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機的生命

文/褚士瑩

我在多明尼加島的咖啡農場，意外見到了多年前錯過的自己。

自從幾年前看了來自紐約的加勒比海裔女作家茱莉亞(Julia Alvarez)，寫了一本自傳式的書叫做《A Cafecito Story》，說她和丈夫兩個人，如何抱著理想回到母親的故鄉，在深山中創立了一個有機咖啡農場的故事，之後就一直很想去那裡看看，但是年復一年，到這個農場去的夢想，總是跟雄偉的非洲內陸，豪華的東方特快車，神秘的亞馬遜上游原始印地安部落等等，並列在我一長串想去的地方，顯得那麼不起眼，甚至有點寒酸，以至於就這麼拖滯著沒有任何行動。

直到真的成行以後，才知道其實不論是咖啡也好，有機也好，都不是真正吸引我的原因，我是為了找尋自己來的。

機場的司機聽到是那麼遠的山區，沒有人願意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卻沿路唉聲嘆氣，經過到落石坍坊還有陡峭的山勢，更是怨聲載道，彷彿後悔得不得了，因為山裡面沒有地址，只知道要找一個叫做費馬諾先生的人，沿路碰到人家就問，最後終於有個騎機車的年輕人，說是認識他，志願上山去幫忙通報，司機等不及脫身，不由分說把我們連人連行李放在半山，一溜煙開著車逃跑了。看到夜色漸濃，雲海迅速地從眼前的峽谷低低飄過，我無奈之餘也不由得同情起那個司機來。

等了莫約一個鐘頭，山路的盡頭終於響起車輪捲起砂石的聲音，一輛蓋滿灰塵的卡車出現在眼前，兩個黝黑的農夫跳下車，其中開車的那個大塊頭，向我伸出手來，一開口聲如洪鐘嚇了我一跳，但是更驚人的是他渾身的汗酸味，自從小學五年級重新編班，班上那個坐在我旁邊隨時汗流浹背的胖子調到別班以後，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聞過那麼嗆鼻的汗味。

這就是我認識費馬諾先生的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我從早到晚跟著他全山上上下下跑，因為是沒有農藥的有機咖啡，所以當地政府農林廳的實驗改良所派他到農場來派駐，爲了要照顧森林裡所有動植物和土壤的生態平衡，不同品種的咖啡樹，各種果樹，還有當地的松樹柏樹，都按照自然的平衡混雜著種植，雖然造成了耕種和收成很大的不方便，產量也比較低，但是大自然卻因為這樣可以健康地活下來。

看著他對於山上哪一棵果樹種了幾年幾個月，哪一棵咖啡樹正在與病蟲害搏鬥，甚至哪一撮有機土有香蕉的甜味，哪一撮又有咖啡的香味都如數家珍，認真的模樣，只有在晚餐過後，拿起吉他來跟海地來的農夫們邊彈邊唱的時候，才稍微鬆懈一點。

『你們難道都不抽煙嗎?』經過兩天，我注意到農場裡從來沒有看到有抽煙的人，向來對於煙味特別敏感的我，覺得這很不尋常。

費馬諾先生爽朗地哈哈大笑，『會來做有機農業的人，怎麼會想抽煙呢? 種植菸葉破壞水土保持，噴灑農藥，製造過程產生大量污水，包裝要使用不能分解的塑膠，噴出來的煙還污染環境，何苦呢?』

說完以後，他又唱了一首舒緩的民謠，螢火蟲像最佳伴唱，終夜圍繞著我們閃爍飛舞著。

於是從那一刻起，我對他產生很大的敬意。有機農業，不只是他的工作，他整個人的生命，原來都是有機的。

所以我完全沒見他喝一滴酒，也不覺得訝異。

對於費馬諾先生的人生種種，我因為西班牙文太差，所以並不清楚，但是他的樂在其中，卻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要當農夫的志願，不只是自己隨便想想，還跟父母正式宣告，甚至屢次寫在作文簿上，並且在院子裡種好一陣的菜。

父母親當時聽了哈哈大笑，莫約是知道我不是吃苦耐勞的料子，即使到了現在，他們偶爾還是會當作我的童年趣事來提，現在想來雖然有些尷尬，但是當時不曉得什麼叫做功利或現實的我，是當真這麼想的。

志願，不就是成為那個你真正想要成為的人嗎?

如果我是農人的話，我肯定會想要成為費馬諾先生這樣的農人。

看到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能夠快樂地過著我童年志願中的人生，不禁讓我想要寄予他所有的祝福，由衷希望他能夠成功地實現我沒能實現的志願。

同時，我提醒不要妄自菲薄，要繼續認真地過我現在的人生，因為說不定世界上某個人，此時也正同樣全心祝福著我，希望我能代他寫完童年作文簿中『我的志願』呢?

【心得感想】

認識自己
愛自己
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