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王家阿公得的是末期胃癌。」妈妈在晚餐桌上告诉我。
「怎么可能?」我大吃一惊。搬到台北来十几年,住的是公寓房子。老妈的个性就是好交朋友,整栋楼的住户妈几乎都认识。其中交情最好的邻居,当属对门楼上的王家。王家三代同堂,一对老夫妻跟独生子夫妇同住,下面有两个孙子。王先生在银行上班,王太太是家庭主妇,常常跟我妈两个互串门子,熟得不得了。
我都叫那对老夫妻阿公阿妈。阿公跟阿妈年岁都很大,是道地的本省人,受过完整的日式教育,阿公还曾经到日本念大学。我到他们家去,常常见到阿公阿妈用闽南语夹杂着日语交谈。他们家里有很多日文书刊,阿公的视力不太好,但是好学如故,常常拿着放大镜很仔细地研读新到的期刊,阿妈则总是把她那一头有些稀疏的银白长发梳得服服贴贴,挽在后面用一个大发夹固定。
她常常静静地坐在摇椅里,拿着钩针编织大块蕾丝,可以用来当作桌巾跟衬在沙发上的头垫。阿公跟阿妈两个个性完全相反,阿公外向而且话多,又喜欢开玩笑,一有客人就会放下手边所有工作,开开心心地拼命跟人家聊天。
为了迁就我妈不黯台语,就操着半生不熟的国语跟我妈抬杠,偏偏我妈又是超级好学,一定要讲那一口破得要命的台语。他们两个聊天的情况通常是惨不忍睹又超级爆笑,这时候就得有劳他的儿媳妇跑来当翻译。
阿妈则是生性恬静,每次开口很少超过十个字。但是她也有个嗜好,就是喜欢搬出一大堆自制的零食饮料请客人吃。而那些食物通常又跟中药滋补脱不了关系(我记得她最喜欢烧莲子汤跟桂圆红枣汤,可不光是这两样东西喔!
里面一定加了一大堆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可以想见我每去一次,回来就必得饿上两餐来减肥。阿公跟阿妈是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作儿女亲家也不是让人惊讶的事。据说他们很早就定下了亲事,本来双方家长想在男方赴日读书之前给小两口完婚。
但是当时时局不稳,而阿妈还在念女中。年轻的阿公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怕可能回不来,就算一切顺利,要完成学业也要好些年,他不想要人家牺牲学业迁就他一起到日本,更怕耽误女方终身。
他曾经央求父母,在他离家期间绝口不提亲事,若未婚妻在这段时间另有合意的对象,他会祝福她。但是还好阿妈始终没嫁人(据阿妈说登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但也不知怎地始终不曾谈拢,大概命中注定是王家人吧!),所以等到阿公回来,亲手缝制的嫁衣早已堆满好几个衣箱。
「重逢依旧未嫁时」,据阿公的说法是「他再也逃不掉了」,那接着当然是拜天地入洞房啰!既然是青梅竹马,想必以前他们一定玩过办家家酒,一起当假新郎跟假新娘被送作堆。但是除去这段时间不算,他们相互扶持也有半个世纪之久,那他们的感情好不好呢?
阿妈唯一会多话的时候,就是跟我妈抱怨阿公是彻底的大男人,脾气又臭又硬,就连受日本薰陶的她有时也难以忍受丈夫的冥顽固执。例如年纪大了就该定期上医院作身体检查,但是他就是屡劝不听,要是有什么病痛就自己到药房买成药吃吃。胃痛也几十年了,胃散跟胃乳再怎么吃总也会失效吧?但他就是不肯上医院,劝他他还会发脾气呢!真是好心被狗咬。当阿妈絮絮叨叨在我们面前数落的时候,阿公总是闷不吭声假装看报纸,或是干脆回房间睡觉。
这些数落他有没有听进去,也只有天晓得。但是呢!嘿嘿!有次给我撞见阿公阿妈穿戴整齐,一道出门。我看见阿公阿妈是一直手牵着手,阿公还小心翼翼地带领阿妈避过路上的坑洞走向公车站。等公车来了,阿公又让阿妈先上车,他在后面看着关节风湿的阿妈,怕她跌倒。「王妈妈跟我说阿公还不知道他得了绝症,只告诉他是胃溃疡。她说绝对不能泄漏出去,不然以阿公的脾气,会说反正治不好了,就干脆不要继续浪费时间看医生了。」老妈叹气。
「阿妈知不知道?」
「我想她大概也不知道,不然她可能也早就急出病来了。」我不太相信老妈的话,因为阿妈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人,她连儿媳妇私房钱有多少都猜得出来(婆媳两人曾经分别跟我妈讲过悄悄话,数目核对相差不大,我老妈始终弄不明白阿妈是怎么知道的,我叫老妈一定要把这一招学起来,日后好应付我弟的老婆。)
我猜她大概早就从家人的神情举止上看出来了,只是她也配合着演戏,不想让大家除了阿公之外还要多担一份心。阿公住的病房位在那家医院的十五楼,从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望见台北市街景。我想要是到了晚上,万家灯火通明,窗外看出去或许很不错吧!
阿妈通常一早去医院陪伴阿公,中午由儿媳妇送午餐,一直待到晚上五六点,王太太再送一次晚餐,等着王先生来到医院。晚上陪伴病人就由王先生跟王太太轮值,阿妈就由另一位带回家。两个孙子都在外地读书,只有假日才能回来探望爷爷。第一次去探病,阿公还有精神跟我们讲上两句,但是我们都不敢跟他聊很久,后来几次去他都在睡觉,我们就陪阿妈在闲聊。
阿妈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来异常。有一天晚上,王太太有事抽不开身,就拜托我送晚餐到医院去。我到医院的时候,阿公还在沈睡。阿妈亲切地招呼我,还体贴地为我削了一个苹果吃。但是她自己似乎没什么胃口,我送去的晚餐几乎原封不动。聊了一会儿,我就到洗手间里去。等我出来,看见阿公已经醒了,正在跟阿妈小声说话,而且看得出来他很吃力。当时天色已晚,但是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线从邻近的大楼里射进窗口。
我本来应该要开灯的,但是不知为了什么我并没这么做。我也不想打搅他们,因为我觉得不该再剥夺他们剩余不多的相处时间,所以我就站在洗手间门口,打算等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再走过去。
接着,我看到一幕此生我大概绝不会忘怀的情景。阿妈坐得离阿公很近,她还把头靠近阿公的嘴前,费力地想听清楚阿公的咕哝声。只见阿公喃喃地讲了几句,看样子是在请求什么。
阿妈起先不肯答应。但是阿公并不死心,最后阿妈终于被说动了。我看见阿妈坐直了身体,她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到脑后,接着,我看到她的长发松落下来,手上多了那个大发夹。
虽然光线微弱,我却觉得阿妈的一头银丝闪闪发亮。我看向阿公,只见他一直望着阿妈,望得入了神。阿妈用她枯瘦的手指,将所有的头发都拨到胸前,慢慢梳理着。
阿公又说了几句,于是阿妈把头垂下。发丝垂落在阿公胸前,只见他伸出没有插针管的左手,颤抖个不停,但是缓缓地捡起一络银丝,缠绕在指间。
两人彼此凝望许久,都没有流泪,真正掉泪的是我。我猜想,阿公对自己的命运,大概早就心中有数。当他望着阿妈的时候,在他眼中所见,一定不是皱纹遍布的脸庞,而是当年红润光滑的青春娇颜;他手中所缠绕的,也不是银白稀疏的头发,而是新婚时乌黑丰饶,充满光泽与淡淡香味的青丝。
好感人耶!希望大家都能遇到陪你(你)相守一辈子的好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