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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话] 转贴情之涅槃
  青白玉的戒指,却泛着一丝血红,这血红仿佛是活的,有着生命力,在流动,映着辉煌的灯火,若隐若现,光愈是强,愈发红艳,整个戒指都通红透亮起来。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倪健二十五岁的生日盛宴。他面前摆着成堆的礼物,无心观赏,只陪着笑脸应酬着客人,心里有些烦躁,觉得很累。生日本是自己的事,却仿佛一定要拿出来与众人分享,看着每一张喜气洋洋的脸,似乎都比他还要快乐,他有点好笑起来。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有人把一个小小的锦盒推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被那一抹红给迷住了。

  「这可是个宝贝啊,汉玉戒指,最名贵的莫过于带血色的,这可是真的血,埋在地下上千年,才能将血肉溶入其中,这一件最妙的,是这血光还会流动,仿佛是活的。」那人继续赞叹着,脸上浮出洋洋得意的笑,他本来已经伸出手,想将它拿起来,听见这句话,一松手,戒指又轻轻落了回去。

  「是人血?」

  「没错。这些都是贵族用来陪葬的,定要沾了血气,才有这样的颜色。」他看见他脸上的诧异,明白过来,讪讪地一笑,「倪少是见过世面的人,平常的礼物拿不出手,样式当然是古旧,古董嘛,没事可以把玩。」

  「我很中意,谢谢你。」他重新把它拿出来,它在他手上,仿佛活了过来,那血红在灯光映照下,流光四溢,分外妖娆,他试了一下,刚好套得上小指,笑一笑,「样式是古老,不过也很有意思。」

  那人吁了口气,见他戴上,给足了面子,鼻尖上泛着油光,开始谈他的生意。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知道他是有所求,人却太没有耐性,在这种时候谈生意,令他十分的反感。只觉得那只玉戒指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冷,一点点浸进骨子里,是一种畅快的冷,令人在这片喧嚣燥热中陡然一振,又是一种吊诡的冷,偷偷把他身体里所有的热一点点抽走,而他竟温暖不了这小小的一个东西。

  那人仍在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人群起了一点点骚动,他的目光转过去,知道一定是乔嘉慧来了,她的美丽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骚动的,何况,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他撇下那人,迎了上去。

  乔嘉慧穿着一件深紫色的低胸晚装,像一朵盛放的紫罗兰,胸前闪烁的钻石项练,是花上晶莹透亮的露珠,高贵大方,矜持而不缺风情,眉目带笑,正看着他。

  「生日快乐!」她轻轻送上一吻。他环住她的腰,「谢谢!」回吻了她,然后松开手,只轻轻握着她轻柔的手,一起向前走。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有吗?可能是冷气吧。」他随意应了一声,其实心里知道是那只玉戒吸光了他手上的热气。不过,他喜欢这种冰凉的感觉。

  「带着什么,这么冷?」她触到了玉戒,有些好奇。他抬起手给她看,「是古董。」

  「古董?」她笑了,「现在什么时代了,看着挺别扭的,都不相衬。别戴了。」

  「好。只是现在应酬一下,免得人家说我眼光太高了。」

  「眼光高不好吗?」她不以为然,昴着高贵的头。他笑了笑,并不反驳她,只把握她的手紧紧了。不知算是和应,还是抗议。

  「谁送的?」

  「好像是……」他举目四望,有些惘然,却早已想不起刚才那个人的模样和他喋喋不休对自己说过的话。好像从看见这枚玉戒开始,他就有些迷糊。「我也不知道。」他终于说。

  「好了,别管他了。我们跳舞。」

  「这么晚才来,让那些名门淑媛围着我团团转,头都快晕了。」倪健略带责怪地说。

  「那不是很好。」她瞟着他,脸上却带着自信的笑。她当然有理由自信,谁有她这样的家世,还能拥有这样绝世的美貌,都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

  「不知晚会什么时候结束,我都有点烦了。」

  「今天是你生日,不要这么低调嘛。」她有些不满。女人是喜欢这样的场合的,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机会炫耀耗费巨资购置的新装和珠宝,在女人妒忌和男人贪婪的目光中,最能找到一种满足。

  他也很理解这种心情,因为自己也同样陶醉在这种目光之中,可今天不知怎么有点意兴阑珊,浑浑噩噩的,被她拉着四处周旋,终于,她也发现他的不妥,停下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有点困。」

  「才几点啊?你昨晚去哪啦?」

  「能去那里。」他打起精神,「去看看我妈咪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在回顾当年怎么在大风大雨里生的你。」她笑起来,还是随着他向上走。

  倪太身边围着一群珠光宝气的太太们,果然正在重复那每年一讲的老话。听的人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却还是不住地应和,好像述说的是她们自己的苦难,也是她们的成功。

  「我怎么也想不到,医生算过预产期,说要过了中秋才生的,偏在那一夜大风大雨的时候,就要生了。」 倪太感慨着,似乎是昨天的痛楚,还那么清晰明了。

  「这种事就是不好说,那些医生也是,都没有算得准的。」立刻有人应和。

  「找医生又说雨大不能来,只得自己去。风大雨大,等不得了,也顾不得是个什么医院,他爸就把我送进去了。」

  「妈咪,说到哪里了?」倪健脸上带着笑,其实心里早听怕了,要岔开她的话头。

  「看看,一晃眼长这么大了,小的时候,三天五天的病,不知有多磨人。医生总说是营养不良,可我那时吃得那么好,怎么会营养不良?」倪太还在有些迷惑,又带着对医生的不满。他在母亲身后用手搂住她的肩,给她安慰,「现在不是长这么大了。」

  她笑了,很自豪地望着所有人,「是啊,最难得是还这么听话。」

  「倪少真是孝顺,倪太,你可是好福气。」有人拉住了嘉慧的手,眼中满是羡慕和妒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儿媳妇。」再抬眼看倪健,「什么时候结婚啊?」

  「那要看她什么时候肯嫁给我了。」他笑着,就要溜了,她对着他一挤眼,也想跟着走,但到了她们手里,想脱身就不容易了,他只有一个人趁机溜开。她气得咬牙,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应付这堆太太们。

  他好容易脱开身,不想再与人应酬,转到餐台前端了一杯香槟,呷了一口,远远看见父亲倪振东正和一群商界老友们谈得正欢,也不想过去掺和。

  他只觉得心底有股无形的烦躁,想避开喧嚷的人群。

  他一个人出来,到露台吹风,这里是酒店的第二十二层。天已经黑透了,四下被灯光映得透亮,天却是黝黑的,构成一种奇异诡秘的景。他仿佛被挂在空中,上面是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下面却是五光十色的城市,都离他那么远。觉得有些冷,扣上黑色礼服的钮扣,抱着手,对着这天空,怎么一颗星星也不见,只有黑。不知何处飘过一片纸灰,在他面前掠过。这纸灰竟飞得这么高。他一伸手,抓在手里,发现好像是焚化的冥币,明白过来,一甩手,抛了出去。那纸灰仿佛不甘愿,在他身边打个旋,方才慢慢飘远了。

  宴会结束后,把嘉慧送回去,然后自己驱车回家。倪宅在山顶一幢巨大的汉白石建筑,主建筑旁侧一幢小楼,有回廊相连,有侧门可供进出。他就住在这座小楼,喜欢它的若即若离,既不会离父母太远,也保留自己的自由。

  今天,他从正门进来,向父母问了晚安,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冲凉前,褪下了那枚玉戒,丢在桌上,那种清凉畅快立刻离开了他。他仿佛失落了点什么,重新拿起来,那整堆的礼物已经被人拿回来,放在了房间里,他在里面翻了翻,找到那只锦盒,轻轻放了进去,小心地合上,放在桌上。

  冲了凉,头还是有点晕晕的,很快就熟睡了。

  窗外,黑沉沉的夜罩下来,罩下来,把一切都罩在黑暗中。

  他听见一阵笑声,银玲般悦耳,不由循声望过去。到处是五光十色的灯,荷花灯、绣球灯、玻璃灯、竹架纱灯、细绢宫灯,仿佛一瞬间世间所有的灯都聚集到了这里,连街连巷都映得光灿灿的。

  但这所有的光都只是一个陪衬,只为了照耀一个人,她才是这光亮的中心,这所有的光聚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明艳动人。

  她穿着浅色的样式古老的旗袍,高高的元宝领子镶着金银滚口,敞开的袖口缀着几道镏金嵌玉的滚边,里面露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纤纤玉手,柔若幽兰,轻轻摘下一张悬在灯上的灯谜,白玉般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玉戒指,略略有些突兀,却衬得那只手更白皙秀气。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一伸手,就把那张灯谜拿了过去,向上张扬,她笑着,踮着脚去抢,他笑着转身躲避,于是,四下全是那银玲般的笑声了。

  有人在旁边放烟火,烟花「呯」的一声裂开,千万只蝴蝶四下里窜动,五彩缤纷,流光四溢,光彩夺目,却只一瞬,全变了飞灰。

  她流下泪来,一颗颗,也是晶莹剔透,水晶般挂在脸上。比泪珠更耀眼夺目的,是刀光!刀就在手上,七寸长的匕首,发着森冷的光,轻轻一闪,血就从她的咽喉流了出来,顺着冷冷的刀锋流下去,浸在她白玉般的手上,将那枚戒指染得通红。

  「烟霞!」他惊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他还睡在自己床上。他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一脸的冷汗,原来是一场梦,噩梦。但梦中那女子的容貌却那样清晰,那种美……他忍不住把她和嘉慧对比一下,一个若说是人间绝色,那梦中那个女人的美就应该是不属于凡尘的那一种了。

  他有些暗自好笑,翻身躺倒,想继续再睡。不管美梦噩梦,他要的只是好好睡一觉,明早还要开工呢。正欲闭上眼睛,却觉得床边飘飘忽忽,似乎有个人站在那里。他吃了一惊,坐起来,床前居然真的站着一个女子,再仔细看,不错,正是那梦中的女子。

  她就站在黑暗中,透着微弱的月光,纤细的手轻轻垂在一边,左手中指上,赫然是那枚玉戒指,却是雪青的玉质,不见一点红色。她正望着他,脸色苍白如雪,衬着一双眼又黑又亮,充满幽怨和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惘然。

  「你……你是谁?」他明显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声音。

  「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他惊恐地瞪着她。

  「是你叫我出来的。」她终于说,声音细细的几乎听不到。

  「我叫你出来?我什么时候叫你出来?你……你从哪里出来的?」他向后缩了缩,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直瞪着她手上的玉戒。他能肯定,这就是刚才人家送给他的那一只。除了没有那丝血红。

  血,死去了的人的血,浸入这玉中,才有这血色。埋在地下上千年,看她的打扮,不像上千年的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就是那点血。

  「我叫你出来?我叫你什么?」他努力让自己镇定点,声音却还是由不得地微微打颤。

  「烟霞。刚才你不是这样叫的吗?」她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怨。

  他想起来了,刚才在梦里,仿佛是这样叫了一声。「我没叫你,你走,马上离开这里!」他跳起来,一把抓住那只锦盒,打开,那玉戒还在,果然,也变成雪青,没了血色。他一把抓出来,就要砸在地上。

  「不要!」她惊叫一声,脸色仿佛更苍白了,满眼的惊惶。这一声叫得人心都要碎了,他不禁迟疑了一下。

  「你不想见我,我就走,求求你,不要摔,我就只剩下这一点魂魄,玉戒一碎,就全散了。」

  他看着她,拿不定主意了。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不是,是鬼。先把弱点全露给他,他握住了她的命脉,而她又显得这么不堪一击,少了点恐惧,心也就稍稍定了定。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就不要出来吓人好不好?」他镇定下来,心里却还不明白是梦还是幻觉。神鬼的故事他是从来不相信的,现在居然会撞到一只鬼?他忍不住左右看看,也许是谁的恶作剧,用什么高科技产品来吓唬他,他可不能留个笑柄给人。

  「我也不想吓你,只是……听见你叫我的名字,我才出来的。」她垂下眼,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是他……」她眼角有泪落下来,她很小心地抬起手指轻轻拭去,再抬头看着他,「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手?」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左手掌心,只看一眼。」她望着他,满眼都是期望。他有些不忍了,伸出手,摊开掌心,「你想看什么?」

  白晰的手掌,除了手纹,一无所有。她失望了,眼中涌上了泪,却又有些不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一种啜泣。

  「你想看什么?」他忍不住问,忘记了害怕。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以为一定是他了,可是……你没有。」

  「没有什么?」他的好奇心起来了,看着这只泪水淋淋的鬼,还有那个亦幻亦真的梦。她是这样死的吗?她要找的究竟又是什么?还有,他刚才为什么会叫出她的名字?他也像她一般惘然了。他们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约定,在手上留下日后相认的记号,但他没有,所以,他不是她要找的人。但是他为什么叫得出她的名字?

  他的头晕沉沉的,骤然发生的一切,像最蹩脚的鬼怪片,什么生死相约,来世相见。他有些好笑,又忍住不敢,看着她的眼泪,是不能笑的。

  「我不可能是你想找的什么人,也帮不了你什么。人鬼殊途,你还是快走吧!」他终于说,看一眼那枚戒指,「每个人转世后都记不得什么前世的事,你还是快去投胎吧。」

  「鬼得三魂六魄齐全,才能转世轮回,我……只得这么一魂,靠着生前一滴血,寄居在这玉戒里,不能转世投胎的。」 她眉宇间哀怨之色更浓。

  他瞪着眼,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奇闻,不晓得做鬼原来也有这么麻烦,却更迷惑了,「那你的三魂六魄呢?」

  「我也不知道,只逃得这一魂出来,其余的,我也不知在哪里。」

  「做鬼也有做得你这么糊涂的,我还以为鬼是无所不能的。」他忍不住说。她垂下眼,幽幽的,没有说话。

  「你在里面呆了多久?」

  「六十年了。」她幽幽地说。

  「六十年?」他有些吃惊,「六十年,就算他真的转了世,现在只怕也快……」他觉得有些不妥,改了口,「你怎么不早一点出来找他?」

  「我也想,可是出不来。」

  「出不来?那现在怎么出来的?」他不悦,有点被捉弄的感觉。

  「我只得这一魂,六十年来一直在里面,勉强得以残存,却怎么也出不来。」她抬起头,泪眼濛濛地看着他,「刚才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不知怎么,竟出来了。」

  看着她凄凄楚楚的样子,他又有点不忍发作,「你现在怎么打算?」半晌,他问。

  「我要找他。」她的语气无比的坚定。

  「找他?」他想起以前看过一部经典鬼片《胭脂扣》,一个殉情的*女上来找她以为和她一起死去的爱人,结果那男人却根本没有死,依然还活在人世,让她枉等了五十年。眼前这一个,不会又是翻版。可连劝她死了心,去转世投胎也不行。他没了主意,她却仿佛早用六十年的时间想清楚了,「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只求你收着这枚戒指,我自己会找他,找到了,或者找不到,魂飞烟灭,也是命数。」

  他看着她,看出她的坚定和执着。也许就是这点执着,才让这一缕孤魂支持了六十年这么久。一段爱情,有了六十年做底气,怎么也有了气势。他现在不再怕她,也不再觉得她可怜,反倒觉得可佩起来。「也许我能帮你。」说出这句话,自己的心反倒安定了。

  她抬起头看他,看了很久,像是下了决心,「你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只要是人,我应该找得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答得这么爽快。

  「他叫徐世昌,徐家在香港地是名门旺族。」

  「徐世昌?」他怔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说的是六十年前,所以,对六十年前的人,再有名望他也不一定知道。

  「他就是和你约定来生相见的人吗?」 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她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却不再说话。他也不好再问了,「好吧,那先找到他再说吧。」

  「谢谢你!」她轻轻说了一声,消失不见了。他看见一缕血色慢慢回到雪青的玉戒里,自己一仰身,倒在床上,迷糊中,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艳阳高照,将昨夜的凄凉诡异,全掩在了阳光之下。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还在想那个梦。是不是梦?他把那只玉戒抓了起来,红光还在流动。他不得不证实一下,拉上窗帘挡住阳光,对着那玉戒叫了一声,「烟霞,你出来。」

  红光从玉戒里飘了出来,她出现在他面前。

  不,不是梦。他彻底清醒了,「我会帮你的。」

  倪健开着车在街道上穿行,红灯、绿灯,前进、停止。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太阳当头照着,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热,手上仍然是冷冷的一片。是神使还是鬼差,他仿佛已经离不开它了。他只记得在梦中她的娇颜巧笑,为了这种笑,他愿帮她。不管她是个人,还是只鬼。

  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徐世昌,只要是个曾经有名的人,不管过去多少年,也会有人知道他。果然,终于有了回应。电话那头说:「徐世昌?你怎么会打听他?」

  「一个朋友所托……」他支吾着。

  「他以前可是香港地的一霸,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一霸?哦!死了?那他还有后人吗?」

  「好像早就移民了,很多年都没听人提过了。你打听他到底有什么事?」

  「移民?」他泄了气,惘然地挂了电话。

  「在忙什么?」突然有人问,他吓了一跳,回头,原来是嘉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没什么,帮朋友打听一个人。」

  「这么认真,连我进来都不知道,吓到你啊?」

  「没有,」他支吾着,「对了,有什么事?」

  「该吃饭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她指着手表,「看你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不烫啊!」

  「真的没事,去吃饭。」他站起来,甩甩头,把什么女鬼,什么徐世昌都先抛到脑后。

  「刚才听你打电话找徐世昌?你怎么会认识他?找他做什么?」餐厅里,嘉慧突然问。

  「你知道他?」倪健心里一跳。

  「我有个姨婆就是徐家的近亲,所以知道一点徐家的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知道这样,还让我浪费了一早上。」他笑了笑,又急切起来,「那个徐世昌究竟是个什么人?」

  「连人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找他?」她看他一眼,却也没深究,「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还没出生,他就早死了,只是小时候常听姨婆说起他那时的风光,真可谓富甲一方,横行无忌,不过,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为什么现在却一点都没听说了,连后人都移了民。」他追根究底。

  「那是徐世昌坏事做得太多,结了太多的怨,后人怕人报复,所以全离开了香港。」

  「原来是这样。那知不知道他们移民去了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摇摇头,「不过,徐世昌的墓地还在香港,听说每年中秋他的子嗣都会回来扫墓。」

  他眼睛一亮,「中秋?那没有多久了。」

  嘉慧耸耸肩,轻轻切下一块鳕鱼放进嘴里,「你到底为什么事找他?」

  「别问了,总之很重要。」他推开盘子,站起来,「你再问问你那个姨婆,要是徐家的后人回来,通知我一声。」

  「问?怎么问?」嘉慧瞪着他,「她前两年已经过身了。」

  「啊!」他愣住,说不出话。

  整个下午,他都泡在图书馆史料室查资料。

  想不到,在六十年前,徐世昌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几乎垄断了全香港码头的货物进出,将整船的丝绸瓷器运出埠去,再带回整船的东洋西洋的时髦货物,又兼作茶叶烟酒、中药海味,总之,所有赚钱的生意,他几乎都插进一脚,有白道,也有黑道,商行、酒楼、烟馆、*寨。

  他上结官府权贵,下交三教九流,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生性又极为残暴善妒,终至晚年时,人心离散,众叛亲离,家业也几乎败尽。于1967年病逝,终年七十五岁。

  1967?倪健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自己就出生在1967年。他看着资料上徐世昌的照片,穿着西服,溜光的发全部蜡在脑后,脸显得有些瘦长,却五官端正,没有留须,看不出年龄,英俊中还带着一丝儒雅深沉,似乎与上面的注解十分的不吻合,但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仿佛穿透得了人心,直能看进人骨子里。看见这双眼,就又使人不能不相信了。

  仅只是一张死气的、灰暗的照片,已给人这样的感觉,如果真人在面前,会是什么样的气势?

  他合上资料,心里还是茫茫然的,徐世昌这样一个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要找的人究竟又是谁?他心里太多疑问,理不出头绪。

  「徐世昌早已经死了,徐家的人也离开了香港,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知道她一定听得见。

  她幽幽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照片,想伸手过去,却仿佛惧怕着什么,颤抖一下,止住了。「六十年,真的太长了,他终于死了!」她喃喃自语,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滴在那幅照片上,却打不湿那薄薄的纸张,她的泪跟她的人一样,也是虚无的。

  他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和这个徐世昌又有什么关系?」

  「徐世昌是我丈夫。」她面上掠过一丝无奈的凄凉。

  「丈夫?」他愕然。

  她在他身边慢慢坐下来,看定照片里的人,「我是满洲人,祖辈立过功,受封世袭镇国公爵,皇帝被赶出紫禁城后,像我们这种有名无实的满清遗臣不知有多少,大家都不免惶惶无助,朝不夕保。明白事理的,早就更名换姓,自求生路,最怕那些不明白的,还死守着那莫虚有的名,以为有一天还能飞黄腾达。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终于等到穷途末路了,才从北京城里仓惶逃出来,辗转来到香港。可他还以为自己是镇国公,我还是格格。」

  他静静地听着,那些事遥远得好像有几千年,现在从这样一个女鬼口中幽幽道来,更增加几分凄怨迷离。

  「那年元宵,我和他偷偷去湾仔看灯会。」她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湾仔灯会?他?倪健想起那个梦,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灯,灯光中那银铃般的笑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她口中的他,能让她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的他。他仿佛有些明白,却又更迷糊。

  「他是谁?」他忍不住问。

  「他叫方济文,镇国府中教书先生的儿子。」她低低地说。他终于全明白了,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两个人,长大了,却因身份的悬殊,不得不分开。落魄的贵族,却死守着这点虚名,难怪她要如此幽怨,如此不甘。

  「后来,你嫁给了徐世昌?」他已经能猜到大概了。像徐世昌那样的人,残暴善妒,娶了一个心不所属的女人,后面的事,自是可想而知。

  「那天灯会上,偏就撞上他……父亲图他的财势,竟一口答应,是续弦,家里还有几房姨太,就这样,也把我嫁过去了。」她眼里又有泪了,却强忍着没滴下来,「我是太软弱,连反抗也不会,只是当自己已经死了。用他们给的一副皮囊,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

  她的手轻轻颤抖着,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她惊一下,想抽回去,却终于没有动。

  「我认命了,他却不甘,竟设法在徐府谋了个差事,只为再见到我。」她咬住唇,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没有问,情到深处,总会叫人不计得失,不怕深浅。「你们怎么死的?」他终于问。

  「知道苟且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打算逃走。徐世昌有个姨太太,本来极为得宠,从我过门,就倍受冷落,她本就恨极了我,后来,她竟看中了济文,被济文拒绝后,更是恼羞成怒,不知怎么被她知道我们想要逃走,告了密。」她停了很久,「济文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临死时,他用指甲刺破自己的掌心,留下一个血红的月牙,说以此为记,来世相认……原以为一死可以逃脱,想不到……」她看着徐世昌的照片,他恶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得不到的,生生世世,他也休想得到!」

  她幽幽叹了口气,「徐世昌精通茅山之术,能招魂遣鬼。他害死的人很多,怕冤魂索命,都用法术镇住,不得转世轮回。」

  「难怪你找不齐自己的三魂六魄,那他的魂魄也一定在他手上,没有轮回。」他看到点希望,又禁不住遗憾,原来自己真不是她心里那个人的轮回,他们没有前世的情,更不会有今生的缘。他心里茫茫落空,找不到自己。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的荒谬,打点起精神,他既然答应帮她,就应该尽力而为,也许不但能找到她要找的人,还能帮她转世轮回,成全这一段隔世情,也能算是种成就。

  「现在徐世昌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被他镇着的那些魂魄现在哪里?看来,我们一定要在中秋这一天,找到他的后人。」

  「喂!先生,你没事吧!」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后面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资料室的管理员正瞪着他,表情惊恐和诧异,好像他是个怪物。

  「什么事?」

  「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很久。」他还是那种惊恐的表情。

  「他看不见我的。」她掩住嘴笑。他反应过来,十分的尴尬,「没,我……我习惯了自己跟自己说话。」说完,匆忙地逃走。

  吃过晚饭,和嘉慧在海滩前漫步,海风习习地吹着,冲尽了城市的喧嚷和浮躁,从炎夏仿佛一步就跨到了秋。嘉慧缩起光着的手臂。「冷了?」他察觉了。

  她笑一笑,他要脱下外套给她,她却摇头拒绝了,「才不要,披着它怪难看的。」

  「难看比冷更重要?」

  「那不是。」她也笑了,满头黑发在风中飘扬,发着缎子一样的光泽,衬着肌肤雪一样白。他低下头去吻她,心里却莫名地想起了烟霞,她看得见他吻她吗?他们的绯侧缠绵会不会引起她无限的哀思?

  他不由自主松了手,怅然地向前走。

  「怎么了?」嘉慧有些奇怪,「你这两天怎么了,没精打彩的?」

  「没什么,这里太冷清了。」他发觉自己被那凄怨缠绵的故事纠缠着,挣脱不出,有点害怕了,忙着想往人群里钻。但繁华掩不住苍凉,四周越是热闹,心里却越是酸楚,他放弃了——冤鬼缠身,不了却她的心愿,她怎么也不会放过他。他明白这种苍凉酸楚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她的。她是借了他的身心来伤怀。

  「测前世,算来生。」一条泛着黄的布条突然出现在面前,一个掌相算命的摊挡。他怔一下,却坐下来,「你真能测前世?」

  对面的人隐在黑暗里,看不清面目。「你想测前世?」声音也是沙哑吊诡的,连是男是女也分辨不清。

  「阿健,你做什么?什么时候相信这些了,都是江湖骗子!」嘉慧觉得身上更冷了,四周人来人往,但这一个小小的角落却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她害怕了。更大的害怕是觉察出他的异样。

  「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那沙哑吊诡的声音说。

  他不顾她的阻拦,「1967年8月20日。」

  「是阳历?」

  「是。」

  「你的生日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群鬼出关!」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打量他,「时辰?」

  「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吧。」

  「丁未年戊申月丙辰日亥时生。」

  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容不得他挣扎,摊开他的掌心,「还好。」似乎舒了一口气,「中元出生之人,犯五鬼,命运皆多坎坷,父母缘薄,所以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结婚后,夫妻相刑,子女不靠,孤独终老。这本已是个极恶的命相,而你前世更是杀孽太重,不能解脱。万幸的是你命带福星,能保你二十五年荣华富贵,享尽这二十五年富贵后,以后只怕……」

  「够了!」嘉慧叫了起来,「你算得是什么命?简直就是信口开河。阿健,我们走!」她拉着他就走,容不得他回头。「你都听他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前世后世,就今生也说不准。什么不在父母身边,笑话!他们就是要这样危言耸听,好骗你们拿钱消灾。」

  「对了,我还没给他钱。」

  「这种江湖骗子,还给他钱,我没掀他的摊子就不错了。」嘉慧气愤难当。

  他却挣脱她的手,走了回去,放了五百块钱在摊子上,转身走了。身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听在耳里,脚步不由沉重起来。

  「什么时候相信这些了?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嘉慧满心的不满。

  「当作趣谈也蛮有趣的。」他笑了笑,把那一切都抛开了。他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算命的说的和现实相距太远,倒让他放了心,冥冥中的劫数注定不在他身上,他的前生后世都不会和烟霞有任何关系,了结了她的心愿后,再也不相干,他得回复他的生活,从那无稽的荒诞中走出来,神也好,鬼也好,宿命也好,再也沾不上他的边。他安安乐乐过完这一世,下世转世投胎,仍和这一世一样,忘记上一世的荣华,上一世的情恨,再从头来过,快乐地,无牵无挂地再做人。

  他忍不住看了看嘉慧,下一世,他会不会再遇见到她?再爱她?他和她以什么形式、什么身份存在这个世上?再相爱?还是前世他们也这样相爱过,觉得不够,再来一世?他突然又迷惘起来,才发现这种事是不能去细想,顺应天命。凡俗中的每个人都应该是顺应天命的。

  他努力竭止了这种胡思乱想,城市的浮华和热力立刻涌回他身边,没变,一切如常,根本没有一点改变。

  他心定了,从那上下不着边际的飘忽中复活过来了,一切,就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倪健匆匆赶到公司,向秘书略略交待了一些事,就离开了,走得匆忙,竟忘了跟嘉慧打个招呼。离中秋只有二十天了,他要怎么才能找到徐世昌的后人?先找他的墓地吧,徐家唯一留在香港的,也许就只剩下那一座荒冢了。

  中午收工,嘉慧照例来他办公室找他一起吃饭,却不料扑了个空,秘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嘉慧生气了。虽说他是倪家的独子,从小优尊处养,万千宠爱,但他身上从没有沾上一点豪门世家子的劣气,对工作向来更是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工作日竟然不顾而去,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嘉慧心里气恼,倒不是为他的工作态度,而是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事,在隐瞒着她,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人,这是很不容易叫人接受的。

  她气冲冲地出来,一转身,「彭」的一声,撞在一个人身上,劈劈啪啪,那人手中的文件夹掉了一地。

  「你走路不带眼啊!」她只觉得撞得身上好疼,正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全倒在这个人头上。

  「小姐,好像是你撞我!」对方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他撞了她,居然还敢出言顶撞。嘉慧瞪起眼,正欲发作,他却只顾着弯腰拾地上的文件,连一眼也没有看她,拿起来就走了,只留一个高大的背影给她。

  她被这种傲慢和不屑彻底激怒了,但对方却连发作的机会也没有给她。她怔怔在站着,有一种被人忽略的失落。阿健忽略她,连这样一个陌生人,也忽略了她。

  倪健却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在元朗转了无数个圈。六十年,全变了模样,她找不到。

  「那块墓地是他自己选的,说是风水极好。他带我来过一次,可是,元朗怎么变成这样了?」烟霞一脸的惘然,再加上正午的艳阳,虽然躲在车里,再拉上窗帘,他却发现已经快看不见她了。

  「你要不要紧?」

  她摇了摇头,虚弱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是进去吧,我自己找好了。不然,我怕你连这点魂都保不住了。」

  她眼睛里带着泪,无奈何地点点头,消失了。他开着车继续兜圈,终是一无所获。眼见暮色渐垂,才觉得自己饿得快昏了。他找了间餐厅吃东西,想起来,打电话给嘉慧。

  「吃饭了吗?」

  「吃过了。」嘉慧气鼓鼓地回答。

  「怎么了?又发脾气?」

  「我有什么脾气可发,再说,我发我的脾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啊!」

  他愣在那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无奈地摇摇头,放下电话,继续吃东西。反正他早已习惯了她的脾气,再说,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有点脾气也是应该的。

  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倪振东坐在客厅里,翻着报纸,似乎专为了等儿子回来。

  「今天去哪里了?」听见倪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我……有点事,公司的事我交待过了。」倪健停下脚步。「公司里有什么事吗?」

  「公司倒是没什么事。」 他打量着儿子,「你妈咪说这两天你气色有点不好,我也觉得你有点苍白。」

  「不会啊,我很好,是妈咪太担心了。」他笑了笑,「我上去看看她。」

  「嗯。」他低下头继续看报纸,心里也略略有些感慨,儿子一天天地长大了,父子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这也许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而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悲哀。

  倪健晕沉沉地睡着,恍恍惚惚之中,听见一片喇叭唢呐的喜乐声,抬眼望去,一片披红挂绿,喜气洋洋。



剑上干戈止 凌步虚静生
仙道为一抛 世风蜀道行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3-11 1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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