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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轉貼《魔術火車》
對我來說,火車永遠是魔術盒子。
永遠帶你到某個地方,每一次——跟著幾乎完全不同的人。我永遠猜不到坐在我前面、後面、左邊、右邊的會是什麼人。也許我會重複坐過某個車廂某個號碼的座位,但我永遠不能確定下次我會坐在那一個車廂,跟著那些陌生、相識,或似曾相識的人。這是火車的第一個魔術——比撲克牌、麻將牌、六合彩更富變化的重組遊戲。
這是藏著各種不同聲音和生命風景的魔術盒子。你也許一上車就聽到兩個聒噪的聲音天南地北地開講起來。這聲音你確定你並不熟悉,然而它們居然愈逼愈近,開始談到你身邊的某個熟人。你試圖猜測說話者的身分,忽然間,他們居然談到了你。你趕緊探頭看看他們,發現他們並不認識你,等你定下來,準備再聽他們怎麼說你,他們已轉向改談天氣……
或者坐在前面的是一對情侶,輕聲細語地把他們的濃情蜜意清楚地傳播到你的耳裡。你也許並沒有偷窺癖,但魔術盒子強迫你接收他們的親密畫面。這是唯一可以合法(並且有義務)分享他人隱私的公共場合。你看到隔座女郎輪廓分明的內衣;你看到後面歐巴桑金牙微露、兩腿大開的睡姿﹔最勇健的是一群放假回鄉、活力充沛的阿兵哥,七嘴八舌地在「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標語下爭談他們的性經驗。 你不知道這些人來自何處,也不知道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你閉眼小睡幾站,發現剛才站在旁邊吃便當的壯漢不見了,走道上如今站滿了背著背包,拿著手電筒的童子軍。他們要去露營。
魔術盒子開開合合,倒出這些,又裝進那些。當兵的時候有一次搭每站皆停的夜車從高雄到台北,半夜醒來發現腳下、座位下、走道上,甚至頭上的行李架上都睡滿了人。這真像魔幻寫實主義的小說。 我特別懷念童年時候的東線火車。那時候,坐火車似乎是一件大事。每次要到外公家,母親總是燒一大鍋熱水幫我們兄弟洗頭、洗澡。記憶中我的東線火車總是載著明亮的陽光跟濃濃的肥皂味從花蓮開到玉里再開到大舅舅住的富里就停了。火車從台東方面開回時,我已是在台東機場數饅頭、等退伍的英語教官了。記得都是在星期五夜裡坐火車回家。車廂裡的旅客不多,多半是原住民。小火車經過一個個小站,拿著煤油燈的值班人員和善地揮動旗子,變化紅綠燈誌。那點著的煤油燈彷彿從日據時代流動到現在,我感覺自己好像是穿著女校制服,帶著心愛的照片,準備上花蓮來找工作的母親。
那真是魔術火車,彷彿印在地圖上的鐵路,一格黑、一格白地穿過時間,駛抵記憶深處——象徵青春、喜悅、希望的魔術火車︰象徵歲月、哀愁、夢幻的魔術火車。所以超現實主義的畫家,譬如奇里訶(De Chirico)、德爾沃(Delvaux),總喜歡把火車畫在畫裡——或者神秘地,憂鬱地從地平線的一端,或者孤單地,怪異地突出於日常事物當中。
去年冬天一個晚上,我從台北買了兩本奇里訶的畫冊帶回花蓮。下了車,離開火車站,才發現畫冊還在火車上。我急忙奔回︰一半的火車已繼續開往台東,一半拖回車庫。我輾轉查詢,到了將近十二點才找到進入車庫的門路。一節節車廂像上了鎖鍊的機器獸,一排排囚禁於夜晚的鐵道。我突然感覺它們也有靈魂,並且正在做夢。我看到一排依然亮著燈的車廂,跳上去,發現幾個山地婦人正在整理、清洗車廂。所有的座位整整齊齊地空著。啊,走了旅客的車廂原來這麼地孤寂、空虛。我找到了那兩本奇里訶的畫冊,不知道是夢是真。
明天,它們將繼續載著不同的旅客駛向相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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