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米樂》紀錄了「臺南縣後壁鄉」三個老稻農的勞動與生活，展現出另類的生活智慧──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神、人與天、人與土地，是如何微妙地共生共存。

  朋友出國去拍片前，給了我一封e-mail，問我可不可以幫幫《無米樂》？當然好，雖然我和莊益增（莊子）、顏蘭權（《無米樂》的導演）僅一面之緣，但自從去年九月在誠品敦南店看過《無米樂》後，腦中不時縈繞著幾位阿伯、阿母的身影。

  看過的人，有誰忘得了呢？

  做田如坐禪

  晨曦中，崑濱伯來到田邊土地公廟前，拈香對著大地深深一鞠躬。祈福後即開始一天的耕作，天光雲影下的大地，相繼出現挺立的秧苗、初發的稻浪、纍纍的稻穗，到黃橙飽實的穀粒。我們完整地看到，每天出現在飯桌上的白米，從何而來。千百年來，粒粒皆辛苦的盤中飧，是怎樣餵養著我們的身體；如今，種植稻米的老農所散發的生命及生活態度，又再次餵養著我們的精神。

  經由《無米樂》中崑濱伯、崑濱母、煌明伯、文林伯時而逗趣、時而省思的閒話家常，喜怒哀樂裡不見悲情，處處充滿著坦蕩樂天的知命與厚實，「做田如坐禪」「土地就像愛人，她愛水，你就給她口紅……」，一個真實的生命樣貌，就此展現在面前。如崑濱伯夫妻鬥嘴時坦然開放的兩性關係，如那個年代人們對愛情的對待，真是讓人上了一課。

  蘭權最難忘崑濱伯提及眼疾的那一刻：「我的鏡頭對著他，當他說起眼睛受傷，瞎了，是因為他花生沒曬乾就賣給別人，老天爺在逞罰他。一般會認為他在唬爛你，但崑濱伯卻是那麼真誠、那麼努力的在跟我們講這件事。他失明前第一個想到的是，欠人的錢該怎麼辦？他沒想自己與妻兒將來的生活。」這讓蘭權十分震撼：「那麼乾淨的一個靈魂，至今遍尋不著，居然眼睜睜的就在你身邊。這樣偉大的人格，不是出現在一個英雄人物身上，而是從一個小小的庄腳人、一個小市民身上體現。聽到七十七歲的老大人，用他的語言自然平實道出，這真是我這輩子的福分！」

  這部記錄台灣大米倉之一「台南縣後壁鄉」三位老稻農的勞動與生活的片子，展現出另類的生活智慧──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神、人與天、人與土地，是如何微妙地共生共存。

  不能用都市人對待寵物的心態

  去看牛與農民的關係

  「農業是最古老的文明，文明基本上與自然是相衝突的，可是很多都市人不了解農業與自然衝突的部分，看到踩死蝸牛或老牛被宰就說農民殘忍，我們不能用都市人對待寵物的心態去看牛與農民的關係。對都市人來說，白米可能是五十元的便當，但對農民來說，他們要付出多少心力才有稻米的收成。雖說農民與大自然抗衡，但農民也最懂得如何與大自然共存。」

  莊子說：「陽光下，老農頭頂斗笠、光著腳丫子走在田埂上，這條路，是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行走的羊腸小徑，他一邊踏著泥土一邊拔著雜草，一滴滴的汗從他的臉頰緩緩落下，溼濡了他的汗衫、溶入他昨日才施肥的泥土中。面對逐漸西下的夕陽，他的雙眼映滿綠油油的稻禾，點點陽光閃爍著剛剛出頭的金黃稻穗，老農布滿皺紋的臉期待的神色……，這樣的景象，也許在我們不經意轉身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不能讓它看不見，所以蘭權與莊子有了進一步行動：「紀錄片取材自社會大眾、是來自台灣的生活文化。」他倆覺得一部紀錄片的完成，必須跟觀眾一起完成：「當《無米樂》在影展放映時、當我們站在舞台領取獎座時，所有聚焦、所有熱烈掌聲，都是為導演響起，而我們的拍攝對象在哪裡呢？台灣的老稻農，又在哪裡？」

  儘管經費不足，但他倆決定再用半年時間做志工，就在中央大學林文淇教授的協助下，一起將之推上院線，將農民的聲音與容顏推廣出去、將老農用半世紀的時間，去耕耘、去愛台灣這塊土地的精采內容，傳播出去，希望讓更多的台灣人來一起關懷土地、疼惜農民、台灣人吃台灣米。

  不知道自己這麼苦的過了五、六十年！

  片中不僅有感性的生活面，也有台灣農業史的呈現，同時點出現今農業面臨WTO的困境。農村如今只剩下老農，崑濱伯七十七歲，最年輕的文林伯也六十五歲了；年輕人都出外不再務農，老一輩也不鼓勵子女再繼承父業，因為太苦。就外人看，農民擁有土地，也是一種財富啊！但對崑濱伯這一代來說，土地從來不是有經濟價值之物，土地已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只要眼睛還張開，就不能任由土地荒蕪。或許兒孫輩在他們身後能因之獲得財富，但享福，對他們這一代是無緣了。煌明伯想起自己從十四、五歲下田，到今天七十幾歲了還在做：「我父親四、五十歲就不下田了。」

  從來不知道自己怎樣過日子的煌明伯，在看了《無米樂》後，流下了眼淚，他的眼淚讓蘭權嚇了一跳，因為她就是不要搧情，當煌明伯說出原委：「我不知道自己這麼苦的過了五、六十年！」時，讓蘭權意識到，影像既真實又多麼殘忍，它忠實的反映出台灣老農的辛酸。這三位「敬天愛人，有怨無恨，甘心忍受，耐心等待」老農的故事，又會讓你想起什麼？

  《無米樂》是首質樸動人的大地之歌，它不是城市藝文沙龍的結晶，而是大地之母、天地萬物長期累積醞釀出來的人生態度及生命之源。不論你看過與否，都請來戲院，不單因為銀幕上所展現的翠綠稻浪、金黃稻穗……的田園之美、人性之美令人目眩，更因為我們還有這次機會，向台灣老農們再一次行最慎重真誠的注目禮。希望《無米樂》能喚起大家對土地的溫暖記憶，更希望這份記憶，能在我們這群吃稻米長大的子民心中，代代傳衍下去。


（2004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首獎《無米樂》，5月20日起在台北總統大戲院（西門捷運站2號出口）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