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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以眼为灯
「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这是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二节的一句话。我在翻读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一半是因为这句话蕴藏着生命的智慧,人生的启示;一半是因为我看到的这句话,不是印在圣经中,而是出现在历史学者周婉窈所写的《台湾历史图说》的书页上。圣经的语言和台湾历史连结在一起,让我有着仿佛一盏灯点亮暗晦长廊的感觉。
尤其,这句福音伴随着的,是作者还把将近四百年前台湾平埔族的语言译本摘录于其下,以罗马拼音写成的平埔族语言宛然掀唇启口,向着书页之外的我宣读上帝的意旨一般,在即将迈向二十一世纪的时刻,从阴暗的长廊尽头逐步扬声而来。
我知道,这福音与这些罗马拼音文字写成的平埔族文,已经从台湾的土地上消失,成为台湾历史中的一个小小的注脚。当一六二七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牧师Georgius Candidius来抵台湾之后,进入新港社﹝今台南新市﹞,面对着西拉雅平埔族人说的平埔语,他如何传布福音呢?答案很简单,他进入部落,与新港社的长老、族人一起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使用他们的语言,然后放下他最习惯的荷兰语,改用新港语传教。三四百年前的台湾,南方的湛蓝天空下,每到礼拜之日,从平埔部落简陋的教堂中,「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的美丽的语言,伴随着钟声而存活了。
接着,是更多的牧师来抵此处,他们以新港社为基地,向周边的部落麻豆社、萧垄社﹝佳里﹞、目加溜湾社﹝安定﹞、大目降社﹝新化﹞出发,他们落地生根,教导平埔族人用罗马字拼写平埔语言,阅读圣经与教义。周婉窈引用的这句福音,就是出自现仍存世,当年由荷兰牧师倪但理﹝Daniel Gravius﹞译注的新港文、荷兰文对照的〈马太福音〉之中。在周书所附的书影上,〈马太福音〉以左边荷兰文、右边新港文的对照方式呈现。密密麻麻的荷兰文与罗马拼音书写出的新港文,如水中游鱼、天上飞鸟,留下将近四百年前的台湾影迹于端正的方框之内。
荷兰人为了贸易与传教,在一六二二年占领中国属地澎湖,两年后遭中国出兵而撤退到当时非中国领土的台湾,进入了平埔族人的生活之中,也改写了平埔族人的文化,直到一六六二年遭郑成功驱离为止,总共在台三十九年;但新港文则继续存活,并被台湾南方的平埔族人使用了至少一百五十年左右,平埔族人用新港文来与汉人订立地契、以及其他契约。从周书所附,现为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收藏的「新港文书」附图看,由左至右、横式书写的新港文,墨渍犹新,流畅的笔调,显现出的,是执笔者的教养、文化,还有当年平埔族人不为汉人所熟悉的接近荷兰传教士的气质。
这样一页历史,如今只成为一个脚注,在台湾的历史和社会记忆之中,不被了亮的眼睛所看见。「新港文书」的出现,可以印证台湾历史的转折、殖民统治的伤痕,也可以看到当汉人还不成为台湾土地「主人」之际的西方文化色彩;但更重要的是,荷兰人为传扬教义,教导平埔族人运用罗马拼音写出的「新港文书」,却在汉人来台之后成为平埔族人卖地、卖身,最后连整个族群生命也卖掉的契字。文明与野蛮,明亮与暗晦,从「新港文书」的起没过程足已显映。如今,当年「新港文书」的字迹虽犹在,平埔族人及其语言则喑哑无声。
马太福音说,「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历史何尝不然,历史也是一盏可供我们鉴照愚昧和无知的灯,在各界为应采何种拼音标记争执不休的此际,面对平埔族人早在三四百年前就娴熟使用罗马拼音,却因汉人的文化霸权丢失语文、丢失族群生命的历史,也许可供我们这个以汉人为主流的社会省思,我们是不是也和当时的汉人一般,在拼音法的争辩中但知有汉,无视原住族群的存在,导致可能因为偏见踢翻照见光明的灯?
2000/10/11沙鹿 ──2000/10/16中央日报副刊
眼睛的作用在于观察外界周遭的一切事物,进而获得人生的体验,由体验而汇集成经验。而经验的传承靠的就是文字与语言,能历久不衰的就是靠着文字,后代依循前人之经验就使利用「眼睛来鉴古」了。
[ 此文章被相见恨晚在2005-05-07 14:07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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