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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隔著河岸呼喊的聲音
我在靜宜大學中文系開的課,這個學期多了一門名叫「台灣文化概論」的課,兩個學分的必修課,開給剛進大學的一年級學生。這門課,在台灣的眾多大學中大概是獨一無二的課程,因此教材匱乏,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參考書籍。開課前,我大量搜尋相關文獻、史籍,發現要在一個學期之內將台灣文化的概略形貌勾勒出來,其實相當困難。台灣的信史,不過四百年,史前史則長達五六千年,宛如長河一般,或隱或現,通過台灣的土地,在時空交替變換的布幕之前,浩浩湯湯,湧動出先人留下的顏面和足跡。要編好這樣的教材,與隔著河岸意圖辨識對岸呼喊的聲音一樣不易。
這不禁使我望河喟嘆,並且感到慚愧。我從初中開始接觸中國古典文學,學習中國文化,心目中的長河在海峽對岸,不在腳下的土地,從而小覷台灣。與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化相較,台灣哪來文化?哪有文化?大概也是我到大學二年級之前的既成之見。長河浩瀚五千年,台灣小焉哉。望著中國文化的長河,總有著煙波蒼茫,自慚形穢的感覺。隔著河岸,呼喊中國來入夢,就是年輕時我一路綴英拾華、捧讀中國古典經籍的心理寫照。
這隔著河岸呼喊,匍伏在中國文化的層波漸浪之前的歲月,由於她的起始於我年輕稚弱的成長期,從而深刻地鑿刻了我的生命紋理。通過北詩南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誦讀,通過孔孟老莊、史記漢書、文心雕龍以及相關經典的涉獵,年輕的我滿足於廣博的文化想像之中,並且通過這種想像,感覺我聽到的來自長河的、對岸的回聲。這回聲,鐘聲一樣,悠悠邈邈,讓一個生在中國最南方野疆的青年伏地傾聽,感動莫名。
直到大三那年,因為嘗試寫作台語詩,我才在跪地伏聽的同時,聽到從台灣這塊土地中傳出的模糊的聲音。先是語言、再是歷史、然後是戲曲歌謠、文學,我回過頭去聆聽,辨識,經由當時仍然有限的書籍、資料,彷彿發現母親溫柔的嘴唇一樣,跟著牙牙學語。這有文字的短短三四百年的歷史台灣,才開始走入一個站在台灣土地上的年輕人的視野之內,我心目中的長河開始掀起波濤,在我持續著台灣影像的追尋歷程中,慢慢位移,直到我完成第一階段的台語詩創作,這條長河終於明顯地由西東向轉成為東西向走勢,短淺、湍急,泥沙淤積、土石縱橫,卻真實具體,而不必在夢中呼喊找尋。
然後,我又回過頭去,追尋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比我的漢人祖先更早在此落腳營生的南島民族的腳跡。透過人類學家、語言學者的研究,慢慢拼湊出來的台灣史前史的殘跡顯示,我腳下的這塊土地估計約在五六千年前就已經活躍著南島民族的身影。他們出入這個島嶼,航行在東起南美洲西岸復活島、西到非洲東岸馬達加斯加島、南向紐西蘭的廣大海域,在浩瀚的大洋之中、在小島嶼半島之上,這個擅長於航海的民族,以獨木小舟橫渡大洋,迎風破浪,他們擴散遷徙,而後落腳台灣,成為台灣最早的主人。在這漫長的、漢人尚未進入的五千多年之間,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的這個民族,他們真正的生活型態、文化傳統和歷史,到今天為止還有賴考古、人類、語言學家透過有限的遺址、材料與線索來重建。而漢人,以及這三四百年間來自島外的不同的統治者,卻在不過三四百年的時光中,摧毀了他們延續五六千年的語言、神話、信仰與認同,連從他們所標誌的台灣文化的內蘊。
面對著如此複雜的台灣島史,要從文化的向度去編訂一套台灣文化概論的教材,我在回顧自己追索台灣的心路歷程之後,頓然感到另一種隔著河岸辨識台灣的弔詭。我或許可以採用「信史」,告訴學生以漢人作為詮釋主體的台灣文化的臉顏,一如三四百年前當漢人來到淡水河畔,聽聞長河對岸的原住民喊叫「bnka」時,用漢語「艋舺」來標誌這個地方一樣;或者一如一九二○年日本台灣總督府那樣,用「萬華」的日本語音來替代漢人的「艋舺」發聲一樣,根據主流的位置詮釋長河對岸傳來的呼喊的聲音。然而,這會是真實的台灣嗎?
我終於還是編訂好了教材,通過有限文獻的選擇,留下南島民族在台灣文化版圖中稍微多一點的空間,排擠掉一些漢文化主體的詮解。我不知道,這樣一個學期下來,學生們能否因此發現,必須把「萬華」回歸給「艋舺」、必須把「艋舺」回歸給「bnka」;但我確知的是,要排除其實仍隱藏在我生命中心的漢文化思考,正確地聆聽、辨識河岸彼邊傳來的南島民族的發聲,從邊陲之地發現主流,顯然還需要更多的謙卑與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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