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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年老父母的哀歌
小津安二郎是早期的日本導演,當時電影科技還未能支持如今已成熟的電影特效,
導演都是透過剪接、場面調度、演員功力與鏡頭處理,來增強電影敘事,
也因此,優秀的導演,往往在敘事的深度內涵之外,也讓鏡頭有卓越高超的藝術性。
小津是早期導演之佼佼者,不僅後來的日本大導演黑澤民深受其影響,
連七零年代藝術電影導演,如拍巴黎德州的溫德斯,也是其受益者。
小津擅長處理倫理親情議題,幾部響譽國際的片子中,「東京物語」是代表作之一。
東京物語,影像一開始就有其象徵意義:
一輛火車由僻遠鄉間駛向都市東京,然後鏡頭轉向鄉間的老夫婦,
正在整理行李預備去東京看已成家立業的孩子們,
夫婦為枕頭到底在誰的行李包裡起小爭論,反映著他們年老後的糊塗健忘。
而後,有一寡婦從窗口經過,攀談間,表達出對這對夫婦的欽羨,
因為她是個很寂寞的老婦人。這小小一段落影像,在電影結尾時,將會有很嚴謹的對照。
老夫婦去東京先在大兒子處落腳,當晚,在東京的孩子們都來探望父母,
除了大兒子外,還有嫁出去的女兒,以及另一個因二次大戰丈夫殉難、如今已單身的媳婦。
大兒子是個醫生,跟妻子原本預期在老父母來時,好好利用週日帶他們出去玩的,
未料病人急診,假日泡湯,反而變成老媽媽帶生氣的孫子出去周圍空地玩。
老媽媽感慨的看著孫子說,孩子總算成家立業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的年歲,應當看不到孫子成婚了吧?
兒子沒空,父母被送到女兒家,女兒比兒子更糟,非但沒空,還很吝嗇,兩老更是沒去處可玩。
最後還是守寡的媳婦請假帶兩老逛遊東京,還請他們去簡陋的單身宿舍吃飯喝酒,深有情義。
媳婦不能一直請假,兩老還是沒得玩。
兄妹商量把兩老送到熱海度假旅館,其實兩老是想跟兒女在一起,去到熱海,
看的是陌生年輕人的喧鬧,加倍襯托兩老的寂寞,老人家沒有玩興,
老母親還突然暈眩站不起來,只好提前回到女兒家。
這可慘了,女兒連著工作講習,根本沒有預期要接待父母,
父親尷尬之下謊稱有朋友接待,母親只好再去打攪既己守寡、其實並沒有接待義務的媳婦。
其實這時兩老心中都有數,他們是不被歡迎的客人。
兩老坐在廊前等候朋友和媳婦下班,是寂寞而蒼涼的。
但是他們很有默契的絕口不提心中的失望與沮喪。
父親和朋友相聚,酒醉後終於說出心情,他心知肚明,
知道讓孩子去東京留自己孤單在鄉間,孩子在東京卻過的很打拼,
是大都會下的小人物,並沒有活出他當年對孩子風風光光的期待,
遠離家鄉、父母去東京,原來是如此的不值得。
為人父母又能怎樣?只能坦然接受自己孩子的平凡。
鬱悶下跟朋友酒醉,而朋友呢,其實也無法如預期的招待一晚,
最終竟然是酒醉的爸爸帶著酒醉的朋友回女兒家,女兒嫌厭極了,一肚子氣。
至於母親呢,在經過親生兒女都不能接待居住的波折後,
再去守寡的媳婦簡陋住所暫住,更深深感受到這個媳婦的體貼遠勝過親生兒女,
但卻深知她不能為了公婆一直孤單守寡一輩子,也勸她該圖謀自己的幸福,找好男人改嫁。
因此邊勸她改嫁、邊暗自垂淚。
就這樣,去東京都會一場,老父親最終的結論是:
至少,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過的好好的,我們也可以心安了。
回鄉間後,老母親隨即病倒,不久即過世了。
未料父母才離東京,孩子們立即接獲噩耗返鄉。
喪事匆匆,東京的兒女們又回去東京。竟然還是守寡的媳婦守到最後。
尚未出嫁的小女兒無法接受哥哥姐姐們的自私,
這個寬厚的守寡嫂子勸她說:「原諒他們,他們已經有他們的家、有他們的生活,
每個人都是最愛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竭力扶持保護的...等我日後再婚,我也會跟他們一樣的。
最後的影像,就是這個難能可貴的守寡媳婦也離開了,火車駛遠。
剩下孤單的老父親,隔鄰早已守寡的孤單老婦,又再度經過窗前,
體會理解的跟老父親說:「是很孤單阿。」
東京物語充分反映出年老父母的失落感。
父母終生勞苦,就是為了孩子日後的成就,
但孩子一個個長大按父母期望為事業打之後,勢必就得遠離父母,
忙到當父母去探望時,竟連抽空的時間都沒有。
一座火車的駛出鏡頭之外,串連了遠在異地的子女與孤單的老人家,
也串連了鄉間與日益繁忙的工商都會。
東京物語也反映著父母用同樣的心養育子女,
各個子女對父母親孝心卻有差別,這很難用道理講明、只能稱之緣分的人之常情。
小津對忙碌的兒子並不批判,只客觀描述出兒子媳婦的忙碌,甚至週日都為了急診得放棄休假;
至於女兒,小津是讓對話自然呈現出她的鄙吝、甚至對父母來自鄉間的輕蔑。
父母親不是沒有感覺,因此父親輕描淡寫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正是這個女兒,襯托出守寡媳婦的溫柔體貼。
她很清苦,但是對公公婆婆照顧細膩周到,甚至不忘給婆婆零用金。
父親因此最終是把母親遺物中最鍾愛的錶送給這個媳婦,
說,沒想到是死去兒子的媳婦對我們最有情義。
至於他們的小兒子,只有在父母從東京回家時路過,
有機會相見,當母親彌留之際,這個離父母最近的兒子,竟然為了工作沒有趕的及回家。
未嫁的小女兒看到這一切景象,心中憾恨難平,寡嫂跟她說:
「等妳有了自己的生活,也不得不這樣。人都是最愛惜自己的生活的。
等我再婚,我也會變成這樣,儘管不願意,我們都不得不改變。」
一句話,道出對離開父母的兒女的寬囿。
人生豈不正是這樣?父母含辛茹苦,正是為了孩子的展翅高飛。
但孩子展翅高飛之時,也是走出自己的世界遠離父母之刻。
最終是白髮兩老老來伴。
或許正因為這是人生不得不走的不歸路,
所以電影中兩老將孩子的一切看在眼裡,卻盡是沈默,沒有責備與批判,
只是說出一句話,道盡天下父母心:「知道他們好,就好了。」
將祝福賜予孩子,將寂寞留給自己。
隨著火車離去,守寡老婦看著剛失去老妻的老人,
不多言,只瞭解的點點頭:「很寂寞阿。」
我幾次有機會討論這部片子,都是在孩子正在青少年期的婦女群中放映。
這部片子放映過程中,屢屢聽到席中有人嘆息。
我們都想到自己的父母,操心他們的孤單寂寞與越來越老邁的身體,
但是自己的家庭又擔子正重操心事多,很難兩邊同時顧全。
電影充分道出這群上有父母下有孩子的中年人的心事。
大家都不認同那個「潑出去的水」的女兒,
但是對行醫兒子週日因急診放下父母不能陪,則多少有點同情不忍苛責,
至於那情義深重的守寡媳婦,只能說是現代社會中的太稀有族類,感佩之外,深覺不可思議。
今年端午節,父親又是為了我們要回去看他們,一早起來作菜。
幾次跟他說我們只需要水餃,他總不聽,非得要自己弄桌好菜。
隨著我兒子年歲越大,我越感受到「養兒方之父母恩」的實實在在的父母恩情,
越來越對他們覺得虧欠,擔心他們的老邁、責怪自己不能就近照顧。
未料我從父親口中聽到「東京物語」中那老父親的心情:
「你們一個個生兒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又個個安定沒病痛沒失業的,我該知足了。」
父親未曾有一絲一毫要我們回報的要求,也未曾因我們不如當年他期望的飛黃騰達而失望,
反而因我們人生平順而知足。
天下父母一般心,五十年前小津電影中的父母心,跟當今的父母心有何不同呢!
我們這群婦女難免會遙望著未來,未來總有一天,兒女如我們期待的,飛向自己的天空,
只剩下白髮夫妻老來伴,那時,大概也是因孩子生命的平順而知足感恩,深覺不枉此生吧?
最偉大的文學或電影藝術,不管用了多少深具藝術性的形式,
最終永遠是在一個個看似特別的故事中,挖掘出人性普遍的共相,
因而激起最多人的感嘆與共鳴。
東京物語,正是屬於這類偉大的電影藝術,
因此才能影響深遠,近六十年後仍被當今導演視為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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