所以他也无须告假,或再审理他案,直接出府,往城外奔去。

走了大约三十里,只见一座乱石堆就的高山,四周一片翠绿,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兽迹,山下有一条崎岖狭窄的碎石路,通向山谷深处,再遥望谷底,乱花杂树之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小村落,林天来顺着山路进了村,但见村中房舍不多,都是茅屋,意境甚是幽雅。景色虽美,无心观看,他心里还是念着案子:「田夫人究竟是何来历,竟有如此身手?」想起那晚她轻描淡写之间连毙六人,兀自心有余悸。又想:「她那晚为何要去金老板家?屋顶六人是冲着金老板而来?还是田夫人?如果六人是来杀田夫人,为何不去田家而知道她会在金老板家?而金老板呢?他怎么也消失无踪?该不会也遇害了?」

走进村里,见一大院,门朝北面,门前垂柳拂地,院内桂花飘香,夹杂着一丛丛竹子,几声鸟鸣错落其中。林天来心道:「就是这了。」正要开口叫门,只见一老人形象颇为狼狈,头戴绪树皮制的帽子,手持老叶木做成的拐杖,一副乡巴佬的样子,缓步而来。他见到林天来,想把帽子扶正,不料竟弄断了帽带,想弯腰拱手作礼,谁知又把衣襟撑破,连臂肘都露了出来。后来他干脆蹲下去弄那几乎露出脚趾的鞋,谁知那鞋也早已朽坏,藏起了脚趾,又露出了后跟。他见了林天来讶异神情,笑道:「此中之乐,非外人能知也,林大人快请进。」

此人正是史易包,虽只四十之龄,但发须皆白,望之却宛若七十。笑道:「大人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若我所料不错,应是为了田宅大案而来。」

林天来见史易包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一语道破自己来意,心中一凛:「田宅凶案,小丫鬟方伊伊和宝玉尚未寻获,发生不过十日,已传遍江湖。」见史易包一派天真,质朴自然,便道:「前辈客套,万不敢当。我有一事要请教。」

史易包道:「但有所知,必尽其言。」林天来肃然道:「这次案子太大了,田老板善名远播,遭此横祸,小丫鬟方伊伊失踪,连要送给少林的宝物也不见了。而金老板失踪至今,会不会与田宅之案多少也有些关系?我很担心他也已经遇害。」

史易包「嗯」了一声,眉头紧皱,若有所思。林天来暗自思量:「六血门会不会是因为早已得知金老板有少林珍宝线索,而在田老板遇害后,早一步去金宅,想逼供宝物下落,但却被田夫人灭门?金老板是否因为得到风声,提早走避,躲避六血门向他以酷刑逼问?六血门处决叛徒的方式固然残忍,但田夫人在弹指间就以杯屑连毙六人,更是匪夷所思。」不过他认为金老板为人刻薄寡恩,悭吝成性,平日得罪江湖人士,不知凡几,他的失踪究竟为何,实属难料,此刻不宜提及,所以隐去不言。

林天来又道:「我一直以为田老板手中的宝物是达摩手迹,没想到是一块宝玉,那是一颗核桃大小的玉,上面刻了三圣泛西湖。只有田老板的小丫鬟方伊伊知道所在。」

史易包点头道:「那块玉雕工细腻,天下无双,又叫天下第一宝玉。」林天来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宝玉……天下第一宝玉……」史易包续道:「大家认为方伊伊杀了田老板,带着宝玉逃走,也很正常。」

林天来不以为然,田老板尸身是他亲自仔细检验,全身上下毫无外伤,若说方伊伊是女孩子,喜爱宝玉,偷偷占为己有,那还有可能;但杀田老板,把自己逼上绝路,那是万万不可能。

只听史易包又道:「这么说来,田老板手中有两件至宝。一是天下第一宝玉,一是少林寺的镇寺之宝,达摩武功秘笈真迹。」

林天来道:「正是。实不相瞒,天下第一神偷无意间得知田老板有少林镇寺之宝,后来又来衙府故意告诉我。」史易包道:「现在田老板已死,金老板失踪,如果要找少林镇寺之宝,不妨先从这位天下第一神偷下手了。他虽主动告诉你大秘密,要藉你手保护少林宝物,但他会不会先下手,倒也难说得紧。此人亦正亦邪,忽善忽恶,可好可坏,实在是江湖第一让官府头痛人物。」

林天来道:「此言极是。」史易包又道:「其实,神偷会去故意去找你,透露这个大秘密,是为了报答田老板之恩。」林天来奇道:「报田老板的恩?此话怎讲?」

史易包道:「田老板是田家第四代,原先并不富有,只是开个小铺,以转手零售古董玉器为业。一天晚上,正要关门休息,忽然听到外面院子有人呻吟喊痛。他探头察看,原来是白天在刑场被官府用大杖处死的小偷。小偷衣服破烂,血迹斑斑,但神智清楚,声音微弱,缓缓说道:『请这位爷台……这位爷台,求你大发慈悲,先扶我起来,要不然被巡逻的差役发现,我就真的没命了。』田老板将他扶起,边走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偷道:『我本来气绝了,没想到天黑后又苏醒过来,只要……只要有点水喝,就能活过来。』

「田老板慈心顿起,一时不管会有何后患,就将小偷扶进内堂,至于此人为何『死而复生』,当下也未多想。小心为他解开原本绑在身上的粗麻绳,然后在一张床上铺了软席,让他躺下。又叫妻子来,为他洗伤口,喂他喝水,煮了清粥,让他住下,这件事无人知晓。
「过了半个月,小偷身上的伤口结痂;又过了半个月,能下地行走。田老板给了他些路费,趁黑夜亲自送他逃出城,田老板做了这事,却连小偷的姓名、住所都没问,时间一长,他自己也淡忘了。

「五年后,忽然有一天,有一个大富商骑着二十一头骡子,带着一批从人,贩运八千疋布来到城里,那些着名的大盘商、中盘商、市场经纪人、零售业者,全都争着迎接他,极尽奉承,全力讨好,想揽下这笔大生意。这位富商却到处打听,逢人就问:『田老板还住这吗,我想让他为我卖这批货。』众人都嘲笑他,因为田老板的小铺,其财力连一千疋布也买不起。最后富商出价一百两悬赏能为他引见田老板之人,才终于让人把田老板给找来了。

「田老板问名原委,推辞道:『这位大爷,如此盛情,我心领了。实不相瞒,我的家财不多,大爷这么大一笔交易,应该另外找城里财大势大的商人来做。』富商摇摇头,笑道:『这笔生意我就只看上你,你尽管帮我找你信得过的盘商,把货赊给他们,契约给我。』田老板只好按他的要求,接下了这笔生意。

「在当地住了几天,富商忽然吩咐田老板:『我要离开了,跟你做生意真是痛快。』田老板道:『大爷此行风尘仆仆,恕我眼拙,来不及迎接你。但请让我办一桌酒席,为你送行。』富商喜道:『甚好。但请只招待我一人,别邀其他盘商,我不喜见外人。』田老板欣然同意。

「翌日,富商来到田老板家,请田老板邀其妻子出来共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富商突然站起,问道:『两位仔细看看,还记得我吗?我就是五年前你们救活的那个囚犯啊!』田老板仔细端凝,啊的一声,说不出话来。富商又道:『我平生专门抢劫财物,纵横天下,来去自如,从未失手。那次失手被抓,算是栽了跟斗,才一得手就被抓了。』田老板道:『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从没想过得到什么报答,你这番举动,未免太过。』富商摇头道:『恩公说哪里话?我本来必死无疑, 多亏你相救,才保住这条命。这么大的恩德,怎能不报?行善施恩的人,固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不过受了恩惠的人,即使舍命相报,也是心甘情愿的。』田老板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富商续道:『蒙你们夫妇再生之恩,我离开你家的那一天,就指天发誓:从今以后,我不再杀人偷窃,只要再得了一笔钱,拿去报答田老板,我就不再做贼了!几天后,我无意间得知海山镖局要保一批货上太行山,只有一个三流武夫护镖。我抢了他,从此以后,当了商人,专做贩卖。现在我发达于济州汴州一带,房屋田地,多不可数。今日特意贩运这批货来报答你们二位的大恩,卖布的契约我就交给你本人,你可以用这笔收入来扩充生意,置办产业,今天就是向你们告别,以后我不再来了。』说完迅速拜辞而去。

「田老板望着一大笔契约,眼看离去的富商,怔怔出神,欲推辞已来不及,想收下又觉不妥,而哪里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得了这笔财产之后,他举家搬到湖北,迅速致富,家产万贯,当地人都称他为田老板。」

林天来默默听完,既不发问也不打断。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失手被捕,受刑不死,竟然死而复生,堪称奇遇。所以他得知田老板有宝,算准会引来大风波,也只有你这样热心又正义的好官,才护得了他,所以他故意说给你听,希望你能保护。」

林天来叹道:「可惜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不但田老板不幸遇害,连原先要送到少林寺的珍宝也不知下落。而且,我怀疑天下第一神偷可能将田老板要送还给少林的达摩手迹偷走。」史易包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天下第一神偷看中的东西,从未失手,至于得手之后会不会大意被捕,那就难说了。」林天来嗯了一声,正欲开口进一步询问,史易包道:「田老板如果真有达摩祖师手迹,那云中手虽要你保护珍宝,自己也可能先下手。毕竟少林寺镇寺之宝实在太过珍奇诱人,我推测他很难不心动。」林天来缓缓点头称是。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故意告知你,田老板有达摩祖师手迹,要你保护。若你不愿、不能、不及保护少林寺镇寺之宝,天下还有谁能将宝物送到少林寺?」

林天来忽然大惊,道:「天下第一镖局,海山镖局!」顿了一顿,仿佛自言自语说道:「田老板管家韩业说,曾经到海山镖局托运天下第一宝玉,镖局婉拒。想来那少林寺的镇寺之宝毕竟太过贵重,田老板当然是亲自出马,与海山镖局交涉。」

史易包缓缓点头,道:「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田老板一定会藉海山镖局把少林珍宝归还。」林天来叹道:「没想到,田老板却因此惹祸,海山镖局会不会杀人夺宝,也很难说,总之就是脱离不了关系。」史易包面露忧色,道:「现在田老板已死,金老板失踪,不管云中手是否先下手,此人飘忽不定,极难掌握,除非他找你,否则你找不到他,只有从海山镖局下手。我认为,达摩祖师手迹应该还在海山镖局。」

林天来「嗯」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江湖规矩,若运送这种大宝物,通常镖局不会受托后即送,一方面需低调,等到关于此宝物的风声全部消散,二方面则是勘查路线,安排镖师。他更清楚:这些江湖走镖客,对衙府官员是能避则避,一方面他们本就低调行事;一方面衙府里总有害群之马,专对镖局拿长取短,所以有些走镖客对衙府很反感,怀有敌意。
史易包道:「不知大人下一步有何计较?」林天来道:「你所言极是,我必须立刻到海山镖局,问明田老板是否请托镖局,将达摩祖师手迹送到少林的所有细节,田老板到底说了什么,弄清了这一点,对于宝物目前下落,以及云中手有没有对宝物下手,镖局运送宝物进度,甚至是否杀田老板而将少林宝物占为己有,都可以有更明确的掌握。」史易包道:「这些事弄清了,田老板死因,方伊伊和天下第一宝玉的去向,也可一并厘清。」林天来道:「正是。」心中却有另一股更坚定的声音响起:「连丁一被杀,田夫人来历之谜也可以解开了。」

牢记海山镖局去向,拜别史易包,林天来即刻上路。一想到此次到了海山镖局,所有问题都可解决,不禁全身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加快脚步,双眼发亮。

海山镖局位在海山谷,林天来经过一天一夜时间,第二天天亮时终于到达。只见山峰险峻,古木参天,风景奇特,如诗如画。沿着山路走,曲折通幽,云雾扑面,露水沾衣。一路上看见各种珍禽野兽,奇花异草,见所未见。再往前走了半天,有一处平原,眼前豁然开朗,家家高门,巨宅磷次,广园毗连,道路和桥梁,都是玛瑙玉石镶成。又继续前行,见远远树林中露出一座金色大院,白墙红瓦,绚丽多彩,两侧珠塔,玉楼高耸。原以为此间无人,但见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不论男女,服装华丽。

林天来步子慢慢减缓,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前是一座庄院,金沙铺地。泉水流淌,气象壮观。门外有壮汉十人,左右侍立,对林天来完全视而不见。

忽听屋内一少女娇叱一声「全部退下!」声音不大,但充满威严,十壮汉连应声都没应一声,自两侧迅速退下,无影无踪。那声音又道:「大人请进,我家主人有交代,所以我已在此恭候多时。」

林天来更无怀疑,进入厅内。偌大的厅内陈设却极简单,与屋外所见截然不同。仅有一人站立,背对门口。林天来心道:「这便是请我进来的女子了。」那女子缓缓回过头来,对林天来一笑,道:「大人连夜赶路,远道而来,辛苦了。」林天来吃了一惊,一时之间,竟没回礼。

但见那女子脑袋像石臼,眼睛深凹,身材笨重,样子极蠢,骨节粗壮,鼻子翘,喉咙鼓,头颈肥,头发稀,没有腰身,长着个鸡胸,皮肤墨黑如漆。总之,要多难有多难看。

那女子名叫包离春,是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的独生女。其丑天下无双, 因为丑名远扬,只要一提起「海山女」,几乎无人不晓,她的本名倒没人再叫了。

林天来正欲开口询问,包离春道:「我家主人适巧外出,上武当山,有急事。他临走前交代我将一件东西给大人。」林天来疑惑更甚,忽见门外一人进来禀报:「有个黑衣男子,自称包海地,知道今天是主人过六十岁生日,特来祝寿。」包离春吩咐道:「让客人进来。」林天来心道:「原来今天是包海山寿诞,他却外出,真令人不解。」

来人容貌雄伟,穿着宽袖的黑衣服,青绢缠头,手握一根齐眉棍,乌黑发亮,大步走到厅里。他身后紧随二名童子,年纪都是十五来岁,各人身背一把宝剑。走在最后的是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子,身穿浅橙色紧袖碧罗衫,腰间围着绣带,带子下垂过膝,浅红色吴绫裤,微微露出新鞋,双脚细小,形如菱角。手提一只筐,筐里头盛满红色寿桃。那女子道:「久闻海山棍法名震天下,今日特来领教。」林天来心中一惊:「怎么有人祝寿兼讨战?显然来意不善,若这批人故意生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包离春接过寿桃,也不道谢,淡淡一笑,道:「我家主人日前已出发前往武当山,各位来得真不是时候,待我先招呼客人,再献丑切磋如何?」言语中似乎十分有把握。

一行人很快退在旁侧,林天来即刻问道:「包姑娘,田老板曾经托付令尊送一件宝物到少林,请问宝物还在否?你是否知其详情?此事牵连过大,请姑娘务必说清楚。」他因有外人在,且来人似乎充满敌意,所以不愿提及少林宝物是达摩真迹。

包离春拿出一个绣花锦囊,道:「大人请看。」

林天来接过,打开锦囊,倒在手中,不禁「啊」的一声,是破成两块的玉,玉虽破,一看就知道是在田老板宅里所见,画在墙上的宝玉图,他双手将两块破玉接合,确是三圣泛西湖,雕工精细绝伦的天下第一宝玉。他大为惊讶,心念电转:「终于让我见到这天下第一宝玉,但是竟然已经破了。」

黑衣男横棍大喝:「你们镖局为何打破天下第一宝玉?」二位女童仆「唰唰」抽出宝剑,橙衣女则完全不动,冷眼观看。

包离春尚未回答,身后快闪出一人,那人身形不高,面孔黝黑,长着松曲的胡子,肩宽体壮,腰粗得一个人无法合抱,什么都比一般人大一倍,就像两个男子并排绑住。身穿短褂短裤,全身都是补丁,胳臂和大腿青筋浮现,盘节纠结,如蚯蚓粗。

林天来一怔,他见过此人二次!有一次他回衙府,见一人在衙门外游玩,只十八、九岁,力气却其大无比,双手把门口一对重达百斤的石狮子提了就走。林天来见了,叫他回来,他又提着石狮往回走。又有一次,林天来看到一位江湖卖艺的老头下令用二头驴拉一根横木,叫此人在后面挽住横木,老头又叫手下镖师用力鞭打二驴,驴拚命向前,竟不能拉一动一尺一寸。林天来对他有如此大力很惊奇,生平从未见过力气比他更大的人,没想到在海山镖局又看到他,而他成为镖局的镖师。

包离春拍手笑道:「包三叔,你想领教我家主人的海山棍法,我叫本镖局力气最小的镖师跟你较量较量。他是叫古大力,人称『海山双绝』之一的『绝无仅有』。」

包海地笑道:「海山镖局的海山棍法,分为海叉棍与山叉棍,海叉棍有海不洋波、苦海无边、名闻海内、翻江倒海四套;山叉棍有日薄西山、水穷山尽、千山万水、山崩地裂四套,每套四四一十六变,共一百二十八式。我倒要看看,你海山镖局一个小小镖师会几式。喂,大个子,你的棍呢?连棍都没有,使什么海山棍法?」

古大力面无表情,默默走到庭院,选一株碗口粗的柏树,双手握住,摇了一摇,几片枯叶稀疏落下,他吸一口气,跨稳马步,「啪」的一声,将柏树拗断。除了包离春,众人大惊,虽见此人体形即可推知其力大无穷;但力大如此,委实可畏可布。  

包海地见了,也暗自心惊,但既已下场,如何退缩?一招「苦海无边」,直攻过去。但听得闷闷「啪」的一声,包海地手中之棍已断成两截,双手又痛又麻,虎口被断棍震得全是血。

原来古大力挥动手中柏树,他力气大到极点,速度也是快到极点,打断了包海地手中之棍。二位女童仆手持利剑,与包海地以鼎足之势分立古大力前、左后、右后方。古大力不愿伤她们,手持柏树,原地旋转。

林天来只觉劲风扑面,连桌上茶碗都轻轻发出清脆喀啦声。再看女童,手中利剑全断两截。

包离春高叫道:「我家主人确实去了武当山,你们请回吧。」那橙衣女子还是不发一语,看了林天来一眼,率众离去。包离春又道:「大人,兄弟阋墙,家族内斗,让你见笑了。他是我叔叔,我爹爹的三弟,我家晚辈都称包三叔,那橙衣女子是他独生女。」顿了一顿,心想林天来关心的不是这些事,赶紧道:「我家主人去武当山之前,知道你一定会登门拜访,所以命我一定要将这玉交还给大人。」

林天来道:「这玉是田老板亲送来贵镖局?」包离春道:「所有托标事宜,都是由我爹亲自接见,这玉确是田老板送来,但为何会破,小女子实在不知,爹爹交给我绣花锦囊时,我不敢打开。直到大人方才取出,我才知宝玉已破。我也不知田老板交到爹爹手上时,宝玉是否完整,也不敢过问。」林天来点头,暗想:「原来田老板命韩业托送天下第一宝玉,镖局婉拒后,田老板后来又跑一趟,亲自交涉。可见宝玉不是方伊伊所偷,那她到哪去了?宝又是谁摔破?田老板亲自跑一趟,想必是为了请托镖局运送达摩手迹到少林寺。」

包离春道:「请大人收下宝玉。」

林天来缓缓摇头,道:「这玉原是田老板之物,日后有机会可请贵镖局归换田家即可。」他心知田家大宅发生如此惨案,海山镖局不能不知。这田老板遗物,还是该归还田家。

包离春道:「既然大人如此吩咐,小女子照办便是。」林天来神情凝重,道:「田老板除了托送宝玉,还有托送什么东西?」包离春道:「这点无人可知,凡是来请托敝镖局,都是我家主人亲自接见洽谈的,小女子从未见过田老板本人。」

林天来推想包离春或许是因自觉相貌丑陋,自尊极强,不愿见客,当即转换话锋,改口道:「不知镖头是何时启程至武当?何时返谷?」包离春道:「大人来得不巧,我家主人昨夜匆匆启程,并未告知何时返谷。待我家主人自武当返谷,敝镖局会立刻派人至太守府禀告大人。」

林天来眉头深锁,道:「近日镖局是否有什么人来生事?或是运镖过程与人结下梁子?」包离春道:「回大人,敝镖局在江湖走镖,向来是战战兢兢,全心全力护镖送镖,我家主人行事低调,以和为贵,江湖朋友一听说海山镖局,向来是称赞的。」林天来知道虽然总镖头包海山不在,镖局仍很多镖师可保护镖局,而包海山居然在自己寿辰前往武当,必是极为紧急之事。然包离春不知原由,再问下去也是于事无补,便道:「一切请小心,告辞了。」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2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4-08 1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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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四回   千惊万险


  包离春道:「不知大人是否要在敝处用简餐?」林天来道:「这倒不必,多谢了。」包离春又道:「是否需要古大力护送大人出海山谷?」林天来笑道:「这也不必了,我循原路出谷即可。」

  包离春又客套了几句,林天来上路。他心中一直挂念案子,仔细想了一遍,疑点重重,本以为此次来到海山镖局,一切谜团可解,未料包海山去了武当,宝玉已碎,更添疑窦。唯一收获,是确定了方伊伊不是如田夫人所说,杀人夺宝而弃家出走。

  林天来心中反覆思考,未料已错过出谷路,走到另一条岔路上,他浑然不知。况且进谷时也是满脑子案情,根本没用心去记路径。

  不知不觉又来到一座大庄园,从门口到厅堂一路上灯火辉煌,结彩悬球,厅堂周围挂着锦锻,几十个奴仆,部穿着鲜盛的服装,见了林天来,垂手肃立,目不转睛。这时已经是三更天,室内铺着毡,挂着幔,灯烛辉煌。林天来心中沉吟:「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搞什么鬼?」他因查案不顺,怒气渐升。

  再往前走,见一大殿,墙瓦都涂饰着厚厚的大红油漆,所有的门槛都用黄铜包裹,上下都雕着龙纹,饰以金彩,金光灿烂,耀人眼目。地上铺的台阶,无论高低,是一色汉白玉,殿身尤其高壮阔大,梁栋都涂以赤金,画着龙凤,光耀射目。四壁用彩色画着龙虎狮象,气派非凡,富贵显赫。

  忽闻门内马嘶声,进入一看,庭院一匹骏马,马上鞍蹬齐全。林天来怀疑是谁家走失的马,再仔细看,却隐约有个绣囊。解开来看,里头有一瓣莲花,上面有一行小字,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书:「欲解案情,骑至即发。」却不署姓名。林天来冷笑一声。只见骏马几次点头跪地,好像劝他快上马的意思。林天来跨上马背,马立即向东南方奔驰。

  也不知道跑出去多少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只见莲花池一个连着一个,像带子一样,到了第三个池子旁边,马停住脚步,昂首长嘶,不再前进。眼前一座高大宅第,他正面对着红色大门,听到里面有人说道:「来了。」门就打开了,有个小丫头招呼他说:「请进。」林天来慢步往里走。到了内室,只见烛光荧荧,发出碧光。绣室内垂帐中有呻吟叹息的声音。小丫头走向前去说:「到了。」接着听见一阵风铃声,帐幔慢慢打开,有个美丽的紫衣女子坐在床上。

  她缓缓抬起头,轻轻的道:「大人,方伊伊没有偷天下第一宝玉,这案子可以不用再查了吧?」

  若换做他人,林天来早已大怒,但不知怎地,对这位轻声细语、不卑不亢的女子,他就是无法发怒。温言道:「方伊伊下落未明,本官十分挂念她安危,若姑娘知其下落,还望告知。」心道:「况且不只方伊伊,达摩手迹、田老板与丁一离奇死因、田夫人来历、金老板失踪五大疑点尚未厘清,怎可停止办案?」

  但听得紫衣女子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过了良久才道:「大人,小女子有一言相劝……」

  话未说完,「砰磅」一声巨响,门窗破了八扇,一巨汉手持粗大铁棍,站在门口,粗声道:「包姑娘有令,别再耽误大人行程,否则后果自行负责。」语气平平,充满威严,正是古大力。

  紫衣女子顽皮笑道:「我偏要耽误。」古大力一怔,深深吸一口气,全身骨节咯咯作响,随着气行路线,骨节也一节连着一节「喀喀咯咯」一路响过去。随即举棍直攻,这力道便是一匹马也足已被扫倒在地。林天来惊呼:「别伤人!」却见那紫衣女子左足轻轻踏上铁棍末端,右足在古大力额头点了一下,轻轻巧巧落在门外。她向古大力扮个鬼脸,道:「既然有你保护大人,也不需我献丑,不玩了。」轻飘飘跃出墙。林天来正要进一步询问,她轻柔曼妙身影已消失尽头。

  林天来望着紫衣女子倩影,心中迷团更甚,怔怔出神,不禁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只见古大力额头上有一脚印,正是紫衣少女方才所踏。他想笑又不敢,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嘴唇紧闭,强忍住笑。

  古大力道:「大人,海山谷名称虽好听,但危机重重,外人一进来,其实很危险的。」林天来「嗯」了一声,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古大力道:「我们总镖头之所以选在这里落脚生根,就是看上海山谷的险恶环境。」

  林天来见古大力质朴真诚,很是欢喜,见他外貌体型与丁一极为相似,只是太壮硕,好似两个丁一并排绑在一起。想起丁一之死,心中又是一恸,柔声道:「你怎么会来海山谷,跟在包海山总镖头手下?」

  古大力道:「我从小力大无穷,一人干十人的活也没问题,以前我跟的主人,都是江湖卖艺的,总是因为我勤劳,自愿干活多,又从不抱怨,对我很看重。有一次,总镖头拉五百斤的煤回海山谷,经过一处大土坡,下坡时骡子瘸了腿,车子快要翻了,我恰好从旁经过,看了之后马上在后面用力拽住车,慢慢下坡,安全送到海山谷,面不改色。主人知道后非常惊奇,很佩服我力大如神,就叫我跟着他做事。」

  林天来赞道:「你的神力,真是绝无仅有的。」古大力又道:「有一次,镖行的人押送一批布匹去京城。途中遇到强盗来抢,二位镖师上去战斗,都败下阵来,一死一伤。当时我手里没有武器,情急之下,拔起路旁一棵小榕树,横扫过去,强盗们无法抵挡,都被活捉,从此总镖头就叫我专门押镖贩布。」林天来道:「想来总镖头对下人很好。」

  古大力道:「不错。总镖头慷慨好客,对待下人如自己家人,还为我特别定制了一根精铁棍子,长一丈二尺,重八百斤。我使棍既无师授,也无棍法,只靠一股勇力横扫过去,无人能挡。我把铁棍放在车后,普通人要八个才能抬得动它,而我单手拾起,就如捏一根草,盗贼们都不敢来招惹我。」

  林天来笑道:「原来如此。『海山双绝』之『绝无仅有』的大名从此威震江湖。」明白古大力只是以气力取胜,心念一动,随即正色道:「使棍不是以力气大小取胜,一根丈二的棍棒,手握中间,前后各露出五、六尺;手每移动一寸,棍棒两头就等于伸长了一尺,面对敌首要侧身,你虽然是防备七尺远的进攻,实际上只需注意七寸之地。这是因为,你的手只在上下左右六七寸的范围移动,所以用力集中,握棒牢固,如此一来,对方打你,无机可趁;你打对方,却极易成功,不懂个中道理的人白白使用猛力,力气耗完了,心里就胆怯,所以会失败。」他于公务闲暇之余,喜读武功宝典,一是兴趣,二是健身。见古大力似乎未能掌握使棍要旨,不禁出言指点。

  古大力却似完全没听见,道:「大人,谷中其实处处危险,很多人走进来,还不一定,……嗯,还不一定,……找到路出去。」

  林天来笑道:「很多人走进来,还不一定活着出去,你想说这个吧?」他遇到越难办的案子,越是兴致勃勃,精神奕奕。傲心顿起,昂然道:「多谢关心,我这就回府了。」大步走出,加紧脚步。

  古大力望着林天来远去背影,完全无语,一脸茫然。
 
  此时天已亮,林天来走了大段路,见路旁一楼阁,甚破旧,前有一牌坊,斑驳蛛网,青苔横生,凋零残败。楼阁外有墙围起,中间凿一水池,池子数十丈见方。林天来走进,坐在池边,缓缓闭上双眼,舒缓近日紧绷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檀香味,轻淡幽远,但闻之神清气爽。正疑惑着,背后被人一推,跌进一个几丈深的坑里。

  他抬头看天,这坑足足有十丈高。再看四周,穴内有穴,内穴就像一个倒扣的大锅,三面石头尖利,前壁削平,高一丈左右,壁上长满青苔,光溜无比。外穴不看还好,一看极度震惊:是两只小鳄鱼,闭眼休息。

  林天来试着努力爬出洞,都摔下来,他绕着四壁,彷徨无措。忽一阵冷风吹来,一只大鳄鱼从壁上缓缓爬下,口里衔着一头麋鹿,喂食两小鳄。它见到林天来,就停住不动,接着朝四面看看,不但没有扑爬向林天来,反而把剩肉抛给他,意思是也叫他吃些。然后领着小鳄鱼,进内穴中睡觉去了。林天来想:「这鳄鱼不伤害我,是由于吃饱不饿,到明早它一定会吃我。」也不敢睡,抽出随身短刀,全身紧绷,不敢大意。

  等到天亮,鳄鱼未碰他,而是爬向内穴深处,不见踪迹。

  折腾两天一夜,林天来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睡了好半天,被一条冰凉之物惊醒,林天来急向右滚,迅速避开。定神一看,是条绳索,缚着盛饭的筐子垂下来。林天来饿坏了,拿过饭就吃,吃完饭绳子又提上去了。到了深夜,气愤到了极点,悲叹怨恨,满肚子冤屈无处诉说。累到极点,又沉沉睡去。

  半夜醒来,他发现有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枕在他的脖子上,伸手一摸,怎么湿湿黏黏,定神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个鳄鱼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即起身,再仔细一看,是那只大鳄,睡得正熟。原是那鳄鱼吃下一条狗,狗肉热性,因此它像喝醉酒似的睡着,嘴角还流着白沫。林天来看着鳄鱼,心里琢磨:「他没有害人之心,还跟我躺在一起,我如果趁他睡死了,杀了他,这可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自己也没把握杀鳄,说不定一刀没刺死,鳄鱼受到攻击,野性大发,更加危险。

  走到内穴,仰望着屋顶,林天来坐在石头上,又把案子想了一遍,他时而闭目,时而低头,想得入神极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环境。

  回过神来,忽然看见一样东西像飞鸟似的落下来,感觉来到了身边,原来是一个女子,用手轻轻拍了他肩膀,说道:「想来你一定很惊怕,但有我在,用不着发愁。」听这声音,他知道是昨日遇到的那个紫衣女子。女子说:「让我救你出去。」便把一匹绢在他的胸膊间接连绕了几道,缠缚得紧紧的,绢的另一头系在她自己身上,然后纵身一跃,腾空飞出了坑洞,在洞口远处落地。

  林天来见过之前她避开古大力的轻巧武功,万万没料到她竟是身怀绝技。只听她说:「大人,请先回府吧,这案子方伊伊没有偷宝玉,也没有杀人。」顿了一顿,似乎难以措辞,又道:「包离春自然会派镖局的镖师保护你出谷。」说完不见踪迹。  

  林天来回过神,眼前一条九尺大鳄!他惊魂未定,连退三步。再仔细一看,口中含着一只人手,自肘而断,鲜血犹滴。那鳄鱼完全不动,仿佛泥塑。林天来走近二步,俯身过去,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是金老板的手!错不了,他右手无名指上有鸡蛋般大的金戒指,那金戒指做工之细,天下无双。」

  那鳄鱼忽然转向,往沼泽缓缓爬去。林天来大惊,想留下鳄鱼,又无法可用。正在此时,眼前一巨大身影,正是古大力。林天来大叫:「古大力!来得好!快!快!快帮我留下鳄鱼!」

  古大力被林天来忽然一叫,再看鳄鱼口中有一只断手,想都不想,抓起鳄鱼尾,对准沼泽旁一株松树,猛甩过去。但听得「啪」一声,叶子如雨落下。古大力手抓尾巴,仔细一看,鳄鱼还是叼着断手。古大力裂开大嘴,大喝一声,把鳄鱼往沼泽旁的巨石直甩过去。但听得更大的沉闷「噗」一声,随后又听到「喀啦喀啦」二声,那鳄鱼已全身瘫软,仿佛无骨。古大力嘴角微扬,似是对自己的巨大力道感到满意,再一看鳄鱼头,嘴里还是叼着断手。

  正懊恼,忽然后方一声音:「大哥,让我试试我的金刚拳!」

  林天来回过头,看见又一壮汉,不禁一愣。原来是「海山双绝」的另一绝「命不该绝」麦铁拳。

  一见此人,林天来随即想起:三年前审过的案子,一群恶霸到处欺凌人,被他判以重刑。
  壮汉名麦铁拳,四川人,自小父母双亡,舅舅扶养长大。当地流贼猖獗,麦铁拳舅舅被地方恶霸抓获,逼他交钱。其实他家连米都没有,又从何交起?恶霸才不管,不交钱财,横刀杀人。

  麦铁拳当年才十五岁,躲在后面,看到情况紧急就跳了出来。骗恶霸道:「我知道钱藏在什么地方,我带你们去挖!」恶霸丢下舅舅,跟着麦铁拳取财宝去了。在恶霸的监视下,麦铁拳这里挖个洞,那里刨个坑,哪来的钱?

  恶霸察觉这小子是在骗人,怎能放过他!麦铁拳哭着央求道:「其实并不知道有什么财宝,只是怕你们杀我舅舅,才出来骗你们的,我情愿代舅舅死。」恶霸听说被这个小孩子骗了,暴跳如雷,一刀就把麦铁拳砍倒,扬长而去。

  麦铁拳的舅舅找到他,察看他的伤情,只见颈骨断了,咽喉没断,还有气呢。就把麦铁拳背回家。养伤八个月,伤口才真正愈合,不过他的脑袋从此歪了。再也正不过来。

  又过了半年,舅舅生病,向金老板举债治病,欠了大笔帐务,不久过世。麦铁拳无法偿还,金老板又逼价甚急,不得已自愿给对方当奴仆。

  到了金家大院,金老板待他非常苛刻,每天叫他舂米,并且嫌他舂得太慢,不准他用杵,只能用拳头,还规定每天必须舂米一斗,若米舂得不干净还要被鞭笞。麦铁拳万般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卖力工作,即使稻芒刺痛皮肤、双拳渗血,也不喊疼。起初,他的典期为三年,期限到了以后,由于仍无人赎回,遂废止契约,水远为奴。此时他因每天用拳舂米,两拳肌肉尽创,骨坚如铁。

  一次,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亲自压镖,途中见麦铁拳力大无敌,惊为奇人,立即向金老板重金挖角,金老板只要有钱赚,自己的肾也卖了,当然乐于同意。

*   *   *

  古大力道:「麦铁拳,你来得正好,这鳄鱼不知咬断谁的手,你快抓住,让林大人带回府。」

  麦铁拳双眼一瞪,凌空跳起,别看他手脚粗壮,这一跃竟越过了林天来头顶,林天来抬头一看,只见两个宛如虎头般大小的巨大拳头在空中急速落下,林天来也不禁往右跨了半步。

  「波」的一声,麦铁拳落下时伸出双拳,狠狠往鳄鱼头打落。鳄鱼缓缓闭上双眼,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即再也不动了。林天来正要走近,麦铁拳伸手去拿断手,却怎么拿也拿不出。原来他这一拳力道过猛,鳄鱼上下齿颚完全密和,无缝无隙,除非鳄鱼自己开口,否则任凭力气再大,天下再无一人可自鳄鱼口中拿出断手。

  麦铁拳搔搔头,喃喃的道:「这该如何?」古大力正要说话,林天来道:「不要紧,先这样吧,」话未说完,那鳄鱼忽然睁开眼,快速爬入沼泽,不见踪影。原来鳄鱼装死,三人反应过来时,早已潜入沼泽深处。

  林天来极度扼腕,懊恼道:「可惜没抓住,不然的话,把断臂取回,找个高明大夫,说不定可接回。」麦铁拳道:「莫非大人识得此人,知道是谁的手?」林天来道:「那是金老板的手。」

  麦铁拳「啊」的一声,他刚才站在鳄鱼另一侧,所以一时之间没有认出右手金戒指,道:「 大人,我这边看到的断臂,是被撕扯下来,如此严重外伤,金老板多半已失血过多而死。如果断口切平,或许还有机会可以接起来。」

  林天来暗自佩服,自叹弗如,心想:「麦铁拳外形粗犷无比,心思竟是如此细腻!」又想:「金老板虽然悭吝成性,刻薄寡恩,但却落得如此下场,死无全尸,命丧鳄鱼口,令人欷嘘。」

  三人即刻往出谷小路而去。古大力道:「对了,二弟,你怎么来了?」他两人被包海山收罗,以兄弟相称。麦铁拳道:「是包姑娘特地命我保护林大人。原来林大人在海山谷这短短几天,江湖起了大波澜。」林天来眉头一皱,古大力急问:「出了什么事?」

  麦铁拳道:「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魔已经来到湖北!」

  林天来、古大力齐道:「毒魔已经来到湖北!」林天来脸上微微变色,似是欲言又止,不禁加快脚步。

  古大力、麦铁拳对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闻其名,其余并不知详,更何况自己只是奉包离春之命保护林天来,更不多问。

  三人一路无语,林天来心事重重,面色凝重,田老板大案未解,现在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他隐隐约约觉得,两事必有牵连。

  来到海山谷口,天色已晚,麦铁拳道:「大人是否需要我们护送回府?」林天来道:「这就不必了。」古大力道:「大人英武勇猛,想来也不必怕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是身子贵重,还有重大案子要查,还有多少小百姓要靠大人申冤,含有很多人间不平事等着大人去伸张正义,请保重贵体,无须作无谓牺牲,白白被伤害了。」

  林天来万万没想到古大力如此粗人,竟有如此窝心话语,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心下大为感动:「古云人不可貌相,诚哉斯言!这两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包海山眼光如此锐利,收罗两人,绝非因为力大无穷而已。」淡淡一笑,道:「那毒魔要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话才说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檀香,随即一个沙哑声音在背后传来:「嘿嘿,我倒真想看看容不容易。」

  三人大惊,此人竟可一路隐隐相随而完全不被知觉,三人对于他如何出现,全然不知。身手如鬼如魅,思之令人不寒而栗。再看其人,四十多岁,面色深黑,双颊凹陷,轮廓深邃,似非中土之人,头发卷曲,双眼眯成一线,明明是睁着眼,却好似闭目好像睡着了。

  麦铁拳大怒:「来者何人?胆敢在海山谷撒野?还对太守大人无礼?」大喝一声,右拳直攻,猛打过去。

  那怪人「嘻」的一声,不避不闪,左肩看似就要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拳,却又轻轻一斜,巧秒闪过,脸上表情充满轻蔑。古大力抄起铁棍,横扫怪人头部,怪人右手食指与中指轻扣,在古大力左腕一弹,古大力的铁棍差点脱手。那怪人更不答话,右手划了小圈,往林天来额头拍去。

  这三招一气呵成,快速绝伦,闪得极快,攻得极妙。其实古大力与麦铁拳虽力气极大,罕有人敌,但若论招术精妙,那可是万万不及。林天来只觉额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了一下,随即听那怪人哈哈大笑,用沙哑声音说道:「你别再查案了,好好休息吧。」飘然而去,不见踪迹。

  麦铁拳本欲急追,古大力道:「别追了!」其实他心知肚明,怪人身手怪异,就算追上,凭着力大无穷也拿他无可奈何。转而问林天来道:「大人可受伤了?」

  林天来额头滴汗如雨,全身发冷,道:「快,快到太守府,帮我找韩业,雇一辆大车;还要最健壮,最有耐力的双马,快找韩业来,快去快回!」说完倒下,全身弯曲,双膝碰头,往前滚几十回,身体弯曲,头脚相挨,就像拉紧的机弩。
 
  韩业火速赶到,谢过古大力,将林天来安置大车上,看了这症状,喃喃的道:「这是毒魔下的毒手!」古大力看林天来不断扭曲,只好将他绑在铁棍上。但林天来中毒之后身体一直自弯,竟把绳子绷断。麦铁拳见状,找了牛筋与麻绳,浸油后,再与古大力联手,把林天来绑在铁棍上。若不这样做,只恐林天来没被毒死,就脊骨折断而亡。

  林天来甫中此毒,全身会卷成一圈,在地上不断转圈,痛不欲生,无药可解。然此毒毒性极怪,中毒隔日之后,每日仅有子时发毒。

  回府之后,韩业细心照护,林天来日间意识清楚,但每日子时一到,饱受此毒之苦,且毒发后全身虚脱,疲软无力,须调养一天。经一天休息,又是一阵毒发,苦不堪言。林天来认为此毒如此断续发作,身受之苦,比直接毒发身亡更折磨人。

  这日差役忽来禀告:少林寺住持八无方丈下山,正前往本府!

  原来八无在少林寺闻知田老板受害,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太守林天来为了查案受伤,少林珍宝据传闻已落入奸徒之手,种种传说,绘声绘影,此案与少林寺相关重大,全因田老板手中有少林寺镇寺之宝而起,现在田老板死因未明,毒魔重出江湖,办案的太守因此受重伤。八无认为责无旁贷,为了协助查案,平息事端,将少林寺僧务托交达摩堂首座后,亲自下山,从河南风尘仆仆,一路直奔湖北。

  这晚子时,林天来毒发后,坐在床沿休息,召韩业来,温言道:「你博学多闻,天下无双,告诉我多一些这位少林寺住持八无方丈的事,我想多了解。」韩业说起八无方丈,其中最令人动容,乃是「剌血写经」。

  许多高僧剌血写经,这是修炼,一种极高境界的自苦自磨。少林住持八无方丈,自十三岁出家,已历二十七年刺血,写了五百卷弥陀经、一百卷金刚经、一部法严经,虽形骸似槁木,血枯骨立,却仍诵念佛声,屡屡不绝。在剌血写经过程中,需搭配佛号声,是血写佛经的一套仪式,即每书一字,必三作礼,三围绕,三称佛名。以繁重刺血写经的仪式,造成自身肉体极端痛苦,以坚定信仰,柔软本心,精进道业,体悟佛性。

  林天来喃喃的道:「这位八无方丈,其悲心与愿行真是旷古所无。」默想其法号八无「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更觉其人道德高尚,境界高深。

  韩业又道:「八无方丈自十年前开始,每年十二月初一在大雄宝殿内举行『书福』盛典:包括祈福、书福、送福、迎福四步骤。祈求苍天赐福,神天福佑。」

  林天来道:「真是一代宗师。为众生祈福,让人好生景仰。却不知祈福、书福、送福、迎福四步骤是如何运作?」

  韩业道:「初一清早,天未破晓,方丈在方丈院诵毕金刚经,随即到六祖殿拜佛,这是祈福。再到后殿用一丈二的大毛笔,在四尺见方的云龙大红朱笺纸上写一个大的福字,这叫书福。然后将这个福字保存在大雄宝殿内,叫留福。至此,可算龙天诸佛已把福气降下,这叫第一大福。方丈出六祖殿,再进二祖庵,书写第二个大福字,并将这整个福字带回方丈院,悬挂罗汉堂上。从这天起,要天天到六祖殿漱芳斋,在一尺四寸见方的大红朱笺纸上反覆书写福字,一直写到当月二十五日为止,用这些福字为天下百姓祈福。第二年正月初一,八无方丈早起,赶至二祖庵礼佛后,至大雄宝殿取回去年十二月初一日写的那个福字,是谓迎福。回到方丈院内,把迎来的福字悬挂于六祖殿内,叫受福。最后再写一个福字悬挂于二祖庵,至此典礼完毕。」

  林天来肃然道:「方丈大师心心念念,为天下苍生祈福,此大悲心,大慈心,此恒心毅力,为佛教为众生,真是一代大宗师!」

  少林寺位于河南,河南与湖北并不远,又过了五日,八无到府。

  林天来一见,心中一凛:「原来少林方丈竟然如此年轻!」八无心中也颇为讶异,暗忖:「久闻东阳太守林天来办案如神,破案连连,没想到如此年轻!」温言道:「大人身子是否安好?这些日子辛苦了。」

  林天来叹道:「这毒太过凶猛,白昼还好,就是每日子时发作一次,全身宛如在地狱中。」八无道:「依我所见,此毒恐将日久愈深,愈难治愈。劝大人及早就医。」林天来道:「找了高明的大夫,无一人会驱毒。」

  八无道:「若我所料不错,世间只有一人可解此毒,他是人称一帖神医的祈一帖。」

  林天来喃喃的道:「一帖神医……一帖神医……」这时韩业送上清茶,八无谦谢。林天来道:「韩业,你可坐于此位。」说着向桌子一指,韩业在八无对面坐了下来,他知道林天来要借用他广博知识,有他参与研商治伤对策,应可省事不少。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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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五回   一帖神医


  八无道:「不知那一帖神医有何习性?我们若冒然求医,会不会太过唐突?」

  韩业道:「神医本名祈一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祖母给他取了『一帖』的名字,希望他再吃一帖药,病就可以完全好。后来他医术愈来愈刚高超,给人看诊,只需一帖,任何怪病,一律根除,声动乡里,名震天下,求医者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他的性格也很怪:对合得来的,说起话来娓娓不倦,废寝忘食;对不合意的人,则白眼朝天,不答不理,可以整天不讲一句话。他对贫穷病人,常施舍药方药材,不收钱;如病况危急,他可以每日出诊二次、三次,不辞辛苦。如果是富贵人家请他,只要在礼貌上积稍不够周到,他就往往要生气不肯去,有人问为何如此,他说:『这些富人库中有银,仓中有粮食,死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是穷人,他要自食其力,老婆孩子要靠他,死了怎么行?』」

  林天来啧啧称奇,韩业又道:「我还在田老板家的时候,有一阵子他不知怎地,一直咳嗽。以为只是染上风寒,看遍名医,吃遍各种名贵药材也好不了。一帖神医虽然不喜为富贵人家出诊,但田老板乐善好施,善行遍地开花,所以神医乐于为他诊治,道:『你不必再去看别的医生,我可以为你诊治。你平时太喜欢吃辣,辣能生痰,你的病是胸腹之间有痰造成的,只要煎服犀角、人参、腻粉、白矾,就可痊愈,不用担心。』田老板相信他的话,吃完他开的药方,果然就好了。」

  林天来、八无缓缓点头。韩业又道:「隔了半个月,田老板染了疟疾,一帖神医只开一帖,那就是丹砂、曾青、雄黄,雌黄、磁石、金牙,制成『太一神精丹』,就这一帖,完全治愈。」

  八无赞道:「你记性真好,这些药名居然记得住。」韩业被称赞,受宠若惊,忙道:「大师过奖,我只是想,如果记住药方,日后若村里有人再生同样的病,我就可以帮上一帮,也就不用劳动一帖神医出马。」八无点头称是。

  韩业问道:「大人还记得田夫人吗?她喜好武功。」林天来微微一凛,又想起她举手间连毙六血门的高段凶残武功,功力之深,岂只是「喜好武功」的泛泛兴趣而已。韩业道:「田夫人平日喜舞剑,有一次,手舞足蹈,无意间划伤了脸颊,一帖神医出药方:『用白獭髓,和着琥珀粉末涂搽。』不久便好了。」

  八无点头道:「琥珀可以入药,有镇痉、去瘀,弥创生肌的功能。琥珀盒打碎,可作金创药。」韩业又道:「但琥珀用太多,伤好之后,眉心留下一点红痣,这点红痣使夫人更加美丽。」八无道:「既然提起田老板与田夫人,大人并无须太过挂怀,眼下第一要紧之事,是请一帖神医去除这天下至毒。」语气甚是忧心。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位神医还有一段佳话。」林天来和韩业一起望着八无,八无道:「在离少林寺不远之处,有一座明净寺,住持福远是我旧识,他有时会到少林寺探望我,与我切磋佛学,谈武论艺。有一阵子他很久没来看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忽然生了很重的病,我去看他。一见之下,无法置信,他已经不像我认识的朋友:两眼涣散无神,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说话声音有点发抖。我看了很不忍心,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说每日到了作晚课时,东厢房里的罄没有人敲,却会自鸣自响,并非偶尔,而是天天,声响清晰可辨,但绝无人去敲击。他就这样一日日活在惊悚之中,认为是前世冤亲债主前来索报,业力牵引,业障现前,因果业报,时候已到。」

  林天来、韩业对望一眼,默默无语。八无又道:「我回到少林寺,召集众僧,述明原委,以为集思广益,可有破解之法。但大家还是不知原因。」林天来道:「会不会是顽皮小沙弥偷偷敲了罄,躲起来。」他审案无数,推理思维一流,是以有此联想。

  八无摇头道:「福远住持作晚课时就在东厢房,如果有任何人进来敲罄,他一定会看到。」韩业道:「会不会是猫狗跳上桌子,撞到罄?」八无道:「那罄有脸盆大,猫狗肉身柔软,就算撞到罄也不可能发出罄音。」顿了一顿,又道:「过了半月,一天傍晚,也许是因缘成熟,一帖神医到明净寺,当时福远住持正在作晚课,神医一见住持,即知住持重病。过了三天,神医再度来到大殿,对即将作晚课的住持道:『借我一把锉刀,我可以治好你的病。』福远被不击自呜的罄声弄得精神几近错乱,虽然不太相信一帖神医,但抱着试一试也好的心理,还是勉力找了一把锉刀。神医握着锉刀,仔细打量罄,然后在罄上锉了几下。对福远说道:『我保证罄再也不会不敲而响了。』一直到晚课过后,罄都没有再响。福远如释重负,心中欢喜,请教神医。原来当日神医见福远精神萎顿,目光涣散,悲心即起,心中默默决意助他。神医一连三天都到寺中,却无人知晓。他终于发现,寺院晚课时,在寺院里的大钟被连续撞击后,声音与罄音律相合,产生共振,于是罄才会自动响起,发生击彼应此的现象。神医拿锉刀把罄锉了几个缺口,把音律变了,敲钟时磬就不应。从此,以前每天定时自呜的罄,不再无缘无故自响,福远的病也就不治而愈。」

  林天来大为惊叹,道:「神医真神人也。」

  八无道:「病从心生,心不乱,则病自愈。」

  韩业道:「说到病从心生,我想起方伊伊。有一次,她晚间经过池塘边,因为口太渴。就以双乎掬水而饮。第二天早晨,经过水池边,才发现池中有许多小红虫漂浮,因此得到重病,田老板找了好多名医,全没效。最后请到一帖神医,他没见到方伊伊,光听田老板述说,就道:『我有方法了,你放心。』原来神医剪红绒线如小虫状,拌到泻药内,制成药丸。方伊伊服过药后,拉出的大便中有看似许多小红虫,于是病就好了。」

  林天来一听到韩业提及方伊伊,不禁担忧道:「不知她现今何在?是否安全?我去了海山镖局,弄清她并没有偷天下第一宝玉。」

  八无道:「大人可先安心养病,待身子痊愈,我自当全力协助,全力把少林珍宝与田宅大案解决。」

  韩业见林天来闷闷不乐,眉头深锁,深深挂念,又道:「金老板之所以发迹,也是跟一帖神医有关。」

  林天来惊道:「什么?一帖神医怎么会帮金老板?」韩业笑道:「金老板悭吝成性,一般人认为对这种人,神医是绝不可能帮的。但神医心高气傲,认为天下无一病不可治,金老板看准这一点,终于激得神医帮他。」

  八无也不禁莞尔,道:「愿闻其详。」其实他希望藉由大家轮流述说神医天下无双的绝妙身手,让林天来转移注意力,稍稍减缓对中毒的极度恐惧。

  韩业道:「正所谓树大招风,很多人故意找麻烦,跑来找一帖神医看病。金老板那时还没发迹,只是小商人,有一天跑去找神医,神医问他:『你有什么病?』金老板说,听闻天下第一神医无病不治,只要一帖,任何怪病皆除。我有一病,是天下第一难治之病,连你这位天下第一神医也无法治愈我。神医就问什么病,回答说『穷病』。神医又问:穷病又如何?金老板说,你既然能治百病,能替我去掉穷根吗?神医想了一会儿,道:『这也不难,你去买一颗朱槿花,其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四五尺,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插枝即活。第二年的这个时候,你就不会穷了。』金老板猜不透神医的意思,姑且先照他说的去做。第二年,朱槿花很快开了;叶子很茂密,金老板跑来告诉神医。神医似乎早就知道,只是淡淡的道:『成了,你回去吧,会有人送钱上门的。』金老板还是不相信。五天后,来买朱槿花的人一个接一上门。原来从那天起,神医每开一个方子,一定要有几片朱槿花的花瓣。那些人到药铺买不到朱槿花,回去问神医,神医就指示他们到金老板家里去买,所以他家门庭若市,自此发迹。」

  林天来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我从未知晓。」此时已接近子时,林天来毒发,额头汗滴如雨,剧烈呕吐。八无不忍,欲以少林至纯至阳至刚易筋经灌注林天来,无奈林天来全身蜷曲,如车轮转动,无止无歇。八无束手无策,只好轻轻念起金刚经,希望能减轻林天来痛苦。

  过了一时辰,毒性已过,林天来道:「大师,这……这毒厉害得紧……」八无示意林天来勿多言,保留体力。天色已晚,八无至太守府客房歇息,三人明日将启程前往一帖神医住所求医。
 
  次日清晨,八无问韩业道:「不知那一帖神医住所何在?」

  韩业道:「一帖神医原是京城陵圈人,他年轻的时候,生性散淡,不求名利,常喜游历名山大川,采来草药,在京城出售。不过,他卖药时,最不喜他人讨价还价,其实他天生应该也是倔脾气。他的药是不二价的,谁买药时要是多说一句,他就不卖。五十年来,都是如此。一天有个女子前来买药,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就是一帖神医,便很习惯还起价来。神医当然不会为这个女子破坏自已的规炬。那女子喋喋不休,神医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理她。更激起那女子的愤怒,她对着这个倔老头发火道:『哼,你又不是一帖神医,你也想不二价吗?』事后,一帖神医中很不平静,自叹道:『我在市上卖药,为的就是逃名。可今天连这个区区小女子,竟然都知道有个一帖神医,我还卖什么药啊!』他从此取消了京城卖药之举,彻底遁入山中。现在应该有九十岁了,一个人独居于杏林小轩。」

  八无和林天来均想:「九十岁的老人,依然行医不辍,精神可佩。」

  林天来叮嘱韩业,有任何田家大案或田夫人线索,要立即禀报。随即出发,上次把林天来从海山镖局载回太守府的马车还在,就由八无亲自驾车。

  经过一日赶路,来到传说中的杏林小轩,已是夜间。轩内一人,负手而立,林天来只觉身影甚是熟悉。进入一看,竟是田老板家的厨子万刀一!当林天来在田老板家问案,第一次见到此人,心中忽然觉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但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现在又于此相见,这种感觉又在心头升起:「眼前之人怎么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见过他的!」

  林天来大为惊奇,急问:「你怎么来神医家?原先的田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你有再见过田夫人吗?」万刀一道:「老爷发生不幸后,夫人给我们一笔钱,算是给我们的安家费,要我们另谋生路,我也就离开了,实在不知夫人在哪,也不知后来发生的事。有一次身体不适,来求助神医,后来神医正钻研食疗效用,恰好我又懂烹饪,两人越说越投机,我就在此住下了。」林天来听毕,虽觉疑点甚多,但就是说不出怪在哪里,拼命思考,不得其解;心中有个疙瘩,眉头深锁,忧心忡忡,胸口很闷,极为痛苦。

  万刀一道:「两位连日赶路,想必饥饿,且让我送上馄饨,给两位暖暖胃。」来到西侧小厅,中央置一「馄饨担子」,苏州俗称骆驼担子,前头是锅灶,下有炭火;后头上格置各种酱料,中格放碗匙与筷子,下格有抽屉,中有隔层,左置馄饨,右放面条。最下格放置汤罐,内有原汤与青菜,洗碗的水盆与用水则悬于担外,叫卖敲的梆子则绑在后支撑棍上,两头以扁担相联,其上有薄木板凸起似驼峰,故名。或因担子过沉重,挑担者负荷似骆驼而名之。

  八无茹素,万刀一心细,馄饨内馅以剁碎香菇和豆干包成。万刀一道:「神医为人治病后,不受谢,不收礼,只要求治愈者在他房前栽种杏树做纪念。轻者一株,重者五株。数年后,蔚然成林,红杏累累。建一草仓,告诉人们,要杏果的,不用付钱,只要拿一斗谷子来换。如此,谷子堆满仓,他又用这些谷子就济贫民。所以此间称杏林小轩。」八无微颔称许。

  眼见子时又将届,八无十分忧虑林天来病发,道:「不知神医是否肯医治?」万刀一道:「神医医治寻常百姓,手到病除。可是医治达官贵人,有时却不能生效。甚至治疗时程更久,花费药物更多。这段日子我与神医研讨食疗医术,神医曾感叹,贵人比百姓难治,有四大原因:行医讲究『神』与『意』,肌肤之间判别非常微小,大夫按神意运用妙术。针石之间,相差毫末,效果相反。这种神意存于心与手之间,可以治病而难以言宣。而贵人在接受珍治时,存在四难:一是往往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从大夫的治疗意见;二是常常不爱护自己身体;三是体质不强,不能接受药物治疗;四是好逸恶劳。正是由于贵人存在上述四难,所以疗效有时不好。」

  林天来与八无对望一眼,均想:「这真是闻所未闻,绝妙理论。」心中对神医的崇敬,又添一层。就在此时,屋内传来生歌声,那沙哑又嘹亮声音唱道:

        要活九十九,早起看日头。
        要活九十九,走路甩开手。
        要活九十九,清晨跑步走。
        要活九十九,不怒少喝酒。
        要活九十九,不怕贤妻丑。
        要活九十九,睡觉不蒙首。

只见老人身形极高,比一般人足足高出一尺,但又极瘦,仿佛木片,走起路来轻轻飘飘,摇摇晃晃,宛如纸鸢,正是祈一帖。他今年高寿九十,但望之如七十岁,白发白须,手长脚长。

  万刀一轻轻一笑,走进内堂清洗碗筷。

  八无双手合十,道:「久闻神医威名,技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这位林大人急公好义,日前办案,不慎遭暗算,烦请神医妙施圣手,为林大人疗毒。」祈一帖微微一笑,道:「两位请随我来。」林天来与八无大喜,以为开始疗毒,跟着神医来到内堂。

  没想到内堂甚是雅致,文房四宝俱足,却不见针灸药帖或任何药材。

  原来祈一帖非常重视写字这桩事,并以善于书法而自傲。他对文房四宝都很考究,一定要用象牙、犀角做笔管,用细劲的狸毛做笔心,笔心外用秋兔的毛覆盖,用这样来制成笔。他用的墨-定要用松枝烧出的细烟,还要和入麝香,使其香气久存不败。对纸的选择也极讲究,只用那质地坚薄、又白又滑的好纸。一幅字写成,更是自重自爱珍贵得不得了。

  八无微微失望,林天来有点心急,只见祈一帖兴致勃勃,喜道:「两位请看。」八无以为是药方或是药材,但见祈一帖拿出二王真迹等书法作品,都是唐贞观年间,太宗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等大家鉴定过真伪,判定无误的。其中王羲之的墨宝,楷书、行书一共二百九十页纸、装订成七十卷;草书二千页纸,装为八十卷。王献之,张芝等人的书迹,则根据多少各自成卷。在每页每卷的骑缝和首尾,都盖了「贞观」字样的印章。凡是草书帖,都有褚遂良楷书小字的释文,用另纸写好附在原作之旁。这些书法作品,许多都是汉、晋古本,也有一些是梁、隋的官府藏本。

  祈一帖道:「一个人在某项技艺到达颠峰之后,一定要培养另一项嗜好。」对自己的收藏颇为自负,得意洋洋。

  林天来眼见子时快到,忍不住问道:「神医,这毒是否有解?」祈一帖道:「解毒之法,存乎一心。愈难解之毒,常常就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解法。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相生相克,大人所中之毒,必然有解。」八无和林天来至此方松了一口气。

  祈一帖续道:「我生平治病无数,但从不白白出手。」

  两人忧心再起。好不容易来到神医住所,他也说此毒可解,不知又要出什么难题?林天来道:「来此间之前,已听闻神医妙手仁心,至于疗毒代价,神医请说便是。」八无道:「此案牵连太大,本寺镇寺之宝,田老板死因,宝玉之谜,丁一之死,田夫人下落,在在需要林大人智慧破案。当然,林大人痊愈之后我也必定全力支援,全程参与。恳请神医再施妙手,驱毒疗毒。」

  祈一帖微微一笑,道:「妙手仁心,如何敢当?不过是诚心祈求,天下生病的人少一些罢了。」看了两人一眼,又道:「林大人办案如神,方丈慈悲为怀,江湖人士,同所钦仰。但我帮人治病,只有一个条件:被我治病和陪他来的,都要说个笑话。」

  两人哑然失笑,林天来心道:「原来如此。怎么之前从未听说?想必是神医要被治的人保密,不可说出他的要求。」八无则想:「这种医疗费用真是特殊,旷古未闻,说笑话的心情可以变好,而神医搜罗笑话,说给其余病患听,也有助放松病患心情,一举两得,确是神医独有智慧。」

  但见祈一帖笑吟吟看着两人,道:「如何?此医疗费用,请两位先付,否则就算武林再有名望之人,或是极有权势之人,我也不医。我活到九十了,也够本了,没有亲人,谁也别想胁迫我。」神情傲然,气势慑人。

  林天来道:「神医行事风格,妙想天开,开古今未有之格局,确实令人敬佩。」

  祈一帖道:「这位少林方丈,法号八无,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笑话想必是好的。」

  八无道:「既然神医的疗程如此特殊,我就献丑了。玉皇大帝要与人皇对亲,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是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皇帝往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皇帝,大惊道:『哪有做媒的怎么这般黑?』灶皇帝道:『从来媒人哪有白做的!』」祈一帖抚掌而笑,道:「妙极!妙极!」

  林天来淡淡一笑,道:「有一位衙府里的小差役,与伙伴们开玩笑说:你们信不信,我能使县官学狗叫。伙伴们都说,不要吹牛了,堂堂的县太爷怎么可能学狗叫呢?那人说,不然来打赌。伙伴们说,这样吧,如果你真能使县官学狗叫,我们大家就请你喝酒。如果办不到,你请我们喝酒。小差役走向衙门。伙伴们在门口偷看。县官见了小差役,就问:你不是回家休息?怎么又来了呢?回答说:老爷刚上任,乡亲有件小事,托我来麻烦一下老爷。我们乡里盗贼很多,想请老爷出一个文告,叫家家户户都养狗。因为狗一见生人就叫,盗贼听了害怕,自然不敢来了。县官一想,颇有道理,说:既然这样,我家也该养能叫的狗,但突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狗呢?小差役说:最近我家买了几条狗,但这些狗与其他狗叫声不同。县官问:这些狗是怎么叫的?小差役回答说,它们『呦呦!呦呦!』的叫,和鹿的叫声差不多。县官哈哈一笑说:你太无知了,好狗都是『汪汪』叫,『呦呦』叫的,算什么好狗呢?伙伴们在向外听到县官学狗叫,不禁掩口而笑,小差役知道自己赢了,便说:老爷,你如果要找这样叫的狗,我一定替你找。于是拱手作揖,向县官告别。」

  祈一帖大笑,八无也不禁莞尔。

  祈一帖道:「两位的药方我收下了,我也来说一个。五台山某禅师收留了一个小徒弟,年龄只有十三岁。五台山很高,师徒们在山顶修行,从不下山。多年以后,禅师带弟子下山,小徒弟连牛马猪狗都不认识。师父因此指着所遇见的东西告诉他,说:这是牛,可以耕田;这是马,可以骑;这是鸡狗,可以报晓,可以守门。小徒弟一一答应。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年女子走过来,小徒弟惊奇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呢?师父怕他动心,严肃对他说:这个东西名叫老虎,人靠近它一定要被她咬死,连尸骨都不留。小徒弟也点头答应。晚上,回到山上,师父回他:你今天在山下所见到的东西,有没有心上还想着的?小徒弟回答说:别的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里总觉得舍不得。」说完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八无与林天来相顾骇然。

  林天来表情略微尴尬,心想还是赶紧转移话题,于是问道:「请问神医此毒解法?」。祈一帖不答,却道:「方丈大师,请问你右手虎口是否有一小红点?」八无大为惊讶,道:「这……这小红点连我自己仔细找都几乎找不到,要很用力看才看得出,别人更不知晓,神医……你,你……从何得知?」

  祈一帖道:「五十年前,一妇女怀孕,孩子即将生产。生了七天孩子还是生不下来。药物、符水无所不用,都不奏效,只好等死。孩子的爹请来每个大夫,都说:『这用什么药都没用,只有用针刺疗法,但我的技术还没有到这一步,不赶下手。』孩子的爹来求我。说:『不敢请先生治,但人命关天,请试一试。』我试了一试,跟他说:『不会死!不会死!』叫他烧一壶热水,用热水暖孕妇之腹,也暖腰。然后我用手上下抚摸,问妇人:『如何?』那孕妇略微皱眉,道:『有点痛。』开始呻吟,生下一男孩,母子均安。她家里的人惊喜拜谢,谢我如神,而不知道我用什么方法。我说:『孩子已经出了胞胎,但有只手紧抓住母亲,不能解脱,所以,吃什么药都没效。刚才,我沿着孕妇肚皮,隔着孕妇肚皮,慢慢摸出孩子手的位置,用针刺了他的虎口,他一疼痛就缩了手,所以很快就能顺利生产,没有别的方法。』」说完,请人把刚洗完澡的孩子抱过来,孩子右手的虎口上果然有针次的一个小红点,如果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林天来大为惊叹,佩服无已。

  祈一帖道:「林大人,我见你心事重重,神色郁郁,对治愈病情,实为阻力。」

  林天来道:「田老板突遭不测,这案子发生太快,牵连太广,关系太大,我食无甘味,睡无好眠。」祈一帖道:「了解讼情有五种方法,大人知道吗?」林天来肃然起敬,道:「晚辈恭聆高论。」

  祈一帖道:「一是辞听,言辞明快真实,烦碎则虚假。二是色听,有理则色正,无理则脸红。三是气听,理直则语气舒缓,心虚则语气急促。四是耳听,理直则听言稳重,心虚则听言不安。五是目听,理直则眼神明亮,理屈则眼神无光。」

  八无一言不发,表情凝重,全神贯注,认真聆听。随即恭敬请问:「神医想必有救治林大人之法?请施圣手!」

  祈一帖笑道:「人之患病,其原因只有两瑞,或内伤七情,或外感六淫。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乃人的心理七种情意变化,本属正常情况,但情意波动过于强烈或突然,或持久反覆,刺激太大,超过了人体本身正常生理耐受程度和调节范围,使人体代谢紊乱,脏腑阴阳失调,导致疾发。六淫者,风、寒、暑、湿、燥、火。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要之,六淫是由外而及,从口鼻或皮毛侵入肌体,而七情则从内而发,直接影晌有关内脏而患病。」

  林天来看了八无一眼,更加心急。八无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祈一帖更加慢条斯理,缓缓说道:「七情内伤致病,其特点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直接伤及内脏,影响内脏生理功能,且不同的情志变化,伤及不同的脏腑。即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二是影响脏腑代谢,导致升降失常,表现为『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脾,悲伤过度,必伤肺而脾属土,肝属木,木克脾土,脾土不足,则危及肝木。况肝喜条达,长期忧郁,则肝气不舒。而悲伤过度,必伤肺金,肺虚而邪易入,脾为肺之母,脾愈伤而肺愈弱,故成肺痨之疾。」

  八无心想:「忧愁造成气闭,悲伤过度必伤肺,怪不得神医要搜集笑话了,用心很深。」

  林天来道:「这毒好生奇怪,每日子时发作。」祈一帖道:「不发作时呢?」林天来道:「不发作时,我一如往常,不受影响。」祈一帖点头道:「这就是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八无与林天来对望一眼,心中一喜,以为神医要开始诊治,只听祈一帖道:「看病治病是医生的本分自不必说,人命关天,用药不敢大意。如今药贩子只顾谋利,从临洮山外,用牲畜驮来甘草,甘草上尘垢、大粪、污秽的东西什么都有。甘草原是镇咳、解毒的常用良药,若不清洗干净,倒是要给人添病,一般药铺都是用则刀切成段后,就卖了。四物六味八珍十全大补,再好的药材,都白白糟蹋了。我每次买来草药都要先用水洗刷干净,然后在阳光下曝晒,或着在凉处荫干,然后才交到病人手里。不敢说这就是阴德,只不过好这样做以后,自己才会心安就是了。」眼望远方,微微一笑,表情甚是自得。

  林天来极度失望,八无修养再好,也快不耐烦了,只想催促神医快点开始疗毒,这些事明日再说,再看林天来,脸上表情又是疑惑,又是担忧,又是失望,又是发愁。八无看出林天来急了,忍不住道:「神医医治林大人之法,必然高妙。相信天下无神医不能解的毒。」静静望着祈一帖,不再说话。

  祈一帖道:「林大人,你中的毒,是一种名叫『牵机药』的毒药。这种毒药非常厉害,是天下第一毒药。中毒之后,人往前滚几十回,身体弯曲,头脚相挨,就像以机械制动的弓弦,弦上所拉紧的机弩,所以叫做『牵机药』。」从怀里取出一粒土色药丸,顿了一顿,又道:「现在子时将至,大人请先服下药丸,再至内堂歇息,我随后到。」

  林天来大喜,谢过神医。来到后园,那是神医盖了一座迎风馆,窗户的青琐格子上挂满了碎玉,梁柱有玉雕的凤衔着金铃,铜铸的龙叼着玉佩,轻风一来,叮叮咚咚,非常悦耳。馆舍周围种植着各种花木果树,白枣红李,枝条伸展,直到屋里,坐在楼上,伸手摘果,别有风味。

  翌日,神医对八无道:「医治林大人,对我而言并非易事。所以,我有一条件交换。」八无心中一凛,暗想:「诚所谓好事多磨,不知他要开出什么条件?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且听他条件,再随机应变。」道:「神医请说。」

  祈一帖道:「请帮我护送一位女患者到武当山,作为交换医治林天来大人的条件。」

  林天来一听到「武当山」,心中一凛。祈一帖又道:「我刚刚把她治好,她的病,比起林大人的毒,要难治得多了。」

  八无心知林天来发病情形,他听祈一帖说女子所受之苦更甚林天来,不禁心痛,慈悲心起,道:「神医既已治好她,我自当全力护送至武当。」

  祈一帖道:「说是治好,也尚未完全痊愈。她怕风寒,所以全脸以黑布包住,只露出眼睛。此外,由于喉咙受伤,她也暂时不能说话。所幸有大师相伴,安全无虞。日常饮食,她能自理。所以,说不说话,露不露面,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八无见祈一帖不多说女子背景,也就不问,何况他的个性本来就是「你不说,我不问」,再说,他到武当也可了解少林寺镇寺之宝的真正下落。来此间之前,林天来已告知八无本案查访进度与概况:退休差役史易包转述少林之宝确由田老板请托海山镖局送往少林,包离春言包海山去了武当,多半是基于武当与少林向来交好,此少林寺镇寺之宝太过珍奇,请武当掌门太清真人协助一起护送。

  但见祈一帖脸色忽转凝重,八无与林天来自见他以来,祈一帖都是神情轻松自然,言语风格让人如沐春风,但忽然脸色大变,八无还以为祈一帖已察觉林天来病情转重,不禁深深担忧。祈一帖道:「据我所知,天下第一杀手重出江湖。」

  八无「啊」的一声,直觉联想天下第一杀手是出手欲夺少林寺镇寺之宝。林天来对于此天下第一杀手,未曾谋面,只是闻名,虽然心中也暗想,天下第一杀手重出江湖或多或少与田宅大案、少林宝物有关,否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毒王重现江湖,将自己毒伤;天下第一杀手随即现身江湖,只恨自己偏偏在此时中毒,不能大展身手,痛快办案。

  祈一帖道:「两位高人,一位是朝廷命官,破案无数,一位是少林住持,德高望重,不管天下第一杀手重出江湖原因为何,请多保重。」他好心提醒,盼无人伤亡。毕竟,林天来已经被毒伤,接下来会有何更大、更多江湖风波,实属未知。

  林天来笑道:「神医请放心,此人名声太大,但无人见过,是男是女、高矮胖瘦,无人知晓,或许徒具虚名,不足为惧。」言语之中,豪气干云,傲气十足。

  八无道:「依我所见,这天下第一杀手最让人恐惧的,是其未杀人之时的气势。西域的祥利寺,素与本寺交好。有一次,他们住持派弟子送来一只猫,说是要给本寺。当时本寺罗汉堂、达摩堂都觉奇怪,何以万里迢迢,就为了送一只猫?如此大费周章,实令人参详不透。当时直接问,此猫有何奇特?回答说:第二天就知道了。本来达摩堂认为,把猫随便拴在角落即可,但送猫僧人坚持要关铁笼。那天晚上,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猫关进铁笼里,又把笼子放在一个大木箱里,箱子不加盖,再把箱子连铁笼子一起放在一间旧空屋中间,然后把空屋窗子全关上,门也加上一个大锁。到了第二天清晨,罗汉堂与达摩堂众僧人全部跑去旧空屋,等着送猫僧人开门。那僧人开了锁,打开门,大家一看,都惊呆了:旧空屋地上,几十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围着木箱子外面,全死了。众僧不解,那僧人说:这就是此猫神奇之处,此猫为猫中之王,它所在之处,方圆数十里老鼠会自动靠近受死。」

  祈一帖、林天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默想那天下第一杀手,杀气与威势,令人不寒而栗。再看八无,表情凝重,嘴唇紧闭,似乎在说:「不要问,很恐怖。」

  良久之后,林天来道:「大师,你我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待我身上之毒完全解后,我会立即到武当与你会合。」八无道:「好。我若先见到武当掌门太清真人,也会询问包海山与本寺珍宝去向。咱们武当见!」他心想祈一帖已经答应救治,必定治愈,无须担忧。只是天下第一杀手重出江湖,恐怕一场腥风血雨就要展开。

  祈一帖走进内堂,不多时即从内堂走出,牵了一位女子,她全身黑衣黑裤,脸罩黑纱,只露双眼。祈一帖对八无道:「有劳大师。」八无道:神医不必过于客气,请好好照顾林大人。」祈一帖道:「正该如此。」顿了一顿,又道:「有劳大师护送,实在过意不去,我请一位朋友随行,此人厨艺出神入化,乃天下第一名厨,有他相伴,一路伙食可无虞。」

  话声未落,内堂一爽朗声音笑道:「乃天下第一名厨怎敢当?不过是动动锅铲,解解馋罢了。」走出一人,正是万刀一。

  于是黑衣女子坐上大马车,万刀一驾车,往武当出发。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4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4-22 13: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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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六回   第一杀手


    万刀一驾马车,他厨艺一流,驾车技术也不凡。马车内部隔成两小间,养病的黑衣女子坐在后侧小间,她连坐在马车上,脸上也是一直罩着黑纱。八无坐前侧,他心知天下第一杀手可能埋伏路上,随时出手伏击,所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提高警觉,不敢怠慢。

    刚出东阳,过了贯县,来到河口。万刀一从马车前侧小间拿出一小瓮,喜孜孜道:「这白菜是我独门秘方腌渍,精选东北白菜,七七四十九天后,白菜的肌理口感,介乎水梨和蜜桃之间,爽脆兼有,甜汁丰沛,清炒固然口感鲜好,即使不施油盐,仅以白水净煮,吃来也满口甘馥,简直可当甜点。不过单吃嫌寡,最好以浓郁肥物同烹,方能提鲜吊味,延展反差与对照的层次,使平浅的甜美趋于深邃丰富,为了配合大师茹素,特以豆干、萝卜、冬菇、芋头共冶,清浓参差互见。」

        八无生活清简,饮食清淡,但万刀一尽心侍奉,倒也心怡。养病女子车内休息,不发一语,也跟着八无茹素,毫无怨言。只是遵照神医祈一帖嘱咐,身上之病尚未全好,脸上一直罩着黑纱,不发一语。

    万刀一道:「不知那天下第一杀手是何模样?若能知晓,也好有个防范。」八无道:「此事无须担心,凡事自有因缘。」万刀一暗忖:「方丈大师武功罕有人敌,就算十个天下第一杀手也料理得了,我这可真是白担心了。」

    八无心中却想:「若有因缘,也可渡化这位天下第一杀手,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一日马车在路边停下,八无与万刀一在树下休息,也让连连赶路的马稍稍喘息。这时忽有一人,年约四十,头戴绒帽,身穿蓝布大褂,高腰袜子,青布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自称「江南第一厨」百式刀,做菜切肉,刀工有一百种,听闻天下第一名厨已在此间,特来致意。

    百式刀送来食品五心包子,恭恭敬敬道:「这五心包子,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来头。当年明成祖到江南微服出巡时,曾特地光临我的小店,说想尝尝包子。我店立刻奉上所有的包子,但都不能使万岁爷满意。我大感为难,随行太监便在一旁指点道:皇帝爷爱吃的包子做起来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只要做到『滋养而不过补,美味而不过鲜,油润而不过腻,松脆而不过硬,细嫩而不过软』就行。」

    万刀一道:「这有什么难的?把海参、母鸡、肥肉、冬笋、大虾,切成小丁做馅心。包子蒸熟后即可。」

    百式刀拍手笑道:「正是!正是!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厨!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厨!我做好之后,送上御席,万岁爷果然点头叫好,一口气连吃了好几个,临走时还亲题『天下一品』四个大字。因用五种馅心做成,便以『五心大包』为名。造型极佳,口如鲗鱼嘴,形如荸荠,褶有三十二个,清晰如轮辐。直到今天,老扬州只要一提起五心大包,仍会跷起大拇指,接着竖起五指,表示『天下一品五心包』之意。」

    两人一搭一唱,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聊厨艺。八无只是静坐练功,完全不受影响,心想马车内养病女子旅途无聊,让她听听地方名菜轶事,也是不错的消遣。

    百式刀话锋一转,道:「前辈,实不相瞒,我有急需,你布捆中的银子,暂时借用,三日后,一定追上你们的马车,原数奉还,决不负约。希望你不要声张,否则祸患临头。」讲完,作揖离去,只见他行走如飞转眼不见踪影。

    万刀一大惊失色,心道:「我离开神医时,的确带了大笔白银,捆在布中,那是神医特别交代,一路上护送女子的所有食宿费用。此事连八无方丈也不知,他如何得知?」又想:「他既然知道我有白银,也应该知道同行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住持,八无方丈,怎么有胆造次?」急忙回到自己的车上,只见布匹都捆扎得好好的,没有移动的痕迹,但心中颇为疑惑,当着八无面前,又不便打开布捆来检查。一看八无,气定神闲,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再想:「说不定他只是想耍我,有八无方丈在,谁敢动我们马车一丝一毫?」

    再度上路,万刀一趁八无不注意时,卷开布捆来看,布捆里的银子都不见了,万刀一大为惊奇,心中忽然有个想法,像是被巨石重重连续撞击:「偷银子之人神出鬼没,来去自如,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杀手!」但依然默默不语,也不敢告知八无。

    一路无事,三日之后,即是约定之日,毫无动静。万刀一心想:「这些土匪怎么会守信还钱?我真是发痴了。」孰料,到了第五日,在客栈休息时,百式刀和他的朋友挑着担子来,说道:「我来还债了。」他们拿出银子,除原来的一百两以外,又按日加上利息十三分。另外又拿出一包银子道:「因为我的朋友来迟了,违约二天。另外加一个月的利息。」

    万刀一又惊又喜,吞吞吐吐问道:「你固然是言而有信的侠士,但不知道前几天究竟有什么急用要借我的银子?」百式刀道:「我有个近亲犯了事押在官府,急于拿钱去行贿买命,仓卒乏间筹不到钱,只好暂时借用。」万刀一又问:「当时布捆都没有移动,不知你是怎么把银子取走的?」百式刀笑道;「我自然有取的办法,何必多问呢?」就要酒来对饮。又道:「我们这些人什么地方不能取物?只是怕无缘无故让人受害,所以不轻易攫取!」

    万刀一微微点头,百式刀又道:「人生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来的就是金银财宝。世人都说那是身外之物,实际上是说假话,装腔作势。金银也可救助穷人,只看愿不愿意。」酒酣耳热,夜已深沉,百式刀向同行朋友道:「可以走了。」放下酒杯,步出中庭,一跃而上屋顶,屋瓦没有声响,人已不知去向。

    八无望着窗外,神色安详,若有所思。   

    这一日到了江边,马车已无法再前进,渡口只有一小船,但前去武当,只有此路最近,现已到这,绕路就太远。女子下车,与八无、万刀一上了渡船。就在船正要开时,又有一人,约三十出头,身长九尺,生一张淡红脸面,额阔颧高;二道浓眉,一双虎眼;大鼻阔口,二耳招风;颔下连鬓长须,好似铁线一般,根根倒抓﹔头上边扎巾钿额,身穿银红缎剪千,足登薄底骁靴,急跳上船,也不问船夫,也不打招呼,仿佛船原本就是在等他似的。八无三人看了他一眼,既然他不说,三人也不问。他往船尾走去直接坐下,双眼一直盯着江面。

    船到江心,忽然剧烈摇了一下,万刀一左看又看,并无异状;见那船夫,若无其事,继续摇桨;八无本欲站起,又再坐下。船尾之人,视而不见,眼望江边。

    过了不久,船又剧烈晃了一下,万刀一只见八无闭幕养神,如如不动。养病女子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盖上,脸上一直罩着黑纱,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惊恐还是自在。船尾之人还是若无其事,不为所动。

    忽然听得船夫惊呼:「有鳄鱼!」万刀一往左看去,只见一只九尺长巨鳄,露出头部,紧跟船侧。再往右看,一只五尺长鳄鱼正对着船侧。船夫收桨,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只见船尾那人迅速站起,向船夫道:「你在这渡口几年了?」船夫道:「二十年。」那人又问道:「二十年来,你见过两只巨鳄围船,船上之人可以全身而退,安全到达对岸的吗?」船夫想了一下,道:「绝不可能。」

    万刀一自知不识水性,心想八无纵然功力深厚,水中闭气也撑不了多久,更何况是与两只巨鳄搏杀。最惨的是养病女子,好不容易被天下第一神医治好,却又不明不白送入鳄鱼口中,未免太过可惜。正想着,那人忽然跳入水中,随即潜入江底,不见踪影。不多时,江面冒几个泡泡,只见左侧较小鳄鱼嘴部被一小绳套圈住,那鳄鱼死命挣扎,江面翻腾,水花四溅。啪啦啪啦,响声大作,万刀一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江水,张手一看,已是血水!再看船边江面被血染成殷红一片。五尺鳄白肚被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翻浮江面,已然死了。九尺鳄嗜血而食,拖着五尺鳄沉入江底,缓缓游开。

    四人惊魂甫定,万刀一心道:「原来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杀手,杀人俐落,斩鳄也极高明。」船尾爬上一人,哈哈大笑,道:「死鳄鱼,我用来切菜的刀子掉落江底。哼,死在湖北第一名厨千层刀手下,也算鳄鱼的好归所。」万刀一心道:「看他身手,跃江,潜水,出刀,杀鳄,一气呵成,我以为他就是天下第一杀手,没想到是什么千层刀,奇怪,不久前才遇到江南第一名厨百式刀,现在又有千层刀,自称湖北第一名厨,难到一刀不如一刀?」

    千层刀抖落身上江水,一躬到地,向万刀一行礼,喜道:「不知天下第一名厨来到湖北,有幸拜见,实是三生之荣。」竟完全不把八无放眼里。万刀一尚未回话,千层刀又道:「敢问厨神,开阳东坡肉是如何做法?」

    万刀一暗想:「他身手如此俐落,我还以为他就是天下第一杀手,但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想他不可能是了。」感念他英勇杀鳄,保全一船四命,笑道:「把虾米爆得酥黄金亮,加葱段和竹笋翻炒匀熟,焖煮入味即成,汤鲜味甜,百吃不厌。我最常做的是清炖东坡肉,也很简单,咸肉自己腌,可减少盐量,洗净盐味和花椒粒后,加水过食材,略加姜片和黄酒,以小火煨熬半时刻,见汤色转浓肉质酥柔,即投入剖半切段的猪肉,以温火煮至绵软,烧出来汁色乳白,鲜腴咸香,余味却有无尽甜馨。」

        千层刀双眼发亮,肃然起敬,频频称是。万刀一续道:「可加入白菜,使清鲜微辛,搭以浓恣膻厚的腌肉,确是绝配。不过,江浙一带菜惯以金腿云腿佐伴,有火腿白菜汤,这是最有名的家乡菜。」

    千层刀摇头晃脑,啧啧称奇,又道:「敢问回锅肉煮法秘诀为何?」

    万刀一道:「此菜好坏的关键,在于肉下锅之后,须久熬才能入味,所以,回锅肉又称熬锅肉。它是用猪腿肉辅以郫县豆瓣等炒制而成,颇能考较镬上功夫。其法为精选肥瘦相间的带皮猪腿肉,入锅煮至皮软肉熟,即捞出晾凉、切片。炒锅置旺火上,放油烧至高温,先下肉片略炒,再加适量精盐炒出油,待肉片四周微卷,形呈灯盏窝状时,以剁碎的郫县豆瓣再炒上色,接着投入适量的甜面酱、红酱油、潼川豆豉及蒜苗段炒出香辣味即成。」

    千层刀一拍大腿,道:「正是。厨艺一事,调味最难,众味之中,辣味尤难。须做到用辣而不燥不滞,入口之后,层次分明,共分三段:前段韵味愈探愈出,过瘾而不突出;中段集合热能、微疼与辣味三者,令味蕾在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中;末段交互穿插感染,用毕而意犹未尽,深有回味。」

    万刀一满意一笑,道:「话虽如此,也要看主厨之功力和内涵了。」

    两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请益的人固然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回答的人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完全把方才经历鳄鱼恐惧抛诸脑后,自得其乐,乐在其中。  

    船靠岸,千层刀向万刀一拜别,道:「听君一席话,胜过自己钻研十年,获益良多,受教了,多谢了,保重!告辞!」随即快步离去。

    万刀一酬谢船夫十两银子,船夫欢天喜地接受。

    三人往大街走去,打算再雇一辆大马车,但须先找客栈歇息。

    走了大半天路,来到招财客栈,万刀一先要了三间上房,与八无和养病女子在一楼喝茶。不多时来了一位少年,唇红齿白,柔肤嫩肉,脂粉味浓。客栈掌柜好客多话,问他从哪来,要去做什么。少年自称姓方,单名也,说是要去考试,孤身一人,想多交朋友。看他行李、衣冠,显然是富贵人家子弟。

    万刀一心念一动:「这人该不会是天下第一杀手?」心中打定主意,随机应变,机灵处事。再偷偷往八无望去,见他无喜无瞋,无忧无虑,神情自然,怡然自得,倒也佩服。

    次日,八无三人离开客栈,还是搭船而行。上船时,万刀一注意到不少搭船客都是昨天在客栈的熟面孔,当下暗不作声,默默观察他人。就在船准备开时,一少年高声呼喊:「船家,请稍等!」

    大家一看,是昨天在客栈的少年方也。他一上船就打赏船夫、梢公各十两,出手阔绰。万刀一眉头一皱,心道:「出门在外,如此招摇,恐怕惹来杀身之祸。神医托我照料八无大师和养病女子,虽说有八无大师在此,再嚣张的小毛贼我也不看在眼里,但若有事端微祸,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得先挡一挡。」至于自己要怎么挡,可还没拿定主意。

    方也进入船舱后,取出上等茶叶,以江水烧煮,招待大家。方也谈吐温雅,出手大方,看似出身商贾之家,兼以知识广博,口齿伶俐,而此路搭船之人亦多为商人,故大家都心生好感,与之结交。

    船顺流而下,风景秀丽,小桥流水。方也道:「如此风景,如此心情。众位,且让小弟为各位吹奏一曲如何?」众人叫好之际,方也拿出短笛,开始吹奏。笛声悠扬,清如江水,时而蜿蜒,时而静流。大家只觉心旷神怡,有人还闭起眼睛,专心聆听。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急跳上船,手持大铁棍,往方也腰部猛然一扫。方也像纸鸢一般飞了出去,直接落水。那人叫道:「狗东西,玩什么花样!」

    众人惊呆了。方也虽瘦弱,能如此一棍横打,把他打飞出去,远远落下。其力道可畏可怖,无人能敌。万刀一心中一凛:「原来这才是天下第一杀手!」

    那人却道:「他用笛声召唤匪徒,这一带盗贼猖狂,已死了十多人。他家主人与贼党以笛声为暗号,要来打劫各位钱财,如有不从,格杀勿论。我虽然把他打落水,只怕笛声已经传了出去,恶霸随时会到,请船夫立刻靠岸,各位自便吧。他家主人与贼党一定会找我算帐,我要留下来,打击匪徒。」

    万刀一松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八无道:「这位居士,如何称呼?」那人铁棍一横,双手合十,道:「在下古大力,拜见方丈大师。在我被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收揽之前,有次见这一帮盗贼杀人取财,残害无辜,我杀了他们几个人,因此结下了仇恨。」

    此人正是海山镖局的首席镖师,海山双绝之一的「绝无仅有」。奉海山镖局包离春之命,前往武当。古大力先至衙府,得知林天来正由神医疗毒,于是取回当日在海山谷口用来绑天来的大铁棍,问明往武当路径,迅速前往,不料竟在途中巧遇八无三人。

    万刀一暗想:「原来他是海山谷的镖师,当然不是天下第一杀手。」

    船靠岸后,原本在船上的旅人过客害怕惹祸上身,早就走得一干二净。古大力找了间茶坊,定了四间上房。命掌柜拿来面粉、生猪肉和酒;站在门口把酒喝光,还用自己的佩刀刺杀生猪,同时揉面做饼,边烤边吃,豪迈痛快。

    万刀一这一路上全是配合八无茹素,见古大力当着八无面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丝毫不以为意。反倒觉得此人是性情中人,可交朋友。正要开口,门口走进一人,用蓝毛巾裹头,足上缠着白布,腰间带刀,绿鲨鱼皮鞘,金饰件,金吞口,紫挽手,绒绳飘摆,双垂灯笼穗。身后跟了七、八名壮汉,凶神恶煞模样,茶坊所有人见了都不敢多问。此人食量很大,外貌稍嫌丑陋,不大跟人交谈,口音像是湖南人。如果有人问他故乡和姓名,都不回答。

    掌柜却极为好客,笑吟吟道:「客倌力气之大,绝无仅有。力可移山,估计能举起几百斤?」

    那人说道:「我也不明白,不妨试一试。」于是他拿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撞倒我的人,可以取走十两银子。」茶坊众人跃跃欲试,那人就站在庭院的门槛上,几十个人来撞,他屹然不动,冷笑一声,道:「这还不够。」又竖起两个手指,中间离开一寸,用绳子分别缠住两个手指,命令随行的几个壮年男子使劲拉绳子两头,他的两个手指竟好像铁桩一样,没有移动半分。

    掌柜道:「大人好力气,我切一大盘牛肉,算是本店招待。」

    那人并不回答,眼光扫过众人,指着古大力道:「你杀了我最爱的弟子?就是你?」古大力道:「不错。就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连累他人,我就在这里。」

    万刀一心想:「原来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杀手,终于还是现身了。」他未见过天下第一杀手,只是听闻,自然心中把每个凶神恶煞之人认定为天下第一杀手。

    那人道:「好。果然爽快!」说着就拿起古大力的铁铁棍,折成环状,掷在地上,道:「如果你能把铁棍拉直,就让你走,从前仇怨,一笔勾消;否则你就伸直你的脖子让我砍。」八无正要出言阻止,万刀一心中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猛然想起:「他不是天下第一杀手!我以前见过他的。」大声叫道:「且慢!」众人一齐望着他,不知他要做啥。有的人准备看好戏,最好是恶斗一番,两败俱伤;也有的人希望恶霸大铁椎就此被铲除,从此这一带可以太平无事;更有人打算渔翁得利,趁火打劫。

    万刀一转头对八无道:「我能摔到这个人!」古大力很是吃惊,以自己力气,尽全力还不一定有把握扳倒眼前这个体型不下于他的大力士,万刀一虽说不上瘦小,但体格不高,骨架不宽,说不定一掌就被大铁椎打死。

    旁人有的摇头,有的惋惜,有的笑了出来。万刀一却信心满满,说自己自有取胜之道。还没走过去,先跑进厨房。一会儿出来,就扎起衣襟,卷上袖口,握着左拳走向那人。

    那人见了,哈哈大笑,道:「我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能把这个瘦皮猴点倒!」两人斯渐互相逼近;说时迟,那时快,万刀一冷不防对着那人的脸把左手掌展开,那人闷哼一声,昏昏沉沉倒在地上。茶坊的人又惊讶又兴奋,全都捧腹大笑;养病女子虽然脸上罩着黑纱,却看得出来露齿而笑;连八无这样庄重严肃的人,也不禁莞尔。

    几个壮汉拖着那人迅速离去。万刀一先去洗了手,又回来坐到席上。古大力感到这事不可理解,就问万刀一道:「你明明力气比他小太多,又没见你碰触到他的身子,你是用什么法术把他打倒的?」万刀一笑道:「说来有趣,去年我到漓州游玩,曾经在路边一家客栈碰见这个人,当时他刚走近饭桌,盯着桌面,就突然摔倒在地上。我问他的同伴这是为什么?他们回答说,他怕酱。只要一看到酱,别说尝,光闻那气味,就会马上晕倒。我觉得这事新奇,就记在心上。刚才我上厨房,就是去找来酱,握在左手掌心。这人一见我手中的酱,果然就晕倒了。我这算不上胜了他,只是化解了紧张情势,为这些日子连续赶路的疲累增添一点乐趣罢了。」

    那人手下迅速把他抬走了,夜已深,众人回房的回房,散去的散去,掌柜收拾残肴菜羹,忙进忙出。
   
    万刀一、古大力、八无、养病女子四人一桌,默然无语,各想各的事。

    这时忽有一人进入,养病女子轻轻的道:「天下第一杀手来了。」一直不说一语,脸上一直罩着黑纱的养病女子这一开口,说话轻柔,平淡无奇,但对八无来说却像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大雷。百式刀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万刀一暗藏的银子,他还不惊奇;千层刀跃入江中杀鳄,他也觉得平常;刚刚的巨汉被酱「击倒」,他只是认为有趣。但从不开口的女子这突然一句,他真吓了一跳。虽然神医交代,养病女子喉咙受伤,暂不能说话,但忽然开口,八无也突然吓到。再看万刀一与古大力,对养病女子突然开口说话,完全不惊奇,似乎早就知道。这更令他感到不解,甚至感到一丝丝不安。

    此人正是天下第一杀手,没有人知道他武功多高,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杀人的,因为刚知道就死了。没有人看过他怎么杀人,没有人知道怎么找他,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杀人,没有人知道怎么雇他杀人。

    但见他直接落坐,冷冷的道:「想要不死,只有一个方法,说一个冤案,如果能让我感伤叹息,我就饶过你们。」
   
    古大力虽自知不是对手,但他直接说杀人,竟完全不将八无放在眼里,虽太过嚣张狂妄,但语言之中竟有一股气势,让人无法抗拒。万刀一这一路最担心怕的就是此人,沿途一遇上凶神恶煞就认为是天下第一杀手,现在本尊到来,一见之下,却没有特别感觉。

    八无却是另一番心思:「他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我正要渡化他。原来躲过一死的唯一方法,是说一个冤案,他听了之后心里平衡一些,才不杀人。他一定是遭到很苦很苦的事,才会变成这样。」心中同情之意,油然而生。于是说道:「让我先来说吧。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才十岁吧,但记得很清楚。我的故乡蓟州,有个好人,名叫俞人义,生性温和厚道,与人们和睦相处,从未发生过冲突。到了晚年,他的家境十分丰厚。一天晚上,有一个小偷进入俞人义家偷东西,被他的几个儿子捉住。俞人义一看,原来是邻居的儿子。于是问道:『你一向为人规规矩矩,为什么要做贼?』小偷低下头,过了好久才回答:『因为家里太穷,快要过年了,想说偷东西变卖,然后买一些好料的给父母,父母年纪都大了。作小偷,很不得已,是受环境所逼的缘故。』俞人义听了,想了一想,叹息着问:『你家里大概需要多少钱?』小偷说:『只要有二十两银子,就足够衣食了!』俞人义马上家仆拿五十两碎银子给他。小偷想都不想,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之后,向门外走去。俞人义忽然想起什么,忽然叫一声:『回来!』小偷吓得赶快转身,结结巴巴问说:『你……后悔了吗?你……要去报官?』俞人义摇摇头,温和笑说:『你这么贫穷,突然间半夜三更身上带这么多钱回家,路上要是碰到人,会被被抢,就算没有被抢,也很可能被怀疑盘问,也可能被人冤枉是你偷来的。』于是留他住下,到天亮以后,才放他走了。小偷既感激又惭愧,从此成为良民。乡里的人们得知这些事迹,都尊称他为大善士。俞人义还选择子侄中聪明优秀的人,为乡里办起了私塾,延请名师宿儒教村里的穷人家小孩读书。他的儿子和侄儿都考中了进士,俞家至今成为蓟州的名门望族。」

    万刀一心想:「小偷没有被冤枉啊。」

    八无又道:「俞人义老年的时候,他有一个女婿,先是经商失败,后来交友不慎,花天酒地,特好赌博,欠了别人十多两银子,不敢回家。而对方逼债甚急,言明如果再不还,会伤害他。他就到岳父家去借。刚好那一阵子俞人义身体极为不适,女儿孝顺心切,回来照顾他。而这个女儿看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厚着脸皮来借钱,虽然气丈夫这么不成材,但终究是一家人,还是拿了件衣服叫他去典当。但是,这事还是被俞人义暗中知道了,俞人义看到那件衣服也当不了几个钱,出于对女婿的爱怜,也不忍心女儿受罪,就瞒着全家人,偷偷把一只银手圈藏在衣服里。可是那女婿并不知道。他拿着衣服去当铺,伙计问:『衣服里还有什么东西?』回答说『没有。』当时,城里有位前任提督蔡军门,家中极为富有。但蔡家遭强盗打劫,掠走上万两银子,案子至今未破。在丢失清单有银圈等物。那当铺伙计看见衣服里的银手圈,怀疑是从蔡军门家偷来的,立刻报官,扭送衙门。女婿禁不起折磨,屈打成招。被押在黑牢,不久死了。消息传到妻子耳中,她悲痛欲绝,深知父亲的个性,不愿父亲向官府认罪,就早一步亲自到衙门自首。之后,抽出一把预藏的刀,竟在公堂上自刎而死。」

    万刀一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再看天下第一杀手,竟是面无表情。

    古大力缓缓说道:「我住的村里,有一小儿,爹娘虽然在农村,却不是以种田为业,他爹爹织网捕捉鹌鹑,然后到镇上市场去卖。鹌鹑虽不能算是山珍,也是难得的美味,可以卖得好价钱,再加上老翁捉的技术很高,年下来,收入颇为不少,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的。老爹和老伴只有一个小儿子,两老视他为宝贝,小儿到八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生了一个小病,竟然很快就死了。」

    八无颇感惋惜,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古大力又续道:「这下子犹如晴天霹雳,两老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想想二人都己年老,再生一个孩子已不可能,儿子死了,将来依靠何人养老送终?想到这里,真恨不得跟儿子一块死算了。两人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要埋了,看看小棺材,又不忍心。两人商量了一阵子,想了个万全之策,就浅浅的在地上挖了一、二尺深,把小棺材放进去,上面并不盖土,只用砖搭起了一个坟头。邻人见他们葬得古怪,纷纷来看,也有人劝他们要埋得深一点,免得下大两时泡了棺材,他们却回答说:『我儿子说不定哪天就忽然活起来,这样又透气出来也方便。』邻里听了,只是摇头,见他们已经有点失魂的模样,也不便再劝,就纷纷叹着气走了。三天之后,两老来看儿子的坟墓,蜡烛鲜果,烧纸摆供,恸哭失声。哭着哭着,忽然听见坟墓中传出隐隐的呻吟声,二人先是一惊,屏声敛气,又听了一阵,觉得声音确实是从棺材裹发出来的。两人又惊又喜,狂叫说:『儿子果然还魂了!快!快开棺!儿子果然还魂了!快!快开棺!』两人顾不得去取工具,用手推倒了砖坟,拉出棺材。一打开棺盖,伸手去探儿子的口鼻,果然有微弱的气息,轻轻抱起,放在老翁背上。老翁便小心翼翼地把儿子背回了家。」

    万刀一心想:「这真是天下奇事了,但不知有何冤枉?」偷偷瞄了天下第一杀手一眼,还是面无表情。

    古大力又道:「老夫妇认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了接续这千载难逢的福份,两老决定帮孩子娶媳妇。也许是机缘成熟,跟隔壁村一位姑娘对了亲,很快圆房,姑娘有了身孕。这个丈夫为了养家,更早出门,更努力种田,在田里时间更长。这一天,丈夫一早便出门耕地,叫新娘给他送饭。新娘害羞跟文夫见面,远远望见丈夫在田埂边耕地,她就走到靠近田埂的地方,那里有一棵老松树,枝叶茂密,树荫连蔽了好几亩地,新娘猜想丈夫一定在树下休憩,就把饭菜放在松树下,丈夫一定会来吃,于是放好之后,心满意足,甜蜜在心,满心欢喜回家了。到了中午,烈日当头,丈夫觉得饥肠辘辘,还不见妻子送饭来,心里觉得奇怪,他再仔细一看,树下有一个篮子,装着一个陶罐,里面饭菜还热腾腾的。他知道是妻子送来的,便拿来吃了。吃过以后,在树下午睡,忽然肚子疼痛得像被刀割那样。他只好放下农活回家,一回家就死了。」

    万刀一听到这里,不禁又是「啊」的一声。

    八无叹息一声,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什么。古大力续道:「丈夫的父母亲怀疑媳妇毒死了他们的儿子,告到官府。妇人被审问时,没有呼天抢地,只是心平气和,一字一句说:『我和他才做了七天夫妻,有什么仇怨?如果有宿仇,我为何要嫁他?如果我贪图他家的钱,可以暗中偷,为何把他弄死?我已经有了身孕,为何要让孩子一出生就是没爹的孤儿?他吃的东西既然是我送去的,我如果说不是我毒死他,也没人相信,大家都认为我毒死亲夫,饭是我送去的,就算我有一百根舌头也分辩不了。我夫已死,我多活无益,但是为了孩子,只好含冤而生。』县令无奈,就命令把妇人关进监狱里。没想到,妇人公婆还是一口咬定媳妇心狠手辣,谋财害命,偷偷送了一笔钱给县令,要县令一定要严办这个坏媳妇。县令收了钱,只好把妇人从狱中提出,重新审讯,还用刑逼供。妇人死了丈夫,心智痛苦,久未进食,身子虚弱,再加上原本就有身孕,体力不支,竟被活活打死。」

    这时,养病女子欲言又止,还是忍住了。八无和万刀一不禁看了她一眼,微觉诧异。

    古大力又道:「一年之后,换了个新县令,这县令一上任便调阅了本县所有因案而被判死的女子。这个案子引起他注意,认为于情于理,妇人不可能毒杀自己的丈夫,便亲自到田间查验。此案已过一年,这棵老松树绿叶比之前更繁密,浓荫遮天,树干已经有一半空心,便叫吏役把一碗粥放在树下,远远地坐着观看动静。过没多久,只见一条蜥蜴,约一尺长,全身斑斓彩色,头呈三角形,从树洞里面弯弯曲曲爬了出来,把头探进碗中,嗅着粥的气味。一会儿,蜥蜴又爬上树逃走了。史役把他见到的情况报告县令。县令叫他用那碗粥给狗吃。狗吃了粥,立刻死了。这才明白是蜥蜴的唾沫有剧毒,那丈夫是误吃了有蜥蜴唾沫的食物而死的。妇人的冤情洗雪大白,县令便叫人把那棵老松树砍掉。」

    八无深感痛心,古大力亦觉怃然。万刀一看了两人,又看了养病女子,再看了天下第一杀手,缓缓的道:「彝州州吏龚亮还是一个平民百姓的时候,从家乡辗转到滪京游历,在市面上租房居住。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龚亮还在灯下苦读。忽听得邻居的屋裹传来哭泣声。声音好像很悲痛,扰得人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龚亮过去敲邻居的门,问道:『你被人抢劫了吗?』那人摇头说:『不是。』亮又问:『你家里是否出了丧事?为什么昨天晚上哭得那样悲伤?』龚亮再三追问,那人神色十分凄惨,想说什么,又露出羞愧的样子,不愿开口。龚亮就耐心劝导说:『你如果心里存着忧伤悲愤的事,就尽管说出来;或许碰到心地仁厚的人,可以帮助你免除苦难。要不然,你就是把眼泪流干了,又流出血来,能有什么用呢?』

    「那人左顾右盼,抽抽搭搭又哭了一阵,才说:『实不相瞒,最近我因为某件事,欠了官家钱,府吏上门来逼迫,要是再不还这笔钱,就要拿我治罪。你看看我家中的情况,哪里来的钱呀?我没有办法,只好和妻子商量,把我刚刚成年的女儿卖给一个商人,谈好价钱二十两。如今女儿出门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女儿不愿和我们诀别,所以一家人悲伤痛哭。』

      「龚亮听了,非常激动,很严厉说道:『千万不要把女儿卖给商人。你想想,商人四处行走,行踪不定,又不讲信义,带着你女儿到江湖上浪游,一定没有生还的日子。而且,商人容易喜新厌旧,将来你女儿年老色衰了,就会被当成下贱的婢女。我是一个湖南秀才,自幼读圣贤的书,知道礼义道德。不如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收养你女儿。我敢保证,如果能得到你的女儿,我一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这比起把她丢给商人,相差何止万倍!请仔细考虑一下!』

       「那人听了这番话,感动得双膝跪下,向龚亮拜谢说:『我们初次见面,平生不曾与你有过任何交情,你却给我这么厚重的恩赐,我即使不得一文钱,也甘愿让女儿侍奉你。只是,只是我已经收了商人的钱,又立了卖身文书,他要不答应,我怎么办?』龚亮想了一下,说:『那容易。你把钱如数还给他,把卖身文书要回来烧掉。他要是不答应,你就说要去官府投诉,商人最怕麻烦,最不愿沾到官府,就会听你的了。』

      「龚亮于是拿出相当于二十两的白银给那人还官债,并叮嘱他说:『我现在有急事,必须立刻坐船离开滪京,回南方去。三天之后,请你带着女儿到城外的渡口来,我在那里等。』龚亮走了不久,商人上门来接人,邻居照龚亮说的那番话回覆,商人果然默默收下银子,退了当时签的卖身文书。三天之后,夫妻雇一辆车载了女儿,按约定的渡口地点来找龚亮的船,却早已无影无踪,找邻近船上的人打听,才知道真有一位龚秀才,不过,三天前他就已经开船走了。」

    那天下第一杀手只是静静聆听,既不发问,也不打断,更不催促。

    万刀一续道:「龚亮当上彝州州吏之后,有一天,他和妻子面对面吃饭,妻子用小金钗叉一块肉,刚要入口,门外有朝廷命官来访,龚亮出去恭迎客人。妻子见状,来不及吃肉,就把小金钗和肉放在食器中,起身替客人备茶。等到回来,找不到金钗了。当时一个小丫鬟在旁服侍干活,妻子猜疑是她偷的,小丫鬟始终不认罪,妻子一怒之下,竟失手打死小丫鬟。一年多后,龚亮的大宅需要整修,于是召来工匠,打扫瓦沟积垢,忽然有一件东西跌落到石块上,发出清脆金属响声。龚亮拿起一看,竟是从前不见的小金钗,还有一块骨头夹在一起,一起坠落。他仔细推敲,追究原因,终于想通:一定是猫来偷肉,所以带走了金钗,小丫鬟正巧没看见这情形,导致含冤死去。」

天下第一杀手默默听完,转身就走。

客栈里一片静寂,此时已是三更,只闻虫鸣,八无四人似乎是对于刚刚气氛太过肃杀震撼,人人陷入沉思,无法自已,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话。

过了良久,四人各自回房。而八无、万刀一与古大力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怎么天下第一杀手不叫养病女子说一个冤案,就放过她。」

翌日清晨,八无醒来,从窗外看去,养病女子已在楼下,负手而立,望着远方,秀眉微蹙,心事重重。

八无下楼,问道:「万刀一和古大力都走了?」女子点头。八无又问:「你身上的病都好了?」女子嗯的一声,不再言语。八无也不问两人为何匆匆离去,反正他认为缘起则生,缘尽则灭,缘起缘灭,一切随缘。他找到掌柜,欲付房钱和伙食钱,掌柜微微一笑,拱手道:「早有人给了,而且多给很多。」八无当然也不会问是谁付的,反正世间财就是会流通的,今天别人流过来给你,明天你流给别人,无须过问所流者谁,也无须知道流向何方,更不必知道流多少,无相布施,三轮体空,最高境界,此之谓也。

二人上路,女子一路无话,脸上还是罩着黑纱。八无却感到身边这位开始说话的女子比沉默养病时更神秘也更有力量。

    走了半天路,眼前一座寺院,是间古刹,名福严寺。八无站在山门前,若有所思,良久才道:「走了这大半天路,我想你也累了,进去歇会,喝口水。」女子也不回答,直接进寺。

    这时周围寂静无人,八无看见两间和尚住的禅房,大敞着门窗,房内僧鞋和锡杖一样不缺,枕头被褥放得整整齐齐,可是上面积了厚厚的尘土。又发现佛堂地面上长着毛茸茸的小草,好像有个庞然大物在草上躺过。四面墙上挂了不少野猪,黑熊等野兽被撕裂的肢体,其中有一些是烧拷过剩下的,屋内还有铁锅、铁镬和柴木,说不出的诡谲和怪异。

    女子走进佛坛,拿起木鱼,轻轻敲了三下。问道:「佛是什么意思?」八无精神一振,这女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总是令他感到惊奇。双手合十,肃然道:「佛是觉悟的意思。」女子又问道:「佛曾经迷惑过吗?」八无想了一下,道:「不曾迷惑过。」女子道:「既然不曾迷惑过,还用觉悟什么?」

    八无语塞,他万万没想到,女子轻描淡写,随口一问,就把他问倒。八无身为少林寺方丈,为人所敬,为敌所惧,但是如此被当场考倒,生平仅见。他心地光明磊落,毫无挂碍,不但不认为女子无理,反而更加思考:「佛本是佛,何须别名?是迷是悟,自己可渡。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不禁惊叹佩服女子智慧,想起她先是身受重病,神医治愈,随后江上鳄鱼惊魂,接着茶坊恶霸闹事,再来是天下第一杀手现身,她都若无其事,气定神闲。修行之高,定力之深,实在非一般女子。脸上虽然还是罩着黑纱,但双眼灵动明澈,闪烁光华,清亮无比,熠熠有神,令人不敢直视。

    忽然门口走进一人,是林天来!

    八无大喜,迎上前去,道:「大人所中之毒可完全除尽了?」林天来道:「已经完全去除了,神医不愧为天下第一高手。」看了女子一眼,又问道:「这位姑娘的病也好了?」八无道:「正是。」

    林天来转向女子,问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扯下脸上黑纱,道:「我叫方伊伊。」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5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4-29 1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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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七回   武当风云


    林天来大惊,急问:「方姑娘,请你跟我说,田家大宅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会给神医治病?什么时候去的?丁一是被谁害死?田老板跟你说什么?田夫人去哪?」他这些日子,心心念念,念兹在兹,就是田宅大案,一见到关键人物方伊伊,一口气把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中,苦苦思索却不得其解的问题全部问完。

    方伊伊道:「林大人,据我所知,老爷的确有少林寺镇寺之宝,也就是达摩手迹武功密笈。」八无轻噫一声,方伊伊又道:「老爷本来要请海山镖局托送少林,但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认为兹事体大,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高手觊觎,包海山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后来,老爷又去找金老板,两人讨论很久,金老板也列出一些人选,老爷总觉不妥。」

    林天来暗暗纳罕,金老板以悭吝闻名天下,明明只是个平民,并非皇亲贵戚,居然用孔雀头顶的彩毛和狐狸腋下的良皮做衣裳穿,平时吃的鸡蛋上要绘上彩画,烧的柴禾要雕上花纹。田老板善名远播,狭义心肠,怎会与金老板私交甚笃,还向他请益护送少林寺镇寺之宝人选,真是奇了。想起金老板虽然悭吝,但惨死于海山谷的鳄鱼潭,右手被扯断,还落得无全尸下场,仍颇觉怃然;不过,他还是认为此时没必要向方伊伊说明金老板已惨死海山谷大鳄鱼口中。

    方伊伊又道:「老爷回家,想了三天三夜,又跑了一趟海山谷,一再请托,总镖头包海山终于答应,保证将少林寺镇寺之宝安全送到少林。没想到,不久,嗯,应该是隔天吧,武当掌门太清真人来访,感谢老爷捐钱整修武当太极明殿。老爷思及少林武当素来交好,太清真人武功出神入化,罕有人匹,实是托送少林寺镇寺之宝之最佳人选,于是委托太清真人,请他协助包海山将达摩手迹送到少林。太清真人一口答应,马上拜别老爷,赶往海山谷。后来的事,我实在不知。」

    林天来点头道:「我上次到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的独生女包离春说,包海山已经赶往武当。依此推测,太清真人已经跟包海山碰上面,如果我所料不错,少林之宝还在他们手里。」

    八无奇道:「就是不知田老板怎会有达摩手迹武功密笈。」方伊伊道:「方丈大师,这我就真的不晓得了,也从没听老爷提过。」

    林天来道:「田老板怎么会遇害?丁一是怎么死的?后来田夫人又去哪?你怎么会在神医家里?」他积在心中的谜团,真恨不得立即全解。

    方伊伊道:「太清真人离开田家后,我因为身体极为不适,老爷关心我,便送我到天下第一神医养病,后来老爷发生不幸,丁一遇害,我心急如焚,真想立刻回到田家。但神医说,即便我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自会有天下第一太守把案子查清。」林天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被称为「天下第一太守」,又是惊讶,又是喜悦,不禁飘飘然,觉得神医不仅对治病有慧眼,于看人论事亦不遑多让,眼光精准。

    方伊伊又道:「夫人不知去向,我也很挂念她,她,她其实一直对我很好,一直都是的。不知她会不会……有何不测。」

    林天来又想起那晚在金老板家,田夫人以手指拈下瓷杯杯缘,飞屑破眼穿脑,连毙六血门的高段手法。心道:「田夫人如此身手,怎会轻易遭到不测,别人不要惹到她而遭到不测,已是万幸。」安慰方伊伊道:「你放心,田夫人应该没事的。」

    八无道:「神医怎会要我护送你来武当?」

    方伊伊道:「大师,田家我是没法回去了,只好来投靠老爷的一位家仆。当年老爷曾说,若我日后有难,可来投靠此人,此人对老爷忠心耿耿,值得相信。」

    林天来道:「原来如此。却不知他住所何在?我们这送你过去,也好完成对神医的承诺。」其实他心中急切上武当,探询掌门人与少林宝物下落。八无神定气闲,既不躁进,也不急问。

    三人离开古寺,又赶了大半天路,才在路边小亭休息。林天来指着远方一条小径,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上武当,我们已经在武当山下了。」语气甚是兴奋。

    休息了一阵,又继续走山路,渐渐到了人烟稀少处,林天来忽见一片乱坟之间,隐隐有屋角,冒着淡淡炊烟,附近野花柳枝,参差其间。于是笑道:「难道这里住着隐居的君子吗?」翻过一道墙,坟更多,路更窄。抬头一看,则有一个小村落出现眼前。茅屋几间,造得精致高雅,四面并无邻舍,又无围墙,一座小桥横跨溪流,直通小门。门板上有一联是:「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框上则有横额「怪叟行窝」。走进门又有一重门,也有对联:日在东,月在西,天上生成明字;子居右,女居左,世间配定好字。横额是「花好月明」。庭院中挂着灯笼,摆着鱼盆,与花卉草药相互掩映。新种芭蕉才有手掌大,新长杨柳却比人头高,朝南有间房,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墙上正中挂着青藤名人所画的「补天图」,图中的女娲氏挽着田螺发髻,脑门很高,正仰视炉鼎中冉冉上升的烟气,画得生机蓬勃,确是真迹。墙两边雪白如银,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再看房内,一张茶几,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又有木柜、藤枕、书架,墙上挂了琴,剑,桌上则笔砚纸墨都很齐备。一人坐于桌前,背对大门。坐在桌前那人缓缓回头,这下林天来大惊,几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是金老板!

    林天来惊呼:「啊!金老板,你……你……」差点说出「你不是死在海山谷大鳄鱼口中」,终究还是及时缩口。

    金老板笑道:「我很好,谢谢!」林天来个性,有事一定要查清楚,他立即恢复镇静,看清金老板左手,独一无二金戒指确实不见,心中疑惑,直接问道:「金老板,你的金戒指向来不离身,怎么不见你戴着?」金老板道:「被偷了,我也不知在哪,不过,如果我所料不错,能从我身边偷走金戒指,只有天下第一神偷,云中手。」

    林天来暗忖:「不知在海山谷,鳄鱼所咬的人手到底是谁?」他深深觉得,案子越来越不单纯,也更加谨慎,有所保留,于是并不说出金戒指已经在鳄鱼肚里。

    金老板道:「两位,」看了方伊伊一眼,又笑道:「三位千里迢迢,追寻少林珍宝下落,着实辛苦。」

    八无关心少林之宝,问道:「关于蔽寺之宝,据闻是由海山镖局包总镖头护送,不知后续详情你是否知悉,还请示之。」

    金老板正色道:「包海山从田老板手中接过少林寺镇寺之宝后,心想此事太大,此宝太贵重,于是转而委托武当掌门太清真人。掌门接宝后,秘密命人在武当山下的『梦香坊』里,刻了一座石碑,取名为『誓碑』,再用镶嵌金线的黄色帐幔盖起来,用锁把屋门封了起来。还用封条封得十分严密,然后选定四位小道士,分两班,早晚都要祭奠誓碑,祭祀时备鲜花五种,水果七种,先向誓碑行礼,然后恭恭敬敬把誓词默读一遍。太清真人每日来到誓碑前,先拜了两拜,然后走上台阶,只允许一个不识字的小道士随在身边,吩咐其他人一律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先由小道士查验过封条完好无初,打开门锁,进去点香,蜡烛点亮,把盖在誓碑上的帐幔揭开,然后小道士赶紧从里面走出来,站到台阶下,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这时太清真人才进屋去,走到碑前,拜了两拜,跪到地上,看着碑文默读一遍,然后站起来再拜两拜,走出门来,命小道士重新上销封门,回到武当。」

    八无听到太清真人将少林寺镇寺之宝如此重视,还造一间房,早晚上香,膜拜顶礼,颇为不解,亦感诧异。

    林天来乍听之下也觉奇怪,后来想:「这是故布疑阵,让人不敢随意接近这少林寺镇寺之宝,手法普通,用心很深。」又想:「怎么你知道如此清楚?啊!是了,必是你亲眼所见。」即问:「那间房在何处?请告知。」

    金老板没有回答,却问:「方姑娘,最近可好?」关怀之情,情切之意,竟是溢于言表。此语一出,八无和林天来更感惊讶,林天来心道:「原来方伊伊和金老板认识。」随即又想:「田老板既然和金老板交好,那金老板认识方伊伊,也不足为怪。」

    方伊伊被这一问,也不答话,只轻轻点头。

    金老板道:「三位请跟我来。」    四人来到梦香坊,曲院回廊,飞馆重楼,园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桃李争妍,竹柏含青,典雅清新,无与伦比。

    原先放少林珍宝的房子已空了!

    八无还是镇定如常,只是低头思索,他早已习于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林天来似乎有点心急,喃喃的道:「这房间不知还有谁知悉?太清真人把少林珍宝藏得这么慎重,如今宝物失踪,是否他已经带着宝物前往少林?会不会遭到不测?以他身手,谁会对他下手?要偷也不可能,要抢也没有机会,人和宝,到底去哪?」又想:「包海山又去了何处?是否已遇害?为何金老板对这一切细节知之甚详?」愈追查,愈疑惑。

    金老板愁眉苦脸道:「林大人,劝你赶快找到武当掌门。最近我看到他的亲弟弟,天下第一道士,法力高强,重出江湖。他们兄弟素来不合,人所共知。如果少林寺的镇寺之宝落入天下第一道士手中,那是不妙,大大的不妙。」频频摇头,忧心忡忡。

    林天来当然知道赶快找到武当掌门,他生平最痛恨迷信,更不信什么「法力高强」的鬼话,只是觉得奇怪:天下第一道士又是何方神圣?

    金老板忽然想起什么事,看了方伊伊一眼,表情尴尬,神色慌张,匆匆离去。

    三人又在原地留了一会儿,偌大的祠堂却冷冷轻轻,只有几个小道士,洒扫清洁,整理环境。

    八无道:「天色已晚,明日我还是想上武当山,把事情弄明白。」林天来道:「正有此意。」

    林天来和八无打算先护送方伊伊到田老板旧家仆的处所,完成对神医承诺,转头向方伊伊道:「看来我和方丈必须先上山,你还是先到田老板家仆住所。我和方丈大师就在不远处借住,若有需要,可随时找我们,不用客气。」方伊伊道:「如此甚好。」   

    八无问道:「那家仆不知如何称呼?所居之处是何样貌?是否知道你要前来投靠?」方伊伊道:「我到田家第一天,就是他在田家最后一天,以前我在田家时,经常看见一位老人,骑着驴在对门进进出出,这老人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从未换洗过,可是一年到头,衣服如新。也没听过他有任何子女,问其他家仆,都说老人叫常不轻,以卖串钱的绳子为生。生平最爱看书,据说着有『演参同契』和『续混元经』,尤其精通『太素脉』,说人的生死祸福说得非常准确。表面上是老爷家仆,其实是老爷朋友,他只比老爷小了几岁,老爷待他极好,极为敬重,从不差他做什么事。」

    林天来认为田老板为人宽厚,把家仆当家人,实在不足为奇。方伊伊又道:「这位常不轻,他总是背着一个大壶,壶里装着药,沿街出售。奇怪的是,有的人向他买药他就卖,有的人向他买药他却不卖。而且凡是他拒绝卖药的那些人家,家里的病人必死无疑。更奇怪的是人家本来并无病人,他却偏要人家买他的药,而又不说为什么,可是不出十天,那家必有人害起重病来。」

    八无微觉奇怪,林天来道:「这样一来,他的名声就传开了。」

    方伊伊道:「正是。有夸他仙术高超的,有人封他是天下第一道士。那些来求符的人,自然愈来愈多。」

    林天来猛然想起,曾听博学多闻的韩业说过,衙府附近住了一位『爱铁道人』,姓名已记不清了,他原是福建人,年轻时曾在郡里当过生员,弃家做道士。无论冬夏,他都不穿衣裤,只用一尺来宽的布围住下围。他不吃热食,吃的只是瓜果生菜之类,福建地方四季都暖,即使是腊月也有鱼虾之类,所以道人竟实行「辟谷」,全日断食,隔日再食,不吃粮米,只吃蔬果。他最喜爱铁,见到铁就高兴,必定下拜向人乞讨。他头、颈肩、背,以至胸、臂、腰、脚都悬挂着破铁东西,行路则浑身叮当响,好像穿了铠甲。听了方伊伊所言,才知这位邻居除了「爱铁道人」称号,还有人称他「天下第一道士」。不过,这么大名号,怎可能区居于田宅附近,当一个家仆?

    八无道:「兄弟皆为道士,不过一为掌门,一为江湖术士,际遇之奇,令人匪夷所思。」   

    三人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座大庄院,大门座北向南,周围群墙,外面有护庄濠沟,里面房屋甚多。大门以外,一带垂杨柳树,映着雪白的群墙。门外有马石两座,三人进门之后,只见又一间草房,虽不宽大,只有前后两进,六间四厢,却甚干净。方伊伊道:「应该是这儿。」

    正厅里面坐了一人,林天来一见此人,全身挂满铁器,即知是常不轻。正要开口,常不轻却裂开嘴哈哈笑,打着节拍唱道:

倾九条大江河之水,还不够我用来浸高粱米,
采八片森林之木,不够我用做柴禾;
捕捉七个泽薮的野鹿,还装不满我的厨房。
人嘛,禀天地精气的灵光而活在世上,
如果连喝酒都不会,那就不过是一块会动的肉,
又稍稍多口气而巳。
至多只是个无心无识的木偶,
算不得一个真正的人。


    林天来道:「这位道长,敢问武当掌门太清真人呢?道长是否知其下落?」八无道:「不知道长是否知悉蔽寺之宝去向,还请见告。」他心想太清真人也可能将少林之宝转委其弟托送少林,故有此问。

    常不轻道:「我也在找他,不过,他……他失踪了。」

    林天来轻噫一声,急问道:「请说!快!」

    常不轻叹了口气,像是思索什么,良久才道:「那天夜里,吾兄太清真人沐浴薰香,吃饱了饭,穿戴齐备,头上扎着丝巾,身上穿着红短衣,腰间束着皮带,脚上穿着蛮靴,短衣窄袖,装束紧严。还在他额头上画上太神神符,腰间、臂膀和腰部都贴上符纸,在他的爱马的腹部、头部、尾部也紧了三个神符。他在卧室的屋梁上悬挂一个木桶,要家仆架个梯子,他从梯子爬入桶内,随后要家仆把梯子搬走,自己盘腿坐在木桶中,如果是冬天,就养一只小狗暖脚。他这样休息,长期不睡床上。第二天,就再也没人看过他了。」

    林天来暗忖:「武当这么大,掌门人失踪,众弟子岂有不知之理?虽群龙无首,但如此江湖大派,平日必是门规森严,即便掌门不在,依然能自理,一切运作无碍。」又想:「或许内部已经察觉,只是不愿太过张扬,毕竟掌门人失踪,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大肆宣扬之事。」再看八无,镇定如常,不忧不急,不禁佩服修行之深。

    八无问道:「道长可见到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林天来也问道:「道长可知令兄是否已前往少林?」

    没想到常不轻听而不闻,并不回答,反而道:「方姑娘,好久不见,你好!」语气甚是热络。

    方伊伊微一点头,并不答话。

    常不轻往后面指了指,随口道:「方姑娘,居处简陋,请多海涵。你的房间在后面,往里直走,只有一间,我就不带路了。」看了方伊伊一眼,神秘一笑,转身离去。

    林天来正欲叫住常不轻,想知道答案,但八无轻轻拉他衣袖,缓缓摇头,意思似乎是说:这类奇人,除非他们自己告诉你,否则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他也不会吭一声。这种人孤高傲世,天下无一人可逼他说出他不想说的事。

    三人往后走去,来到空房,空无一人,静寂清澄。倒是一股奇异的香味吸引了八无,他注意到,在饭桌前放着一只铜香炉,有一股香烟从那炉里冉冉飘出,悠悠升起,那烟轻轻袅袅,却始终聚而不散,慢慢地就形成了楼阁之状。

    三人一怔,只见又一团白烟自香炉喷出,迅速化为两只金丝雀,盘旋空际,久久不散。接着,似听到一人喉间发出响声,又见一团白烟,初看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仔细望去,发现那团白烟变成孔雀,渐舞渐大,渐离渐合,再慢慢聚为两只凤凰,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凤凰凌空高飞,消逝无踪。忽又听见一人喉间发出「咕噜咕噜咕噜」响声,接着那炉嘴就喷出一朵云,只见云中有层楼峭阁,大如指尖,屋瓦,窗棂,雕栏,门槛,隐约可见,其形具备。最后云山缥缈间,竟然出现五字:欢迎方伊伊!

    白烟再慢慢消逝。八无道:「方姑娘,武当可有你熟识之人?或是曾经很疼爱你的长辈?」方伊伊低头不语。

    林天来道:「这白烟有分旱烟与水烟,旱烟,将烟草碎末或烟丝装在旱烟筒内,点火吸食。水烟,将烟草放进水烟袋里,吸时把水灌入筒内,让烟从水里通过。但是像这样喷烟,形状如此精彩,生平第一次见到。」

    八无点头称是,暗自佩服林天来博学。

    三人来到后院,门口陈旧,草木杂乱,多年失修,林天来眉头一皱,八无暗自担心方伊伊安全。敲了门,没人应,直接进入,竟是另一番天地。

    门内是一女子闺房,显然有人为方伊伊制造梳妆用具,左侧一镜台,两侧镶有金银,画着彩色图案。台下分两层,都有门,林天来好奇心起,打开梳妆台,上层的门立时开了,有一个木头做的女人手里拿着面巾、梳子走出来,使用过后,木头人立即退回去。下层摆放香粉、胭脂、画眉色料、各类发簪,都是由木头人拿着,先后送到,使用完毕退回去,门就关上了。木头做的女人的衣服、打扮,都精美到了极点。梳洗打扮完了,各个门就都自动关上。

    林天来啧啧称奇,不禁多看两眼,作工细致,亟需耐心,不知谁人,如此用情。   

    方伊伊抿着嘴,不发一语,似乎有点烦躁与不耐。

    八无与林天来走到右窗,一看之下,又是一怔。

    窗外有假山,山底有个大龟驮着石碑,石碑已被凿空,内置轮盘,直径四尺,盘上有各类酒器,一切发动机关都在大龟的肚里。假山高七尺,峰峦起伏,美妙无比。围绕着山的是酒池,酒池外还有山围着,池上荷花,花叶以铁锻造,花儿开放,叶子舒展,可作盘子,美味佳肴和水果等下酒的东西都放在花叶上。山的上侧有条龙,一半藏在山中。

    林天来好奇心起,伸手轻按龙头,龙口即张嘴往外吐酒,在龙下边的大荷叶中有个杯子接酒,装满八分,龙口即闭。要饮酒的人拿了即喝,要是喝得慢了,山顶上有触阁子,阁门就会自动打开,有个催劝喝酒的木头机器人穿戴整齐,举着手板出来,等到把杯子重新放在荷叶上,龙又往里吐酒,催酒的小木人才回去,阁门立即关上。假如再延迟,小木人又像刚才那样出来,直到酒宴散了,始终不出一点差错。山的四面都有龙吐酒,虽然酒倒在池子里,但池内有小孔,暗中把池中的酒引到山里去,待得酒席散了,停止喝酒时,池中的酒也就一点也没有了。

    八无看着看着,忽然惊觉,叫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林天来心中一凛:「这又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审金老板案子,他向我夸耀右手戴的如鸡蛋大小般的金戒指,是兆品喻特地送他的生日寿礼,第二次是在田老板家,当韩业带我去看依照天下第一宝玉画成的璧图。八无方丈毕竟见多识广,比我先想到,这些作品真是让人惊讶。」

    八无也不禁赞叹:「兆品喻巧夺天工,维妙维肖,靠的已不单只是技术,而是对作品投入生命情怀了。」   

    方伊伊一脸漠然,既不显惊讶之情,亦不表佩服之意,更不露喜悦之心。

    林天来与八无则是全心全意欣赏,没察觉常不轻已在背后,他满脸笑意,道:「天色已晚,两位若不嫌弃,是否在此住上一宿?」林天来大喜,道:「这就叨扰一晚,明日我与方丈大师还要上武当,问明包海山是否有来武当,以及武当掌门与少林珍宝去向。」

    此大院有三进,这是中进,常不轻先带方伊伊至后进的东厢房,随后又领八无与林天来至西厢房,随后拿出酒,笑道:「客人且陪我一饮。」

    八无道:「五戒之中,酒为第五戒。」林天来也道:「明日还有正事,道兄美意,心领了。」

    常不轻端起酒杯,正色道:「各种醉酒,都有不同的与之相协调的背景。在花间醉酒,适合于白天,这样,明朗日光可以发挥作用;下雪时醉酒,适合在夜间,这样,意趣会更加清幽;得意时醉酒应该高唱,以发抒胸中之气;离别时醉酒应该敲缶,以增强情意;在文人中醉酒应约束自己的言行,怕的是遭受侮慢;在才智出众的人中醉酒应该换大缶,这样就显得更加威武;在楼上醉酒应选择夏日,因为楼上比较清凉;在水上醉酒应选择秋日,因为秋高气爽,宜于泛舟。这些都应细察其况,细考其景,与此相反的,就是乱喝酒的人!」

    林天来暗忖:「此人爱酒成痴,难怪他会有那么精巧的酒宴装置。」八无笑而不答,只是静静聆听。常不轻自酌自饮,又喝了一杯,道:「林大人,我看你也别当太守,别再查什么案子,我可以给你富贵。」

    林天来道:「人生富贵,如过往云烟,我刚任公务时,也确实想求富贵,现在我也不想要了。」常不轻摸摸下巴,斜眼看着林天来,良久才道:「那么我再让你长寿,活到一百二十岁如何?」林天来哈哈一笑,道:「我专门把犯人关进监狱,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如待在监狱裹,即使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过是死期缓行罢了,又有什么意思!」

    常不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林天来又道:「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成仙:一是生来就有仙骨,二是积有大善大德。受到各仙长的钦敬。我前世既无仙骨今生又无大善大德,你不必传授我修仙真诀,我能平安度日,就很满足了。」

    八无听两人对话,大感兴味,一个道中有仙,神秘玄幻;一个正气凛然,安贫乐道。问常不轻:「尊师是谁,可否见告?」常不轻昂然道:「我自然有师父,师父自然有法。这些你们都不必知道。」

    林天来见常不轻对八无如此倨傲无礼,不禁有气,正要开口,只听八无又问道:「你可识得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常不轻摇头道:「这破房子烂桌椅,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人看上眼的?我离家已久,回来就是这样;我想,如果真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如此技艺,帮我装一些好玩的东西,我欢迎都来不及,又怎会介意?」

    林天来心想:「这些人身怀绝技,独步天下,孤傲卓绝,交游思想,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当然,他们也不希罕别人理解。」淡淡一笑,道:「多谢道长,明日我还要上山,想早点歇息了。」

    常不轻嗯了一声,自行离开。

    林天来躺在床上,思绪如涌:「好不容易来到武当,也确定达摩真迹的确仍在世间,更弄清了田老板先委托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托送,包海山亲送,交给武当掌门,但掌门却忽然失踪,田老板死因仍不明。武当掌门会不会已经出发送到少林,为了保密而不欲弟子知悉?」看了熟睡的少林方丈一眼,又想:「应该不可能。这么大的事,少林寺一定知晓。」想起自己才从神医手中活过来,可说是鬼门关前走了好几趟,不禁想到:「丁一之死我一定要查出,我越来越相信,丁一死因或多或少和田老板的死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翻了个身,又想:「方伊伊是很普通女孩,怎值得天下第一巧手为她如此大费周章?包海山把少林珍宝交给武当掌门,自己又上哪去了?」一想到明天一早上武当,这些事可以有进一步头绪,内心激昂澎湃。而且有八无相伴,天大的事也可迎刃而解。他越是遇到困难的案件,越是精神奕奕,斗志高昂。默默在心中立志,一定要把所有迷团解开。
   
    次日清晨,林天来与八无准备上路,林天来到方伊伊门外,轻轻敲了门,道:「方姑娘,我与方丈大师要上武当了,请多保重!」无人回应。林天来心想,方伊伊连日奔波,身心俱疲,或许依然熟睡。于是招呼八无,直接上路。

    昨夜下了小雨,过了武当山门,青石版路两侧有十八石刻尊者,或仰天而视、或摇扇观世、或策杖踽行、或倚石穆坐、或相聚谈说、或树下冥思,大皆跣足宽袍裹身,极富仙道飘逸色彩。

    小径湿漉漉,两人快步而行。至太极明殿,二人大惊。

    大殿显然是被人刻意布置,梁柱挂了五色玉带,上缀各种宝物。殿内高挂大红连珠帐,以珍珠与贝壳串缝。左侧垂挂大红帘,帘内一床一席,床脚以犀牛角做成,上铺凤褥。两侧站立十八位红衣少女,都只有十二、三岁。这些少女胸前佩戴纹的佩饰,手上挂着用金丝打成的凤形钗子,似乎在等人下令,要表演什么歌舞。

    林天来和八无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久有两辆大红马车来到,第一辆的车辐镂金,轮轴涂艳红色,车身的环状饰物以黄金打成,镶以蓝田美玉。第二辆车轭前挂着各种宝石、美玉雕镶的龙凤,龙凤的口中都叼着百子铜铃,车身缀以七色流苏,紫底绿纹的绶带。可以想见:当车队在大道上行驶,幡旄轻拂,光影闪动,满眼生辉,铃声悠扬,时静时响。

    接着有四个汉子抬着乘金碧辉煌的轿子到来,把轿子放在大殿前的台阶下。轿前还跟着两个丫鬓,一个发髻梳在头顶,一个发髻梳在一边,十分可人。又有两个男仆,抬着嫁妆衣箱,也放在阶前轿子旁边。

    第一辆轿子轿帘一掀,一肥胖老年男子步下轿来,浑身赘肉兀自晃个不停,旁边树叶都被吹动。林天来眉头一皱,心中奇道:「又是你,你怎么还在武当?你到底想做什么?」

    来人正是金老板!

    他哈哈大笑,开怀无比,脸上充满得意之情,还等不及第二辆轿子里的人下来,就大声道:「兆品喻,我这等排场,还配得过你这天下第一巧手的封号吗?哈哈!哈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看我用心为你祝贺,新娘子,可美得紧!美得紧!哈哈!哈哈!」

    就在金老板刺耳的狂笑声中,第二辆轿子轿帘一掀,一男子走下轿来,窄额粗眉,细目薄唇,身子其矮无比,看来神情萎顿,毫无新郎模样。

    八无心中一凛:「这人看来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巧手。难道他前世技艺带到今生,否则这种炉火纯青的鬼刀神凿技艺,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达到?」林天来心想:「原来他就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怎么跑到武当大婚?实在太离奇。掌门不在,也不可能乱成这样,让别人跑到大殿完婚。」他心中疑窦渐生,斜眼看八无一眼,见他眉头越来越紧,双目不断横扫大殿。

    林天来似乎觉得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事会发生。随后又想:「对了,他新婚夫人是谁?」

    只见兆品喻牵了新娘子下轿,那新娘子全身红衣,绣上灵粟珠,大小如小米粒,五色辉映,璀璨斑斓。脸上却全无喜悦之色,林天来和八无一看之下惊讶至极,说不出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伊伊!

    方伊伊被兆品喻牵着,几乎是半拖半走,走向大殿中心,她频频回首,眼巴巴望着林天来和八无,眼神充满祈求、也充满渴望、更充满惊慌。

    八无隐隐约约觉得:「稍后势必有一番激战,若不露一手少林独步天下的武功,恐怕此间之事,难以善了。」他向来镇定,修行之高,定力之深,武功之强,世间罕有其匹,情势愈是复杂诡谲,他愈是冷静异常,蓄势待发。

    林天来则是不断思索前因后果,却想不通这一切,只是更加确定:方伊伊一定和丁一、田老板之死与少林寺宝物有关。

    金老板得意洋洋,道:「兆兄弟,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先看看大红帘内,我为你特别打造的龙凤合卺床,床上有鸳鸯万金锦、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等。鹧鸪枕是用七种宝物而织成,图案为鹧鸪形,斑斑点点。翡翠匣内装鸟的羽毛为装饰之用。神丝绣被上绣有三千鸳鸯,中间染有奇花异叶,作工精巧绝妙,无与伦比。」

    只一瞬间,兆品喻原本哭丧的脸立即转为笑吟吟,不发一语,静静欣赏,颇为陶醉,随即道:「金老板,你的府第在本地堪称首屈一指。你为了和田老板比富,特意模仿皇宫里的徽音殿,修建了文柏堂,园中的井栏,是玉石砌成;打水的金罐子上,系的是用五彩丝线织成的绳子。现在他死了,你也不用比了,哈哈!哈哈!」

    林天来听他言语污秽,辱及天下第一大善人名声,忍不住就要发作。八无轻轻拉他衣袖,示意忍耐。

    金老板满意一笑,更加得意,道:「今晚是你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帮你用木雕屏风围住龙凤合卺床,床上铺着象牙织成的凉席。床边屏风,花纹图案如天女散花的丝缕,细致绝伦。特别名贵奇特的,是『白熊席』。这张席子,有两尺多长的细毛,你和新婚夫人躺上去,那柔软的长毛便会自动把你们裹住,从外看去,见不到人。盘腿坐在席上,膝盖就埋在了毛里。席子用各种香料熏过,因此,一坐此席,浑身沾香,即使过了一百天,香气也不稍散。」说完又与兆品喻一起哈哈大笑。

    八无看了方伊伊一眼,她额头青筋浮现,满脸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林天来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出言喝止这闹剧,忽然门口进来一人,此人身形高挑,足足比一般人高了一丈,全身极为细瘦,宛如木片,手长脚长,白发白须,正是天下第一神医祈一帖。

    八无心中诧异到极点,神医怎会在这时来武当?问道:「神医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见教?」他感觉或许是武当掌门病了,弟子不愿张扬,暗中请来神医,如今神医亲临,天下无不可治愈之病,武当弟子大可安心。

    祈一帖站在门口,望着方伊伊,不发一语。

    林天来疑心更甚:「莫非方伊伊身染重病,宿疾复发,需要神医再走一趟?」

    祈一帖走进大殿,但走了几步,随即停住。林天来知道自己想错了,又暗忖:「莫非是金老板找来助阵贺喜?不可能,金老板为人悭吝,刻薄寡恩,人缘之差,世所罕有,不可能邀他人,别人也不会受邀。」又想:「莫非是兆品喻请神医来当贵客?或是主婚人?」当时习俗,婚礼通常请一位武林德高望重长者主持,以增喜气。

    忽门外一粗哑声音道:「武当这么难找,终于还是找到了。」另一低沈声音回答:「大哥,我们要把方伊伊带回海山谷,我一开始总觉得困难重重,现在认为很容易。」那大哥道:「二弟,我们海山双绝要的东西,别人还不乖乖双手奉上?」二弟拍手笑道:「还是大哥行,说的极是。」声音高亢,语气粗俗,正是海山双绝的绝无仅有古大力和命不该绝麦铁拳。

    林天来与八无一看,心中一凛,均感甚奇:「看方伊伊模样,定是被兆品喻强掳而来,逼迫成婚。奇怪,怎么她昨晚不是睡在常不轻住所,怎么兆品喻就这样把她带走?实在不合常理。常不轻到哪去了?会不会是因为去找武当掌门,才会让兆品喻强行掳走方伊伊?方伊伊若真是与兆品喻有婚约,海山双绝要把新娘子就这样带走,确实霸道。但从刚刚方伊伊下轿、入殿,眼神透露出求救哀伤的神情就知道,这一切没那么简单,依此情势研判,方伊伊是被逼婚,海山双绝前来解救。奇怪,包海山怎么不在武当?他如果已经把少林珍宝给武当掌门,自己又会去哪了?」

    门口站了两人,虽只两人,身形已经占满大门,正是海山镖局的镖师,绝无仅有古大力和命不该绝麦铁拳。林天来对两人在海山谷真诚相待,印象极深。他对两人并无恶意,反而认为两人真诚质朴,全无心机,是可交的朋友。但听了两人对话,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此时金老板已经退在一旁,古大力和麦铁拳见到林天来,尴尬一笑,同问:「林大人,你好啊。」林天来嗯的一声,并不接话,他已惊觉:海山双绝不是来解救方伊伊的!这些人都不是婚礼宾客,是来阻止婚礼的人,待会可能场面极为难堪,甚至还会激战流血。

    兆品喻脸色铁青,不停打量在大殿的所有人。金老板却像是看好戏,双手一拍,笑道:「兆兄弟,我叫我的两位宝贝出来跳舞,先暖个场。我有两个最心爱的美姬。一个叫脩蓉,一个叫艳萍,明眸皓齿,娥眉细长,娇美无双。脩蓉会唱绿水歌,艳萍善跳火凤舞。这两个人是我心尖儿上的宝贝,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们。今天新娘子这么美,也只有我这两位宝贝,才配得上。」只见两位妙龄女子自内堂出,与原先在场十八位红衣少女或跳舞,或演奏,或嬉闹,仿佛婚礼开始,而下令之人不是新郎兆品喻,却是金老板自己。

    方伊伊脸上表情越来越惊惶,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气愤,身子微微发抖。神医瞪大双眼,目光没有离开过方伊伊。武当道士,愈来愈多,不分老少,或坐或立,挤满大殿。

    这时忽然有一个蓬头老妇从内堂走出来,被头散发,赤脚露臂,带了一把刀,大叫一声,冲到方伊伊面前,问道:「小妖精,你迷惑我夫,究竟是何意图?今日把话说清楚,否则老娘要你死。」兆品喻挡在方伊伊面前,似乎要与老妇拼命。老妇拍掌两声,随即有三位打赤脚,穿着破烂,浑身臭味的灰衣女婢从里面出来,手指方伊伊,乱吼乱叫,见方伊伊不搭不理,想要伸手拉扯,被兆品喻阻止。这三位女婢显然是老妇带来,三人与蓬头老妇一齐对方伊伊怒目而视。忽然,一根梆槌从屋里飞了出来,击中兆品喻手臂,跟着又有三块砖头击中金老板的肩头,他浑身肥肉,砖头仿佛击中海绵,不痛不痒,笑道:「兆兄别怕,若被恶妻所伤,天下第一神医在此。」这时,只见蓬头老妇边吼边指着兆品喻大叫,吼声如雷,势如疯虎,自称是兆品喻妻子。她面色发青,皮肤干裂,头发蓬敞,顺手打了围观小道士一记耳光,又用梆槌打另一小道士,两个小道士哪里闪得了,双双被击。其余小道士不禁纷纷往后退,圆圈越围越大。

    一位小道士拼命后退,无意间采到后面的人,转过头来欲道歉,一看此人竟是常不轻,结结巴巴道:「师……师……师……」他本来要叫声「师伯」,因为武当众道士皆知,常不轻是掌门人胞弟,两人虽同「道」,但素来不合,心结极深:一走玄门正宗内功,一精术士神鬼符咒;一是江湖大派武当掌门,一则云游四海游戏人间;各擅胜场,各享盛名。只是这位师伯行事阴阳怪气,身怀绝技:可以驱鬼,可以治病;可以除魔,可以祛邪;可以镇恶,可以降妖。偏偏所用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效力其速无比,功力高深绝伦,江湖有「天下第一道士」雅号。

    常不轻道:「掌门不在,武当大殿成了婚礼场地,这传到江湖上,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成何体统?叫你们掌门出来!」

    小道士尚未回答,林天来急问:「道长,你不是承诺田老板要照顾方伊伊,怎么让她轻易被人带走?」他有点怪罪常不轻,没有把方伊伊安顿好,害他被兆品喻劫持,逼迫成婚。

    常不轻道:「你这位太守大人怎么回事?脑筋是裹了面糊吗?如果每个承诺都要守,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心人伤心事?」

    小道士恭敬道:「师伯,掌门人去了海山镖局,到现在还没回来。」

    此语一出,八无和林天来大惊:「武当掌门从包海山手中取得少林珍宝,不去少林寺,却到海山镖局,这又是为什么?」但此时两人实在无法静心思考,因为大殿充满蓬头老妇对兆品喻叫骂声,兆品喻照样准备当新郎,不改初衷,心意坚决。浑身臭味的灰衣女婢不断对方伊伊嘶吼;红衣舞女的歌唱声,金老板的幸灾乐祸;海山双绝的捧腹大笑声,常不轻对众道士的执问詈骂声。原本庄严肃穆武,备极荣华的武当大殿却乱哄哄的,像开了锅的沸水,又似连珠鞭炮,叫的叫,骂的骂,推的推,笑的笑。此时,八无厉声大喝:「别吵了!」声震屋瓦,几根年久失修的窗棂竟被震断。此声如青天霹雳,从天而降,正是少林寺最高段武功「狮子吼」,几个小道士双膝一软,原地坐下,所有人只觉耳鸣不断,瞬间全部安静下来。

    大殿屋顶忽然飘下一件粉红肚兜,林天来想伸手隔开,无奈距离太远,构不到;想出言提醒八无,已不及。粉红肚兜飘下,不偏不倚,刚好罩在八无脸上。在场所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不绝,比方才的吵杂声更大,也更一致,持续更久。

    八无刚以绝高内功狮子吼镇压全场,正在缓缓调息,无法分心注意头顶,且粉红肚兜飘下,无声无息,才这么罩在他脸上。他伸手揭下,一人影自屋顶梁柱一跃而下,此人不知何时躲在屋顶,众人一团乱,竟然时也没发觉。

    林天来惊呼:田夫人!

    田夫人忌惮八无武功过高,一落地即向旁跃开。

    八无深吸一口气,他生平从未如此生气,他这次真的生气了。向林天来道:「林大人,我有一事相托。」林天来尚未回答,八无将粉红肚兜丢在地上,飞身扑向兆品喻,去势其绝,劲风扑面,兆品喻不由自主伸手格挡,连退三步。八无左手轻画一小圈,右手抱起方伊伊,左足一点,回到林天来身边。

    八无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轻功,全场又安静下来,人人注视着他。

    这些日子以来,八无与林天来谈及此案,仔细推敲,再三讨论,促膝长谈,他深知方伊伊是本案最关键人物,虽然他至今尚未想清这一切前因后果,但相信只有林天来才能藉由方伊伊解开达摩手迹下落、田老板与丁一离奇死因、田夫人来历、武当掌门失踪五大谜团,是以将方伊伊交到林天来手上。

    林天来与八无心照不宣,相处时日虽不长,但见面之前,心仪已久;连日赶路,肝胆相照,他知道八无要自己好好保护方伊伊,让他安心突围。

    田夫人看林天来站在方伊伊前面,保护之心,溢于言表。冷笑一声,道:「这位就是号称无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林天来了,嘿嘿,原来……你也……,你也……,嘿嘿……你也……」声音尖锐刺耳,听了毛骨悚然。

    林天来见眼前田夫人完全不似当日在田宅所见模样,并不惊奇,他瞪着田夫人道:「我也什么?说我是『无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如何敢当?只是,如果有人谋害亲夫,我誓死也一定要查清的!」

    田夫人不管林天来暗讽她杀死田老板的言外之意,又道:「我听说,你曾亲自追捕一逃犯,经过市场,顺手抓起摊贩上的死猪把嫌犯丢昏,这事可是有的?」林天来故作轻松,轻笑一声,道:「别道听途说,我当时丢的的是活猪。」田夫人啧啧称奇,道:「这样啊,那,猪还好吧?」

    林天来道:「猪没事,犯人吓晕了,当场倒地。」他随口应答说笑,表面上轻松自然,其实全身绷紧,异常紧张,额头已有冷汗冒出,衣服后面湿了一片,想起田夫人当晚举手间连毙六人的狠毒手法,他实在很担心田夫人今日绝不会善罢干休,说不定会对在场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田夫人斜眼看八无,道:「这位是少林寺住持,八无方丈吧?嘿嘿,什么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脑无情,什么……唉呦,后面我记不得了。我说八无啊,你带着天下第一美貌女子,走了这大半路程,我看……,这个……,也不用我说了。左手拜佛,右手摸奶,好个少林高僧,喂,你说说看,这些日子你快活吗?」

    许多小道士和金老板带来的少女都笑了出来。林天来大怒,八无受神医之请托,护送方伊伊至武当,当作治好自己的交换条件。一路以礼相待,不辞辛劳,岂容田夫人随口污衊?虽说八无修行境界高深,无外境污辱,不闻不理;但方伊伊清白姑娘,名节何其珍贵,岂可容田夫人任意破坏?正要出言斥责,兆品喻道:「方丈,就算你是少林住持,你今天也别想把方伊伊带走,你听过天下第一兵器吗?那是我特制一种伞,名叫『飞仙盖』。制作的方法是把一根丝线分成三股,使丝线更细。一共编成上下五层,分别固定在一根伞柄上,再挑选适当材料。在每层伞盖上装好机关,再做了特殊利刀,其长不过手指,其锋利可断金,其力道可穿石。我早已于昨晚埋好,在此大殿,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八无闻言,面不改色,古大力道:「错了,方伊伊我们兄弟要带走。」麦铁拳点头称是。

    田夫人道:「海山双绝当真以为,力气大就可夺取一切?未免太过天真,哈哈!」顿了一顿,又向林天来道:「每个人都被这小姑娘迷住了,老娘真是开了眼界,连丁一这么看似老实的人,一进田家,魂都放在她身上了,还管什么林天来、林地去?哈哈!哈哈!」

    林天来怒道:「你说什么?」田夫人道:「丁一是被我一掌震死的。哼,我就看不惯每个男人见了方伊伊,魂都飞了,我就是看不惯,所以一掌打死丁一。」林天来惊叫:「什么?是你!」

    这些日子以来,林天来一直自责是自己害死丁一,当初要不是自己要丁一进田宅当家仆,他也不会被人害死。当日曾经仔细检视丁一尸身,发现他口鼻上有灰烟残烬,现在听到田夫人自承杀人,终于明白:丁一被田夫人打一掌,但身体粗壮,并未气绝,后来仓库大火,活活被烧死。林天来惊怒交集,几欲当场扑向田夫人,但自己武功低微,只是白白送死。八无轻拉了一下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妄动,以免局势更加复杂。向田夫人道:「所以田老板也是你杀的?」

    田夫人昂然道:「我夫非我所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说没杀就是没杀,当天我一掌打死丁一,到书房时,我夫已亡。哼,他整天关在房中,也不知搞什么鬼,我才懒得理他。他死了也好,以免更多……更多,嘿嘿……嘿嘿。」

    方伊伊面无表情。八无缓缓看了大殿四周,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大略明白了这一切。

    当日八无受祈一帖所托,带方伊伊来武当,是作为交换医治林天来条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一心一意,就是想把方伊伊安全送到武当,从没想过别的事。况且当时祈一帖说,方伊伊受了风寒,脸上须罩黑纱,以免再次受寒,所以也一直未见方伊伊。直到现在,他才近距离仔细端凝,见方伊伊睫长目澈,秀鼻高挺,眉目如画,朱唇丰腴,清秀绝伦,实为生平所见第一美女。一刹那间,他想通一切,不胜欷嘘。

    良久之后,八无思及一事,抬起头来,轻声问道:「神医,你也要带走方伊伊,是吗?」语气甚是和缓平静。

    祈一帖温言道:「你把方伊伊留下,我不为难你。」

    八无蓦地里感到一阵悲凉,心中酸楚,轻声叹息。林天来闻言怃然,感慨万千。

    忽然眼前一巨大黑影凌空扑下,只一瞬间,八无觉得全身自头而胸,自胸而腹,上半身十六大穴已被笼罩在雷霆万钧的刚猛指力下。

    天下点穴法中,任你武功再强,也绝不可能一出手就同时点人十六要穴,但祈一帖年近九十岁,行医七十年,对人体周身大穴早已烂熟,当真是闭眼也能点中飞扬跳脱之人,睡梦中亦能点倒一流高手。且认穴之准,出手之快,功力之纯,劲力之强,其指力与劲道早已不下少林寺大力金刚指,即便没点到穴,若被戳中,似利箭穿身,一指毙命。

    八无对祈一帖,不仅尊敬他是长辈;也钦佩他那华陀在世的救人圣手,一帖除病;更感念其为母难产接生,恩同再造。万万没想到此时祈一帖竟会飞身而起,首先发难,且指法凌厉,说到就到,力道强劲,势如破竹。此时欲后退已不及,左闪右避都躲不过,干脆直扑上去,猛然撞向祈一帖。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6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5-06 14: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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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八回   往事如梦



    八无运起纯阳真气,使出少林寺最高深的「混元闭穴功」,全身真气澎湃流动,激昂奔窜,肉身有如硬石。祈一帖若不缩手,这一点下去,双手指骨断成三十节都不止,但他自负点穴功力天下第一,就是不缩手,以七十年功力硬拼八无,但听得啵啵啵啵,十六声如四声,八无全身大穴都被点中,两人都是一震,退回原地。

    祈一帖「嘿」的一声,赞道:「少林混元闭穴功,好俊的功夫!」他虽有「一帖神医」美称,其实他的指力更厉害,视病情所需,以一指灌注深厚内力到患者体内,患者受深厚内力润泽,全身气血瞬间全通,活力十足宛如再造。因此说祈一帖「一指治愈」也不为过。

    八无才落地,田夫人揉身而上,纤纤玉指往八无双眼戳去,喝道:「少林住持,六根不净,耽溺女色,无法自拔,我先废了你双眼!」林天来一见,忍不住提醒八无,高声叫道:「小心!」他自从在金老板家见识了田夫人鬼魅般的弹指功,心中一直有个阴影,挥之不去。田夫人举重若轻,随手杀人就以如此厉害,现在全力拼搏八无,不知还有多少厉害的狠毒杀招,因此十分担忧:田夫人既然能以手指捻下杯屑,杀人于无形,也能伤了这位少林方丈。

    但见八无退右步,移左足,使出少林寺绝顶轻功,在大殿游走。田夫人紧追在后,好几次几乎快要追到,八无不是低左肩,就是抬右肩,惊险避开。田夫人轻功属于阴柔一路,双足在地、梁、柱、窗之间快速点动,仿佛未曾落地。两足点动,双手杀招,一招又一招;左手右发先至,虚中带实,右手先发后至,实中藏虚,双手快速绝伦强功八无,虚实交错,手足并用。以八无对武学之广博通彻,也完全看不出田夫人门派来历,心想多半是她贪多务得,东学一招,西练一派,加之自己天赋武学优异,才能有如此多变诡谲身手。

    祈一帖又强攻,双手连续点穴,手法炫丽夺目,气势大开大合,时如满天烟火,灿烂耀眼;时似大漠孤鹰,精准专注。八无不想伤害任何人,既要避开祈一帖,也担心田夫人被祈一帖误伤,边走边想如何化解今日局势,田夫人和祈一帖连八无衣角也沾不上。

    方伊伊看着祈一帖,心里很是不解:「怎么他也要带我回去?他一直对我很好的。我怎么……他……我顶多就是当他干孙女罢了,难道……难道他要我当他的妻子……」

    对方伊伊来说,第一次见到神医,记忆就像昨日一般鲜明。那是她刚到田家不久,回想起来,仿佛眼前:

    「田夫人好武,田宅上上下下都知道。所以如果她偶尔跌打损伤,都是随便找个大夫,随口吃药,二天就好。田老板顺着妻子心意,对于她四处拜师学招,也不在意。某次,田夫人久病,田老板爱妻心切,心急如焚,找了神医来,我倒了热茶,随侍在侧。神医道:『田夫人,你的病,正是已入骨髓,所以我打算立刻走人,不作医治。』田夫人很满意,道:『这是真正的神医了,重谢他。』神医却道:『你先别谢我,我刚说了,我不打算治你的病。』谁知田夫人笑道:『不。你一定会治,而且,我敢说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本宅。』神医很是惊讶田夫人的话,当下也不多问,开了一帖药,叫我去药铺抓了药,立时煎煮,让田夫人喝下,一喝见效,宛如有神。」        

    方伊伊看着向八无猛攻的祈一帖,又想:「他只用一帖,治好夫人。但果然不出夫人所料,从那次之后,他常常来田家。是老爷请他来看病吗?老爷六十五岁,身体健康得很,他来为谁治病呢?难道真如夫人所说,他是喜欢我,找机会一直来看我?他医术出神入化,谁不想找他医治,但偏偏喜欢往田家跑,这是为什么?

    「他名满天下,所以书大招风,在所难免。有些病人,他干脆不治。他这个人,就是爱听人说笑话。治病的规矩是先说个笑话,他把好笑的笑话誊录于纸,妥善保存,比药材还珍贵。还说,真正好笑的笑话,是世上最有疗效的药材。

    「我还记得,他讲给我听的第一个笑话:传说陕西有个姑娘美如天仙,两家人同时来求亲。东家儿子很有钱但很丑,西家儿子很穷但长得很俊。姑娘的父母很难决定,就去问女儿,她心属何郎。并且说,如果你不好意思说出口,你想嫁东家就露左手臂,想嫁西家就露右手臂,用这样的方法好让我知道。结果姑娘竟然伸出双手臂!父母觉得奇怪,问女儿心意。她说:我想在东家吃饭,睡在西家。」

    祈一帖出手如风,点穴神技百无一失,脚下步伐十分独特。八无愈看愈是心惊,祈一帖似乎是踏着一定的脚步,虽看似规律,却极为诡异,完全无法预测。自己生平所见,江湖最厉害、最复杂、变化最多的步法,无论是太极伏虎步,两仪降龙步,四象搜豹步,六合擒狮步,八卦缠象步,都能轻易击退,但祈一帖步伐似是他独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八无天生神勇,豪气干云,愈是艰难险恶,毒辣阴狠的武功,他愈是要以少林正宗绝技予以降服,于是边斗祈一帖,边观察他的步法。        

    原来祈一帖以自身七十年医学功力,结合武学,脚下踏的步伐,仿佛地上铺着一幅人身十二经脉图,祈一帖依照经脉:自东起始,走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其后向南,依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然后转西,行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再则行北,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完成一套,依此套步配合点穴,威力等同乘上百倍!八无使出少林最上乘轻功「流水踏云步」全力应付,勉强打成平手。

    方伊伊看着一直站在一旁的金老板,他负手而立,脸露微笑,仿佛看戏,事不关己。方伊伊眉头一皱,心想:「金老板这个人特别爱占便宜,全城的人都防备着他,能躲就躲,不敢从他家门口走过。我跟着老爷去过他家几次,莫非他也想把我占为己有?他妻妾成群,众位妻妾个个美艳无比,人人居无定所,他又怎可能看上我?

   「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有个人拿着一块沙石,心里想:这应该没什么便宜可占了吧?便径直从他家门口走过。金老板一见,就叫道:等一下!于是急忙跑进家里拿了厨房的菜刀出来,在沙石上一磨再磨,把刀磨快了,才挥手说:去吧!

    「我还记得,有位读书人,准备考秀才,住在金老板隔壁,自己贫穷清寒,一无所有,常常羡慕金老板的享乐生活。有一天早上,他穿戴整齐,毕恭毕敬求见金老板,卑微有礼,请教致富秘诀。金老板告诉他:『发财致富很不容易啊!你回去斋戒三天,然后我告诉你致富的原因。』读书人恭敬拜别,诚心斋戒,沐浴净身,三天之后,又去求见。金老板让读书人等候在屏障外面,自己摆好高桌,接受了拜师礼物,而后拱手作揖,请读书人进人屋内,说:『我们富翁致富,你有你的秘诀,我有我的方法,可说是各擅胜场,互有特色。但万变不离其宗,方法虽异,其实相去不远。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去掉五种祸害。五种祸害不除,永无可能成为富翁。』读书人请教五种祸害的具体内容,金老板说:『它们就是世间所说的仁、义、礼、智、信啊!』读书人听后,掩口暗笑离开了。   

    「大家一说到富可敌国,就是金老板和田老板。大家一说到金老板,总是说他悭吝贪心,刻薄寡恩,好像这个人全无优点,一无可取似的。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怎么可以在那么短时间内就获得那么多财富呢?他从不求神占卜。光这一点,很少人比得上他吧?我还记得第一次跟老爷去金家后,金老板就常常藉故来田家,趁老爷忙或拿东西,找机会跟我说话。有趣的是,金老板很喜欢丁一,一直说丁一将来财富会比他多。唉,田夫人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呢?就算丁一整个心思都到了我身上,他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少做啊!他又勤快,又不计较,很讨老爷欢心。他又没对我有任何不良意图……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更别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田夫人怎么这样,下此毒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此时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从袖里缓缓拿出凿刀,虽然既短又小,但锋芒毕露,寒光逼人,一看就知十分锋利。他双手若无其事把玩着两把凿刀,明眼人一看即晓,他仔细打量八无,看准祈一帖和田夫人攻打空隙,准备将凿刀射向八无。

    那凿刀,牵引出方伊伊的记忆:「老爷生平有三大兴趣,一是看戏,二是斗鸡,三是搜集宝玉。他为了和金老板斗鸡,请了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教他怎么养斗鸡。过了十天,老爷问:『鸡可以上场战斗了吗?』回答说:『不行。它虚张声势,骄傲地自以为气势过人。』过了十天,老爷又问。兆品喻摇摇头,说:『还不行。它听到别的鸡的叫声或者看到别的鸡的影子还有反应。』又过了十天,老爷再问。回答说:『还不行。它还怒目而视,气呼呼的。』再过了十天,老爷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即使别的鸡鸣叫,它已经无动于衷了。看上去,它已经像木头雕刻成的鸡了,它的德性已经全备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看到它就掉头逃跑啦!』

    「兆品喻离开后,老爷发现他落了一支小凿子,就叫我送回去给他。我第一次去他府上,他就送我雕刻的人像,我看着人像,真是无法相信。他住老爷家,整天跟老爷泡茶聊天,天南地北,游山玩水,琴棋书画,无所不谈。我只是一个小ㄚ鬟,连吃饭都不可能同桌,平日就算送上茶水,也不过是匆匆一撇,我相信他看过我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但当下我看着他送我的木雕,就像看到镜中的自己!怎么会把我雕刻得这么像,而且发饰、衣着、都刻得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他的记忆力,实在不可思议。他不该被称天下第一巧手,应该被称为天下记忆第一。

    「他看起来那么平常,说起话来也普普通通,跟老爷那些朋友实在没什么两样。但谁知他身怀绝艺,竟是天下第一巧手。他也是第一次来老爷家,就对我产生爱意?我实在想不懂为什么。而且,当时我也不知道他已经有妻子,是后来他自己跟我说他已娶妻。他似乎很怕妻子,但又这么急切对我示爱,难道说,爱一个人会让人忘却他原本最恐惧的事?」

    兆品喻手中小凿子又增两支,已是四支。祈一帖和田夫人猛攻八无,他好整以暇在旁观看,他不是怕出手会误伤祈一帖和田夫人,他根本不在乎,更何况他掷凿子也不可能失手。

    方伊伊又想:「如此看来,似乎天下男子对美貌女子很容易产生爱意,只是方法不同。兆品喻偷偷来田家见我,跟我说,他只想看看我,跟我说说话,这样他就很开心。他还说,虽然他的技术天下第一,但他很孤单,没什么朋友。那一天,老爷早上出门,夫人下午也出门,他就偷偷来田家,……」

    咻咻二声,划断了方伊伊的记忆,兆品喻手中四利凿齐出,破空之声,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四凿对准八无头、胸、腹、腿四大部位,激射而来,四利凿均射向要害,一凿足以毙命,何况四凿。

    八无微一侧头,躲开一凿,左手在胸前一卷,右手于腹部一勾,左足轻踢第四凿握柄,其力虽轻,劲道刚猛,那小凿转而向上,射向屋顶梁柱,直没凿柄。他一人力战祈一帖与田夫人,何况在一旁兆品喻的飞凿不知何时何处会飞来,但八无越战越是精神抖擞,丝毫不露败相,反而更加沉稳,在生死关头之际,把少林内功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林天来又急又气,无奈自己武功低微,上去助阵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害八无分心照顾。只得依照八无嘱托,挡在方伊伊前面,全神贯注。心想八无一定是算准他是朝廷命官,再怎么说也无人「敢」公然打伤他,伤害朝廷命官,其罪颇重,麻烦一堆,这些走江湖的最怕沾这种麻烦。

    古大力横棍于胸,他的铁棍在茶坊被弯成环状,后来又重新打造一支,这支更轻,但较小,使起来更顺手。他在一旁见八无全心力斗祈一帖与田夫人,不但未见败象,反而愈斗欲沉稳,于是想都不想,抄起铁棍,死命向八无挥去。麦铁拳早已虎视眈眈,看古大力出手,自己也双全齐出,飞身击向八无。但听得极为刺耳的「锵」一声,所有人耳膜被这响声震得嗡嗡作响。原来祈一帖与田夫人猛打八无,忽听得铁棍从左破风袭来,大铁拳自右凌厉飞至,三人随即退开一大步,古大力铁棍与麦铁拳双拳相击,竟发出金属碰撞之声,肉拳力道之刚,质地之硬,思之令人可畏可怖。古大力高声叫道:「二弟,我们联手!」两人心思简单,但都看出八无是他们带走方伊伊的最大阻碍,准备先擒下八无再说。

    方伊伊又想:「这两位海山双绝,是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最看重,也是最重要的两位镖师。难道说,他们也对我动了真情?

    「老爷想送少林寺镇寺之宝回少林,但孤身一人,长途跋涉,危险必多,于是请托海山镖局护镖。我清楚记得,那一天就是老爷带着我一起去海山镖局。包海山很是高兴,叫古大力和麦铁拳表演摔跤给我看。

    「古大力这个人很有神力,就在我陪老爷去了海山镖局后不久,有一次,我跟老爷到三界寺参拜,有头猛牛,用角撞人,没有人敢靠近它,只好修筑围墙阻拦它。我当时被这猛牛吓到了,当时真巧,古大力也去拜拜,他怪这条牛故意吓到我,便散开着粗麻布衣,走进围栏里面。牛耸起两根锐利的角向他冲过来,他站着,一动也不动,直到牛角快要顶到他,看准牛头,用力一捶,然后双手握住两只角,使劲一掰,牛应声倒下,颈骨折断,立即死了。他很关心我,一直问,方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被吓着?方姑娘,你别怕,有我在这,什么牛也伤不了你。难道……难道古大力对我也有深情吗?他个性如此质朴,表达情感方式也很特殊。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我产生爱意的。难道说,是因为我同情他的身世,让他误会了,误以为我对他有好感,所以也对我产生爱意?他的身世,实在令人同情的。他被海山镖局网罗之前,跟过的主人都是江湖卖艺的,这些主人不是叫他跟大象比腕力,就是让他跟马赛跑,不然就是和驴比赛谁能背较多的重物。大概是我在疑远间无意间流露出同情他身世,让他误以为我对他有情意吧?他很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报仇也是,报恩也是,爱情也是。」

    古大力挥动铁棍,猛功八无。他使铁棍没有招数,就是横棍打去,但力道刚猛,棍未到,风已至。八无在船上曾见他以铁棍一棍把吹笛少年打落水,此时身历其棍,更是心惊。万一被扫中,骨头断裂,内脏破裂,必死无疑。八无见古大力棍随意走,意在棍先,没有招数,也出充满了招数:勾、挂、劈、砸、扎、缩、斜、拿,无招化有招,招招夺命。于是使出少林寺最高段拳法「柔水拳」,其柔似水,其坚胜石,以繁化简,以朴制巧。他不愿打伤古大力,但只是防守又无法致胜,于是攻中有守,守中带攻,攻守交融,进退自如。但古大力一棍接一棍,如浪不绝,一波又一波,且一棍力道强过一棍,八无使出以按打、拱打、冲打、斩打,配以头移、肩移、肘移、胯移,上下跳跃,前后左右,不贪不畏,胆大心细,缩身如猫软无骨,出拳似虎硬如钢,将少林柔水拳的「缩、小、绵、软、巧」五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再创高峰,与古大力斗智力,希望他知难而退;或耗尽体力,自动而退。

    方伊伊看着麦铁拳,往事蓦然上心头:「麦铁拳还在金老板家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什么杂活都做,别人吃完饭,他就把剩下的饭菜全拿过来吃掉。白天,他一个人干全家的杂活,夜晚就随便睡,奇怪的是他明明认真做了一整天的苦力,晚上却毫无倦容,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很久。

    「老爷家附近的路,只有一条是通往金老板家,忽然有一天半夜,刮风打雷,一个山峰塌了下来,这沿山道路的石阶被大石头拦阻了。于是人们用十头牛套上粗绳子拉,又用数百尺连喊带推,绳子断了,力气用尽了,大石头却不动如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了,麦铁拳说:『不用别人,我去试试把石头弄开。』众人都大笑起来,以为他是疯子。麦铁拳说:『何必嘲笑?试试总可以吧!』金老板笑着答应了他。于是麦铁拳用双拳打石头,一下子就动了,大石头翻着个儿滚下山去,声音像打雷一般,辟动山谷,山路通了,众人欢呼起来,全村的人都叫他取『大力王』,尊奉他如神仙一般。

    「他个性憨厚,全无心机,也不会害人。包海山把他从金老板手中买过去,海山谷有一阵子鳄鱼很活跃,谷里河岸两边,忽然鳄鱼成群,有一天竟拖走了两头牛。而且有一只鳄鱼,身长九尺,每天伤人,没法制止。他怕我被鳄鱼吓到,不敢再去海山谷,显出忧愁的样子,一心想着要帮我杀鳄鱼。他对包海山说:『给我跟棍子,我把鳄鱼都赶跑。』由于他以双拳推开大石的传闻太出名了,大家都说:大石头既然能推开,鳄鱼应当更容易制服了。

   「那天傍晚,夕阳返照在江上,远远云气,蒸散如云,他拿一支带剌的木棒,自己搓草绳,表示要把鳄鱼捆来。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准备看热闹。一出镖局,只见一只九尺巨鳄,他认真问,你别把方姑娘吓着了,我就饶你。围观的人不禁失笑,他又再说了一次,有的笑他傻,有的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更别提什么方姑娘、圆姑娘,大家只想看好戏,看他怎么抓鳄鱼。

    「麦铁拳一声吆喝,举起铁棍,往鳄鱼头猛力拍打,旁人吓得练退三步,鳄鱼把嘴张得更大了,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抛,又吆喝一声,往上跳起,双拳对准鳄鱼脑袋,猛然重击。随即他拉紧系着鳄鱼头颈的草绳,在鳄鱼背和腹上鞭打了几百下。我怕草绳断了,鳄鱼发怒,后果会很严重,叫他把鳄鱼放走。他就将它放了,鳄鱼拖着尾巴飞快地逃走,游入江里,就像是一条狗害怕人打它一样。人们从此知道麦铁拳是位异人。可是麦铁拳的表现仍和往常一般。莫非,他对我也有很浓的情意?我曾经感谢他,把鳄鱼赶跑,但我是为大家说的啊,大家一定都很感谢他赶跑鳄鱼,不再有人受伤。莫非我感谢他,反而让他误会我对他有情意,所以对我深深喜爱?」

    麦铁拳出拳又快又猛,他的拳头愈练愈大,已有常人两倍大。林天来在海山谷亲眼见到麦铁拳跳到半空中,双拳重打九尺鳄鱼那一幕,心中为八无担心,也深深不解:体型这么粗重壮硕,怎么跳起来如此轻盈?麦铁拳出拳没有招式,但比任何招式都厉害。原因无它:只是快与猛。快则无法躲,猛则不能档;因其快,对手来不及想招式化解;因其猛,对手即便想硬碰硬,也顾忌三分。但见他双拳轮流出击,快犹兔,猛如狮,轻似燕,所以对手再灵活、力气再大、武功再高,麦铁拳不会武功,照样打成平手,至少不会落败,真正把武术里「以简胜繁」、「一招化万招」的质朴原理发扬极致。

    正因如此,八无若要以少林刚猛武功把麦铁拳打败,倒也不易。于是他以慢打快,以柔化猛。麦铁拳右脚尖当轴,滴溜溜一转身,左脚划过来,左拳猛出,中宫直入,雷霆万钧;旋即以左脚尖当轴,向后回旋,狂挥右拳,势如疯虎。他身子壮到了极点,但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步伐轻盈到极点,整个画面极不协调,却又华丽壮阔,气势宏伟到极点。八无见招化招,见式迎式,看准麦铁拳每一次快拳,八无都以探身击肘、区身点膝、扭身撤步、拧身后退、蹲身甩摆,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一一化解。一个如蝴蝶穿花,一个似蜻蜓点水,此起彼落,回旋再回旋,在场之人全惊呆了。

    兆品喻见八无全心拼斗海山双绝,偷偷从袖里拿出九支短凿刀,咻咻咻!九刀化三声,全射向林天来头胸腹要害,八无微一侧头,眼见林天来挡在方伊伊前面,四凿已到。这时生死交关,只要迟了片刻,林天来就是当场毙命。八无更不细想,左手「呼」的一掌,刚猛绝伦,力可断石,正是少林绝学「天罡二十一掌」第一式「气贯山河」,祈一帖与田夫人连退三步;八无右掌使出「正气凛然」第二式,古大力与麦铁拳被震开一步。千钧一发之际,百忙之中左手划小圈,右手划大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九枝凿刀被打落在地,距林天来身子不到半寸。少林绝学「天罡二十一掌」天下无敌,要不是力斗海山双绝、祈一帖和田夫人,别说九枝,就是九九八十一枝凿刀齐发,八无也不放在眼中。

    常不轻一直在旁,一言不发,忽嘿嘿一笑,将身上挂着的铁片取下,一声长啸,攻向八无。他武功属于自创一派,铁片在手,时如利刃,时似短棍,可当小刀,可作钩抓,只攻不守,招招均是杀招。八无武功已臻化境,概武学之道,一理通百理通,融会贯通,无所不通。常不轻招式变化莫测,千变万化,忽然怪叫一声,双手上下翻飞,催动招术,铲、架、抄、捞、掠、叼、撕、拽、旋、拧,招法大展,霞光万道,瑞彩千条,舞成了一座剑山,内力深厚,忽强忽弱,忽吞忽吐,把八无围在当中。八无此时已无心恋战,免得夜长梦多,又连续使出天罡二十一掌的「风清气爽」、「回肠荡气」,打得常不轻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在八无天罡二十一掌间穿来跃去,跳脱蹬奔,宛如林间飞猴,竟与八无打成平手,丝毫未见败象。

    大殿掌风呼呼作响,几名功力低微的武当小道士早已退出大殿。

    方伊伊看着常不轻,记忆又上心头:「他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奇特的人,衣着奇特,说话奇特,行事奇特,风格奇特。他要我直接叫他常不轻,我如果尊敬的称他,他一定不高兴。老爷有个亲戚,世世代代都住在东阳,家里十分富有,只是人丁不旺,只有一个独子,而且这独子长到二十岁以后,忽然在两眉间长出一个肉块。爹娘既然对这独子十分珍爱,当然心急万分,不知请过多少名医前来诊治,全都束手无策。全家正在忧心无计之际,常不轻忽然来到东阳!于是恭恭敬敬请他治病。常不轻居然满口答应,所有人便放了一半的心,知道这种怪病有希望给好。原来常不轻给人看病,也与他卖药一样,如果拒绝出诊,那么病人也必死无疑;而他愿意的话,病人就必定有救。常不轻来了以后,便把儿子叫出来。他只朝病患脸上吹一口气,一般大夫必行的望、闻、问、切那一套,他全不用。只见他先把香点燃,接着又向主人要了些酒肉,摆在方桌上,就像祭奠似的。然后又从大壶里取出一粒药丸,放在口中嚼碎,敷到病人的肉块上去。这一切处理妥当后,常不轻又要了个酒杯。过了一会儿,病人眉头上的那个肉块裂开个口子,有一条小蛇突然从肉块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开始只有五寸多长,浑身五颜六色,渐渐愈来愈长,最后长到将近一丈。这时常不轻把桌上的酒全部含在嘴里,喷向长蛇,那蛇突然腾空而起,顿时间,云雾弥漫,一片昏暗,蛇也不见了,病患也好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觉得很新奇,大概是不知不觉表现出好奇之意,让他也对我有深情?他这个人阴阳怪气,喜怒无常,老爷却很喜欢他,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很厉害,不论是驱鬼、治病、除魔、祛邪、镇恶、降妖,得心应手,易如反掌?他功力深厚,名满天下,为何要来田家,当一个小小的家仆?

    「他很喜欢我,不知老爷知道吗?现在想想,老爷遇害前几天就跟我说,万一有天他出事,不能再照顾我,保护我,我可以投靠常不轻,莫非他已经预知自己会遇害,所以提早交代说,我可以投靠常不轻?还是说,老爷已经看出常不轻很喜欢我,要我投靠他,我会很安全,不用担心一切?像常不轻这样的人,应该有女子钟情于他,他为何要独独用情于我?情深如此,很难与他的怪里怪气连结一起。

    「他虽有天下第一道士的美称,但他还是不开心。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哥哥很不屑他,瞧不起他,排斥他,认为他的道行污辱了真正的道士,这让他一直很难过。我只是想不懂:他是道士,他哥哥是武当掌门,也是道士,为何他这个怪模怪样就是丢哥哥的脸、丢道士的脸?难道武当掌门自以为名门正派,随便瞧不起人、任意说人是邪派?更何况那是自己的弟弟啊!他愈说愈难过,竟然哭了。我吓了一跳,五十多岁的人,说哭就哭,哭得很伤心,仿佛一生的委屈都要一次哭出来。

    「兆品喻,我佩服他的记忆力;古大力,我同情他的遭遇;麦铁拳,我感激他的热心;常不轻,我好奇他的道艺。难道他们因为我只是单单表露出这些情愫,而对我产生爱意?难道美貌女子,只要对人表示一点心意,对方就会深深爱上你?而当一个男子爱上一个女子,会忘却自己恐惧的事?像常不轻忘了他妻子有多恐怖善妒、像麦铁拳忘了鳄鱼有多凶猛。或是这种爱意可以忘却伤心往事?像古大力不再自伤一生屈辱、常不轻对手足芥蒂释怀。

    「我生下来就是这模样,不能决定要不要来这世上,焉能决定自己的长相?那些认为我很美的男子,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没有刻意运用自己的美貌,就已经这样,如果我刻意利用美貌,不知还有多少男人对我产生爱意?我岂不是能做更多我想要事?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方伊伊侧眼看林天来,见他眉头紧皱,双眼怒瞪,咬牙切齿,额头滴下豆大般的汗珠,满脸通红,紧握拳头。祈一帖、田夫人、古大力、麦铁拳、兆品喻、常不轻六大高手如狂风骤雨般猛功八无。孰料八无遇强则强,愈战愈勇,气力源源不绝,愈用愈出,毫不衰竭。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再看大殿,海山双绝已被八无点倒,软坐在地。攻向八无的六人中,两人武功最低,但力气之大,绝无仅有,稍一被铁棍扫到,或是挨了铁拳,即便不是正面受击,必定骨断,内脏受损。随后祈一帖与田夫人也被点倒在地,常不轻也被点中大穴,晕倒在地;兆品喻来不急发射机关,背心被八无拍中,直接倒地;金老板急急从窗口逃走,其余众人,一哄而散。

    八无力战六人,见敌人倒下,才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也惊觉,内力耗损,几已虚脱,喘息道:「各位……穴道……被封,十二时辰……可……自解,于身无碍,……无须担心。」对林天来道:「林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下山……再说。」

    林天来搀扶八无,带着方伊伊,急急离去。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7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5-13 1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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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九回   所谓伊人


    林天来三人很快下山,迅速离开武当。走了一段路,林天来把脚程放慢,担心八无承受不住。八无道:「现在恐怕要先找一个安全的所在,我内力大损,绝非一时三刻就能恢复。没想到那海山双绝的古大力与麦铁拳虽不会武功,但耗损我内力程度,实不下于神医和田夫人。」经此一役,对武学「以简治繁」的反璞归真原理又有新的领悟。顿了一顿,又道:「不知林大人有何打算?」林天来沉吟良久,忽然灵光一闪,喜道:「唔,我想起来了,刚好附近有一退休太守,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我们曾讨论过一个难解的案子。他名叫宁守廉,我们可以先到他家暂歇,好让你恢复体力,再做打算。」

    方伊伊依然面无表情,冷静沉着,八无与林天来均想:「这女子年纪轻轻,定力如斯,实在难得。」武当大殿惊心动魄的生死战,林天来心有余悸,八无力战虚脱,方伊伊却宛如置身世外,不染不动,八无尤其感到佩服。

    三人走着,忽然大雨,只见远处一破庙,三人快步狼狈而至,衣裤全湿。进了庙,有一张尺余高的桌案,神像残破,庙内尘积寸许,蛛丝张满。林天来见八无微微发抖,开始发烧,惊觉不妙。

    方伊伊左看右看,眼光扫遍古庙,看到一块残破木门,她折下一块木板,再由身上裤子的裤管中,抽出一条棉絮,将这截长棉絮反覆折绕,再绕在一支筷子上,然后置于地板上,以木板在上面猛搓;不久之后,将缠在筷子上的棉絮取下,撕成两截,然后将两截丝絮的一端互相接近,再上下抖动,一会儿便现出火花了。方伊伊赶紧将火花点燃小碎木和破布、枯叶,升起一堆火,不多时,火愈烧愈旺,火光照得八无脸红扑扑的,林天来稍稍安心,对方伊伊赞道:「我真是开了眼界,古人能钻木取火,你却能发明搓绵絮取火,这一招真让人叹为观止。」八无此时虚脱,无法言语,点头嘉许,其意甚殷。方伊伊淡淡一笑,不发一语。

    其实方伊伊所用方法有其科学原理:棉絮先因在木板下摩擦而生电,再撕开以两端相触抖动,让两截棉絮中的阴电与阳电各集一端,如此便会爆出火花,供作火种,升起烈火。

    林天来道:「不知你从哪学来这样好方法?」方伊伊被这忽然一问,惯有的沉稳瞬间消逝,吞吞吐吐道:「嗯……是……是一位……是从一位长辈口中听说的。」

    方伊伊有点不好意思,转话题道:「不知那退休太守宁守廉,家居何处?又是怎样的人?」

    林天来笑道:「说起他,可真是个传奇人物。且听我说个案子。一天夜里,城里发称窃盗案,宁守廉召来当天夜里负责值勤巡逻的两位差捕。一个人左腕上,一个人右胸口,都带有黑色的伤疤,但皮肤没有肿裂,两人一口咬定,是盗贼用棒棍打伤的。宁守廉循思:『盗匪被抓,一定死命抵抗,两人虽自称被打,但既没有骨折,也没有肿裂。想必有诈。』于是便问左右︰『我家乡有一草药,敷在人的皮肤上好像是给人打伤了的一样,这里有吗?』回答说:『有啊!这种草,我们称它为「千里急」。』于是,即命令他们去找一些来,将它们捣碎,分别涂在另外两人的左腕和胸部,不一会儿,就变成黑色的了,再把那两个兵找来,他俩立刻惊呆了,自知阴谋败露,便承认自盗。事实上是捕盗的士兵干的,想以此蒙混过关,掩饰自己的罪过。从此,这种花招就再也没见人耍弄过。千里急,一名千里及,藤蔓类植物,生于道旁篱落间,叶细且厚,味苦,略有毒,此药能治疗疫气、黄疟、蛊毒等症。用法是煮汁吞服,亦可涂在被蛇犬咬伤之处,但不能与其他的药混用。千里急涂在皮肤上,可使皮肤变成黑色,如同将凤仙花涂在指甲上,能使指甲变红一样。」

    八无听得兴味盎然,稍减身体之痛。方伊伊道:「如此传奇人物,不知为何自愿解职归乡?」    林天来道:「这点我实在不知,也没听哪个捕快或衙役说过。」八无休息一晚,打坐恢复一成功力,已不须林天来搀扶。三人离开破庙,慢慢赶路。

    林天来边走边问,所幸「退休太守」还有相当名气,路人沿街报路,不多时来到宁守廉居所。只见大门半掩,林天来本是不拘小节之人,更何况事急从权,想都不想,推门便入。

    三人一进门,林天来正要高声呼叫,只见一位年约十岁女孩蜷缩于树下的古井旁,林天来急问:「发生何事?」女孩伸手指了指大厅,又在自己脖子虚划一掌。林天来已明其意:「宁守廉家被强盗入侵。」

    八无道:「主人在家?」女孩摇摇头,满脸惊慌,道:「我是宁家婢女,主人昨晚外出,即刻便回。这群强盗破门而入,全家上下没有一个敢问他们是什么人的。我们几个婢女住在东厢房,我急忙换了一身衣服逃出,藏在这里。」林天来道:「这群强盗多少人,来多久了?」

    婢女道:「有五人,来了大约一时辰。」林天来心念电转,着急异常,他武功本不高,而今八无受伤,功力大损,尚未恢复,自己又要分心照料方伊伊,来者不论是武林高手或一般地方恶霸,极不易对付,相当棘手,他苦思良策,愈想愈急。   

    八无正要开口,方伊伊问女婢:「除了你,还有其他仆人吗?」婢女道:「有三位仆人,先跑了,想去报官,又不敢,应该还在大宅外面附近。」顿了一顿,又道:「可是,有个长工被强盗抓住了。」方伊伊点头道:「那些强盗可有蒙面?」婢女想了一下,道:「没有。」

    方伊伊道:「不怕被人认出,可见是外地来,那他们抢劫之后,一定会退回巢穴。仆人不敢与他们斗,就是因为怕强盗撤退时会顺便杀了自己。现在围墙外,屋顶上,一定还有他们的人,准备来接应的;但是他们却看不到房檐下面。你快挑个后窗,顺着屋檐爬出去,悄悄告诉还在外面仆人们:快骑上马,带上武器,埋伏在三、五里之外。贼于四更必撤退,因为若不撤走,天一亮,他们就回不了贼窝。若他们彻离,必定强迫押着长工,这样旁人才不敢动。只要没有人阻挡或拦截,他们撒出一、二里地必定会释放长工,因为不放人,他们怕长工会看到撤离路径和贼窝。等他们一旦放回长工,赶快叫人背回来,另外的人要一个接一个,成直线路径,悄悄跟在贼后,相隔务必半里,他们如果返回来搏斗,就赶快回来,他们停步,你们也停步,他们前进,你们也跟在后面,慢慢前进。他们再返回来打,你们还是跑回来,他们如果又停下来张望,你们也停下来,躲在一旁,不要被他们发现。他们一定还会再往前走,你们仍然跟着走。这样反覆几下,他们就不会再返回追赶,而是全力逃亡,如此,必可得知他们贼窝。」

    婢女问道:「如果他们逃走呢?」方伊伊道:「他们不会马上逃,会留在原地,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补充体力,再则,他们也会害怕,所以一定是先避风头。」

    八无和林天来对望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心中有的都是同一念头:「她从哪学来这个方法?」林天来尤其惊讶,即便是抓盗贼老手,也不一定知晓这个策略,方伊伊一个女子,从何得知?

    婢女道:「我这就出发,请三位在这井底躲一下。」说完迅速直奔。林天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委屈大师了。」搀扶八无下井。八无道:「大人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岂在乎一时荣辱?」顺着绳梯,缓缓爬下。

    三人在井底不到一时辰,井缘有人探头道:「方丈大师,林大人,宁守廉持援过慢,恕罪则个,快请上来。」

    原来婢女依照方伊伊所言,将盗贼小窝记熟位置,适逢宁守廉返回,急速报官,官府听闻别县盗贼偷到本县退休太守家里,孰可忍孰不可忍,倾巢而出,精锐尽出,一网打尽,众人额手称庆。

    一见宁守廉,林天来与八无二人皆诧异:「竟然如此年轻!」本以为退休太守,年纪必大,但宁守廉看来比林天来还年轻。八无先前在破庙听林天来言及宁守廉传奇故事,此时亲见本人,更觉不可思议。

    八无经此一翻折腾,好不容易恢复的一成功力又耗尽,只得重新打坐,方伊伊搀扶八无到西厢房后,亲自在厨房烧水,细心服侍八无,以报武当大殿舍命解救之恩。

    宁守廉摒去家仆,带林天来到大厅,道:「林大人,我昨日接到海山镖局总镖头包海山密函,希望我一定要与他会面,事出紧急,未料盗匪来劫,幸大人智勇双全,无案不破,保全我身家。」林天来心道:「是方伊伊出的主意,我当时确实是慌了方寸,什么计策也想不出。但还是不提也罢,免生事端。再者,包海山找他何事?此间情事,应不单纯。」微微一笑,道:「前辈过谦了,鼠辈横行,目无王法,我忝为朝廷命官,实在汗颜,先行谢过。」顿了一顿,又道:「却不知包海山有何急事,让前辈奔波挂怀?」

    宁守廉道:「包海山给我的信上说,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请我送到少林!」

    此语一出,林天来轻噫一声,充了惊讶。随即恢复镇定,因为他很清楚,官府和镖局之间往往极为熟稔,就官府而言,镖局走江湖,五湖四海,各路人马,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官府若须案情线报,镖局当然乐于提供;以镖局而论,平日护镖,人面须广,黑白两道,面面俱到,逢年过节送礼官府,打点铺路一路畅通。

    林天来道:「后来呢?是否见到了包海山?又是什么重要东西要送少林?」

    宁守廉缓缓摇头,道:「信上约我速至明净寺旁的渡口,我火速赶到,见一船甫离岸。急问寺里住持,得知那船上面载客几乎全是书生,是要去听人讲学的。我等了一天一夜,不见包海山,忽有人来报,寒舍被山贼闯入,我才匆匆回来。」

    林天来默默点头,心想:「包海山身怀少林至宝,莫非有何不测?需要写信求援?他绝非言而无信之人,既然写信,必定守诺。却不知发生何事,让宁守廉白跑一趟?看来包海山与宁守廉极为熟识,否则不可能请托协助,该不该问明他们的关系?」

    宁守廉端凝林天来良久,缓缓的道:「大人狭义心肠,智勇兼备,实为我朝之福。我有一言相劝,不知该不该说?只怕冒犯,尚祈见谅。」林天来见宁守廉如此谦卑,大吃一惊,道:「前辈说哪里话,昨晚我在破庙,说前辈捕贼传奇,判案如神,连少林住持八无方丈都感佩服。前辈教诲,在下洗耳恭听。」宁守廉停顿良久,似是极难启齿,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是在其他县做官,有一位县令,我非常恨他,他也知道这点,深怕被我整,就设了一个圈套:他派了一位妓女,透过介绍在我身边侍奉我,那些日子,你便是叫我作皇帝,我也不作。妓女深得我宠爱,一天夜里,趁我熟睡,偷走官印,跳墙逃走,到县令领赏。天亮后我发现妓女不见,一阵怅然,发现官印被盗,只剩空盒。震怒,惊惶,没有官印无法办公,心知是县令暗中搞的鬼,但不能声张,这种事太丢脸。只好自请退职。」

    林天来相当讶异,实在想不通为何宁守廉会忽然自述往事。但此时暗暗着急,因一路追查宝物,似是一步近一步,却又像愈追愈远,一步远一步。当下不及多想,只问道:「你觉得包海山为何失信?」

    宁守廉面色凝重,皱眉道:「我推测包海山还在明净寺。」林天来道:「请问其故。」宁守廉道:「江湖走镖,首重信诺。包海山白手起家,将海山镖局经营有声有色,人人称赞,他决非爽约之人,此其一。那明净寺,我总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尤其那位住持,福远禅师,依我多年办案直觉,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好像似曾相识,又说不上在哪见过;好像是好好和尚,骨子里又有一股古怪,此其二。去少林寺一定会经过明净寺,包海山是否长途奔波,过于劳累,借宿寺中,被人发现身怀至宝,因而遭到不测,下落不明,此其三。」

    林天来只是希望早点启程,解开谜团,轻声道:「多谢了!」随即到内堂见八无,他正在卧榻上打坐,方伊伊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若有所思。林天来猛然想起:「明净寺,福远禅师,啊!是了,当日我中毒后,韩业与八无说起一帖神医的妙手轶事,八无就曾提过这位福远禅师,他被无缘无故的罄声所扰,神医解决了他的困扰。」

    待八无练功告一段落,林天来将宁守廉的一番话告知八无。八无未多细想,即道:「福远是我旧识,我深知他个性,绝无可能出手夺取本寺之宝。」林天来缓缓点头,皱眉道:「包海山是否又拿回达摩武功秘笈?如果没有,到底在谁手上?金老板说在武当掌门手里,武当小道士却说掌门去了海山谷,我想不懂这其中差错。」

    八无沉吟良久,道:「如今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前往明净寺,说不定可以赶上包海山,亲自问个明白。」他想早一刻找回宝物,免得又有无辜之人受连累。

    林天来道:「对!就是赶快见到他,解开一切谜团。」语气甚是振奋。

    翌日清晨,林天来三人辞别宁守廉,即刻赶路。八无经一晚调息,功力又恢复两成,林天来与方伊伊皆安心不少。

    三人又赶了一段路,已近明净寺,在树下稍坐,休息喝水。忽一大冠鹫凌空而过,破空长嘶。林天来道:「我小时候曾做一梦,梦见一只大鸟。紫色为主的羽毛五彩成文,斑斓蕤,在自己头上盘旋,又飞到自己的庭院前,久久不肯离去。睡醒后,我把这梦告诉了祖父。祖父说,这是吉祥之兆。凤凰之类有五种,赤色羽毛的,是文章凤;青色羽毛的,叫鸾鸟;黄色羽毛的,就是鹓鶵;白色羽毛的,是鸿鸪;而紫色羽毛的则叫做鸑鷟,是凤凰的辅佐,这就应着你该是皇帝的佐臣。」

  八无道:「结果你当了太守,与梦境预言相去不远。」三人相视而笑,一扫近日忧劳。

    来到明净寺,方伊伊见大殿烛照香熏,表情一变,庄严肃穆。林天来与八无与她一路相伴,从未见过她脸上有此神色,不禁一怔。只见方伊伊拿起棒槌,若有所思,轻轻敲了木鱼一下,随即轻声道:「我想在大殿一个人静一静。」林天来道:「也好。」 八无看方伊伊表情,认为她大概是受到大殿庄严肃穆气氛所感召,心中甚喜。

    林天来与八无走出大殿,过碎石小径,来到一间空厢房,里面只有一小木柜,一紫檀木小方桌,桌上有一罄。

    明净寺住持福远缓缓走进,双手合十,脸色安详,道:「佳客远来,幸之何如!」林天来也双手合十还礼,八无笑道:「师兄近来可好?」他年纪比福远还大十岁,但因皆为佛门弟子,自然以师兄师弟相称。

    福远笑而不答,却道:「师兄想知道包海山去向,是吗?」林天来与八无对望一眼,心中一惊:「这么直接!开门见山,实在少见。」八无道:「请告知。」

    福远似乎没听见,道:「难得高人驾临蔽寺,我有一手功夫,想请两位指点一下。」林天来正想说,烦请先告知包海山去向,八无轻抓他衣袖,对福远笑道:「久未见师兄神技,今日正要大开眼界,一饱眼福。」福远从木柜里取出一剑,走到中庭,舞了起来。

    但见他姿态挺拔,走势如飞,左旋转,右抽劈,登时白光闪闪,寒气森森,猛然间,将宝剑上抛,直扔到几十丈高,看不见的霎端之中,落下来时,宛如雷电下劈,势不可档。福远站立不动,一手伸出,手握剑鞘。宝剑落下,准确落在剑鞘之中。八无和林天来,都觉得那宝剑似乎是刺入自己心中一样,无不感到战栗万分。福远完舞剑,突然激情迸发,转身在墙上挥毫作画,落笔处似剑势赚舞,毫无滞阻停留,片刻之后,墙上出现无数神仙魔魅,一个个生龙活虎,跃然欲出,形象几乎扑面而来。就在这时,一阵冷风飒然而来,林天来不觉打了个彻骨寒颤,再看那画,亦幻亦真,这画乃是天下奇观,福远一生作画无数最得意的就牺这一幅了。

    八无抚掌笑道:「师兄真是奇僧!奇僧!」

    林天来极度震惊,道:「这……这……」福远笑道:「这与你所练的玄天十九剑,看来一模一样,是吗?」林天来过度讶异,无法言语。

    福远转问八无道:「大师,这可是少林寺达摩亲创,不传外人的镇寺之宝,玄天十九剑?」八无淡淡一笑,道:「不是,不过招式极像。其间细微差异,只有本门武功练到最高深的尊者,方有能力辨认。而且只有剑招,没有心法,所以有益健身,不能伤人,如果遇到稍具内力的习武之人,还硬要使出此剑招的话,手上之剑三两下就被震断了。」

    林天来满脸疑惑,福远道:「此剑招是我曾祖父所传,林大人,他与令曾祖父是旧识。」林天来「啊」的一声,此事他完全不知。

    福远道:「据我曾祖父说法,他们是跟一位老者所学,至于为何而教,因何而遇,我也不知。两位老人家学的都只是剑招,而且,这也不是少林玄天十九剑。我细细推测,传剑老者无意间看了少林尊者练剑,偷学一式,但又没学全,不过虽不全,也很像,有个八、九成模样。」

    林天来哑然失笑,豁然开朗,原来为了追求曾祖父与自己之所以会「玄天十九剑」之谜,最终结果竟是「所使剑招是赝品」。细想这一路走来,虽阴错阳差,但契而不舍,少林珍宝线索就在眼前,一切辛苦都值得。于是温言道:「可否告知包海山是否经过贵寺?」

    福远道:「包海山总镖头刚走不久,他一脸疲惫,形色匆匆,所以我料定你们一定是为了他而来。」三人回到房内,福远把剑收回木柜,望着紫檀桌上的罄,此罄经由祈一帖凿了几下,破坏罄的圆周,让罄不再与大钟鼓声产生音律共鸣,解决了福远的困扰。八无看着罄,不禁微微一笑。福远双手捧起罄,对林天来道:「林大人,你可知这罄曾经困扰过我,有个故事……」

    此时方伊伊走进,望着罄,望着福远,两人一怔,呆立不动,互看对方。

    福远忽见方伊伊,大吃一惊,手上罄掉落。八无反应绝快,如果要用脚接住罄,不使罄直接落地,那是易如反掌。但他不愿以脚碰罄,罄为法器,代表佛之法身,用脚接罄,太过不敬。于是右手凌空一提,那罄微微向上一寸;气凝丹田,左手又一提,那罄又微微向上三寸,如此左右手反覆空抓三次,竟将罄「提」了上来,八无捧着,轻轻放桌上。

    这手内功已是少林武学最高境界,林天来和福远大声喝采,佩服无已,林天来道:「大师,这内功真是独步天下,无人可及啊!」福远道:「少林内功,天下第一!」八无谦谢了两句,对福远道:「师兄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过中庭,又走一小段路,来到树下,八无柔声道:「师兄,我觉察到你的神情变化。似乎有什么人或事,忽然勾起了你的什么回忆,让你心里颇不平静,似乎有心事。」

    福远没想到到八无竟注意到白己神色的变化,惊道:「师兄真是细心之人!」既然已被窥破,福远也就不想隐瞒,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听我说。」

    「我年轻时可以说是个公子哥儿,常常邀集豪门子弟一起寻花问柳,作狎邪之游,胆子特大,敢做违法之事,也敢结交那些侠客义士或亡命之徒。我们在京城中到处探访美貌多才的妓女,一旦打听到,便几个人结伙去那妓院,就像苍蝇闻到膻的羊肉一般,非得把那妓女弄到手不可。

    「当时蕙兰宫里出了个着名人物,名叫可人,她年纪轻轻,人如其名,貌美可人,巧言善笑,歌舞绝伦,不少贵公子为了结识她,弄得破产负债。那时候,我有的是钱,我的一班朋友,也很富有。于是,可人被我们几个包来了,一连几天,只是陪我们饮酒作乐,不再陪别人。

    「这一天,鸨母刘四妈跟我说,可人快要生日了,总得热热闹闹吧。我听了这话,便和同伴商量,大家分头去买了很多珍贵礼品,总值恐怕有数百两。可人生日那天,我们便带着礼物到蕙兰宫去祝贺一番,摆开酒席欢聚痛饮。可是偏偏就在这一天出了事。傍晚时分,我让刘四妈关门落锁,准备痛痛快快玩上一个通宵。可是没多久,就有人在外敲门,又急又响。起初我们不理他,后来愈敲愈响。刘四妈沉不住气了,想去开,是我坚决不许。

    「突然,大门竟被猛力冲开了,呼啦啦闯进来几十个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为首的是一个少年,穿着一身贵重的紫貂皮大衣,指着刘四妈的鼻子大骂。这个少年不是旁人,就是殿前太尉魏忠义的义子。那时,魏忠义在皇上面前是何等的红人,他儿子倚仗权势,哪里将我们放在眼中。听他的意思是要撵走我们,让他在这寻欢作乐。可人和刘四妈起初哭着求情,请他改日再来,那时一定竭诚服侍,今日嘛,总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两边客人她们都是不敢怠慢的。

    「谁知魏忠义的义子根本不讲理,喝令手下轰人。我的那些朋友平时看起来厉害得很,此刻一个个成了软脚虾,只想一走了之。这倒更激起了我的怒气,我想,老子横行京城这些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当年的我,年轻气盛,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仗着自己身上有几百斤的力气,拳脚功夫也来得,便趁着众人尚未退走之时,跳出来冲到魏忠义的义子面前,手指几乎触他额头,痛斥他狗仗人势,叫他快滚。

    「我本想吓唬吓唬这个黄毛小子,谁知他竟先下手为强,一马鞭抽在我脸上,这还得了,这一下非动手不可了。我一个箭步窜上去,夺下他的马鞭,然后兜头几拳,就把那不中用的小子打得趴下了。于是,开始一场混战,不要说瓷器细物,就是桌椅门窗全都砸了个稀巴烂。打了一阵,魏忠义带来的兵丁围起来要抓我这个为首的,我也知道祸闯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打倒两个人,一溜烟夺门而走。

    「跑出来才想起,往哪儿去才安全呢?情急之下,有人告诉我田老板急公好义,正直无私,所以我决定投奔他。田老板果然是条好汉,听我说了情况,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到他家内院,就在他住的屋子旁找了间空房把我安置下来。

    「魏忠义的义子挨了打,凶犯在逃,京城巡补受命追补风声很系。魏忠义的个性,赶尽杀绝,田老板担心时候长了,终会毕露,便为我办了行装,让我趁夜离去,换个地方躲藏。临行他还给我好几锭白银。

    「魏忠义个性凶残,抓不到我,一气之下滥捕滥杀,冤狱无数。我不愿连累无辜,所以我出家。这些年过去了,我年轻的事再也无人知晓。可是,刚才那位姑娘,就是当年那位妓女,我觉得很惭愧,又勾起了很多回忆,心情难以平静。」

    八无听到「刚才那位姑娘,就是当年那位妓女」,不禁啊的一声,随即默然,一时无语,颇觉怅然。

    福远道:「包海山求助本寺,借住一宿。我见他衣服肮脏,头发散乱,很是惊讶。堂堂海山镖局总标头,怎么完全没有意气风发,反而连日奔波,一脸疲惫?我也不便多问,供他食物清
水,他匆匆离开,就是往少林寺去。」   

    八无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随即回到厢房,见林天来与方伊伊,道:「包海山刚走,我们即刻赶路。」

    天色已晚,三人客栈休息,八无一路茹素,林天来与方伊伊也随之吃些素菜,用过晚斋,正要休息,一女子走进客栈,立刻吸引众人目光。这是客栈此晚第二次有女子一瞬间吸引全客栈目光。林天来一见,是总镖头包海山的独生女儿,包离春。他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疑:「我们找包海山,却是他女儿来了。」

    包离春孤身赶路,长路孤寂,一见林天来,也是一喜,叫道:「林大人!」但神情随即转黯然,道:「日前接获爹爹飞鸽传书紧急通知,要我立即到明净寺与他会合,他信上还说,事关重大,要我一人来。我……我其实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毕竟他年纪大了,体力耐力大不如前,这些年来,他总是尽心尽力护镖,常常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个中苦味,旁人难知,但我是他女儿,都看在眼里,有时想劝,知他脾气,怕他生气;如果真劝,以他个性,改也不易,实在叫人好生为难,又很担心。」

    林天来正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忽然隔壁桌传来声音:「店小二,我不是告诉过你,准备一人份的碗筷与饭菜就好,你为何每次总是准备双份呢?」说话的青年相貌斯文,是一名书生。
那店小二连连赔不是,客客气气道:「客倌,你这一桌确实是坐了两人,我当然送上两份碗筷与酒菜,莫说小店怠慢了客人。」书生皱眉,语气开始不悦,道:「你想多收钱,我是不付的。」店小二陪笑道:「客倌,光天化日,」随即发现自己说错了,夜已深,乌云遮月,又改口说道:「这里还有其他客倌,大家可做个公正,你这一桌是不是坐了两人。」

    书生怒道:「你当我好欺侮?还是开黑店?我一人独自吃饭喝酒,你送上两人碗筷与酒菜,趁机我多收我钱?你再不离开,我明天一早就报官,让官府收了你这黑店!」店小二又是连连赔不是,还是客客气气道:「你快别这么说,这桌除了你,确实还坐了一人。」

    两人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书生坚持自己一人独来独往,指责店小二睁眼说瞎话,什么这桌坐了两人,分明是故意扯污烂,想多收一人份的银子。店小二信誓旦旦,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本店以客为贵,明明此桌就是坐了两人,当然摆了两副碗筷,送上双份酒菜。

    又争执了一会儿,店小二忍不住,高叫:「各位客倌,请看看这桌是坐一人还两人?」众人一齐看过来,大家面面相觑,全都安静下来。

    随即有人默默离开,有的上楼歇息,有人打算退房,有的连银子都没付,直接快步离开。
因为大家看得很清楚:那桌子只有书生一人!

    八无和林天来对望一眼,林天来对店小二道:「全算我的,你先下去吧。」先抛了五两银子给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离开。八无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请过来一谈。」声音平和,却有一股威严,正气凛然。

    书生道:「我叫叶明光。昨日到京城去探友,独自包了条船,夜泊笪县。忽听见邻船上一片喧哗,极为吵闹,细听之下,还是乡音。我过船而问,原来船内也都是本地书生,他们是去京城听王阳明讲学。途中,有位老者给了十两银子,要求搭船同行。没想到老者路上忽然病重,大家打算将他抛到岸上,不管他死生存亡。众人议论未决,原因是担心以后他家人会向他们讨要尸棺遗体,恐怕引起一场官司。我听了,很生气说:『姑不论他给各位那么多银子,难道你们就不懂得同舟共济的道理?竟忍心将他抛在河里喂鱼?』有人说:『你这么有正义感,何不把他接到你船上,也许能叫白骨生肉,死人复活,这样你功德很大。』旁人轰然而笑,又有人说:『袖手旁观,出一张嘴,发些劝人为善的高论,永远是最容易的。』众人又大笑。我反而不生气,缓缓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济困扶危是我一向的志愿。我之所以不敢早说,只是担心有越俎代庖的嫌疑罢了。』于是我把老者抬到自己船上,亲自服侍汤药。没想到,老者的病更重了。今早,老者对我说:『我虽与你同乡,但素味平生,承蒙你出于大义,把我当作亲人,今天我要托付后事了:我长期耗损精神体力,积劳成疾,过度透支,早知有今日。但落叶归根,请把我送回海山谷,那么我死而有知,魂魄会随你左右,找机会报答。』我正要问他姓名,他就死了。路途上无法入殓,而旅店又不接纳死人。我就用一块手帕盖住老者脸部,如果有人问,我就假称老者不适应车子颠簸,头晕呕吐。我银子用完了,无法买马雇车,背着老者走了五十里路,晚上才到这间客栈。店主人不辨真假,居然接纳。」

    包离春大叫一声,道:「老者何在?」叶明光道:「就在我房里,楼上。」林天来陪包离春来道书生房,叶明光用手一指:「就在里面。」包离春抢一步进入,掀开白布,叫道:「爹爹!爹爹!我来晚一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哭倒在地。

    那是包海山!

    林天来一阵怃然,心道:「包海山一生光明磊落,受人之托,总是尽心尽力,江湖说起海山镖局,黑白两道,同所敬佩。没想到竟会落得过劳死,实在可惜。」

    包离春收泪,问叶明光道:「此人是我爹。他可有何遗言?」顿了一顿,又道:「或是有何遗物?」她知道叶明光背着父亲遗体,如此尽心,如此义气,当然不会私吞父亲交代遗物。

    叶明光道:「没有。」包离春想都不想,道:「请受我一拜。」说着便伏地而拜,叶明光也慌慌张张回礼。

    下楼后,林天来问包离春有何打算,她直说欲在此直接火化,骨灰带回海山谷。

    离客栈远处,熊熊烈火中,包海山遗体化成灰烬。八无轻念佛号,最后道:「尘归尘,土归土,舍此投彼,莲华茂生。」包离春取出油布包,将骨灰小心包好,收入怀中,林天来给了店小二和叶明光大笔银子,叶明光本欲不收,包离春又要下拜,叶明光不得已收下了。

    此时已天明,包离春道:「爹爹有预感,我也有预感,父女连心,共感共忧,莫此为甚。」
    方伊伊还是一贯漠然,不发一语。

    包离春又道:「爹爹虽然年过六十,但长年接镖护镖,精神压力大,体力也不如年轻之时。他曾说,这次把少林珍宝送回少林,就要收山退隐,没想到竟然过劳而死。」

    林天来心道:「这真是太令人难过了。我只道一见包海山,所有谜团均可解,没想到这线索终究还是断了。」顿了一顿,问包离春道:「包姑娘从海山谷来?」包离春道:「正是。」林天来道:「我们得到的消息说,武当掌门去了贵镖局,不知你是否见到?」

    包离春大惊:「什么?武当掌门?你说武当掌门?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武当掌门他……他……」林天来见包离春如此惊讶,相当不解,道:「金老板说包海山把少林珍宝给武当掌门,请他送到少林。但武当小道士说,掌门去了海山镖局。我和方丈大师急于找武当掌门,有要事相询。」

    八无道:「包姑娘可知武当掌门下落?」

    包离春吸了一口气,道:「海山谷受鳄鱼之苦,由来已久,众所皆知,无须赘述。日前本局众镖师商议,鳄鱼再这样伤人,实在不是办法。于是齐心协力,杀了那只九尺鳄鱼。」

    方伊伊面不改色,包离春又道:「众人当场剖开鳄鱼肚,里面有一个人。」   

    八无轻噫一声,默念佛号。林天来马上想到当日在海山谷,一只九尺巨鳄咬一血淋淋断臂,手指上有金老板的大戒指,麦铁拳重击之后,鳄鱼逃入水中。现在听包离春提及,判断很可能是同一只鳄鱼,不禁问道:「那人的形貌,不知还能辨认吗?」他心中一直有个谜:「金老板活得好好的,鳄鱼咬死的不知是谁?」

    包离春续道:「本局有一位镖师曾经护镖到武当,见过掌门,他从前就识得掌门,再三确认之后,确定是武当掌门太清真人。」

    八无心中难过,无以言宣,道:「确实是太清真人?」包离春道:「是。」林天来道:「众人抓九尺大鳄是何时?」包离春道:「就在我接到爹爹的飞鸽传书前不久,他们剖开鳄鱼后,我急于出门,没再多问。」

    林天来道:「这真让人不解:田宅大案之后我先去找退休差役史易包,他跟我说了天下第一神偷的事;随后我就去海山谷,就看到大鳄鱼咬着断臂了。可见太清真人很早就在海山谷遇难;不过,武当山下,金老板说包海山把少林珍宝托由武当掌门转送少林,掌门很小心看管;可是日前退休太守宁守廉告诉我,包海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托交。」

    包离春点头道:「先父与宁守廉大人确是旧识,至于细节,我实不知。而所谓有很重要的东西要托交,依我推测,应该就是少林寺镇寺之宝,达摩亲撰武功秘笈。」

    八无又是惋惜,又是悲痛,虽与武当掌门只是神交,但素来钦仰其高风亮节,谦冲为怀的人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林天来又把前因后果又想了一遍,心道:「常不轻行事怪异,鬼模鬼样,很有可能说其兄失踪,故意耍我,拖延我办案。」他对常不轻没有照顾好方伊伊,害她被兆品喻劫走,在武当大殿饱受虚惊依然怀恨在心。

    包离春知道八无与林天来正急寻少林寺镇寺之宝,道:「若依宁守廉大人告知林大人之言,先父手中握有少林宝物,照我对先父的了解,他自知积劳成疾,恐会过劳而死,定会早日安排此事,否则死不瞑目。」

    八无与林天来缓缓点头,包离春道:「若我所料不错,少林宝物已物归原主,回到少林。说不定稍后就有少林僧人来找方丈大师,禀告镇寺之宝已经有人送回。」八无眼睛一亮,林天来道:「多谢姑娘,不知你何时启程,返回镖局?」

    包离春道:「我这就上路,返回海山谷,安葬先父遗骨。」八无道:「请多保重!」包离春道:「我这丑样子,众人一见,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谁会靠近?告辞了!」

    方伊伊看着包离春迅速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八无道:「此处离少室山不远,我这就回本寺,大人与我前去?」林天来道:「这个自然。」看了方伊伊一眼,道:「方姑娘,你身子还好吗?这些日子奔波,倒也苦了你。不知你有何打算?」

    方伊伊未答,林天来道:「上次在武当大殿那批人,不怀好意,我担心他们还会对你出手,强掳而走。不如这样,你先跟我和方丈回少林,反正这里离少林寺很近了,这条路直走上去便是。你先跟着我们,以保安全。等确定少林宝物已经安全回到少林,你若有亲人可投靠,我再送你去。」方伊伊淡淡的道:「如此甚好。」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8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5-20 13: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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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回   柔情似刀



    离少林寺已近,三人放慢脚步,不再刻意赶路。林天来与八无不断讨论武当掌门命丧鳄鱼口之因,林天来审案无数,思绪细腻,罕有人及;八无统领天下第一大寺,智慧如海,却仍想不出原因。只能推测:以武当掌门武功,不可能被人推落江里,很可能是失足落江,命丧鳄鱼口。但武当掌门究竟有无少林之宝,如果有,为何不送到少林寺反而去海山谷,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段长路,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客栈。这客栈筑在山的沿线,十分特别,紧邻山的边缘,峭壁绝高,河谷激浪之音震耳,却又深不见底。客栈正堂的窗扉都是绿琉璃做的,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透明澈亮,无论朝里看还是朝外看,都一清二楚,纤毫毕现。屋梁和椽柱,刻以龙蛇图案,左盘右绕,麟甲分明,栩栩如生。猛一看见,莫不吃惊。

    进了客栈,林天来向掌柜订了三间上房,八无见方伊伊连日奔波,于心不忍,柔声道:「方姑娘请先歇息。」方伊伊也不称谢,自己直接上楼。

    此时客栈空无一人,时而山谷传来阵阵虫鸣蛙叫,沁人心脾;时而乌云遮月,予人肃杀之感。八无见方伊伊上楼,心中颇为安定,在他心中,少林之宝能不能找回已不是那么重要,能找回,那当然是最好;找不回,也就一切随缘,若有恶人拾获,或遭人盗取,练习密笈之人,心术不正,自然也练不成少林绝学。想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结识林天来,实为人生一大收获。在此之前,只听说这位东阳太守无案不破,刚直威猛,嫉恶如仇,急公好义。经过这一路互相扶持,肝胆相照,心照不宣,两人情逾手足,生死患难。

    林天来与八无相对而坐,不发一语,只是休息。

    忽尔乌云散去,月华如洗。八无道:「有件难断的案子,一半的人说应当治罪,一半的人说无罪开释。如何决断?」

    林天来一怔,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有两块白璧,它们的颜色完全相同,大小分毫不差;光泽一样晶莹,可是它们的价值,一块千金,另一块只有五百金。大师以为这是什么道理呢?」

    八无想了很久,道:「从侧面看,一块比另一块厚一倍,当然价值双倍。」

    林天来笑道:「大师智慧,古今罕有。对于可判可不判,就不判,以免误判;对于可赏可不赏,则给赏,以免漏赏。」

    二人端坐,良久不语。八无脸色微微一变,林天来道:「大师身子可好?」八无不回答,脸色愈来愈难看,额头汗珠滴了下来。他忍着痛,道:「什么是最慢,也是最快?」

    林天来沉思片刻,答道:「岁月。」

    八无点点头,随即又问道:「什么是最近,也是最远?」

    林天来默不作声,许久才道:「意念。」

    八无再问林天来:「什么是最弱,也是最强?」

    林天来望着窗外,望着明月,又望着八无,望了好久,才轻轻说道:「是你。」

    此时八无腹如绞痛,额头汗珠大滴大滴不断落下,他喘着气,左手紧抓桌子边缘,右手猛握胸前衣襟,脸上满是疑惑,道:「为……为什么?你……是你,到底为……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你……你也……什么时候……开始……你……你也对方姑娘……」

    林天来纵声狂笑,道:「让你也尝尝牵机药的厉害。」

    八无耳边又响起一帖神医的话:「天下第一毒药,就是叫『牵机药』的这种毒药。这种毒药非常厉害,服下去后,人往前滚几十回,身体弯曲,头脚相挨,就像以机械制动的弓弦,弦上所拉紧的机弩,所以叫做『牵机药』。」

    「砰乓」一声,八无摔落地上,眼望林天来,几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嫉恶如仇,破案无数的正义太守,竟然会为了一名女子而毒害自己。八无以深厚功力,强压毒药之毒性,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又道:「这些日子对你来说不算慢吧?你占有方伊伊的意念如此坚定,就算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觉得远吧?原来如此。」轻轻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不再言语。

    但只一瞬间,八无全身弯曲,头脚相挨,双膝碰头,就像拉紧的机弩。随即往前滚几十回,从客栈内滚到门边,他双手紧抓门板,无奈那牵机药药性太强,手抓门板,却将门板扯下。原来林天来一路在八无饮食下毒,八无虽无须他人服侍,但林天来主动打理素食,八无个性向来随顺众生,不忍拂其美意,故随林天来准备。林天来畏惧八无功力高深,若以少量,恐毒不倒他,于是下药之时用了三倍。莫说三倍,只要少量,任功力再深之人也原地倒下,全身成「弓」状,原地不断旋转。

    牵机药为天下第一毒药,毒魔所制。当日毒魔在海山谷拍了林天来额头一掌,牵机药灌注体内。祈一帖自负疗毒治病天下第一,心想毒魔是人,自己也是人,他能制牵机药,难道自己不能?于是耗费无尽心血,将毒药制成。林天来在祈一帖住所疗毒,故意请益各类毒药之毒性;神医住所当真天下各种草药皆齐备,天下毒药也齐备,他治病有时铤而走险,须以毒攻毒,所以这天下第一毒药牵机药也在收藏之列。八无没有想到,林天来受祈一帖处疗毒之际,已经顺手牵羊,将牵机药偷了一些,放在身边,沿路偷偷在八无饮食中下毒。

    此毒药若以外力拍入体内,重则立即毒发身亡,轻则每日子时发作。毒魔太过自信,在海山谷只在林天来额头拍一下,将毒药灌入,无奈这掌拍轻了,所以林天来中毒后,每日只是子时发作。倘若非以身体受毒,而是经由饮食中毒,则中毒者一时三刻并不会毒发,而是慢慢累积,一周之后毒发。一旦毒发,终日受毒所苦,非每日子时才发。林天来忌惮八无功力高深,于是以大量牵机药掺入饮食,现在八无是无时无刻都得受中毒之苦,持续不已,非每日子时才发作,且再过一时辰,毒发身亡,死状奇惨。

    八无抓不住门,又从门边滚向崖边,双手死命抓住崖边小树,但身体在地,猛力旋转,连树都被折断。

    林天来走到八无前面,看着断树,哈哈大笑,砰的一声,将八无扭曲的身体踢下山谷。

    *  *  *

    天未亮,林天来叫醒方伊伊,拉着她赶路。方伊伊不见八无,起先心中甚奇,后来转念一想,自是习以为常。她既不发问也不哭闹,只是跟着林天来,毫不落后,这倒是出乎林天来意料之外,走没多久,林天来也就放开手,不再拉她。   

    这一路上,方伊伊还是一贯默然,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面无表情,偶尔眉头深锁,看似心事重重。林天来为了逗她开心,路边休息时,自己说笑话:「某年春天,两农家的两只牛相斗,一牛受伤一牛致死,两家互告,不可开交。我外出巡观民情,农人拦路告状。我问清状况,随即判道:『两牛相斗,一死一伤;伤者共耕,死者共享。』双方听到这简短而合理的判词,争端乃息。」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见方伊伊毫无反应,又道:「本朝殿前太尉朱辰宣,袭封藜王。藜王府蓄养一鹤,乃皇上所赐。一日,仆役带鹤上街游逛,不慎被民家一狗咬伤。仆役仗势欺人,到我府衙告状,状词上写道:『鹤带金牌,皇上所赐。』我接状,挥笔判曰:『鹤系金牌,犬不识字;禽害相伤,不关人事。』判词精妙在理,仆役悻然而归。」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方伊伊依然不依,眼望远方,紧闭嘴唇。

    林天来连日向南赶路,八无和他本来就快要到少林寺,林天来劫持方伊伊后,反向南行,现在愈走愈远,已过河南边界,眼看就要回到湖北了。   

    这一日两人在古亭歇息,但见树木竞奇夺秀,苍龙护道,清姿摇曳,绿影婆娑。林天来静坐观景,暂抒连日赶路劳困。

    林天来道:「那位宁守廉,也是因为你,才自愿解职回乡吧?他口中说的被妓女迷惑而丢官,就是你,对不对?所以你知道如何抓抢匪。哼,你说的方法,连衙门里最有经验的巡捕都不一定会,你如何得知?必是从宁守廉身上知道的。」

    方伊伊不答。林天来又道:「明净寺的住持福远,诉说往事,为一位妓女争风吃醋,那妓女也是你,对不对?」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来道:「我第一次到田家问案,田夫人述说你来历,并没有说你是妓女,她为你掩盖身世,可真是用心良苦,令人信服啊。哼,看不出来她倒好心,为你掩盖曾是妓女的身份。还是说,她不知道你之前是出身风尘?」

    方伊伊还是不答。林天来又道:「我早该想到了。我第一次去田家,田夫人说你厨艺高超,又会刺绣佛经,颇得田老板欢心。嗯,对了,你在破庙生火的手法,连一般老江湖也不会。我审案无数,各类江湖伎俩我全见过,但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生火技法。如此看来,嘿嘿,妓院真是天下最好的学习场所,你的学习能力、领悟能力、应变能力和记性,真是非常惊人。什么你都会,你什么都会,真是个厉害角色。」

    方伊伊就是不答。

    林天来见方伊伊一直低头沉思,愁恨交集,不忍见她秀丽绝伦的脸上有如此忧愤,缓缓叹口气,问道:「你一定在怪我,为何带着你吧?」

    方伊伊冷笑一声,不理不睬。

    林天来道:「我审案无数,有一个很深的感触。」他本以为方伊伊一定会问「什么感触」,不料方伊伊一动也不动,虽坐在林天来身边,林天来却像是自言自语。他顿了一顿,又道:「很多时候,表面上你看起来是在害一个人,事实上,你是在救一个人。我是说,我现在这么做,这是在救你。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我的决定是正确,即便你现在怪我,日后你必会十分感激我。」

    方伊伊看了林天来一眼,这是自她被林天来挟持后,第一次正眼看林天来。眼光充满幽怨,深邃而哀婉,缓缓的道:「你知道在海山谷救你的紫衣女郎是谁吗?她是跟我在蕙兰宫的姊妹,我们都叫她紫妹。」

    林天来不问紫妹是谁,不谢救命之恩,却沾沾自喜,神采飞扬,双手一拍,道:「啊哈!终于还是承认,你在蕙兰宫待过。我推论果然没错,这是我多年以来,审案无数所累积的深厚功力。」

    方伊伊更加鄙夷林天来,直接怒斥:「哼!紫妹真是看错人!」

    其实,方伊伊心中很清楚,这已经不是紫妹第一次看错人。往事如烟,在方伊伊心中缭绕再缭绕:「紫妹在蕙兰宫,一心只想脱离风尘,一天,来了位翩翩公子,相貌俊美,肤白如雪,活像画中人。再听谈吐,似是书生,举止得宜,一切美好。紫妹简直快发狂了,在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嫁此人。

    「男子离去后,紫妹不顾一切,逃出蕙兰宫,偷偷跟着他,一直到他家。他戴上帽子,上面缀有七彩珠宝,系的腰带,上面有汉朝的白玉,玉光照人。紫妹一见,惊喜之情,情不自禁。终于强忍兴奋,双膝下跪,诚挚说道:小女子心仪已久,但我自知身份,不配作你妻子,只求让我随侍在侧,死亦无憾。

    「紫妹终究还是被男子收留,她对待男子有如天神,男子说『饭』,她马上端好碗筷;男子说『睡』,她马上掸拂枕席被子,甚至亲自捧着夜壶也不羞耻。过了一个月,紫妹发现男子左臂总是裹着白布,还每日换药,她原先以为是长了烂疮,但日子一久,开始怀疑。

    「某日,紫妹偷偷问一直跟在男子身边的婢女,这是什么疮?在哪染上?有多久了?婢女支支吾吾,紫妹更加怀疑。她忍不住而直接问男子,没想到男子非常生气,喝叱:『不准看。看什么看,反正这烂疮很快就好了。』过了一个月,男子还是天天换药,那种黑药膏,味道很呛。紫妹终于忍不住,买了上好的酒灌醉男子,等他熟睡之后,打开左臂的白布一看:竟是因偷窃罪被烙的墨刑!

    「紫妹瞬间崩溃,气得昏倒在地,很久才醒过来,大声痛哭,呼喊:『这男人,就是我想依靠一生的人,没想到我的富贵,我的幸福,全部都没了。我想再嫁,但已是他妻子,那些高姓名门,当然唾弃我,而低下男子,我又瞧不起,当然不想嫁;想回蕙兰宫,无脸见刘四妈;我想自杀,但太懦弱又不敢;想忍辱偷生,和他白头偕老,却又知道他的秘密,心里总有个疙瘩。』说完又哭倒在地。

    「逃出那男子家,紫妹在一棵树上吊,毒魔经过,救了她。我是紫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跑来告诉我这一切,却不知毒魔在背后偷偷跟着她,我想,毒魔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我。

    「田宅血案轰动江湖,林天来查案心切,去了海山谷,紫妹知道我是被田老板收留,田老板一死,田夫人一定会诬陷我。而要保我安全,一定要这个太守林天来,所以紫妹趁机救他于先,没想到毒魔终究还是向林天来下毒手。紫妹跟我提过,毒魔跟林天来之间,似乎有什么仇怨,好像是林天来曾经抓过毒魔的弟子。」

    林天来道:「就算是你在蕙兰宫的好姊妹救了我,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脸露微笑,似乎对自己终于能把方伊伊占为己有,自豪无比,引以为傲。   

    这时来了两位老和尚,一位白眉,一位黄眉,还有一位书生。他们坐在古亭另一侧。

    白眉老和尚对书生说:「种种魔障,都是由心里生出来。如果真是男童的鬼魂,那是你的心招来的;如果不是男童的鬼魂,那也是由你心里幻化出来的。如果你能使心里空无所有,那一切鬼怪都会消灭了。邪念、淫念、恶念,纠结在心里,像草一样札下根,很难根除。就像水在瓶里,要先把水倒空,然后把蜡灌注进去,蜡把瓶子挤满,任何水都再也无法倒进瓶子里了。」

    林天来闻言一怔,暗想:「看来这书生爱上一男童,老和尚正在开导,不知这书生听得进去听不进去。会不会恼羞成怒?」再看方伊伊,她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扬。

    黄眉老和尚道:「师弟,你对下等根性的人讲上等佛法没作用,他没有定心的法力,心里怎能够空?正像只说病因不开药方。」于是又转头对书生说:「你应当想像:这个男童死后,其身体逐渐僵硬变凉,渐渐膨胀起来,渐渐发臭,渐渐腐烂,渐渐有蛆虫爬出来,渐渐脏腑破裂,血肉馍糊,映出各种颜色,其面目渐渐变形,渐渐变色,渐渐变相,变得像恶鬼,这样就生出恐怖的念头。你可以想像:这个男童如果活着,一天比一天长大,渐渐高大,再也没了媚态。渐渐生出满脸胡须,渐渐长成粗硬的长胡子,渐渐脸色变黑,渐渐头发斑白,渐渐两鬓如雪,渐渐头秃齿落,渐渐驼背气喘,满脸鼻涕眼泪,身体其臭无比,脏得无法接近,那就有厌弃的念头生出来了。你还可想像:这个男童先死了,所以我想念他;如果我先死了,他相貌长得好看,一定有人勾引他,利诱威胁,他未必像贞节的寡妇一样守贞。一旦被别人勾引去睡觉,在我生前对我说的种种淫语,对我作出的种种淫态,这时都转给另外的人,让他尽情痛快。从前的种种恩爱,都如浮云消散,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这样就有一种愤恨的念头生出来了。你还可以再想像:这个男童如果还在,也许凭藉宠爱飞扬跋扈,让我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脸相骂;或者我钱不多,满足不了他的要求,立刻变心,脸色难看。或者他看别人富贵,抛弃我投入别人怀抱,再和我见面如同遇见陌路人。这样,埋怨的念头就生出来了。恐怖、厌弃、愤恨、怨,这几种念头互相交替,在心中生灭,像蜡占满瓶子空间。这样一来,瓶子里就没有空间,就像心里就没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无空地,那一切爱心和欲念都无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驱赶,就自己退走了。」说完之后,带着男童,迅速上路。         

    方伊伊听罢,默然良久。心想:「那些对我产生爱意的男子,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看了一眼林天来,又想:「不知他要带我去哪?」但见前方群山逶迤,松涛阵阵,树无杂色,地有芳草。方伊伊又陷入更深沉的幽思:「我在慈庵堂受尽委屈、欺侮与凌辱。生父生母过世后,我逃出来,无处可去,一时失足,堕入风尘。

    「蕙兰宫的姊妹说,我看起来会高深的技艺却表现得好像不懂;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酬;对公子哥儿情意深厚,然而却未曾用言词表达;经常忧愁,低调深邃,却常像无知无识的样子;喜怒之情,很少显现于外表。我喜欢在夜晚,独自弹琴,心思烦闷,弹奏的曲子很伤感。别的姊妹偷偷地听到了,请求我再弹奏一次,我却始终没弹奏,因此大家更猜不透我的心事。

    「像蕙兰宫这样的场子,姊妹最后能被娶,那是公子哥儿的恩惠。那些来院的公子哥儿,起先是玩弄姊妹,最后是抛弃,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姊妹们却是不敢怨恨。在喧闹的场合,有时勉强说笑;而在清静的夜晚独处时,怎能不偷偷流泪;甚至在睡梦当中,也常感叹呜咽。

    「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终了的时候,又何必对逢场作戏有这么多感触呢?不过,有些男子对我们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们悲喜交集。然而,有了期待,就会失望;动了真情,就会受伤。这是欢场女子的宿命吗?所以当姊妹被伤了心,被玩弄了,我也没有什么安慰的,如果硬是去安慰,只是使悲伤叹息更多罢了。

    「我已不是冰清玉洁,也不可算是良家女子,那些公子哥儿当我是玩物,一般男人说我是下流娼妓。好比山鸡野鸭,家养难以驯服,路柳墙花,人人都可以攀折。只知倚门卖笑,不懂举案齐眉。日常习于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甜言蜜语迎新送旧。承袭娼门遗风,东家食而西家宿,生就烟花的性情,今天作张郎之妇,明日为李郎之妻。是我命该如此,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心中叹息,还能说什么呢?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盼望某日,某位至诚君子,把我拔出苦海,娶为妻室,使我洗去多年污染,革除过失。我也会正正经经主持家务,战战兢兢,足不出户。」

    林天来见方伊伊只是低头沉思,并不打断,只是欣赏她的侧脸,轮廓细致,绝美无比。秀鼻曲线,如一弯新月;长睫轻眨,似蝴蝶动翅。此时的林天来,不想说话也忘了说话,更无暇说话。良久之后,方才道:「那个万刀一,嘿嘿,我第一次到田老板家,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很面熟,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是谁。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江湖人称『万刀归一刀,一刀化万刀』的,就是他。真没想到他会放弃一切,到田老板家当个厨子。只是为了你,为了看你,对不对?哼,我受伤后,八无陪我到神医家,他也在,还是为了看你,为了你,对不对?他还真是多情啊,真多情啊!哈哈!哈哈!」

    方伊伊不理不睬。林天来又道:「还有那个常不轻,本领如此高强,名气如此之大,怎么会到田家当一个小小的家仆?他会驱鬼、治病、除魔、祛邪、镇恶、降妖,随便露一手,皇上都会封他个官。但是,只要一天见你一面,叫他作皇帝也不愿意了,是吧?嘿嘿,这些人身怀绝技,孤傲不群,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托付终身,但他们却一眼都看不上,终究还是沉迷你的美色。」

    方伊伊不闻不应,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林天来忽道:「你在田家,田老板应该是很宠爱你吧?田夫人不会吃味吗?」

    方伊伊不答。林天来又道:「你别怨我,也别怪我,更别骂我。这样吧,我带你回我家乡,立刻娶了你。」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来道:「你这样的女子,世间也只有我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

    方伊伊还是不答。林天来又道:「你也可以安定下来,不再漂泊。」

    方伊伊就是不答。林天来道:「你还可以为我生而育女,共享天伦。」

    方伊伊宁死不答。林天来又道:「不管你在想什么,你都是我的人。」

    天黑了,月如眉,点点星。两人都不再言语,也不再交谈,更不互看对方,仿佛石像,端坐不动。露水沾衣,月明星稀。

    *  *  *

    天已亮,林天来喝道:「走吧!」

    方伊伊既不斥责林天来将她从八无手中劫走,也不回应林天来说的任何话,更不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只是逆来顺受,完全默默承受。

    两人连日赶路,不断往西,向四川而行。林天来买了两匹马,用缰绳互拴马鞍,方伊伊自骑,完全不理林天来。夜间住宿客栈,林天来要了一间上房,让方伊伊安睡,自己睡在门前的地上,始终待之以礼,并不对方伊伊用强。但这只让方伊伊更鄙视林天来,完全没有稍减她心中愤恨。

    又连续赶了三天,忽然下起小雨,林天来见方伊伊已连赶四日山路,现在又雨,担心她体力不支,见远处一间草堂,快步前去。

    走近一看,不禁一怔。房子只有四面墙壁,用茅草铺盖屋顶,柴草编成的门扇已经破烂不堪;用桑枝条绑扎成门转轴,窗洞则是用一个破坛子装上的,分成两居室,中间用破衣烂布隔开,一下雨,屋顶漏水,地面上也到处是水。再往内走,竟有个花园,花木山石和池塘,还有弯曲的长廊,颇富情趣。但就在这样的住房环境,一人照样正襟危坐,弹琴唱歌。

    那人一见方伊伊,笑道:「方姑娘,我是此间草堂堂主。」竟然看都不看林天来一眼,好像只有方伊伊一人来似的。方伊伊微一点头,堂主又道:「有位客人,久候多时。」

    林天来看到这环境,已感大奇;听此人吐属谦恭,更是吃惊,忙道:「是怎样的客人?来多久了?」

    堂主还是不看林天来,对方伊伊道:「这位客人到旅店来有十天了。来的那一天,已经半夜时分,门敲得很急。我打开一看,有两个健壮的男子扛着箱子,放在屋里就离去了。不久客人即到,牵着两头黑毛驴。我问他姓名,他不回答。看他的行李很少,但书籍很多,想必不是坏人。所以让他住了下来。十天来,从未见他和什么人交往过。不过,他好像很有钱,每天吃得又多又好。每每酒肴上桌,他大吃大喝,气势非凡,连喝几十大杯酒,毫无醉意,下酒的菜肴也吃光了。他把剩下来的约一斗酒倒在瓦盆里,拿去喂黑毛驴,转身熄灯睡觉,鼾声如雷。」

    方伊伊不答,低头沉思,林天来看了方伊伊一眼,暗忖:「原来是你认识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随即一股莫名的异样感觉油然而生,心中惊惧交集,冷汗直流。

    堂主向方伊伊行礼告退,方伊伊并不回礼,在靠窗一张椅子自行坐下,眼望窗外,似是在期待什么;但更多的是,心中想起的人:「他终于来了,不知道他过得快乐吗?他知道我被人挟持,特地来救我吗?天下第一杀手要杀的人,谁也无法挡,谁都无法躲;要救的人,谁也无法留吧?

    「我到田老板家一个月后,他就来了。他要杀田老板,因为田老板冤枉他。我问他姓名,他自称蓝愿。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这么难过,要杀人泄恨。上次在招财客栈,他看来还是这么忧伤,这么忿忿不平。方丈大师、万刀一、古大力三人说的冤案,好像有让他稍微好一点,不知这些日子,他的心结是否有解开一点?

    「他曾跟我说,他是因为我,才暂时不杀田老板,因为如果他杀了田老板,我就流离失所,吃尽苦头。我就问他,田老板怎么冤枉你。他还是不说。他只说,他知道只有田老板对我好,如果田老板一死,田夫人不但会把我赶出门,说不定会先折磨我一番,再把我逐出田家。所以他对我的情意,应该是很深吧?

    「田老板究竟是怎么死的?在武当大殿,田夫人对林天来说,她没有杀田老板。田夫人虽然狠毒杀死丁一,但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会否认自己做的事,也不会承认自己没做的事。她说没杀田老板,那就是没杀了。但我始终想不懂,田老板是怎么死的?」

    「天下第一杀手!」一个充满惧意的声音把方伊伊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林天来看着眼前的人:浓眉似剑入鬓,深目高鼻薄唇,年纪不大,却似久历风尘,神色郁郁,但眼光奕奕,数步射人,向者暂对,不觉汗出。

    蓝愿轻道:「滚开。」声音不大,却好似在林天来耳边响一声雷,林天来强自镇定,道:「我说个冤案,让你好过些。」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方伊伊看了蓝愿一眼,只听林天来道:「吴家,是黟洲的有钱人,家产丰厚无比,金钱布帛无数,财物多得无法计算。吴家人经常登上高楼,俯临大路,设置酒席,歌女数人,高声谈笑。

    「一天,地方恶霸结伴而行,经过吴家楼下,楼上的赌客正在掷骰子,有人中了头彩,连胜两次而放声大笑。这时,一只飞过的老鹰嘴里叼的死老鼠掉下,刚巧打中了恶霸首领的脑袋。恶霸们彼此讨论:『吴家享受富贵淫乐的日子太久了,常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们从没得罪他,他竟然用死老鼠来侮辱我们。用这种方法羞辱人,此仇不报,我们以后还用在江湖行走吗?希望同大家同心协力,率领手下弟兄,来个满门抄斩。』大家都同意。到了约定的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拿着武器攻打吴家,把吴家彻底毁灭。你说,吴家很冤枉吧?」

    蓝愿还是轻道:「滚开。」声音更小,但林天来却更害怕,双手乱挥,吞吞吐吐道:「别忙,别忙,我身为太守,见过的冤案还会少吗?本县有一位老妈妈。有一天,跟老妈妈私交甚好的媳妇,被婆婆把赶出门,只因为她婆婆坏疑她偷了家里的肉。这媳妇心里很不平,向老妈妈诉说。老妈妈听完原委,劝她说:『你放心,先离家。我有办法马上叫你婆婆请你回家。』说完,便捆了一把乱麻到那媳妇家去借火,并跟婆婆说:『我家的狗,因为争吃不知从哪里叼来的一块肉,互抢互咬,结果死了一只,借个火回去处治一下。』婆婆听了,便马上派人去追媳妇,请她回来。」

    蓝愿轻拍桌缘,一根筷子向上射进梁柱,直没筷尾。

    林天来大惊,暗想:「今天总算见识到天下第一杀手的身手,这种功力,当真可畏可怖,只怕不在八无之下。」

    蓝愿道:「你的身子应该没有这柱子硬吧?」林天来既气愤,又不甘愿就这样走,但总是忌惮天下第一杀手,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既然可从八无手中夺取方伊伊,日后也还会有机会。于是恨恨的道:「给我记住,哼!」快步奔出草堂,不见人影。

    方伊伊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么劝蓝愿,在她心中,深知蓝愿这种心结天下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可以解开。有时她也不禁想:「或许他根本不想解?他本来想解开,但久而久之,反而发现这种报仇的心念,这种看着一个人快要被自己杀死的苦苦哀求,频频磕头,带给自己的痛快远非其它意念可比,所以干脆放任心结,任其纠结?」

    蓝愿眉头深锁,忧郁依旧,过了良久,缓缓的道:「我年少时,跟着师父做了好几件惊动江湖的大案子。有一次,官府追查我师父,我师带我连夜逃窜,还是被困,逃到山里,连口野菜汤也喝不上,整整七天,没有吃到一粒米,饿得我师只好白天躺着睡觉。

    「我出去讨米,弄到了一点米,连忙烧柴做饭。饭快熟了,我师父看到我忽然从锅里抓了一把饭吃。过了一会儿,饭熟了,我恭恭敬敬拜请师父来用餐,并献上饭食。师父假装没有看见我抓饭吃,起身说道:『刚才我梦见了死去的父亲,所以我想把饭弄干净了,祭奠祭奠他老人家。』我回答说:『不行。刚才有些烟尘掉到锅里,把饭弄脏了。倒掉又可惜,我就抓出来吃了。』师父叹了口气说: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眼睛看到的啊;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里臆测的也不完全可靠啊!你要记好:了解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呀!」

    方伊伊心想:「这是愁怨最可怕的地方。自己明明知道怎么化解,却又摆着任其纠结。」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跟那些对她有深情浓意的人,到底不同在哪里?究竟是他可怜,还是那些被他杀掉的无辜者可怜?该同情被他杀来泄恨的人,还是同情他?

    或许在方伊伊心中,早已经有答案;也或许她心中从没想过要去知道答案;又或许即便知道答案,也无法帮助蓝愿,所以干脆故意不去想答案。

    在方伊伊深沉的思虑中,蓝愿已经不知不觉走出草堂。

  王竹语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续……


献花 x0 回到顶端 [9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5-27 13: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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