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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 轉貼天獅子
……于是天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
這一刻,清醒像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斷了我本來就不太深入的夢境。顛簸的車廂里,坐在前排副駕駛席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回過頭來:「火翼,做噩夢了?」
剛做的夢,一睜開眼就不記得了……我搖了搖頭,將視線轉向車窗外,雖然剛過中午,可這種參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開車的是冰鰭的父親,也就是我叔叔重華,我家不得不趕在八月臺風多起來以前修繕世居祖宅的屋頂,可舊梯子壞了,店里賣的又根本達不到老房子那種高度,于是叔叔就和鄰省山里的遠親聯絡,租輛小卡車去那里拉一些高大的竹子回來自己打梯子。
「我小時候去過!那個獅子村漂亮的不得了啊!」重華叔叔鼓動放暑假的我和冰鰭和他一起去,「而且村子很快就要廢掉變成水庫了,不去就沒啦!」
所以就來了,居然沒有考慮到少跟筋的重華叔叔根本沒弄清路,車在這片陌生山林崎嶇的道路上從一大早一直顛到現在。我嘆了口氣,把自己埋進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應當是充斥著靈氣的地方,可這里意外的寧靜,沒有孤魂,沒有木靈,沒有魍魎,平靜得像死去了一樣……
「聽到什么聲音沒有,火翼……」前排的冰鰭忽然問道。我把頭伸出車窗外,微微濕潤的風送來了若有若無的散碎聲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間的細雪一般,那是無數的細小鈴鐺發出的冰涼絮語,嘮嘮叨叨的敲擊著我的耳膜。我問冰鰭:「是鈴聲吧?」
「鈴聲?我怎么聽不見!」重華叔叔大笑起來,「不過獅子村村長家門口掛著好大一串鈴鐺呢,看來是走對路了!既然你們聽得見,就指路吧!」
事情不會這么簡單,遺傳了很久以前過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鰭擁有看得見那些東西的眼睛,不像我只能聽見有實體的東西發出的聲音,冰鰭甚至連那個世界的聲音都可以聽見。可如果我們聽得見而叔叔卻聽不見的話,那這聲音一定不正常。
不知來自哪里的鈴聲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濃綠的山坳后面,幾家的白墻黑瓦探出頭來,疏淡得仿佛不經意的戲筆。我和冰鰭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村子規模不小,可就是有點不對啊,說不出來不對在哪里,也許……太安靜,太干凈了吧。然而重華叔叔發出了快活的喊聲:「到了!這里一點也沒變呢!」順著窄窄的土埂,他毫不減速的駕車直奔一戶人家門口,這家的房子雖然和村里其他的一樣式樣古舊,但卻格外氣派,露出美麗木紋的重檐下懸垂著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鈴鐺。如果沒猜錯的話,這便是這獅子村村長的家。
「已經來了啊!重華二哥。」一個中年男子走出老屋,聽稱呼他應該比叔叔年幼,可看起來卻蒼老了很多。他客氣的把我們讓進屋內,屋里干凈寬敞,可是鈴聲卻格外嘈雜。「吵死了……」冰鰭揉著額頭,吃力的靠在了椅背上。雖然山里比較涼爽,可鈴聲一直在耳邊,滋味實在不好受。我給冰鰭扇著風:「屋里特別吵呢……」
重華叔叔毫不在意,只是一味的向村長詢問哪里有好竹子,可那個村長一聽見冰鰭的抱怨,眼光馬上就變了,他猶猶豫豫的窺看著我們,終于按捺不住:「這兩位……是二哥家的?」
叔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我都忘了——大的是空華大哥家的,這個才是我兒子!」他揉了揉冰鰭微帶茶色的頭發。
村長忽然變得意外的熱情:「我記得二哥你和空華大哥是雙生子吧,我們這里雙生子算一個人,這兩位也就是隔水不隔山啦!」這算什么話!
「你家時虎也差不多大吧?」叔叔問起了村長的獨子,「沒回來過暑假嗎?怎么沒看他?」
「他剛好出去!」村長似乎不太喜歡講自己的孩子,迅速的轉移了話題,「這幾天我們村里正要舉行祭典,不如讓孩子們留下來玩玩吧!」
「好啊好啊!」對于這個邀請,叔叔好像比我們還要熱衷的樣子。
「干脆借個親戚的喜氣,請你們家少爺在祭典中舞獅子祈福吧!」村長的態度有點得寸進尺了。
「沒問題!」叔叔一口答應了下來,冰鰭抱怨起來:「爸爸,舞獅子這種事,誰會啊!」
「不難,不難的!到時候只要披上獅子舞衣跟著鈴聲走就行了,就是門前的那串鈴!」村長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我們身上,「兩位少爺……都‘聽得見’吧!」
我立刻把臉轉向另一邊,臉色難看起來,冰鰭知道事情不妙,忍住笑解釋道:「這是我堂姐!」
為了避免那些東西的糾纏,我和冰鰭的頭發都沒留長,加上小的時候被祖父隱藏性別教養,所以到今天我們兩個人也習慣像小時候那樣穿相同的衣服,就算我現在沒有穿裙子,也不能把我當男生吧!
那個村長卻放心的出了口氣,不但沒有道歉的意思,而且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我還在發愁讓哪位少爺舞獅子好呢,如果是女孩子的話,就不用考慮啦!」這算什么人家?還懂不懂禮貌啊!
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村長滿足的帶著叔叔去后山選竹子去了。居然要住在這里,簡直是噩夢,難道這家沒人聽得見這吵鬧的鈴聲嗎?我和冰鰭洗了澡,換了村民自家織的青朽葉色土布單衫,馬上逃到了屋外去了。開滿野花的小路上鈴聲不至于響得這么厲害,好像質問一樣。
「什么祭典啊?」我踢著路邊的石子,「沒有聽說過七月里舞獅子的,又不是過年!」
冰鰭的氣色還沒有恢復,他點了點頭:「看起來舞獅子是這個祭典的最重要的部分,就算深山里的風俗奇怪一點,也不該讓外鄉人來主祭吧,而且,火翼你聽出來他們選擇舞獅人的標準了嗎?」
我用描著芒草和螢火的團扇支著下巴:「他好像說我們都‘聽得見’鈴鐺的聲音……難道,不是人人都聽得見,只有聽得見的人才能舞獅子嗎?」
「所以才奇怪呀……」冰鰭低下了頭,「祈福祭典即將到來,可這村里卻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
我勉強的笑了笑:「可能是個比較莊重的祭典吧……」暗淡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林葉,用金灰色的細線描繪著碧藍的朝顏花纖細的輪廓,已近黃昏了。林間的小路掩映在孔雀羊齒華麗的葉瓣下,轉過了一棵橫躺的朽木,一片絲絨般的苔原展現在我們面前——濕潤,豐厚,蒼翠,還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軟,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養出這么精致的苔!
「真不得了!」我驚得連扇子都丟了,「可得挖一點帶回去鋪在庭院里面!」看著我搖搖晃晃的踏上苔原,冰鰭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當心!」
苔還真滑啊,如果一個不當心……
「如果不當心就會掉下去!」陌生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許多人就是這樣掉進雷淵的。」
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回過頭,苔原邊緣站著一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少年,一瞬間,我產生了直視夏日正午陽光一般的暈眩感。帶著明朗的笑容,少年伸手指向我前方——因為地形的關系,初來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平滑的蒼苔下竟藏著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獄張開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這眼潭給人的感覺……非常得不好!雖然周圍什么也沒有,可是卻讓人毛骨悚然。
我臉都嚇白了,跌跌撞撞的逃回冰鰭身邊,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謝,少年還以爽朗的笑聲。
「對了,你就是時虎吧!」忽然想起村長那個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兒子,我立刻脫口而出。冰鰭輕輕咳嗽提醒我注意禮貌。
「時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隨即大笑了起來,「對對對,就是我呢!」運氣真好,我猜對了,就連時虎本人都吃了一驚呢!「那你們就是要舞獅子的人了!」時虎坦率的打量著我們,「真是的,也不能請女孩子來舞獅吧!」這回輪到冰鰭發火了,的確他是長的秀氣了一點,常被當成女生呢。我拼命忍住笑:「要舞獅的是這個,我堂弟!」
「我說嘛!」時虎的反應幾乎跟那個村長一模一樣,果然是一家人!不過他好像非常容易親近,我們便向他打聽起祭典的事來。「這個祭典啊,其實已經有幾十年沒有舉行了。」時虎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說人們剛在這里定居時,山里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禱告祈求保護……于是天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少年的話語,好熟悉的話語……
「天獅子……」山路上那個夢的碎片反射著時虎的語言之光,在我的腦中重新閃爍起來……
「是啊,這個祭典就叫天獅子祭!就在這片苔原舉行。」時虎點了點頭,「你剛剛差一點落下去的那個深潭就是天獅子下來時的雷打出來的,所以叫雷淵!那里就封著山林里的邪鬼!」
難怪我覺得那眼深潭無比險惡!
「夜晚的山林很危險呢!」時虎指了個方向,「你們回去吧,千萬不要往路的兩邊看,這是我們山里的規矩!」風掠過林梢,發出異樣的呼嘯,天已經暗了。
「你呢?」冰鰭難得的開口了。
「我?」時虎笑了起來,轉身向著雷淵,「我還有事!」從某個角度看他的眼睛起來有些異樣,那瞳孔看起來就像溫潤的黃玉一樣。
「那就晚上見了!」我拉著冰鰭踏上了歸路。林間的能見度雖差,可是路倒不難走,很快鈴聲飄了過來,越來越響,一下子就看到村長家門了。就在進門的那一刻,一只手撐在門框上攔住我們。
「回城里去,這里不是你們來的地方!」迎接我們的是嚴厲的斥責,「別想介入祭典!」
乘著微弱的天色,我看清罵我們的人是個少年,帶著山林特有的粗獷氣息的臉上有著不太相稱的陰郁表情,也許是因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的緣故吧。「時虎!這一位少爺是主祭!這么沒禮貌,小心我把你關起來!」村長的斥罵從雜亂的鈴聲里傳出,我們清楚的聽見他呼叫這個少年——時虎。
我和冰鰭面面相覷——他是時虎?如果他是時虎的話。我們在林間遇見的那個……是誰?
鈴聲激越起來。時虎惱恨的瞪了檐下的鈴鐺一眼,不情愿的收回手跟在我們后面進了主屋。從燈光下看他倒是個沉穩的少年。
「我爸爸呢?」冰鰭發現了屋子里沒有重華叔叔的身影,立刻問道。
村長笑了:「二哥他因為砍了太多竹子一時帶不下來,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什么!你讓爸爸一個人住在山上!」冰鰭很難得的失去了自制力。
「不用擔心,那里很安全,主祭!」村長對冰鰭恭敬的稱呼里有不懷好意的味道,「您只要安心的舞獅子就行了。明天祭典結束村里人手一空閑出來,就上山幫他運竹子下來!」
越來越不對了!如果叔叔不回來,我們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難道他們這么怕我們在祭典結束之前離開村子嗎?我喊了起來,「你們這是強迫人家參加什么天獅子祭!」
一瞬間村長的臉色變了,他推開椅子逼近我:「你說什么!天獅子祭!誰告訴你們的!」
我畏懼他的狂氣:「村……村子里其他人講的……」
「說謊!」村長一聲斷喝,「這個村里除了我家沒有人知道天獅子祭這個名字!你們碰見了誰?他跟你們說了什么!老實說!」這個人一步一步逼近,跡近瘋狂……
忽然,凌亂疾響著的鈴聲里,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刺入了我的耳膜……
村長的動作停止了,他有些恐懼的回頭看了自己的獨子時虎一眼,那位陰郁的山村少年瞇起了沉著的細長眼睛:「又開始了……天獅子的詛咒……它一定不原諒我們廢村建水庫的事……」
「它果然不讓我們離開這里!」村長的喉間發出破碎的低語,「它果然要殺光每一個人!」急促的敲門聲猛地炸響了,屋外有人咒罵村長任意決定廢村,哭訴家里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我去看一看……」村長慌亂的穿上外衣,吩咐時虎,「你看好他們,決不能讓他們逃了!」懷著尖銳的不祥感,我和冰鰭看著村長的背影消失在獅子村純粹而濃黑的夜色中。
時虎冷笑著環抱起雙臂:「你們……去過雷淵了吧!」他指了指我的鞋——鞋上還殘留著苔原的蒼苔,「你們見到了吧——那個天獅子!」
……在雷淵旁邊,我們只見到那位陽光般爽朗的少年,不是靈體,因為我聽得見他的聲音;也絕對不給人妖怪的感覺,他完全像人類,甚至比人更親切溫暖,難道他就是……天獅子!
「這個天獅子祭……是犧牲祭典吧!」冰鰭冷靜的看著時虎,「說白了就是用人做的,血祭!」時虎冷冷的瞥了我們一眼。冰鰭毫不畏懼:「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奇怪了:說起來是祈福的獅舞,可整個村里卻連一點練習樂器的聲音也沒有,就連鑼鼓聲也聽不到!」
「對啊!祭典在那么滑的苔原上舉行,聽鈴聲引導的舞獅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跌進雷淵里去!主祭是外鄉人不會很危險嗎?」我也質問著。
「這個祭典就是要把舞獅人引到雷淵里去!獅子是嗜血的動物,平息天獅子的詛咒,就要用人命!」冰鰭注視著時虎,「雖然其中的細節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沒猜錯的話,時虎,你也聽得見鈴聲吧!這次的祭品——本來應該是你!」
冰冷的笑容從時虎的眼角擴散了開來:「是的,如果你們不來的話,去天獅子那里的,就是我。」
這一刻,我猶豫起來,如果苔原上的那個少年要的只是人命的話,為什么當時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險呢?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那個笑容爽朗的少年和嗜血的惡魔聯系在一起;更何況,傳說中他是作為保護者降落到人間的啊!我低聲自語:「我覺得,天獅子,應該不會那么兇殘……」
「火翼!」冰鰭責備我,「這座山連一個魍魎也沒有,卻完全不給人干凈的感覺,就是因為有強大的東西在啊!」的確,少年給人的感覺,存在感強的過分!
「那也不能就說這個東西是邪惡的啊!」我反駁,「他怎么說也算救過我!」
冰鰭冷笑:「不管那個少年是善是惡,你沒有看見嗎,他的眼睛,獅子一樣黃玉色的眼睛!」
「少年?」時虎瞇起了細長的鳳眼,「你們在雷淵邊遇上的是個少年?」
「是啊!不然你說是什么?」
「我說的天獅子是……雷淵邊的巨石——獅子形的巨石啊!」時虎露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
「沒有啊!」我迷惑起來,「雷淵邊上有巨石嗎?」冰鰭搖頭表示他也沒看見時虎說的東西。
一瞬間,時虎嚴厲的眼神變了,看起來竟然有些溫暖,「跟我來!」
站在門口那串巨大的鈴鐺下,圓鈴在夜色里浮泛著淺淺的金光。「仔細看!」時虎低聲說,我和冰鰭湊近幾乎垂到地面的鈴串,朦朧的光暈里,我們驚訝的發現——所有的鈴鐺都沒有那顆發聲的小珠!難怪一般人聽不見所謂的鈴聲!這根本不是能夠發出聲音的鈴鐺!
我喃喃自語:「我們聽見的那個,究竟是什么聲音?」
「來了!」時虎指向黑暗,遠遠的林樹依稀的輪廓間,一點小小的金光慢慢飄近,不是螢火蟲,雖然一樣渺小,但那是更輝煌的光芒!這點微光迤邐飛近,就在我們面前沒入那一串重重疊疊的金鈴中。
「那家的病人剛剛去世了!」時虎冷笑起來,「明白了嗎——這些鈴是被天獅子的詛咒帶走的人化成的,鈴聲就是那些無法升天的靈魂發出的悲鳴!」
在我和冰鰭震驚的表情里,時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鰭的頭發將他拉到面前:「……逃吧……」
往哪里逃呢?可是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逃了。這夜間的山林為什么這么靜呢?就像悶罐一樣!有點蟲聲也好,有只夜鳥也好,就算有頭野獸也無所謂——這死一般的寂靜才真的讓人無法忍受!
慌亂里我滑倒了,冰鰭在扶我時撿起了某個圓形的東西,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狀!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里,憑著觸感,我們判斷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扇子上應該描著芒草和螢火——這是我丟在雷淵邊苔原上的扇子!這里是……雷淵!不能動!黑暗中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雷淵里!
這時我們才想起違背了少年的忠告——夜行在山林中,絕對不可以往路的兩邊看!
視野忽然間被柔和的金光照亮了,細碎的鈴聲響藤蔓一樣伸展開來,那串巨大的鈴鐺竟然泅渡過無邊的黑暗,尾隨我們而來!「還好沒逃掉!就這樣開始吧,天獅子祭……」鈴聲中傳來村長異樣的語聲,獅子舞衣的輪廓被熒光夠勾勒出來,獅頭下是村長失控而狂喜的臉,「把你們,交給天獅子!」
「我們不是你兒子的替身!」冰鰭攔在我前面大喊。
「哦……已經知道了嘛?這可由不得你呢……城里的小孩子怎么會明白,不公平啊!我們一家一直就是天獅子的祭品!」村長的詭異的笑臉曲扭了,「這村子里一直流傳著天獅子的傳說:早年人類無法在深山里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里的天獅子祈求,天獅子保佑平安和豐收,可代價是吞吃村民的靈魂。為了躲避獅口,靈魂化為鈴鐺等待升天的機會!我家供養這些鈴,每代家長在某一年七月鬼門開時,在天獅子祭里投身雷淵!乘天獅子只顧著啃食我們的靈魂的時候,讓村民們的靈魂升天!」
一瞬間,有風吹過我的腦海……山道上那個消失的夢在我的心里明明滅滅,不太一樣啊——村長的傳說和少年的傳說……
「我親眼看見父親被雷淵吞噬,那個時候才兩歲!那種恐懼,即使那么小都無法忘掉……」村長深吸了一口氣,「可是后來我就不怕了……是誰規定的,誰規定我們非死不可……不就是個傳說嗎?我們活到今天難道是仰仗天獅子的力量嗎!是我們自己在山里開出農田,修建家園!什么天獅子,只會在祭典里出現奪走人命!這村子心甘情愿供養雷淵的天獅子這種惡魔!我居然要為這樣的村子賣命?」
越來越奇怪了……那個少年不是說雷淵里封著的,是天獅子制服的吞吃人魂的邪鬼嗎?
「什么天獅子祭!我偏不舉行!」村長舉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鈴鐺,「看見了嗎,從我父親死去后積累下來的魂鈴,這么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著比起來,這點聲音又算什么?我決不會被天獅子吃掉!時虎也不會!」村長舉起獅子舞衣,慢慢靠近冰鰭,「我要放棄這個村子,讓天獅子永遠的沉在水底!你就是最后的祭品!別怕,這鈴聲會引來天獅子的,一下子就好了!你就代替我的時虎……」
「你真的認為……逃得掉嗎?」沉靜的語聲里,出現了,另一頭獅子……少年的身影出現在雷淵的另一邊,在他的身后是一塊巨大的怪石——獅子狀的怪石。
白天來的時候,明明沒有這塊石頭啊!
「是……時虎!那里是禁地啊!會死的!」村長一把拋下了鈴鐺和舞衣向雷淵跑去,想要帶回犯忌的兒子,他跑得那么急,好像忘了這里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淵啊……
在村長的眼睛里,這個少年就那么像時虎嗎?我明明看見——他有著黃玉色的眼睛!
「站住!那個不是時虎!」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大喊,然而已經晚了,無聲無息的,村長在雷淵的上方消失了。并不是掉進去的,因為連一點水聲也沒有,村長簡直就像,被吞掉了……
一瞬間,那串魂鈴沉默了,它們靜靜散開,紛紛向雷淵上空聚集,這種安靜只持續了片刻,伴著突然震響的瘋狂的鈴聲,一個巨大的魂鈴從雷淵里升了起來,那種凄慘的聲音,簡直就像村長的哀號!
黃玉般瞳色的少年語聲里有血的味道:「我不客氣了!」他已準備好享用這份靈魂的盛餐!
「天獅子!」我大叫起來,「你就是天獅子吧?你在干什么!妖怪才吃人魂啊!」
少年笑了,卻全然不是黃昏初遇時那開朗如陽光般的笑容:「我就是妖怪呢,小姑娘!」
妖怪?明明他給我的感覺,很親切啊……「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妖怪呢?你救了我的!」我拉住冰鰭,「天獅子不是妖怪!是不是冰鰭!你也說話啊!」
「太過復雜的事情我是不明白……」冰鰭垂下了眼瞼,「讓躲在那里的家伙來說吧!」他轉向魂鈴熒光的死角,一聲嘆息從黑暗里響起,那是時虎的聲音。
「好久不見。」時虎的聲音沉穩而溫柔,「天獅子……」那枚無法脫離雷淵的巨大的魂鈴瘋狂的鳴動起來,眾多細小的鈴也隨之無聲的亂舞,仿佛在警告時虎,讓他趕快離開。
「逃不掉的……父親。」時虎低下頭,悲傷的笑了起來,「一旦村子變成水庫,雷淵的水也會泛濫,溢出深潭!到時候整個水庫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雷淵!我們還是逃不開,天獅子的詛咒!」
「天獅子……不是那么兇殘的東西!」我驚訝于自己的固執,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堅信少年的無辜。將頭轉向巨石下沉默的天獅子,我一字一字的:「那些殘酷的事是雷淵里封著的邪鬼做的,對不對?我不相信你會這么做……因為你的笑容……真的很親切,就算是妖怪,也很親切……冰鰭你也說話呀!」真該死,我無法準確的表達自己的意思啊!
冰鰭靜靜的點了點頭。雖然一直對來歷不明的少年抱有戒備的態度,但冰鰭依然無法否認他身上的溫暖氣質,可魂鈴嘶喊著,震耳欲聾……
「什么邪鬼,騙你的!」天獅子開口了,用絕望的輕描淡寫,「都告訴你不要相信妖怪!」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時虎打斷了天獅子的話語,「小時候,你救了落進雷淵的我,那個時候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曾盡力的說服父親,說你并不兇殘嗜血,可是你卻詛咒了整個村莊!」他一步步的走近雷淵,「如果你要的只是人命的話,現在就給你!我家的血脈從我這里斷絕,你對血的渴望也該就此停止了吧!請你放過這里的人,去水底沉睡!」
不是這樣的!一定有那里出了問題!山道上的夢,沖撞著記憶的凍土——「你在跟我定契約嗎?你有這個資格嗎?」天獅子的話語忽然冷酷得如雷淵一般,冷酷而寂寞,「我還以為,只有時虎是不一樣的……」
「那你想要什么?」時虎離雷淵越來越近了「說啊……你這……任性的家伙!」
前面,就是雷淵了啊!「不要過去!」我驚叫著跑了起來,想去阻止筆直向前的時虎,冰鰭幾乎和我同時起跑。苔原濕滑無比……腳底,空了……
好像,漂浮在溫暖的水里。小鈴在我周遭,像無數閃光的水泡;我的頭上,掛著那個村長化成的巨大魂鈴——我竟然,懸浮在雷淵上空!
我轉頭四顧,大聲喊同樣懸浮中的冰鰭,卻突然的發現在這里我和人間的鬼魂一樣無法出聲!冰鰭慢慢飄近我,指向下方,我驚得捂住了嘴——雷淵邊的苔原上竟躺著冰鰭和……我自己!
靈魂離體!這可是一份寶貴的經驗,如果我的生魂還能平安的回到身體里的話……
冰鰭打了個手勢,我轉過了頭……溫潤的黃玉色光芒包圍著兩道人影——時虎和天獅子少年。
「你還有什么話說嗎?」天獅子以貓科動物般優雅的步態輕輕走近時虎,微微仰起頭。
時虎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對方黃玉色的眼瞳:「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再聽我說話了。」
「明明是你們,先不愿意和我說話。」天獅子笑了,露出了兩粒小小的虎牙。
人間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天獅子蓬松的頭發:「救我的時候,我要抬頭看你,可是現在我已經比你還高了……好像和你這樣的人說這種話有點奇怪,可是……」時虎深深的呼吸,「對不起。」
天獅子像困惑的小動物一樣偏著頭,似乎無法理解時虎話里的意思,時虎淡淡的笑了:「是我們的祈禱讓你存在,是我們一直無節制的索取,讓你變成今天的樣子……對不起……是我們不好……對不起……」時虎慢慢的低下頭去,聲音也越說越低,似乎無論如何他也說不出那最后的話語……
天獅子用力撐起時虎的身體,從下方直視著他的眼睛:「不要道歉,時虎,你盡管說!」
時虎的笑容那么悲傷:「吃掉我的靈魂后你就回去好嗎?雖然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你談條件,可是,拜托你回去……你已經不必再為這個村子做什么了,這里會沉睡進水底,大家也會離你越來越遠,然后漸漸把你忘了,你一個人,會寂寞吧……」
驚訝一瞬間融化在天獅子那美麗的眼眸中,漸漸的,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笑容:「好像又看見了……最初向我祈禱的人……」他低頭的動作里有與少年的外貌不相稱滄桑感,「虔誠的心,以及直接來自這樣心靈的完全沒有欺騙的語言,不過他把我當成了神,要用自己及后人的靈魂來換我對山村眷顧;而在你眼里,我是朋友……對不對,時虎,我是朋友?」
時虎再一次撫摸著天獅子的短發,微笑著,他什么也沒說。
一瞬間,熒光飛散,那枚懸浮在我們頭上的巨大魂鈴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攫住一般,筆直的向上飛起,我和冰鰭抬頭時,魂鈴驟然停住,停在兩排白亮的獠牙之間——是獅子!不,那不僅僅是獅子,出現在半空中,強大而溫柔,高貴而自由,殘酷而圣潔——那是美麗絕倫的龐大神體啊!
雖然是熟悉的少年的聲音,但卻格外的莊嚴:「天獅子是我,邪鬼也是我,保護村莊,帶來豐收的是我,詛咒這個村子,要吞吃人們靈魂的,一樣是我!」半空中的巨大獅子將黃玉色的瞳孔轉向我和冰鰭,「你們覺得我溫暖,是因為你們用溫暖的心看我,人們覺得我殘酷,是因為他們的心中懷著對我的恐懼和敵意!我照映出的,是人們自己的心啊!」
想起來了:山道上的夢里我曾見過這輝煌的神體——天獅子,是被人類的欲望實體化的,這片山林自然之力的化身!
符合人類要求的部分,被神化為天獅子,以巨石之形接受人們的獻祭;違背人類要求的部分,被賦予禁忌的邪鬼之名,被封入雷淵。而自然本身,又怎能由人類的善惡來衡量!
時虎靜靜的注視著半空中天獅子,仿佛用進了一生所有的感情。
所有的魂鈴在剎那間鳴動起來,但那是無比柔和的共鳴,在這美妙的聲音里,它們漸漸開始上升,像無數流星返回天國,在沒入天空深處的幾秒之后,鈴的清響再度傳來,霎時,輝煌的鈴之流星雨傾盆而下,撒向這一片亙古不變的山林——靈魂無法升天是因為對這片山林的眷戀啊,用雙手建立起來的這片家園才是山民們唯一的天國。
在金色的疾雨中,天獅子緩緩的起飛了,伴著狂雷,那火焰般的鬣鬃向空氣里拋灑著眩目的光炎,他依依不舍的繞著雷淵上空飛舞著,最后曳著長長的光流,與魂鈴一起,投身入蒼莽的黛色群山……
那一刻,我看見那位名叫時虎的人類的少年,用最虔誠的表情向悠遠的群山張開了雙臂……
清醒像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斷了我本來就不太深入的夢境。顛簸的車廂里,坐在前排副駕駛席上的冰鰭回過頭來:「火翼,做了什么夢?」他指了指我的鞋,表情里有無法言傳的復雜感情。
我低頭,看見了沾在鞋上的蒼翠苔痕。「你不會不知道吧。」我投去了會心的笑容。
冰鰭淡然的笑了,轉頭向外。路上山林的精靈們喧鬧著,搖動濃綠的枝葉撲打著車窗,將小石子推到我們的車輪下,盡情的惡作劇。山里充滿了甜美的生氣。
就在開車的重華叔叔歡呼著「到獅子村了」的時候,我看見映在照后鏡里的山路盡頭站著一位開朗的少年。雖然隔的那么遠,但他強烈的存在感依然像此刻的烈日一樣咄咄逼人,我甚至看得見,他那雙如黃玉般溫潤的眼眸……
「天獅子!」我和冰鰭幾乎同時發出歡叫轉回頭去,可光影斑駁的山路上,什么也沒有。
在叔叔「見鬼了」的說笑里我和冰鰭相視一笑——還沒有離開,還是不愿放棄人類嗎?
——仁慈的自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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