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放一個很長的暑假，在我的暑假還沒開始的時候她就從英國回來了。我沒有上學去機場接她，她背著一個大包包神情淡漠地站在出閘處。

　　她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

　　第一次見到五月的時候我們才十六歲。那是一個脆弱的年紀，生命如花般燦爛，可是亦如腐爛的花般衰敗，甜蜜而墮落。她轉校過來讀高一，聽說她是訓導主任的女兒。那時候的她已經發育得很好了，身材玲瓏有緻，班上的男生都喜歡評論她。五月很固執，長髮永遠披散在兩肩，即使她已被老師警告過很多次不許留長髮了。有一天她回來，頭髮變得短短的，傳聞是訓導主任抓著她親手剪掉的。五月一直沒有說話，固執而沉默。

　　我和她本來並無交集，我對她沒有興趣。那天回家的時候我看見五月被幾個男生包圍著，五月驚惶但安靜，她一直往牆邊退著，我看著，並沒有救她的意思，停了幾分鐘感覺沒什麼好看就回家了。第二天她走到我的座位前主動跟我說話。

　　「你昨天為什麼不救我？」她的臉頰微紅，我想男生就是喜歡她這樣的女生，嬌嫩的肌膚，如薔薇花盛放。我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救你？」我笑著看她。

　　她聽罷也笑了，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你知道嗎？阿眠，我喜歡你。」

　　之後我們就在一起了。記憶中的一個冬天，訓導主任心臟病發去世了，五月沒有哭，她把臉埋在我的手心裡，但是她沒有流淚。親戚要送她去英國，她打電話給我，在電話裡哭個不停。

　　「阿眠你帶我走好不好？」五月哭著，說話含糊不清，但我卻聽得很清楚。我沒有說什麼，只是說：「你去了英國就寫信給我吧。去了英國你會感覺好一點。」對於五月的離開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感覺，就好像只是一個普通同學要出國讀書那樣而已。我跟五月一起，大概與愛情沒有關係，只不過是因為空虛，自己一個人痛的那種感覺太寂寞。

　　五月神情淡漠的等待著我，我接過她的背包，兩人在途中都沒有說話，回到我的公寓她洗完澡就躺在我的床上睡了，我沒有辦法，只好睡在書房裡，夜裡聽見客廳有聲音，出去卻看見五月在看電視。我在她的身旁坐下，她看了看我，說：「現在對電視已經沒什麼興趣了。」我說：「嗯，沒有時間。」她關掉了電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生存在世上，卻什麼都沒有。」我不置可否，也不理會她就走進房間睡了。五月只是讓我很疲倦。

　　我無法猜測她在英國發生了什麼，也不想猜測。她的改變無從考究，我想如果她想的話她會告訴我的。她不說我也不想問，莫的事已經讓我很煩。五月還沒有知道關於莫的事情，我也不打算說。五月在我家住兩個月，她總在夜裡起床看電視，神經兮兮的，早上卻不說話，五月固執而沉默。有一晚她半夜吵醒了我，要我帶她回學校。我們爬過鐵門，坐在操場的籃球架下，依然沉默，然後五月開始說話。

　　「阿眠，我在英國有男朋友。」她雙手抱著腿，看上去細小而脆弱。我說：「那很好啊。」她看了看我，又垂下眼睛。「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有個男人打電話給你。」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她又說：「男朋友嗎？」我搖頭，是莫，我知道。五月接著拿起我的手，把臉埋在我的手心裡，就和記憶中的那個冬天一模一樣。她喃喃的說：「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呢？」猶如自言自語。我捧著她的臉，看見她那薔薇般嬌嫩的臉，這時候的她又好像是以前的那個五月，那時候她問我為什麼不救她，然後她說：「阿眠，我喜歡你。」我閉上了眼睛，緩緩的說：「因為我們都是女生。」

　　我和莫在酒吧認識，他主動跟我說話。

　　我們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放縱自己沉淪在溫暖而尖銳的情慾裡，尋求一些無補於事的安慰。我坐在床邊，對他說：「我有個女朋友在英國。」他笑起來，問：「你是同性戀嗎？」我搖頭，說：「不是，但是我十六歲開始就跟她一起了。」莫說：「但你不會屬於她。」是的，因為我和五月都是女生，和她一起，只是因為痛，因為寂寞，與愛情無關。

　　五月問：「你愛他嗎？」我說：「我愛他。五月，我不是gay。」五月點頭，「我知道，第一天跟你一起我就知道了。只是我以為我可以改變。」她微微一笑，我看到她眼角的淚，在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但是我沒有感覺，正如她離開的時候，我毫無感覺。我說：「莫和我一起也不是因為愛情，我知道。」五月站起來，歪著頭問我：「可是你還愛他？」

　　「可是我還愛他。」我低下頭說。她突然抱著我，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裡，說：「就好像我還愛你，阿眠。」那夜回家她沒有再看電視，安安靜靜的睡了。早上起來的時候她的行李都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面有她那小孩般的字。

　　「至少我不是什麼都沒有。

　　　我有關於你的記憶。

　　　上帝創造人原本就不是因為愛情。

　　　夏娃的創造只不過是因為阿當的寂寞。」

　　我沒有企圖找她，我對她的離開依然沒有感覺，雖然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正如我不會再見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從此不再完整，但卻不知道失去的是什麼。我一整夜都想著五月薔薇般的臉，那時候我們十六歲，生命如花。如今我們二十歲，生命逐步枯萎，但我們還是得繼續，不管有沒有愛情。我們原本就什麼都沒有，盛放過後只有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