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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房間
【王定國】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明月。茶湯會裡的陌生姊妹,個個聽過她簡約的介紹,清悅的嗓音,爽朗的自信,聽起來是娘胎出生時就擁有的好名。
她有一副天生的好手藝,茶道入門半年就能授業,從溫壺、燙杯、置茶,一直到去渣、還原,行雲流水的節奏盡在一席茶事間。
她有一派輕巧自在的花藝,無關於流坊,任何陶盤、竹盅皆插文人花,講求小品養性,零星幾朵,安安靜靜,既顯雅致,兼能和她談心。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間自己的房子,裡面放著自己的命運,別人無從發現裡面的哀傷。已經很多年,她一直努力保有這間房子。現在,有人準備入侵了。而且已經來到她的房間。
{1}
她回來的時間剛剛好,郵差正在按門鈴。
不知道那是什麼訊息,所以還是淺淺地笑著,像清晨買花、午後的品茶,常常一片馨香就帶來喜悅,走上花藝茶道後特別容易感受這樣的滿足和幸福。
怎麼想得到會是法院執行處裁發的支付命令,準備拍賣房子的催索通知。那麼快,那麼狠,銀行利息是遲繳了,但不至於……錯愕中倒吸著寒氣,如同一抹屋後竹林常現的蛇蹤,直溜溜地竄進了心底。
右邊一落鄰房還沒有人回家,過年後的冷冽突然把她孤立了起來。眼前小小的綠地和牆,轉眼間從清晰到模糊,明明是自己的房子,怎麼可能成為別人的家。她緩緩蹲了下來,看見自己顫慄著,因為連皮包裡的鑰匙都拿不出來。這時她剛好對著自家的門:仿原木色的烤漆鋁板,撿來刨過的紅檜橫檻,以及翠色的貝殼砂平台。這些都是後來改做的素材,底層的丁掛牆也局部打掉,架起了整片木格柵,鑲著清透的條狀玻璃。從房子裡看出來,便呈現著約略八塊榻榻米大的前院,讓她可以偶爾對著綠意發呆,想著自己其實也不太清楚的未來。
還沒改造門面之前,也還沒有改名。那時丈夫叫她黃櫻美,每次像一道道符咒當空顯靈,只要話聲落下,就是兩記耳光一串穢語。她摀著挨打的臉頰總是暗怔著,並不覺得痛,反而無形的酸楚特別深,因為知道他是存心設計的,存心撩起戰火,存心把兩個人的距離打出來後,她慢慢就會認命。
她坐在路上隨便找到的命相館裡問:「汝看,挽得回來否?」兩管鼻涕直流的女兒夾在兩腿間,哭嚷時她便扳著膝蓋左右抖晃。母女兩人深深蹙著眉,看著對方終於卜出卦象,鐵口壓著嗓子喃喃道,實在是———莫好咧。要命的是那瞬間,女兒突然兩手往前一攀,測了乾坤的米粒當即散落,鐵口頓時咧開嗓門,抬起臉說:「害囉,伊也犯到囉。」
她把求來的靈符貼上牆樑,把她生肖所屬的水晶朝東放在床櫃,也按著指示在噴灌瓶裡填滿了艾草,每每心頭一緊就朝四處撲灑,戒備著邪魔入侵,果然連一隻蚊蟲都不見飛來,只是丈夫也像鬼魅一般飄遠了。
最後還是原來的名字幫助了她,不甘屈辱的黃櫻美,一筆一劃刀刀見骨,慢而深沉,緊緊實實刻上了離婚協議書。但也因為不知道會有這一天,以致慌亂來不及收拾,連悲傷也是神祕地,結合著從腳底冒出的顫慄,在她體內像一層層冰霧上升,也像一滴滴寒雨飄下。
現在,連這間房子也要遺棄她麼?隨著幽幽天色,迷惘著了。
{2}
依然是淺笑的臉,還特別在頸後束起馬尾,很少在耳根下裸露出來的皙白膚色,有著少女一般隱然映現的清細脈影。因為是在有名的風櫃斗發表的茶湯會,她還在斜襟旁別上一朵早開的紅榴花。
隨著時辰逼近,靜謐的林子漸漸穿出人影,原本鳥語般尖短的交談聲也溫熱起來了。這時從彎道轉進來的幾部車,湧出了阿雲她們幾個學生,啊!靜秋老師也到了,她走在前面,依然堅持自己挽著竹籃,挺著一身瘦健的骨架,全髮已經斑白,襯托出紅潤的臉色宛如春風迎人。
「謝謝妳們呵,可以開始囉。」
兩個上來義助的社工早就架好了胡琴,這時咿呀兩聲便把空氣拉開了,細緻渾厚的梅香頓時隨著音符瀰漫了起來。學生們各自錯開三米內的間距後,紛紛取出自備的茶具就位,接著席地坐下。靜秋老師則像往常檢視了場地周遭後,剪著手游走在過道中,對著每人各自獨具的巧思嘖嘖地品味起來。
不定期的茶湯會。有時應邀參演商業團體舉辦的人文課程,學生們有車馬費可領,缺點是大家困擠在密閉空間裡;而像今天這樣愜意地玩賞花季,兼又可以宣揚茶文化的聚會,反而大家比較喜愛,雖然連一滴水都要自己……
「哇,妳在哪裡找到的石榴花?」前方梅樹下邊,靜秋老師的聲音。
「老師,明月給我的,很特別吧,冬天的石榴花……」
四周逐漸響起茶水滾開的聲音了,像一尾尾出水的鯉魚喀啦喀啦戲玩著浪花。也有手腳特別俐落的,茶香已從席間飄出,聞起來是濃濃的鐵觀音。靜秋老師踱出外圈,在賞花的遊客中催請著,才開始漸漸有人又喜又怯地穿走進來,這時連拉胡的也任著激揚的曲味一逕走調了。
她自己鋪在地上的是藺草編的蓆子,類似榻榻米的薄墊。茶具和老師一樣用竹編籃盛裝,取出後順手拎出了一梗花葉,斜插在竹隙中,然後置於右前方。為了讓自己沉靜下來,她不像平常帶來短凳,而是直接盤腿坐在蓆墊下緣的中間,然後把過寬的裙襬分放腿外,像一尊無言的觀音,只不過多出了一片惘然。聞到別人的茶香時,才發覺自己忘了煮水。
靜秋老師停在旁邊不走了。看著她的坐姿,也打量著突然那麼盛裝的長裙吧,她挑起茶盅倒翻著,撫著淨空的陶面說:「怎麼了,今天還喝不到妳的茶……」
趕緊凝神把酒精燈點著,快速旋開水蓋,卻在倉皇中打翻了瓶身,水一濺出便把火苗撲熄了。因為是最後一次參加的茶湯會呀,心裡靜靜吶喊著,這時周邊遊人的腳步聲愈加輕快地響了起來。
「找個時間來家裡吧,想和妳聊聊喔。」靜秋老師細聲叮嚀完,放下茶盅繞走了。她趕緊試著拋開法院支付命令的陰影,想到如果今後再也不能參加茶會,那就給自己泡一壺好茶吧。這樣想著時,忽然發覺有人朝她拍出了一道閃光。
側旁的梅樹林,戴著漁夫帽的中年男子。她迎向那道閃光搜尋,顯然對方來不及反應,兩眼還瞄著相機藏在帽緣裡。他的前方還有一棵梅樹阻擋,可見他是藉由龍鍾的樹幹隱身,然後穿透奇曲伸開的枝椏……水已滾燙。壺已溫妥。她拾起茶荷,引入錫罐,然而抽出來的翠綠茶珠頓時震落散開。
是同一個人,她終於想起來了。
不久前的商展會館裡,令人印象深刻的怪異形跡。一般茶友與會的習性,是在每個茶席之間流連品味,茶會中多的是各路好手慷慨獻茶,濃郁、清芳任選,喜歡重焙火的可找專泡鐵觀音的茶席,想要清淡口味也有青心烏龍可選,何況那天表演的是茶與花的融和盛會,一邊品茶還能一邊賞花,難怪到處都是爭相俯視、蹲看的身影。可是這個人,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喝完一杯沒走,問她這是什麼茶?知道是秋採的凍頂烏龍後,深深行著禮,微笑著連聲說好。
那一杯卻只是起頭。他身上好像藏著碼錶,每隔五分鐘就來喝另一杯。這是什麼茶?喝到第五杯總共問了五次,明明都是同一泡的湯色,他還是初來乍到般帶著新生的喜悅。看起來好像試圖說些什麼,但他確實不懂茶,光看他握著杯底直灌食道,把關的喉嚨同時發出俐落鼓聲,甚且還在意猶未盡之際呃出了飽嗝。靜秋老師曾經鼓勵她們如何委婉地幫助新手入門,此刻她是想也不想了,反而灰心得繃起臉,為他那孤單寂寞的口腔味蕾狠狠地悲哀起來。
到了忍無可忍的第六趟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專業一再被冒瀆,於是在那碼錶計時的五分鐘裡,她悄悄換了茶葉,特別重新置茶,一泡好口碑的梨山之春,可說仁至義盡,整人之前已經捫心自問是否公道善良。果然他又來了。同樣溫壺、燙杯、入水。同樣面露著她慣有的淺笑。不一樣的是茶出之時,故意不注進大茶盅了,而是直接從壺嘴分杯,保住了熱情澎湃的原燙。攸關命運的第六杯。如果他幸運,知道杯緣燙手,總該曉得噘起自己的厚脣分次細品,人世生涯豈有日日佳味,何況這梨山之春有著罕見難得的極致醇香……
可惜,它又被他———吞沒了。那個瞬間,沒有任何聲息。喉嚨失去了鼓聲,噩耗淹沒了飽嗝……她不敢抬頭看,他也終於沒有再追問———這是什麼茶?
然後他就消失了,這次的消失卻不再只是短暫的五分鐘。後來她開始獨自喝起剩下的茶,原先還在心裡竊笑著,隨著時間逐漸拉長後才慢慢感到不安。一直到商展接近尾聲,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茶席間依舊不見人影,卻發現蓆墊上突然擱著一束雜花,萎萎地壓在透明紙內,只看得出紅的花,白的花。
是他沒錯,可是為什麼來了又掩藏,特地把帽緣往下拉深,整個蓋住偷窺的眼。何況這趟山路起碼兩小時的車程,若不是來賞花,也不是為了喝茶,那就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麼了。
梅花的暗香依然細密飄浮著,飛落的花片則像雪般輕輕覆在茶席上。她深吸一口冷冽空氣,她輕撩一下滑至頰邊的細髮,她假裝不再注意那個偷拍的地方。
突然間,她決定奉茶。她倒了八分滿,附上茶托,從自己的前方推了出去。暫時無人的茶席間,好似等待一隻受傷的候鳥前來喝水。然則金黃色的茶湯靜靜映出梅枝的浮影後,茶溫終究逐漸回涼了,空氣中只剩雪白的落花。
{3}
卜卦問命時抱在腿間的女兒,如今已是學測衝刺中的國三生,夜裡念到中途會下樓喝水,匆匆問問妳在作什麼,然後又匆匆關進房間。這次停下來了,「媽呀妳在哪裡,為什麼沒開燈?」開了燈後接道:「什麼事這樣發呆,什麼事嘛?」
然後折起指尖敲敲桌面,這是女兒用來索茶的暗號。然而她不想喝茶了,只是一逕想著離婚留下來的這間房子很像自己,她的愛情被粉碎,它的價值也被掏空,別人也許早就拋售掉,她竟當作相知相惜的命運保存下來……
「媽,那我們就聊聊那個變態男嘛,最近還出現嗎?」那一段整人的經過,女兒曾經聽得哇哇叫,直嚷精彩。
「前幾天我不是去風櫃斗嗎?那個人也去了。」
「快說快說,然後怎樣?」
「結果啊,當然是不敢靠近,一杯茶都沒喝。」
「天啊,這可憐的傢伙,他這輩子可能嚇得不敢喝茶囉。」
「好啦,就是這個結局。」邊說著,邊催促著,終於把女兒趕回房間。
藏在帽緣底下朝她偷拍的情景,淡淡地隱瞞下來。女兒的成長世界大半都是模糊的,在帶回家的同學面前只能這樣誇耀著:妳們看,我媽像不像姊姊,而且是茶道專家喔,也很會插花呢。
默默走過的那一段路,女兒還在念小學。
剛開始只能到處打工,早餐店的廚房,便當社的外送,代書事務所的零星跑件。後來的一次是在幫傭的男廁裡突然昏倒,醒來時膠皮手套還緊緊握著拖把,那家保險公司的主管把她帶進會議室,花了三十分鐘的業務簡介,才讓她從暈眩中慢慢恢復血色。幾天後她穿上了制服,第一次搽了腮紅,對方愣了半晌,又將她引進一間小室,臉上溢出非常熱情的憂鬱,「黃櫻美,妳知道自己只缺什麼嗎?」
那一刻她心裡回答,缺錢。但對方只顧搶白:「妳知道嗎?口才。面對陌生客戶一聊半個小時的口才……沒關係,我會安排輔導,黃櫻美———」
「但是,我有可能會改名……」
「當然可以,小姐。我帶過的女生,超過半數都改名。我們都是為了改變命運才來投胎的,不是嗎?何況這是多麼美好的開始。」
不敢想像這美好的開始是怎麼結束的。前後三年,業績先從親朋好友下手,連鄉下種田的父親也保了意外險。接踵而來的名堂更多:升組長就不用那麼辛苦,當了課長比較有保障,再爬上主任位置妳就大可放心……(上)
【2006/02/12 聯合報】
【心得感想】
心境描寫細微、深刻, 語言高雅,是一篇好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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