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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過年了,轉來去圍爐!
其實,若不是電視媒體每天大聲嚷嚷,年味早已像黃昏時那陣軟綿綿的風,也許冷冽的氛團會讓人思想溫暖的火爐,可惜火爐的模樣似乎也逐漸在腦中模糊淡忘。

  猶記小時因環境不允許繼續升學,所以十四歲便獨自一人離家到外學習技能,也因路途遙遠及種種至今難解的原因,幾乎任何節日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頭過。那時候年紀很小很懵懂,不知道什麼叫做鄉愁什麼叫做家的溫暖,只知道無所拘束的放縱是另一種難喻的享受,直到有一年中秋節想找人到郊外賞月,卻發現朋友們都要趕回家團圓,使我只能獨自一人在梅花湖畔看月影搖晃,那是我第一次嚐到什麼叫做孤單,並覺得自己好像漂浮湖面的那片枯葉,湖面雖廣,卻在偶然的起風時離岸愈來愈渺遠,終至嗅不到芳草連天的泥土味。

  依稀記得那晚月光有些黯淡,宛如回租屋處時聽著房東一家人在屋頂烤肉時的難堪,像有條大蛇緊緊束縛在胸口,想掙脫,又不知該掙脫什麼,最後我終於承受不住笑波襲擊,只好任性地披上外套向屋外走去。

  那年中秋的風早涼,走在路上世界更已變了樣,不但蕭瑟冷清,路燈下的影子也是如此單薄,而且不斷延長到那一頭又那一頭的黑暗。

  回到租屋處後房東立刻轉告父親打來電話,我沒有什麼想法,只是靜靜轉動數字盤回撥,而父親的語氣也很平緩,甚至連高低起伏的音揚頓挫也沒有,只是輕輕地在電話那頭問:

  「今晚是中秋,你按怎不轉來圍爐?」

  說真的,那時候我的淚水立刻在平淡語氣中簌簌滾落,而且無法啟唇發出任何聲響,只能抓著電話筒抽搐與顫抖,並依稀明白自己需要與失落的是什麼,但我卻只能低著頭看淚水滴到濃縮成一團的黑影裡。

  那年春節我決定回家過年,老闆體恤我年紀小一早便帶我到火車站買票,還擠著幫我搶到一個靠窗的座位,當他站在車窗外說好好回家過年時,我心底也輕輕告訴自己:

  「過年了,阮也要轉來去圍爐!」

  幾個鐘頭的顛簸後我終於站回家門口,雖然當時仍不明白那是不是叫做溫暖,或是如此便能尋回失落的什麼,只知道當望著有點小有點髒的門時彷彿預見到母親的笑容,而且有一股烘烘然的感覺會潤濕枯萎的眼眸。

  可惜那種感覺維持不到三天便又升起想飛的衝動,不但撲撲地振翅難安,還像個旅人匆忙拎起行囊趕搭最後一班火車,並將母親的臉龐遺落在家的一隅沒有攜出鄉關。

  隔年開始我又沒有回去團圓,為什麼?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是某種哀怨的心情在作祟,尤其看到同齡的人不用像自己在狠毒太陽下扛著重又沈的鋼筋時,哀怨的情緒更會猛烈衝擊心坎,總覺得自己既然被放棄便不需再眷戀什麼,所以家不但變成偏遠山區的客棧,而且是夢裡渺遠又不切實際的幻想。

  隔四年的春節前幾天,我與一群朋友提前在坪林溪畔過節,每個人都盡量逗弄我遊戲、胡鬧或奔跑抓蝦,沒有人提起春節將與家人在何處團圓,我當然很清楚他們極力避開我心頭上的那道疤,因為怕我又在除夕夜蜷著身軀流浪街頭。

  然而,就在追逐嬉鬧中,一個熟悉人影突然出現在溪畔的大石上,而那消瘦的身體更似一把尖刀,不但筆直插入堅硬的岩石,散射出來的光芒還使所有人立即愕然不語,只有流水聲不急不緩的在耳畔潺潺輕響;而我卻在一陣怔忡後靜默攀到岩石上,然後垂著頭心虛地囁嚅:

  「阿爸,你按怎來這裡?」

  雖然我不敢抬頭正視父親的表情,卻能在揚眉時瞥見他那僵硬又勉強的笑容,以及伸手撫摸我頭髮時的沙沙聲響。

  「過年了,恁阿母準備真多火鍋料,伊希望你能夠轉來去圍爐。」

  記得那天我並沒有做任何反駁或找任何藉口,只是靜靜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溪水潺湲的坪林溪畔,並在瘦弱身軀帶領下跨過那根沈睡四年未醒的門檻。

  搬回家住的日子雖然可以重新品嚐圍爐的滋味,可惜只有兩次機會,而且總在除夕夜隨便扒兩碗飯,然後就急乎乎地抓起裝備去參加各種登山活動,直到第三次的年,我已在軍中與一夥人對著黝暗山頭高唱濃濃的鄉愁。

  退役後,人生起了另一段波折,隨著結婚與離家創業,回家過年彷彿倏忽的流星那樣匆忽不定,不但愈來愈淡遠,更似颯颯的風只能在耳際呼喊,再也嗅不出年味到底是什麼滋味。

  那年,終於說好要帶妻小回去過年,可惜家裡的爐火卻縷不起任何清煙,所有激情與幻想全在父親的葬禮中煙消雲散,而我更如驚起的鳥翼,乍醒在恍恍惚惚的夢裡,頓失依怙的悲痛不但使人在哀樂中久久不能自己,眼眶裡棲息的是盡隨風招搖的幢幡,以及母親乾燥蒼白的髮鬘。

  少了一雙手的年怎樣也圍不出滿意的圓,每每想起母親獨自在老屋望著斑駁牆面扒吃年夜飯,胸口總會疼起少年離家時的蒼茫,卻總在千年不解的婆媳問題上畏縮求全,甚至不敢輕易戳破虛偽又脆弱的圓滿。

  最後基於良心的譴責,我堅持將母親接到處所一同過個不算圓滿的年,並且用力回憶出當年那桌讓自己慚愧的火鍋料理,以及將一疊紅包塞入母親懷裡讓她可以展現該有的歡愉心情。

  終於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月亮從天邊探頭看這場遺失良久的年夜飯,然而就在開飯的前幾分鐘,妻子竟負氣的帶小孩離開精心設計的溫柔夢幻,使我頓時不知如何補綴這場殘殘破破的夢想。

  那晚,母親若無其事的挾菜到我的碗,還強裝開心與我談論年幼時的種種片段,但我的淚早已止不住的縱情流淌,從我的眼眶淹到起伏不安的胸膛,然後滴到雙膝跪地的悲傷,而母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說她已經滿足那晚的安排與心意,因為她並沒有一個人吃年夜飯。

  那天以後過年開始就像喪禮時守孝的夜晚,頂多只有小孩燃放鞭炮的火光在眼前乍然燦爛,隨後便又會回復暮冬時期的淒涼景象。爾後,歷經離婚與事業的潰散,過年更是變成毫無意義的日曆紙張,換了一本,再伸手撕去最不想看到的那張;或者,乾脆任它堆塵泛黃。

  每每蹀踱於過往蒼穹總覺得像在橫越無止盡的沙漠,雖然偶而會瞥見綠洲在眼前乍現,卻怎麼樣也掬不到一手沁入心坎的冰涼,而且在那豔陽炙熱處,也拂不出寸縷恬適來撫慰日漸凋零的情緒。

  經過無數次的寂寞夜晚,我開始將所有幻想送給冬風傳到恆遠的地方,倘若街頭熱鬧的鞭炮聲企圖顫動深鎖的心房,我更學會斟一杯烈酒來麻醉情感,然後用矄矄然的眼眶胡亂編織一段美麗又溫暖的故事,再將所有的新傷舊痕幻化成另一次蜷在床上的悸顫;可是,寥落時的感傷依然令人不忍,一如春寒料峭的花落使人如此難堪。

  二十四小時輪番報導的消息不斷喧囂,並與貓狗流浪的寂寞長街形成諷刺的強烈對比,使人不禁要問年味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又是什麼樣的理由讓它變成一個個不安的懸結?

  然而,當我顛顛躑躑的起身關上電視後,室內一如預料馬上與寂寞長街比誰較靜謐,但在那場朦朧飄渺中,眼前竟恍恍惚惚的出現經歷過的歲月,有中秋節的夜晚,有坪林溪畔痀褸的身段,還有老屋裡乾燥蒼白的髮鬘,以及纏綿耳裡不去的嚶嚶嗡嗡心酸聲響:

  「過年了,轉來去圍爐,轉來去圍爐‧‧‧‧‧‧」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19 12: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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