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兰】

这次大学学测的作文题目是「失去」，这是一个很容易发挥的题目，无论程度好和不好的都应该写的出来。但是据监考的同仁回来跟我说，还是很多人不会写，而且竟有学生选择用考场来补眠，他说这些学生还没考就已像斗败的公鸡，一点精神也没有，坐下来，随便勾选几个选择题就趴下来睡觉，等到二十分钟可以交卷了就交了出去。作文部分潦草地写一二行就算了，有一个写「我的人生在国中就已失去」斗大的几个字，让他触目惊心。他看到窗外顶着寒风细雨陪考的家长，看着室内呼呼大睡的学生，百感交集，第二天几乎鼓不起勇气去监考。我听了也心情沉重，因为那些趴下来睡交白卷的同学根本不应该在考场里受苦，他们应该在各种工艺技术的训练地方去做他喜欢的事。大家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做研究，为什么我们到现在仍在折磨我们的小孩，强迫他去做他不擅长也不适合他天性的事，却不给他机会让他去做他擅长的事？这个士大夫观念要什么时候才可以打破？时代已经变了，行行出状元，不是只有念书才能有出头天。

我有一个朋友，每次听他儿子弹舒曼的〈快乐农夫〉就很感慨，他最想做的便是快乐农夫。他喜欢园艺，也有个「绿手指」，不管多么快要死的花，送给他去养，都能救回来，但是他的父母要他学医。他联考分数差三分落到牙医系，牙医系和医学系同在医学院，但因考进来的分数有点差别，牙医学生常有二等公民之痛，使他心态上有点不平衡。毕了业，回到家乡，老丈人拿出钱来开了诊所，他却是个不快乐的牙医。来看牙的本来就是愁眉苦脸，再加上医生也是愁眉苦脸，有一天夜里，他「仇牙科诊所」的招牌被人改成「T」牙科诊所，他大受刺激，把诊所关掉不干了，跑去山里种花。他种的风信子、孤挺花外销卖得非常好，上次我们去山地服务路过他家时，他已判若两人。这次过年，他下山来送花，我们在他货车旁谈了几分钟，他谈到作文题目「失去」，他说他失去的是人生最珍贵的青春，也失去过自信、自尊。他说每一年他父亲忌日，他都把会计师签过名的营业报表烧给他父亲看，让他知道不是只有念医才能赚大钱。

人生在世应该追求发展自己能力的机会。我跟他说拖鞋兰好像病人张大的嘴，他大笑。那时才告诉我他念牙医时，上课一定选最靠门边的位子，因为人紧张常会拉肚子，他因没考上医学系对自己没信心，一要小考就会泻肚子，只好坐靠门边的位子，方便跑厕所。他的话令我听了好生不忍。我竟不知他是那样挨过医学院的岁月。人生有必要为钱或所谓的「前途」去如此虐待自己吗？那些一进考场五分钟就趴下来的孩子，你们的天地在考场以外，请鼓起勇气去追寻自己人生的梦。这些孩子的父母们，请跳脱世俗的功利眼光，不要爱他反而害他，与其骂他国、英、算都不行，何不转头看一下他行的地方呢？西谚说「懂得看才看得见」，但愿新的一年开始，父母亲都能擦亮眼镜看到你孩子的长处。

【2005/02/14 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