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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日记里的男人(转贴)
转/成树 海
我印象中,我的父亲是个温吞的人,四十五岁的他在大学当教授,印象中的他一辈子都在追求知识,2003年的十二月底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急促地说着父亲猝死消息,我听着她接近哽咽的声音,预期中的哀伤感并没有袭来。 我跟父亲的交流极少,他喜欢追求知识,以为我也是这样的,因为他以为我遗传了他,可笑的是我只遗传了他的声音。就在他知道我考上很烂的私立高职,他放弃了。 我跟父亲的声音是真的很像,我只需要稍微把声音降低点就很像父亲的声音,这样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我可以模仿他的声音打电话到学校请一堆假。 我想我并不清楚父亲当时的想法,反正我跟他本来就不对盘,一个礼拜可以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也许有点奇怪,但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父子。 也许他了解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但是我却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也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又或者,我是排斥去了解父亲的。 但我知道,他并不爱母亲,他对母亲是责任与义务,以前我常想,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孩子的父亲会只跟母亲生一个小孩而已呢?其实那是一个只要稍微长大了点、思考稍微成熟的人联想一下就可以推理出的答案。 父亲是双性恋,母亲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但她还是爱父亲,父亲也许没有爱过她,但是身为父亲的责任与义务,他完全做到了,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偶尔也会下厨,记忆力好的他记得什么相遇第一天的纪念日和结婚纪念日什么的,更不会忘记情人节送好几束花,重点是他从来不外遇,惟独他与母亲之间的性生活非常缺乏。 虽然他也是喜欢女生的。 只是,他对于那样的性向似乎非常挣扎,他脑子里的知识无法解答他为何不是异性恋?无法告诉他,如何全心全意去爱一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 于是他追求更深层的知识,但是他知道的与记住的只是李白、杜甫、李商隐…,还有一堆我连名字都不清楚的诗人写的闺怨诗,最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样的父亲,让我感觉无比地可悲。 他死后的第二个礼拜,突来的重感冒让我在家里躺了两天才稍微恢复精神,与母亲整理父亲生前的日记与相本,将那些东西叠起来时,高到我的腰间,我可是有178公分高耶。 他的八本日记中,惟独一本是锁在他柜子里的,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日记?因为它是被胶带整本缠住的。 我将它先收在我这里,当然母亲并不知道,以为日记大概就只有那些。 晚上我设法拆开,就连美工刀要划开这些厚胶带都得费一番功夫,我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拆胶带,果然还是日记。 我嗤笑,不以为然地翻开第一页,日记上粘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是在父亲任教的大学走廊,走廊上只站着一个男人,他的身影很远,也许是拍得太远,他看起来很瘦很瘦。 照片下的日记写着:2002/10/09 Wednesday 今天他看起来气色并不好。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很像父亲的作风,偷拍这种事也像他的作风。 为什么拍这个人呢? 我翻开日记的第二页却掉出了一叠照片,同样一个男生,有他吃东西的样子、看书的样子、上课的样子,大部分都蛮远的,脸最近的一张是他的睡像。 是个皮肤很白、五官清秀的男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我继续翻着父亲的日记,2002/10/11 Friday 带他到诊所看病。 2002/10/14 Monday 今天变得比较有精神。 这样一路看下来,我还以为父亲是不是生病了?偷拍就算了,这整本日记记的都是「他」,他的心情、他的行程、他的身体状况之类的东西,我看了直打呵欠,最后一页父亲写着:「拿捏好自己的分寸,不能让他知道我爱他。」 也许这是他不爱母亲的原因,但关于这点我并没有详细地去探究,毕竟我说过,我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也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又或者,我是排斥去了解父亲的。 他死后我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重感冒的第六天,我带着鼻塞的鼻子和不断咳嗽的嘴巴,还有因为咳嗽不断流眼泪的一双眼睛以及因为感冒并发中耳炎的耳朵照样到离家里不远的7-11打工。 也许这一切都是安排过的,那天我遇见父亲日记里所写的「他」。 他绕了一圈,选了一堆零食,然后拿出可以兑换的统一发票,我拿出登记的本子,「请留下你的地址电话和你的名字。」 我确定我即使鼻塞我的发音还是很标准的,但是他却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他是照片里的男人,但好像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笑了一下,他顿了顿,继续填他的资料。 「谢谢。」最后,他说。 然后他提着他的东西离开,后来我想到他为什么惊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跟父亲真的很像的关系,尤其是我感冒的时候。 这样或许有些病态,我记下他的电话,还知道他叫「千恕」,是父亲的学生。 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毕竟父亲去世的消息也只有大学与他共事的教授们知道罢了,这件事一直是很秘密地。记下他的电话我无意要告知他父亲的死讯,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爱着父亲的人对父亲而言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呢?他又是怎么让父亲忧郁? 但后来,我还是没有播出电话,父亲的手机号码停了一段时间,母亲可能是因为太过悲伤,她回屏东老家,大概会住很久,我大概也是因为太悲伤了,所以也很少待在家里,虽然我并不晓得我到底哪里看起来像在悲伤? 早上有课就上,要不就打工,晚上睡别人家里,要不就在PUB混一整夜。 会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除了偶尔在里头睡觉与洗澡和看电视,以及腻了外头的生活外,我很少待在家里,但我不否认我是眷恋家的安全感的,偶尔在外面还会觉得身上少了什么? 父亲死后的第十八天,我躲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客厅的电话闷闷地响了很久,前两次我快接起来时铃声就没了。 我等在电话旁边,当然索性在客厅看刚刚的电视节目,然后,预期中的第三次电话响了起来。 「喂?」我应。 「是我。」电话里的声音说,我定在那里,这声音是千恕。 为什么他要说「是我」呢?感觉像在对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说话似的,但我们顶多也只能算有过一面之缘罢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把我的声音认成父亲。 以前我很讨厌这样的状况,我必须向那些打过来的人一一解释我不是谁谁谁,但最后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认为我在开玩笑。 千恕跟很多父亲的朋友那样,也把我的声音给错认了。 「我知道。」我说,模仿着父亲的语气,莫名其妙地假装是父亲骗他。 而且真的是毫无原因,莫名其妙的。 「彦华,最近很忙吗?没有到学校来?」他问,直呼我父亲的名讳,这让我更加肯定他跟父亲之间的关系。 「嗯,有点忙。」我说,语气是刻意模仿父亲的冷淡。 「有时间见个面吧。」我感觉他顿了一下,像在思考些什么,也许我已经露出马脚了也不一定。 「嗯。」但我居然还是答应了他,虽然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父亲逝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 隔天他出现在7-11是早上九点,穿着格子衬衫,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和一份报纸,我第一次那么仔细看他,他看起来比照片瘦。 「总共是七十五块钱。」我刻意把声音扬高,他没有注意到我浑身的不自然,居然很正常地付钱、然后收回我找回去的钱。 「谢谢。」他说,声音居然也是正常的。 那么那一天他是为什么而吃惊呢?我后来想,搞不好并不是因为我的声音像父亲的关系,只是被我太严重的鼻音吓到了。……有可能吗?
从7-11下班骑机车经过火车站,看见千恕像在等人那样站在路旁,骑着机车靠近他时,自以为态度自然地对他打了声招呼,当然声音是刻意提高的。 「是你啊,下班了吗?」他问,态度跟上次一样自然,于是我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之所以这么吃惊原来真的不是因为我的声音像父亲的关系。 「嗯,你呢?等人吗?」 「没有,等公车。」 我本来想载他,但是想一想我跟他好像还没熟到那种程度,于是作罢,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当我想说的时候他的车子就来了。 「Bye-Bye。」他说,我摇摇手。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很莫名其妙地结束,就连开始也是很莫名其妙的。 回家前我还到商圈逛了一下,回到家时是下午六点多,电话又开始响。 「喂?」 「是我。」那是千恕的声音,他总是以这样的话做为电话的开头,我想他以前和父亲通电话时也是这样吧。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我沉稳地说,因为是第二次,所以并不会觉得紧张,当然还因为我有说谎的习惯。 「……我们见个面好吗?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他说。 不会吧?我感觉我的脑子被轰了一记,手握着无线电话走到阳台,果然看见千恕就站在家门口,手中还握着手机。 「为什么?」我问。 「因为想你。」他说。 于是我答应了,毕竟他就在楼下,挂了电话老实说我踌躇很久,还有点恨自己干什么不多想一些简单明确的理由把他给轰回去呢? 我想我大概犹豫了很久,千恕依然站在大门门外,维持着跟刚刚一样的站姿。 最后我只能硬着头皮开他的门。 「我爸死了。」这是我开门后的第一句话,非常清楚的一句话。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本来是淡漠的,我以为他会哭,但他却只是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你不伤心吗?」我问,虽然我知道我根本没资格这样问他,这句话比起他更适合拿来问我自己,我在他的丧礼没有滴过一滴眼泪,最怕有人走过来问我:「你难道不伤心吗?」 然后,我通常就这样沉默了。 「那是事实,我就算再怎么哀伤也改变不了。」 我看着他在黑夜里沉沉发亮的眼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是啊,谁面对父亲的外遇对象能说些什么?尤其还是个男的。 「你…要不要上来我家坐坐?」 「……」千恕没说话,笑了笑,「我要是能上去我会自己进去,因为你爸有给我钥匙。」 「那为什么你不直接进来?你是怕不礼貌吗?」 「…是啊,我怕,不过不是礼节问题,我怕你家的厨房。」他说。 「啥?厨房?」我觉得荒谬地嗤笑出来,他的脸和刚刚一样,笑笑的。 「去年暑假,你和妈去了法国,你的父亲在你家的厨房地板上,鸡奸我。」 他说,表情是很平淡很平淡地,一张像在朗诵童话的脸,而我以为我刚听见他读了一篇很短很短的故事,像『小故事大启示』那种那么短的故事。 但我惊讶的不是这一点,很久之后,我发觉我比较讶异的是一向温吞的父亲怎么也会霸王硬上弓那样的戏码? 「为什么我爸对你做那样的事,最后你还是跟他在一起?」 这对我而言是个非常大的疑问,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的话我搞不好每天和他相处都要提心吊胆,他是双性恋,搞不好对自己的儿子也存在有幻想?不过我想得好像太夸张了,他是我爸耶,不可能的。我笑起自己。 「也许是同情,更也许我被他感动了,我不想计较那些。我常常听彦华提起你,你是他的骄傲。今天总算看见了,原来是你啊,你跟他一样,文质彬彬地。」他说,笑眯了眼。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喃喃念着:「才不是那样呢。」 从我考上私立高职后或者在还没考上前我就已经是他连提都不愿意提的儿子,这样还算是他的骄傲吗? 「高二你得了一张设计奖状,彦华在学校里炫耀了很久,也许这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但他是真的开心。他还常说,我儿子儒薰啊…什么什么的。」 「…是吗?有这样的事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因为我并不了解父亲,从来就都不了解了。 如果是他,他了解吗?了解父亲。
>>>> 回到家里,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盯着厨房地地板时,父亲和千恕的影像,一切像在瞬间就倒带了。 我突然很难过地瘫在沙发,并不会想哭,也许是因为我的感冒还没好吧。 第三次在7-11遇见他,他换了另一副眼镜,是黑胶框的,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来的年轻,脸上多了一点慧诘的感觉。 他和上次一样,买了咖啡、三明治和报纸,总共是七十五元。 「今天早上我去祭过你父亲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记得我从没告诉过他父亲的骨灰被安置在哪里? 「他的死我早就知道,只是我还是想知道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到底是谁。」他笑,收下我找他的二十五元。 原来一开始,他早就知道和他在电话里对话的男生,不是父亲。 我感觉有种被耍的感觉,一开始看到照片的他,以为是个很笨很笨的书呆子,原来他是很聪明的,这样聪明的人的确是父亲理想的类型。 我开始懂,为什么父亲会喜欢千恕的原因,虽然爱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去解释的。 「再见,今天我就要搭机去洛杉矶了,留学。」 「嗯。」我点了点头,「祝你一路顺风。」是真的诚心地说。 他走出7-11时我并没有到店门口去送他,毕竟那样的送行方式很拙,要送至少要到机场,我想着,看见7-11外的黑色房车里的年轻男人呼唤着千恕,还帮千恕开车门和后车厢,帮他搬行李。 也许那是他的家人、也许是朋友,更许是他的情人,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更不想知道。 后来我对咖啡25+三明治35+报纸15=75元的反应有点敏感,遇到这样的客人会顿很久,尤其当他们掏出新台币一百元时。 那个客人是附近的高中生,一个很可爱的女生,收发票说谢谢时会笑那种露出虎牙的笑。 我的虎牙并不明显,但是我的嘴巴咧的跟她一样开。 母亲从屏东回来时感觉稍微胖了,这样也好,太瘦总是不好的,还有她变得比以前还常笑。 从7-11打工完回家,信箱里一封从洛杉矶寄来的国际信件,是千恕寄的。 「谁寄的?」我妈问,然后继续忙着做饭。 「一个朋友,在洛杉矶留学。」我敷衍地回,边抽烟边读着。 『Dear:儒薰 洛杉矶的天气晴朗无云,跟台湾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蝉ㄝ,为什么呢?』我怎么知道?我笑了出来,烟灰还掉在信上。 『这里已经有些暖了,台湾应该还是冷的吧?这里的晚上可以看见台湾的新闻,气象说的,感冒好了吗?希望你和你妈一切平安。』 嗯?就这样?我有点错愕,把信收进信封,信里什么都没交代嘛!也没寄什么纪念品回来。 算了,晚餐吃过到了晚上肚子还是很饿,我替自己下了一碗面,坐在电视机前,沉默地吃着。 不知道是噎到还是怎么地,咳了好几声,但我并没有噎到吧? 吃着面,我想明天该去一趟诊所看病,突然想到信我该怎么回。 『我又感冒了,这个时间刚好是最像我爸声音的时候,我一感冒就通知你好啦,你就可以打电话过来,以解你的相思,这样不错吧。』 就这样几句话,隔天拿到邮局寄出,想着不久以后,我应该可以接到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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