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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慶輝-尼泊爾孤鴻,你在何方?<講義>
當我意外得獎後,經過將近一個月的內心掙扎,最後我決定重返尼泊爾,尋覓那段未竟的旅程。
一年多前,我的生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面臨究竟要繼續爬行那道永無變化的單調軌跡,還是重新探索一條新航路的抉擇。徬徨間,一位遠在北國任教的友人剛好來信,信中一句簡單的「最近有沒出去走走」適時為我點出了迷津。我不顧一切斬斷生活中藕斷絲連的細瑣與現實,找出那架大概已快要發霉的Nikon相機,加入一個半自助旅行團飛向天涯。
一離開久蟄的盆地,生命的活水,源源不絕從廣袤無垠的莽原曠野中,從聳拔千仞的崇山峻嶺間,注入乾枯的心田。人生太需要旅行了,多少生命中的糟糠,若干心靈裡的煙塵,都能藉由神奇而華麗的未知旅程濯滌。儘管舟車勞頓,旅途顛躓,我的行囊仍盛滿了生活中難得一試的險奇和無從加色的絕景。
十天之後,一行人在加德滿都檢視行當,準備束裝返回千里之外的紅塵人間,我意猶未盡,抓住這難得的空擋拖著疲累不堪的雙腳,溜進杜巴廣場,向這個神祕的宗教國度做最後一場臨別巡禮。無意間我瞥見一位小男孩垂頭踽踽獨行,他那一身老舊的鵝黃衣衫和一頭桀驁不馴的蓬鬆捲曲黑髮,深深吸引了我。我把相機鏡頭調好,慢慢迎向他,輕輕低喚一聲:「嗨。」
他身軀微顫,應聲抬頭。就在那短暫的一瞬間,我輕輕按下快門的手指已然來不及收回--那是一張溢滿哀傷,乍露三分倉皇失措的純潔臉龐,我的內心閃過一陣被突然擊中的震懾痛楚,我絕非有意捕捉這樣的人間缺憾。但那雙令人不忍逼視的眼神,已如電光石火嵌入鏡頭,嵌入我的靈魂深處。他無助地凝望了我一會兒,又兀自低頭而去。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刻,一股毫無來由的感傷驟然向我襲來,我愧然愕立,久久不能自己。
回到喧囂的台北,我從沖洗出來的成堆照片中,再次端詳方格內那一雙利刃般的澄澈雙眸,我試圖抽離當時的感情羈絆,讓自己坦然歸零後,重新審度這一張人間傷口,沒想到那無心按下的快門,竟然是一幅令人大感驚訝的完美作品。妻在幫我整理這些堆積如山的照片時,獨獨對這張照片竟也難以釋手。我決定把它存放在個人珍藏的作品裡,鎖入記憶。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項攝影大賽的得獎通知,我的「人海孤鴻」獲得二十萬元的首獎。我驚訝問妻,原來是在我最近又出國的期間,她擅作主張,翻箱倒櫃把那張被我收藏起來的照片拿去參加比賽。她說:「這麼好的作品,絕對可以得獎。」妻為獲獎的事,覺得居功厥偉而感到沾沾自喜,但她卻無從探知我心靈深處為那張太早負荷人間悲情的天真童顏所歷經的交戰。我根本無權截取這樣的畫面,讓世人再次碰觸那道人間傷口。
我靜靜佇立杜巴廣場一隅,望著熙攘的人群,搜尋那一頭捲曲的黑髮和那一雙澄澈之眼,但看盡千帆皆不是。我甚至不惜出示他的照片問周遭的小孩,但終究還是無人知曉。黃昏來臨,我茫然環顧,十一月的冷風從遙遠的山頂展翅掠過盆地,直入廣場。我在失望中悵然返回旅邸。第二天、三天我仍然在廣場等待。這場無邊的鵠候,絕非尋求與他分享得獎的喜悅,而是期待一種赦免。我衷心盼望那一臉哀傷早已隨著事過境遷而被春風化盡,可以的話,我想為這有情天地彌補一幅無邪的真情容顏。
第四天,我還是在廣場等待。黃昏再度來臨,我照樣一無所獲。我終於明白,四天的追尋只是我和他之間相遇的延伸。在這不確定的人生旅途中,也許我們只是眾多擦肩而過的彼此而已,那在交會瞬間迸出的火花,可能只讓你覺得眼前一亮,然後一切歸於虛無;也可能燃起你生命中的枯木,讓那些光與熱不斷溫暖你的人生。
我坐在飛機上臨窗下望那片層巒疊翠的淨土,我知道,那張純真的臉孔,此時一定在某個角落展顏。孩子,感謝你我在因緣際會中燃亮的火花,讓我更能領會對生命的悲憫與感動。來程是一場不可知的期待,回程也是一份意外的收割,我不後悔重返尼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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