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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转贴] 告别,弥留之际
有一种瞬间爆发的疼痛,烙刻在记忆里。
不管经过多少日月的洗涤都不可能会遗忘,那是一种不知所措,以为生命就要在那一点终止的不知所以,所有关于死亡的种种还来不及思索,骤然,便似有万针齐发剧烈穿刺着我的头部,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可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完全不能理解!
那个午后的短暂空白,时间如常,而我却与突然来袭的剧烈痛楚纠缠着,启动的影印机发出一道一道的白色闪光,一种相当漂浮极不真切的情景,缥缈,不似在人间。
同事还未察觉我的异样,一切又回归正常,影印机一页一页吞吐着,纸张吸入与送出的声音不再遥远,还有墙上挂钟清晰的喀答喀答,办公室里的作息如同每个午后一样。
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惶惶然捱到下班,怎么回到住处的,老实想来,没有留下踪迹。夜里母亲来电,说外公下午走了。
走了? 外公过世了!
那么下午发生的所有是外公来道别吗?或说只是一种巧合?不能见上最后一面的我,千万个愿意就这么相信午后的那场痛楚是外公来了,确确是外公,再痛都愿意。
请了丧假,搭上南下的列车,窗外的景物夹杂着回忆的底片。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也曾经因为胃出血被母亲接来高雄家里调养。对于病痛,那时还没有太多的想法,直觉里外公是因为长期三餐不正常,才会把胃弄坏,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母亲的兄姐虽然与外公同住一个村子,却因为农事繁忙,反而让远嫁的女儿接来,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小,却能感觉外公心里的那种不舒畅。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出嫁的时候也没有多给碗筷其他的,还嫁的这么远,见面都不容易。」这是重男轻女传统所衍成的一种现象,不是特殊也没什么奇怪,父亲也不认为自己的老丈人是什么负担,家里餐桌上没有山珍海味,丰盛的唯有那份温馨。
可惜外公不能释怀。
年轻就在田里忙着的外公,深刻体悟一分耕耘都不见得能有一分收获,何况是平白无生产的吃住着?若说是儿子,他可能没什么不痛快,偏偏是女儿,还是最小嫁的最远,唯一没有嫁给农家的小女儿。加以当初没能让母亲继续读书也没能继续供给在裁缝这门技艺上有更上层楼的学习,就那么因着年纪到了凭着媒妁之言,嫁远了。台南到高雄,比起两位阿姨都嫁在离家十来分钟的婆家,确实远。但远的不过是实际的路途距离,母亲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生长的家园。
可惜外公从来都没有真正懂得。
我和弟弟喜欢听他说唐山师傅传授他功夫的故事,我们喜欢他教我们打打拳,我们喜欢半夜跟他一起看越洋转播的棒球比赛,我们常常在球队表现不理想之际担心的要命,外公总说,「要把它看到赢!」对,有多少灯火都在热情的支持呢?这是一份自信,但是,亲爱的外公,为什么对我们无所求的付出缺乏自信呢?
不是假日的车厢里,稀稀落落的乘客,有那么点冷清。 冷清,正适合此刻。
窗外是一幕幕与外公的交集。
清清楚楚,是外公驾着牛车载着表哥、表姐和我由田里采摘蕃茄回来的下午,阳光暖暖的照在外公的斗笠上,我们的脸上闪着太阳烧热的红晕,手上拿着新采的大蕃茄,表哥们早已迫不及待大啖手上的美味,表姐笑指着表哥吃的一脸糊,牛车轮扬起阵阵的尘烟,我则死命抱紧自己摘下的蕃茄,深怕还没到家也进了表哥们的肚子里,那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一种满足。
看着看着,我心里笑着,眼泪却滑了下来。
外公脸上的满足在分家之后,不复见。
只有一个舅舅,分什么家,我实在不懂?分了家,我们喜欢游玩的晒谷场跟着消失,三合院变成记忆里无法重生的悲伤,盖了新楼房,舅妈嫌外公动作慢,吃饭老是掉了一桌子一地上的菜碎饭粒,竟然把外公赶在楼外另建的一个简陋小屋。那小屋只有简单的木板床,小木柜还有小茶几,一个小窗子,每回进那个小门,就想好生发一顿脾气,但却不能,不能啊!外公说他独住反而舒坦,那道每进一次每撞一次头的矮门,有着外公的另一种满足,还有母亲无能请他到高雄家里同住的遗憾。
遗憾的事,慢慢长成。
年轻习武打了一套好拳的外公,身体硬朗健壮,虽然烟酒不离,却有节制,每每回去,我们都同他泡茶聊天,都游说他到高雄家里同住。「没有这种道理,没有到出嫁女儿家里住的道理!」
说什么道理?
凡事有道理的话,外公应该可以参加我的婚礼,然后抱着我的小娃娃继续说那唐山师傅的故事;凡事有道理的话,外公应该可以健健朗朗到百岁;凡事有道理的话,重男轻女养儿防老怎会不灵验?
眼泪不住地倾框而下,根本没什么道理!
外公出殡那天,阿姨们从小路那头哭爬进来,舅舅在灵堂放声大哭,我的心头泛起许多无奈,活着的时候不能好好奉养,不在了,这么呼天抢地是要让外公更不得安宁吗?
法事诵经一波又一波,旧时三合院的大厅放着外婆的棺木,听说外婆强忍着没有闭眼,等着远嫁的三女儿,我的母亲回来见最后一面。母亲牵着我,从晒谷场外哭爬着喊「阿母啊!阿母啊!」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完全不懂死别,完全不懂母亲的哀哀恸哭。外婆出殡前,棺木放在晒谷场上,大家跪爬着哭,我完全不懂,完全哭不出来,爬着爬着,完全不知道外婆不会醒过来了。
新坟前跪着敬酒,一杯又一杯,天晚风凉,「阿嬷留在这里,会冷的。」母亲又是一脸泪水,「阿嬷住在这里,保佑大家。」
上香敬酒,我知道再不能见到外公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不断的滚落。最后一次见到外公,很讽刺的,移进新楼里的房间,却已无福享受,瘦的皮骨相连,昏黄的灯光下,强打着精神跟我们说话,气力已然消散,我能够怨谁呢?只有心里不放弃的希望有奇迹出现,我那个健朗的外公可以再现。
终究是不能。
走着幼时对死亡浑然不懂同样的出殡路线,好似那年该给外婆流的眼泪也一并追来,完全无法遏止,只得任它泛流。风比那年还冷,是我已经懂了吗?明白此去天人永隔,阳光再暖,都觉寒冻。已经不是年幼的孩子,坟前敬酒的是大表姐的儿子,那年跪在坟前的自己,依稀如昨。
也是一种解脱吧!
谢土的时候,我才和母亲说起那个午后发生的事情,二表姐在一旁突然出声,说她在那天下午也跟我一样头痛的要爆裂,止痛药也不起作用。母亲问我们时间,原来那时外公回光返照,然后陷入昏迷,日落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和外婆在一起的外公,过着无病无痛,可以随性打着唐山师傅传授的拳法,抽几支长寿烟,喝点小酒,闲来与外婆手牵手散步,就像电视广告里的白发老夫妻。
我心里升起暖暖的感动,那个午后确是外公来看我,而当时不在场的儿孙辈,只有二表姐和我有类似感应。母亲要我们虔诚地给外公外婆上香,告诉外公我们知道他那个下午来看我们,好好谢谢外公。
不争气的泪水,跃跃欲夺框,小手拼命护卫蕃茄的那种感觉回来了,亲爱的外公,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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