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寄澎】

震耳欲聾的電鋸聲持續響著，那棵姿態如倒「爪」字形的榕樹，其左邊斜伸的枝幹正被攔腰鋸斷。它長得太高太快太茂盛了！不但硬生生擋住黑松生長的空間，還整個身子靠上去，把松的脊骨都壓彎了。我仰首觀看那景象，不覺為之一驚：榕樹的生長竟如此張牙舞爪，旁若無人，完全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態酖酖我想，它會長成「爪」字的形狀，莫非正是其蠻橫霸氣的呼應與見證？至於黑松，大扺背部以上屈成弧形，如雲的針葉也只往一邊堆積，那神態像極了一個回頭側身閃躲，無力招架潑婦追打的懦夫；松的形象因此澈底被顛覆，我心裡不免又夾纏著哭笑不得、慨謔皆非的情緒。我知道，如果照這樣的情緒衍生思維，顯然我將會以傳統道德的準繩，賦予榕樹與黑松象徵隱喻的意義酖酖那當然並無不妥；尤其在今日紛紜的時代裡，如榕樹者何其多，如松樹而竟軟弱無力者亦不少見。但我努力揮去這思維，不讓它蔓延，因為這樣的思維其實與松樹同樣軟弱無力，又何補於事？猖狂的榕樹枝幹很快被鋸掉了，草地上佈滿碎屑，像鋪了一層金沙；斷了的枝幹，呈現出宛如肌肉的顏色，映襯在四周的綠裡，異常刺眼。我從未料想，一根枝幹被鋸掉了，整個景觀竟如此倏然改變。事實上，長久以來，這猖狂的枝幹一直壓抑著松樹，但交錯揉雜的群樹卻自成一渾成的風景，使人不覺有異酖酖這樣弔詭的情況，讓我驀然間一陣暈眩，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確實是一個令人暈眩錯亂的年代，也令人難措手足的年代。久了，人漸漸無感無為，只好遁入宇宙萬物的運行裡尋求慰藉與安定。

於是我日日臨窗凝視鋸斷的榕樹以及下半挺直、上半彎屈的黑松。沒有了榕樹的擠壓遮覆，松的身影全然呈現，勁雅有致；藍天在它頂上，小小一方，彷彿晶瑩池水。我心裡想，幸好松不是一逕直的，否則，這小小的一方藍天勢將隱翳，或者碎裂。此外，讓人喜悅的是，隨著榕幹鋸除，後方高聳入雲的楓香乃身姿盡露，尤其此刻春天，楓香正換上新裝，油嫩油嫩的綠葉快速生長，那美是生命的展示、是青春的炫耀、是色彩的提煉。十年來，我從不知榕樹後方有一株如此美麗的楓香，毋寧是嚴重的怠忽。而隨著榕樹的鋸除，陽光不斷穿篩而下，整座樹林宛如掃除了陰霾的心，容光因此煥發起來。

然而，攔腰鋸斷的樹幹冒突在窗前，依舊是刺眼的；每次經意或不經意的眼神飄過，總因其格格而不快。唯我亦發現，那肌理、那顏色，其實明亮柔和，遂散發出一種平靜無怨的神色，我因此對榕樹的心情又複雜起來。

我不知道這一片樹林最早的樣貌如何。當初種下它們的人想必也沒有什麼章法、布置。然而長成目前的樣子，又必定符合某些自然生長的法則，殆無可疑。榕的孳蔓，松的傾斜，我想，都是自然的定律；而榕因孳蔓太過乃遭剪裁，也絕非單純由於人的好惡而已酖酖其中必仍暗藏著自然生殺的秩序。此刻，我但願鋸斷的榕幹早日長出枝條與嫩葉，我亦確定其為期絕不在遠。屆時，突兀的風景會消失；弔詭之感與我複雜的心情也都將消失；而群樹則展開它們新的生長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