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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愛情] 對面的學長與念念(轉貼)
一坨排泄物。
雨喬抬頭張望一下四周,這層樓的廊道沒半個人影,可是這樣一個極不衛生的生理產物怎麼會無端端地出現在她房門口?她維持斜背背包的姿勢安靜盯著那呈現健康褐色的長條物,五秒鐘,慢慢推理出一個結論,這絕不是人類的,或許是狗啊貓的,但…這棟公寓不准養動物,所以雨喬老早把她心愛的「橘子」,一隻顏色過淺過亮的約克夏,送給愛狗人士的朋友,沒辦法,誰叫這棟公寓豪華的設備、廉價的租金對窮學生而言,不可否認,太吸引人了。她都已經狠下心與狗兒一刀兩斷,那麼,那麼這坨排泄物憑什麼如此囂張地出現在她門口前?
「啊…對不起。」
她側過頭,面無表情看著對面房門口站立的男生,高高瘦瘦,搔著頭,尷尬地笑,腳邊有一隻拼命搖動短胖尾巴的小柴犬。
「那個…是我家念念的…的……真不好意思啊!」
雨喬還是沒說話,一雙大眼睛半摻著敵意而顯得又亮又有精神,朋友說這樣的她最漂亮。但她的不動聲色只會令男生更不知手措,後腦勺搔過一遍又一遍。
「真抱歉,我馬上清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這裡不是不准養寵物嗎?」
不冷不熱的聲音像在念課本,因為她沒有責怪男生或柴犬的意思,只是要他知道這裡的法律,一旦被查獲,不是狗兒離開,就是人畜一起走人。
刻意繞過「那個」,雨喬從背包裡掏出鑰匙開門,就在門縫完全關閉前,男生好聽的聲音竄溜進來。
「請妳不要跟房東說。」
不說,不說,她本來就不是愛聽八卦、愛打小報告的人,可流言蜚語總會不請自來地傳到她耳中。
『雨喬,真的,我同學看見了,他的確和一個女生騎車去大雪山,就兩個人而已耶!』
『妳要不要打電話跟他問清楚?聽說他在那裡已經公開和那女的交往了。』
她最討厭小道消息,所以一直充耳不聞,絕口不提,她和奕的感情自高中就開始,雖然大學聯考後南北紛飛了,卻非三言兩語可以終結。
『妳要想想看,現在你們都擁有各自的大學生活了,長距離的戀愛,難保有一方不會喜新厭舊啊!』
小芹曾經一副過來人姿態地提點過她,雨喬皺皺眉,房裡的一股嗆鼻悶封的味道跟小芹的警告一樣,令她頓時有點暈眩噁心,早上噴的殺蟲劑現在還沒散去,她趕緊推開每一扇窗,還有大門,喔!「那個」已經清掉了,不留痕蹟。
「好餓,不知道還有沒有吃的……」
今天滿堂,大一的課表常是這樣,一上就上到下午五點,體力消耗得快,肚子就餓得快。她對著冷清的冰箱嘆一口氣,幸虧,還有半個奶酥麵包。雨喬將之往客廳的和式桌一扔,然後走到臥室去換套休閒服,順便盤算著?櫃裡僅剩的泡麵或許可以當宵夜。
當她再回到客廳時,訝然發現一個不速之客正在猛啃她的麵包,麵包屑從桌上掉到地上,小小的不速之客索性就地趴臥好,慢慢享受她的晚餐。
是那隻在她門口留下黃金的柴犬!叫…是叫什麼來著?不管它叫什麼,雨喬愣愣望著它把最後一口麵包捲入嘴巴,嚼一嚼,她甚至懷疑這餓鬼到底有沒有咀嚼,一眨眼已經伸著紅透的舌頭向她猛搖尾巴,那短短的尾巴快得像直升機的螺旋槳。
「對不起,我家的……念念!你怎麼可以……」
又是剛剛的男生,佇立在門口很驚訝他的念念真的誤闖禁地,嘴邊的髭毛沾著麵包屑,地上有個空空如也的塑膠袋。念念活力十足飛奔到主人腳邊,他則小心翼翼地對雨喬開口:
「真的很對不起,我正在沖掉牠的…的『那個』,一時沒注意,牠…吃了什麼?」
「麵包,我的晚餐。」
她的音調還是一貫的無動於衷,因為已經於事無補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念念真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真的…很對不起。」
雨喬安靜而稚嫩的面容早就不存一絲慍怒,只是納悶這個人今天已經說過幾遍「對不起」了,都是托念念的福。
「沒關係,你把它帶出去就好。」
「造成妳這麼多麻煩,對不起啊…」
他又道歉了。雨喬忍不住將淡漠的視線移到他頎長的身上,這是她頭一回正視這男生,白淨的臉上有種別緻的清秀,清秀得單純,然而當他歉咎賠罪的時候,那樣的天真又成為憨實,他素淨的特質比他端莊的臉孔還要孩子氣。
「不如…我請妳吃咖哩飯吧!附近有一家很不錯。」
「我已經說沒關係了,你把牠帶走就好。」
咖哩耶!看完念念的黃金,哪還吃得下咖哩?
「那…」男生笑了,意外的耀眼迷人:「謝謝妳對念念寬宏大量。」
這一次,雨喬察覺到他的微笑裡淡著淺淺的憂傷,莫名的,當他提起念念的名字,猶如輕喚心愛的戀人,溫柔而凄楚。也因為如此,她才估算得出他的年紀,約莫長她二、三歲。
「不客氣。」
除了不客氣,她想不出任何更委婉的話。今天的淡漠不是故意的,而是一天下來許多的不如意所導致,同學對她感情世界的諫言就夠難受了,加上體育課又當眾出大糗。
『ㄩ/ 喬!ㄩ/ 喬!在不在這裡啊?』
體育課是短跑項目,她還在隊伍裡等這一梯跑完操場,就聽見有兩個外校男生邊喊著她的名字邊走過來,那叫喚太過理直氣壯,班上所有同學,包括隔壁班的,同一時間定睛在她身上,瞬間成為聚光燈焦點。
『ㄩ/ 喬!老朋友特地來找你了,還不快現身!有人密報說你正在這裡上課喔!』
那些人又喊,這會兒連體育老師也在隊伍裡尋見了她,露出困惑和催促的表情。雨喬不得已,只好緩緩從草地上站起來,一枝獨秀,讓探頭探腦的外校生看得一頭霧水。
『找我有什麼事?』
她問,那兩個人隨即面面相覷,又反問她:
『妳是ㄩ/ 喬?』
『是。』
『可是…我們要找的是男的耶!』
所以呢?她是女生,就叫ㄩ/ 喬,難道該去變性或改名嗎?
『啊!你們說的是大四的那個ㄩ/ 喬啦!』原本在隊伍中乾坐的小芹恍然大悟地告訴他們:『跟你們報路的人弄錯了。』
剛入學沒多久,雨喬就聽學姐說過,有個大四學長的名字和她相似,也叫ㄩ/ 喬,宇宙的宇,同學們曾經聳恿她去會會那個頗有名氣的學長,又高又帥又會打籃球,功課在班上前三名之列,很符合傳奇中的人物。
『原來,妳也叫ㄩ/ 喬?』
那兩個外校生很有興味地瞅著她笑,彷彿當她是稀有動物,小芹也笑,班上同學連帶隔壁班的也衝著這個巧合而議論紛紛,雨喬心裡不很舒服地歸隊,不小心聽見有人開始討論她,說她是從不參加聯誼的美女,直排輪社的新進學妹,電機系百年難得一見的系花,她並不覺得光榮,本來嘛!班上才五個女生,這種數目在歷年來已經算多了。
「念念來,快來!」
小柴犬不知何時又繞到她這裡,輕蹭她腳踝,主人喚到第三聲的時候,才急急忙忙跑向門口,雨喬目送那只圓滾滾的笨拙背影,猜測這念念不過才一歲不到的年齡。
「今天…真的很很抱歉。」
主人在離開之前,很有禮貌地再度表示鄭重歉意。
「你已經說過了。」
「是嗎?總之…謝謝妳。」
「那也說過了。」
她的雙手安然置在身後,淺薄得稍嫌冷銳的嘴角勾畫出一道良善的流線。男生也對她笑了笑,退一步,將門輕輕掩上,雨喬再看不到樸實的主人和可愛的忠犬。
翌晨,一身白色T恤和牛仔褲就簡單完成今天的打扮,三兩下綁好馬尾後戴上棒球帽,直排滑輪也安裝完畢,雨喬拎起背包打開門,一道小棕影自門縫迅速溜跋進來,快得沒來得及阻止,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對面那隻念念。
「怎麼會沒養?我連狗叫聲都聽見了,叫得我睡不著,告訴你,我對動物的叫聲最敏感了,不可能弄錯。」
她好奇掉向對面房門,房東太太正對著昨天的男生誇耀她對動物的直覺是多麼靈敏神準,幸虧房東太太背對這邊,八成沒瞧見念念一溜煙闖進她房裡。
男生的神色轉為極度焦急,當下被房東太太逮個正著,一回頭見到她,隨即堆出讚許的笑臉,魚尾紋和笑紋都很深:
「宋先生,你看,人家傅小姐就很守規矩,知道我討厭動物,搬來第二天就把她的狗送人了,大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合作嘛!傅小姐,妳說,這裡有沒有動物出入啊?」
男生更緊張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的門縫,念念不知什麼時候會一衝而出。
雨喬沒看他移晃的眼神,彎身將直排輪的鞋帶繫緊:
「沒有,外面的野狗倒不少,我看是垃圾箱那裡太多食物引來的。」
她刻意提起垃圾箱,因為房東太太不作垃圾分類,自討沒趣地皺皺鼻,對男生落下一個「給我注意點」的睨瞪後便訕訕離開。
「真的很謝謝妳,幫我忙。」
雨喬打開門,念念又竄出來,興奮繞著兩人輪流轉。
「你再這樣縱容牠,遲早會被房東太太抓到的。」換了另一隻鞋繼續繫鞋帶:「我看…還是另外替牠找個地方吧!」
「我呀…就是捨不得,如果非要走,到時候我就和念念一起離開吧!」
他見她不予置評地沈默,感激地含笑道:
「不過,還是得謝謝妳。」
「不客氣。」
除了不客氣,她還是想不出適當言語來表達此刻的複雜情緒,羨慕、憎惡而想念的。
她羨慕這個人的堅持;憎惡當初將「橘子」送給朋友的自己;因此現在只能欲罷不能地想念那隻令人窩心的約克夏。朋友住家其實不遠,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去看「橘子」,只是雨喬從沒這麼做,甚至幾次繞遠路避開,見了面,怕思念之情泛濫成?;見了面,怕會從「橘子」圓亮無辜的眼瞳底看見牠的怨懟、她的懊悔。現在,只要知道「橘子」很好,就好。
因為曾經放棄一次的堅持,所以,對於奕,她說什麼也要堅持下去。
「嗯,期中考已經結束了。還不錯啊!你呢?還有一科,那要加油喔!」
曲縮在樓梯口講手機,教室裡的小芹不停向她打「暫停」的手勢,雨喬探探通識老師已經捧著一疊國文考卷走進去,只得往下降一階,將自己完全藏身於死角。
「還剩微積分,這科比較難過,教授鐵面無私呢!」奕的聲音除了無奈,還帶著疲憊。
「沒問題的,高中的時候你就教我數學啦!我都過了,你還擔心什麼?」
「呵呵…你是孺子可教,我可是朽木不可雕囉!」
他疼惜又自嘲的笑聲貼著雨喬的耳,聽得她有種想立刻飛奔到他身邊的衝動。
「你不要貶低自己嘛!小心用功過度傷身體,有沒有熬夜?」
「沒有,別擔心,不然現在怎麼會有精神打電話給妳?」
如果她有一雙翅膀,她會飛奔而去。
「其實,等你考完了,睡飽了,再打給我也沒關係啊!」
「不行,為了微積分,我得收心打拼了,這陣子恐怕不能打電話給妳,先打來聽聽妳的聲音也好。」
如果她沒有翅膀,她還是會的。
「不然…我去找你…?」
「不用了,等我考完再說吧!」
呆望著藍天,彷彿有人在上面潑開一池白墨,雲絮十分不規則,她的翅膀半途折了翼,墜落那方藍白相間的釉畫。
順利?入教室後,考卷正發到一半,坐在前面的小芹扔了張紙條過來。
「跟誰講電話講得這麼不要命?」
「我的奕。」
她將紙條丟了回去,神氣得銳不可擋。
「妳打去,還是他打來?」
「他主動打來關心我的期中考。還懷疑什麼?」
「不敢,不敢,不過妳要知道,很多時候電話是安撫用的。」
雨喬將紙條揉成一團,狠狠扔了回去,小芹「哇」地叫一聲,正好老師叫到她去領考卷。
下課了,獨獨雨喬沒領到期中考考卷,難道老師抓到她遲到的行徑而故意刁難?
「老師!」在走廊上喊住講話和衣著都很八股的老師,放低聲音問起自己的考卷。
「我就是要妳來找我。」他推推老花眼鏡,很神秘地:「跟我到系辦去吧!」
中文系的系辦很多這樣一絲不茍裝扮的教授、助理,雨喬一身輕便地站在辦公桌前,顯得格格不入,似乎她也得找本古文書捧在懷中、蕩漾著長裙擺才可以。
「傅雨喬同學,我知道妳想領獎學金,也知道妳很努力,可是…這種成績要怎麼跟獎學金沾上邊呢?」
他的語重心長嚇壞了雨喬,馬上搶過那張在老師手中搖晃的考卷,大紅的「六十分」直映入眼簾,讓她原地呆了半晌。
「六十…?六十!」
「本來要不及格的,老師也不願意學生為難,這才多加了幾分給妳湊到及格。」
「六十…?」
她還大受打擊地喃喃念著那低空飛過的分數,覺得視線有些飄晃,晃呀晃到名字欄去,登時又將雙眼瞪大。
「老師,這考卷不是我的。」
「唔?怎麼會呢?」老花眼鏡又推得高高的,仔細將焦距定著在名字欄上:「宋…宇…喬, 宋宇喬,哎呀!是四年級那個宋宇喬對不對?」
當然對了。
「原來你們兩人的名字那麼像,不仔細看還真會搞錯呢!」
你已經搞錯了啦!
「來來,我找一下,有了,夾在這裡,來,傅雨喬,這是妳的。哈哈…還真的很像。」
不要為自己的糊塗找藉口了。
「謝謝。」說得心不甘情不願,拿下自己九十高分的考卷就要走:「我先走了。」
「等等,傅同學,這一份考卷,」六十分的紅字又在空中揚了揚:
「替我拿去給本人,他是妳學長,難怪老師會把兩張考卷弄錯,你們都選修我的課。」
真是…一點悔意也沒有!老大人怎麼這樣?不道歉也就算了,還要她當跑腿的。
「沒辦法,我聽說…文學院的人哪!自尊就是高了那麼一點,才有氣質。」小芹和她一同翹了社團,溜著直排滑輪來到體育場:
「幸虧這學長好找,校內名人呢!」
「為什麼?因為他又高又帥又打籃球?」
「不只,跟他的女朋友有關喔!」小芹挑挑畫得細長的眉稍,擺出萬事通的姿態: 「誰叫妳都不跟我們出去聯誼,懂的事情少得可憐唷!」
「莫名奇妙,這種事我不懂也不會少根寒毛。」
「還嘴硬咧!」她正想扮鬼臉,猛然打住,尋獲大寶藏了:「妳看,妳看!他在那裡!天哪!學長真的好帥喔!」
球場上有六名男生正在玩鬥牛,四周則圍滿了像小芹這樣臉紅心跳的女孩子,合不攏嘴地巴著同一個方向看。
「喂!到底是哪一個?」
「妳還不知道?最高的那一個,最帥的那一個啦!」
帥不帥是見人見智問題,至於高不高,她可就分辨得出來。
籃球高高地飛向她這邊籃框,雨喬定睛凝住那縱身躍起的身影,又翩然落下,站住,帶著幾許疑惑地朝她望過來,很明澈的眸光,在她杏目圓睜之際,他也漾出清朗的漣漪。
「是妳啊!」
他的一句話,一抹笑,就讓球場上所有女性跟著投注在雨喬身上,比賽暫停了,尖叫聲平息了,這光景又回到那天的體育場,她被點名時的那樣窘迫、孤立。
「雨喬,你們認識?」
小芹偷偷拉拉她袖子,他聽見了,是很驚喜:
「雨喬?妳是一年級的雨喬?妳好,我是四年級的宇喬。」
透過三十度的仰角,她若有所思的明眸在帽簷的陰影下格外閃亮。住在她對面房間的、有隻愛犬叫念念的男生…原來就叫宇喬。她現在才知道,對自己有種極度愚蠢的感覺。
「學長,這是你的考卷,老師要我交給你。」
刻意將分數壓折在下,她匆匆遞了出去,盼望盡快離開本尊、分身同時出現的現場。
「謝謝。叫我宇喬就好。老師怎麼會請妳幫忙呢?」
「他把我們的考卷弄錯了…學長,那我走了。」
「欸…」
硬 是被拖開的小芹頻頻往後望,大驚小怪地:「雨喬,等等,學長還有話要說耶!」
「還不是要道謝,不然有什麼好說的?」
「再多說幾句話有什麼關係?」
「再說下去就跳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個漂亮的急轉彎,雨喬協同小芹快速滑離場外彎道,留下她和學長之間匪疑所思的關係,在女孩子們和系上同學中諸多揣思。
回到公寓,很巧,另一個宇喬也正好回來,兩人在狹窄的走廊相看兩無言,她是彆扭,他則不敢輕舉妄動,最後各自轉身去打開自己房門,沒想到才一眨眼工夫,念念就從這個房間衝闖進那個房間,宇喬情急地出聲制止,雨喬脫下直排輪進屋,一分鐘後便把念念抱出來。
「不好意思,念念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老喜歡往你家跑。」
千萬不要。
「我說過,再不管管牠,你們兩個遲早都要被掃地出門。」想想自己的姿態未免太高,她很困難地又補上一句尊稱:「學長。」
「我也知道,可是…對這個小東西就是兇不了。」他的沒輒,還隱隱約約藏昵了念舊之情,所以才叫人不忍:「就是無法不對牠不好。」
看一看懷中的念念,吐著小舌頭喘氣,正企圖攀上來親吻她的臉,雨喬趕緊把它塞給主人,白色T恤已經零星綴飾了牠短細的棕毛。
「念念,好奇怪的名字。」進屋前她這麼自言自語。
「念,是思念的念。」
雨喬回過頭,長長的馬尾曾經甩拂過他馴良迷人的面容,不是驚鴻一瞥,她正穩穩注視著他聖人一般的虔誠氣質。
「念念,是思念的化身。」
思念應該要有傳遞的對象,他卻把思念留在身邊,那麼,另一端呢?
不像她,她的思念到不了,她的思念已經在手機兩端的電波中,墜落了。 第三章
宇喬也要準備考研究所,圖書館跑得比球場勤,而雨喬上課的教室就在圖書館旁邊,上課下課,他們都常常相遇。通常是雨喬和小芹溜著直排輪趕去打工,宇喬正巧和一票同學前往圖書館。
「嗨!下課啦?」
她側頭望了他親切的笑臉一眼,滑輪沒有煞車蹟象,乘著風,輕快掠過一班學長身邊。
「妳在學長面前裝什麼酷啊?」小芹還戀戀不捨地向學長們揮手道別。
「這是為了自保。」
近來,系上同學漸漸得知她就住在宇喬學長的對面;近來,她和宇喬學長幾近相同的名字也被炒熱了。除了夏芸學姐之外,她成為緋聞中的第二女主角。
「喂!明天有場聯誼,別再為那個十萬八千里遠的情人守身如玉了,和我們一起走吧!」
「我要打工啦!哪有那種閒工夫聯誼?」
「呼!年紀輕輕就斷絕社交活動囉!」
自從打工以來,雨喬發現,忙碌,可以有效地抵抗午夜夢迴的遐思,儘管偶爾她還是無法順利沈沈睡去,儘管有時愁緒終究會一發不可收拾地洶涌而來。
半夢半醒間,聽見敲門聲,摸來了鬧鐘看時間,還不到早上八點。
「啊!」
一團絨毛物體出現在眼前,她嚇得倒退一步,睜睜眼,看清楚那個會喘氣、會蠕動的東西。
「對不起,嚇到妳了?」
宇喬換了一個姿勢抱念念,雨喬還是不肯進前,滿腹狐疑看著不安份的小柴犬。
「妳還在睡吧?真抱歉,硬是把妳吵起來。」
「什麼事啊?」她掠掠糾結的髮絲,想起還沒梳頭。
「我和同學要去一些學校找資料,恐怕要明天才回來。」
「喔…那…慢走。」
「方便照顧念念的人明天也要一起去,所以…我實在找不到人幫忙。」
「唔…真是糟糕。」
「念念還小,很不聽話,喜歡到處闖亂咬,如果放牠獨自在家,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
「房東太太也不知道會不會來個臨檢,就算她不行動,念念一定會自己敗露行踪的。」
「……」
「真的沒辦法就…就只好讓牠看家了,你說,小狗一天不吃東西會不會怎麼樣?」
「我怎麼會知道?好啦!我替你收留牠一天。」
「謝謝!」他目的達成地笑了。
「先說好,只有一天喔!」
「當然了,我明天就回來,真的很謝謝妳。」
「我今天才兩堂課,晚上去打工,如果你想問念念的情况,就打我手…」
她講得很快的速度忽然中斷,尷尬地抿抿嘴,惱起剛剛的「手機」幾要脫口而出。
「有妳照顧,我就放心了。」宇喬善解人意地接下去:「不打算買新手機嗎?」
「等我打工存夠了錢再說。」
念念被安放下來後,馬上一溜煙在雨喬房裡亂跑,他稍稍退後,狀似準備離開了,卻沒再行動,雨喬也打住正要關門的手,推開一些,讓出更大空間。
「還有什麼事?」
「念念的事,其實,妳是我最不願意麻煩的人,之前就造成妳一些困擾了,尤其最近…」他說到「最近」的時候,注意到雨喬心裡有數地避開視線:「那些無聊的流言,妳一定也聽說一些了吧!」
豈只一些?小芹這情報搜集網老能巨細靡遺地向她播放小道消息,系上的、非系上的。
「請妳不要介意,流言很快就會退燒了。」
「我不介意,你介意嗎?」
「咦?」
「我呀…本來想歸咎到名字的錯,後來想想,那是一種巧合,不是錯。」
「巧合嗎?」
「是啊!搞不好是千萬分之一的巧合喔!」
「呵呵…妳的想法真樂觀。」受到了感染,他似乎頗為開心:「打從認識妳以來,妳的心情好像一直都是晴空萬里的,會不會也有…晴時多雲偶陣雨的時候?」
「嗯…」她閉起打著呵欠的嘴巴,認真想一想:「我想…那也是千萬分之一的機率吧!」
宇喬轉身離去前,她從半掩的門縫中不期然地開口問道:
「你知不知道,這裡有電鈴耶!為什麼要敲門?」
「電鈴沒人性,總會一鳴驚人,我猜妳還在睡覺,不想嚇著妳。」
關上門,念念已經從厨房裡探險完畢,正跌跌撞撞地繞著客廳跑。
「你的主人,是個善良、害怕、辛苦又細心的人耶……」
她自言自語地出聲,念念不知是分了神、還是地板太滑了,一骨碌跌個四腳朝天。
喔!到現在她才知道,念念是個小男生。
傍晚,餵過念念後,雨喬拎著直排滑輪騎腳踏車到「藍色」去,一家走憂鬱路線的茶店,制服是淺藍色上衣,灰黑長褲,褲管一邊九分、一邊七分,一種後現代的頽廢感,從年輕一代的角度看是帥氣、另類;從老一輩的觀點則是胡來。
「雨喬!雨喬!」
有一桌的客人在叫她,先伸長頸子探了探,然後快速溜著滑輪過去。
「你們怎麼來了?」
班上女同學嘿嘿地笑,對面有幾名生面孔的男生則好奇地對她目不轉睛。小芹往後朝椅背一靠,交叉起雙腿,一副大牌貴客的跩樣:
「來捧場呀!我故意把聯誼地點定在這兒的,還不快招呼招呼。」
對了,今天好像要跟法律系的男生聯誼。她將托盤夾在腋下,拿出筆和菜單等著:
「那…各位想點什麼?」
鮭魚炒飯、橙汁雞柳、卡布其諾、焗麵、桔茶、香草聖代、妳,還是泥?有這道菜嗎?
她抬起頭,桌上所有人正興奮地往同一個方向看,一個男生,撐著下巴,含笑望著她。
剛剛亂點的是這個人嗎?
「請再說一次。」
她的要求冷淡平穩,大家猜臆著這大情聖要踢鐵板了。
「除了『妳』之外,我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傅雨喬。」她又低頭看菜單,原子筆待命:「可以認真點餐了吧!」
「我叫楊柏聖,妳能不能暫停一下,坐下來跟我們聯誼?」
「那叫翹班。翹課頂多上一次黑名單,翹班就沒錢可以拿了。」
依舊平淡卻銳利的黑瞳再次投向他,不禁叫人聯想到「無家可歸的小孩」那齣日劇中,小女孩酷酷地說出一句名言:「同情我,就給我錢。」
「我要拿鐵。」
楊柏聖很乾脆地放棄進一步的追問,朋友竊笑著用手肘推推他,他則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聳肩。
雨喬離開後,小芹上半身趴到桌上,對楊柏聖好言相勸:「笨蛋,要追女孩子也得把眼睛放亮嘛!雨喬可是死會了,還死忠得很咧!」
「我又沒有說要追她。追,太壓迫人了;認識,才是好的開始。」
一群人說笑打鬧了兩個鐘頭,有人提議到山上看夜景。負責結帳的店員正巧不在,小芹趕緊對附近的雨喬招手。
噠!噠!噠!噠!她還不太熟練地在收銀機上按著多項數目字,有時光是一個「6」就讓她在按鍵上找了半天。
「我可以喜歡妳嗎?」
指尖滑了出去,按到了「9」。雨喬訥悶抬高視線,散落的髮絲風情萬種地蓋住她半邊臉,在茶店不很亮的燈光中,透著神秘的朦朧美。
「喂!」
小芹近乎生氣地拍打楊柏聖的肩,他則無動於衷地盯牢才剛認識兩個小時的心上人,不管朋友起哄。雨喬回過神,繼續埋頭於收銀機的鍵盤上,消除了「9」,改打「6」。
「妳一定是個有原則的女孩子,不然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好。」
「加上一成服務費,一共九百五十六,你要付錢嗎?」
她伸出右手,楊柏聖怔了怔,小芹連忙擠上前,將湊得剛好的鈔票和硬幣放在櫃台上。
「雨喬,不好意思,我沒想到這個人是花痴。喂!楊柏聖,走了啦!你不要再糾纏人家,如果害雨喬挨店長罵,就唯你是問。」
店門打開的時候,門邊的風鈴會響,雨喬收好錢,微微向著聲音方向瞧去,那個叫楊柏聖的男生一腳正踏出門檻,一見到她就展顏露齒。
「知道我第一眼喜歡上妳的哪裡嗎?這兒。」他指住自己眉心:「很緊,很少人會有這麼不快樂的眉頭。」
她不發一語目送他被小芹拖拉出去,突然在最後一刻脫口發問:「那為什麼會喜歡?」
「我想替妳撫平它。」
喔!不虧是念法律的,辯才無礙。
不快樂的眉頭?雨喬在鏡台前細細打量自己的眉心,然後用指腹按了按,很緊?會嗎?
念念在她專心照鏡子的時候,悄悄溜到臥室,雨喬一撞見馬上把牠抱起來:
「你不可以進來,這裡會有怪味道,不是已經幫你在客廳鋪好床了嗎?」
念念顯然沒聽懂,又開始在她懷終掙扎,試圖一親芳澤,對於牠熱情的撒嬌,雨喬敬而遠之,又就地將牠放下。
「學長到底是怎麼寵你的?」
她也坐在地上,念念很快就挨過來,雨喬被牠活力十足的小尾巴逗得呵呵笑,一面撫摸牠柔軟的短毛,一面和牠說話:
「你原本有個伴侶的,知道嗎?它叫思思,思思死了。不過,我也是一個人,目前正和寂寞作伴,寂寞先生和我形影相隨、寸步不離,你教教我,把他趕走好不好?好不好?」
兩堂課之間卡了一堂空檔,小芹拖著雨喬到電腦中心打發時間,進入BBS網站,然後是琳琅滿目的使用者名單,小芹興致高昂地瀏覽頗富創意的暱稱,不時詢問雨喬意見,後來有個「天行者」呼叫她,她毫不考慮就和對方聊了起來。
雨喬到各選單逛了一會兒,決定跳出網站,就在按下「YES」的當兒,畫面忽然跳到一個對話框,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下鍵盤,又看看對方的昵稱,「拿鐵」。
「小芹,怎麼辦?我好像不小心…」
正欲求救,電腦螢幕開始跑出幾個字。
『妳好。』
問她好?這麼老掉牙的開場白叫她怎麼接呀?
『翹課嗎?』
純粹為了應付了事,她簡單打了『不是』兩字。
『那就是沒課了?』
這不是廢話嗎?到底是誰這麼豬頭?她又給了兩個字『沒錯』。
『妳的話真少,心情不好嗎?』
瞟了畫面一眼,雨喬索性玩起自己的指甲,冷場了,希望對方可以自動放棄。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真不死心耶!她懶洋洋把雙手重新擱在鍵盤上,還沒動作,對方又丟來了一句對話。
『我可以喜歡妳嗎?』
雨喬自座位上迅速站起,猶如FBI辦案般地緊盯住中心的每一個角落。
「雨喬?妳在幹嘛?」小芹被嚇到了,一頭霧水地拉拉她衣角。
每一台電腦都亮閃閃的,每個人都正埋頭苦幹,雨喬很難從中間逮出兇手,眼看對話框又跑出一行字來。
『不用找我,我會自動現身。』
果真,斜前方偏右的方向,楊柏聖從從容容地起身,十分醒目,小芹低聲地驚呼一聲,雨喬則目不轉睛地瞪住他,有種被耍弄的討厭感覺。他仍站著,彎身去打字。
『別生氣,我不是故意惹妳。』
瞄了電腦一眼,還是瞪他,楊柏聖陽光男孩般的臉上微微牽動出歉然的笑意。
『妳一進門,我就看見妳了;就像昨天的我一踏入茶店,就注意到妳那樣的神奇。』
臉部線條放鬆了一些,她不帶絲毫敵意的嘴角正有著上揚的趨勢,似乎對他用的「神奇」字眼很有好感。
『聽說妳有男朋友,聽說妳很固執,聽說距離對妳的感情構不成威脅。但,是真的嗎?』
這一刻,她的表情功敗垂成地轉明為暗,翻臉跟翻書一樣快,拎起背包就往門口走去。
「雨喬!雨喬!」
小芹想追上去,手邊又得忙著電腦關機,楊柏聖也沒行動,就這麼痴痴目送著她穿過排排電腦,消失在合攏起來的自動門口。
下課回到家,對面房間的門縫下透著日光燈的明亮,雨喬正要去按電鈴的手停了一下,想起宇喬說過電鈴沒人性後便罷手了,改敲他的房門,還是沒人理,奇怪,學長應該回來了,卻不在家。
餵飽念念,她又趕去「藍色」打工,一直到十一點才有氣無力地牽著腳踏車慢慢走回來。
餛飩麵!
對街街角有一家路邊攤,雨喬面對著它不由自主地摸摸肚子,勞動之後果然很容易餓,她再掏掏口袋的零錢,湊一湊也才十六塊,十六塊錢……買包便宜的泡麵應該可以吧!
將腳踏車放好,穿上直排輪前往轉角的便利商店,她彎著身細細巡視架子上各式各樣的泡麵,良久,才朝架子伸出手,那時也有另一隻較寬大的手掌伸過來,雙方不約而同地在半空中定格,只有頭部得以緩慢抬舉。
「學長…」
「是妳…」
結完帳,兩人各拎著自己的泡麵走回去,雨喬說他們之間的巧合或許真沒千萬分之一那麼渺小。
「那麼,又是多少的機率呢?」
「嗯…」她還是很認地思考一下:「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分之一吧!」
「那麼…」他慢慢地走,雨喬也慢慢地滑行:「依妳的直排輪技術看來,摔跤的機率也會那麼低嗎?」
「更低喔!大概是千萬零一分之一吧!」
剛說完,滑輪發出不很順暢的聲音,她「砰」地一聲往前撲,重重跌趴在地上,宇喬因為她的慘叫而怔著,又趕緊回神,蹲到她面前查看:
「妳沒事吧?」
「……」
他沈默幾秒,再度試著探問她的情况,因為雨喬的臉完全貼著地。
「學妹,摔著哪裡了?」
「……」
「站不起來是不是?我要扶妳囉!」
「…好痛……」
一個細得不能再細的聲音從柏油地面竄了出來,他疑惑地望著她的肩膀開始輕輕抽動,彷彿受傷的是她顫抖的肩和背。
「雨喬?」
再度喚她的時候,雨喬迸出細微的啜泣,聽起來在吸鼻子,而後愈來愈激烈,成為停止不住的痛哭,著實嚇壞他了。
「妳…很疼嗎?」他半強迫性地將她扶起來坐好,比跌倒的人還慌張:「真這麼疼?別哭啊……到底傷到哪兒了?」
接近午夜的天色中,雨喬溫吞吞曲縮起雙腿,將臉重新埋入膝蓋,哽咽的音調像小貓:「我被放棄了…」
被放棄?這得費了些工夫才能聽懂,通常人們都說「被甩了」、「被拋棄了」、「失戀了」等等,「被放棄」,還是頭一回聽過。
『我想了很久才決定打電話,本來想直接北上去找妳,但…見了面,有些話或許就說不出來,大部份是因為擔心妳,不過,雨喬,我知道,妳一直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一個人也沒關係的,但小詩不一樣,我無法想像沒有我的她將會如何,小詩很沒自信、身體不好,我想留在她身邊照顧她,對不起,雨喬,真的對不起……』
她緊緊抓牢雙臂,直到指甲深陷皮肉:「再怎麼堅強…還是會覺得痛啊……我又不是無敵的超人,還是會受傷啊……」
原來,雨喬的心情,真的並非總是晴空萬里,因為一種承受不住的疼痛,讓他看見了那千萬分之一的…傾盆大雨。
「軟弱和堅強是焦孟不離,是相對的。」他扶起她的頭,用手帕擦拭那張哭得髒兮兮的臉:「偶爾讓自己軟弱一下沒關係啊!覺得痛,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雨喬哭得更厲害,她的眼淚先是一顆一顆地掉,後來速度太快,成為決堤的河流縱橫,靠著宇喬的肩膀,他右半邊的襯衫因此濕了一大片。
「來。」
宇喬背向她蹲著,雨喬躊躇一會兒,才將雙手搭在他肩上,讓他一步一步背著回公寓。
「我其實很重的喔!沒有看起來那麼輕。」
「我啊…其實很有力氣,沒有外表那麼弱不禁風。」
她稍稍放心地垂下眼,然後驚奇地盯凝他出奇寬挺的肩線,不由得騰出一隻手在他背上測量,竟有四個半的手掌大。
「妳在幹什麼?」
那個看星星而死的女朋友也曾經躺在這個位置,感覺得到骨頭的硬實和肌肉的收縮,從斜斜的角度可以看見接近地平線的天空,可惜在都市連月亮都很難得會現身。
「學長,你已經盡力了。」
「嗯?」
「你女朋友的事。盡力,就好了。」
他緘默半晌,雨喬沒辦法瞧見他此刻的表情。
「她的家人並不這麼想,我只得…也不這麼想。」
「學長,做人不能打腫臉充胖子。」
「哈哈…是啊!」
「學長,如果你自己沒先以身作則,要怎麼教我如何從堅強變軟弱,再從軟弱變堅強呢?」
「妳在念繞口令啊?怎麼今天話這麼多?」
「學長,沒辦法,如果我不一直講話,你就會聽到我的肚子咕嚕叫。」
他又大笑,背她回到自己住處去,雨喬的手臂和膝蓋都有擦傷,上藥的時候一直躲,讓他折騰快半小時才將傷口處理完畢。
「你先坐一下,我來泡麵,我泡麵的工夫可是一流的。」
雨喬在他走入廚房之後,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宇喬學長的住處雖來過,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倒是頭一次。忽然,她在一個沒關好的櫥櫃觸見碗麵的一角,好奇地將櫥門打開,隨即倒退數步。
滿滿的…滿滿的都是泡麵!就算要當作救急的乾糧也多得太誇張了吧!
「你的庫存量已經這麼多了,為什麼還要買?」在等待悶煮的三分鐘裡,她問。
「這種泡麵剛上市,是新產品,只是想要嘗嘗看。」
跟大夥兒在一起的時候,她發現學長是個素食主義者;單獨兩個人的時候,她才知道學長也是個泡麵愛好者。
拿開壓在碗口的電話簿,一股混雜調味料香味的水蒸汽霍然上騰,直撲她的臉,雨喬趕緊離開桌面,作了一次深呼吸。
「怎麼了?」
「水蒸汽,和眼淚很相似,濕濕熱熱的,我怕…會物以類聚。」
「傻瓜。」
他騰出沒拿筷子的手,有點用力,置放在她頭上,雨喬低著頭,還是不小心滾落了兩滴淚珠,她知道,那不是水蒸汽的關係,是為宇喬掌心的溫度所催逼而出。
他在對面靜靜夾起燙熱的麵條,帶出了一襲熱氣和香味,在他們之間朦朦朧朧地上升、化散,雨喬凝注著變化中的空氣倦了,才舉起竹筷,緩緩將韌度適中的麵條含入口中。
那碗麵的味道,她不會形容,卻永遠忘不了,特別鹹,特別燙。鹹,是加了自己的眼淚;燙,是因為學長安放在頭頂的手。 大概是住在對面的關係吧!宇喬和雨喬之間的巧合愈來愈多,她對學長的瞭解每日都有新的收穫。
例如他總在早上七點鐘帶念念出去散步,每天清晨可以聽見外頭開門、關門的動靜,雨喬不知不覺養成在七點自動清醒的習慣,聽見對面固定傳來的聲響後,才又繼續入睡。
學長是左撇子,寫字的時候就是有著說不出來的不對勁,似乎筆劃是反的、寫出的字是反的,他的世界也是反的,一如愛麗絲夢游仙境所呈現的意境,顛倒、無秩序、隨性而自由。
他們都不按彼此的電鈴,敲門,心照不宣地成為對方的通關暗號。
他還喜歡在閒暇之餘到系辦頂樓,一天,雨喬在等小芹影印參考資料的時候發現的,她一個人踱步到頂樓,一打開生銹的鐵門就看見宇喬學長孤寂的背影佇立在扶欄邊。
「學長…?」
漫畫情節中常出現這樣的場景,一個又酷又英俊的男主角偏愛自己一個人到頂樓睡覺、看天空,有種與世隔絕、清新脫俗的迷人。但當宇喬聽到她不確定的叫喚而回頭時,雨喬則怔怔呆望他左手拿的筷子和右手那碗熱騰騰的杯麵。他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帥。
「你在……」
迅速瞄一下錶面,上午十點半,不知道該問他在吃早餐還是午餐。
「妳來的正好,一起吃碗杯麵吧!」
他的手伸入外套口袋,拿出一碗杯麵來,遞向她,說這種泡麵很適合打發時間。
雨喬接過他相贈的杯麵,光拿著,很困惑地等他將最後一口湯灌下去。
「怎麼不吃?我以為妳也喜歡,妳放在門口的垃圾袋裡常常出現泡麵的保麗龍碗。」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跟他一樣把泡麵當零食,她吃,是因為得省錢買新手機。
「學長,泡麵吃得這麼兇,對身體很不好。」
「我也知道,可是…實在找不出其他愛吃的食物。」
如同他不愛吃肉,只好吃青菜一樣,宇喬學長在飲食上非常任性。
「你知道嗎?你已經開始在為自己的後事打算,泡麵是作木乃伊很好的原料,學長將來一定可以保留得很完整。」
「那,我可不希望遺臭萬年。學妹,不如妳偶爾來幫我作菜吧!」
「啊?」
「材料我來買,請妳負責下廚,我們一起吃。」
雨喬曾經暗自猜測過,是否他察覺到她經濟拮拘的窘境,所以才用間接的方式關照她。
「我不會作素食的東西。」她也間接地拒絕。
「不一定要素食啊!上次的葡萄魚就很不錯,我想不管妳做什麼菜,都能合我胃口。」
剛開始,她被動地非得讓宇喬三請四請,才肯到他那裡下厨,幾回下來,已經習慣至少一個禮拜到他那邊用餐一次。
於是很多很多的巧合,變成了很自然的習慣。
然而有些習慣是她刻意練習的。一天早晨的巧遇,讓她和宇喬一起從公寓到學校去,宇喬步行,所以她讓腳踏車和直排輪暫停一次。
宇喬走路時喜歡將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看起來很輕鬆的樣子,雨喬在他身後看了半天,也跟著將雙手放進薄外套的口袋中,日後小芹說她這樣走路像男孩子。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直到他再也禁不住好奇而掉頭發問。
「妳在玩什麼?模仿?影子遊戲?」
「我沒在玩。」
「我倒希望妳在玩。」
「為什麼?」
「表示妳心情不錯。」
她淨望著他沒接話,因為猜不透他現在在想什麼。
「最近的妳變瘦了,怕是…」他猶豫地望了她一眼:「心情不好的關係。」
「失戀而導致食欲不振是很正常的現象。」
「所以才叫人擔心啊!」
她靜靜鎖住他溫柔的眼神,說:「你女朋友過世的那陣子,學長一定也瘦巴巴的,不過,消了氣的汽球才有更多的膨脹空間,對不對?」
不知道為什麼,她從沒想要詢問他女朋友的名字,所以他也沒主動提起。
「大概吧!我不記得了。」宇喬的微笑和雙手都十分輕鬆地靜止不動,像張攤在桌上的生活照片:「如果那時候有妳在旁邊說大道理給我聽,或許就不會那樣了。」
「我才不會說大道理。」她先繼續向前走:「我只會跟你說我很好,讓你放心。」
「謝謝妳了,學妹。」
有時候他會喊她雨喬,是想正經八百地談話;有時候只叫她學妹,通常都出現在隨意漫談之中。他也習慣性地給了她兩個稱呼。
聖誕節的前一天,雨喬和小芹兩人忙著寫耶卡,同學的、老朋友的、學伴的、和學長姐。關於要寫給宇喬的的內容,她考慮很久,宇喬收到卡片的時候,先是發愣,而後對著卡片上僅有的五個字會心一笑。
『我很好。雨喬。』
進系館前,他們遇見了夏芸學姐,拿著幾本厚重的書,立定在系館前的石階上,她的花格子長裙在晨風中時有時無地搖曳,看起來很有念文學院的味道。
「早安,ㄩ/ 喬,第一堂有課啊?」
雨喬其實不能確定夏芸學姐叫的人是誰,但她的眼神飄向自己,所以先宇喬一步打招呼。
「學姐早。」
「妳剛去過圖書館了?」他看了看她手中幾本程式的參考書。
「我懶得很呢!怎麼可能先往圖書館跑?啊!雨喬,千萬別學學姐的壞榜樣喔!」
樣樣都好的夏芸學姐怎麼可能跟「壞」字扯上關係?就算從她嘴裡親口說出,也都順理成章地成為謙虛的美德。
夏芸學姐說她本來想和教授討論研究所的考古題,既然先遇到了宇喬,乾脆請他指點迷津。他們要離開之前,宇喬慢了些,留在雨喬身邊跟她說話:
「食欲不振的期間,還是少吃泡麵吧!今天吃火鍋怎麼樣?」
她還沒回答,走上幾步台階的夏芸學姐忽然回過螓首:
「對了,ㄩ/ 喬,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學校後面那裡開了一家簡餐店,好像還不錯。」
這一次,雨喬可以很確定夏芸學姐是對宇喬學長說的,她含笑的面容淺綴緋紅的期待,不竟意有幾分可愛,然後順便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打工。」婉拒了學姐,她對面有難色的宇喬說悄悄話:「火鍋,是在寒冬吃的,今天還不適合。」
今年是暖冬,已經十二月了,氣溫在大中午往往可以飆到二十五、六度,尤其是午後的太陽更加和煦,暖洋洋灑遍校園每一個角落。
偶爾,雨喬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往下望,可以看見宇喬和夏芸學姐兩人漫步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她明亮而渾圓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凝著,然後用力閉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依然是白花花的視野,和金光燦爛中的璧人一對。夏芸學姐是宇喬學長最佳女主角候選人已經成為系上的共識,甚至是常識,不管他們並肩而行或獨處聊天,都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所以早上的相遇,她特別注意到夏芸學姐飄移過來的目光,除了些許的詫異和疑惑之外,還透著隱隱的憂忡,雨喬想,是該適時地和宇喬學長保持安全距離了。
「雨喬!外找!」
班上男同學雄厚的音量穿越重重喧嚷而來,她斂起出了神的心思走到教室外。
「嗨!我在這裡。」
雨喬搜尋的視線停格,用一雙單純的猶疑打量一旁出聲說話的人,叫楊柏聖。
「我第一次來這裡,才知道原來我們兩邊的系館距離這麼遠。」
「那你最好馬上回去,不然會趕不上上課時間。」
「沒關係,我是我們班的公關,這一趟算公出,為班上同學謀福利。」
「我不是公關。」
她的表情和音調一直都沒太大的變化,令楊柏聖始終保持的陽光笑臉黯淡一些。
「妳說話一向都這麼酷嗎?」
「你不愛聽就把耳朵摀起來。」
「是不怎麼愛,不過,」清朗的笑靨又瞬間恢復:「有,總比沒有的好。」
雨喬不自然地抿抿乾澀的唇,掠掠薄薄的瀏海:「反正,我先幫你把我們班的公關找來。」
「等等,待會兒我自己找就行,我來,是想問妳會不會參加今天的聯誼聚餐。」
「不會。我要打工。」
「我問過小芹了,她說妳今天休息。」
「而且社團還有練習活動。」
「小芹說直排輪社因故暫停一天。」
「那,我得準備明天的小考。」
「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小芹探聽到那位老師請病假了。」
小芹,小芹,小芹。
「你到底用什麼收買她?」
「帶她去有名的東海古堡,她喜歡機遊。」他摸摸下巴忖道:「嘖!我這犧牲可大了。」
雨喬揚頭看看敲出上課鐘聲的廣播器,接著很嚴肅地正視他:「你呀…會不會覺得自己太唐突、太強人所難了?」
「難道妳偏愛順其自然?」他露出一縷早熟的輕諷:「人和人的相處模式當中,既有了不期而遇,當然也會有刻意安排囉!不然,人生可就少了一半的際遇,多可惜。」
如果她和宇喬學長之間的巧合是渾然天成,那麼之於楊柏聖,便是慢雕細琢了。
「好吧!」
她的首肯讓楊柏聖十分興奮,跑去找班上公關之前還頻頻衝著她笑:
「我找到一個好地方,學校附近新開了一家簡餐店,聽說很不錯。」
雨喬回到座位坐定後,不由得皺皺秀麗的眉心,咦?剛剛那句話是不是有點耳熟?
五點下課,楊柏聖濫用公關職權,「很巧」地讓雨喬和自己同一組。
「妳要側坐?」
她坐上機車後座時,前面的楊柏聖訝異地看看她短至膝蓋以上的A字裙,被她用騰出的右手壓按著。
「沒辦法,不然送我回去換褲子。」
「我是擔心妳這個樣子危險,手要抓穩喔!」
原本短短五分鐘的車程,楊柏聖多花了三分鐘才抵達餐廳,同伴戲謔他故意拖延和雨喬的相處時間,雨喬卻很明白,他緩慢的車速,是因為顧慮到她的安全,當他三不五時從後照鏡窺探她的狀况時,雨喬都知道,他不同於外表印象的…一顆細膩的心。
「這是什麼意思?」站在情調和裝潢都及格的餐廳中,雨喬對分散各處的座位抱起雙臂質問他:「為什麼大家沒坐在一起?」
「老是一大群人擠一張桌子太老套了,我特地想出這個新點子,一組一桌,雙雙對對。」
她想得沒錯,這楊柏聖的心思的確超乎預料中的細膩。
「妳不要這麼不甘願嘛!我又沒讓我們兩人單獨相處,妳看,大家都在附近啊!」
點完餐,楊柏聖竭盡所能地哄她,還說為了這一刻能與她共進晚餐,明天還得騎個數小時的機車載小芹去東海古堡。
「值得嗎?」不理他的可憐相,雨喬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將玻璃杯的檸檬水喝掉一半。
「當然了。」
「你這個人,做朋友一定很棒,你這麼費盡心思是想和我做朋友嗎?如果是,那我很願意。」
楊柏聖撐著下巴,瞇起眼睛:「妳這個人,肯定也會是個最佳拍檔,不過,我很貪心,不敢保證只想和妳做朋友。」
「我…」她低下身,將臉湊到玻璃杯前,眼珠子孩子氣地跟著晃動的水面流轉:「我不會是個好情人,真的。」
「胡說,那是某個笨蛋不懂得珍惜妳。」
雨喬先是錯愕,後來立刻猜到這又是小芹放的風聲。楊柏聖還是撐著下巴,身子放鬆地傾斜,在鵝黃光暈的籠罩下一派閒逸的瀾漫:
「珍惜,也得靠緣份哪!妳跟那傢伙沒緣份,強求不來,不如換個對象試試吧!」
「緣份這東西說不準的,我怎麼知道下個對象不是銘謝惠顧?」
「欸?所以丟下摸彩箱的彩券愈多,中獎機率愈高嘛!搞不好,我這一張就是頭獎。」
他得意地指住自己,雨喬輕輕地笑,輕輕地透過玻璃的折射角端詳他變了形的輪廓,他的膚色黝黑健康,眉毛十分濃密,鼻子則勾勒出筆挺的線條,在漾動的水光中鮮明而清晰,像沈潜溪底的大石,安穩、亘古、同時躍動著滋長青苔的生命力。
「那我慢慢等到開獎日子囉!」
抽出帳單夾,隨意瀏覽上頭的價目,這時剛好有新客人進來,她無聊的目光也跟著移動過去,緊接著立刻往桌面趴,將帳單夾緊緊貼住自己的臉頰。
「怎麼了?」
楊柏聖尋望而去,發現進門來的是一男一女,他曾有耳聞,是電機系四年級的宋宇喬和夏芸,找到了一方好座位,便面對面地坐下來。
「雨喬,那是妳學長姐啦!」
「噓!」
難怪,難怪她老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原來他們這兩方人馬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雨喬斜偏著頭,故意不去看右前方的那一桌,誰知不一會兒便聽見有人在叫她。
「雨喬?那不是雨喬嗎?」
是夏芸學姐既驚喜又悅耳的聲音。
她無處可躲地抬起頭,觸見預料中宇喬學長和夏芸的表情,青一色都是恍然大悟。
「我們班…在這裡聯誼。」
夏芸學姐的恍然大悟應該是針對她婉拒今晚的邀約,而宇喬學長的恍然大悟則是她對火鍋的推辭。不管怎樣,她謊稱今晚要打工是不爭的事實,百口莫辯。
「雨喬,聯誼,不用不好意思啊!」
夏芸學姐笑得很開心,表示諒解她出於害羞的藉口,然後和宇喬交頭接耳一會兒,又意味深長地朝她瞟來。雨喬可以猜到,或許他們在談論她正值熱衷聯誼的大一,或許,更糟的,以為她交了一個法律系的男朋友。
「雨喬!外找!」
班上男同學雄厚的音量再度穿越重重喧嚷而來,本能地,雨喬心存畏懼,等看清楚教室外的人影後才放心。
是夏芸學姐,特地過來告訴她一個好消息。
「上回在惠蓀林場不是提過宿舍的事嗎?我問到一個大三學妹,她說下學期想搬到外面住,所以,妳可以用她的名字住到學校宿舍裡了。」
「真的嗎?」
這豈止是好消息,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當然是真的,現在快學期末了,她想確認妳這邊是不是真的願意搬進去。」
「願意!願意!要我馬上搬進去也可以。」
「呵呵…別急啦!要搬也得等下學期啊!總之,我就先把妳的意思告訴她囉!」
「好!謝謝你了,學姐。」
這一天,雨喬打從聯誼那晚糟透的心情才大為好轉,打工的時候尤其賣力,下了班哼著歌回家,這亢奮之情一直持續到在公寓遇見宇喬學長。
他們又同時出現在走廊上,狹窄的廊道容納不下雙方複雜的心緒,空氣悶悶的,所以在沈寂片刻後又各自去開門。宇喬的門先打開,念念已恭候多時一衝而出,雨喬的門也跟著開敞,念念順水推舟地長驅直入。
「念念!」
宇喬歉然地面向她,她則習以為常走進屋子,抱出念念,念念最近長得很快,雨喬發現單憑自己的臂力已經無法支撐念念日漸擴大的身軀。
「謝謝。」
宇喬將依依不捨的念念趕到房裡去,向她表達感謝和抱歉,雨喬剛說完沒關係,氣氛馬上再度陷入莫名的僵凝,她本身是想起前天為了推掉火鍋所編的謊,卻不知道宇喬是為什麼變得如此寡言。
一邊收起一大串錚錝響亮的鑰匙,一邊走入玄關。
「聽說妳要搬走了。」
停止正要脫鞋的手,她回過身,望見宇喬較之平常更缺乏表情的面容。
「嗯!學姐已經幫我在宿舍找好一個房間了。」
又是不知所為的死寂。
他微微垂下眼,睫毛長而彎翹地平貼,這個樣子憂鬱而迷人,像是無話可說,又像欲言又止,雨喬尷尬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該動不動。
「學長,那…我回房間了。」
他抬起眼,懸蕩淺淡的笑:「以後…就看不到妳從這扇門出來了。」
『妳為什麼這麼在意學長是不是誤會了你和楊柏聖?』
事後,雨喬曾經怨怪小芹的多嘴,造成在簡餐店被抓包的窘境,沒想到小芹反過來詢問她,為什麼這麼在意?猶如她現在也是這麼地在意宇喬學長那抹再不能淺淡的笑意。
她無法言喻,那一刻的心情,在猛然的抽痛過後,憑空添了許多悵然若失的空虛,所以依舊茫茫然佇足停留。
「沒什麼,是學長老了,比較容易感傷。」他豁然地將臉上的笑容加深:「可以搬進宿舍是好事,應該要恭喜妳。」
「謝謝…」
「那麼…晚安。」
她又轉過身,慢慢動手脫鞋,偶然從眼角餘光瞄到後面的宇喬還沒進去,於是掉頭面向他,他半側著身子,處於進與不進的矛盾狀態。
「如果,妳比較喜歡和學伴聯誼,下次坦白說沒關係,不用勉強陪我這個老人吃飯啊!」
什麼嘛!她可是為了不當他和夏芸學姐的電燈泡才開口說謊的。
「哪用得著我陪,夏芸學姐一個人就夠了。」
他睜了一眼,有些不解:「怎麼硬把我和夏芸扯在一起?」
她也不敢置信地揚高眉稍:「你還不是也把我和學伴混為一談。」
「唉…算了,回去吧!再見。」
「再見。」
將蠢蠢欲動的念念推入門縫內,他踏上玄關,一秒,兩秒,心有所感地回頭,雨喬正猶豫地在門口躊躇不離,柔順馬尾繞過左肩垂落在胸前,一個非常俏麗可人的姿態。
「怎麼了?」
「學長…才不老,所以和你吃飯一點也不勉強。」
「是嗎?」宇喬的高興是含蓄的,要仔細體會才能明白他現在的欣慰和安心:「妳剛打工回來,一定很累了,快進去吧!」
「嗯!」
她順手帶上門,下意識去注意對方的動靜,宇喬也默契地停止動作,很有興味地看她。
雨喬微微一笑:「學長,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回不了房間了。」
「呵呵…是啊!不然,妳先進去。」
「不要,敬老尊賢,你先請吧!」
「剛剛還說我不老的,怎麼現在又改口了?」
「我看…公平起見,我們兩個一起轉身、一起走進去。」
「好呀!」
他們真的一起轉身,一起踏入門內,雨喬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趕忙掉頭,提醒道:
「下次別再誤會我和學伴的關係了。」
「下次也請妳不要把我和夏芸送作堆。」
「你想要我幫你下廚的時候,不用客氣。」
「我們兩個有約在先的時候,不用特意說謊禮讓。」
「學長,我們真的會回不了房間的。」
「我也這麼想,道過晚安後就真的走人了吧!誰也不准回頭。」
「沒問題。晚安了,學長。」
「晚安。」
她繼續彎身脫下第二隻鞋,從顛倒的視野偷偷窺探對面房間,他正催促念念回自己的狗窩去,雨喬失落莫名地丟下鞋,掩上鐵門,而他在關閉的聲響中不自禁回身,若有所思地眷住她在鐵柱縫中的背影,正笨拙地卸去連帽外套,再去闔掩第二道的硫化銅門之際,雨喬輕咬薄唇,悸動的眸光隨著他沒入大門的另一邊,想起小芹反問她的「在意」而嘆下一口氣,對面的宇喬似乎聽見那似有若無的聲音,而再次不由自主地,留戀於她消失的門口。 三次,其實並不是太多的次數,才剛開始起算而已。
然而對於「放棄」而言,三次,似乎過多了一點點。
雨喬曾說,她被放棄了,那種滋味並不好受。她卻不知道,原來自己主動放棄,竟也是如此困難的事,需要壯志斷腕的決心和勇氣,來克服和「被放棄」同樣比重的傷痛。
「外面的天氣看起來很好,出去走一走嘛!這裡的空氣好像太悶了。」
楊柏聖屁股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咬著他,坐也坐不住,不停探身反覆詢問雨喬,只見她頭也沒抬一下,隻手撐著額頭,對解到一半的程式緊鎖眉心,他不死心,又問:
「不然,買罐咖啡提提神吧!藍山的不錯喔!」
「不要跟我講話!這科老師很會當人,我可是誓死都要拿到獎學金的。」
她的眼珠子和執筆的手正和方程式作困獸之鬥,匆匆說完話便真的不再理他了,楊柏聖吃了閉門羹退回座位,轉轉原子筆,又轉向斜對面的小芹:
「小芹,我們去幫大家買咖啡怎麼樣?」
話未歇,馬上挨她一記犀利的白眼:「小芹是你叫的嗎?」
那一次的東海古堡夜遊,小芹就此和楊柏聖結怨。誰叫他不改惡作劇本性,故意丟下小芹一個人在黑幽幽的地底隧道中游晃了五分鐘,那五分鐘,令她一見到楊柏聖出現就猛捶他的肩、他的手臂,然後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最後還得要他三跪九叩地懇求才肯起身繼續走。
雨喬和楊柏聖那群死黨愈來愈熟,期末考快到了,大家常常相約到圖書館念書,楊柏聖通常是那個最常到處游蕩的人;比起他的不安份,雨喬就沈穩多了,一待可以待上一兩個小時才去上厠所,回來後繼續努力;而小芹,知道楊柏聖的死黨之一偷偷喜歡她,偶爾在舒展掠髮的小動作之間,很狡猾地,故意和對方眉目傳情。
「嗨!學妹,在用功啊?」
她頓了一下,尋聲抬頭,四五名大四學長姐朝這裡走來,宇喬帶頭,個子嬌小的夏芸學姐摻雜在一群學長中,幾乎看不見人。
「順利嗎?看妳好像很頭痛的樣子。」
宇喬來到她身邊,右手撐在桌面俯下身,瀏晃一下攤開的參考書,他穿著毛線背心的胸膛緊鄰她的背,暖暖的鼻息吹拂得她耳畔酥麻。雨喬一下子退避到旁邊的小芹身上。
「雨喬!」
小芹大叫一聲,猛撫被撞疼的肩膀,宇喬則愕愣面對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我…剛剛已經解開難題了。」
「喔…那就好,加油喔!」
宇喬先離開桌面走開,接著是夏芸學姐親切地對她揮揮手,跟在宇喬的身後。
「你吃錯藥啦?見到學長像見到鬼。」
小芹壓低聲音責怪她剛剛的唐突,雨喬用筆桿搔搔太陽穴,很認同:
「我真的…有點怪。算了,我要去洗手間。」
「啊!我也要去。」
沖了水,強勁的漩渦一股腦往下席捲,然後蕩漾著乾淨水光慢慢浮昇,馬桶的白瓷凹槽又還原一洪靜潭。站在厠所,有點不想出去。
她如釋重負地吐口氣,推開門,小芹已經在洗手台洗手了。
「小芹,問妳一件事喔!」
「問呀!」
「如果一個人在意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連很小的一舉一動都很在意,那表示什麼?」
小芹沒立刻回答,咧開嘴,皺起眉頭,作出一個怪異的表情,雨喬低下頭,仔細用肥皂搓抹每一根手指:
「我猜…我想…我覺得…這該不會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喜歡就喜歡,不然還能是什麼?妳幹嘛?這是明天物理學的必考題嗎?」
「我只是好奇嘛!」
「妳真的喜歡上宇喬學長了?」
嘩啦嘩啦。她驚惶地看著老謀深算的小芹,任水龍頭的水花放肆奔流。
「那麼…明顯嗎?」
「嗯…還好啦!不過,你們兩個住得那麼近,近水樓台啊!而且大家都看得出來學長特別照顧妳,會發生感情也是很正常的事。」
嘩啦嘩拉。她的手還是擱放在水龍頭下,任它逐漸冰冷。
「發生感情是指我一個人,還是雙方?」
「這個嘛…」小芹瞟瞟她緊張的神色,幸灾樂禍地宣布答案:「妳一個人單戀啦!」
雨喬悶悶別開臉,關掉水龍頭,小芹趕緊上前搭摟她的肩加以補充:
「妳也知道,學長那個人是灘溫水,不冷不熱,很難看得出來。」
「那一般…要怎麼知道對方是不是也有意思?」
「欸…如果對方也有意思,應該多少都可以感覺得到呀!就是第六感的直覺嘛!」
「直覺…?萬一猜錯了呢?」
「哎唷!哪可能百分百地準嘛!好啦!要是對方對你的某些動向有所期待的話,那應該就是了。」
身為工學院學生,為什麼她會突然萌生「喜歡」這麼不屬理性領域的念頭?
大概是因為那天聯誼小芹所提的「在意」問題吧!又或許是那個晚上她和宇喬兩人意猶未盡地玩起誰先轉身走人的遊戲。也有可能,這個可能性最大,是她讓一下午密密麻麻的程式弄昏頭了。
當她自書本抬起疲倦的視線,很直接的一個角度、很剛好的一道方向,總會觸見隔了幾桌的宇喬,她喜歡看他被陽光映照得化作金棕的髮,亮閃閃像沾了一層霜,偶爾他會用修長的手指撩撥垂落的瀏海,動作輕短而舒適,宛若白貓正慵懶梳舔它高貴的長毛。
她知道她和學長的默契好比磁場的南北極,不論何時何地,總會自然相吸,不變的定理,沒有為什麼,雨喬就是知道,所以往往在他抬頭之前,便先一步轉移視線,佯裝看看書、和小芹耳語,因為學長毋需知道,他們之間早已存在著微妙的磁場定理。
社團因為期末考暫停一周,為了節省時間起見,雨喬還是會帶直排輪上課,往返各棟上課大樓很方便,路經體育場之際她破例停了下來,原本變得冷清的球場忽然又變得熱鬧,圍觀的人很多,似乎是某個廠商在舉辦活動,她的留連忘返,只因瞧見宇喬縱橫籃球場的熟悉身影,這場鬥牛比賽競爭得比以往激烈,有人說優勝者可以獲得高達萬元的大獎。
「宇喬!」
球友將籃球迅速傳給了他,他就地朝籃框高高躍起,有另一個人,也在這時做出同樣的動作,雨喬伸手掩住了嘴,望著兩道黑影在空中猛烈撞擊,然後雙雙墜地。
「宇喬!」
「暫停!暫停!」
「快看看有沒有怎麼樣?站得起來嗎?」
觀眾紛紛踮高腳尖想要一睹戰况,雨喬小得可憐的視野很快就被圍堵住,唯一的訊息來源是來自球場上雜亂的擾嚷。
「雨喬!妳還在這裡看球賽呀!」小芹溜著直排輪過來,用力拍她一掌:「下一堂要考試了耶!再不走就要遲到囉!」
雨喬訥訥應個聲,任由她拖著自己往教室前進,在漸漸拉開的距離下,她終於看見宇喬扶著同伴的肩站起來,瀏海散亂、汗流夾背、眉宇痛苦地深鎖,樣子有些狼狽。
下課前,聽說宇喬學長扭傷腳了,就醫後已經返家休息。
她雙手抓牢胸前的背包肩帶,舉起手,敲了一下,玩起指甲來,片刻,繼續敲了第二下。
「我就猜到是妳。」約莫三分鐘,門縫出現宇喬一如往昔的笑臉:「久等了,沒想到從客廳走到這裡要花這麼久的時間。」
她走入玄關,注意到他左腳踝上纏裹著透黃的白紗布,空氣中依稀一股膏藥味。
「你不用柺杖?」
「又不是骨折,沒那麼嚴重。」
「那…什麼時候會好?」
「過幾天吧!」
「是幾天?」
他笑她的天真:「妳可問倒我了,總不會是今天或一輩子吧!」
雨喬點點頭,淨巴著他落了一半地的左腳,似乎再多看幾眼就能看出痊愈的日子。
「學妹,我們別再罰站了吧!」
「嗯?」張望四周,發現他們還待在玄關。
「進來坐坐?」
「不用了,我只是來…慰問。」
雨喬搖搖手,走出玄關,宇喬則要伸手關門,她不期然轉身,說:
「學長,你吃飯怎麼辦?」
「妳忘了我還有一倉庫的泡麵嗎?」
「……我今天不用打工,幫你煮一些東西吃好嗎?」
「好呀!」
放下輪鞋和背包,她直接走進厨房翻冰箱,東湊西湊幾樣可以伴著下飯的食物,宇喬自己待在客廳看電視,無聊地轉了幾台,便會開口問她需不需要幫忙,雨喬也毫不客氣地回拒,說負傷的人不可以不自量力。
「真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妳。」
「我每一次來,你都要說一次嗎?」
「我只是覺得這樣好像在把你當作傭人使喚,挺過意不去的。」
「學長也常常當我免費的家教老師啊!這叫禮尚往來。」
「是啊!不過…這種禮尚往來的日子快結束了,妳什麼時候搬走?」
「呃…寒假,下學期快開學的時候吧!」
「也就是…期末考一結束就看不到妳了。」
「嗯…但是,學長已經養成好習慣啦!冰箱隨時都有食物可以煮,不單靠那些泡麵囉!」
「喔!那個呀…」他頓悟地笑了一聲:「替冰箱補充食物,是我每天都會想,不知道雨喬今天會不會再過來可憐可憐我這個以泡麵維生的學長。」
咚鏘咚鏹!她拿在手裡的鍋子和湯勺全滑入水槽中,一時驚天動地地作響。
「怎麼了?」他伸長頸子探問。
「沒有,手滑,沒拿穩。」
濕淋淋的雙手在身上抹一抹,將東倒西歪的鍋子和湯勺撿起來,沒看他。
這…這…該不會就是小芹所說的,期待?
倒是看得出來宇喬很期待桌上整齊擺列的三菜一湯,兩道青菜和一尾秋刀魚,加上芋頭排骨湯。
「妳為什麼坐那麼遠呢?」
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望著雨喬拉了張椅子遠遠坐在厨房口。
「這裡…方便洗碗。」
「那也是吃飽飯的事,先過來一起吃吧!」
「學長先吃吧!我還不餓。」
她活脫像一隻受驚的、提高警覺的野生動物,躲踞在自己的安全範圍內。
「平時都一起解決的,怎麼今天把這麼多菜都推給學長?」
「學長是病人嘛!應該多吃一點。」她看了一下天花板,不放心地加補一句:「因為學長的腳受傷了,所以我今天才…才自動過來幫忙的,沒其他意思。」
「我知道啊!」
他不明白的是,雨喬毫無理由劃清界線的動作。雖沒輒,還是自己先動手夾菜,嘗了一口,說這道高麗菜很對味。
「我隨便亂煮的,根本不知道你的胃口是什麼,啊!夏芸學姐的手藝就很好喔!」
「怎麼沒頭沒腦地提到夏芸?」
「會沒頭沒腦嗎?我是說,如果由她來做,味道肯定更棒。」
儘管平常就知道這學妹怪了,可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發作。
雨喬曾經注意到陽台上晾曬的衣服,猜想如果是夏芸學姐,一定還會周到地幫忙把衣服收進來,而她,不好越雷池一步,呆坐著尷尬半晌,便跑去放念念出來,替牠準備狗罐頭。
「學長,這陣子要照顧念念也不方便吧?要散步、要餵食的…」念念吃得很猛,整張臉幾乎埋進盤子裡,看得她不停咯咯笑:「不如我先代勞吧!」
「那最好了,求之不得,幸虧有妳……」
「啊!不要誤會,我只是…」
「只是因為學長受傷了,便勉為其難地幫我這個忙,對吧?」
勉為其難是沒有啦!但為了夏芸學姐而決定同他保持距離的念頭倒是真的。
距離的遠近她還不太會拿捏,一把尺,上面畫有幾個關鍵刻度,宇喬捉摸不清的心意、雨喬若有似無的悸動、以及夏芸學姐那不可動搖的情感地位。若有人能明白告訴她該在幾公分、幾公尺、甚至幾公里的地方打住,那麼她會牢牢固定自己,再不越過原點的界線分毫。
「學長,那我先回去了。如果…需要我幫忙,不要客氣。」快八點的時候,她起身離開,在玄關看著他,步步倒退出去:「人家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見她又無意識地在解釋,宇喬現在覺得好玩了:「謝謝妳,鄰家女孩。」
「念念就暫時交給我了,你在家的時候我會帶它來,因為要讓你看看念念嘛!」
「再次謝謝妳……欸!危險…」
她倒退的腳跟撞上凸起的門檻,整個人往後仰,雨喬運動神經本來就不錯,右手及時抓住門緣,左手想去撐抵牆壁,不料掌心輕拂過的竟是宇喬傾俯而來的肩膀。
她多不願意此刻宇喬學長演出陳腔爛調的英雄救美,因為…因為……因為他的腳扭傷了!
「學長,小心!」
當下站穩,雨喬用盡全身力氣去支撐他失去平衡身體,對她而言這重量有點不堪負荷,所以她不敢動,深怕宇喬因此不支跌倒;她也不敢東張西望,淨睜著錯愕的眼睛瞪牢前方的布咕鐘,正好整點,一隻小白鳥從小門冒出來,一邊抖著身體一邊啼叫,一聲、兩聲、三聲……她暗暗詫異自己的心跳竟能如此清晰,而且還有加快的趨勢。
「反而…被妳救了一命。」
宇喬的鼻子和嘴巴似乎正貼著她的長髮,她知道那輕微的嘆息與他偏低的聲音近在咫尺,近得無法用尺測量,因為這份深刻的感受就在她心裡,心,可以俯拾即是,也可以寬闊莫測。
「你…還好吧?能站嗎?」
「可以的。」宇喬移開身子,兩隻手都搭在牆壁上,笑:「剛才好驚險,妳嚇到了?不然…怎麼臉色比我這個受傷的人還差?」
她茫茫然看著他,和他後面那只安靜下來的布咕鐘,現在極差的臉色是因為發現自己已經不小心丟了那把尺,就在鐘聲開始倒數的時候。
「來,妳的車票。」
楊柏聖必恭必敬地奉上淺綠色的火車票,雨喬和小芹正在學校餐廳用午餐。
「謝謝,讓你跑一趟路。」
「不要緊,反正我也要預購返鄉車票嘛!對了,為了感謝我,妳的車票用過後可以送我嗎?」
「你要車票做什麼?」
「就當我有收集車票的習慣,像集郵那樣。」今天他神秘兮兮。
雨喬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又問:「對了,你吃飯了嗎?」
「剛剛和同學在麥當勞吃過了。」
小芹斜眼看著他順手拉開一張椅子在對面坐下,沒好氣地:「吃過了幹嘛還坐在這裡?」
「問問兩位小姐寒假期間有沒有什麼計劃。」
「有計劃也不會找你。」
「那就由我來找妳們囉!」沒讓小芹的吐槽先出口,他馬上接話:「去谷關溫泉怎麼樣?」
雨喬詢問般地看看小芹,小芹對溫泉頗為心動,所以也沒立刻拒絕,只是聳肩。
楊柏聖說他的親戚在谷關有一間小木屋,可以無條件提供住宿,雨喬沒意見,小芹則為了擺架子說要再考慮幾天。
「溫泉是好,可是一想到寒假還要見到那傢伙,心裡就是不舒服。」
去上課的途中,小芹還在碎碎念。
「寒假一個月那麼漫長,如果沒找同學或朋友出去玩一玩,多無聊。」
「真的耶!」經過認真的分析,她深表同意地頷頷首:「對了,雨喬啊!打寒假起就見不到宇喬學長了吧!」
「上課的時候偶爾還是可以見面嘛!都是同系的。」
「他呢?有沒有什麼依依不捨的表示呀?」
「嗯……」
佯裝努力回想,雨喬不願讓小芹分享宇喬學長窩心至極的話語,就算小芹知道,她也無法體會雨喬所擁有的美滿感受。
下午沒課,帶念念到附近公園散步了半個鐘頭,才硬拖著好玩的牠回公寓。
宇喬住處的鐵門關著,裡面那道硫化銅門卻是半掩,隱約聽得見屋子裡他和另一個人的對話聲音。
雨喬拉住念念,透過門縫,望見了宇喬和夏芸學姐,他坐在沙發上,夏芸學姐則蹲在跟前,長長紗布鬆散地躺在一邊。
「已經消踵了,太好了。」她大嘆一聲,氣很長,卻藏不住欣喜。
「其實前幾天已經不怎麼痛了,醫生就愛大驚小怪。」
「怎麼能怪醫生?這種扭傷不可以大意呀!」夏芸學姐拾起紗布,朝厨房走去,將紗布丟進垃圾筒:「我買了一些豬腳過來,膠質很多,不管你愛不愛吃,總得甘心領受。」
「妳都已經大費周張地買來了,我哪敢那麼不識相。」
她停下撥開塑膠袋的手,溫雅的眼神轉為嚴肅、受傷:「那就是跟我客套了?」
「不是,妳老這麼照顧我,如果我還不懂得感恩,那我這個人豈不太差勁了?我是這個意思。」
於是夏芸學姐看著他的眼神褪去了嚴肅和傷口,換成一抹亮麗虹彩:
「不用感恩,不過我要你記在心裡,就好。」
「怕是我拳頭大的心臟不夠用來計算妳這四年來的恩情。」
夏芸學姐微笑不語,圍上自己帶來的圍裙,動手處理尚未退冰的豬腳,宇喬學長還是坐在客廳沙發,振筆疾書,桌上放了兩本相同的參考書,想必是在抄寫夏芸的筆記。
「咦?怎麼沒看到念念?」
忙到一半的夏芸學姐正在觀察瓦斯爐上的火勢,順口問起。
「雨喬帶牠出去散步了。」他也在忙著抄筆記。
「這學妹現在是你的得力助手囉!」
「不管有沒有扭傷腳,平日雨喬就幫了我不少忙。」
「你呀…誰叫你那麼愛打球,不懂得節制,嘗到苦頭了吧!」
「那是個手機廠商辦的活動,不參加,太可惜了。」
「為什麼?」
他停下筆,琢磨最合適的答案,然後再度低頭寫字:「為了一個很特別、很珍貴的機率。」
「什麼?」夏芸學姐不懂,拿獎,靠的應該是實力,而非運氣。
「沒什麼,對了,等一下雨喬回來,邀她一起吃好嗎?」
「當然好,我連她的份也準備了。」將一包中藥小心倒入鍋裡,用湯勺慢慢攪動,滿了四圈,她忽然故意表露開玩笑的醋意:「我說學長啊…你為什麼這麼疼我們的雨喬學妹呢?」
「很怪嗎?」
「不是怪,和其他學弟妹比較起來,你是偏心多了。」
「我們有很多雷同的地方,怎麼說呢…雨喬,像妹妹。」
五點整,布咕鐘裡的小白鳥準時現身,不徐不緩地啼叫,異常響亮的叫聲充斥門外格外寂靜的一隅,只有念念時而呼出的喘息,猶如在詢問她為何在門外佇立不前,然後進前去舔拭她的指尖。雨喬微微動了動手指,發覺抓不住任何東西,連空氣也無能為力,手是空的,當然,因為她丟了那把尺,因為不再需要了,尺上的刻度從未有過她的刻度,只有宇喬和夏芸,各踞一方,兩兩相對。
雨喬第一次的放棄,非因宇喬死去的女友,亦非夏芸學姐。
「學長,我把念念帶回來了。」
念念和她一進門,宇喬和夏芸學姐很高興地招呼她吃飯。
出乎她意料之外,原來還有個「妹妹」存在在他們的磁場空間,「她」才是真正的南北極。
「我來餵念念。」
走入厨房找狗罐頭,念念興奮非常地跟在雨喬身後,纏著她將香氣濃烈的肉塊倒入盤中。
念念又將臉鑽進盤子裡,不理她安置在短毛上的手有意無意的撫移,雨喬闔上眼,學著牠將臉深深埋入膝蓋,試圖逃避乍現的失落感,這跟難過不太一樣,她說不出原因,只覺被重重地當頭棒喝,那疼,直叫人想掉眼淚。
她終於懂了,放棄,需要壯志斷腕的決心和勇氣,來克服和「被放棄」同樣比重的傷痛。
期末考在緊湊的一周內結束了。
雨喬收拾好簡單行李準備去搭車,楊柏聖和他的摩托車還在樓下等。
鎖好大門,不自禁看看對面房門,然後提起行李袋。
「雨喬。」
她回過身,等著他用不再跛的腳從房間走過來。
「要回家了?」
「嗯。」
「搭火車回去?」
「嗯。」
「那要小心喔!」
「嗯。」
如果他當她是妹妹,那麼她會乖乖的,乖乖的,不再有任何期待。
「學長,我要趕火車,不能說太多道別的話。」
其實,是腦袋空空、笨笨的,她不會道別。
「也對,下學期再見了。」
「嗯。」
「對了,雨喬。」
她又轉身,見他將一只用淺藍色紙包裝好的長方物體放進她的手提袋。
「那是什麼?」
「別拿,等上火車的時候再看,是我給妳這位鄰居的踐別禮。」
「可是…」她什麼也沒準備。
「別太在意,反正這禮物沒花到我一毛錢。」
說真的,她也無心拆禮物,連一點好奇心也沒有,楊柏聖載她直奔火車站,她麻木地在安全帽裡反覆呼吸,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炭,除了呼吸,再無其他多餘的動作,楊柏聖說她今天有點恍惚,是不是考不好,她搖搖頭,連對期末考的考題都有點失憶。
兩人雖然搭同一班北上的火車,卻是不同車箱,他離開前再三叮嚀她要將車票留給他。
雨喬對著窗外風景發呆了一會兒,想起禮物還放在手提袋裡,鄰座的歐巴桑閉著眼睛在打盹,她盡量不發出過大聲響地將包裝紙慢慢分解,這禮物說重不重,說輕又有些份量,她的問號也跟著這麼不上不下地懸蕩,直到包裝完全卸去。
一隻手機。
美麗的銀色與她睜大的明眸相輝映,十分燦爛。
原來,他說的機率,不是指著贏球,而是與他有很多雷同地方的雨喬。
所以,他說這禮物花不到他半毛錢,因為宇喬學長已經投注他那天的淋漓汗水和腳傷的疼痛,替她贏得了這隻昂貴的手機。
列車經過一段顛簸窄徑,散張的包裝紙一下子就滑到座位下,雨喬緊握住他準備已久的禮物,也緊咬著唇,鄰座的歐巴桑依然睡得沈,鼾聲間間斷斷地響,她只能將額頭靠抵冰凉的車窗,任由長髮斜披著遮掩她低垂的半邊臉,狠狠地、狠狠地忍住一種弦然欲泣的衝動。 雨喬還有一個剛上高一的弟弟,和爸爸住在新竹。回到台北後的第五天,爸爸帶著弟弟北上,一家離異的四口一起在一家高級牛排館用餐,雨喬慢吞吞劃分眼前將近一千塊身價的牛排,聆聽媽媽詢問弟弟一些生活鎖事,偶爾回答爸爸比較屬於人生方向的問題,那一客昂貴飽滿的牛排,她食之無味,只得猛灑黑胡椒,直到媽媽出聲控制她的飲食。
但她只能這麼做。用刀刃切割、再用叉尖刺透肉塊,都是不停重覆的動作,她想擺脫每一次一家見面時也同樣反覆著的尷尬,所以只好灑黑胡椒。
「爸媽他們為什麼不再結婚?」
逛名牌專櫃的時候,弟弟悄悄移動到她身邊,一手撥動架子上的衣服裝作忙碌,問她。
私底下,爸爸會向她問起媽媽的近况;弟弟也透露過,媽媽一直都擔心爸爸胃出血的毛病。雨喬真的不懂,他們兩人都還關心對方,他們彼此都沒有再婚,而,他們似乎也沒有復合的打算。
爸爸替她刷下近二萬元的置裝費時,雨喬想起了宇喬學長,或許學長會懂,他們刻意形單影隻的原因。
「這次是班上第二名,地理考差了。」弟弟報告成績時顯得幾分懊惱,後來又大言不慚:「算了,第二名,下次還有一個獨一無二的進步空間。」
令人欣慰的是,在新竹過著另一種生活的弟弟很懂事、很努力,行事果決又上進的姐姐是他的偶像,他仿效姐姐以獎學金為目前的最大目標,雨喬自己可以很驕傲地說,她和弟 弟都很爭氣。
「新手機?真漂亮。」
媽媽開車回家的路上,瞥見雨喬手裡正在把玩的銀色手機,說很適合女孩子。
「妳買的?」
「不是。」
「爸爸送的囉?」
「……抽獎抽中的。」如果說是學長送的,勢必得解釋一大堆。
她沒讓媽媽知道和奕分手的事,所以媽媽向她提起前幾天在世貿見過他,她說那孩子上大學之後長高了,感覺像大人,不再青澀莽撞。
奕的家不遠,隔了兩條街而已,交往的時候兩人常常會在巷口不期而遇,分手了,這樣奇妙的緣份似乎也跟著中斷,直到過完農曆新年,雨喬始終都沒再見到他。
寒假的火車站從未冷清過,不管是不是周末,南下北上的旅客總是來來往往,連買車票都得稍稍排個隊。
小芹家住台中,前往谷關泡溫泉之前,他們約在台中火車站見面。小芹找了三位朋友,聽楊柏聖說他也找了四個帥哥,正好五對五。
「喂!」
肩膀被輕輕拍兩下,雨喬回頭去看排在自己後面的人,叫了出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來台北玩呀?」
「是我,我也來買車票,台北是我的戶籍地。」
楊柏聖洋洋得意地說明,顯然雨喬吃驚的表情很令人滿意。
「你住台北?那天搭火車的時候怎麼不說?」
「嘿嘿…為了給妳驚喜啊!」
喜,她不敢說;驚,倒是達到他預期效果了。
「來,給我。」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什麼?」
「上次答應要給我的火車票。」
雨喬打開背包,在一堆女生雜物中搜找半天:「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收集的?」
「我收集的,是更抽象的東西。」
「抽象?」
「原來我們都住台北,那天幫妳買車票才發現的,所以這張車票證明我們有緣。」信誓旦旦地解釋完畢,然後反問沒有反應的她:「妳是不是覺得收集緣份這個想法很無聊?」
「不會呀!」雨喬搖搖頭:「這種紀念品我也有,雖然只收集了一樣。」
「是什麼?」
「是秘密。」
她沒讓任何人知道,很久以後的未來,被夏芸學姐發現了。
『我早猜到了,雨喬,女孩子的事…畢竟只有女孩子最能懂啊……』
夏芸學姐這樣的神情真美,猶如剛剛聆聽完別人的苦惱,而浮現出心疼、憐憫的微笑,只是她頓時又成為受害者地抖顫薄唇,試圖抗拒長久下來的傷楚。
『明明猜到了,我卻裝作不知情……雨喬,我裝傻了多久,妳也打算跟著沈默多久嗎?妳的委曲,只讓我更憎惡自己……』
她從未知道,自己的逃避竟能傷害夏芸學姐如此深絕,在很久很久的以後。
前一班列車剛走,出月台的人很多,楊柏聖走在前面打先峰,雨喬依循他所闢出小小路徑跟著,在幾度的擦撞塞擠後,兩人終於順利踏上月台。
月台,很衝突的空間,相聚和離別都在這一方長形的水泥高台上演。
高中畢業後,她在這個月台送走考上南部大學的奕,現在,又在同一個地點與他重逢,在他們分手的三個月後。
「妳認識的人嗎?」
一旁的楊柏聖見她半驚半怔地和前方的大學生互望,兩人的表情大同小異。奕緩緩將放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拳頭局促不安地鬆了又握。
「是妳…前任男朋友?」
楊柏聖很敏銳地察覺出來,雨喬卻連該不該承認這「前任男友」都不知道,因為奕的身邊和她不一樣,奕的身邊不是空的,端立一位個子不高的女孩,神情和氣質和夏芸學姐幾分相似,可惜的是缺乏那麼一點自信,以致她的身高和五官在人群中並不是那麼鮮明。
雨喬向前走去。
雨喬的個子高挑,穿低腰牛仔褲十分好看,小芹說再加上一頂棒球帽就比男孩子要帥氣了。有時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是男孩子,只是和奕有過把酒言歡就能了斷的私人恩怨而已。
雨喬自己也好奇著,和前任男友相遇的場面會是如何?
「好久不見了。」
她在奕面前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停住,媽媽說的沒錯,奕長高了,像大人了,很有擔當地牽住身邊女孩挨過來的手。
「真的,妳…好嗎?」
「很好。」其實,那些對話根本不是她所預想過的,連她主動過來交談的舉動也在意料之外,可是,這種莫名勇氣的感覺還不錯:「你看,雖然瘦了一點點,不過最近的食欲又慢慢恢復了,我想…應該不致於得到厭食症吧!」
「雨喬,妳…厭食嗎?」
「呵呵…我說過不用擔心呀!那邊的朋友都很夠義氣的,彼此照顧,你知道,受傷的人自己一個是捱不過的,幸好你和我不一樣,你不孤單,看到你現在過得不錯,我很高興。」
「雨喬,我…」
「停,停,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最需要的可不是道歉之類的話,而是親朋好友的加油,我們還是朋友吧!替我加加油,我很快就能痊愈了。」
「嗯…我們當然還是朋友。」
「那就不要一副欠我一千萬的樣子。」她看看錶,然後對他又笑又揮手:「我的車班快到了,下次再見囉!」
「雨喬…」
他喚她,她停住,回過頭。
真的,月台上的相聚與分離,反覆重演。
「你說我堅強,我只好堅強了。」
她照車票上的車厢號碼跑到月台的站牌下,楊柏聖晚了幾步跟上來,挪挪肩上背包,順便瞧瞧正在撥瀏海的雨喬。
「妳很壞喔!」
「什麼?」
「還以為妳會上前甩他兩巴掌呢!剛剛擺出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魄,原來是想讓他內咎致死啊!」
「三個月前…我還想到他學校掀桌子呢!」
「嘖嘖!最毒婦人心,我看那傢伙這下子非要寢食不安了。」
沒辦法呀…她受的傷可不單寢食難安一個病徵而已,只是許多的後遺症不為人知。所以,所以小小的惡作劇…應該不為過吧!是嗎?親愛的、傷人的奕。
雨喬微微側過螓首,發現那個女孩子也正在看她,她的眼神很複雜,匪夷所思,除了沒有安全感之外,滿是微妙的警戒和歉意。
警戒,想當然是因為雨喬出其不意的出現;那歉意是…是來自對方早就知道她和奕之間的故事了?
雨喬想起第一次和宇喬一起吃泡麵,他燙熱的手,曾經安穩地放置在她頭上。現在,雨喬也想將這樣的手,轉移給那個女孩子,告訴她,奕,就拜托你了。
谷關的小木屋很舒適,洗澡水都是溫泉,不過他們還是就近選擇一家溫泉飯店,去享受寬敞的大眾池和水療。
「不准你往這邊看!如果你要看,那就不准說半句評語;如果你非要說,那只能來點中聽的!懂嗎?」
小芹卸下身上密密包裹的浴巾前,半威脅半恐嚇地警告楊柏聖,楊柏聖點點頭,表示聽懂,又搖搖頭,掩住嘴,絕不針對她的泳裝造型有半點意見。
「燙、燙…」小芹小心翼翼下了飄著煙的池,讓水位慢慢及膝、及腰,然後整個人沈入水面之下又起來:「哇!舒服、舒服。」
「妳變老囉!」
雨喬笑她一臉幸福的模樣,像極那年在日本遇見的老婆婆,那個時段只有她們兩人在泡湯,天空飄著細雨,室外氣溫接近零度,婆婆對遠處高低起伏的山崚嘆出一聲長氣:
『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呢!』
奇怪的是,她對這種幸福的感覺似曾相識,會是什麼時候呢?
雨喬學著小芹浮出水面,緩緩抹去臉上不停淌落的水滴,周遭上騰的熱氣讓她有些呼吸不過。對了,吃泡麵,和學長在一起,一人一碗,她吸進香噴噴的水蒸汽而因此窒息了幾秒,卻是一種愜意、一種美滿。
雨喬「噗通」一聲再次沈入水底,小芹以為她玩興正起,等她上來的時候說要比憋氣。
不是的,小芹,她下沈,是想把學長的一字一語、一顰一笑一並沈下去,深深地,不再浮起。
「小芹,妳本人可不能參加憋氣比賽,會死人的。」
楊柏聖難得正經八百地提醒她,她則兇巴巴地回話:「為什麼?」
「妳一下去,水位就升高,看,現在淹到我鼻子了。」
「你!」
小芹怒不可遏,奮力撥撩眼前的水花,朝楊柏聖追打而去。
「別追!別追!注意海嘯呀!」
「你還說!」
「小芹,我要語重心長地告訴妳…」
「不聽!你給我閉嘴!」
「小芹,真的,冬天胖起來很難减喔!」
「不要你管啦!」
兩人在池子裡大興追逐戰,別說其他客人紛紛走避,連雨喬他們也因為丟臉而悄悄離開,直到楊柏聖渾身狼狽地來作蒸汽浴,雨喬向他問起小芹的行踪,小芹還在大眾池。
「小芹,妳還要泡啊?」
「嗯!」
「別理楊柏聖的話,他是故意作弄妳的。」
「可是…雨喬…我真的有變胖啦……」
女人最受不了有人老實坦白地指出身材缺陷,小芹一氣之下,決定泡出一身汗好消除過多脂肪,雨喬來來去去喚了她幾次,她就是不起來,直到雨喬逼著楊柏聖去道歉。
誰知,小芹昏倒了。
「小芹!小芹!楊柏聖,救命呀!楊柏聖!」
小芹軟綿綿地滑入水中,嚇得雨喬趕緊托住她的胳臂,尖叫。
「讓開!我來!」
楊柏聖當下收起嘻皮笑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小芹拖到岸上。
「我…我去找人過來!」
雨喬匆匆跑出去,過沒多久便帶了兩位工作人員回來,竟看見楊柏聖已經自行為小芹作人工呼吸了。
「咳!咳咳……你幹什麼啦!」
小芹嚴重地咳了幾下,抹抹嘴,一巴掌朝他左邊臉頰甩去。
雨喬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的人工呼吸,所以愣住了,兩位工作人員則弄不清楚現下狀况而面面相覷。
「我…我在救妳耶!」
楊柏聖是第一個回神的,摀著發疼又發燙的臉頰抗議。
「哼!我又不沒喝到水,別以為每個昏倒的人都需要人工呼吸。」小芹也不是省油的燈,精神奕奕地爬起來,抓起浴巾披上,對他嗆辣辣地吐舌扮鬼臉:「色─狼。」
從此,楊柏聖和小芹的個人恩怨結得更深,小芹或站或坐都罵他是「溫泉之狼」,楊柏聖則故意拿著牙膏、牙刷不放,說自己失「吻」於母夜叉,恐怕嘴巴要爛掉了。
「雨喬。」
向家裡報過平安,剛把手機收好,發現楊柏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
「你不唱歌啦?」
小木屋裡卡拉OK的設備齊全,一行人正拼命點歌、搶麥克風,吵得根本沒辦法在屋內講電話,所以她來到外面草地,寒冬使得蟲鳴都消聲暱跡。
楊柏聖私下出來找她,是希望她別誤會下午的那個「人工呼吸」,他說那是情急之下的反射動作,還說是因為被她嚇壞了。
「我?」
但昏倒的是小芹呀!
「我頭一次看到妳那麼慌張,用一種快哭出來的聲音拼命叫我,那時候我以為小芹要死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又趕緊備註一句:「啊!別告訴小芹,不然她又要說我咒她早死。」
她笑呵呵地點點頭:「其實小芹應該向你道謝,不過,她……」
「我知道,我們兩個是冤家,她若向我道謝,我掉的雞皮疙瘩可真會把我淹死。」
「那我就代她向你道謝好了,謝謝楊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盡。」
「嘿嘿…在池子那兒妳那麼賣力地叫我的名字,就讓我很高興了。」
雨喬想起自己六神無主的樣子,登時語塞,楊柏聖默默望了她一會兒,聲音放低:
「妳…對我是不是多少有那麼一點點的感覺了?」
「什麼感覺?」
「喜…喜歡啊!」
「沒有。」
她圓睜著明眸看人的時候,顯得很無辜,但楊柏聖當下被一箭穿心,愣了愣,說:
「不用回答得那麼快吧!」
「是你問題問得太早了,我們才正要成為好朋友,你就想跳級?」
「總得姑且一試啊!正所謂…You must give it a shit.」
他才說完,雨喬立刻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得太厲害了,索性捧著肚子蹲在地上。
「什麼啦?」
「你…你…你英文很差喔!」
「我哪裡說錯了?」
「是shot,不是shit,shit是狗……便便。」
楊柏聖跟著蹲下來,等她笑得差不多了,便伸出手指住雨喬的眉心,她馬上收回笑聲。
「幹什麼?」
「好多了。」
「什麼好多了?」
「妳原本很不快樂的眉頭。」
近距離下,雨喬方才察覺楊柏聖笑的時候,左邊臉頰會泛起淺淺的酒窩,猶如蜻蜓在其上輕輕點水,起的漣漪不大,卻足夠推動她一潭憂鬱的死水,淨化。
隔天,他們去爬附近一座小山,小芹很快就疲累,吵著中午要吃山羌肉,楊柏聖在後面吐槽:
「山羌沒有,山豬倒是有一隻,妳趕快自己攀到竹竿上,我們好在下面生火。」
「你…你敢說我是…是…」
「是什麼?大聲點呀!」
「混蛋!」
小芹就地抓起一塊還不算大的石頭,朝他扔過去,楊柏聖輕輕鬆鬆躲過,沒想到更後頭的雨喬因此被擊中,「啊」了一聲按住前額。
「雨喬!對不起!」
小芹驚慌失措地正欲上前,沒想到楊柏聖已經比誰都快地來到雨喬身邊探視。
「狗腿。」
小芹撇撇嘴,繼續和同伴往上爬,其他人也很識相地遠離下方的那一對,雨喬眼見自己和楊柏聖落後許多,急忙要跟上去。
「我沒事,快走吧!」
「額頭很紅呢!真的沒事呀?」
「沒事,沒事。快走啦!」
「好!五秒鐘之內趕上。」
「喂…」
他精神抖擻地拉起雨喬的手,向前邁進,雨喬腳步卻慢下來,彆扭地盯著自己被他牽握在掌心的手。
他的手和宇喬學長的不一樣,沒那麼燙熱,多了許多的繭,所以粗糙結實,雨喬喜歡那繭摩擦自己手背的感覺,有點刺痛,但即使閉上眼也能知道自己被人拉牽著,不致迷失方向。
『妳…對我是不是多少有那麼一點點的感覺了?』
昨日他的話,曇花一現,在這個敏感時刻。
「啊!山豬!」
她大叫一聲,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指向斜前方草叢,楊柏聖被嚇著了,小芹他們則探頭探腦地張望起來。
「好像…是我看錯了。」
她吐吐舌頭,向前走去,楊柏聖若有所思瞧了瞧她矯捷的身手,才慢吞吞跟上。
「剛剛那頭山豬真會壞事。」
對於楊柏聖的發言,她沒吭聲,因為心虛。
「所以妳才故意把它請出來,是吧?」
她還是不應,和他心知肚明地四目交接。
「應該不是我單方的錯覺,剛剛…我們的感覺很好。」
感覺,這名詞皇袍加身地晉升為她和楊柏聖之間的曖昧用語。
「雨喬,我明白了,現在還不是跳級的時候,不過時機總有成熟的一天吧!可不可以…下次,別再讓山豬跑出來了?」
他誠懇地要求,還是能逗她噗嗤一笑。雨喬很想告訴他,他想為她撫平眉頭的心願成功了,不過不能真的讓他知道,因為楊柏聖這個人很容易得意忘形。
結束谷關之旅,雨喬和楊柏聖搭火車返回台北,車上,他曾向她借手機打電話回家找人接應,輪到雨喬撥打,按著鍵尋找電話簿,在「學長」那一欄停住。
常常,她會興起打電話給宇喬的衝動,每每在幾經思量後便作罷,不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理由,就是想不出接通後的第一句話。
楊柏聖問她在發什麼呆,她不是發呆,而是想起,這個寒假總會不經意想起有關宇喬的一些事,她走路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和朋友聊天的時候。
如果楊柏聖是溪底的大石,安穩、亙古、同時躍動著滋長青苔的生命力;那麼宇喬學長便是一顆下落不明的夜明珠,因為遺失了,才叫人無時無刻地掛念…它在幽謐的夜裡所綻放的璀燦。
「好棒的手機。」楊柏聖認出這款機型剛上市沒多久,廣告打得很兇:「得來不易吧!」
或許他知道雨喬曾經為了買新手機而謹慎地存下打工的每一筆錢,所以他說,得來不易。雨喬因此再度想起宇喬扭傷的腳,傷是已經好了,她卻對他跛腳走路的模樣不能忘懷。
「是啊!得來不易。」
雨喬喃喃地說完,別開頭去看車窗外亮麗的油菜花田,楊柏聖的心思還在手機上面:
「既然如此,可要好好珍惜,別再弄丟了。」
火車經過一座橋,又見油菜花田,金黃而明媚:「嗯。」
她的視線曾經錯過幾方花田,楊柏聖說的「珍惜」讓她分了神,雨喬趕緊挨近玻璃窗,重拾豁然開朗的視野,油菜花數大便是美的顏色,即使離得遠遠的,依然光燦。
當初,學長為了同她踐別才贏得這只手機。
如今,若是她因為這手機,而決定留下,學長,學長會怎麼說?
「小芹。」
「有。」
下學期開學後,通識課國文因為各班人數變少,老師便將兩班合為一班,讓教室坐滿學生,然後以嚴格的點名方式來控制他們的出席率。
大學中,有的老師隨性,對於學生的翹課習性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的老師講求紀律,每回開學的第一堂課便先言明曠課三次,一概死當,不容分說。
「ㄩ/ 喬。」
「有。」
「有。」
兩個聲音。
老師納悶地自點名簿上抬起眼,同學們則發出此起彼落的竊笑聲。
雨喬悄悄放下半舉的手,尷尬地、懊惱地和靠窗位子的宇喬對看一眼。
老師那邊雖沒想出辨識的法子,同學之間倒是私底下各給他們一個代號。
雨喬叫「小ㄩ/ 喬」,宇喬就叫「大ㄩ/ 喬」。
『為什麼妳不跟別人一樣,直呼我的名字?老叫我學長,怪見外的。』
一天,宇喬二度詢問她。
『我已經習慣喊你學長了。』
她丟給他一個敷衍了事的答案。
當其他學弟妹都熟稔地睨稱他宇喬的時候,雨喬還是學長不離口。
喊他學長,是要提醒自己同他只是單純的兄妹關係,單純的對面鄰居,單純的大ㄩ/ 喬和小ㄩ/ 喬。
儘管,那一天宇喬所展露的歡顏似乎並不是那樣單純,依舊輕淡如風,但她可以察覺出風向微妙的變化。
那天,她在開學前兩日返校。
『雨喬…?』宇喬在公寓電梯口遇到她,很驚訝:『妳…回來拿忘掉的東西?』
不是。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好比面對潑出去的水,頗具覆水難收的困難度。
『學長剛剛帶念念去散步?』
『是啊!念書念得很煩,想出去走走。』
一個寒假不見,念念又長大一些,看見雨喬很興奮,直朝她猛撲,牠強壯的力道有幾次險些把她撞倒。
走進電梯,在短暫而平穩的上升中,一股寂靜的重量沈澱下來,她低著頭,任憑壓制,宇喬則抬著眼,數算樓層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跳躍。
『我原以為…再沒機會在這棟公寓遇見妳了。』
『唔…』
『怎麼話這麼少?一個月沒見,變陌生了?』
『唔…謝謝你的手機,現在才道謝好像有點晚。』
『不客氣,啊!五樓到了。』
她迫不急待地衝回自己住處,關上門,推開每一扇封閉的窗,直到原本霉濕的房間裡充滿春風和新鮮氧氣。
『還是…去小芹那裡躲一躲好了,等想好台詞再回來。』
當下打定主意,雨喬抓了背包就往外跑,哪知立即被不明物體衝撞而來,突來的熱氣和毛屑弄得她很想打噴嚏。
巴著自己的是念念,站在不遠處前方的人影則是宇喬學長,似乎他就這麼一直待在門外。
『學長,再不把念念帶進去,被別人看到怎麼辦?』
『妳該不會不走了吧?』
『咦?』
『搬到宿舍的事,取消了嗎?』
她像一個失風的夜賊,先被念念逮個正著,然後由宇喬提出質詢。
只是宇喬的疑問純粹是疑問,小孩子就常將如是問題掛在嘴邊。
為什麼斑馬要叫做斑馬?為什麼彩虹沒有八種顏色?為什麼超人不在九二一地震的時候出來扶住傾倒的大樓?
最沒心機的問題,卻無從答起。
『不搬了。』
『要在這兒繼續住下去?』
『繼續住。』
『也就是…要留下來了?』
『嗯!留下來。』
然後他沒再說話了,雨喬一邊安撫念念,一邊等著他問為什麼。
『太好了,咱們還是鄰居。』
他展露一縷十分動人的微笑,他的笑靨很亮,卻不刺眼,宛若一輪冬陽,安適自在的光線,煦煦照進狹窄的廊道,她在,念念也在。
『我改變主意不搬了,手機…是不是也要還給你?』
『收下吧!踐別禮只是我隨便找來的藉口,不管妳搬不搬,都是我的心意。』
『什麼心意?』
才住口,她馬上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因為宇喬愣著,回答不出來,正因如此,她第一次明瞭學長也有怔忡結舌的時候,並非總是泰然平和。
他無法回答,只得靜靜地凝視她。這樣的凝視,可以是高深莫測,也可以是懵懂無知;彷彿短暫得不足一秒,又似乎已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冰雪聰明的雨喬其實不難猜出謎底,如果,她沒有因為強忍不住而打下那個噴嚏的話。
『感冒了?』
『不,我想,是念念的關係。』
揉揉鼻子,說要到便利商店買清潔劑好打掃房間,踏入電梯之際,宇喬出聲喊她。
『幸會了,雨喬。』
雖然,他的話語和她的回眸都是匆促的,但雨喬的確在電梯門關閉之前看見了,看見了他熬過長久等待的思念,以及她再也隱藏不住的喜悅倒映在宇喬清澄的瞳底。
直排輪社一個月後有場公演,戲碼是「人魚公主」,雨喬和小芹還是大一,於情於理都不可能擔任要角,儘管如此,每天下午三點半還是得抽空過來練習。
宇喬和夏芸一票同學路經練習場地的當兒,遠遠看見直排輪社的幾名女同學狀似吵架,中斷練習,雨喬身邊只有一個小芹,被外系的女生圍在中間,她一直沒開口,所以看起來盛氣凌人,成為死不認輸的眾矢之的。
「怎麼回事啊?」
眼看系上學妹被欺負了,路過的學長姐當然不能作視不管,上前將她們隔離開來。
「妳們在吵架?」夏芸輕聲地問,神情很痛心。
「我也不過回一句,是她們先說我巴著學長不放,所以放棄宿舍不住。」
宇喬原想以長輩的身份勸服幾句,這下子倒錯愕地說不出話。
這學妹平日好像思慮太多,有時又似乎過份率直。
見到身邊同學紛紛將目光投注在他這個當事人身上,宇喬說好說歹總得有所表示才行。
「咳!雨喬,那妳回了她們什麼?」
「我叫她們台灣美環。」
「啊?美…環…?」
「就是小丸子裡喜歡花輪的那個嘛!」
一位學長站出來,讚許有加地拍拍她的肩膀:「照某方面來說,小ㄩ/ 喬,妳是狠毒多了。」
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帶走雨喬和小芹後,一些學長姐要到圖書館念書,宇喬和夏芸則相約去看歌劇。
「學姐,妳等一下要去看歌劇?」小芹再確認一次。
「是啊!要不要一起去?也可以現場買票喔!」
「不是啊!學姐,妳忘啦?你要教我們這一組怎麼跑程式,明天老師就要看成果了。」
「哎呀!」
難得一見地,夏芸花容失色叫起來,她倉惶地看看宇喬,又抱歉地看看小芹,說因為太想看這齣「茶花女」,所以把答應學弟妹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然別去看了,需不需要幫忙?」宇喬很乾脆。
「票已經買了,而且,也不能再對你這邊食言。」夏芸一緊張習慣咬右手食指指頭,然後探頭望望正蹲在地上脫直排輪的雨喬,一秒鐘,問:「雨喬,有空嗎?」
「嗯?」
「學姐這邊走不開,我買了兩張票,妳和學長兩個人去吧?」
還不容她表示意見,夏芸已經從皮包裡找出兩張對折整齊的戲票,一面塞到她手上,一面對宇喬交待:
「你帶雨喬去,記得幫我買一份歌劇介紹。」
「好。」
雨喬拎著一雙直排輪慢慢站起來,目送夏芸學姐和小芹趕往系館,她很想知道,如果還有其他人選在場,夏芸學姐是否還會把票讓給她,純粹是因為方才夏芸學姐問話前的那一秒鐘,是猶豫而不捨的。猶豫,是針對小ㄩ/ 喬;不捨,則之於大ㄩ/ 喬。
「妳有心情看歌劇嗎?還是…想一個人獨處?」
宇喬的雙手又舒服地插在外套口袋裡,一副可看可不看的隨性。
「心情是有。」她小心地瞧他一眼:「學長,你不問我為什麼不搬進宿舍?」
「是她們說的那原因嗎?」
「不是。」
「那…如果我問妳的話,是不是妳也要問我怎麼會慶幸妳沒搬進去?」
「你…慶幸?」
「是呀!不過如果妳真問我,我可得費些心思來想答案,相反的,妳也是吧!」
「所以…我們乾脆誰也不問誰?」
「呵呵…看妳囉!學妹。」
他叫她學妹,那就是無心正經八百地來討論這件事了。
「我寧願看歌劇。」
她從沒看過歌劇,「雲門舞集」倒是有兩三次的經驗,當時很為舞者們豐富傳神的肢體語言所感動,但歌劇,她再怎麼努力發揮僅有的英文能力,也聽不懂演員們的一言半語。
中場休息的時候,宇喬見她還坐在座位,望著拉上簾幕的舞台發呆。
「好看嗎?」
「完全看不懂。」
她掉頭面向他,欲哭無淚的模樣,讓他想起那天蹲坐在午夜街頭哭得跟小貓一樣的雨喬。
「不要緊,我也一樣。」
他老實承認自己的才疏學淺,動手去翻閱夏芸交待的歌劇介紹。
「那你怎麼會想來看?」
「夏芸說考生要懂得釋放壓力,接觸一下與試題無關的東西也不錯。」
「如果學姐能來看就好了,我替她坐在這個位子,簡直是對牛談琴。」
「別這麼說,罵到我了。」
「我是說我自己。平時看電影,對自己的英文還有幾分自信的,換作歌劇,沒想到成了鴨子聽雷。」
「還是罵到我了。」
「不過,歌劇這東西…挺不可思議的。」
他停下翻書的手,側頭注視她:「怎麼說?」
雨喬輕按自己的胸口正中央,緩緩地說:「當那個茶花女唱得很高亢的時候,我坐得這麼遠,竟然也可以感受得到她的聲音在我這裡共鳴,我不太會形容,整顆心跟著她歌聲的抑揚頓挫糾在一起,不知道是心跳得特別快還是完全停擺……應該是…哎!我真的不太會形容。」
宇喬撐著下巴,微微一笑:「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也不太能具體說出,卻能瞭解妳的感受。」
宇喬學長撐著下巴的方式和楊柏聖不太一樣。楊柏聖撐著下巴的時候,顯出一種散漫的閒情逸志;宇喬學長則是專心聆聽別人說話,然後細細體會。楊柏聖令人覺得輕鬆自然;宇喬學長則讓人感到倍受尊重。
「餓了嗎?」
看完歌劇,就在雨喬估量該回去了,他這麼問她,晚上七點,說不餓是騙人的。
「很餓。」
「想吃什麼?學長請客。」
「嗯…壽司。」
「喔!日本料理。」
「不,就壽司。」
「雨喬,學長可還沒窮到連一頓日本料理都請不起喔!」
「但是我突然想吃壽司。」
拗不過她,雨喬特別指定要附近夜市的一攤壽司店,他點了兩盤,發現雨喬跟老闆要了一小碟子的美乃滋。
「不配醬油或哇沙米嗎?」
「壽司沾美乃滋更美味呢!」
「我不相信。」
「試試看。」
「不用了,妳吃就好。」
「學長,做人要勇於嘗試啊!」
「……就吃一個。」
她監視他將整粒沾滿美乃滋的壽司吃完,然後急欲知道結果:「怎麼樣?」
「是…不難吃。」
「可是,也不愛吃吧?學長,你說話喜歡語帶保留。」
「有嗎?」
「那,就情人觀點來看,你覺得夏芸學姐怎麼樣?」
「夏芸?夏芸哪…做人大方又體貼,很細心,很懂事,是個理想的好情人。」
可是,也沒能讓他願意接受她。
「夏芸學姐的大方、體貼、細心和懂事,有分等級的,學長,你就位在貴賓席。」
「我懂的。」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雨喬,我懂的。」
這一次他的手不再燙熱,指尖溫度隨著一種刻意壓抑的情緒而降溫。他懂,卻無能為力。
雨喬見暗示得不到效果,自顧夾起壽司,沾上一層厚厚的美乃滋,一口吃進去。
「如同這兩個小碟子,有人偏愛醬油,有人非美乃滋不可,各有所好。」
他輕輕將兩只小碟推到她面前,一黑一白,壁壘分明。
「或許我一輩子也不會習慣美乃滋,也或許明天早上起來就棄醬油不用了。」
雨喬緩緩將筷子自嘴裡拿開,喃喃問他:「有可能…你會選擇美乃滋嗎?」
他衝著她嘴角沾上的白色醬料笑了笑,動手為她拭去:「任何事都有可能的。」
雨喬回過神,拉開距離,抓起手邊的面紙猛擦嘴。
美乃滋是指夏芸學姐,她,她則是學妹,不是美乃滋。
回家的路上,宇喬說他兩個禮拜後要邁入第一間考場,台大,並且問起直排輪的公演是哪一天,他一定會來捧場。
「我忘了,還得回去看看節目單。」
雨喬第二次對他說謊,因為知道公演的日子正好與他研究所的考試撞期。
「妳演的角色是什麼呢?」
「海裡的精靈,不是要角,出場的時候都是團體表演。」
「精靈不錯呀!不是悲劇裡的受害者。」
「是嗎?王子娶了鄰國公主,王子也在海邊遇見人魚,可是王子未曾注意到海裡的精靈,精靈…連躋身悲劇的資格都沒有……啊!我不是在埋怨啦!只是有感而發。」
「照妳這麼說,那麼海裡的精靈原來是最悲情的角色,如果還沒人欣賞,就太可憐了。」
我像是你妹妹,不用欣賞啦!
「雨喬,記得告訴我公演時間好嗎?」
「好。」
她不會說的。海裡的精靈雖可憐,但研究所考試更重要。
回到公寓已經快九點了,宇喬說他還要繼續念書,順便祝雨喬公演順利,另外要她早日和社團的女同學和好。
「雖然是對方不對在先,不過妳們都屬同一個社團,還是好好相處吧!」
「放心吧!」
雨喬的異性緣很好,同性緣更不錯,沒用什麼特殊手腕,就是可以讓人喜歡和她在一起,不過那是要同她有點交情之後,不然會像楊柏聖所說的,認為這女生很酷。
「晚安。」
宇喬對她笑了笑,她則舉手搖一搖,看著他自口袋中找到一串鑰匙,挑出正確的那隻,花了五秒鐘才將門打開,然後忙著制止迎面而來的過動兒念念。
雨喬此刻的思緒很亂,天馬行空,她想到了宇喬對她說過的「慶幸」,也想起社團女同學指控她巴著學長不放,連美乃滋和海裡精靈都在發脹的腦子裡跑來跑去。
『幸會了,雨喬。』
忽然,所有的光景只剩下三樣東西。
宇喬的笑容、暖暖的冬陽、狹窄的廊道。
當時她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那句話,現在,如同「茶花女」那場歌劇的共鳴,雖無法一字一語地透徹言明,但似乎有點懂了,因為他們之間那個磁場定理,南極和北極不論少了哪一方,都將無意義。
「回過頭來,回過頭來,回,回,回啦!」
雨喬在心裡開始默念,像在下咒,瞇起眼睛,伸出右手掌對著宇喬的背影。
他走進屋,有點踉蹌,因為被念念絆了一腳,接著便關上門。
雨喬失望地垂下肩,停止咒語。
「怎麼了?還想玩誰先進門的遊戲?」
然而磁場定理是不變的,也永遠不可能失靈,即使沒有魔法咒語。
他在玄關停住,單手握住鐵門的柱欄,再一次對她微微笑,很像囚犯的姿勢,和他安逸的面容十分不搭。
雨喬不語地搖搖頭,收下雙手置在身後,清麗嘴角神秘兮兮地揚起一抹神氣,的確,幸會了,學長。 「後天的聯合舞會,妳會去嗎?」
「不會。」
「為什麼?」
「我要打工。」
「那舞會聽說會辦得很棒,而且又延長到午夜十二點耶!請假一次嘛!」
「我才不會拿薪水開玩笑。你要點什麼?」
「算我求妳,就那一次,好不好?我要義大利麵。」
雨喬飛快寫好訂單後,才狐疑盯住死纏爛打的楊柏聖:「為什麼?」
「那一天剛好是我生日,妳不為我慶生嗎?」
「……我會送你禮物的。」
「妳來為我慶生,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其他的我不要。」
「好。」
說完,便輕快溜到櫃台繳訂單。楊柏聖的義大利麵出爐了,她趁著熱送到他座位上。
「妳真的肯為我請假一天?」
「是呀!」
「為什麼?」
他喜出望外,雨喬邊對著燙著的大姆指吹氣,邊說:
「省下買禮物給你的錢,可以抵過我一晚的薪水。」
「妳真勢利耶!啊!我還要蛋蜜汁。」
雨喬又寫好訂單,前往櫃台的曲折小徑上,她以訓練有素的目光補捉住牆角邊還有一桌尚未點餐,連檸檬水都沒上。
而,那一桌的客人正在看著她,彷彿早在她發現他們之前就先注意到雨喬了,所以他們空等的不是餐點,而是雨喬。
宇喬和夏芸學姐,兩人都對她招招手,他們在這一刻忽然很有夫妻臉。
「第一次來捧妳的場,制服很可愛喔!」
夏芸學姐一身樸素的長裙洋裝,鬆鬆挽起長髮在腦後,比之她的成熟婉約,雨喬身上的奇裝異服便相形見絀了。
「你們…來吃飯啊?我幫你們點餐吧!」
宇喬點了鳳梨炒飯,夏芸則要小火鍋。
「那…附餐呢?有咖啡、紅茶和果汁。」
「宇喬一定要果汁對吧?呵呵…你是守舊派的人呢!」
夏芸學姐信心滿滿地搶他台詞,宇喬也不甘示弱地笑說:
「妳每一回不也都非紅茶不可。」
是,是,果汁和紅茶。她慢慢寫下,白紙黑字,彷彿這兩樣飲料就應該這麼天經地義地並列在桌上,合適而登對,在他們相識這漫長的四年當中,如同他們自然的談笑,果汁和紅茶的存在已經根深蒂固了。
站在他們桌前,雨喬覺得像喝了那杯被遺留下來的咖啡,苦苦澀澀的。
「你的蛋蜜汁。」
「謝謝。」楊柏聖的義大利麵吃得很慢,雨喬再度過來的時候還剩下一大半:「關於生日禮物,我可以要求一點附帶條件嗎?」
「什麼?」
「舞會中的慢舞可以和我一起跳嗎?」
「我跳慢舞會很彆扭、很奇怪。」
「有我帶妳啊!」
「再說吧!有客人進來了。」
「等一下,我還要起司蛋糕。」
她打住,插起腰:「為什麼不一次點完?」
「嘿嘿…這樣我們才可以一直講話。」
雨喬知道,楊柏聖為了製造和她在一起的機會,在「藍色」砸下不少錢,也因為如此,老闆對雨喬不錯。
「要講話,不一定要在店裡啊!」她看看天花板上蜿蜒的藤蔓,用筆戳戳太陽穴:「像…跳慢舞的時候就可以說了。」
楊柏聖高興得張大嘴,她在他說話前先一個箭步溜到門口帶位,沒想到又是同系的人。
「嗨!小ㄩ/ 喬,今天要打工啊?」學長們鬧哄哄地進來,不僅看見雨喬,也眼尖地逮住牆角邊的一角:「唷!那不是大ㄩ/ 喬和夏芸嗎?約會被抓包囉!」
他們說這是「約會」,害夏芸學姐很不好意思,但宇喬除了要他們別鬧了,並沒有多加反駁。上一次在舞會中也是如此,班上同學怎麼也不罷休地堅持兩人共舞,如果宇喬拒絕,那麼身為當事人之一的夏芸學姐會變得尷尬萬分,總之,系上一致的認知中再不容許他違反天理了。
「這是學姐的紅茶,這個呢…是學長的果汁。」
將兩只造型特別的玻璃杯各放在他們面前,雨喬頓時想起那天的醬油和美乃滋也曾經楚河漢界地,橫跨在她和宇喬中間。
「雨喬,我們正在說畢業後的事。」宇喬說。
「畢業?」
「是啊!今年我們大四的就要畢業了,妳的直屬學長有沒有打算把課本留給你呢?」
「這個…沒聽他提過耶!不過…」
不過她的直屬學長和她一樣,也是個惜金如命的人。
「需要的話,不用客氣,學長這邊可以幫忙喔!」
「可是…學長也得照顧自己的直屬學弟啊!」
系上同學都看得出大ㄩ/ 喬很疼小ㄩ/ 喬,連男生都會眼紅。
「不要緊,不夠的,學姐這邊也可以支援妳呀!」
夏芸學姐人很好,對誰都好,不是做作,而是使命感使然,雨喬很喜歡她,她常常希望自己有一天…有一天也可以回報些什麼。但,對於什麼都好的夏芸學姐,除了宇喬學長,她實在想不出幫得上忙的事。
「這幾個月,我們一起好好努力,然後一起上台大。」
夏芸學姐慢慢地說,像在許願,然後稍稍斂起臉上柔和的笑意,吸了一口紅茶。
「台大啊…」宇喬沒喝果汁,淨用吸管攪圈,不很確定的樣子:「似乎所有的心血、希望和將來都放在它身上了。」
「當然啦!這不是我們的第一志願嗎?」
對了,大四的即將畢業,第一志願是台大,宇喬學長和夏芸學姐就要離開。
「小姐,小姐,妳在幹嘛?」
鄰桌客人的遏止聲叫雨喬猛然回神,有一道小小的瀑布,從她手中的水壺口流瀉至滿溢的杯緣,再由桌面滴淌到地上。
雨喬下班後,在路上遇到剛送夏芸學姐回去的宇喬。
「怎麼了?低氣壓喔!」
就算她的心情剛飄來一片小小的烏雲,他也能察覺到天氣的變化。
「挨罵了,被老闆警告下次要小心一點。」
「為了什麼事呢?」
「害客人差點在店裡上游泳課。」
連她的輪鞋都發出有氣無力的滑行聲音,宇喬小跑步跟了上去,一手按住她的頭:
「嘿!老闆說的沒錯啊!下次小心一點就好了,這一次就算了吧!」
她煞住輪子,瞪他,噘起嘴,拿開他的手:「學長,這種動作是對小孩子做的。」
就算要當她是妹妹,也不能是小妹妹啊!
「哈哈…抱歉,抱歉,大概是學長年紀又要變老一歲了,才會覺得學妹像小孩子。」
「變老?學長的生日快到了嗎?」
「是啊!後天。」
後天!後天?
後天是聯合舞會,也是楊柏聖的生日,這…這麼巧?
「那…學長會辦慶生活動嗎?」
「不行,目前以研究所的考試為重,更何况那天是聯合舞會,很多系上的人都會去參加,我今年打算過一個安靜又用功的生日。」
「也就是…學長在圖書館念完書就會回來了?」
「是呀!怎麼對我的生日這麼好奇?妳想為我慶生嗎?」
他含笑著看她,不怎麼認真。雨喬掉過頭,朝著公寓加速直排輪的滑行:
「沒有,那天我也會去參加舞會。」
然後提早離開會場,那麼,應該還來得及在午夜前做出一個香草蛋糕吧!
「麵粉、糖、香草粉,還有…奶油,嗯!應該都差不多了,對了,還有蛋。」
小芹斜眼看著她將所有材料擺在廚房桌上,搖搖頭,繼續將指甲一小塊的空白塗滿金粉:
「參加完舞會,又要趕回來在十二點之前做出一個蛋糕,會不會太操啦?」
「料理的事我很拿手的,順利的話在一到兩個小時之內就可以完成。」
「單親家庭的小孩子真的都很能幹耶!下次也教教我嘛!不過,為什麼不乾脆外買一個就好?又方便又漂亮…啊!我不是說妳做的不好,只是沒必要那麼拼命吧!」
「因為…」她將蛋一顆顆從冰箱拿出來,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桌上:「因為…學長送我的手機也不是用買的。」
「哼…」小芹不懷好意地揚起一邊嘴角,吹吹亮晶晶的指甲說:「噁心死了,不過夠學長感動得痛哭流涕囉!」
「不、要、想、歪。」她將抱枕朝小芹扔去,走到門口穿外套:「快走吧!跟楊柏聖約八點在會場見呢!」
「喂!先說好,別跟那傢伙提我男朋友的事喔!」
小芹最近交男朋友了,外表條件很不錯,就是那種大眾化的好看外型,聽說交過三任女朋友,只是雨喬不喜歡他動不動就對小芹勾肩搭背,小芹說那是他愛的表現。
「放心吧!我已經警告過楊柏聖,他如果敢再亂說話,我就替你出氣。」
小芹沒說話,表情有點複雜,安安靜靜地穿好外套,再一次要她別說出去就走了。
小芹,是一個心思很透明的女孩子,喜怒哀樂總會毫不保留地流露,反正她也無心隱藏,所以十分明瞭易懂。然而方才緘默的她倒讓雨喬揣測半天,似乎別讓楊柏聖知情這部份是對的;而怕他會亂說話這顧慮是不對的。
「嗨!小芹。」
可以確定的是,小芹還沒原諒楊柏聖。
會場門口,她無視他努力放下身段而擠出的笑臉,揚頭就走,氣得楊柏聖好不容易砌成的笑容瞬間瓦解。
「楊柏聖。」
不能讓一個小芹破壞了今晚的興致,好歹…好歹雨喬來了。
「雨…雨喬?」他從頭到尾將她看了一遍,又湊上前辨識五官,怎麼看,都跟他想像中前來參加舞會的女孩子大相徑庭:「妳為…為什麼穿這樣?」
貼身T恤,低腰牛仔褲,名牌步鞋,不施脂粉的臉蛋固然清秀,但最屬天外飛來一筆的則是她完全藏入棒球帽裡的長髮。
活生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很奇怪嗎?」她不好意思地壓壓帽簷,說:「如果不這麼穿,跟你跳慢舞的時候我會覺得很彆扭。」
「你打扮成這樣跟我跳慢舞,彆扭的人可是我了。」
「一定…要把帽子拿下來嗎?」
「求求妳,拿下來吧!」
雨喬思考良久,才將帽子摘掉,當長髮一股腦全落了下來的剎那,楊柏聖看呆了,頗有武俠片中女扮男裝的女主角恢復女兒身的那種震撼和驚為天人。
「雨喬…真漂亮。」
他說得很著迷,雨喬因此又把帽子戴回去:
「漂亮不用你說,我知道,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說這種話很客套的。」
「我才不是跟你客套,只是沒想到雨喬原來可以這麼美。」
不論是搭訕或奉承,這一類的讚美雖然聽多了,但唯有楊柏聖,他說得太認真、太單純,令雨喬雙頰泛起淡而美的紅,是春天櫻花的顏色。
楊柏聖的朋友在喧嚷的會場一角自成一格,見到雨喬,彷彿早就風聞其名,極盡所能地損起楊柏聖來,有的人甚至已經將雨喬認定成他的女朋友了。
「不要亂說啦!女孩子會很傷腦筋耶!」
出乎意料,他竟也正氣凜然地否認,很有大俠風範。
快舞時間,一群人玩得很瘋,等到DJ透過麥克風感性地宣布下一曲為慢舞時,楊柏聖微微喘著氣,來到雨喬面前,伸出了手:
「可以…請妳跳舞嗎?」
她將手交給他的那一秒,四周又開始歡呼,楊柏聖在鼓噪聲中帶著她步入舞池。
慢舞,充其量只是兩個人慢慢地踏步旋轉,很少會有人真的把專業的華爾滋秀出來。
「雨喬。」
「唔?」
「不是我想吃妳豆腐,不過跳慢舞還離得這麼開,很難看。」
「喔…」
她看看旁邊擁摟得天衣無縫的一對男女,才稍稍將距離拉近一些,然後經過一分鐘,便聽見了楊柏聖的心跳。真奇怪,在這麼吵雜的會場竟能聽見他愈發加快的心跳聲,是她聽力太好?還是楊柏聖的的心臟太有力了?
「你…剛剛玩得太過火了對不對?」
「什麼?」
「你的心跳,很快。」
他噤聲,很窘地發現自己「噗通噗通」的脈搏,經雨喬一提,速度好像又變快許多,他低下眼,雨喬還困惑地望著他。
「妳…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不然我的心臟真的會過勞死。」
「…為什麼?」
「因為,我正在跟喜歡的女孩子跳舞啊!傻瓜。」
他說她傻,是無限的多情和怨懟。
「我不看就是了。」
雨喬匆匆掉向被閃爍霓虹投映得五彩繽紛的地面,糟糕,似乎連她的心臟也不聽話了。
由於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雨喬好幾次因為跟不上節拍而踩到楊柏聖的腳。
「對不起,對不起,好笨對不對?我不知道慢舞這麼難……」
「沒關係啦!幸好不是我踩妳,妳體重輕,我一點都不覺得痛。」
「真的假的?別死鴨子嘴硬喔!」
「我現在太高興了,除了開心,感覺不到其他知覺。」
他左邊臉頰那很淺很淺的酒窩加深了一些,像一枚不朽的烙印,他在其上許下千年不變的誓言,所以才能如此恆久、燦爛。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
「謝謝妳。」
這裡是大學會堂,不能再把山豬叫出來化解她的侷促不安,因此她只能想到生日快樂。
悠揚旋律在掌聲中結束了,雨喬轉身要走出舞池之前,右手忽然被拉住,她回頭,看著楊柏聖在散開的人群中款款凝注著她:
「雨喬,我還是想知道…我可以喜歡妳嗎?」
她杏目圓睜,依然讓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掌心中。
偶爾,她會這麼想,如果能喜歡上這個擁有淺淺酒窩的男孩子就好了,只是偶爾而已。
「楊柏聖!你們在拍戲啊?跳得那麼投入。」
又是快舞,那群朋友很快近前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楊柏聖暗暗對她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然後去應付朋友你一言我一語的笑鬧。
雨喬順勢抽回手,發現手心微微汗濕,她知道有一半是自己的緊張所造成,另一半則是楊柏聖的。
牆上大壁鐘指著九點五十分,楊柏聖老早被外系的朋友找去,現在下落不明,雨喬在愈晚愈擁擠的會場中找他不著,便交待他朋友自己要先行離去。
抵達公寓正好十點整,宇喬學長的房間是暗的,那麼她可以在他回來之前把蛋糕做好,當作他夜讀的宵夜。
香草蛋糕完成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一分。
雨喬第一次跑到門眼偷窺對面動靜是十一點三十五分。
轉開電視趕上整點新聞是十二點整。
雨喬第二次將眼睛緊緊湊近門眼則是十二點零五分。
從打盹中驚醒過來已經十二點四十二分。
雨喬再忍不住開門出去探視的時間正是十二點四十二分五十秒。
奇怪,房間還是暗的。
「雨喬?」宇喬在這時候回來了,手中拎著一只半透明的塑膠袋:「妳還沒睡呀?」
「學長……」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做了一個蛋糕給你喔!我知道你喜歡香草,可是這個凌晨已經不屬於你的生日了耶!
不對,不對,說什麼都不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好!」
在心中默數完畢,發現宇喬正很有興味地瞅著她笑: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呃…學長念書念到現在嗎?」
「不算是,後來慶生去了,記得嗎?今…不,昨天是我生日。」
她當然記得,卻也記得他說過不慶生的。
「夏芸說同學們不是在唸書,就是去參加舞會了,如果生日那天還孤伶伶的一個人,未免太可憐,所以她替我買了一個蛋糕慶生。」
「咦?夏芸學姐幫你慶生…?」
「是啊!對了,」他提高手中的塑膠袋:「這是剩下來的蛋糕,我們兩個吃不完,就讓我帶回來,妳餓不餓?」
夏芸學姐的人很好,夏芸學姐喜歡宇喬學長,夏芸學姐理所當然不會錯過他每一個重要的日子。
「雨喬?」
她怎麼會沒想到…?
「雨喬?餓的話,我們一起吃啊!」
她為什麼…為什麼會去做那個香草蛋糕呢…?
「雨喬?」
「我…不吃了,待會兒就要睡覺,不吃東西。」
她終於出聲應他,然後下意識用身體擋住門口,叫宇喬更好奇地進前幾步:
「怎麼?身後藏東西啊?」
「沒有啊!」她完完全全將門縫遮住,笑一笑,一溜煙跑回房間:「學長晚安。」
香草蛋糕,穩穩擺在客廳茶几上,大辣辣地直映入她眼簾,雨喬隨即閉上視野,深深呼吸,一股連在擁擠舞池都沒有過的窒息感牢牢勒鎖,勒到胸口酸疼,她認得這種前兆,會讓眼睛發熱。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數到七的時候,雨喬緩緩睜開眼,垮塌地往硫化銅門一靠,咬著唇,端詳偏雪白色系的蛋糕,白,很冷絕的顏色,她再度闔上雙眸,想像頭頂下起一場大雪,大得足以淹沒她眼眶過高的溫度。
鈴─!
電鈴大響,她嚇得跳離門口,拍拍胸腑,才挨到門眼看出去,是手持安全帽的楊柏聖。
「你怎麼來了?」
「剛剛才知道妳先走,我在會場找妳老半天,手機也打不通,後來有人告訴我妳先回家了。」
「對不起,我的手機沒電了。」她有些驚訝,驚訝他現在才得知她的去向。
「不用道歉,是我愛玩,自己跑到別的地方打混得忘了時間。」
「那,你過來是因為…」
「我擔心妳提早走是因為被鬧得不愉快。」他看著她、說著話都非常小心:「我朋友就喜歡開玩笑,妳不要在意,他們對誰都這樣,我已經警告過那些傢伙了,總之啊……」
「楊柏聖。」她拿出他的名字阻止他毫無頭緒的辯解:「嘿嘿…我完全不放在心上啦!」
見她笑了,他才敢恢復原來的嘻皮笑臉:「那就好,我差點忘了,傅雨喬是超合金打造的,雖然又冷又酷,可比什麼都堅強。」
繼奕和宇喬學長之後,楊柏聖是第三個說她堅強的人,偏偏他們每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都是最脆弱不堪的。
雨喬淡淡地微笑,想不出半句話來答接。
「欸?那不是蛋糕嗎?」楊柏聖瞟見桌上的蛋糕,腦筋動得很快,快得令雨喬措手不及:「該不會是妳特地為我做的生日蛋糕吧?」
她站在他面前,怔了一分鐘之久,以致楊柏聖一廂情願的想法更加堅定。
「所以妳才提早走,是嗎?我猜的對吧?」
他的笑臉向來明亮,像夏日太陽;他的酒窩則是讓微風撩撥過的漣漪,可以化開愁緒。
如果她說「是」,那麼陽光和水紋都將會加深擴大。
如果她說「是」,她可以想像得到他會有多麼高興。
如果她說「是」。
「不是,這蛋糕…是給另一個過生日的人。」
陽光和漣漪在下一秒褪去,她頓時置在烏雲密布的天空底下,有種風雨欲來之勢。
「是…誰?」
「我學長。」
「那個宋宇喬?」
「嗯!」
「所以,我不能喜歡妳,是吧?」
她不知道為什麼楊柏聖會一猜就中,也不明自己怎麼就呆呆站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甚至不記得後來怎麼又剩下她一個人留在房間裡。
只是那道驟然傷楚,曾經很迅速地掠過楊柏聖沉鬱的面容,宛若利刃,輕而快地劈劃雨喬僅有的超合金,以及才剛籠罩著她的皚皚白雪。
「早知道…就不做什麼蛋糕了…」來到桌前,一種挫敗感重重沉落,壓制得她一骨碌跌坐在地板上,困難地喘息、哽咽:「一、二…三…四………………失敗了……」 雨喬不再做香草蛋糕了,這是她第二次的放棄。
「妳不要一副好像得了憂鬱症一樣嘛!到底發生什麼事?」
下課時間,小芹陪她到走廊上,見她雙手平靠扶欄趴著,似乎樓下有什麼光景吸引她的注意,又似乎她呆滯的目光根本什麼也沒看。
「小芹,妳知道嗎?我是一個笨后羿。」
「啊?笨…后羿?」
「嗯!」她茫茫然轉向天空,瞇起眼,作出拉弓的姿勢:「原本天上有十個太陽,后羿為民除害,射下了九個。」
「這我知道啊!那跟妳有什麼關係?」
「我啊…我笨得也把最後一個太陽『咻!』地射下來了。」
她一直認為,宇喬學長的笑容是冬天的太陽,溫度並不高,在寒日中卻相對地暖和;而楊柏聖的笑容則屬於夏天,有時亮得刺眼,但,如果夏天沒有了豔陽,就不是夏天了。
楊柏聖自從那天之後,就沒再和她見過面,她明白為什麼,所以也沒主動找過楊柏聖,她,正過著一個冷颼颼的夏天,而冬陽又是她不能觸及的星球。
「換一個角度來想,這樣也不錯啊!好歹可以讓那楊柏聖對妳死心了。」
「如果一定要傷他的心才能讓他死心的話,我才不要。」
「不傷心,怎麼能夠死心呢?笨。」
小芹知道來龍去脈之後,沒什麼特別的想法,甚至有一點點高興,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死對頭陰溝裡翻船的關係。
楊柏聖有意避開雨喬,而雨喬則繼續閃躲宇喬學長,即使兩人很巧地被安排坐在一起,她也有辦法將自己和宇喬阻隔起來。
系上送舊活動老早就結束了,但一群私交很好的學長姐相約到他們常去的「白蘭山莊」,找了幾位學弟妹,再辦一次私人的道別活動。
租了兩輛九人座的車子,雨喬和宇喬正好坐在同一車的後座,後座只有他們兩個,而對方勢必成為彼此的交談對象。
誰知雨喬一上車就拿出隨身聽,放進新買的CD,然後將耳機用力地塞住耳朵裡,按下「PLAY」的鍵。她說這張專輯還沒聽過,非得一聽為快。
宇喬不好打擾她的雅興,枯坐一會兒,便和前座的夏芸他們聊天。
雨喬起初真的很專心在聆聽歌曲,後來,後來她的視線轉而停泊在車窗上,外面兩側夾道還有一些零星的油菜花田,沒有上次搭火車時看到的那樣多,它的花季似乎到尾聲了。
她猜,宇喬學長不會知道,陽光沾著他的髮,看起來像歲月的銀絲;他也不會知道,車窗外的油菜花,和他端雅的倒影非常搭襯;他應該不會知道的,因為當雨喬偷偷觀望他映在玻璃上的側臉時,他專注的是被陽光照得發亮的金黃花田。
然而當他不經意地移動視線,在車窗遇見她的眼睛時,雨喬已經閃避不及了。
「要不要吃餅乾?」
他將一盒餅乾遞過來,雨喬只抽出一片,放到嘴裡慢慢咀嚼。
「雨喬,晚上方便出來夜遊嗎?」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摘下耳機:「怎麼會突然提到夜遊?」
「沒什麼,只是想帶妳看星星,我知道有一個地點很棒。」
現在他已經突破心防,可以擺脫往事羈絆地看星星了。
「不要,我怕冷。」
白蘭位在新竹線的尖石鄉,一個海拔高到嚴冬看得見飄雪的山區。
「是嗎?也對,那裡晚上挺冷的。」
他說到天氣之後便不再開口,把玩一下手中的餅乾盒,然後繼續和夏芸說話。
其實雨喬的身體和骨子都很好,只是,有心理障礙。
白蘭山莊,是一對許姓夫婦的私家木屋,系上常常到這裡辦活動,久了,跟許姓夫婦很熟。許姓夫婦是原住民,為人豪爽好客,每次這些大學生又來造訪,便二話不說出借他們的木屋和伙食。
雨喬就來過兩次,許媽媽很喜歡她,因為她在廚房裡幫上不少忙,貼心得跟自己女兒一樣。
「雨喬,怎麼這次來一點精神也沒有?來,許媽媽幫妳做飛鼠大餐補一補。」許媽媽強而有力地將她拖往廚房:「以前看到的雨喬可不是這個樣子喔!」
「許媽媽,以前我還沒做出一堆蠢事,現在…現在我蠢到去傷害一個對我很好的人。」
她用幾乎快哽咽的聲音嘟噥回答,任憑自己被踉踉蹌蹌地拖曳。
「就算是那樣,我也相信妳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來,妳和許媽媽一起做一頓香噴噴的山產料理,我老公應該已經打獵回來了。雨喬,來到山上,就要忘記山下不愉快的事。」
她不是故意的嗎?如果她願意說謊的話,或許事情還不會鬧得這麼難堪,那個香草蛋糕還可以讓楊柏聖吃個精光,她怎麼…怎麼就是不肯說謊?
這時,夏芸學姐匆匆忙忙從廚房跑出來,有著落荒而逃的窘迫,身上還穿著圍群,臉色卻十分慘白,摀著嘴,看起來快吐了。
「對不起……我……」
雨喬目送著她從身邊跑走,衝進廁所,等來到廚房,才看見兩隻被散彈槍打得血肉模糊的飛鼠橫躺在料理台上。
夏芸學姐在廁所待了五分鐘才出來,現在宛如一隻受驚的金絲雀曲縮在客廳沙發上。
「學姐,」雨喬遞來一杯溫開水,挨在她旁邊坐下:「妳還好吧?」
「嗯…」她點點頭,左手緊握一條捏皺的手帕不肯放,右手自嘴邊拿開去接那杯水。
「妳先休息一下吧!廚房那邊我來幫忙就好。」
「不好意思啊!雨喬,學姐真沒用。」
她按著胸口,不停地吸氣,又不停地嚥口水,看起來氣喘病正在發作。
「別這麼說。」
學姐這樣很楚楚可憐的,男孩子就是喜歡這樣的女生。
「我小的時候一直都希望將來能當護士,可是我這個人又很怕血,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但…心裡還是不甘心,後來有一年暑假宇喬找我一起到醫院當義工,我知道他其實對醫院的工作沒什麼興趣,只是他常常聽我在抱怨自己的遺憾,所以…」
她沒再講下去,聳聳肩,抿起一抹既感激又抱歉的笑意。
雨喬則因為話題轉向宇喬,而不自在地換了坐姿。
「學姐說過,學長人很善良。」
「是啊!一個人善良,老天會有所回報的。」她飄忽的視線自落地窗望了出去,不知望見了幾年前的光景:「宇喬就在那一年認識同樣來當義工的女孩子,念學校的外文系,長得很漂亮,很會打扮,也很會逗他開心。」
雨喬再度笨拙地盤腿而坐,話題又跳躍到那個看星星而死的女朋友,還是一樣尷尬。
「他們交往的時候,還頗受學校同學注目呢!那女孩子後來跟我們班也很熟了,到過這個山莊幾次。」
雨喬隨手拿起桌上開封的洋芋片吃,讓洋芋片吵鬧的破碎聲代表發言。
「她過世之後,宇喬消極了好一陣子,大家怎麼安慰都沒用,沒辦法,畢竟是自己心愛的人死了。妳知道當時他做過最墮落的事是什麼嗎?」
喀滋喀滋。雨喬搖搖頭,像隻花栗鼠努力地啃果子,洋芋片一片接一片。
「那時候,宇喬學會抽煙,也開始喝酒,他不鬧,就是靜靜待在房間裡。嗑藥的人還有一個麻木的靈魂,而宇喬的靈魂…卻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喀滋喀滋。雨喬垂著眼,逼自己只看不停掉在身上、沙發上的碎屑,如果看著夏芸學姐,就會觸見她難過的淚光在眼角泛動。
「他那個人淨叫我們這些好朋友為他心疼,常常…常常我多希望那個女孩子沒死,還好好地安然無恙,這樣,宇喬才會更認真地活著。」
「學姐…學姐,學長現在已經沒事了,妳別再提過去的事嘛!」
夏芸學姐的聲音已經哽咽得很嚴重,而她自己的手帕還不動聲色地握在手中,雨喬只得將自己的手帕借給她。
「謝謝。」她禮貌地對她頷頷首:「不過呢…宇喬最近又變得像以前那樣失魂落魄,不嚴重,但他那個人連一丁點的壞情緒都藏不住。」
「為什麼?」
難道是那個女朋友的忌日到了?
夏芸學姐讓淚水潤得閃亮的眼眸自帕緣抬起,神秘兮兮地落在她身上:
「為了一個不理他的學妹啊!」
雨喬閉起好奇的嘴巴,抽回身子,繼續摸索圓筒裡的洋芋片:「我…沒有不理他啊……」
「還說,連學姐都看出來了,妳故意冷落宇喬,為什麼呢?」
「沒有。」她很鐵齒,喀滋喀滋地咬起餅乾:「學長跟妳告狀的?」
「是我主動問他的,他說雨喬好像在生他的氣,卻不讓他知道,所以很擔心是不是自己無意中得罪學妹了。」
其實宇喬學長是無罪的,是她自己一股悶氣在作祟。
夏芸學姐見她嘴巴已經拉上拉鍊,只好放棄追問,優雅地下了沙發,散步般來到落地窗前,一手輕輕貼在其上,她的體溫在玻璃暈開一層薄薄霧氣,背影像極了瓊瑤筆下多愁善感的女主角。
「那…雨喬,可不可以請妳,至少在這裡別對他太冷漠呢?」
「為什麼?」
「就是這座山…」她的手掌更用力地壓貼玻璃,彷彿就快觸及到遠方山巒:「奪走了那個女孩子的生命。」
真的不知道原因,宇喬和夏芸學姐都不提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宇喬稱她「我的女朋友」,夏芸學姐叫她「那個女孩子」,就連雨喬自己,還是沒有想要詢問的念頭。
也許,是身為殺人兇手的這座山的禁忌。
木屋外面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廣場,他們在晚餐後升起營火,一位大四學長帶來一把吉他,一個晚上的歌曲和遊戲,直到大大的營火成為小小的火苗才結束。
後來雨喬和小芹被一群學長姐找去打牌,他們先玩「心臟病」,雨喬起初玩得很起勁,但她突然在這場撲克牌爭奪戰中真的心臟病發,心,緊緊、緊緊地糾縮一下,太過用力了,而有一點點疼痛,這個疼,令雨喬恍然大悟。
學長的女朋友是在這座山上看星星死掉的,學長今天早上曾經邀她一起去看星星,因為他知道有一個地方很棒,然後,然後她跟他說不要。
是不是每一個被拒絕過的人都顯得很滄桑?而,那個拒絕的人則是可惡的大壞蛋?
雨喬遠遠望著籃球架下的宇喬學長,現在還隱隱作痛的心裡內咎莫名。
那顆橘色籃球隨著他漂亮的拋射手勢,總能神奇進籃,今晚,他的命中率出奇的好,雨喬蹲得兩腿發酸,也等不到空檔可以過去找他說話,所以開始發呆,幻想當年那個抽煙、喝酒的學長現在已經是素食主義者了,是誰改變了他呢?學長自己?還是夏芸學姐?
「雨喬!」
不,不,不是她,那時她還沒進大學………
「咚」地一聲,她的頭頂被籃球重重砸了下去,球又高高彈開,滾到趕來的宇喬腳前。
「雨喬,沒事吧?痛不痛?」
心,不痛了;頭…頭…頭頂好像插著一根特大號的針筒一樣。
「對不起,我沒看到妳,所以……妳把手放開,我看看。」
「不用了。」雨喬將竄到眼眶的熱淚又強吞回去,拿開抱住頭部的雙手:「腫了一個包,我知道。」
「要不要到屋裡去檢查一下?裡面比較亮。」
「不要,太亮…不能看星星。」
他還是蹲著,會意不過,她也沒起身,湊近他有點傻氣的臉。
「學長,可以請你帶我去看星星嗎?就去你白天說的那個很棒的地方。」
她忽然變得大膽。要作某種了斷之前,如果不是特別猶豫,那就是特別果決。
視線不怎麼好的關係,她不太能記住到達那個很棒的地方的路線,依稀是走了一段上坡的羊腸小徑,右轉,又是小徑,再右轉,彎下腰通過一棵不知名的樹木,枝幹長得很低,而在小小隧道之後,便是豁然開朗的草原,很有桃花源記中的漁夫找到桃花源的驚喜。
雨喬第一眼看見的時候,沒說什麼話,抬頭看著天空繁星,離開宇喬身邊慢慢地往前走,似乎走到平原的正中央,停住,輕輕嘆息:
「好漂亮……」
其實除了星辰的亮光之外,再看不見其他景致,黑暗自腳底一直延伸到更遠的邊際,她不自禁倒吸一口春寒,對這龐然無邊的孤絕有些顫慄,星星雖美,光線卻是冷的。
「我們…好像站在地球的末端,前面黑得看不見的地方就是地平線了。」
她好奇地繼續啟步往前走,手腕驀然被攫住,那下的力道令她一陣疼。
「到這裡就好,再過去…就是懸崖了。」
再過去,就是當年的案發現場。
她讓他嚴厲而悲傷的目光懾住,點點頭,低頭看自己被他抓握的手腕,肯定是紅了。
「學長,你為什麼想帶我來這裡?」
他們並肩而坐,沉默片刻後,雨喬問他。
「唔?因為這裡的視野很好啊!」
「我是說,你怎麼會想找我來,而不是找其他人?」
「因為妳喜歡看星星啊!」
對喔!她怎麼沒想到。
雨喬咬咬唇,手指頭玩起地上的草來,轉三圈,放開,再倒轉三圈,放開。
「雨喬,最近…是不是在生學長的氣?」他挨近,好端詳她臉上朦朧的表情,雨喬卻避得更遠:「肯定是,妳以前不會這樣的。」
「我不是在生氣,只是…一點點的心理不平衡,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靈活的指頭轉得太過火,草葉應聲而斷。
「是什麼事?跟我有關對不對?」
「……」
「我們以前什麼話都聊的,如果是我害妳不開心,那就更要讓我知道了。」
「……是蛋糕。」
「咦?」
「我做了一個蛋糕,平時我都做給家人吃的,那是第一次…第一次為一個跟我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做蛋糕。」
「所以,那個人很特別囉?」
她停頓一會兒,安份不下的手指頭又纏上另一根青草,轉圈,放,轉圈。
「嗯,因為特別,所以我只想讓他一個人吃那個蛋糕,可是…他已經先吃了別人給他的蛋糕了。」
「不能…兩個蛋糕都吃嗎?」
「學長,醬油和美乃滋和在一起能吃嗎?」她見他一頭霧水地搖頭,便認真地說下去:「我認為,男生只能吃一個女孩子為他做的蛋糕,因為女生只為一個男孩子做蛋糕。」
「啪」地一聲,小草又在她手中斷成兩截,雨喬索性抱起雙膝,將下半邊的臉藏入又高又厚的領子裡。宇喬看看她,又看看地平線附近的星星,再看看她,問:
「學妹,我不懂的是…如果親手做的蛋糕不行,為什麼不用買的?」
這一次,她停頓得更久,然後慢慢移動眼珠子打量他疑惑的面容,單純,但欠揍:
「學長,恕我直言,你…你是不是很遲鈍?」
他笑了:「好像是吧!很多人都這麼說過。」
「學長,別低估自己,不是好像,正是如此。」
那麼,夏芸學姐到底是花多少年時間,才換得他一聲「我懂的」來回應她的情感?
雨喬拍拍長褲站起來:「我要回去了。」
「學妹,妳是不是又在生氣?」
「學長,你知道嗎?大學這一年,我已經放棄兩樣很重要的東西了。」
「什麼?」
「第一樣,是期待;第二樣,是香草蛋糕。雖然人家說,事不過三,可是…如果真有第三次,學長,我一定會死的。」
她在案發地點提到「死」,令他不由得起身,焦鬱地注視雨喬平靜的側臉,當髮絲逐風拂掠而過的時候,便會帶起淡淡傷楚。
「你眷戀的是死亡的肉體,我卻更在乎垂危的心靈,深怕再這樣下去,我活著,等於死了,像嗎啡上了癮,那樣的執著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
她的聲音在驟風中蕩漾,忽遠忽近,雖然就在他一臂的距離之內,而雨喬帶著遺憾的微笑從來沒這麼遙遠過,並且和她在惠蓀林場扔掉那只手機時的笑容很神似。
「學長,你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不過很多事你都不懂的。例如你覺得我像你妹妹,但,我不可能是,因為我們不同姓,不同血緣。還有,你將過世的女朋友牢牢放在心裡,卻不懂夏芸學姐還活著,很努力地為你活著。學長,死亡只要往下一跳便是了,活下去,可比任何事都要值得獎勵,是不是?」
「是的,關於夏芸,她一直在我心裡佔著不小的份量。」
她低垂著睫毛,既放心又傷心地笑一笑,然後倒退走了幾步:「我真的要回去了。」
「雨喬…」
「學長要繼續看星星也沒關係,我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雨喬…」
他喊了她的名字兩次,兩次都沒再說下去,雨喬在他欲言又止的凝注下,退得更遠,最後索性轉身跑開:
「我要走了。」
她在一片星光燦爛下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跑得很快,猶如比賽到了最後衝刺,如果她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那麼今晚的一切都能淒美地收場,如果順利的話。
可是雨喬跌倒了。
腳下被頑皮孩子所結的草結給絆倒,整個人撲下去,跟那天夜裡她溜直排輪滑倒的姿勢一模一樣。
她惱地捶了一下地面,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在和學長一起的時刻跌倒?還跌得很難看。
「雨喬!」宇喬趕過來,也是蹲在她身邊,看她將臉埋在草地中:「要不要緊?」
「……」
「學妹,這裡很冷,再不起來就要感冒了。」
「……」
「學妹,妳不會又要哭了吧?」
「……」
「學妹,是不是又讓哪個人給放棄了?」
「…笨蛋……」
「唔?」
她撐起身子,爬起來,上下拍去身上的草屑,然後恨恨瞪他:「笨蛋。」
「是…罵我嗎?」
這學妹平常對他很有禮貌的。
「這裡就我們兩個人,難道是罵我自己嗎?笨蛋。」
雨喬掉頭又跑,速度比剛才還快。
「雨喬!」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竄入那個由低矮枝幹架成的隧道後,聲音也跟著變小了,然而一衝出隧道之外,雨喬緊急噤聲,緊急打住,及時停在離那個人不到二公尺的定點。
「我在山莊沒看見妳,所以出來找找看,妳…和宇喬在一起?」
夏芸學姐問。
夏芸學姐問她,她相信夏芸學姐其實很清楚的,所以回答「是」。
夏芸學姐沒再說什麼,雨喬也不多作解釋,何必愈描愈黑呢?
隔天,許媽媽說半山腰有一個地方叫「花園」,政府有意將那一帶闢為景點,所以種植大量花草,希望有朝一日真能名符其實地成為又廣又美麗的花園,她自願帶他們一遊。
「不過政府又不細心照顧這邊的植物,妳看,那邊的櫻花樹、梅花樹都快死光了。」許媽媽挽著雨喬的手,一面惋惜,一面帶她到一個下坡的石道階梯口:「還維持得很好的,就是這條小徑了,來,我們一起走下去。」
小徑由平厚的石塊砌成,蜿蜒而下,有點螺旋樓梯的味道,許媽媽特別指著小徑兩邊低矮的花叢給她看,她說每一小段路上種植的植物都不同,三色堇、日日春等等。
她們走到底,許媽媽要她抬頭看看她們走過那條小徑。
「上面有我們的教會,每 次和這邊的朋友聊完天,我們就會一起走這條路上去作禮拜,我喜歡延路哼著歌,像在走天國路一樣。」
「天國?」
雨喬似懂非懂地望著美麗小徑彎彎曲曲扶搖直上,許媽媽爽朗地大笑幾聲,拍拍她:
「妳不是基督徒,不能體會我的感受,不然,把它當作通往幸福的道路也可以啊!」
許媽媽是原住民,卻是浪漫的原住民,沒多久便抽空找朋友去了。雨喬一時興起,想將那條幸福之路再走過一次,她慎重地踏上幾個階梯,察覺異樣,回頭,照見自己微小的倉惶倒映在宇喬學長深邃的眼眸,很美的眼神,像無邪的孩子。
宇喬來到她身邊,可能在尋找適當的開場白而暫時沉默,雨喬則是注意到他們已經漸漸步伐一致,走在這條小徑上。
不是迷信,只是她忽然很想,很想和他一起走完這一條道路。
「昨天妳就那麼跑掉了,之後,我老有一去不回的預感,深怕有一天妳會忽然離開。」
離開哪裡?公寓?還是他的世界?
「我能去哪裡呢?」
「我不知道,只是自己無聊的直覺,可就是擔心,擔心會見不到妳。」
「要離開的…不是學長嗎?學長要畢業了。」
「啊…是呀!」
現在,他只將一隻手放在外套口袋中,另一隻鬆鬆地垂著。
悄悄凝瞅他擱在離自己不過數公分距離的手掌時,雨喬想真的去牽握那幸福的源頭。
「宇喬!」夏芸學姐和一些學長姐在一面花牆旁邊朝他揮手:「我們要照相,幫個忙。」
「好!」
他走的時候帶起一陣風,空空洞洞地流竄過她立小徑上孑然的身子,小徑,不過才走了一半。
離開白蘭和花園,返校的路上,雨喬和宇喬便不同車了。
下山後,平地開始下起毛毛雨,抵達學校之前車子路經火車站,雨喬那一車先停下來,接著便看見她跳下車到後車廂拿行李。
「雨喬要做什麼?」
宇喬問,小芹揉揉剛睡醒的眼睛,眨一眨,清清乾澀的喉嚨:
「雨喬要回台北,她媽媽有事找她回去。」
「喔…她會再回學校吧?」
「哈哈!當然啦!一兩天後就會回來了。」
小芹還是很睏,身子稍稍往下滑,抱起雙臂準備再睡個幾分鐘。
「對了,小芹,雨喬最近是不是做過什麼香草蛋糕?」
「嗯…?喔!對呀!就在學長生日那天嘛!」她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又猛然定格,睜開眼睛,張著嘴:「慘了,說出來了……」
「我生日?」
宇喬還在回想,小芹趕緊雙手一合,哀求他別說出去:「千萬別讓她知道是我說的,我的信用破產事小,雨喬…雨喬生氣起來很可怕的。」
雨喬匆匆過了馬路,走向車站,身後突然傳來刺耳的煞車聲和喇叭聲,次數太頻繁了,以致她不得不停下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雨,有轉大的趨勢,她瞇了一下眼睛,透過水薄薄的簾幕,目睹宇喬當場在馬路上演出警匪片中的驚險鏡頭,紅燈耶!難怪他會被叭,害好多車主都得心疼地用力採煞車。
他千辛萬苦地來到雨喬面前時,雨喬怪異地盯視他五秒鐘之久才開口:
「你在幹嘛?」
「我…」他喘著氣,也停頓五秒鐘,像是臨時想到一個答案:「我送妳上車。」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他還在喘,十分無辜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我還是想送妳。」
那…就隨便你吧!
時間緊迫,雨喬買好票,連身上雨水都來不及擦就匆匆奔往月台,宇喬買了月台票,陪她過去等車,車子不到二分鐘就來了。
「學長,那,我走了,謝謝你送我。」
「嗯!人很多,會很擠,自己小心。」
她點點頭,拿起手提袋,尾隨人潮慢慢上車,擠呀擠呀,終於在某截車廂的走道上安定下來,面前正好是一面灑滿雨點的大玻璃,看得見宇喬就站在對面。
她希望他早點走,卻又情不自禁與他隔窗相望,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就是注視。
雨下得更大,玻璃窗不再平靜,雨點化作河水縱流,宇喬臉上的神情也不再沉穩,然而他的憂忡一下子就被雨水抹去,能見度只剩一個模模糊糊的、忽隱忽現的身影。
火車鳴笛的剎那,雨喬被嚇了一跳,接著車身在啟駛前震動一下,她的鼻子便開始發酸了,酸得痛痛的,她想用自己冰涼的手指壓按眼睛,或許可以為過高的溫度降一點溫,但,才剛費力地騰出右手,就發現原本站在對面的宇喬不見了。
不見了,跟變魔術一樣。
她知道宇喬不是轉身離開,而是朝她而來,儘管沒親眼見到他跳上車,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奮力地往車廂門口掙扎前進。
這是雨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磁場強大的吸引力,不,她心裡很明白,這不是南北極的關係,是喜歡,是她喜歡宇喬學長的神奇力量。
當她穿越重重人牆,看見宇喬也同樣在沙丁魚中打滾,不自禁地,漾開一縷美滿笑意。
「雨喬…」他也看到她,來到她面前,兩個人都濕淋淋的。
「學長,你到底在幹嘛?」
「我…想送妳回台北。」
「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剛剛我站在月台上,好像看見妳哭了。」
他淺淺一笑,伸出手輕碰她的臉。
她的思念,在學長的手掌中煦煦暈融開來,她的思念,從未如此強烈發酵。
她的思念,化作鹹燙的水。
「你看錯了,是雨……」
火車又晃動一下,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往前傾,雨喬被推擠到宇喬胸前,還是低著頭,放任思念不可收拾地在他胸口傾瀉而下。
好糟糕,好不容易才決定要死心的,卻發覺自己是那麼地、那麼地喜歡學長,在這個雨天、這列行駛不穩的火車、這個小小的擁擠空間裡。
「我不知道妳為我做了蛋糕。」
嗯?她怔怔,迅速抬頭,宇喬同樣狼狽的臉上滿滿的歉意。
「小芹告訴我了,她說妳在我生日那天做了一個香草蛋糕。」
小芹,我當作沒交過妳這朋友。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如果我知道,一定會把妳的蛋糕吃完的。」
就是不讓你同時吃兩個蛋糕嘛!昨天晚上不是解釋過了?
「學長會撐死。」
「不會的,我喜歡妳做的香草蛋糕。」
那是喜歡她,還是香草蛋糕?
「反正,你的生日都過了,明年再說吧!」
「不一定非得過生日才行啊!學妹,回學校之後,不能再為我做一個蛋糕嗎?」
「我為什麼要幫你做蛋糕?」
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又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因為宇喬又回答不出來了,有那麼片刻像是瞬間憶起了什麼事,支吾幾聲,主動結束蛋糕話題。
是楊柏聖教她學會了心跳的語言。
雨喬的高度正好可以清晰聆聽他胸口脈動,而暗暗驚奇宇喬學長的心跳竟沒有想像中的沉篤,比之她的,稍嫌快了一些。
「學長,你不會從剛剛喘到現在吧?」
「什麼意思?」
他垂下眼,她抬起螓首,接吻的最佳角度。
『所以,那個人很特別囉?』
『嗯,因為特別,所以我只想讓他一個人吃那個蛋糕……』
傷腦筋,他又不自覺地將記憶回帶。
面前的雨喬依舊維持著那個動人的角度,小聲輕問:
「你的心跳比我的快很多,學長…是不是真的老了?」
宇喬愕愣一下,有點尷尬,別開臉看向另一邊飄雨的窗戶:「傻瓜。」
跟楊柏聖一樣,罵她傻瓜的時候,兩人的神情是相同的,他們難得有相似的地方。
雨喬閉起嘴,不再亂問,聽學長的心跳聲就好。
咚咚!咚咚!啊……好像又加快了,跟她這麼接近地在一起會緊張嗎?
咚咚!咚咚!或者,這麼快的速度是喜歡她的意思?
咚咚!咚咚!她開始擔心學長會得心臟病了。 台大研究所考試的前一天下午,宇喬將念念交給雨喬,說今晚要在台北的飯店過夜,心情和時間上比較不會那麼緊迫。
「念念就麻煩妳了。」
將鍊著念念的繩子交給雨喬,雨喬伸出手,收回手,沒看念念,有點恍惚地面對他。
「怎麼今天看起來沒精神?妳喝酒了?不然怎麼臉紅紅的?」
「唔?」她摸摸自己的臉龐,是熱熱的:「一大早,誰會喝酒。」
「學長要赴戰場了,不說幾句吉祥話嗎?」
「學長,考試加油。」
她說得很矛盾,自私看來,如果宇喬學長沒加油的話,他就考不上台大,那麼離開對面那個房間的機率也就相對減小了。
這是超級自私的觀點,所以不能老實地表現出來,所以她還是對他說加油。
「妳腿上的黑青好像愈來愈嚴重了,對女孩子來說不太好吧?」
天氣漸漸地暖,雨喬常穿的牛仔長褲也換成了牛仔短褲,很短的那一種,可以將她從大腿到腳踝那不同深度的紫藍色看得一清二楚,她說那是練直排輪的光榮戰績。
「好奇怪,海裡精靈雖然不是要角,可是動作很高難度耶!社長要我們加速滑到一個架高的木板上,大概離地有四十五度角喔!衝出去之後不就騰空了嗎?我們還要在空中轉一圈,然後落地,再馬上蹲下。問題是下降的衝力太大,就算能順利降落,也沒辦法在一秒內又蹲下去擺姿勢,這些黑青就是在練落地和蹲下的時候摔的,不過我已經成功了。」
她述說事情的緣由時,像小孩子,認真,又詳細,埋怨和驕傲都摻在一起。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公演?妳還沒告訴我呢!」
「呃…」烏溜溜的眼珠順時針轉一了圈,她說:「上次我說還要看節目單對不對?可是節目單丟了,等我找到再告訴你。」
於是宇喬走了,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今天也是直排輪社公演的日子,因為雨喬始終都在裝傻,餵飽念念後便趕到學校去,那個屬於處女座的社長要他們作最後一次排練,好達到超完美、超淒絕的境界。
「完美,就是要讓觀眾看見你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優雅的;淒絕,就是要讓觀眾濱臨想哭又差臨門一腳的地步。」社長說。
「社長…會不會想太多啦?」
休息時間,小芹托著腮,坐在草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社長還在對「王子」和「人魚公主」嘮叼表情細節。
雨喬沒應聲,迎著風出神。
「雨喬,在想什麼?」
「我沒在想事情啊!」
「那為什麼看起來呆呆的?」
宇喬說她看起來沒精神,小芹則說她呆呆的,她只覺自己靜止不動的時候,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可是一旦有所動作,全身每一顆細胞又可以重得石沉大海。
她今天怪異的狀況,是對學長說謊的報應嗎?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小芹說,雨喬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掉頭看她的那一秒有點暈眩。
「那人渣給我腳踏兩條船,對方好像跟他交往很多年了,當然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偷腥,等等,我可不是腥,所以我打電話給對方那個女的,揭那人渣的底。」
然而,在三角關係明朗化,也作過談判後,有一天小芹接到那女生的電話,要她別再從中挑撥離間她和男友之間的感情。
「天曉得那人渣又說了什麼甜言蜜語,現在我好像是他們的破壞者,莫名奇妙,那女的也是豬頭一個,算了,我敢保證那人渣一定會死性不改的,就讓她當一輩子豬頭好了。」
小芹說得又生氣又慶幸,就是少了一分難過,雨喬不確定到底需不需要安慰她。
小芹這段感情來得快,去得快,快得像是讓她打發無聊時間用的。
總之,在處女座社長的鞭策下,他們在下午迅速換好衣服,迅速聽社長再絮叼一遍,迅速就定位。
圍觀的學生不少,人魚公主和王子也都沒忘記舞步,就是播放背景音樂的音響中途出了點小問題,讓社長原本保持得很好的笑容有些抽搐。
後來海裡精靈出場了,他們在場中繞圈、穿梭,然後排成一路縱隊,開始滑向那塊架高的木板,腳下滑輪加速助跑,交響樂也隨之演奏到最高潮,小芹打先鋒,往前衝,飛起,轉圈,落地,蹲下,雨喬跟在她後面,發現板子有兩個,咦?兩個?再眨眨眼,又變成一個,她在高速下滑上木板,騰空的感覺與她先前的飄然感很類似,高度很高,可以看得見所有圍觀的學生,雖然每一個看起來都一樣。
楊柏聖!
在天旋地轉的前一刻她的確看見他了,就站在人群中,很悲傷地望著她,他來看她了,卻帶著令她心碎的神情。
「雨喬!」
小芹尖叫,她知道自己要跌倒了,可是連將地面瞄準的力氣都沒有。
處女座的社長,對不起,雨喬…雨喬沒辦法美美地降落了………
事後證實,她今天的怪異狀況,叫發燒。
雨喬的身體向來不錯,除了輕微近視,幾乎沒什麼大毛病,也很久沒生病了,久得讓她忘記重感冒的感覺。
「三十七度八,嗯…好歹退燒了零點九度。」
看起來很像小芹的人粗魯地將耳溫槍扔進抽屜,然後走到床邊,伸出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清醒了嗎?妳發高燒昏倒耶!還送急診呢!」
「……」她轉頭看看四周,模模糊糊的,是自己房間,又好像不是:「公演呢?」
「妳被抱走之後還是繼續啊!只不過社長臉色很難看就是了,不是普通的難看喔!」
「我被誰抱走?」
小芹似乎沒聽到,背對著她將濕毛巾放進盛水的臉盆裡,自說自話:「總之,妳先別管公演的事,醫生已經替妳打退燒針,再多多休息就應該沒事了。」
「誰帶我去看醫生的?」
小芹又沒聽見的樣子,將毛巾在冷水裡壓一壓,然後拿起來擰乾:「妳啊…好好在家睡大頭覺,睡一睡,病就會好了,打工和學校的事先請假吧!」
「我怎麼回到這裡的?」
雨喬從沒停止發問,小芹倒是打住手邊工作了,安靜一會兒,忽然將剛剛才擰乾的毛巾扔回臉盆中,轉過身,音量有些偏大:
「楊柏聖啦!是他抱妳離開的,是他載妳去醫院的,也是他帶妳回這房間的。」
小芹第一次對雨喬展現敵意,是在大一開學前,雨喬搶先一步踏上客滿的公車,那時兩人還不相識。現在,她無端端的敵意不知所為何來。
小芹懊惱地瞥來一眼,掠掠髮絲,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喜歡找頭髮麻煩。
「他現在在外面,我叫他進來。」
小芹沒好氣地出去後,過不了多久,楊柏聖就進來了,在門口站住,等雨喬吃力地坐起身,他才走近床頭。
「好點了嗎?」淡漠得不像他的聲音,也不再那麼有精神。
「嗯!聽說…你幫了我很多忙,謝謝。」
「不客氣,任何人都會那麼做的。」
不對,她很清楚,只有楊柏聖才會如此古道熱腸,也只有楊柏聖,才會對她那麼好。
「妳的客廳有一隻狗,妳養的?」
「不是,是學長的。」她假裝咳嗽,好掩飾自己的聲調突然因為「學長」而走音:「他去考研究所了,所以讓念念寄住在我這邊…啊!念念是那隻狗的名字。」
「念念啊……怎麼會取這個名字?」
他掉頭面向門外方向,喃喃自語,雨喬又咳嗽,還是裝的,現在的氣氛很冷,冷得她依稀可以看見一隻北極熊啣著冰魚慢吞吞從門口走過。
「雨喬,我們很久沒見了。」
「嗯?」她猛然從北極熊回到楊柏聖沉鬱的臉上。
「期中考還好吧?」
「都很順利。你呢?」
「我,我要自己不再見妳的,不再干擾妳的生活,不再讓無聊的情感和妳扯上關係。」
北極熊又慢吞吞走回來了,她只得賣力乾咳。
「我知道今天你們社團公演,就在我系館旁邊的廣場,我想專心念書,卻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口邊的位子,告訴自己只看一眼就好,那一眼,不該看的,又讓我下樓,出了系館,走入人群,雨喬,那麼多的人當中,我只當妳的觀眾。」
楊柏聖的話剛停,雨喬便聽見外面傳來一個微乎其微的呼吸,那是倒抽冷氣的聲音,會是小芹嗎?
「我這些廢言,對妳來說一定是種困擾,因為,在妳心裡的人…是那個學長嘛!」
她怔了一下,當有人那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不竟意觸發隱隱心痛。
「我聽說過他的事,雨喬,妳要怎麼爭得過夏芸和一個死去的情人?」
於是那隱隱的感覺,成為強烈劇痛。
「別說了,我不想聽你那麼說……」
「雨喬,怎麼辦才好?我…還是喜歡妳。」
望著楊柏聖孤立無援的目光,不是發燒使然,她的眼睛一下子變熱,一顆淚珠瞬間就落在手背上。
再怎麼樣…也不該向她求救啊!
「柏聖……」
她哭著嘆息,自責自己的無能為力,心疼他的不能自拔。
這是雨喬第一次只喊他名字,在她發著高燒,猛掉眼淚的今天,她覺得自己再過一會兒就要死了。
「柏聖…」她抹著眼睛,還是用哽咽的聲音只叫他的名字:「我寧願我現在病死,你就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呵呵……」他難得笑了,有些蕭瑟,縱寵地將她的頭攬近,靠在自己肩上:「看妳平常那麼早熟,原來一哭就變成小孩子,什麼死啊死的,亂說話。」
她不是亂說,而是真心希望這個世界沒有她的存在,只有尚未陷入情傷的楊柏聖,和一個ㄩ/ 喬,從未被小ㄩ/ 喬愛上的大ㄩ/ 喬。
楊柏聖離開的時候,雨喬再度昏沉沉地睡去,不很熟,就是少了睜眼的力氣,隱約間可以聽見客廳楊柏聖和小芹之間的沉默,還有念念抓癢的沙沙聲。
晚上,讓念念到房裡陪她睡,念念雖然黏她,卻習慣三不五時朝大門口看。
「學長考試去了,今天晚上不在家,就我們兩個。」
雨喬將念念摟近,嗅聞到一股乾淨清爽的香味,很淡薄,宇喬學長身上也常有這個味道,他和念念用同一種沐浴乳嗎?
她想起自己最靠近這個香味的時候,是在火車上、在宇喬的胸口前。
她想念那陣稍快的心跳聲。
「學長…」
念念被擁得更緊而有了掙脫的欲望,雨喬偏不放手。
「學長,快回來……」
宇喬只離開短暫一天的日子裡,她為楊柏聖而哭泣,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學長…別讓我放棄你……」
寂寞,因為想念。
感冒,如果不是自然痊癒,便是病情加重。雨喬就是屬於後者。
她開始嚴重鼻塞,隨時得將面紙抱在懷裡,以防鼻水會毫無預警地氾濫。
中午小芹帶著便當盒來探視她的時候,並不十分有同情心,臭著臉看她把便當吃剩一半,又臭著臉說她的病跟她的人一樣,不乾不脆。
「如果妳和楊柏聖之間真的不可能,那就要明明白白、犀犀利利地告訴他;要不然就快點向學長告白,就算被再見全壘打好歹也有個結果呀!」
有可能…有可能小芹看見她讓楊柏聖攬靠在肩上的那一幕,所以生氣她的優柔;還有可能,小芹對於她和宇喬學長之間迂迂迴迴的曖昧已經看不下去,所以也生氣她的寡斷。
不管怎樣,這個重感冒不治好,她只是個只會抽面紙擤鼻涕的廢人。
晚上八點左右,念念原本趴在地上啃咬心愛的玩具骨頭,忽然間棄之不理,一溜煙衝到客廳去。
「念念?」
喔……好重的鼻音,又沙啞,這就是她現在的聲音嗎?
念念叫不回來,雖然有點耳鳴,但可以聽見門口那裡的確有什麼動靜。
雨喬硬撐著千斤重的身體,披件外套,蹣跚走到客廳,念念竟然在抓著她的硫化銅門!
「念念,不可以!」
她上前攔住牠的利爪,不期然地,耳畔傳來兩次敲門聲,就在靠近她耳朵的門高位置。
是敲門聲,不是電鈴。
鬆開鎖,轉動門把,讓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剛剛好容納得下宇喬高瘦的身影。
「學長…」
「嗨!這麼久沒人理,還以為妳不在家呢!」
學長臉上常常會掛著很淺很淺的微笑,有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泰然,看起來很舒服。
「你回來啦……考試怎麼樣?」
「還不錯。怎麼?」他彎下身,與她同高:「有鼻音喔!妳感冒了?」
「你…你…」她倒退數步,差點踩到念念:「別那麼靠近我,會傳染的。」
「學長是金剛不壞之身,不怕。」他則退出門外,拎拎手中背包:「我先把東西放下,再來照顧病人。」
宇喬不只將行李卸下而已,他到附近超市買了生薑和紅糖,說要替她煮薑湯。
「學長,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妳平常也很關照學長啊!去躺著,安靜地休息一下。」
就這樣,雨喬是乖乖躺在床上了,但,並不安靜,沒多久便聽到廚房那裡一堆鍋子掉在地上的聲響,九二一地震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掙扎著爬下床:「學…學長,還是我來好了……」
「沒關係,沒關係,妳是病人,休息最重要。」
問題是…她不能休息啊!廚房一直有噪音,她還得擔心珍藏的賤兔餐具,超可愛也超貴,從韓國空運來台的,希望學長別挑中那副餐具來盛薑湯。
半小時過後,她才放心,幸好,不是賤兔的瓷碗。
可是薑湯又辣又燙,害她鼻水直流。
「好像挺嚴重的,很難過吧?」
宇喬坐在她床邊,看她連抽兩張面紙擤鼻涕。
「我沒想到…真的會感冒。」
「是那天淋雨害的?」
「大概是。」
「妳的臉還是很紅,發燒了?」
「應該是。」
「學長是不是可以留在這裡照顧妳?」
「啊?」
他笑一笑,笑她的傻怔:「不然我去拿把菜刀給妳,如果我敢亂來,妳不用客氣。」
「你今天考試,一定很累了。」
「不會,解決掉一所學校,輕鬆多了。」
「照顧病人很無聊的。」
「那麼我們聊天吧!妳躺著,我坐著。」
他離開床緣,改坐地上,配合她躺下的高度。
雨喬不安地瞟瞟他,又瞟瞟念念。不…不算孤男寡女吧!念念,你可不能走呀!
宇喬先說起台北考場的種種狀況,然後問及雨喬前幾天返家又回到學校後的心事重重。
「妳媽媽找妳回去,是不是有什麼事讓妳很困擾?」
雨喬先猶豫該說不說,吸吸鼻子,伸手又抽出一張面紙,純粹備用。
「媽媽帶我去見一個重要的客人,加拿大的華僑,在台灣的分公司工作一段時間,紳士風度滿分,幽默又好相處,比媽媽大了五歲,可是看起來還很年輕,媽媽正在和他交往。」
「喔…」
他只冒出一聲發語詞,表示完全瞭解狀況,卻又不便作任何評論。
雨喬側個身,將右手臂枕在頭下,越過他的肩線,凝著書桌上的全家福,不知是幾年前合照的,雨喬的頭髮才剛齊肩而已。
「我並不排斥那個人喔!只是從以前到現在,我都還抱著一絲絲的希望,也許…也許有一天爸爸媽媽會復合,弟弟和我也可住在一起了,跟以前一樣。」
良久,她有些出神的視線自照片上收回來,漫無目標地游移一會兒,落在門口邊打瞌睡的念念。
「或者,我以為會先再婚的是爸爸,畢竟,他們離婚的時候,哭得很傷心的是媽媽呀!如果弟弟知道這件事,不曉得他會不會生氣。」
「他們要結婚了?」
「嗯!預定年底結婚。」
「對妳媽媽而言,這是件好事啊!妳媽媽…不是孤單一個人了。」
於是,雨喬費解的眼神迷濛地轉移到他安穩的臉上:
「這麼一來,孤單的是爸爸呀……」
「沒有一條天理或一項法律,是規定人一定要為另一個人維持孤單狀態的。」
那麼,為什麼宇喬學長現在還是孑然一身?
「即使忘記過去?」
「過去,是放在回憶裡的,不是忘記。」
但,那個人不在回憶,學長將她安置在身邊,當作她還活著,日夜相伴。
「學長,要與孤單分離,是不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當她認真而難過地顰起眉心問他時,宇喬明瞭了,那個過世的女友…便是他的孤單。
「雨喬,我不是不敢,而是捨不得。」
捨不得。那會是多麼綿長、堅韌的羈絆啊………
「那我呢…?你也會捨不得嗎?」
他露出一個反應不過的表情,然後理所當然地交叉起雙臂:「妳在我身邊啊!」
「可是…就算學長現在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捨不得。」
她的鼻音很重,聽起來像哽咽;她的雙眼因為高燒而特別濕潤。
現在的雨喬叫人於心不忍,所以他輕輕地問,深怕不小心會觸碰到她呼之欲出的淚水。
「為什麼?」
「不知道,因為是學長的關係吧!不在乎你是不是在我身邊。」
「我不懂,妳說得好玄。」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們很難很難再見到面了……你會捨不得我嗎?」
「好好的,怎麼會見不到面?」
「現在好好的,不代表將來還是好好的呀!」
「那麼妳會到哪裡去呢?」
「我有可能…」她迅速住口,又看看念念,接著用面紙按住鼻頭,微微擤了一下,在一些無意義的小動作之後,她才搖頭,說:「將來的事,我又不能未卜先知。」
「學妹,妳現在的思緒和表情都好亂,我解讀不出來…妳的話題中心是什麼。」
雨喬抬起閃亮亮的眸子,就望著他,因為沒說話,所以感覺時間很漫長,她小聲地、慢慢地開口:
「是傷心。」
他會懂嗎?她傳遞不了的情感。
「唔?」他愕愣一下。
看來他是不會懂的。
「我是傷心自己睡了一整天,現在一點都不睏。」
「喔!」宇喬恍然大悟地笑了,驀地又乾咳幾聲:「對不起,嗆到。」
「該不會是被我傳染了吧!」
雨喬變得緊張,下了床,翻出塵封已久的花格子口罩戴上。
「只是嗆到,不要緊啦!」
「不行,學長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下星期又要考成大了,不是嗎?」
「好吧!好吧!妳再回去躺著,我去租片子回來打發時間,妳想看什麼?」
「是因為…我睡不著的關係嗎?」
「嗯?妳說什麼?」
她的鼻音重,又蒙著口罩,根本就聽不清楚,雨喬只好費力地再說一次。
「是啊!或許租個大爛片回來,妳馬上就可以睡死了。」他頓一頓,見她淨拉著身上裹的毯子呆站在斜後方,動也不動:「妳的表情又變得好複雜,這次是為什麼?」
是感動。
「學長…」
「嗯?」
奇怪,心臟突然蹦跳得很神速,不曉得會不會飆到一分鐘兩百下?
「我……」
「什麼?」
臉,八成也變得猴子屁股一樣,又紅又燙,算了,幸好她本來就發燒。
「我……」
「雨喬,我聽不清楚。」
但是…好歹…她不是啞巴。
「學…學長,…………。」
終於,她說了,聽小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明明白白的,說完,感到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慄令人窒息。
為什麼宇喬學長要這麼注視著她?問號,還是問號,滿滿的問號。
「火星來襲?有…這部片子嗎?」
啊?
「好吧!我去租租看,如果沒有,就隨便拿一片回來囉!」
宇喬自地上站起來,理理壓皺的休閒衫,牽動念念的繩子,念念已經蓄勢待發地猛搖尾巴,繞著他和僵硬的雨喬打轉。
火…火星…火星來襲?
後來,當然沒有「火星來襲」這部片子,所以他們一起在客廳看「珍珠港」,前半段很浪漫,後半段開始一堆轟炸特效,而宇喬在前半段的時候就睡著了。
坐在地毯上,倚著背後沙發,他的頭稍稍靠在扶把上,睡了。
雨喬悄悄溜下沙發,對昂高頭的念念作勢要安靜,然後蹲在宇喬面前,端詳他透著倦意的睡臉。
宇喬學長長得很清秀,闔掩的睫毛又翹又長,迷人的嘴唇孩子般地微啟,他一定沒在天馬行空地作夢,不然,不會有這樣安祥的面容,是天使的面容。
雨喬小心翼翼將身上的毯子卸下,披蓋在他身上,又安靜蹲了一會兒。
親吻天使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她的雙手又能完全圈攬天使的胸膛嗎?
「人家才不是說火星來襲呢……」
有一天宇喬才知道,這個晚上,雨喬裹著毯子端立在他斜後方,戴上口罩的關係,秀麗的臉龐只露出一對深邃盈亮的明瞳,傷心望著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不過,那也是很久很久的以後了。 四、五月是一連串各大院校的研究所考試,報名的學校多,就得像趕場一樣,全省走透透。然而大四的,在應付完研究所考試之後,畢業前還得通過大學的期末考。
宇喬各科都強,他適合念電子方面的東西,電子電路專題就拿班上最高分,只是,人不是完美的,有了缺陷才可愛,宇喬在學科上可愛的缺陷,便是國文。
是通識,也是必修,所以他修了四年。
「要是今年又被當,學長就連畢業都過不了。」
雨喬將他歷年來的國文成績瀏覽一遍,對於他國文的四修感到不可思議。
「可是…老師就是不出可以死背的題目,老給申論題,我連第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申論題才好寫呢!把你的心得和感動變成白紙黑字就好啦!」
「問題是,那些詩詞歌賦我一點都沒心得,根本就不感動。」
拜託……哪有人木頭成這副德行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這次期末考老師要我們自己找一篇古文來申論。」
他隨手翻了幾頁在圖書館找來的「古文觀止」,闔上,轉向等待中的雨喬:
「學妹,不如妳幫我選吧!」
「我?之前你自己挑的都過不了了,我來選會有勝算嗎?」
「會的。」他又露出那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淺笑:「我相信妳。」
是…是挺窩心的啦!不過怎麼愈聽愈像推拖之詞?
雨喬也開始翻動自己找來的資料,唐詩、宋詞、元曲、學長的側臉、學長時而浮現的淡淡憂惻。
她把那些書挪開,揀了枝筆在廢紙上寫下十六個字,每行四字,一共四行。交給他。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宇喬看完後,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漢朝的詩,作者不可考了。煢煢是孤單的意思,孤單的白兔明明朝著東邊的方向 走了, 可是還頻頻回頭看西方。」
「為什麼?」
「牠原來的伴侶在西方啊!」
「原來是這樣。」
「後面兩句,是說衣服還是新的好,人呢…還是從前的好,老朋友、舊情人…等等。」
宇喬似乎懂了,微微陷入沉思,過一會兒輕聲感嘆:
「是什麼樣的人…會寫出這麼悲傷的詩呢?
「捨不得的人啊!」
他抬起頭,雨喬正撐著下巴,柔柔地對他笑:
「學長可以寫申論題了吧!」
他知道雨喬這女孩子,是屬於健康亮麗那一型的,然而這一刻,背著光,她漾開的柔情在陰影中異常迷人,叫人心動。
宇喬似乎明白那一晚她說的「捨不得」,雖然這柔情近在咫尺,還是叫人不捨。
他竟在這首漢朝古詩上眷著雨喬,而非那個過世女友。
帶著幾許罪惡感,只得強迫自己埋首於白紙上的那十六個字。
沒多久,夏芸學姐考完數位控制過來圖書館了。
「妳在幫宇喬惡補他的國文啊?」
她自然而然挨近宇喬左手邊,好奇地低下身看那一堆參考資料,雨喬立即離開座位,這是本能反應,曾幾何時,她已經習慣不與夏芸學姐同時出現在有宇喬學長在的場合。
「我已經指點他迷津了,剩下就要看學長的造化。」
宇喬見她動手收拾桌面,順口問道:「妳要走了?」
「嗯!下堂課是計概,老師是很龜毛的那種。」
剛上課點一次名,下課前也點一次,小學生也沒這種待遇。
夏芸學姐跟宇喬學長提到台大放榜的結果時,雨喬逃也似地抓起直排輪和背包走了。
「咦?這不是你的鉛筆盒吧?」
夏芸拿起桌上一只牛仔布料做的深藍色鉛筆盒,有隻跩得二五八萬的賤兔坐在馬桶上。
「呵呵……是雨喬的,她忘了帶走。」
「雨喬也會用這麼可愛的東西啊!」
夏芸想看看背面還有沒有其他圖樣,沒想到鉛筆盒的拉練沒拉上,一堆原子筆、螢光筆、立可白、小鐵尺全都一股腦掉出來,她嚇得匆匆收撿凌亂的文具,慌忙之間,夏芸發現,掉出來的不只有那些零星小東西,還有去年的惠蓀林場、那一晚的熊熊營火、自當時活動前一刻迄今的漫長時間。
雨喬,雨喬全都收集起來了,一直保存到現在。
夏芸可以想像得到,偶爾上課中分心的那幾分鐘,雨喬悄悄自鉛筆盒中拿出她珍貴的紀 念品,或許在出神盯凝的片刻,她還會跟一般作白日夢的女孩一樣,不由自主地抿起再甜美不過的笑意。
* * *
出了圖書館後,雨喬換上直排輪,準備一路直飆向系館。
她在快速的滑行中,不竟意看見小芹站在路邊發呆,不對,她在注意某樣東西。
路邊種了一排黃金榕,繞著湖圍成一大圈的勢力範圍,小芹就佇立在兩株黃金榕之間, 守望中心點的湖畔,雨喬溜到另一邊去,也藏身於茂密的綠葉當中,這才知道小芹的焦點不是粼粼湖水,也不是上面那幾隻愛游不游的天鵝,更非湖邊相偎在一起的情侶。
上課鐘響了,小芹忽然啟步向前走去,走到離楊柏聖正好一公尺外的地方。
咦?小芹不上課嗎?這老師會點名的耶!點不到人還會故意唱名五次才肯罷休。
「喂!」她冷冷喊他一聲。
楊柏聖躺在草地上,雙手枕著頭,瞥了她一眼:「幹嘛?」
「你不用上課?」
「沒課啊!」
「那也不用躺在這裡裝死呀!」
「我來這裡睡覺不行喔?」他不耐煩地又瞟她一下:「妳也沒課?」
「翹課不行喔?」
小芹再度縮短那一公尺的距離,但腳上還穿著直排輪,在草地上走起來非常吃力。
楊柏聖斜著眼看她總算來到身旁坐下,皺皺眉,說:「妳知不知道那樣子很醜?」
「要你管。」
他懶洋洋地又閉上眼睛,小芹偏著圓圓臉蛋,硬是直接對抗來自湖面的強光,一會兒, 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
「聽說這個湖死過人呢!」
「哎喲!大學哪一個景點沒鬼故事啊!」
「這個水…看起來好像不深嘛!聽說會死的都是被底下的爛泥纏住的。」
「所以呢?」
「那就是死了也浮不起來了?」
「……妳幹嘛一直提這個湖?」
她瞇成一條縫的視野轉而朝向頭頂那一片蔚藍,漫不經心:「怕你想不開呀!」
楊柏聖睜開眼,翻身坐起:「妳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她用力地對他吐舌頭:「你、失、戀、了。」
「我…」他登時語塞,硬擠了半天才勉強回她一句:「關妳屁事!」
「喂!我以為你這種人很阿莎力的耶!原來還是會看不開。」
「這才不是叫看不開,這叫執著。」
「哼…」小芹的鼻音哼出了明顯的輕蔑:「執著算優點嗎?」
「欸!妳是特地來找我吵架的喔?」
「我是來說,你還有其他更值得一提的優點。」
「啊?」
她依舊瀾漫地盯著天空,右腳則不知在打著哪一首流行歌的拍子。
「像是…泡溫泉我昏倒的那時候啊!你就很見義勇為囉!」
「是嗎?那妳幹嘛打我一巴掌?」
她很快轉頭瞪他,大驚小怪起來:「耍笨呀!那是因為你…你…你……」
「對妳作人工呼吸…?」
楊柏聖很小心地瞄著臉紅的小芹,也很小聲地問。
「廢話!那可是本小姐出生到現在第一次被…被…被人工呼吸耶!」
「妳以為我就常做那種事喔?我又不是救生員。」
「你憑什麼一副比我還委曲的樣子?」
「是妳存心來找碴的!」
「夠了!不跟你說了啦!」
小芹氣呼呼地站起來,拖著笨重的直排輪步步走上草坪,樣子還是很難看。楊柏聖遲疑 了一下,回頭看她,出聲:
「喂!小芹!」
她停住,不留情地睨他一下:「小芹是你叫的嗎?」
「妳原本是想來安慰我嗎?」
「……」
「謝謝,我只是心情不好,沒到想不開的地步,不過…還是謝謝。」
有那麼零點零一秒,小芹是瞠目結舌的,原先的盛氣凌人驀然間消失無蹤。
「你…你幹嘛突然那麼客氣?」
「誰叫妳突然過來關心我?」
「你少臭美了!」
她像現行犯巴不得儘速逃離現場,楊柏聖忍住笑意,故意喊得更大聲:
「小芹!謝謝妳啦!」
「閉嘴啦!」
「妳、沒、有、說、不、客、氣!」
「夠了沒啊?」
她緊緊摀住耳朵走開,還是聽得見後面的楊柏聖捧腹大笑的聲音。
雨喬怔怔目睹他們吵架,尷尬,又吵架,最後臉色擺明很不爽的小芹正朝這邊愈走愈 近,愈走愈近,咦?耶?
她不偏不倚地在雨喬面前停住。
「傅雨喬,妳要看多久啊?」
「妳…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拜託,也不看看自己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在綠色植物中,如果穿紅色的,那還可 以當作是紅花,如果是黃色的,說落葉也還說得過去,可是,是黑的耶!妳的藏身術未免太遜了吧!」
「妳不去上計概呀?」
小芹舉起手,又放下手:「都過二十分鐘了,不去啦!」
雨喬點點頭,默默玩起自己修得整齊的指甲,一面跟上小芹偏快的滑行速度。
她知道小芹有話想說,可是還在猶豫;小芹也知道雨喬有事情要問,但她也不知如何啟 齒。
兩個死黨第一次相處得這麼尷尬。
「小芹。」
雨喬先打破僵局,眼珠子溜轉到身邊小芹身上時,發現她也正心虛地往這裡瞧。
「妳是不是…對楊柏聖……就是對他……呃……」
「怎樣?」
「就是…有好感之類的?」
「哎呀!幹嘛問得這麼不清不楚的?妳就直說好了。」
好感?是一種曖昧不清的名詞嗎?
她從未想過與小芹之間,甚至與宇喬學長、夏芸學姐和楊柏聖之間,這曖昧,會如此錯 縱蔓延。
下堂課再上課,雨喬聽見班上同學口耳相傳著系上告捷消息,宇喬學長和夏芸學姐雙雙 考上台大研究所。
晚上去「藍色」打工,雨喬遇見一位不速之客,正確地說,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夏芸學姐……」
抬頭張望店內四周,並沒有看見宇喬的人影。
「學長沒跟妳一起來啊?」
夏芸雙手優雅地交叉,將下巴輕鬆靠在上面,微微笑的時候非常動人:
「怎麼我一定要和宇喬一起出現嗎?」
「唔?我不是…那個意思。」
怎麼搞的?夏芸學姐頓時令她莫名窘迫。
「我想要一杯錫蘭紅茶,熱的,謝謝。」
儘管夏芸學姐的笑容還是那麼良善。
沒多久,雨喬便將紅茶送過來,順便恭喜她考上第一志願,後來夏芸反問她:
「妳呢?將來有念研究所的打算嗎?」
「這個…我大二可能要……唔…暫時沒想那麼多。」
見雨喬說得吞吞吐吐的,夏芸趕忙替她找個台階下:
「妳現在才大一,當然不用煩惱那麼多事。」
「學姐…真的一個人來這裡坐嗎?」
「呵呵……很怪對不對?我是來找妳的。」
「我?」
學姐又不是楊柏聖。
「妳的鉛筆盒忘在圖書館了,哪!」
心愛的賤兔鉛筆盒又出現在面前,雨喬頗有見到失散多年手足的感動。
「妳一定找它找得很急喔!」夏芸的手沒停,繼續在包包裡搜找東西:「還有一樣,應 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咦?」
是一張紙片,長寬不到五公分,被一層透明薄膠小心包覆。
她的驚訝,隨著去年的惠蓀林場、那一晚的熊熊營火、自當時活動前一刻迄今的漫長時 間,在圓睜的瞳孔中逐漸擴大。
「這是去年在惠蓀爬山前的籤吧!我一看到就認出來了,籤是我做的嘛!上面有我的筆 跡,寫下宇喬的名字。」夏芸學姐安穩的微笑沒變,反有幾分懷念之情:「那時妳和宇喬同組。」
自此,雨喬彷彿忘了言語,就是驚恐地望著她,在夏芸面前,她無所遁形。
夏芸學姐緩悠悠攪動銀湯匙,攪出一片深紅色的渦漩:
「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班上同學……甚至全系的人都把我和宇喬當作一對了,或許 是我不懂避嫌的關係,也或許是我滿足於現況,所以這樣的認知就在這幾年當中順理成章地流傳下去,我沒否認,宇喬也是,可我明白他是顧慮到女孩子的面子問題。」
雨喬靜靜盯視桌上的紙片,久久不去拿取,當它是帶著毒的魔物,這東西,不該讓完美 如夏芸的人看見的。
「被大家公認為情人,到底是幸與不幸,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活在一股無以名狀的壓 力之下,每天都是,深怕自己不夠好,深怕宇喬心裡其實很困擾,深怕有一天他主動向我澄清大家的誤會,深怕有一天…有一天他心裡的人真的出現了……」
雨喬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周遭亮度也是昏暗不明的,因為沒開燈,壓迫感非常大,坐在 餐桌對面的媽媽,神色特別凝重而憔悴,問她:
『雨喬,如果爸媽離婚了,妳想跟著誰呢?』
「不用顧慮我,妳是喜歡宇喬的,對嗎?」
跟當時一樣,她只能傷心地低頭看木桌紋路,說不出半句話,因為那是不該問的,因為 那是不能抉擇的。爸爸或媽媽;宇喬或夏芸。
「我早猜到了,雨喬,女孩子的事…畢竟只有女孩子最能懂啊!」
夏芸學姐這樣的神情真美,猶如剛剛聆聽完別人的苦惱,而浮現出心疼、憐憫的微笑, 只是她頓時又成為受害者地抖顫薄唇,試圖抗拒長久下來的傷楚。
「明明猜到了,我卻裝作不知情……雨喬,我裝傻了多久,妳也打算跟著沈默多久嗎? 妳的委曲,只讓我更憎惡自己……」
她雪白無瑕的手支抵著半邊的臉龐,讓人只看得見另一半眼淚,像自殺的血液,怵目驚 心地從手腕滲流出來:
「在花園的時候,妳和宇喬一起走在那條花徑上,那幅畫面真的好美啊!而我…我卻開 口將宇喬叫到身邊來,我是故意的……我怕,妳就是那個人,他心裡的那個人,所以我好恨這麼醜陋的自己,好恨好恨……」
她從未知道,自己的逃避竟能傷害夏芸學姐如此深絕,直到今天。
畢業典禮那天,宇喬擔任畢業生致詞的工作,坐在一群在校生當中的雨喬,乖乖地,始 終沒將視線自聚光燈下移開,直到宇喬的目光那麼適巧地遇上她,台上台下,整座偌大的禮堂彷彿只剩他們兩人,彷彿即將要向彼此訴說什麼,宇喬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有些停頓下來,惹得台上師長紛紛朝他觀望,他清了清喉嚨,繼續念誦手中講稿,雨喬沒聽完便從側門溜出去了。
之後,雨喬開始一連串的期末考,忙得沒時間和宇喬照面,即使他們的住處才一步的距 離而已,她卻刻意不去跨越,因為夏芸學姐的眼淚已經滿溢得讓她無法涉水而過。
雨喬這學期最後一天去學校考試,才剛出門,便看見念念黑黑濕濕的鼻頭在門縫下竄 動,牠認得她的動靜,常常會跑到門口來。
「念念……」
用兩根手指摸摸牠的鼻子,卻遭到念念熱情的舔舐:
「哈哈…好癢喔!乖,你什麼時候會搬走呢?你下一個地盤也許就是台大了,你會想我 嗎?就算過了很久還能記得我嗎?念念,是因為你,我才能認識學長的,念念,謝謝…… 為了以防萬一,我先跟你說再見好了,念念,再見了。」
考完試,小芹趴在座位上休息,雨喬來到鄰座坐下,踢踢她的椅腳:
「喂!要放暑假了耶!」
「唔…」她微微側出四分一的臉,倦倦地瞟她一下:「所以呢?」
「要不要…邀楊柏聖去玩?」
「去哪裡?」
依舊愛理不理的,哼!這小芹,還跟她裝傻咧!
「隨便呀!重點是,漫長的暑假裡,要不要找楊柏聖啊?」
「幹嘛一定要找他?」她撐起上身,湊近去逼視雨喬無辜的臉,十分挑釁:「班上同學 不提,就偏提他,妳很故意喔!知道我喜歡他,所以想替我製造機會是不是?」
「妳這是什麼態度啊?對啦!就是要替妳製造機會,怎麼樣?」
「免了,妳自己不要的,剛好我要,所以才想順水推舟地推給我,太卑鄙了吧!」
「什麼要不要的,妳想太多了!想幫妳還要被妳罵喔?」
「嘿嘿……好呀!不如妳去幫我邀楊柏聖,我去替妳找宇喬學長。」
「什…呃…啊?什麼?」
「妳跳針呀?」
「幹嘛突然提學長?」
「妳看,妳看,自己還不是扭扭捏捏的,先顧好自己的事再管我啦!」
「妳喔!鬧什麼彆扭呀?」
「哼!我們算情敵,鬧彆扭已經算客氣了。」
小芹調皮地對她揚揚眉稍,馬上被雨喬敲了一記腦門。
沒有錯,如果她想要小芹乾脆一點,是不是自己應該先坦率些呢?
若是宇喬不在公寓,他在學校也老早無事一身輕了,那麼…學長會在哪裡?
抬頭瞧瞧樓梯口,雨喬遲疑半晌,啟步上樓,再上樓,直到樓頂平台。
那扇生鏽的鐵門嘎嘎作響得更嚴重,然而儘管單憑著直覺,她每一回還是能打開門便看 見宇喬倚在扶欄的背影,至今從無例外。
「學長。」
她喚著,等他回頭,然後,又是左手拿筷,右手捧杯麵。
唉……本來想正正經經地和他道別的………
「考完了?」
「嗯!學長怎麼到學校來?還有事情沒處理嗎?」
「不是,只是想來看看,因為……」
「畢竟是待過四年的學校嘛!」
她很快替他接話,似乎令他頗為高興:「是啊!不過,學妹,妳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
「猜的。」
「是嗎?真神準,該不會有超能力吧!」
「有就好了,考前可以猜題,考後拿獎學金。」等一下,跟學長在一起別提錢的事:「 對了,這次國文的申論…好寫嗎?」
「託妳的福,寫得很順,老師給了八十分,我生平拿到這麼高的分數。」
「那…你寫了什麼?」
「一些陳腔爛調,例如做人要懂得忘記過去,把握未來等等。」
真的…不是普通的陳腔爛調,這樣也能過?
「要不要吃麵?」
他遞出冒著白煙的紙杯,雨喬考慮一會兒,點點頭,張開嘴,宇喬夾起幾根麵條,瀝瀝 湯汁,輕輕放到她口中。
麵的軟硬適中,味道也不過鹹,也不太辣。學長真是泡麵高手。
「不只是託妳的福,那篇古詩…讓我終於能試著去努力,努力忘掉過去,雨喬,我的過 去都在這個學校開始、結束,我的未來,也在這裡。」
他提起她的名字時,雨喬緩慢地抬起臉,迎向他深款明亮的眼眸,未來,依稀可見。
「快把麵吃進去吧!冷掉了。」
她猛然回神,發現嘴角還掛著長長麵條,哎呀!好糗。
「當我頓悟的時候,已經要離開這個校園了,所以,心情有點陰天,就到頂樓來散散 心。」
「那麼,那麼…」她的眼睛沒看他,就巴著被擱放在扶欄上的杯麵:「學長的未來… 不是夏芸學姐嗎?」
因為夏芸學姐也和他一樣考上台大,也要離開這裡了。
有那麼一段時間,宇喬靜靜看著她沒說話,清逸的臉上飄漾淡淡笑意,輕柔一如這陣不 期然的南風,而她正站在懸崖邊緣,被吹得搖搖欲墜。
「不是的。」
「碰」一聲,她聽見自己的心臟突然劇烈地跳動一下,真作了高空彈跳。
「雨喬,記得練直排輪的那天嗎?我說我很慶幸妳沒搬進宿舍,卻沒告訴妳原因。」
「記得。」
慘了,她好像等著挨罵的小孩,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不是故意不說,而是真的想不透,那種矛盾的心理,直到妳重感冒的那一天才把我點 醒了。」
「我怎麼…怎麼把你點醒?」
「妳說,捨不得。」他的瀏海隨風紛飛,整個人有乘著這襲驟風遠去之勢,雨喬很想伸 出手,抓牢他,再不放開:「也因此我慶幸,慶幸妳還在我身邊,妳還沒離開。」
「學長,是你要走了……」
「所以,剛剛我自己站在這裡,滿腦子都是妳這個學妹,我要走了,是不是從今而後只 能在記憶裡看到妳,另一半的ㄩ/ 喬…?」
他曾說,過去,是放在回憶裡的。她要成為他的過去了嗎?
「以後,還是能見面啊!坐火車很方便……」
可是,她不要火車的便利,她只要打開門…那一步的距離。
「是啊…」
說完,不知怎的,宇喬陷入個人的沉寂之中,當他再度抬頭,正巧和雨喬四目交接,跟 畢業典禮那天一樣,他們欲言又止的注視在這裡延續了下去。
「雨喬,最近我常在想,我和妳的事,想著我也許…也許……」
下一秒,他滄桑的男性嗓音被鐵門刺耳的嘎嘎聲蓋過,宇喬側過身,她也立即望向門 口,這個頂樓空間乍時呈現三國鼎立的緊繃狀態。
夏芸學姐是黃金三角中的頂點之一,看得出她抱歉而發窘地見到他們兩人一起出現,想 要退回去又稍嫌過晚。
「夏芸?妳怎麼也還在學校?」
「因為……你忘了嗎?我們兩個的畢業證書還在老師那裡。」
「啊!對喔!」宇喬心有所繫地看看雨喬,接著露出遺憾的微笑:「學妹,以後再說 了。」
於是,他的「也許」,沒了下文,只埋下一個「以後再說」的伏筆,便隨著夏芸學姐離 開頂樓,三角關係又見失衡。
雨喬趴在扶欄上,眺望下方他們兩人匆匆離去的背影,雖有說不出的悵然,但比之前兩 次的放棄,現在心情上倒是出奇平靜,和少許的納悶。
納悶著怎麼她的告白,就是無法在剛剛如此合適的時刻說出口?一旦錯過,要再重新開 始的機會就變得虛無飄渺。
猶如宇喬學長說到一半的「也許」,像頂樓上的風吹過,一下子又過去了。
頂樓一別,宇喬和雨喬沒再見面、沒再道別,各自在不同的時間裡返鄉回去了。
暑假剛過一半,弟弟到台北玩,雨喬正好在準備晚餐。
「媽今天加班,會晚一點回來。」她扔了一雙室內拖鞋給他,趕回廚房:「你想吃什麼?」
「牛小排。」
「我懶得出去買,說冰箱裡有的東西。」
「那妳幹嘛問我?隨便妳煮就好啦!」
「我只是禮貌性地問一下。」
弟弟看了沙發旁的行李箱一眼,放下身上背包,坐在電視機前面,放進遊戲光碟,拿起遙控器,將音量調大。
雨喬在炸蝦,油鍋裡劈哩啪啦的,也敵不過客廳傳來的打鬥音效。
「弟!先去洗澡啦!」
「我玩一下就好!」他的手在搖控器上忙碌得很,捨不得作罷:「妳開始整理行李囉?」
「後天就要出發了耶!」雨喬端了一盤金黃炸蝦出來,擺在魚湯旁邊:「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
「出國玩一玩也好啊!不然你暑假要幹嘛?」
「我睡死在家裡也不去。」他專心玩了一陣,沒由來迸出叛逆性的冷笑:「我說那個人一定是存心賄賂,姐,妳信不信?到那邊之後他就會買一堆東西給妳。」
「先生,你怎麼疑心病那麼重呀?好,他要跟媽結婚了,買東西給我已經不算賄賂啦! 快去洗澡。」
「我快過關了,再等一下。我看妳被他收買了。」
「不然能怎麼樣?名義上他就要變成我爸爸,爸爸買東西給女兒算賄賂嗎?」
「妳竟然叫他爸爸了?噁心!」
雨喬重重拍一下他的頭,插起腰:「你幾歲了?懂事一點好不好?」
他挨了打,果然稍稍平靜下來,只是遊戲中的打者連連被踢倒在地,眼看就要KO了。
「姐,妳…妳也會跟著去嗎?」
「嗯?」
「我是說…年底媽再婚之後,不是要跟那個人到加拿大住嗎?」
「沒辦法,他又要被公司調回去,夫妻總不能分隔兩地吧!」
「所以,妳呢?媽不是要妳一起過去?」
雨喬望著閃爍的螢幕,音效真的吵得要命,吵得心煩:「跳起來啦!跳起來那一招就打不到你了。」
「我知道!可惡!電腦真的好賊喔!」
「我如果不去,難道要一個人住在台灣?」
「妳跟我們一起住啊!我問過爸,他說妳過來沒關係。」
「那媽呢?你要媽一個人去加拿大?」
「……她不是有新老公了嗎…?」
弟弟始終無法釋懷令她沒輒,在他身邊坐下後,訥訥看著畫面中打鬥激烈的動畫,然後伸手要奪他的遙控器:
「我來啦!你玩得好爛!」
「不要!排隊好不好?」
「弟,媽回來之後,別再用那種不平衡的口氣跟她說話喔!」
「……」
「我去不去加拿大…還在考慮中,反正後天先去看看那邊環境。」
「那如果環境不錯呢?」
「……」
「姐,我們家…算不算跨國界的四分五裂?」
跨國界的四分五裂?
虧弟弟想得出這麼嚴重的形容詞,其實,換個角度想,聽說加拿大很不錯,是一個美麗的國家,以秋天楓葉為國旗象徵,而且,更神奇地,看得見冬季的冰河。
每當雨喬在腦中試著勾勒出加拿大的藍圖時,總有一條蒼白的河流蜿蜒,宇喬學長佇立在彼岸,拿著那天深款明亮的眼神凝望著她。
而她,她一直都過不去。
雨喬登機前一刻,手機接到楊柏聖打來的電話,他那一頭似乎也很吵,所以說話聲相對變小,或是他原本就無精打采的關係?
「咦?妳在外面哪?」
楊柏聖第一句話就這麼問,顯然在他聽來,雨喬這邊的機場也是鬧哄哄的。
「對呀!你也在外面?」
「唔…呃…對。」他沉默的那幾秒鐘,隱約可以聽見麥克風熟悉的廣播:「小芹前幾天有打電話給我。」
「喔!那…怎麼樣?」
「她約這禮拜去墾丁玩,我有事,拒絕她了,妳會去嗎?」
所以,小芹還是開口約楊柏聖了嘛!
「不會,我這禮拜也有事。」
雨喬瞄瞄手錶時間,快登機了,媽媽還在免稅商店看香水。
「小芹好像很失望……還是生氣,我也弄不懂,妳替我跟她道歉好嗎?」
她想,應該兩者都有,畢竟小芹可是鼓起莫大勇氣、拉下長臉來約他的。
「放心啦!小芹不是小心眼的人,說說氣話就沒事了。」
「喔…那就好。」
不是她的錯覺,楊柏聖的聲音真的有氣無力。
「你怎麼了?」
「什麼?」
「沒什麼精神呢!心情不好?」
「我…最近才知道一件事,一時還難以接受,所以…有點低潮,唉!說來話長,不好意思,我現在要掛電話了。」
「嗯!好,Bye Bye。」
楊柏聖似乎在趕時間,所以連再見也沒說就將手機切掉,雨喬回頭看看還在免稅商店的媽媽,拜託!又去看洋酒!
楊柏聖的心事說來話長,雨喬也不敢告訴他自己要去加拿大,她無法預測楊柏聖這個人會有什麼反應,如果不是激烈反彈,要不就是意志消沉吧?這兩樣都不好。
奇怪,為什麼她從登機到現在都在煩惱楊柏聖的問題?
雨喬挪挪酸痛的身體,將機上發的毯子拉到鼻樑,準備用睡眠打發無聊的時間,誰知兩名空姐一左一右地推出餐車,逢人就開始說明餐點的選擇。
「機上的食物真的不怎麼好吃,吃太多頓還會覺得反胃。」
媽媽拿起刀叉,面對眼前的餐盒遲遲不去動手。
「台灣飛加拿大要十幾個小時吧!可能三餐都吃得到喔!」
雨喬也將盒蓋掀開,打量半天,最後選擇先喝礦泉水。
「不過,下了飛機就是加拿大了,那裡的美食也不少,最重要的是空氣和水都很乾淨,不用擔心食物不新鮮。」
「嗯!」
她知道媽媽又在有意無意地強調加拿大的好,所以開始埋頭配色不怎麼鮮豔的炒飯。
「雨喬,這次去,如果覺得可以習慣那裡的環境,是不是也該考慮休學問題了?」
「還早啊!要去加拿大也是大二…大二上學期的事。」
「怎麼會早?很多手續都要辦。」
「嗯!」
若是小芹知道她要休學了,一定會先痛罵她是崇洋份子,而楊柏聖…楊柏聖不知道會怎麼樣…?咦?前前前前座的那個人看起來好像他喔!髮型像啦!
不行,她不能再想楊柏聖了,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只有做了才知道後果。
雨喬迷迷糊糊睡了十幾分鐘,又讓不舒適的坐姿給酸醒,她索性起身去廁所,順便活動筋骨,唔?那個前前前前座的人不在座位上,在廁所裡的人不會就是他吧?
不到一分鐘,面前的鐵門便打開了,她一愣,一瞪,霍地指住走出來的人。
「你!」
「為什麼?」他也失聲大叫。
兩人立刻察覺剛剛的聲音吵醒不少人,連忙躲進廁所。
「你…你…你……」她努力嚥下一口水:「該不會就是那個前前前前座的人吧?」
「啊?妳在說什麼啊?」
楊柏聖跟她一樣,像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那你剛剛在機場囉?」
「是啊!妳也是?」
「你也去加拿大?」
「是啊!妳也去?」
雨喬停一停,突然發現他們的對話很白痴,於是看著他納悶的臉噗嗤笑出來。
「別笑了,兩個人窩在廁所裡笑很變態耶!」
「那你先閉嘴呀!」
楊柏聖的笑臉,宛若久違的太陽,在多日的陰雨天氣後,終於大放光明,她的心,因此暖洋洋的,在這個乾冷空調肆虐的機艙。
「你去加拿大玩哪?」
雨喬先問他。
「算是,爸爸和同事約好在加拿大見面,妳呢?」
「也是呀!去玩。」
「去加拿大的哪裡?」
「多倫多,你呢?」
「好巧,我也是,不如告訴我妳的下榻飯店,有機會的話,我找妳去玩。」
「等一下,我好像把名片帶在身上喔…」在口袋裡摸索一陣,掏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哪!那你也說說你的飯店嘛!記得電話最好了。」
楊柏聖接過名片,看得很認真,雨喬奇怪地湊上去瞧了一眼,問:
「幹嘛呀?這張名片給你,快把你那邊的資料告訴我。」
「不用了,就是這個。」
「什麼意思?」
「這名片上寫的,就是我住的飯店。」
她沒接腔,怔怔然和楊柏聖面面相覷。
良久。
「喂!你會不會覺得…有點詭異?」
雨喬眼珠子烏溜溜轉向他,又移向尚未被收下去的名片,楊柏聖的目光也同樣停在上面。
「豈止詭異?簡直是見到鬼了,雨喬,妳覺不覺得…我們兩個剛剛講了很多『也』啊?」
「是…不少。」
這時,鐵門被「咚咚」敲響了兩聲,雨喬嚇得退到洗手台邊,楊柏聖則小聲提醒她現在他們還在廁所裡。
喔!難怪那個敲門聲聽起來那麼不耐煩。
兩人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從廁所出來,那個似乎等候半天的紳士倒是沒生氣,反而半驚奇、半尷尬地目送他們走回座位。
楊柏聖先迸出笑聲,雨喬忍著笑,縮回窄小的座位,將雀躍的聲音埋藏在毛毯中,媽媽見到她怪里怪氣的模樣,不禁要問清楚。
「我…」她鬆鬆笑僵的臉,指向前前前前座:「遇到大學朋友了。」
媽媽拉長頸項,搜尋一會兒,又坐下,重新將毯子整齊地披覆大腿和膝蓋:
「那是楊先生,本來我們的座位可以連位的,可是電腦出了錯,真是……」
「等一下,媽,妳認識他們?」
「不熟,不過他們預定跟我們一起搬去加拿大。」
所以,也就是,原來,那個前前前前座的人是媽媽的男朋友的同事,也就是楊柏聖的父親,他們一起調職去加拿大。
所以,也就是,原來,楊柏聖心事和她的煩惱是一樣的。
『雨喬,最近我常在想,我和妳的事,想著我也許…也許……』
她驚醒過來。
自那條蜿蜒的蒼白河流,自宇喬學長深亮的眼眸中,驚醒。
「雨喬,別睡懶覺囉!快起來。」 是媽媽的聲音。
她不確定地看看陌生的白枕頭、陌生的鴕色窗簾、陌生的梳妝台,媽媽坐在陌生的鏡子前描畫梅紅唇線。
「別發呆,快去刷牙洗臉,別讓楊先生他們等我們。」
啊…對了,她在陌生的加拿大。
雨喬正為短裙拉上拉鍊時,媽媽透過鏡像抱怨起她的服裝。
「妳怎麼老喜歡穿得那麼短?偶爾穿長裙,氣質會變好一點。」
「……我換長褲囉!」
才剛動手要將裙子脫下,媽媽及時阻止她:
「不要,那還是穿妳的迷你裙好了,穿長褲…走起路來像男孩子。」
暨小芹之後,媽媽是第二個說她走路像男孩,正確地說,應該像宇喬,他手插外套口袋,輕鬆自在地走路。
雨喬「唰」地一聲拉開窗簾,用力甩脫所有有關宇喬的事。
落地窗外,是一大片她根本不認得的風景,雖美,但還是陌生的。
和楊柏聖一家一起在飯店用早餐,大人們說要去公司一趟,問小孩子要不要一道去。
「喂!我們去自助旅行,好不好?」
楊柏聖叉起一塊鬆餅,沒立刻放進口中,等她回答。
雨喬一面喝果汁,一面打量他精神飽滿的臉,似乎在他得知雨喬也會搬來加拿大之後,心情大為好轉,簡直和搭機前的楊柏聖判若兩人。
走在異國的路上,當雨喬想專心觀察這邊的風俗民情時,楊柏聖則滔滔不絕地述說未來 的遠景,多倫多大學的校制不錯,拿碩士學位應該也非難事,有了留學的學歷,將來就算要回台灣找工作還被他說得輕而易舉。
「欸!」 她輕輕打斷他。
「什麼?」
「所以你…是勢必要移民加拿大了?」
「當然呀!我全家都一起過來耶!」
雨喬頷頷首,繼續觀望蔥鬱的行道樹,綠得整齊,也綠得刺眼。
楊柏聖不由自主地定睛在她散漫的表情上,問:
「妳不會過來?」
「嗯?」
「妳決定不來加拿大?」
「……」
「妳要留在台灣?」
「不要一直問我,移民,是大事耶!」
被逼急了,她有點不耐地回話,剎時觸見楊柏聖的神情彷彿自高空墜落,跌下深沉的谷底,那是絕望的神情。
雨喬頗有罪惡感地欲言又止,她沒說錯嘛!可為什麼非要這麼內疚不可?
「說的也是。」
簡單地,他淡淡應了聲,淡淡掠過她往前走,走向巴士站牌。
雨喬嘆了一口氣,跟上去,卻不與他齊步,只在他身後五公尺外的距離,低氣壓,目前不宜太接近。
偶然間,瞥見一位看似家庭主婦的女人暫停開車門的動作,放下手上捧的大包小包,匆匆找出作響手機,在自己座車旁邊講起電話來。
手機,她沒有辦漫遊,雖然硬是將它帶來了,但,接收不到任何來電的,雨喬很清楚。
她從未用這隻手機打過一通電話給宇喬學長;他,也是如此。
為什麼呢?原因很多,最理所當然的,是他就住在對面房間,雨喬隨時可以過去敲門,然而現在,就跟寒假一樣,她無時無刻都想按下號碼,接通他那一端,然後,然後便放棄了。
她放棄幾樣東西了呢?嗯……三樣吧!期待、草莓蛋糕、和告白。
曾經對宇喬說過,如果真的放棄了三樣東西,她一定會死掉,現在雖然還好好的,可是,靈魂,她無依的靈魂在異國飄蕩,遍尋不著落地生根之所。
「咦?」
回過神,一輛巴士剛開走,而楊柏聖,不見了!
雨喬跑到巴士站牌下,人行道四周、對街、巴士離開的方向,看遍了,就是看不到楊柏聖。
該不會在她剛剛出神想東想西的時候,楊柏聖也同樣陷入沉思,根本沒注意到她沒跟上來,自己就坐上巴士走了?
「手機、手機……啊!不行,沒用、沒用……」
自助旅行,對雨喬來說並非難事,但突然由兩個人變成一個人的自助旅行,好歹也要先有心理準備才行啊!
現在聯絡不上楊柏聖,她該留在原地等他,還是跳上下一班車追上去呢?
在台灣跟人走丟也就算了,可是,可是這裡是加拿大耶!
「不管了。」
下班車很快就來,雨喬不作多想地跳上去,哎呀!整車就只有她是黃種人,有點小壓力呢!記得她和楊柏聖說好要去音樂花園,不知道車上沒禮貌盯著她看的這些人,肯不肯好心地告訴她該在哪裡下站?
雨喬揀一個最靠近車門的位子坐下,面向窗外,儘管街上景物沒有一樣是她熟悉的,總比去看車上那些過份好奇的乘客好。
忽然間,雨喬看見楊柏聖了!很忽然地。
隔著兩片玻璃,看見他同樣張大了嘴瞪著她。
一片是她車上的,另一片是楊柏聖的車。
兩輛巴士在擁塞的交通中並排,卻各別在對向車道,由慢轉快地駛離。
雨喬連聲音都忘了喊,連拍幾下車窗,還是得眼巴巴目送使用唇語的楊柏聖漸行漸遠。
下車!她必須請司機讓她下車!
「呃……I am sorry, but…but I have to…to……」
糟糕,下車的動詞怎麼偏偏忘了。
「Could you please…please……」
哎喲!這一次是停車不會講,真是夠了!
雨喬還在和英文奮戰,滿臉鬍髭的司機揚揚下巴,瞥向後照鏡,她順勢望去,一個賣力奔跑的人影尾隨在後方,很遠的車身後,但那是楊柏聖沒錯!
「Could you stop the bus? I have to get off it now.」
超神!她的英文變溜了,溜得令司機半信半疑地乖乖停車。
追了一段路,被巴士遠遠拋在後頭,楊柏聖才喘噓噓地停下來,彎著身,試著調勻幾乎轉換不過的喘息。
一個迅捷的聲音。迅捷地來,迅捷地停住。
直排滑輪。
他嚥口水,抬高頭,透過凌亂髮絲,加拿大溫和的陽光,穿過雨喬及腰的長髮,射入他眩目的眼。
雨喬也在微微喘氣,只是她這樣的神情真難解讀,詫異,憂心,生氣,是那種想罵又罵不出來的生氣,還有一點點…一點點的……感動…嗎?算了,他不敢亂猜。
「抱歉,我以為…妳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所以沒注意到妳沒搭上車。」
楊柏聖搔頭道歉,雨喬還在喘,淨看著他不說話的眼神頗為犀利。
「妳在生氣嗎?」
聽起來像廢話,被放鴿子了,不生氣才怪呢!
「不然,等一下我請妳吃午餐;要不然,妳用直排輪踩我一腳;再不就……」
他打住,見她朝這邊舉起手,對呀!再不就要甩他一巴掌嗎?
雨喬舉高的手與肩膀同高,指尖點落在他的瀏海上:
「你的頭髮,亂了。」
「頭髮?」他趕緊摸摸頭頂,枉費早上用掉的那半瓶造型慕絲。
「等我一下。」
雨喬滑到路邊,脫掉直排輪,將手提袋裡的涼鞋拿出來換上。
她說她沒生氣,還說擔擱一些時間了,要趕緊去音樂花園,免得浪費一整天的空檔。
於是,他們終於順利來到了音樂公園。
音樂公園的步道被設計成高音譜記號,從高處俯瞰另有一番別緻風情。
雨喬一到公園又穿上直排輪,在那些螺旋式的彎道平順滑行,楊柏聖則慢慢地走,公園鄰湖,帶著豐沛水氣的風吹得他有些發冷。
「哈啾!」
那個噴嚏,還是讓前方的雨喬聽見了,她溜回來,找出面紙遞給他:
「感冒?」
「不是,流汗吹風的關係。」
不說二話,她將身上的外套脫下,楊柏聖立即彆扭地躲開:
「妳穿吧!通常都是男生脫衣服給女生披的,我們這樣…我很沒面子耶!」
「那…」她意氣風發交叉起雙臂:「請問剛剛我們兩個人之間是誰打噴嚏?」
「…我啊……」
「你打噴嚏已經夠沒面子了,不差這一件外套啦!拿去。」
將外套塞給他之後,雨喬啟步滑進一個較大的廣場,一棵樹孤單單地屹立在廣場中央,她放慢速度,隻手撫摸粗糙樹皮,掌心因此扎刺著少許的疼。
這樣微乎其微,又確實存在的痛楚,每每在她與宇喬相處的時候便會發作。
楊柏聖站在旁邊,等她繞樹繞了第二圈時,開口問。
「雨喬!妳大二還是住外面嗎?」
「是呀!」
「至於…妳對面的那個學長,就去台大念研究所了吧?」
「應該吧!」
是的,尤其當她想像宇喬學長和夏芸學姐一同漫步在台大的椰林大道上時,那澀楚就轉為酸酸的絞疼。
「我這麼問,妳別生氣,可我…聽說那學長也喜歡妳。」
『雨喬,最近我常在想,我和妳的事,想著我也許…也許……』
她壓下手掌,讓樹皮更深刻地觸動肌膚神經,而不停止轉圈。
「誰說的?有證據嗎?我怎麼從來沒聽他說過?真是…好笑。」
空穴來風的謠言是好笑,她微微牽動嘴角,卻是得強忍濱臨潰堤的難過,那難過,一發不可收拾。
楊柏聖又安靜望了她一會兒,要她別再轉圈了,她不聽,繼續由著自己沉浸在滑行的快意裡。
「雨喬,那麼…讓我繼續喜歡妳,好嗎?」
深深呼吸,風中的空氣異常清新,有這棵樹的自然味道。
「好。」
「那麼…妳再認真考慮加拿大的事,好嗎?我真的…真的很想和妳一起去。」
模糊視野倒映著過藍的天空,看起來很近很近,他說過,他的思念,無法傳遞,因為得穿越一層高高的天。
「好。」
「那麼…我們可以交往嗎?呃…不一定是真的交往,但至少在出國前,請妳好好考慮移民的事,好好考慮我們的事,也許…發現和我在一起並不是那麼討厭,妳就願意來加拿大了,好嗎?雨喬。」
但,不管天空是高是低,她的思念,再怎麼努力也傳達不了;或者,在那之前,宇喬已經離開了,那對面的房間。
「好。」
楊柏聖皺鎖眉頭,閉起嘴,一個箭步上前攔住她,觸見她的眼眶濕濕的,特別晶亮,也特別狼狽。
他不解而心疼。
「為什麼?為什麼說好?」
她的淚水,在數次的滑行之後,終於撲簌掉下。
「因為你來追我了……因為你來追我了………」
回台灣的飛機上,雨喬睡個不停,甚至懶得起來吃東西。和媽媽坐計程車回台北,她打開手機電源,沒多久,又陷入沉睡,彷彿已經有好多年不曾闔眼。
在她疲倦的昏睡中,手機曾經發出細小的音樂聲,是通知接受到簡訊了。
不知是在哪一天發出,這隻手機回台灣後才收到。
宇喬傳來的。
就只有幾個字,初看之際還令人匪夷所思。
真的,才僅僅五個字而已。
『雨喬,我還在。』
他說,他還在。在認識雨喬後的第一個暑假。
而炎熱的暑假過了,雨喬升上大學二年級。
佇立在大門深鎖的對面房間外,她失望地放下敲疼的手。
沒人在,奇怪,一直都沒人在,已經五天了。
難道,宇喬那通簡訊不是這個意思?那,那會是什麼意思?
『我思,故我在』嗎?
還是,那表示他還活著?
不對,什麼答案都不對勁。
「妳很好笑耶!古代人不懂得用電話喔?」
小芹在電話那頭又兇又不屑,害雨喬支吾半天才敢答腔:
「我就是…沒辦法打電話嘛!」
「為什麼?」
「不知道。」不小心瞥見掛鐘上的時針已經快走到整點位置,連忙跟小芹道別:「我要 去了,下次再說喔!」
「那麼急,去約會呀?」
小芹無心的戲謔卻令她膽戰心驚。
「就是…跟人有約,不說了,Bye Bye!」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小芹喜歡楊柏聖,在加拿大的那幾天,就算撥越洋電話雨喬也要向小芹軍師求救。
然而,小芹是喜歡楊柏聖的。
出門之前,她在玄關的鏡子中照見自己的不安,穿長裙的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傅雨 喬,臉色蒼白了些,但她不會化妝,只能在裝扮上花心思,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女人味,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約會,和楊柏聖。
困難地跨上腳踏車,又困難地騎到學校,她開始厭惡這身長裙所帶來的不便,做得那麼 窄,根本不夠她跨出一步的寬度,好煩,好煩,學校野狗見她經過又叫個不停,好煩,好煩。
咦?
她手腳並用地緊急煞車,呆怔看著那隻叫個不停、被拴在樹下的狗,是柴犬,是念念!
雨喬踉蹌下車,跑到樹下,欣喜若狂的念念尾巴搖得很起勁。
「念念!念念……」
不顧新買的長裙沾上念念腳掌的泥土,她激動地抱住牠,感受短毛的扎刺,嗅聞那股熟 悉的沐浴乳香味,沒變,依舊是宇喬用的那一種。
「念念,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雨喬,我還在。』
那五個字乍然挑起她心中的觸動。
雨喬緩緩放開念念,緩緩起身,緩緩端詳出現在窗口的人影,連空氣的流動都變得緩慢 下來,因此,他時而浮現憂傷的側臉、那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泰然、還有一抹溫存的淺笑, 從未如此清晰過。
是的,他還在。
微低著頭,和身邊教授討論一份計劃書,他還在電機系館裡。
下一秒,宇喬側過身,發現窗外的她,於是那抹淺笑明朗地擴大。
擴大得瞬間點燃雨喬呼之欲出的衝動,她想當下朝他邁步飛奔,她想緊緊抱住他,她 想,她很想他。
宇喬跟教授說了幾句話,便放下計劃書離開系館,不多久,來到樹下,雨喬的面前。
「嗨!好久不見了。」
「學長…」
「呵……怎麼每次一段時間沒見,話都變少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
「暑假的時候我就來學校了,沒想到研究所綁人綁得那麼緊,害我都得全天候待在研究 室聽候吩咐。」
她不是那個意思,她想問的是,台大那邊的研究所怎麼回事了?
「學妹,妳的表情真的好呆呀!」他喜歡低下身,保持和她同高的高度,看她:「收到 我的簡訊沒有?暑假打妳手機一直打不通,只好傳簡訊了。」
「我…去加拿大。」
「去玩嗎?」見她躊躇著不吭聲,宇喬暗忖一下,換了話題:「記得暑假前我們在頂樓 聊天?有些話…還沒說完,等一下有空嗎?」
那個總是在午夜夢迴出現的「也許」,終於要有了下文了嗎?
「……不行。」
他愣了一下,他是該愣著的,因為,雨喬的答案再不能是Yes了。
「雨喬!」楊柏聖的聲音:「原來妳在這裡,我等妳等……」
他的聲音驀然響起,也驀然消聲暱跡。
楊柏聖的嘴微張,似乎有什麼疑問要脫口而出,然而他從頭到尾都是安靜的一方。
僵局中先開口的是宇喬學長。
「我記得…是妳學伴,你們有約啊?」
「嗯!」
因為楊柏聖,她不能,也不會去聽下文了。
「天空陰陰的,可能會下雨,帶傘吧!」
「好。」雨喬走到楊柏聖身邊,舉手揮一揮:「學長,我先走了。」
楊柏聖的機車送修中,他主動幫忙牽腳踏車,兩人安靜走了一段路,他問:
「要不要上車?我載妳。」
「好啊!」
雨喬跳上後座之後,楊柏聖踩了幾下踏板,然後回頭,很困惑地看她:
「是我沒力氣,還是妳沒有我想像中的輕?」
「是你沒力氣。」她不僅瞪他,還捶他一拳。
「哈哈!那我得先去買個『蠻牛』來喝囉!」
「嘿!不然你下車,我來騎,就不相信我的力氣會輸給你。」
「不用,不用,妳坐好,我喜歡載妳的感覺。」
啊?除了吃力之外,還會有什麼感覺?
「載著妳,好像可以就這樣帶妳到任何地方,甚至加拿大都行……啊!不是真的要把妳 強行擄走,只是…怎麼說呢?安心一些了,不怕妳會突然消失不見。」
「呵呵……你說像變魔術那樣,『咻』地不見呀?」
「別笑,妳就是讓人覺得妳這女孩捉摸不定,大概是因為妳太獨立了,獨立到可以揮揮 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一走了之……不過,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雨喬瞧一瞧他的背,因為接近,所以感覺他的背很寬,摟抱起來一定舒服極了,不曉得 和宇喬學長的比,誰比較寬大呢?宇喬的背能容納四個半的手掌,楊柏聖呢?
她驚覺地收回蠢蠢欲動的手,重新放在座椅上。
「哪能那麼容易一走了之?我又不是武俠小說裡的大俠,千山萬水我獨行。」
「妳跟大俠可差遠了,雨喬今天明明是美麗的女主角。」
「什麼?」
「妳穿長裙的樣子很好看,剛剛看到妳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來,正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 裝啊!」
「……這是一種讚美嗎?」
「哈哈!總之,妳今天不一樣,又端莊又成熟。」
「……意思是我平常又粗魯又幼稚?」
「喂喂!別老挑語病嘛!妳知道我是要稱讚妳。」
她知道的,所以才會假裝生氣來掩飾此刻的難為情,幸好楊柏聖正在賣力踩腳踏板,沒 空一窺她難得的靦腆。
原來楊柏聖注意到了,她今日的不同,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的細心,令人窩 心。
她也只能用力地窩心,好使自己不去看仍然佇立在樹下的、漸遠的宇喬學長和念念。
楊柏聖曾試著輕鬆問起宇喬學長的出現,雨喬回答她不清楚,那個台大研究所或夏芸學 姐到底怎麼樣了,連開口問的機會都沒有,她又和宇喬再一次地,分離。
這部電影,雨喬一直到散場都還記不住它的片名,依稀是部動作片,在打打殺殺的聲光 效果中,又不可避免地穿針引線少許的愛情片段,最後是男女主角互吻閉幕。
內容應該是滿精采的,身邊楊柏聖有幾度忘情地緊盯螢幕,而不去光顧手中的爆米花, 雨喬則坐立難安地瞄瞄專心的他,又瞄瞄閃晃的畫面,到底還要演多久?
「妳看,妳看,特效作得好棒。」
楊柏聖湊過來興奮私語,她趕忙附和兩聲。記得看歌劇的時候,因為聽不懂表演者唱的 是什麼,反而更認真,更受感動。
這部電影,她只看得見那幾天在加拿大的美景、只聽得見宇喬學長才剛要提及的下文, 反反覆覆,然後,然後四周大放光明,她恍惚看著上升字幕,直到楊柏聖過來搖她的手。
「要不要走了?」
「喔…好。」
唉……浪費了兩百多塊的電影票。
「還不錯吧!就是有些槍戰場面太誇張了,妳覺得呢?」
楊柏聖走在前面,替她闢一條小徑,面對他雀躍的笑臉,雨喬連點了幾次頭,以示誠意 :
「真的很不錯,挺…挺…挺有社會寫實的手法。」
「社會寫實?」莫名奇妙地皺皺臉,又天真地笑開:「妳什麼時候會講這麼專業的術語 啊?」
從剛剛腦筋一片空白的時候開始。
「人很多,小心。」
「好……啊!」
她的腳,踩了空,整個人自人潮中滑下去,沒關係!她的運動神經好得不得了!
雨喬右手扶住牆壁,左腳往下跨穩了,聽見「啪」一聲。
嗯?
「啪!」是什麼聲音?
咦?
不會吧!
「雨喬?」楊柏聖見她沒摔著才放心,可是她卻一直挨著牆壁立定,動也不肯動:「妳 扭到腳?」
她搖頭。
「那為什麼不走了?」
她點頭,應該說低下頭,勉勉強強吐出兩個字:「裙子……」
「裙子?」
「別看!」慌張地貼緊身後的牆,雨喬掙扎半天才又繼續說:「我的裙子…好像破 了。」
「啊?」
「我說別看!」她幾近歇斯底里,伸手護住身後裙擺,慘了,真的裂成兩半:「好像是 我剛才跌得太粗魯,這裙子又是窄裙,所以…所以……怎麼辦?」
「呃…唔……」
楊柏聖跟著不好意思,摸摸後腦勺,又拍了一下手:
「有了!我把上衣脫下來給妳圍著。」
「住手!你光著上身還不是一樣丟臉。」雨喬咬咬唇,苦思一分鐘,將錢包交給他:「 我記得電影院斜對面好像有一家成衣店,你幫我買一件裙子或褲子好了。」
「OK!」他立刻掉頭就跑,幾步的距離外又轉回來:「妳…喜歡什麼樣式還是顏色 啊?」
「隨便啦!都什麼時候了,你抓了一件就快拿回來給我。」
「OK!」
楊柏聖真的走了,留下雨喬一個人對付路人的異樣眼光,最討厭的是那個驗票小姐,三 不五時就朝她似懂非懂地打量,同樣是女性,難道就不能體恤一點嗎?還是,一般女性根本就不會把裙子穿破……哼哼!打死她都不再穿長裙了,這是最後一次!
沒想到,趕回來的楊柏聖迫不急待高舉給她看的,天哪!又是長裙!
「你…」她頓時氣得想哭:「你是嫌破一條裙子不夠啊?」
「妳不喜歡?那…那我再回去換一件!」
「等一下!」
楊柏聖轉身的剎那,甩開了幾道亮晶晶的光芒。
雨喬斂住自己無理的任性,尋見他髮稍和臉上的光點,是雨。
「外面下雨了?」
「是呀!被妳學長說中了,下大雨。」
她騰出手,輕輕拿走淋到雨的塑膠袋:「我去廁所換裙子。」
「唔?妳要穿這件嗎?」
「是你挑的嘛……」
為了楊柏聖,她決定今天將誓不兩立的長裙穿到底。
走到電影院門口,外面真的已經傾盆大雨,聽說有個輕度颱風過境,威力不大,但是雨 量風沛。
「颱風叫什麼名字?」
等雨停的無聊時間裡,雨喬隨口發問,楊柏聖說他不知道。
「聽說威力大的,通常取的名字都是女生的。」
「為什麼?」
「女生潑辣吧!撒野起來挺嚇人的。」
「有的男生比較暴力呀!」
「但是,就某方面來說,潑辣是比暴力可怕多了,啊!像小芹就是,嘿嘿……」
他蹲在地上,逕自乾笑幾聲,雨喬試探性地小小反駁回去:
「小芹很可愛的。」
「每一個女生不潑辣的時候,都很可愛的。」他鬆鬆頸骨,關節輕響幾下:「對了,我 們站裡面一點,免得被雨淋到,還是到咖啡廳坐一坐?」
「不要緊,我喜歡雨天。」
她最靠近宇喬學長的那一刻,天,也下著雨,細細小雨,後來轉大了。
「妳在想什麼?」
楊柏聖的低喃將她自那天的雨拉回現實,雨喬尷尬地說她什麼也沒想,在他身邊蹲下。
「妳今天似乎一直都在發呆。」
「一直?沒有吧!」
「我呀…今天還沒找妳之前,去行政大樓辦休學的事了。」
「這麼快?」
「怎麼會?現在快十月了,十二月底的時候就得去加拿大,不是嗎?」
「也對。」
「妳呢?雨喬。」
「我…晚一點再……」
她抬頭望望高空的雨因為強風而偏斜,好像她飄搖不穩的心緒,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坦白說,今天看到妳學長出現在學校,我真的嚇一跳,本以為他應該早就去台北 了。」
「我也是啊!」
「他留下來了,妳也會留下嗎?」
「……別老是扯到學長。」
「別生氣,我知道我意識過重,所以常常提起他,但…我還不太能相信啊…」
「相信什麼?」
「妳在加拿大的應允,和今天的一切,都像作夢,一個很長的夢,到現在都還沒醒。」
「傻瓜,不然我捏你一下,看看是不是作夢。」
雨喬頑皮地伸出魔爪,楊柏聖的臉稍稍避開,卻攫握住她的手,認真而感傷地說:
「別弄醒我,作夢就作夢吧!」
事實上,她一直很怕,自從香草蛋糕事件後就害怕自己會搞砸一切,使得楊柏聖樂觀的 笑臉變得比現在的天氣還陰沉,如果連楊柏聖都不快樂,那麼,誰還能讓她快樂呢?
「什麼作夢,我沒騙你啊……」
她乖乖的,沒將自己的手抽離的打算。
稍早楊柏聖說她獨立得可以一走了之,其實,她並不想那麼獨立,偶爾,身邊有個人可 以撒嬌、可以耍賴、可以牽著自己天南地北地走,應該也不錯吧……?
「十二月一到,如果妳決定留下,那麼我會明白原因必定是那位學長;如果妳決定遠走 加拿大,我可不知道那感化妳的因素是什麼了。」
「你不會認為是你嗎?」
她淡淡地笑,楊柏聖也是。
「我和妳學長,妳有一千萬個理由選擇他。」
「我不喜歡選擇題,好像會把原本單純的東西複雜化。啊!我想到一個好理由了。」
「什麼?」
「你讓我快樂呀!」
他有點會意不過,愕怔著,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發語詞。雨喬慢慢垂下頭,差零點零二公 分就要碰觸到他的肩膀。
「因為你讓我快樂呀……」
她又喃喃重覆一次。
「那學長…讓妳不快樂嗎?」
「……」
時間,或許只過了三、五分鐘,但雨喬沒由來的緘默,將之拉長數倍之久。
她抬起臉,茫茫然注視偏斜得更厲害的雨點,出了神:
「喂…要不要淋雨?」
「啊?現在?」
「嗯!我們騎腳踏車衝出去吧!」
雨喬明媚的目光頗具鼓勵性,楊柏聖看看天上厚得可以的烏雲,再看看前方濕漉漉的馬 路。
「不怕妳這身衣服都濕了?」
「不怕。」
「不怕感冒?像上次那樣。」
「不怕。」
「好!那就衝吧!」
就這樣,他一聲令下,拉起雨喬始終沒離開的手,衝入滂沱大雨,雨喬一下子就尖叫, 然後呵呵大笑起來,直到跳上腳踏車都還不停息。
「妳真是有病!淋雨還這麼高興!」
為了要和雨勢較勁,楊柏聖喊著跟她說話,聽起來他也被一股莫名快感所感染。
「你還不是一樣!咳咳……呸呸!」
雨喬一講話就會把雨水吃進去,而徒勞無功地拼命抹臉。
「我本來還想帶妳去美術館,現在有莫內的展覽呢!可是那裡落湯雞止步!」
「哈哈!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們再一起去!」
「好!」
太好了,他似乎恢復原來的精神奕奕。
雨喬悄悄鬆了一口氣,對自己嘉許地抿抿唇,稍是平靜下來之後,竟不知不覺淪陷在回 憶的洪流。
今天和楊柏聖在一起,她也同時與回憶為伍,直到淋得全身濕透了,依然沖刷不掉早上 樹下的那一幕光景,宇喬目送著他們離開,那追隨他們的目光,不再是記憶中的深款明亮。
那部電影之前廣告打得兇,因此就算天候不佳,學校也有不少人冒雨看電影。
後來,系上傳出了許多「聽說」,聽說宇喬錯過了報到日期而不能念台大;聽說雨喬就 要出國了,聽說,聽說雨喬正在和法律系的學生交往。
這下可好了,和楊柏聖的流言在系上傳得滿城風雨,對於眾多學長們而言,系上絕少的 極品竟被外系的人追走,不啻是個晴天霹靂。
更慘的是,連小芹也不跟她講話了,雨喬大概能略知一二,小芹八成在吃醋。
雨喬一覺醒來,心情不很好,最近老作怪夢,一會兒被楊柏聖牽著手上山下海地亂跑, 一會兒和小芹出現在古羅馬競技場中決鬥,再不然就是莫名奇妙地和宇喬學長在狂吃泡麵,一碗接著一碗,永無休止似的,不論是哪一種天方夜譚的夢,都讓她累歪了。
夏末秋初的颱風一個接著一個來,沒完沒了,和楊柏聖約定的莫內畫展一直無法成行, 然後,電機系很快就邁入提前的期中考。
平常,小芹愛找雨喬一起念書,因為雨喬看在獎學金的份上,上課保證認真,筆記也整 理得很漂亮仔細,然而,這陣子小芹有意無意地閃避她,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一想到這裡,雨喬匆忙的腳步有氣無力地放慢,踱進還算冷清的系館,停住,倒退。
宇喬學長!
「嗯?」他很快就發現門外的她,手持空空的咖啡壺走來:「早,來上課?」
「來考試的。」
「電磁學對吧?只有那個老師喜歡提早考試。啊!我正要煮咖啡,要不要喝?」
「……好。」
研究所這邊也很忙,宇喬每天早出晚歸,甚至在研究室睡一晚也是常有的事,他們雖然 還住在對面,但見面機會銳減很多,因此,雨喬還沒問過台大和夏芸學姐的事。
宇喬走到研究室外盛滿水,加入磨好的咖啡豆,將壺放到酒精燈上加熱,瑣碎的小手續 完成後,他拉張椅子在雨喬斜前方坐下,沒立刻開口說話的打算,只是閑靜地望著她, 那是疲憊而憂澀的眼神。
沒能進入台大研究所一定不好受吧!如果是沒考上,那還好,可,學長是錯過報名日期 耶!鐵定要捶胸頓足的了。
「我…很遺憾學長…沒能到台大去……」
笨笨笨!她怎麼會想出這種開場白?那麼官方又了無新意!
「這裡沒什麼不好啊!還是第二志願的學校呢!」
他較之以往更加蒼瑟的嗓音,躍動著無所謂的笑意。
「夏芸學姐她…在台大好吧?」
「夏芸哪……前幾天我們通過電話,她在那裡如魚得水呢!」
「學長呢?在這裡,也如魚得水嗎?」
他又溫柔地凝視她,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似是嘆息:
「我的水…快乾涸了。」
「唔?」
「不說這些。」重新振作,反問起雨喬:「聽說妳要去加拿大,確定了嗎?」
原來宇喬學長也聽說了,或許傳到他耳中的不只這件事,還有…還有各種版本的緋聞, 現在別說黃河,就算她連長江一起跳也洗不清。
「還沒確定,如果真的要走,也是年底。」
「是嗎?雨喬,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的詢問雖然溫柔,卻傷人。
「早一點,或晚一點,你知道了,會有什麼差別嗎?」
她毫不遲疑地反將他一軍,她和學長,都累了,宛若不停作困獸之鬥的兩隻猛獸,有種 精疲力盡的無力感。
有位教授走進來,意味深長地將他們兩人輪流掃視一遍,宇喬自僵持中跳開,問他要不 要喝咖啡,教授指指自己的胃,搖搖頭,拿走遺忘的講義又出去。
「那…要離開台灣,會不會離情依依的?」他晃了酒精燈一眼,坐正:「有沒有什麼心 願在台灣未了?」
「不知道,我又還沒走。」
她的回答明顯不友善,宇喬猜不透所以然,索性起身去探視咖啡壺。
「說的也是。妳的咖啡要加糖嗎?」
「糖和奶精都要,我怕苦。最接近天空的小徑。」
前半段都聽得懂,後半段忽然冒出一句青黃不接的話,他拿咖啡杯的手暫停在半空中, 又問她一次,雨喬才徐緩地說:
「有一條小徑,我一直都想和學長一起走完。」
「在哪裡?」
「在花園,你大概不記得了,是一條開滿花的小徑。」她惆悵呼出一口氣,彷彿那是個 既沉舊又久遠往事:「算了,應該沒機會再去那裡,嘿嘿…我說說而已。」
宇喬將杯子遞出去:
「那樣的風景,在加拿大應該多的是,不用覺得遺憾哪!」
傻學長,重點不是風景美不美,而是誰在身邊一起觀賞景致。
深褐色的咖啡在象牙白杯子中鮮明異常,懸浮著裊裊白煙和濃郁香味,雨喬第一次覺 得,咖啡,是屬於憂鬱的飲料。
她輕輕接下那半滿的憂鬱,好灼熱。
「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唔?」宇喬對上了她鬼靈精般溜轉的眼眸,笑笑:「要說什麼?」
「嗯……例如,咳!學妹,這一年多來,很高興能和妳作鄰居。」
「呵呵…這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了。」
「那…咳咳!學妹,妳要走了,學長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冤枉,我是何許人也,哪敢不願意?」
「好吧!咳咳咳!學妹,加拿大和台灣相隔千里,學長十二萬分地捨不得妳走呢!」
「哈哈!別鬧了。」
這一次,他沒多作評論,淨是笑著,雨喬暗自噘了噘嘴,有點失算的飲恨意味,不料, 她的頭頂變沉了些,是宇喬正揉撫她的長髮,用他炙熱的掌心。
他真喜歡用這種溺寵的方式接觸她。
「第一,和妳道別的時候,我不會叫妳學妹,我叫雨喬;第二,不是十二萬分的捨不 得,我們沒在演羅曼史的戲碼,學長只是…挺捨不得的。」
好奇怪,他說的「挺捨不得」雖比不上那「十二萬分」,卻有效催化雨喬的眼淚,她匆 喝下一口燙苦咖啡,順便連差點迸竄的鹹味一併吞下。
「好喝嗎?」
他問,雨喬搖搖頭:
「好難喝……」
「是嗎?」
宇喬自己又試喝一口,雨喬則放下手,將杯子擱在膝上,細細凝瞅窗外陽光透過葉縫篩 在他清素的側臉,一切都靜止,只有樹稍和光線是動的。
就是這一刻了,她知道,那麼絢爛的而祥謐的,是她習慣從旁守望學長的光景,將刻骨 銘心地烙鎖在她腦海,抹滅不了。
「我要去教室了,謝謝你的咖啡。」
她起身,宇喬也跟著站起來,頗為抱歉:
「不好意思,讓妳喝到我的失敗品,希望下次我的手藝會進步些。」
真是傻學長,再進步,我也喝不到啦!
「學長,」她昂高頭,三十度角,大剌剌地正視他:「真的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了。」
「真的?我要走囉!」
快說,快說,只要你不放手,我就會牢牢固定自己,不再飄零。
「雨喬,再多說,可要傷感了。」他又與她齊高,微微地笑,笑得她驚心動魄:「別讓 離別變得太陰沉,好嗎?」
所以,你是什麼也不會說了。
雨喬點點頭,非常懂事:「好。」
「快去教室吧!不是還有考試嗎?」
「對呀!再見。啊!」她跑到門口,倏然打住,探出頭:「對了,學長,你再繼續幫我 找樣東西好嗎?」
「好啊!是什麼?」
「一部片子,上次我們沒看成的,叫『火星來襲』。」
「喔…」宇喬一下子就恍然大悟:「沒問題,有機會我會找找看的,不一定能找得到就 是了,那天店員都說沒聽過這部片子。」
「一定有,肯定有,絕對有。」她一溜煙又跑掉了:「拜託你了,學長。」
考試中,雨喬交卷時間超乎往昔的快,出了教室,就靠在走廊上的扶欄發呆,小芹是第 二個交卷的,同樣來到走廊,神態彆扭地對她說,宿舍今天沒熱水,想去她那邊洗澡。
小芹想泡澡,趁雨喬出去買晚餐的時候,放好熱水,等她回到家裡,小芹已經在待在浴 室裡了,浴室的門是毛玻璃,依稀看得見裡頭煙霧迷漫。
「小芹,妳的炒麵來了!」
「好!我洗完再吃。」
放下便當盒,倒好兩杯果汁,雨喬無事可做,在客廳閒晃一陣,瞧了瞧那扇白茫茫的毛 玻璃。
一定有鬼。小芹明明在跟她冷戰,怎麼可能會想來借她的浴室呢?從她曖昧不明的態度 看來,宿舍的熱水八成還好好的,而小芹則有話想跟她說,卻又難以啟齒。
「小芹。」
雨喬靠著門邊的牆喚她,只聽見裡面波動的水聲停了,然後是小芹有些走調的回應。
「幹嘛?」
「我沒主動跟妳說和楊柏聖出去的事,對不起,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有錯。」
「……」
「妳不用回答我,聽我說就好。我和楊柏聖沒在交往,外面傳的,都是謠言,妳知道我 不會拿這種事在妳面前說謊的。」
「……」
「但是身為好朋友,那些事應該早點讓妳知道,我卻忍著沒說,對不起。」
「傅…傅雨喬!妳耍笨哪!」
好…好大聲!
雨喬怔怔面向毛玻璃,難以置信小芹的怒吼可以長驅直入她的耳朵。
「我哪有耍笨?」
「妳以為我氣的是這個?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嗎?對啦!是有一點,不過那不是最主 要的,笨!」
「不然是什麼?」
「……笨!還不是妳要去加拿大!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沒先告訴我?本小姐不知道是 聽第幾手消息才知道,傅雨喬!妳擺明不把我當朋友!加拿大耶!」
傷腦筋,小芹的責罵雖然盛氣凌人,但到末尾卻哽咽了。
「小芹…」雨喬揚了揚嘴角,發現自己就算想笑,也變得困難許多。
「我會不會太兇了…?」
「不會呀!妳本來就這副德行嘛!」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好使自己別像小芹那樣哽咽:
「喂……楊柏聖也要去加拿大了,妳怎麼辦?」
浴室裡又傳出池水被撩動的聲響,不曉得小芹有什麼小動靜?
「去就去,我跟那個人呀…幸好平時沒什麼交集,所以對他是輕度喜歡,輕度喜歡,就 輕度傷害。」
「是嗎?」
「當然啦!再說,我可是身經百戰的女人耶!哪一次不是失戀後又馬上談下一場戀愛 的?我小芹…是愈挫愈勇。」
「呵呵…說的也是。」
「雨喬,妳不像我吧!妳對宇喬學長,是輕度、中度、還是強度?」
是哪一個呢?足以形容嗎?
她搖搖頭,垂下,任髮絲遮拂著臉:「很喜歡………」
「……那不是很糟?」
「糟透了……」
「妳真的決定去加拿大嗎?」
「我非去不可呀……留在這裡,我的喜歡會一直持續下去,不行的……」
「可是,一旦去加拿大,也許…也許將來就見不到學長了。
她在早上喝咖啡時所吞下的淚水,此刻,再也抑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小芹憂忡地盯住門外,那個靠牆的模糊身影,看上去弱不禁風。
「雨喬,妳在哭嗎?」
「沒關係,見不到就見不到吧!」抬起頭,吸吸鼻子,望向天花板再吸入一口氣:「小 芹,人的忍耐是有限度,我已經到極限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妳少逞強,哪有那麼簡單?」
「小芹,坦白說,我今天和學長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快哭出來了,可是又不能真的哭 得淅瀝嘩啦的,所以只好拼命地、拼命地忍……」
她緊緊閉上雙眸,用手背按抹再度決堤的眼眶:「明明已經很難過了,明明心臟痛得要 命了,還在打腫臉充胖子……」
「笨!笨耶!幹嘛忍!眼淚就是要在男人面前掉才有用啊!」
眼淚,真的很不可思議,只要有人哭,就算隔了一道門,還是會傳染。
小芹就在滿間水蒸汽的浴室中陪雨喬猛掉眼淚。
「我就是…不要學長知道我喜歡他嘛!再怎麼樣…我的自尊心還在呀!已經告白過一次 了,雖然他沒聽清楚,可是叫我怎麼再講第二次,學長…木頭得要死。」
「難道妳就要放棄嗎?」
「妳不懂,這是一股氣。」她又吸鼻子,單手擦抹濕透的臉頰:「衝著這股氣,我不要 在學長身邊可憐兮兮地忍,也不要告訴他我喜歡他,更不要跟夏芸學姐一樣,等哪、等哪!」
「可是,在他身邊忍著是一回事,分離又是另一回事啊!」
「他沒有要我留下來,他百分之百一定認為我有男朋友了,所以學長什麼都沒說……」
「雨喬,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木頭了,妳知,我也知,妳期望他說出什麼感人肺脯的台 詞呀?一旦到加拿大,妳一定會比現在更傷心數百倍、數千倍的。」
「不要緊的,我總得跟妳一樣,學會愈挫愈勇啊!只要時間久了,久了……」
她第二次闔上眼,依然無法控制得住,任眼淚直掉:「一定就會像蜥蜴還是壁虎的尾巴 再復原的。」
「別說得那麼噁心啦!」
「哈哈……不然說異形好了。」雨喬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失笑,看向身邊的門,幸虧是毛 玻璃,不然一定照見難看的自己:「小芹,我也想洗澡耶!」
「洗澡?妳想跟我共浴啊?」
裡面的小芹鼻音也很重。
「對呀!我去拿精油,我們兩個來假裝泡溫泉喔!」
「喂喂!真的假的?」
雨喬跑回房間,連抽數十張面紙清理亂糟糟的臉,然後真的闖進浴室,發現小芹的狀況 也還好,只是整張臉濕答答的,她大概也用大量的洗澡水將方才的一掬淚潑掉。
就這樣,徹底痛哭一陣之後,夏季過了,秋天也過了,剛進入暖冬的十二月初,雨喬來 了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而訪客也曾經這麼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打工地點「藍色」。
「喂喂!真的假的?」
是久違的夏芸學姐。 遇見夏芸學姐,雨喬剛從社團出來,有好一會兒她認不出先向自己打招呼的女孩子。
夏芸學姐的中長髮剪短了,只留一層薄薄的釉亮及至耳垂下方不到兩公分,整個人一股 清新、朝氣的精神。
「呵呵……認不出來喔!剛剛遇見系上幾位學弟妹,也是這號表情。」
「學姐…」
短髮,雖俏麗,看在雨喬眼中卻有著說不出的哀愁,她還是剪去了…那理還亂的長久情 感。
夏芸學姐說,系上學弟妹找她回來籌劃系上的畢業旅行,今年決定去南半球的澳洲。
「我記得學姐在學校的時候,就曾經辦過國外旅遊嘛!」
「是呀!其實這種事我不該再插手了,應該讓你們學著做做看,不過,」她沒輒地攤攤 手:
「盛情難卻呀!我也想回來看一看。」
在校園中邊走邊聊,夏芸學姐不時環顧四周的景物和學生,十分懷念的樣子,雨喬總在 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觀凝她深度、美好的轉變,亦是懷念非常。
聊到一個段落,終於不能避免地,夏芸學姐問:
「聽說妳要去加拿大了。」
「對,月底。」
「喔…」夏芸若有所思地頷首,撥撥鼻樑上飛舞的短髮絲,又問:「那,宇喬他知道 嗎?」
「知道啊!」
為什麼要連這個都問?
「他知道了啊…」
夏芸學姐又陷入個人的思維中,彷彿宇喬知情一事,跟某種類似秘密的東西有所衝突。
「怎麼了嗎?」
「啊!沒什麼。」她歉然一笑:「我也好久沒見到宇喬了,打算等一下去找他。」
「學長通常都待在研究室,先去那裡找尋獲率會大一點。」
「他很忙吧!我在那邊也是,忙得連打電話都懶囉!唉!又不能指望他那個可以跟爛鐵 比鈍的男人主動聯絡。」
跟爛鐵比鈍?雨喬忙忍住笑,真想為夏芸學姐用力拍拍手。
「我和他最後一見面,是在今年暑假,要去台大報到的前二天,他跑到我家來,妳知道 我家在花蓮,那時看見他真是嚇一跳呢!」
宇喬學長…竟然越過一個中央山脈去找夏芸學姐!
夏芸探探雨喬臉上毫不保留的詫異,不禁好奇地拉住她:
「妳不知道?」
雨喬搖頭,她連該知道什麼事都不知道。
「宇喬沒跟妳說?」
「說什麼?」
夏芸鋪浮著粉紅亮彩的嘴張得更大:「他真的什麼都沒說呀?」
「……到底要說什麼?」
雨喬莫名地覺得自己蠢得可以。
「呵!原來他沒說。」
看著夏芸頓時明瞭的神情,雨喬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追根究底。
「我想…那就出賣他一次好了。」
風來的時候,夏芸應是離子燙過的髮絲,總會滑順地飛撲到她似笑非笑的面前,狡黠 的、得意的、迷人的,雨喬第一次覺得她像極了傳說中那高深莫測的僧人。
升上大二後,當新進學弟妹稱呼她學姐時,雨喬總會想起成熟的夏芸,和懵懂的自己。
他真的沒說嗎?
到底要說什麼呢?
伴隨著夏芸學姐的答案,雨喬拿起紅筆來到房間牆壁之前,在最後一頁的月曆上細膩地 作下記號,終於,十二月到了尾聲了。
『雨喬:
這是我第二次寫信給女孩子,卻是第一次寫信給妳,前封信是在國中,我是班 上一位女生的小
天使,必須寫信給我的小主人,算是自我介紹;寫給妳的這一封,卻是向妳道別。我想,不管哪一封,
我的文筆一定都糟透了,因為只要一拿起筆,心臟就跟著懸空,這大概就是緊張吧!』
雨喬打開門,立定,那關閉的門扉看似遙不可及,又給人龐然無邊之感。沒有錯,這是 緊張,因為她要打電話給學長,第一次。
「喂。」
宇喬的聲音聽起來剛睡醒,有種強打起精神的勉強。
「學長,是我。」
「……雨喬?」
「學長,我知道現在才早上六點半,吵醒你,對不起。」
「沒關係,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打來,奇怪,這是我們第一次講電話吧?」
雨喬為他的錯愕微微一笑,一步一步踱向他的門口。
「學長,我不得不打呀!真的跟你面對面的話,我怕我連再見都講不出來。」
「……妳在哪裡?」
「我正站在你的門口外,啊!不要出來喔!我們這樣講話就好,隔著門,我才能把話說 完。」
於是,他匆促的腳步聲驀然打停了,就停在她面前,雨喬可以清楚感覺得到。
『沒想到,離別,除了悲傷的成份外,原來還有緊張,不,正確地說,應該更接近恐懼,因為,要學會放手,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是嗎?』
「今天…是妳出國的日子?」
宇喬丟來靈敏的問題,她出汗的手便不自禁握緊手機。
「我要走了,待會兒就不在這裡,我啊…會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那麼,幾點的班機呢?」
「我不告訴你,學長現在最應該知道的,是我沒有男朋友。」
「啊?」
「我沒交男朋友,所有的人都可以誤會,就是學長不可以。」
「為什麼?」
「為什麼…?嗯……你找到『火星來襲』那部片子沒有?」
宇喬愈聽愈一頭霧水,怎麼又跳到電影上來呢?
「沒有,我又找過兩三家店,每個店員都問我是不是記錯片名。」
「這樣啊……那,請學長繼續找好嗎?找到了,你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好。」
「學長……」
她的手,穩實地貼近那扇門,手心下雖是鐵的冰冷,但彷彿真的可以穿透物質分子,彷 彿真的可以感覺到對面那一頭的體溫,是的,她的確觸摸到了學長胸膛上的脈動。
「什麼?雨喬。」
『我一直有個預感,打從第一次問妳決定走不走的時候,那個預感就存在,而妳閉口不 答,就讓這個分離的預感成立了。我滿笨的,現在才解讀得出來;或者說,就是缺少了那一分放手一搏的魄力,去接受對它的直覺。如今,這種坦然的感覺,挺舒服的。』
雨喬定睛在眼前的這扇門,呼出一口氣,放下手,然後又一步一步地後退,退著,不 停。
「學長,我要向你說再見了。」
宇喬不自覺握住門把,猶豫著,該開不開。
「妳要走了嗎?」
「嗯!幫我跟念念說再見喔!」
「會的。」
「啊!對了,學長,幾個禮拜前我有遇到夏芸學姐呢!」
「夏芸?是啊!她也找過我。」
『雨喬,我說過,妳是個獨立的女孩子,獨立到可以一走了之,所以,如果妳真要走, 也別讓我成為妳的理由之一,那會讓我不好受,我會很嘔的,雖然我知道妳挺喜歡我,嘿嘿……這我可不笨了,妳的喜歡,和我的喜歡不同,所以,男生牽就女生,我想,我們就只能做朋友吧!』
雨喬默數著閃爍的數字,一層層跳躍,而她在一陣下沉的引力中,沒由來地想起「鐵達 尼號」這部電影,有一幕女主角蘿絲也是站在下降的小船,千萬不捨地和輪船上的傑克兩兩相望。那是一種相連?還是決裂?
「夏芸學姐的頭髮剪短了,很好看,我也要跟她一樣。」
「妳原本的頭髮…很長呢!真的要剪嗎?」
「轉換心情啊!雖然老套,但應該挺有用的吧!」
「那麼…我就再也見不到那個梳著馬尾、溜著直排輪的雨喬了。」
「學長,你說過,別讓離別變得太傷感的,怎麼自己先說出這種話?」
「呵…也對,學長不多說了。」
「那…我真的真的,要說再見了,再見,學長。」
「……雨喬…」
「再見。」
她迅速按下切斷鍵,將手機收進包包,把背包負到背後,拎提起直排輪,瞇著眼睛看看 燦藍的天空,棒球帽簷因此壓得更低,然後邁開男孩子氣的步伐,走了。
『現在仔細一看,發現這封信我已經寫了好多字,難怪手酸得要命,不多寫了,免得明 天沒辦法提行李。雨喬,妳曾說,我讓妳快樂,所以,或許日後在妳難過的時候,妳會想到我;但是,在妳快樂而急於分享的時候呢?我可以想像得到,妳出神的視線停駐的不會在我身上,而是更遠方的,那位學長。』
宇喬當下扭開門把,衝到空無一人的走廊,他再趕到窗口邊往下觀望,只有空曠的冷清 還迷漫在這天早晨。
『真的不多寫了,愈寫愈難過,有空到加拿大找我,別老想在我身上攫取快樂,偶爾也 給我驚喜吧!要跟妳道別嗎?我想,不了,就當妳錯過班機,只好遲一點再飛來加拿大,只是還不知道那是哪一天而已。
柏聖』
在房間裡發呆半個鐘頭後,宇喬帶著念念出門,早早就來系館。
他機械式地開啟每一扇窗,機械式地打開兩台電腦,望著亮晃的螢幕,又發呆半個鐘頭 最後索性機械式地去泡咖啡,豆子才磨到一半,想起雨喬說他泡的咖啡難喝。
「學長!」
一個詫異而困惑的叫聲,十分唐突地打破他機械式的研究室空間。
「小芹?」
走出研究室,小芹正在停車場牽她的摩托車。
「學長!你不去送機啊?雨喬今天就要走了。」
「她…不要我去。」
「拜託!她不要你去,你就不去;那她要你去撞牆,你去不去呢?」
「妳為什麼兇成這樣?」
「我…」
小芹氣急敗壞地跺腳,然後氣呼呼戴起口罩,再加上一頂安全帽,擺明不想理他了:
「算了!我趕著搭火車去機場。」
「妳沒事生我氣幹嘛?」
「哼!你就當我喜歡生氣好了!啊!」
她嚇到了,被他霍然抓握的舉動嚇一大跳,現下手臂疼得厲害。
「妳剛剛說什麼…?」
宇喬顯然因為她的話而萬分吃驚,但…但…她沒說什麼呀!
「什麼跟什麼?」可憐兮兮地拉下口罩,小芹乖乖覆述一遍:「我說,你就當我喜歡… …」
「妳不是說什麼『火星來襲』吧…?」
「啊?」
那一晚,原來她說的不是『火星來襲』啊………
稍後,飛車飆到桃園機場,已經快十點了,小芹還驚魂未定地牢握車上扶把,宇喬硬是 將她拖下車,兩人盲目地找呀找的,終於在機場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找到楊柏聖。
「咦?你們怎麼來了?」
楊柏聖走出餐廳,好生訝異打量他們,而他們也正探頭探腦地搜找什麼人。
小芹問:「雨喬家沒跟你們在一起?」
「喔!她媽媽先去候機大廳了,至於雨喬,」楊柏聖對宇喬意有所指:「我沒看到 她。」
「那是什麼意思?」小芹強先宇喬一步質問:「看到雨喬媽媽,沒看到雨喬?你們本來 就搭同一班飛機嘛!」
「對呀!說起來我也該準備登機了。」
宇喬要激動的小芹退後,自己進前來,心平氣和地重新發問:
「雨喬她沒來嗎?」
楊柏聖很痞地聳聳肩:「也許,她不來了。」
「你在說什麼呀?」小芹又掙到宇喬面前,插起腰:「她不來機場,那她會在哪裡?又 沒在公寓、又沒在學校……」
見到宇喬的神情慢慢浮現水落石出的領悟,楊柏聖對他笑一笑:
「你應該知道吧!」
『我要走了,待會兒就不在這裡,我啊…會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他慢慢後退,一面對弄不清楚狀況的小芹說:「抱歉,小芹,我要先走了。」
「喂!你要去哪裡?喂!那我怎麼辦?喂!」
『最接近天空的小徑。』
宇喬開車,當下駛離中正機場,路標告示上寫著綠底白字的「往新竹」,他順勢南下。
『有一條小徑,我一直都想和學長一起走完。』
就這樣,小芹被遺留下來,不知所以然地。
她坐立難安地站一會兒,又坐立難安瞅著楊柏聖拖拉一只行李箱走來。
「好!我要走了。」
「喔!」
小芹此刻的表情匪夷所思,語氣卻嫌太過簡潔有力。
「妳自己保重。」
「喔!」
「路上小心。」
「喔!」
「喂!」他再也受不了:「好像那些話應該是妳送行的這一方說的吧!」
「我又不是來送你。」
小芹的豐滿的嘴唇無意識地嘟噘起來,鬧脾氣的模樣。
「好,好,臨走之前不跟妳吵,妳的冤家要走了,Bye Bye!」
他揚揚手,轉身跟在家人後面走向電扶梯,小芹欲言又止地咬唇,看他,又咬唇,出 聲。
「我不討厭你的!」
於是楊柏聖略略停下,回過頭,對後方臉紅的小芹嘻皮笑臉地說道:
「不討厭,那就是喜歡囉!」
「你…作夢!」
「哈哈!虧我本來還想說,小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呢!」
「巴結我也沒用,不討厭就是不討厭,絕不會是喜歡!」
「妳真傷人耶!那給我寫信願意吧?」
「我…考慮看看。」
他踏上電扶梯,還是面向著下方的她,音量開始放大了:「先謝謝妳啦!」
「夠了!」
「我說謝謝了耶!」
「你很無聊耶!」
小芹仰著頭,目送他一層層地上升、上升,然後模糊。
楊柏聖舉起手放在嘴邊,十分故意地:「小芹!妳、沒、有、說、不、客、氣!」
他開朗的聲音,就這樣隨著他上升的身影沒下去了。
機場,總是人來、人往。
小芹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拭抹才正要濕溢的視野。
傷腦筋,原來輕度的喜歡,並不代表著接續而來的傷害…也同樣輕度啊!
雨喬再次將米色信紙小心攤張,細細閱讀到最後一欄,在楊柏聖的署名之下,還有幾行 未了字句。
『p.s. 我猜,小芹會不會喜歡上我了?是的話,就替我跟她說,嗯…說什麼好?除了謝謝外,我想,還是謝謝了。對啦!多謝妳在莫內畫展那天向我告白喔!竟然跟我說我不能 喜歡妳,雨喬,算妳狠。』
雨喬輕聲笑了笑,收好他的信,舉目仰望頭頂上晴空萬里,白蘭山莊的許媽媽說,昨夜 剛下過雨,所以今天天空特別乾淨,有道薄薄的飛機雲橫散開來。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朝著那縷雲絮大喊:
「楊、柏、聖!」
嗯!他應該聽見了吧!在不知幾萬公里高的機艙中,飛向美麗的加拿大。
雨喬將視線再降低個十五度角,落在蜿蜒而上的小徑,這裡不虧叫「花園」,就算到了 十二月底,夾道兩邊的花草依然開得燦爛。
延路上去,頗有漫步在雲中的飄然,因為山上濕氣重,到現在還移動著淡薄白霧。
楊柏聖說她可以一走了之,那麼,她勇往直前的方向,不會是在加拿大,也不朝著對面 房間,而是這裡,許媽媽說過的,一條通往幸福的道路。
「我以小ㄩ/ 喬之名…」
她在靜謐中揚聲,太過唐突,匆匆環顧一下四周,這才清清喉嚨,舉起右手,掌心朝向 小徑盡頭。
「我以小ㄩ/ 喬之名,命令大ㄩ/ 喬現身!」
她在她的幸福上下了賭注和咒語,期盼那個南北極的效應還在。
「我以小ㄩ/ 喬之名,再次命令大ㄩ/ 喬現身!」
她翹機了,回到學校後,該怎麼向眾人解釋呢?小芹一定會先把她臭罵一頓,然後抱著 她大哭一場。算了,等回去再說吧!
「我以小ㄩ/ 喬之名,命令那個宇宙無敵超級霹靂遲鈍的大ㄩ/ 喬,馬上現身!」
不玩了,不玩了,好像白癡。
才剛放下手,一道不知名的黑影猛然出沒,躍入空中,瞬間佔據她驚惶的瞳孔。
狼?是狼嗎?沒把學長叫出來也就算了,竟然把山上的狼給請出來!
雨喬被一股衝力重擊而跌倒。
她被壓住,等一下就會被吃個精光,然後明天上報紙頭條,女大學生有飛機不坐,獨自 跑到山上慘遭狼啃………
「咦?」
濕濕熱熱的,她的臉頰正被熱情舔吻。
那不是狼,是棕色短毛、胸前有雪白V字領的念念。
「怎麼會……哎喲!好痛喔!」
掙扎著坐起,撫摸發麻的臀部,沒想到罪魁禍手念念忽然又掉頭跑走。
「雨喬?」小徑的盡頭傳來了說話聲,好像就在身邊,又好像來自遠方:「原來念念找 到妳了。」
她,輕然抿住自己呼之欲出的笑意,站起來,正視他透亮的眼,嗯!深邃而晴朗。
「學長。」
「奇怪,怎麼看到我並不那麼驚訝?」
他納悶她的鎮定,雨喬三步併作兩步踏上石階,很快就來到他身邊,笑了一聲:
「好吧!那…學長怎麼會到這邊來呢?」
「別笑,我可是一波三折才找到妳的,妳這古靈精怪的學妹,存心跟大家玩捉迷藏嗎? 竟然連機場也沒去。」
這會兒,她怔怔的。
「你…你去機場了嗎?」
「是啊!」
「找我?」
「當然的。」
所以,不是她的咒語顯靈,是宇喬學長再一次朝她而來了,又再一次。
雨喬感動中的時候,是不說話的,宇喬只好邀她一起在石階上坐,拿出兩瓶罐裝咖啡。
「不熱了。」他遺憾地把玩幾下,遞給她:「在山下便利商店,放在手裡還很溫暖。」
是嗎?雨喬將之含握在手心,感到連胸口都有滾燙的熱流漫滲進來。
「咦?」他注意到她讓風吹得凌亂的髮絲,興味地問起:「不是說要把頭髮剪短嗎?怎 麼還留著?」
雨喬拉了一束長髮到前面,疼惜地撫弄好一會兒:
「因為,捨不得。」
「說到捨不得,讓我想起妳重感冒那晚,啊!喝吧!快涼掉了。」
她笨拙地拉開拉環,連喝下兩口溫溫的液體,宇喬則張望起飄渺的山林,偶爾換個姿 勢,偶爾撿丟小石子,乍看有些侷促不安,最後,他終於完全靜止。
「我喜歡妳。」
霎時,雨喬屏住呼吸,「噗」地把剛含進的咖啡噴出來。
他側著頭看她,眼底閃爍微微的驚怔,等她嚴重地咳嗽完畢。
「呃…我是說,那天晚上妳說的,其實是『我喜歡你』吧!」
啊?啊?啊?
雨喬瞪了他半天,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剛剛那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相較於她的懊惱,宇喬倒是些許的不好意思,避著她,就盯住階道石縫,有幾隻大黑蟻 快速竄動。
「學長…真的很天兵喔?難怪…難怪妳老叫我去找『火星來襲』這部片子,原來是我欠 妳一個正確答案……」
他吞吞吐吐地告一段落,沉默幾秒,有感而發:
「我們兩個,真的很不可思議,過去,明明有那麼多讓我們搬離彼此對面的因素,可我 們都不約而同地留下了。」
所以夏芸學姐才感觸良多地說:
『宇喬來找我,剛開始他一直猛道歉,那個人太內疚了,害我都忘記要難過。然後他 說,後天要台大研究所的報到,他決定不去,他要留下來,呵……宇喬根本就是離不開了。』
「我喜歡妳。」
雨喬雙手撐抵下巴,沒什麼反應,只有眼珠子移轉到他身上:
「好啦!不要再重覆我的話了。」
「呃……這次是我對妳說的。」
她仍然撐著下巴,不動,只有明眸睜大了。
「別老是看我,發表些意見吧!我知道那種話太過迂腐了,不過學長是老一輩的人, 臨時想不出什麼浪漫台詞。」
「學長,」她的手遲緩地離開下巴,安置在石階上:「你是說,你喜歡我?」
宇喬很是費解:「剛剛…不就是這樣說嗎?」
「學長,你是說,宋宇喬喜歡傅雨喬?」
接著,少許的笑意開始在他臉上浮落:「是呀!」
「學長,」雨喬眉心卻顰蹙起來,似乎再過一下下就要哭了:「你是說,大ㄩ/ 喬… 喜歡小ㄩ/ 喬?」
宇喬清朗的笑容全然散漾了開來,化為一潭晶亮亮的柔情:
「沒有錯。要不要我再說一次?」
她輕抿住下唇,用一雙粼粼翦瞳回凝著他,不知過了多久,喃喃說:
「學長,我想…抱你。」
「好。」
宇喬微微側下頭,在她張開手臂小心圈攬自己之後,雨喬的臉可以完全埋入他的左肩。
她眼裡溱滿的粼粼波光倏然傾瀉,好像斷了線的珍珠,掉個不停。
她不知道,當幸福滿溢,也能令人落淚。
「學長。」
「什麼?」
「我想一直抱著你。」
「好呀!」
「可是我的手酸了……」
「呵……那換我來好了。」
宇喬騰出手,鬆鬆停留她的背,不像雨喬如此緊實地環摟他的頸子。
「學長。」
「還有什麼?」
「我想和你一起走完這條小徑。」
「沒問題。」他總能愛寵地回應她:「妳還要繼續抱著我,還是先和我走這條小徑?」
唔……這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雨喬考慮半天,才慢慢放開手。
「先走。」
「起來吧!」宇喬等她站好,幫忙擦去她臉上殘餘的眼淚:「真像小孩子。」
「我不是。」
一邊抗議,一邊注意到他的指尖滑離自己的臉頰,低垂在他外套口袋旁,雨喬想到那曾 經多次安放在自己頭頂和臉龐的手,她還未曾牽拾過,那個幸福的源頭。
「嗯?怎麼了?」
宇喬在下三個階梯打住,回頭看她,她趕緊收回貪婪的目光,跟上去。
念念毫無預警從後方跑來,撞了主人一把,讓他沒輒地搖頭嘆氣:
「這念念,我沒教好,老是莽莽撞撞的,妳剛剛也被牠撞得不輕吧?」
「嗯!」
「在這裡摔倒可不得了,小心點。」
雨喬瞥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現在正穩穩當當地駐留在他的左手中,幸福,好暖、好簡 單。
她淺淺、悄悄地笑,看向在草地上打滾的念念。
念念,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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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章被magio在2005-02-09 21:2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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