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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一回

    那是中国商业社会最早成熟的时代。

朝廷大修黄淮,疏通运河,为农业生展铺路,朱元璋方能自夸:「朕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米。」永乐时「边饷恒足」,四川涪州及长寿县仓储「约可支百年」类的记载不少,「湖广熟,天下足」更是提供所有劳动力的来源,并为南征安南,北伐沙漠,七下西洋,迁都北京,提供坚若磐石的稳固基础。

    基础来自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又造成强盛的国力。明朝治水工程达两千两百次,冠绝历代;工艺技术,炉火纯青,现存北京大钟寺的巨大古钟,永乐年间铸造,钟身通高五点八米,重八点四万斤,钟口铸有《金刚经》,钟内铸有《华严经》、《金光明经》,钟外铸有各菩萨名称,共约二十二万字,全部以楷书铸成;此外,据《续见闻杂记》记载,一闲居官员李乐一日进城,见满街生员秀才,脸上涂妆,服饰华美,不禁感慨「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各类经济作物广泛种植,棉花已「种遍天下」,位于江南的松江府成为棉纺织业中心,歌谣「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道尽繁华社会,富庶生活。

商业发展带来经济利益,经济利益造成超强国力:称臣藩帮,史无前例,包括远在非洲的木骨都束(今索马利兰);经常入贡者就有朝鲜、大小琉球、安南、真腊(今柬埔寨)、暹罗、缅甸。此外,马六甲、三佛齐(今苏门答腊)、爪哇等,无不仰望天朝神威。这就是《明史》卷三三二说的:「自成祖……西域大小诸国莫不稽颡称臣。」
   
广大的树荫,必有巨大的阴影。

江苏的藷州府、绸州府和箪州府,冒名顶替凶手的情形非常多。有钱人、有权人杀了人或弄出了人命,拿出很多钱付给穷人,替他坐牢,甚至替他偿命,这就是所谓的「宰白鸭」。虽然有廉洁的官员,锲而不舍追查真相,但或受蒙蔽或遭压力,追查受阻,办案中断。

箪州府衙门近日审理一个新案,凶犯刚满十七岁,文质彬彬,弱不禁风。仵作检验被害人尸身,有十几处伤,肋骨断成七、八截,显然不是一个人所犯,更不可能是这样的文弱书生所为。但他招供时滔滔不绝,仿佛背书;再叫别的差役审问他,然后对照笔录,也是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原来他把口供都背熟了,承认犯案,一口咬定,绝不改变。

箪州府的知府曾柏,年约三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方面大耳;头戴红帽,身穿蓝褂;办案以清廉着称,外号「曾青天」,屡屡劝书生:「你作伪证,后果更严重。」书生面不改色,完全不怕。

曾柏无奈,只得把案子往上送。到了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几次开导,柔声劝说,他才承认自己是「白鸭」。审判主官松了口气,道:「你别再认罪了。」把案子驳回县,谕令曾柏重新审理。曾柏承诺:「不畏权势,清查到底!」

不久,曾柏把案子送回,认为审理过程清楚,无人受逼迫,无官受贿,维持原判。

审判主官又提审,严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叫你别认罪?」书生无论如何也不肯翻供,坚决自己就是杀人凶手。府里议论纷纷,还有人认为主官迂腐,于是书生被押进大牢。

三日后最高审判长官提审,见书生还是坚持口供,终于失去耐性,大叫:「你年纪轻轻,为何如此凶残?」

「我就是恨他,恨可以让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你不过是文弱书生,如何断人肋骨?」

「我不说了吗?恨可以让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案子定了,押回本县。

这一日,曾柏在衙门,召来他最器重、能力最强的捕快领班李三石。不多时,一人入内,年约二十五,身长八尺,胸宽背阔,虎体熊腰,面色黝黑,一双大三角眼铄铄放光,大狮子鼻,四方海口。

曾柏道:「三石,你帮我去牢里问问,看他有什么遗愿,我们就帮了他,也算做一件好事。」顿了一顿,又道:「他被我审问时,满口应承,毫无推诿,而且情甘认罪,绝无异词,我心下为难,也暗暗思忖:看他样貌,决非行凶作恶之人。难道他素有疯癫不成?或者其中别有情节,碍难吐露?也说不定他怕死,又再度翻供?此事我倒要细细访查,再行定案。」李三石应命,心下恻然:「这书生只是白鸭,若还是认罪不改,将押入死牢,秋后问斩。」

李三石往府内花园走,正北有个豹头门,上头画着个豹头,底下是栅子门,虽面似虎头,乃是龙种。民间传说,是一龙生九种之内的一种,其性好守,吞尽干坤恶人。但恶人若是能悔悟,或好人被冤枉,吞了之后,仍然吐出。守狱的差役都习于画在门上,以此自惕:伸张正义,毋枉毋纵。

李三石走过外边大门,过七间东房,直走许久;当值差役开了栅子,让李三石进了貔犴门。门内两侧各有三房,里面均有人当差。再听里面铁炼声响,悲哀惨切,直是鬼哭神号,惨不忍闻。李三石不禁叹了口气,心道:「这种场景,不用拷打,我什么罪都招了。」

顺着北边夹道走,走到尽头,见一小屋,一个栅子门,没有窗户。那守门差役指告:「李大哥,尽北头那间,就是关那位书生的。你自己去看吧!我刚刚已经开了门,犯人上了手镣脚铐,我在外边等。」李三石嗯了一声,迳往小门走去。

推开小门,不禁一怔:只见一少年席地而坐,面如敷粉,白而生光,唇似涂朱,红而带润,惟有双眉紧蹙,二目含悲,长嘘短叹,似有无限的愁烦。

李三石在书生对面坐下,温言道:「现在你要死了,可以跟我说了吧?」书生缓缓抬起头,尚未开口,泪流满面,随即说道:「我很感谢大家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被押到刑部大牢后,差役、狱丁对我施以更严厉的刑求,令我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我爹娘又来牢里,对我大骂说,卖你的钱,都已经花掉了,你要是翻供,是想害死我们两老人家,让我们惨死吗?如果你翻供被放出来,我们一定把你弄死。我想来想去,不管怎样都是死,还不如顺从双亲的意愿,一死了之。」李三石见他说出这番话,本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知从何说起,轻轻拍了书生肩膀,问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或是你特别想见什么人?」书生摇摇头,掩面啜泣。李三石叹了口气,随即离去。

回到府内大厅,曾柏问道:「如何?那书生有说什么?」李三石摇摇头,眉头深锁,甚是无奈。

曾柏语重心长,缓缓说道:「三石,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李三石精神一振,腰杆挺直,答道:「大人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属下恭聆教诲。」曾柏微微一笑,点头嘉许,道:「东汉庞仲达,任汉阳太守时,郡中有名士任棠,品性高洁,隐居淡泊,教授门徒。庞仲达为表示尊敬,特别先到他家等待,见面后任棠却不与庞仲达交谈,只是将一大株薤,一盆水放在门口屏风前,自己抱着儿孙,伏门下。主簿认为任棠这种态度过于倨傲,庞仲达说:『他不过是想暗示我这个太守罢了!水的用意,是要我清廉;一大株薤的用意,是要我打击强势宗族;抱着儿孙伏在门下,是要我开敞大门抚恤孤寡。』于是叹着气回去。从此庞仲达抑制强权,扶持弱小,果然以惠政博得民心。」顿了一顿,又道:「打击强势宗族,谈何容易!」

李三石默然,他当然知道曾柏所谓「打击强势」有多困难。时值明英宗在位,工商繁荣,盛况空前。江南一代,最兴的是地方富豪放债「印子钱」。何谓印子钱?譬如民间有赤贫小户,要做买卖,苦无资本,只好向富豪借贷。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摊匀若干文,逐日还债,总收以利加二为率。每日收钱之时,就盖上一个私刻的小钤记,以为凭据,就叫做印子钱。其利最重,贫民因为困乏,无处借贷,只好为之,原是个不得已的事,但许多地主、官阀,倚着自己权势,到处重利放债、抽剥小民。

曾柏道:「那个城东员外尤望财,这次真的做得太过份了。近年来家业愈做愈大,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哪个敢赖他的?所以越放越多,得利不少。这案子,我不用想也知道,尤望财借钱给小贩,小贩还不出来,他叫人逼债,失手把小贩打死,为了脱罪,找了书生顶罪,宰白鸭。」李三石大怒,忍不住在桌上拍一掌,道:「尤望财目无王法,我一定要弄弄他。」曾柏却道:「你有这个心,当然很好,但并不容易。」

李三石原以为他决定动用「私下的力量」,来整尤望财,一定会被如此公正廉明的曾柏斥责。没想到曾柏只是说不容易,并不阻止,隐然有默许之意。想来是因为尤望财行事作风已经天怒人怨,因此李三石只要能让尤望财吃点苦,受点辱,百姓额手称庆,官员大快人心。


天色已晚,曾柏要李三石先行休息。
   
李三石离府,往后院走去,过了垂花门,顺着正院往东,来到校练场。北房是五大间,东西房各三间,都搭着硬架的天棚,棚下是四方大平台,有三尺高,三面台阶,汉白玉的条石做帮,当中间虽是土的,但这土砸得很平整,周围有几条矮脚粗腿大板凳,上头放着几身实纳的褡裢和几条骆驼毛绳。周围有礅子、石锁、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应有尽有。在这台上练武,风还刮不着,雨也淋不着。

其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兵归甲库,马放南山,海晏河清,万民乐业。要是在村庄上,无非是农务,春种秋收,提篮撒种,半年忙,半年闲。当时不少地方农闲时,一些青年子弟,在家无事,知府就请府内的团练师傅,带领习练。


空荡荡的校练场,但见一人身高七尺,膀阔三停,头挽中心发髻,穿一身青汗衫,衣裤俱都破损,一双旧布靴子,腰间系着一个小布包,地下放着一根齐眉棍。但见其人马步一跨,气贯丹田,二目凝视,心无杂念,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左脚虚,右脚实,拿桩站稳,龙骧虎座,提顶调裆。站好了以后,取无极之势,然后晃动身形,开步跨走,双掌揉动。忽地大喝一声,演示八八六十四式四海游龙掌,翻动自如,步伐灵敏,身手矫捷。


李三石大喜,叫道:「阿虎,好俊的身手!」


那阿虎名叫冯虎,是箪州府衙门捕快,捕头李三石手下,两人于公是上下,于私则如兄弟。冯虎正练得满身大汗,全身真气充沛,回过头来,虎目圆瞪,一见李三石,高叫:「来得好,接我一掌。」他与李三石相距十尺,但掌风说到就到,端的是刚猛凌厉,正是四海游龙精妙的一招「了如指掌」。李三石更不答话,见这一掌瞬间已笼罩上身三大要穴,叫了声好,往上一纵,脚尖一点地,一弓腰,抱元守一,白鹤冲天,身轻似燕。冯虎这招还没使到一半时,李三石轻飘飘冯虎背后,右手拇指扣中指,轻轻往冯虎手腕一弹,随着出手之势往下一落,冯虎一怔,李三石飘身而下,立地不动。冯虎大声鼓掌,喊好不绝。



李三石与冯虎在校练场边木椅坐下,李三石将尤望财宰白鸭之事说了。冯虎往地下一呸,道:「尤望财找人顶罪坐牢,往往没有留下证据,被收买者拿钱,畏惧尤望财势大,若翻供反悔,死路一条,下场更惨。尤望财做此事已是得心应手,方法熟练,不知大哥有何良策?」


良久之后,李三石道:「阿虎,今晚你跟我去一趟翠芳塘。」冯虎摇头晃脑一阵,道:「我只知道花生糖,红糖,没听过什么翠芳塘。」李三石道:「好,你帮我各买两斤。你耍蠢啊,翠芳塘是新开的妓院,了解自己的辖区,才能当个好捕快。当我还是小差役时,我花很多时间去了解这种地方,花很多钱跟这些交朋友,花很多心力去取得他们对我的尊重。」

冯虎道:「这样他们才会信任我们,信任我们,才会提供我们想知道的消息,是吧?」李三石道:「正是。这样查案会快很多,也会轻松很多。妓院这种地方,嘿嘿,问题最大,人物最多。他们不来拜访我们,我们先去下马威。」冯虎应了。

申牌时分,李三石与冯虎往南大街而来,直至翠芳塘。门首座西朝东,外面搭着天棚,挂着酒幌儿、茶牌子,上书对联:「名驰冀北三千里,味压江南第一家。」只见说书的,唱戏的,卖艺的,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两人对望一眼,心想:「这新开的场子,如此热闹!」往里就走,见天棚底下坐着好些吃茶之人,都是二、三十多岁男子,衣着华丽,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独自凝望,有的不时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什么。再进到中庭,奇花秀木,目不暇给;荷花池里,数对鸳鸯,戏于水上;清幽雅致,晚风徐来,沁人心骨。

不多时由侧间上房内出来一个姑娘,约有二十岁,青绢帕兜住发,红绉绢滚身,窄窄金莲,腰扎青绸汗巾。满脸脂粉,柳眉杏眼,鼻头端正,口似樱桃,耳上金环,深深道个万福,请两人到左厢房坐着。

随即有两个小厮上来伺候,献过香茗。冯虎见那茶色碧青,饮了两口,只觉香气异常,正要开口称赞,一妇人向二人走来,好生凶恶:身长八尺,高大魁伟,头上一块绢帕,把她那一脑袋的黄头发包住,脸色深黄,还搽了一层厚粉,画了两道重眉,蒜头鼻子,厚嘴唇,穿一件蓝布褂,腰中系着一块蓝油裙,两只大脚,一脸横肉,年纪约四十多岁,说话声音洪亮,道:「两位是来点牌、听戏、采花还是探花?」李三石道:「我们是来禅修。你耍蠢啊,来妓院不采花?」


妇人满脸陪笑,道:「李捕头大驾光临,好说好说。不过,两位来得晚,稍具姿色的都被挑走了。这位冯大爷,我待会帮你找个好姑娘。」冯虎道:「看起来像猪我还可以,闻起来像猪我就不行了。」三人大笑。

李三石道:「白二妈果然是厉害角色,难怪生意越做越大,嘿嘿,嘿嘿,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那白二妈正是翠芳塘老鸨,江湖人称白水仙,她在此间大开妓院,岂有不认得李三石和冯虎?见两位公差于夜间公然来访,明目张胆,高调行事,绝非寻常。须知明代刑罚规定:官吏宿娼,其罪仅次于杀人。所以认定他们不是来寻欢,必另有用意。当下不敢怠慢,随即带二人进入东厢房。但见名人字画,古玩铜器,桌案几凳,虽是幽雅沉静,却有大家风度。桌上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

冯虎从褡裢取出一小块布包,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李三石笑骂:「天杀的,好家伙,你还真的带了。」冯虎甚是得意,哈哈大笑。白水仙双掌啪啪两声,一姑娘走进,二十多岁,头发用一块鹅黄绢帕扎住,玫瑰紫小袄,绿汗巾扎腰,桃红中衣,大红弓鞋;蛾眉杏眼,鼻如悬胆,口似樱桃,生得虽然美貌,却带妖淫的气象。


李三石看了冯虎一眼,白水仙掩口一笑,叫道:「巧莲,进来。」只见一个女子,从西厢边门娉娉婷婷走出。柳眉杏脸,樱口桃腮,身穿月白单衫,罩一件无色花绸的半臂,李三石见了,魂灵儿飞在九霄云外去了,瞪着眼睛,对她呆看。巧莲见李三石面如涂炭,身上却穿的花蝴蝶一般,坐在那里张着口,只对她看,不觉向李三石嫣然一笑。这一笑实是千娇百媚,李三石见了,恨不得便上前搂抱。随即恢复镇定,肃然道:「白二妈,我有一事请教。」态度甚是谦卑。白水仙道:「李捕头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人,请说无妨。」李三石道:「城里那位尤望财,常常到你这走动走动?」


白水仙不动声色,心念电转:「鱼帮水,水帮鱼,老娘的店还想在这开下去。你要老娘帮什么,照办便是。」笑道:「尤望财,外号尤肚脐……」冯虎觉得有趣,道:「有肚脐?哈哈!谁没肚脐啊?」一看李三石,马上自己捂住嘴巴。白水仙淡淡一笑,续道:「原来他身体肥胖,夏日的一天,喝醉了酒,躺着睡觉。邻居小孩爬到他肚子上玩耍,顽皮兴起,于是将七八颗李子塞在他的肚脐眼里。他当时已经大醉,一点也不知道。几天后才觉得疼痛,李子逐渐溃烂,汁水流了出来。他以为是肚脐眼烂了,担心会死,呼天抢地,唉唉大叫。于是叫来妻子儿女,交代后事,哭着对家人说:我的肠子烂了,马上就要死了。我的钱财怎么办啊?我的土地怎么办啊?我的房产怎么办啊?第二天,李子核烂了,掉出来,才知道是孙子恶作剧。」


冯虎心想:「这样的事你都知道,真是新鲜又有趣。难怪大哥说要多花时间跟这些市井小民接触。这些小事,说不定就是你白二妈平时用来教育姑娘,在嫖客面前说笑,说不定比酒助兴还有效。」


李三石道:「很好,很好,原来如此。」故意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白水仙察言观色,道:「不知他哪里得罪李捕头,真是不长眼。」也是轻描淡写,若有似无。

冯虎又想:「两个人都是厉害角色,不如我先来暖个场。」于是道:「欸,白二妈,我问你,尤望财最喜欢什么?」

白水仙笑道:「小虎哥不但威猛勇武,心思端的是细腻。要毁掉一个人,一定要先知道他喜欢什么。嘿嘿,我倒问问你,有钱人最喜欢什么?」她刚刚还称冯虎「冯大爷」,这时已改口叫「小虎哥」,更显亲近之意。

李三石和冯虎对望一眼,冯虎道:「当然是更多的钱。」白水仙道:「照啊,就是更多的钱。」

李三石道:「白二妈,你若能帮我,我保证你的翠芳塘开的安安稳稳的。」这句话三分威胁,三分请求,四分贿赂。白水仙久历江湖,各种牛头马面,各类手段都见识过了,当下笑道:「这个自然,李捕头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全力配合便是。」

这是尤望财宅第,一进门就是大花园,既有四时不谢之花,又栽八节长春之草,君子竹、大夫松,牡丹,桃红李白芬芳,绿柳青萝摇曳,红紫芳菲,争奇斗艳。大厅当中一张桌子,桌上黄纸朱笔,一个量天尺。旁边一张楠木椅,一个天地珍珠算盘挂墙上,十足商人模样。

忽有一男一女快步进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尤大老板,自湖南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最近好啊?」尤望财与来人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非本地人,心中略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又见男子衣着华丽,器宇不凡,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男子笑道:「小弟名叫莫可宁,这次到贵宝地,带了十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来到镇上,众人都说尤大老板金眼识货,珍藏许多异宝,因此冒昧登门,尚祈见谅。」

尤望财家财万贯,但一听到「十万两银子」,心想交个朋友无妨,连忙问:「这位是?」莫可宁道:「是我小妾,贱名不足挂齿。」随即命仆人抬进几个大皮箱,不多时,大厅中摆满珍宝器玩,金瓶银瓮、漆盒瓷瓯。单饮酒用的器具,就有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缶等等几十种。材料名贵,做工精巧,都是从西域弄来,中原所没有的东西。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各种绣品和毛织物,以及布帛麻葛和钱币,多得无法计数。
   
莫可宁淡淡一笑,来到最小的木箱前,叫人打开了锁,取出四件宝贝。尤望财道:「莫老弟,这是什么宝贝?」莫可宁道:「这是醉仙塔,这是醒酒毡,这是夜明珠,这是避水珠。」尤望财道 :「这宝有何奇异?倒要请教」莫可宁道:「醉仙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上灌下,变成美酒,凭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毡放在地下,将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转。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昼。避水珠放水中,水即两边分离。」


尤望财连连点头,啧啧称奇,他虽然富有,各种奇珍异宝见了不少,但却是首次领教。莫可宁却摇头道:「这只不过是开胃菜罢了。」又叫手下抬出一个大木箱,打开一看,蟠龙纹盘、亚丑方簋、倗祖丁鼎、纹羊首罍、嵌绿松石兽面纹钺、凤纹方座簋、康侯方鼎、县妀簋,前四个白银镕成,后四个黄金铸造,闪闪发亮,不可逼视。

莫可宁笑道:「尤大老板,这些宝器,还看得上眼吗?」尤望财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惊喜交集,忽冷忽热,道:「老弟,明人不说暗话,这些黄金如何得来?可否见告?」莫可宁道:「尤大老板果然快人快语,只要精通炼丹术,你一个月后,宝物数量是我三倍,易如反掌。」说完哈哈大笑。

尤望财暗想:「无功不受禄,此人必是有求于我。」又想:「无事不登三宝殿,哼,凭我连某的财力与势力,天大的事我也摆平得了。」再想:「口说无凭,说不定这些黄金器皿是借来的。」于是说道:「老弟何不露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莫可宁知道尤望财看过的黄金比看过的人多,一看就清楚自己带来的是真货,现在只是试试自己的身手。当即说道:「这个自然。」双手一拍,自门外鱼贯进入十二人,在后院搭了一座三丈六尺法台。速度之快,纪律之严,手法之熟,尤望财睁大了眼,张大了嘴,无法置信。法台上面预备七色彩绸,摆八仙桌一张,预备五谷粮食、香菜根、无根水、朱砂、白芨、黄毛边纸、新笔;台下预备干柴、硫黄、焰硝。法台四周遍插旌旗,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左侧最后一人拿出一杆白八卦旗,十二人分立两侧,杀气腾腾,威风凛凛。

此时莫可宁也已换装完毕,头戴四角红绫巾,勒着紫抹额,二龙斗宝,身穿绿缎蟒箭袖袍,周身绣金色团花,腰系丝鸾带,套玉环,佩玉佩,足下青缎快靴;先将魂幡左右挥舞,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声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点燃铜炉,约莫一炷香时间,将炉内溶液倒入模子,随即快速浸入水中,将模子撬开,一个黄金的鸭型香炉就在眼前。


尤望财目瞪口呆,虽匪夷所思,但亲眼所见,不得不信。自负财大气粗,人脉、势力与影响力均无人能及,无论莫可宁有求于己的是天大的难事,也一概难不倒,就算犯了死罪,也能随便买个人「宰白鸭」。于是大张旗鼓,将宅地内最好的房间让给莫可宁和其小妾,派了五名家丁供其使用,举凡炼丹所需设备,全数备妥,应有尽有,并送上五万两,先做为炼丹的丹引。


十天过去,这一日莫可宁在房内专注炼丹,尤望财匆匆领着一名蓄长胡子的人进入,那人低声在莫可宁耳边说了几句,莫可宁脸色大变,随即走到尤望财面前,伏地就拜,垂泪道:「尤大老板,小弟丧父,必须立刻赶回家乡奔丧。我父茹苦含辛,一人把我抚育到大,若无父母,何有此身?还盼见谅!」尤望财忙扶起,道:「死事为大,你可先返乡奔丧。」莫可宁收泪道:「多谢尤大老板。我这位身边小妾,自会照料炼丹一切相关事宜,以免功败垂成,前功尽弃。请连大老板放心!」


尤望财见他虽闻噩耗,但神智清晰,交代余事,可见对己之忠心,更加满意与信任,于是拿了一百两银子,当作奠仪与路费。莫可宁收下后,又当着尤望财面前把小妾叫来,务必忠心耿耿,守炉七七四十九天,又不厌其烦谆谆教诲一番,方才离去。
   
    二个月后,翠芳塘的梅厅房里。

陈年绍兴,鲜鱼汤,小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三石哈哈大笑,道:「莫可宁,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莫可宁干了一杯,抿了嘴唇,道:「那天我一离开尤望财他家,这色老鬼哪还把持得住,我的小妾媚功一流,任何男人手到擒来,两人通奸,还管他炼什么黄金、绿金?」李三石道:「尤望财怎么信了你的话?」莫可宁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道:「我在离开后七七四十九天回到尤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丹炉,故意惊叫『完了!看来似乎碰触到不洁的事物。』尤望财玷污我的小妾,心里有鬼,赔钱了事。赔钱事小,看他被耍,我心就爽。李捕头,可惜你不能当面看他表情,那真是有趣得紧,哈哈哈哈!」喝了一口酒,对白水仙道:「能让翠芳塘的白二妈陪坐,嘿嘿,真是不枉了。」白水仙又为莫可宁斟满一杯酒,道:「尤望财这种人,有四大弱点。第一,好色,虽然他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但这种人对女人的需求,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第二,喜新。越是新奇有趣、稀有罕见的奇技淫巧,对他来说越有吸引力。第三,爱面子。以为任何小妾手到擒来,易如反掌。殊不知摔了筋斗,传出去实在太丢脸。第四,太自负,认为就凭自己的恶势力,没人敢上门撒野。」顿了一顿,又道:「就是不知李捕头去哪找来莫大爷?如此奇才,艺高人胆大,实属难得。」
   
李三石得意一笑,道:「白二妈,我倒问问你: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在哪里?」白水仙道:「紫禁城?」李三石道:「紫禁城只有吃大米的死官。要人才,那还不容易,到牢里找。」冯虎一直一言不发,听到这里,明白了莫可宁是牢里囚犯,去年因为伪造琥珀入狱,必是李三石以作弄尤望财为条件,要莫可宁出手,如果成功,日后找机会,方便放人;万一失败,继续坐牢。但他关心的是另一事,问白水仙:「那位小妾又是何人?」白水仙嗤吃一笑,道「小虎哥莫非贵人多忘事?你和李捕头第一次来翠芳塘,那位陪酒的巧莲便是。」说罢,高叫道:「巧莲,你进来吧!」话声未落,一个活泼伶俐的身影蹦蹦跳跳进来,道了个万福,站在一旁。随即躲在白水仙身后,小声问道:「莫大爷,你那些闪闪发光的黄金,还有道士作法的排场和声势,究竟是真是假啊?」语气顽皮,动作顽皮。
   
莫可宁道:「假的。但可以骗倒尤望财了。」洋洋得意,意气风发。巧莲又问:「你不怕演示炼丹或檀台作法的时候,被看出来是假的吗?」莫可宁道:「怕,但我装作不怕。」冯虎一边咬着鸡腿,一边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你怎么凌虐他,你都不会不安。尤望财就是这种人,废物。」
   
一个报复心切的李三石,一个久历人事的白水仙,一个机灵万变的小妓女,一个想要将功抵罪的牢犯,四人联手,把尤望财狠狠刮了一笔钱,四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快无比,难以言宣。

    这日午后,曾柏把李三石叫进衙厅,面色凝重,道:「我最近得到一个消息,说给你听,参详一下。」李三石见曾柏如此慎重,恭谨答道:「是。」曾柏道:「离此不远的大明寺,住持叫清正和尚,他不但长相奇特,还声称可以多日不吃饭。乡民为了证实和尚的话,就把竹筏拖到河中央,和尚随身只有一件袈裟和一个钵,不带一粒米。结果十多天不吃饭,还能面无饥色。这事传扬开后,善男信女争相膜拜,都把他当活佛供养。」


李三石甚是不解,道:「听说有些修行很高的和尚或道士可以多日不进食,莫非这位和尚已经到了这种境界?」曾柏续道:「和尚看见乡民崇拜的表情和敬仰的眼神,又说:『你们无须供养我,我本是广东大莲山寺的方丈,由于山寺倾毁,必须重建,所以想向各位求布施,捐钱建寺,这是功德无量的事。』说完拿出一本帐簿,让每人签名后,约定日期在大明寺见。到了约定那天,众信徒都到寺里找和尚,却不见和尚踪影,突然发现有尊佛像,容貌与那和尚相仿,怀中还放着前些日子让信徒签名的帐簿。众信徒认为这是佛陀显灵,纷纷解囊,一共捐出千金,又惟恐将佛陀显灵事泄露出去,会有损自己功德,还相互告诫不可张扬。」

李三石当然不相信「佛陀显灵」这类的话,但乡民到庙里看到佛像与自己捐钱的对象长得很像,想必认为灵验无比,捐更多的钱,自是不在话下。

只听曾柏又道:「听说这位和尚来本县之前,就以显现神奇的感应闻名,追随他的信众很多,口耳相传,信徒愈来愈多。」李三石道:「他如何显现神奇?」曾柏道:「他每一次画佛像,将其背后光圈留着不画,然后在大型法会上,面对众人,举手一挥,光圈竟顺着他手势而呈现,观者大声欢呼,大大鼓掌,没有不惊呼神奇的。」

李三石眉头紧皱,随即召冯虎前来,冯虎仔细听完,道「曾大人,这和尚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诈财,若我所料不错,背后应该是有一位有权有势的人撑腰。」曾柏缓缓点头,李三石道:「就是不知怎么看破这些诈骗的伎俩。」冯虎道:「大哥,比骗子还厉害的,是哪种人?」李三石和曾柏对望一眼,曾柏道:「三石,交给你们吧。你上次弄了尤望财,很好的。」

冯虎跟着李三石,来到大牢。随即把莫可宁调出来,两人认为此人既然可以骗过见多识广的尤望财,应该也能识破和尚的骗术。于是将和尚表现的「神奇」,仔仔细细说了。

莫可宁摇头晃脑,道:「这个尤望财,连找个人都不会,找这种三流角色,可笑!可笑!」李三石和冯虎一起望着莫可宁,莫可宁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说道:「乡民到庙里看到佛像与自己捐钱的对象长得很像,认为佛陀显灵。其实,和尚正因自己长相特殊,才依自己面貌塑了座像,愚弄信徒。」冯虎「啊」的一声,莫可宁又道:「和尚的绝食也是骗人的,他把干牛肉做成数十颗肉丸,藏在佛珠里,每天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下。」

李三石甚表佩服,道:「原来如此。那划光圈呢?」莫可宁道:「这个容易。只要肩靠着墙壁,然后伸直手臂一挥,自然会画出一个圆形。至于笔画的粗细,则以一指距离墙壁为准,自然均匀不差,这没什么奇怪,更不算得上神奇。」冯虎连连点头,恨恨的道:「既然明白是怎么搞鬼,当然要当众揭穿,让和尚难堪。」李三石道:「羞辱和尚,当然也羞辱了背后的指使者。」心想:「这一定是尤望财搞的鬼。他上次被我恶整,心有不甘,知我厌恶、反对迷信,所以故意搞这种把戏,骗了这么多善良乡民,而且还骗这么久。好,这次算你赢,下回且看我的手段。」

尤望财坐在他的花园,一人坐在他对面,二十来岁,獐头鼠目,五短身材,本名扬霸天,外号咬人虎,此人在村里无恶不作,打遍了街,骂遍了巷。平日假充调人,收调解费;与人结拜,扩充势力;勒索店家,收保护费。最爱惹事,大事小事,逗寡妇,骂哑巴,骗傻子,欺弱者。要是得罪了他,到了庄稼长成,他夜间跑到你的地里,放火烧地;帮人讨债,他身穿孝服,抬棺材到欠钱人家,装疯耍赖,女子吓了个胆裂魂飞,男子皱眉嫌晦气。开店的若不顺他意缴交保护费,他率领众人占据你店,让你做不了生意。

若要打他,也不容易,他练过武,有点本事,跟地痞流氓打架,能打个十个。再说有能力伤他的,打轻了他不怕,打重了还得料理他,所以不想理他;平民之家,惹不起他;商行小贩,不敢惹他;富贵人士,好鞋不踏臭狗屎,不愿浪费时间理他。他凶,你可能比他凶;他狠,你也有办法比他狠,但他烦,你不会比他烦。

让李三石最头痛的人物,就是扬霸天。尤望财像一头大象,大象冲向你,你知道怎么躲,但扬霸天像蚊子,在你最想睡觉时一整晚嗡嗡叫,又打不到。打不到就更生气,越生气越打不到,却又一直在你耳朵边嗡嗡叫,足以让人抓狂。李三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扬霸天关进大牢。没想到尤望财漫天洒钱,贿赂同知、判官、通判、典史、提控、缉捕与观察,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万事办。」其余节级、原解,差役,也全都重金贿赂,上下打点妥当,竟把扬霸天弄了出来。这下尤望财可得意了:「李三石,我要让你食无甘味,睡无好眠。哈哈!哈哈!」

尤望财见扬霸天凶眉恶眼,脸上怪肉横生,但枯瘦如柴,弱不禁风,不禁问道:「小兄弟,所谓真人不露相,你也别深藏不露了,露几手功夫来瞧瞧。」

扬霸天见院子有两座白玉石狮座子,走到石座边,双手一抱,就将石狮抱起,绕着尤望财,转了三圈,方把石狮放下。尤望财笑赞:「真有你的。」

扬霸天道:「尤大爷,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何吩咐?」尤望财满意一笑,道:「爽快。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此语一出,扬霸天大惊,他原先以为尤望财只是故意把自己从大牢里「买」出来,在各地兴风作浪,闹个天翻地覆,让李三石疲于奔命,劳心劳力。万万想不到他两人积怨之深,尤望财已经起了杀念。须知杀个一般平民,还可以「买」个凶手,为自己顶罪,但杀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妥,出言劝阻更是不宜,只好淡淡问道:「你要我杀谁?」尤望财道:「季书文。」

扬霸天又是一惊:怎么你认识季书文?此人今年七十岁,教书法绘画,至少三十年。书法雄深雅健,画风孤高寒冷,作育英才无数。家里也珍藏不少名画,兼以贩售文房四宝。季书文与尤望财,八竿子打不着,一个是文人,一个是恶霸;一个风雅有礼,声闻乡里,一个卑鄙毒辣,人人喊打;一个以书画为生,一个靠高利贷过活。怎么会认识?怎么可能认识?又有何仇怨,要杀之而后快?又想:啊,是了。杀了一位地方名宿,李三石必定会背负维护治安不周的罪名,丢了官,说不定比杀死他更令他感到巨大的身心痛苦。不禁暗暗佩服尤望财的手段。于是道:「季书文?好。我杀了他,割下头来见你。」尤望财点头道:「你帮我完成此事,我小妾随你选二位,再送你一位ㄚ鬟,还有三万两,让你从此无忧无虑,不愁吃穿,你也别做坏事了,远走高飞,好好享受你的。」扬霸天道:「好。你跟我说细节。」

尤望财从书柜拿出一张简图,道:「你往北走,过大树林,会看到绝壁山崖。有一条山道可以进去,不过就是窄一点,难走一些。以你的武功,应该不难。过了山脊,再往前,一条葛藤笔直垂下,你甭害怕,那个葛藤很结实。爬上去,再往前走,看到一个山缝,叫『一线通』。你穿过一线通,看到一间大房,就是季书文的家。」


扬霸天道:「那季书文和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至他于死不可?」尤望财想都不想,冷笑一声,道:「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才能杀人吗?」扬霸天低头思考,不再言语。良久之后,方道:「好!刀山油锅,戟林剑树,我扬某人的也得闯一闯,告辞!」

当晚,扬霸天就顺着尤望财指引的路走。穿过树林,满天星,月微隐,黑森森,冷气逼人。再往前走,盘着山脊上来,走不多时,是个峭壁。近前一瞧,垂下来一条葛藤。扬霸天摸到手里才感觉到不是葛藤,是一条绳子。心想:「什么人拴这绳?又有何用?」稍一迟疑,顺绳而上。来到上面,往前走才发现这大山崖远看很高,爬上来却极平坦,前方就是「一线通」。一弯腰钻进去,看见前方有亮光,精神一振,顺着路钻出去。


但见远处一大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左右无邻,独此一家。扬霸天施展轻功,蹿纵跳越,很快来到房外,再仔细看,好俊一所宅院:红瓦高墙,雕梁画栋,风流富贵,王侯气象。

扬霸天纵身一跳,直接进院,随即跳上屋檐,伏身细听,又向各处一看,见灯火尚明,不便贸然硬闯。正在迟疑,只见更夫远远敲着三更而来。等他走近,扬霸天便从屋上跳下,抽出短刀,向那更夫面上一晃,狠狠道:「你嚷,就是一刀。」那更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喊得出?只得跪下来磕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扬霸天道:「我且问你,季书文的房是哪一间?你若告诉我,便饶你狗命,若有半字虚言,一刀砍你为两段。」那更夫道:「王爷饶命,小人愿说。」扬霸天笑道:「混帐,我看起来很老吗?我不是王爷,告诉你,我是扬霸天,外号叫咬人虎的便是。季书文对我有恩,我特来报恩他。快说出来,他现在住在何处?」那更夫听说,更加吓得要死,只得战兢兢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咬人虎大驾前来,尚求免我一死。」扬霸天道:「谁同你说这闲话!快讲季书文住在哪一间房。」那更夫道:「走此一直过去,末了一进上房,便是他的内室。」扬霸天道 :「你这话可真么?」那更夫道 :「小人何敢撒谎。只因季老爷本来住在西侧第三进,不久讨了个姨太大,甚是美貌,却住在东边最末一进。」扬霸天点点头,道:「今晚呢?还住么?」那更夫道:「我刚刚才去了不多一会,此时老爷多半尚未歇息。」

扬霸天听完,手起一刀,将更夫杀死,随即前去。来到房外,不见人影,未闻人声,等候许久,确定房内只有一人,直接进入。

一进房,烛火通明,椅子上一位老人,方脸圆额,几无皱纹,两道残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闪闪发光,白胡飘洒胸前,年在七十上下。扬霸天心想:「就是你。」快步走近,不看还好,一看大惊,探了鼻息,再摸脸颊,冰冷如霜,已气绝多时!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缓缓将季书文眼皮阖上,暗想:「此人死后还如此炯炯有神,可见是一位生命力极强的人。」正想着,猛一回头,门口站着三个人。东边这个人长相俊美,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细腰窄背,扇子面的身骨,蓝绸长衫,白绵绸裤,面似三月桃花,红粉相间。扬霸天心想:「邪门!你明明是男人,却长成了姑娘样。」当中是个大个儿,三十来岁,胸宽背厚,肋下佩带一口金背鬼头刀。黑脸粗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西边也是个壮汉,约四十来岁,脸色发青,眼珠发绿,身上斜背一个包袱。

中间那人冷冷的道:「你得知季书文的大秘密之后,杀人灭口,这是何苦呢?你一个人可以完成吗?就凭你?」扬霸天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那季书文不知有何秘密,各路人马都有兴趣,现在他死了,不但这笔帐算到他头上,说不定日后人人都来问他大秘密,后患无穷,永无宁日。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捞什子鬼秘密,此时只有先杀了眼前三人灭口,再割下季书文人头,回去向尤望财领赏。主意已定,舞动双掌,正是独门掌法「霸气十足」,他隐约觉得三人绝非庸手,不敢怠慢,连续使出蹿、进、跳、跃四字诀,攻向西路的青脸大个儿。

那大个儿「咦」的一声,似乎对扬霸天武功之高表示惊异,随即往左一滑步,右手穿掌,顺着扬霸天的右臂外边往前直插,左手照着扬霸天的前胸,啪一声响,这一掌打得结实,扬霸天连退五步,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此时无暇多想,又使出闪、辗、腾、挪四字诀攻向东侧的公子哥。那人赞道:「很能打啊」,左手轻描淡写一挥,反腕一压,右拳快如风,砰磅一声,正中扬霸天前胸,扬霸天顿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肺瞬间易位,「噗」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扬霸天无心恋战,也无力恋战,施展平生的武艺,手眼身法步,步步轻捷;心神意念气,气气相连。蹿、蹦、跳、跃,闪、辗、腾挪,轻若猫鼠,捷似猿猴。滴溜溜身躯乱转。蹿高纵矮,足下一点声音皆无,类若走马灯儿相仿,全讲的是猫奔、狗跑、免滚、鹰拿、燕飞、虎跃、豹腾七巧之能。中间的黑脸人啧啧称奇:「嗯,七巧移形连攻大法,很灵活嘛!」右手持鬼头刀,绵软矫速,小腕挎肘,一招之间,扬霸天的膝、肩、手都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他生平从未如此大败,当下情况凶险至极,从怀里掏出五云筒,乃是硫磺焰硝加毒药所配,内有自来簧,分出五筒,筒中打出烟弹,如核桃大,内分青、黄、赤、白、黑五样颜色,疾射三人,那烟弹碰在衣服上就着,扑散一片火光。三人狼疾速闪躲,招架不及,扬霸天连滚带爬,狼狈逃出。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扬霸天深吸一口气,快步循原路,来到东厢房,稍一迟疑,开门躲入。他喘了口气,思虑越来越清明:「季书文到底是谁?谁杀了季书文,想嫁祸于我?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尤望财要我来杀他,是要灭口,不让秘密外传?还是……」

忽然门外进来二人,身着公差官服,一人脸黑如墨,一人白脸如月。黑脸人喝道:「扬霸天!杀人灭口,罪大恶极,快跟本官回去。」扬霸天忽然觉悟:自己是遭尤望财陷害了,否则谁知道他来杀季书文?重伤在身,满脸疑惑,被人冤枉,生平最恨被耍,最恨被骗,惊怒交集,大喝一声:「我就是剩下一只手,也打得赢你们,有本是就来拿我,拿得住,我在你面前自尽便是。」他见两人身穿官服,只道是一般小差役,所以根本不放在眼里。

白脸人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在逞强?快说出季书文的秘密,本大爷饶你不死。」此语一出,扬霸天更是心惊:「这两人身穿官服,竟然问起什么书文的秘密,究竟怎么搞的?」他身上鲜血还在滴,唯一的五云筒,火药已在刚刚用完,说不得,只好硬拼。揉身而上,双掌齐出,他虽受重伤,但天生神力,这两掌虎虎生风,依然极具威力。

黑脸人左手虎爪,右手龙爪,一出手便封住扬霸天门户。扬霸天变招奇快,左手晃面门,上右步,右掌接招,狂啪反击。白脸人滑动右步,左手一穿,往下一压,右拳就奔扬霸天胸前打来。黑白两个人拆招换式,一进一退,天衣无缝。扬霸天往下一矮身,真是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呼呼二声「霸龙攥爪」,分打两人面门,心想:「见鬼了,这二人跟本不是什么官差,我不信一般官差会有这种身手,他们到底是谁?好快的身法,出手不俗。」自己命在旦夕,不敢疏神大意,抱元守一,气贯丹田,奔左踏右,右手从左肘下一穿,左脚上步,左手一攥,正是生平得意之作「独霸一方」,掌挂一团风,朝二人喉部就打。二人对望一眼,点头道:「好俊的功夫。」一人进一人退,还招动手。步行门,让过步,见招化招,见式解式,取己之利,乘敌之弊。搂打挡封,踢弹扫挂。眨眼之间,又是十几个回合,扬霸天连连中掌,渐渐不支,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大叫一声,势如疯虎,仆向黑脸人,张开大口,死命往方黑脸人颈部咬去。白脸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情景吓住了,扬霸天双腿猛踢,踢中二人胸部。

原来扬霸天见二人招术变化无穷,功底之深,经验之大,无与伦比,几次自己都不能化解,心中恐惧渐生,莫非今天要死在此处?但尤望财陷害自己,害自己不但蒙冤又惹上江湖厉害的杀手,还被官差盯上,此仇未报,死不瞑目,于是使出「怪招」,故意发狂去咬人,满口黄牙,神情恐怖。二人果然被吓到,一时愣住,扬霸天这一踢耗尽生平之力,砰砰二声,对手胸骨断裂,扬霸天死命逃出。

扬霸天找了一处空屋,自行疗伤,白天不敢出去,夜晚偷了干粮,剩饭残肉,慢慢恢复。

一个月后。

曾柏召李三石到内厅坐下,柔声问道:「三石,季书文的案子查得怎样了?」李三石道:「禀大人,属下的线民已经确定,季书文确是被扬霸天所杀。」曾柏点头道:「扬霸天为非作恶,人人得而诛之。」李三石道:「正是。卑职必定早日将他缉捕到府。」曾柏甚是嘉许,道:「很好。不过,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几分证据,办多少事。我们也不能因为他素来恶形恶状,就随随便便把案子算在他头上。如果这样,我们跟尤望财有什么两样?」李三石道:「大人所言甚是。」心中暗暗佩服曾柏的公正不阿。

过了良久,曾柏又问:「是有人亲眼看见扬霸天杀了季书文吗?我是说,亲眼看见。」李三石见曾柏表情凝重,缓缓说道:「据卑职所查,季宅大院有个遗落的五云筒,这是扬霸天的独门暗器,错不了。」曾柏又道:「那也只能证明扬霸天去过季宅大院,不能证明扬霸天杀了季书文。」李三石道:「是!是!」心中更是佩服。曾柏道:「这案子很大,也很重要,希望你下个月就查出杀害季书文的真凶,把凶手缉捕到府。」说完快步离去。

李三石怔怔望着曾柏背影,很是不解:「这案子为何如此重要?还限期破案?依我看,多半是扬霸天杀了季书文,错不了。」他立刻约了冯虎,一起去牢里找莫可宁,其人江湖阅历丰富,人面广阔,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大小事均有耳闻,说不定可以问出些端倪。三人讨论甚久,毫无头绪,李三石道:「眼下第一要事,先找到扬霸天再说。」

忽然门外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我扬霸天在此,你们不用找了。」

待续……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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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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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二回


李三石、冯虎、莫可宁瞬间弹跳而起,惊悚而立,但见一人闪身而入,正是扬霸天。三人望着扬霸天,李三石充满讶异,难以置信;冯虎跃跃欲试,想上前一斗;莫可宁很是佩服,频频点头。衙门大牢,层层戒备,固若金汤,连苍蝇也飞不进来。但扬霸天说来就来,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扬霸天双手一摊,柔声道:「各位请坐,我没有恶意。」语气甚是谦恭有礼。李三石更是惊讶,扬霸天开门见山,将自己如何受尤望财所托,如何到了季书文的宅院;找到季书文,却发现他已死;后来三位怪人出现,打伤自己;落荒而逃,最后差点被二位身穿黑白差役官服的人抓走,一一说了。

李三石越听越奇,眉头紧皱。莫可宁道:「打伤你的三人,江湖人称『退避三舍』,是很强的高手。」扬霸天「嗯」了一声,似乎要说什么,冯虎道:「这种江湖败类,真是抓也抓不完。」莫可宁摇头道:「不。三人师父有五戒甚严:第一戒奸淫妇女;第二不忠不孝;第三就是杀害生灵;第四助恶为非;第五偷盗银钱。」李三石道:「看来非敌,如有机会,也可结交。却不知三人名号?」莫可宁道:「老大叫舍一,老二叫舍二,老三叫舍三。」冯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他们爹娘真是天下最懒的爹娘,连孩儿名字都懒得想。」

扬霸天道:「李捕头,我跟你打个商量,不,应该说,做个买卖。」李三石尚未答话,冯虎道:「扬霸天,你别太嚣张了。现在江湖盛传,是你杀了季书文,也有人说,你拿了季书文的秘密,你自身难保,还敢大言不惭,跟我们谈起条件?」

李三石点头,暗想:「曾大人要我抓杀害季书文的真凶归案,扬霸天被人陷害,一定会拼命找出凶手,为自己洗清冤情,这点对我办案,自是大大有利。但此人恶名昭彰,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就算现在关进死牢,也死不足惜,更何况,他不知要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我能不能办到,该不该办到,都难说得紧。」

冯虎道:「扬霸天,你自投罗网,死到临头,还不知死活,未免太过猖狂了吧?」扬霸天道:「这种鬼地方,能关得住我?」李三石知道此言不虚,他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这手功夫,胆识,气魄,已是匪夷所思,于是道:「你说吧,我听听看。」

扬霸天双眼一亮,恨恨的道:「我这一生,最恨两件事。第一,被人欺骗,被人当猴子耍,第二,被人冤枉。现在好了,两件事一次全给我遇上。那个尤望财,要我杀季书文,又偷偷勾结什么退避三舍,要置我于死。我去杀季书文,这件事只有尤望财知道,怎么连官差都已经在季家大院,准备抓我。」

李三石忙道:「依你所说,那两人虽然身穿官服,但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决不是一般差役。我现在想不懂怎么一回事,但是,相信我,我一定会弄懂的,也一定要弄懂。」顿了一顿,又道:「你说当天晚上,一直听到什么季书文大秘密,你真的一无所知?」扬霸天道:「在此之前,我连季书文都没听过,有怎么知道什么捞什子鬼秘密?现在好了,季书文已死,我惹上大麻烦,人人都找我问,我会被烦死,说不定还没烦死,先被害死。」

莫可宁道:「你多心了,说不定,那季书文根本没有秘密,这种无聊的江湖传闻,道听途说,绘声绘影,一人吐虚,千人传实,实在不可信。」

扬霸天频频摇头,道:「不不不!季书文真的有秘密,而且似乎是天大的秘密。」李三石三人大惊,望着扬霸天。

原来扬霸天当日被打伤后,找了空屋养伤。他骨壮肉粗,神勇刚健,再加上伤他的人只是想套问他所知的季书文大秘密,下手不致太重,因此他养了三天伤之后,决定返回季家大院,先弄清原委,再找尤望财对质。

来到季家,空无一人,他感到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以季书文的身份地位,丧事必定隆重,各路权贵与亲朋好友吊丧必多,但此时听不到人声,见不到人影,静悄悄,无声无息。他来到当日发现季书文尸身的房外,小心翼翼,竟然正是「退避三舍」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走进一步,只听舍三道:「大哥,二哥,师父这次令我们三兄弟下山,到季书文家里找『忘忧经』,我们来的时候,季书文已经被害死,这几天来我们把他家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什么狗屁经文。怎么办?回去如何跟师父交代?」

舍一道:「季书文不过是个文人,但房子却机关重重,到处都是密道,他为何要把房子建成这样?又是谁帮他建的?这都跟他所知道的秘密有关,所以师父要我们下山弄清楚。」舍二道:「大哥,三弟,这几天来我们把这里翻了一遍,连老鼠都被我们赶跑了,连个屁也没发现,我们接下来,从季书文身边的人下手,或许能找到什么。季书文保密功夫再好,应该也瞒不了家人。」舍三道:「这个自然,不过,季书文的家人、家丁、仆人、婢女、长工、丫鬟都到哪去了?奇哉怪也!」这句话正是扬霸天最想问的,只听舍一回答道:「从街坊邻人下手,一个一个私下进行,总会被我们问出个结果,否则如何跟师父交代?走吧!」

扬霸天待三人离去,又进入房内,仔细寻找,原以为可以发现什么密室或暗格,但终究一无所获,心中疑惑更甚,只好先返回空屋疗伤。



李三石听完,道:「所以你知道了,这三人并不是尤望财派来的。」扬霸天不以为然,道:「这只是表示他没派人杀我,不表示他不知道退避三舍要杀季书文。他既然知道,又要我杀季书文,叫我当替死鬼,故意陷害我,哼,哪有那么简单,随便拉一个垫背的,当我是宰白鸭吗?」莫可宁听到「宰白鸭」,脸上表情微微变色,冯虎道:「那尤望财本来就是以找人当替死鬼闻名的,大牢里有个宰白鸭,是个十多岁的小书生,秋后就要问斩了。」

莫可宁道:「后来呢?你不是要找尤望财对质?」扬霸天道:「我找了。但一直找不到。如果找到,何必来找你们?我的伤养好后,回到他家,怪的是他的家人、家丁、仆人、婢女、长工、丫鬟也全都不在了。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李三石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尤望财。你要跟我谈么条件?」暗想:「把尤望财关进大牢,那是很简单,但以他的人脉、金脉、能力和霸气,不用多久就会大摇大摆走出牢房。」他其实很想把尤望财永远关在牢里,但心里也深知:「这似乎是太困难也太遥远的理想了。」

只听扬霸天道:「如果你找到尤望财,跟我说一声,我就帮你解决他。然后我从此消失在你地盘,永远不在你眼前出现,如何?」李三石沉吟良久,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扬霸天所谓的「解决」是什么意思,而扬霸天又会消失,这是最好的结果。

李三石道:「照你这么说,季书文不过就是有一部佛经,叫忘忧经,是退避三舍的师父要的。听起来是普通佛经,有什么大不了,怎么会害季书文惹来杀身之祸?」冯虎道:「忘忧经?那还不容易,去庙里拿就有。」扬霸天道:「我看没那么容易。这一部佛经,可能真有什么秘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李三石道:「杀害季书文的凶手我要找,尤望财我也要找,这样吧,你如果找到尤望财,别自己解决,先跟我说一声,我找到尤望财,也会通知你。」他奉曾柏之命限期破案,为了破案,不择手段,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都可以用。最好让扬霸天和尤望财斗个两败俱伤,他再渔翁得利,一举双擒。

扬霸天哪里想得到李三石的心机,还暗自庆幸来找李三石谈条件是来对了,甚是满意,双眼一亮,道:「那就先告辞了。」

冯虎忽道:「且慢!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是把我们大牢当自家后院吗?」呼的一掌,朝扬霸天胸口打去。

扬霸天知道冯虎是李三石手下第一好手,加上大病初愈,不敢怠慢也不恋战,左臂坠肘,沉肩一闪。两个人本坐着,相距不到二尺,但冯虎说打就打,且招式凌厉,掌风刚猛。扬霸天左脚当轴,右步后滑,转了个半圈儿,从窗口跳上屋顶。冯虎大叫:「恶霸哪里逃走!」肩头微晃,脚尖点地,往上一跃,飞身上了屋顶。扬霸天站在前檐,等冯虎从底下往上蹦起来的时候,气贯左足,一抬腿,狠狠往下一踏,哗啦啦啦,这一脚足足有上百斤,前檐瓦片直奔冯虎头顶砸来。冯虎往上起,檐瓦往下砸,换作别人不死也伤。好冯虎!当机立断,他身子已然悬在中空,一看瓦片如雨罩顶,左脚尖一挑侧壁,右脚尖再一点,凭物借力,登萍渡水,侧闪着从碎瓦边蹿上屋顶,鱼跃龙门,脚尖落地,四外观瞧,一条黑影,往前逃跑。夜色茫茫,眨眼之间,不见踪迹。

一个月天过后,李三石接到白水仙密函,带着冯虎,来到翠芳塘。

白水仙开门见山就问:「李捕头,我听说你在找尤望财,这事可是有的?」李三石微微一笑,道:「天下事,大至一山一月,小至一草一木,没有一件事不在翠芳塘的掌握中。」白水仙道:「那是各路人马对小店的抬爱,有些消息,就当作耳边风,有些消息嘛,嘿嘿,不妨跟李捕头说说。」李三石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白水仙假装没看见,道:「如果我说,我知道尤望财藏在哪,你可有兴趣?」李三石和冯虎对望一眼,冯虎道:「白二妈,你怎么会知道尤望财藏身之处?又怎会忽然好心起来,想帮我们?」白水仙不答,带着两人来到翠芳塘后院,那里有间小佛堂,甚是清雅俭朴。李三石心想:「你开了江南六大妓院,多少好女孩被你糟蹋了,就算念一万部佛经,也洗不清罪孽。」问道:「你告诉我尤望财藏身之处,如果我真的抓到尤望财,怎么给你好处?」他深知没那么容易,白水仙这种人,不会比尤望财来得容易对付。

白水仙道:「我知道他手中有一部忘忧经,你取了给我,我们就算两清了。」李三石和冯虎又对望一眼,冯虎道:「白二妈,我冯虎是个粗人,书读得少,知道的事不多,还请跟我说一下,那忘忧经有何重要?」只因扬霸天曾经提起,季书文有一部忘忧经,「退避三舍」奉师父之命取回,但白水仙却说在尤望财手上,到底在谁手上,谁说的是真,冯虎也搞不清,但他见李三石不提扬霸天曾说季书文有忘忧经,自己当然也不说。

李三石暗想:「这就怪了,不知扬霸天知不知道忘忧经是在尤望财手上?还是已经被退避三舍取走了?又或是,白二妈跟本在瞎扯?一部佛经能有多大秘密?」冯虎却想:「尤望财若真有忘忧经,怎么还大费周章,叫扬霸天去取?」

白水仙察言观色,道:「忘忧经的来历要从佛陀一生的教化说起。佛具有『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天上、人间、龙宫都曾说法。有一次,佛陀在灵鹫山说法,海龙王躬逢其胜,他闻法欢喜,会后恭请佛陀到龙宫说法,佛陀说的就是忘忧经。

「佛陀灭度八百年后,天竺的大乘龙树菩萨开始出世弘法,因智慧高深,受海龙王之邀进宫说法,见到了忘忧经,文义俱妙,细读之下,叹为稀有,为了利益众生,以惊人的记忆背诵下来,回到人间,默写出来,献给天竺国王,国王视为天下珍宝,珍藏国库,禁止外传。

「此后,忘忧经虽未传至中土,但其美名早已为信徒知晓。曾有一位梵僧,在一次因缘际会见到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大师,于是告知忘忧经宗旨。智顗大师求法心切,于是在北周武帝建德五年,来到天台山,在山巅筑一木台,不畏寒暑,风吹、日晒、雨淋,天天向西礼拜,精进不断,诚挚不懈,一共拜了十八年!但是,直到圆寂也无缘见到忘忧经。

「智顗大师的诚心和毅力传到天竺国王宫中,感动了负责看管忘忧经的忘容法师,发誓要把忘忧经传到中土。第一次他带着抄录的忘忧经过边境时被驻守的小官搜出,传经行动失败,只好返回。第二次他想,藏在哪里永远不会被搜到?藏在脑里。对,就是藏在脑里。于是他决定把忘忧经背下来,他认为当年龙树菩萨可以,他也可以。当他确定可以默背后,再度启程,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来到中土。但一路奔波,心力交瘁,他发现有一部份经文背不出来,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又回到天竺。

「经历两次挫败,只是让忘容法师传法的心更加坚定。他用了一种后人难以想像的方法:把经文刺在白绢上,割开大腿,藏于肌肉中,待伤口痊愈,然后出发;当时是唐朝神龙元年,航海到达广州。适逢宰相杜冠晴被贬在广州,见梵僧带来法宝,即请于陀罗尼寺,剖臂取经,以便翻译;但从臂中取出的白绢,却血肉拟成一团,成了『血渍经』,无法开卷。杜冠晴苦思无策,竟夕失眠;其女儿建议,用人乳泡白绢,使之溶化,洗去血迹,然后开始翻译。」

李三石和冯虎听完,久久不能言语,如此毅力如此情怀,当可感天动地。李三石道:「所以,尤望财手中那部忘忧经,就是忘容法师从天竺带来的『血渍经』?」白水仙道:「李捕头举一反三,聪明过人。」冯虎道:「你既然知道尤望财藏身之处,怎么不自己去找他?」白水仙道:「第一,我找不到;第二,就算我找到他,我也得不到忘忧经。」李三石道:「好,我本来就要抓尤望财。你说吧,他藏在哪?」

白水仙正要回答,冯虎道:「白二妈,你真会说故事,真的。你说的故事真好听,我想,你将来如果不开妓院,开个说书馆,生意应该也不会比现在差。」白水仙道:「小虎哥说笑了。」随即向李三石透露尤望财藏身之所。

三日后,衙门大堂。

尤望财笑道:「原来堂堂知府大人,也想得到季书文的秘密?哈哈,真是清廉,真是公正!」曾柏尚未回答,李三石大怒,喝道:「尤望财,你无恶不做,今日已落入本府,难道你不信报应?还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李三石把夹棍套在尤望财腿上,原来公堂用刑,先看曾柏的眼色行事,吩咐动刑,曾柏必有暗号:瞧曾柏伸几个指头,那就用几分刑。

曾柏见尤望财态度强硬,一再答非所问,对于案情仍是不招,轻轻叹了口气,以手掌摸脸,意思是用五分刑。不料差役用了七分,用了八分,尤望财仍是不招,只是冷笑。曾柏见他越来越大胆,语无伦次,说不定还会说出不雅之词,污辱之句,于是大喝:「给我用全刑!」。

衙门有句话:「一用全刑,无所遁形。」任你意志再坚、骨头再硬,也全盘拖出,完全屈服。可惜尤望财本来就不是骨骼强健之人,重刑之下,立即昏厥。差役禀告:「不行了。」曾柏冷笑一声,道:「喷凉水!」李三石走过来,拿着一碗凉水,含在口中,对着尤望财「噗」的一声猛喷,尤望财悠悠气转。曾柏道:「叫他招!」差役说:「他不招。」曾柏道:「再打!」李三石道:「且慢。大人暂息雷霆,尤望财重伤了,不堪再用刑具拷问。倘若刑下毙命,大人的前程要紧。」曾柏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李三石道:「依属下之见,把他先钉镣收监,明日提出再问。打了夹,夹了打,今日不招有明日,明日不招有后日。不怕他不招,必定可取供。」曾柏点头道:「说的是。」吩咐松刑,当堂钉镣,押回大牢。

三个差役抬着尤望财回大牢,李三石一使眼色,一个拉扯尤望财身上锁炼,到大尿桶旁边。其味不闻可知,一闻必吐。两个压着尤望财左右手,把他的头直往尿桶里探。李三石笑道:「嘿!味道如何?我保证你活到这年纪,还没闻过这种味儿呢。」三个差役大笑。

李三石又道:「快说!你为何要派扬霸天去杀季书文?」尤望财「呸」了一声,反而笑道:「我劝你们别再刑求我,不然,嘿嘿,如果我被你们弄死了,大家会怎么说你?」李三石想了一下,道:「他们会说我为民除害。」李三石又吩咐差役用皮鞭先抽尤望财,但他还是骂不绝口。差役连抽数下,尤望财谈笑自若,浑不在乎。


李三石道:「尤望财,你有一部珍贵的忘忧经,藏在哪?你说了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再受苦。」尤望财一直毫不在乎,但一听到「忘忧经」三字,微微一怔,随即道:「忘忧经?我有!我有!我知道在哪里!」李三石喜道:「你总算开窍,早说不就得了,免受这些皮肉苦。」尤望财道:「在庙里。庙里很多,你去拿一部,回家供着,保证升官又发财。」李三石怒道:「恶贼!死到临头,竟敢如此耍我。」吩咐:「与我拶起来!」左右齐应,将尤望财双手套上拶子,把绳往两旁一分,只闻尤望财杀猪也似的喊起来。李三石问道:「你还不招认么?忘忧经在哪?」尤望财咬定牙根道:「我没有什么忘忧经的呀!」汗似蒸笼,面如白纸。李三石无奈,心想:「这贱骨头,还真不是普通的硬。」吩咐卸刑。松拶子时,尤望财又是哀声不绝,昏厥倒地。只得暂且收监,明日再问。


翌日下午,曾柏问来问去,就是要问尤望财,如何知道季书文的秘密,又为何派扬霸天去拷问季书文,要他说出秘密。但尤望财不是避重就轻,就是答非所问。曾柏终于失去耐性,火大了,命人将「点锤」取来,在他胫骨上打了二十下。

这点锤,州县衙门内向来是不常用的,因为这刑最是厉害,只要在胫骨上打二十下,这个人的胫骨登时就被打碎,从此就成残废。所以衙门内对于犯下大案的疑犯,皆是先用夹棍、铁索链,若再狡赖脱供,便用天平架,迫不得已才用这点锤。今日用这点锤如此迫切,一因此人罪恶淘天,将来总是要处死的;二来因圣旨急迫,各方压力大,本县「宰白鸭」情事太过严重,明日就要覆命,录取实供,好对上有个交代;三来曾柏自己实在想知道季书文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招致尤望财买凶杀人,所以才用这点锤如此急迫。

尤望财被刑求三日,终于捱不过,一命呜呼,死在大堂。

一个月后,翠方塘。

白水仙举杯,柔声说道:「李捕头,来来来!喝了这杯,所有烦恼都抛在一边。」李三石黯然道:「我已经不是李捕头了。」白水仙道:「快别这么说了,你的经验、能力,做别的事,还是绰绰有余。凭良心说,你做捕头,还是大材小用了。」

李三石默然不语,低头想着白水仙的话。在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舒服的疙瘩。尤望财明明是被曾柏刑求至死,但却是他被革职。虽然他也对尤望财动私刑,但人是死在大堂上,下令刑求的也是曾柏,为何他要当替死鬼?

白水仙喝了一杯,道:「你想想,那尤望财死有余辜,没人会调一滴泪,说不定被他欺负过的人还拍手叫好,大肆庆祝,你说是吧?」李三石不答,白水仙又道:「我知道你不舒服,帮曾柏扛了罪,可是你想想,不是你,还有谁?现在可好了,弄出人命,还好这次有你背黑锅,但有了这个不良记录,日后曾柏如果再出什么错,他头顶的乌纱帽,可就没法戴得这么稳了。」

李三石叹了口气,心中一直琢磨「不是我,还有谁?不是我,还有谁?」

白水仙又道:「你是曾柏爱将,男子汉,讲义气,这一次,你就算帮了他,别跟他破脸,留三分情面,将来大家好见面。」顿了一顿,又道:「曾柏有说什么吗?」语气甚是轻柔。

李三石喝了一杯,道:「他只说,算我倒楣。」白水仙道:「嗯,除了这句,好像也没别的可以说了。你想,如果要计较,你帮他抓那么多盗匪,为他立了那么多功劳,都是算谁头上?还不是算他头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拼死拼活,卖命演出,他只要动一张嘴,然后吃庆功宴。你的功,他承担;他的错,难道你跑得掉?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别再想了,想想以后怎么过,比较实在。曾柏那种人,你怎么斗得过他?你只有呕气呕得过他,就算你一直呕气,得内伤而死,他也不痛不痒,毫无感觉。」顿了一顿,又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啊,不要动不动看什么人就做牛做马,掏心掏肺,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李三石心想,白水仙不愧是江南第一老鸨,手握六大妓院名花,看尽天下嘴脸,洞悉人情丑陋。在心中不断琢磨「不看什么人就掏出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黯然伤神,无法言语。

白水仙为李三石斟酒,道:「那冯虎呢?他怎么办?」李三石一口干了,道:「他本来要自请退职,从此跟着我,但我要他留在衙门。」白水仙赞道:「阿虎这孩子,倒也忠心。你要他留在衙门,这是对的。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以抢先行动,戴罪立功。」李三石听到戴罪立功,心中一动,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人又不是被我刑求至死,我哪有什么罪?我只是个替死鬼。良久之后,方道:「我实在想不懂,那季书文不过是个文人,在乡下教书法的,会有什么秘密,尤望财要找扬霸天杀他?而扬霸天亲口告诉我,他找到季书文的时候,季书文已被人杀死。是谁杀了季书文?又是为了什么?」白水仙道:「不管是谁,如果我想的没错,应该也是为了大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现在尤望财也死了,恐怕很难追查。」

李三石道:「扬霸天说,那『退避三舍』到季书文家里,奉师父之命找一部忘忧经,不过你上次却说,忘忧经是在尤望财手里?」白水仙道:「应该是退避三舍的师父记错了,那部珍贵的忘忧经,的确是在尤望财手里。」李三石道:「此话怎讲?」

白水仙道:「民间传说,供养佛经,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财必是知道忘忧经的珍贵,所以向季书文买了。季书文不过是个教书法的,一来穷,二来也未必知道经书是至宝,所以糊里糊涂脱手。脱手之后可能知道忘忧经是绝世宝物,反悔了,想要回来,尤望财不愿多惹麻烦,干脆叫扬霸天杀人灭口。只是晚了一步,先被人杀了。」

李三石道:「这样讲也是有理,不无可能。不过,到底谁会想要杀一个文人?」白水仙道:「扬霸天说他见到季书文时,季书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仙道:「那季书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剑杀死?还是被掌力震死?还是被毒死?」李三石「啊」的一声,道:「这点我从没想过,也没问过扬霸天。」

白水仙道:「这就是了,你说,扬霸天告诉你,他后来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季书文连尸体都不见了。如果季书文根本就是扬霸天杀的呢?」李三石道:「不可能。扬霸天这种人,我跟他斗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会抢人,也会伤人,更会杀人,但他就是不骗人。他们这种人,不会说谎。比起江湖那些自称门正派,看来人模人样的,说谎卸责不遗余力,我还比较相信扬霸天。他说看到季书文已死,就是死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经你刚刚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几个疑点,要问问扬霸天。」白水仙点头道:「只怕此人是很难找。」

忽然门外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我扬霸天在此,你们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惊,但转念一想,扬霸天连衙门大牢都来去自如,翠方塘这种地方,更是容易进出。

白水仙仔细看了扬霸天,淡淡一笑,为他斟酒,道:「扬大爷大驾光临,真是本门之幸。请喝一杯如何?」扬霸天接过酒杯,一口干了,心想:「白二妈名不虚传,我这样进来,她居然视若无睹,不为所动,还冷静倒酒请我。看来她阅人多矣,手腕高深,能屈能伸,是个很厉害角色。」说道:「多谢李捕头看得起在下。我见到季书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师父之命找季书文,见到我,以为我杀的,我现在要找他们,相信就可以弄清什么秘密,还有真正杀人凶手。」李三石被革职,江湖皆知,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李捕头」。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个中原委,道:「扬霸天,你本领高强,没有人可以否认。但我相信,你动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财不过是个无赖,退避三舍是真有两下子的,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况师父?他绝对比尤望财聪明。我都动不了尤望财,被革职,他又比尤望财难搞,你绝不可能动他。」顿了一顿,又道:「白水仙,你找我来,究竟何事?」

扬霸天心想:「奇了,你不问我为何而来,反问白水仙为何找你来?」白水仙看了扬霸天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家秦款款不见了,想请你帮我找找。」李三石「啊」的一声,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称一品姑娘。但人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绘声绘影,说她多美、身段多好、歌声多柔、厨艺多精,一传十,十传百,但真正「消费」得起,除了商贾巨富,达官贵人,一般人再有钱,也无缘一亲芳泽。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爱,怎么会无故失踪?白水仙想必非常着急。

李三石道:「你何时发现秦款款不见?」白水仙道:「三天前。」扬霸天道:「会不会返乡探亲?」白水仙道:「第一,她无亲可探,第二,她没这个胆,敢不告而别。」李三石道:「这种失踪人口案,原因众多,但总的来说,衙门称为『三不归』。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祸,很多属之。年轻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见别人家在外头发了财,衣锦返乡,他看着眼热,也想如法炮制,离家去闯。及至盘缠花尽,举目无亲,又没谋生的能力,一无所有,没有脸回家。不敢回家,从此流落他方,绝无归期,此为一不归。再不然,身上无衣,腹内无食,病在外地,身边之人,恐受其累,随意弃置,葬身犬腹。此其为二不归。或者在外,发财致富,娶妻生子,干脆不回乡,忘恩负义,不孝不义,其为三不归。」

扬霸天默不作声,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头,你丢了官,没有收入。你若帮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选,我包你风风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一大笔钱,让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疯了,娶你们家的姑娘。但你的赏金,倒也可以领领。」笑道:「你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谁,赏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这个自然,我白二妈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扬霸天,你找秦款款,我来抓退避三舍。」

此语一出,扬霸天和白水仙大惊,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避三舍不是你能对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听到,白二妈会送给你一位姑娘,当你妻子,还有一大笔钱,让你从此不愁吃穿。」扬霸天沉吟良久,道:「好,白二妈,以你的地位,说话可要算话。」白水仙眉开眼笑,道:「这个自然。六家妓院连号是开假的吗?」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盘:「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忧经秘密,二可破了季书文的案子,如此一来,复职指日可待。」却听得扬霸天问道:「白二妈,你发昏了吗?一个妓女不见,不会再找一个?以你的手段,要十个有十个,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还缺这一个吗?」

白水仙叹了口长气,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眼睛望向好远的远方。

原来翠方塘阶级严明,白水仙把门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谈吐、获利能力,吸引公子哥人数,来客身份,每月一小评,每三月一大评,积分加总,分成九品。二品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妩吴人、步莲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奉五官人、温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宫无双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有窃香人、金屋人、解铃人、云中人、成双人、烟花人;六品姑娘有画眉人、吹萧人;七品姑娘有笑茕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飞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鬓人、光发人、薛夜来、结绮人、临春阁人、扶风女。白水仙自负「三朵芙蓉是我流,小河造得大河收。」这些九品姑娘,依职务分,有供差遣的大脚女人,也有陪酒调笑的风韵女;以外形区别,或体态轻盈、腰肢阿挪,或纤眉似柳、玉颊如画,各有个的特色,应有尽有,任君选择。但不管如何,总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客人来时,或浅酌低唱,当垆招呼;或抚琴醉舞、挑逗调笑,让来客花愈多银子,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应酬,眼光锐利,反应机灵,语笑四座,一看满座客人,就知道谁是最舍得出钱,谁只是打肿脸充胖子;谁只是拿妈妈的钱,谁怕老婆,谁爱上妓院又胆小。选最会挥霍的,极尽魅惑之事,交情深厚,逗得男人心痒难搔,欲火焚身,等到榨干之后,才心满意足离开。舍弃之后,再找下一个目标,找到目标后,故计重施,如法炮制。她既拥有盛名,凡是来点她的牌,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择肥而噬,也可以选瘦以食,正餐或点心,随意挑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不用担心会断货。

秦款款又善于理财,运用美色与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则温言谈心,极尽媚惑;对老年人体贴入微,撒娇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纵自己的情欲,使来客掏心掏肺掏银子。要是阮囊羞涩的,她就骗情感,让男子百依百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对于有权有势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鱼得鱼,要水得水,呼风唤雨。把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顿饭,就送她一间房子。

于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厉害,若有嫖客积欠费用,则说:「凡来翠芳塘猎艳冶游的,必是有备而来。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赖钱不付;再怎么说,这些人也是有头有脸,不会赖帐,这是体面所在,面子问题。更何况,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但情欲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决。如果你没钱吃饭,你就不吃了吗?不可能嘛!如果你们遇到拖欠费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恶言相向,更不要给人难堪。留三分情面,将来大家好见面。」如果真的没钱,秦款款会说:「这点钱我还不看在眼里,翠芳塘不是好地方,你别再来了。」对方大为感动,惭愧而去。

李三石啧啧称奇,扬霸天难以置信,道:「这么听来,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想留,如果跑了,你白二妈就算请一百个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两人随即离开翠芳塘,分道扬镳。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明案情,立功复职。打听了三人最近曾在楂县出没,于是一路往西而来。

这天晚上,酷热乍退,残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栈,辗转难眠,一方面,因自己被罢官,郁郁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么追,也是难题。他已不是捕快首领,手下没有人可以运用。转念又想:「单枪匹马,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解决了这个案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财死有余辜,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赔上自己的官运,太不值得。」

将过半夜,只见窗外矮墙有个人翻过来,爬进院子,不一会儿,影子照在窗纸上,头上光光的,显然是个和尚,李三石觉得不像窃贼,就假装睡着,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只见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开窗子,跳进屋里,把手中的扇子放在茶几上,脱了上衣,走到床前,低声说道:「好姊姊,小僧来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错了,这里只有哥哥,哪来姊姊?」和尚万万想不到这里竟然会有男人,狼狈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书「应无所住」,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钱,迳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见说书的,赶集的,算卦的,修鞋的,变戏法的,还有卖野药的,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见前面树林之中,隐隐有一带红墙,至山门以外一瞧,山门之上有一块匾,上写泥金大字:大明寺。来到角门,只听见里面有人念「南无阿弥陀佛」,李三石微一迟疑,迳自开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年约十二岁,淡黄脸面,粗眉大眼;身穿蓝布僧衣,足下白袜云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弥问道:「施主有何见教?」李三石道:「我远方来的,从此路过,走得口渴,意欲借宝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师父尊意如何?」说着便呈上名帖,表示晋谒之意。

小沙弥拿了名帖,转身就走。不多时又走出来,道:「施主请。」李三石大摇大摆走入,见一和尚,认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于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佩服贵寺戒律精严,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洁。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来愚痴,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请益佛法,开通智慧,今日因缘殊胜,请念在我一片诚心,能否为我皈依?」说着,从怀里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捡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叹了口气,收下扇子,低头沉思,良久之后,方道:「李捕头抓过无数恶人,惩奸除恶,实为我乡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这和尚城府很深。说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吗?你的高帽子,送错人了。」脸上不动声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尽本分罢了。」又想:「你耍什么心机?还不快点进入正题?要耗是吧?没关系,我跟你耗。」他对付过无数奸邪之徒,自负耐心过人,罕有人及,各种奸诈狡猾面目,绝逃不过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语,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头远道而来,当真道心坚定。为师有一物相赠,请笑纳。之后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收人礼物,自当回报。」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我这人的记忆力,时好时坏,有好有坏,可好可坏,那说不准的。」清正微微一笑,站起来走神龛,摸摸神龛两旁的柱子,先向左边一推,又向右边一拉,登时一声响亮,清正从中拿出一木盒,交给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开木盒,是刺绣佛经,似乎年代久远,布料已十分柔软,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即会扯破,但上面字迹还算清晰可辨。清正道:「这是忘忧经。自天竺传来中土,真本真迹,李捕头见多识广,当知老衲所言不虚。」李三石惊讶到极点,心道:「看这忘忧经,就是白二妈要找的那部,极为珍贵。当初是说好她出卖尤望财,我以尤望财持有的忘忧经为报。现在尤望财已死,这部忘忧经为何会在大明寺?实在难以明白,先收下再说。」于是收下忘忧经,藏于怀中,道:「师父放心,我已经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觉,对于他这么敢勒索,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得道:「那我就不送了,现在是我忏悔罪孽的时刻。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是为常故,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李三石双手合十,道:「那就告辞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随即将忘忧经小心藏于上衣内衬的小褡裢里面,小心收好。

待续……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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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三回

李三石出了大明寺,快步赶路。他久历江湖,深知那恶和尚极有可能派人杀了自己,此刻只想离此地愈远愈好。

不知不觉已来到江边,卲陵之下有一条大河直通绍阳,春波平静,一苇能航,河上许多双蓬船,不载货,只迎送往来行人。船钱便宜,所以生意很好,经常都是满船。李三石想都不想,直接跳上船,见船舱之中,男女接膝,老少并肩,或交头接耳,或闭目休息。

话说绍陵布商阮一尺,给他的伙计白里河银子五十两,嘱咐他到绍阳去,把银两交割清楚,立即返回。又让他把银两藏在腰带里,叮咛他江湖之上的鬼蜮伎俩实在难以预测,路上不要露财,以免歹徒觊觎,惹来杀身之祸。白里河一一答应,然后上船。好风吹送,在白里河登船之前早就有各行各业的人上船。有一位年约二十的女子坐在舱尾,步裙荆钗,粉脸俊秀;淡搽脂粉,轻展蛾眉,白里河垂涎她的美色,硬是穿过五、六人,挤过去靠着她坐下,目不转睛看着她。那女子也不动怒,只是眼光斜睨,微有笑意,千娇百媚,万种风流。白里河更是心痒难搔,难以言宣。

过了一会儿,船到河中间,白里河询问女子姓名住所,女子掩口一笑,道:「家住绍阳城北,孤身一人要去找亲戚。萍水相逢,郎君若有情,请多眷顾。又何必多问?」白里河以轻薄言语挑逗她,她两颊微红,朱唇皓齿,杏脸桃腮,像十多岁少女情窦初开;白里河更是心动,又用手不经意碰处她身体,她浅浅一笑,也不露出气恨恼怒之色。白里河神魂颠倒,欲火焚身,不能自已,恨不得把自己下面那话儿摘下来,往她怀里掷去。

天黑之后,客人各自抱膝垂首而憩,鼾声大作。白里河睡不着,用两手摸索那女子大腿,女子低声一笑,道:「人生苦短,此时不乐,更待何时?」白里河大喜,解开裤裆,女子将手伸入,搓揉抠托,抓挠拨拗,拉拽捧捏,恣意抚弄,狂荡通宵,白里河筋疲力尽,全身虚脱,头靠在那女子肩上,沉沉睡去。
  
天亮后,船夫大声说道:「到了!到了!各位请依序上岸,勿争先恐后。」白里河猛然惊醒,女子打了呵欠,伸了懒腰,作出一副困倦疲惫之相。众船客正准备离船,忽听见白里河嘶吼鬼叫:「我的银两不见了!我的银两被偷了!」说完放声大哭。船夫惊问其故,白里河说:「我的腰间忽然变轻了,藏在里面的银两,不知何时已经被偷走了!我完了,这下怎么办?我投河算了。」船夫说道:「我驾船而行,一夜无眠,船上并无异状。此地民风淳朴,人民友善,怎会有小偷?」白里河哭道:「你的船没有小偷,我的钱怎么会不见?」船夫道:「你丢了多少钱?」白里河道:「是一个小布袋,五十两。第一次帮老板外出办事,就遇上这种事,我不敢回去,也无脸回去,投河算了。」当即纵身要跳船,船夫连忙拉住,打量全船的人,只见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嘻哈谈笑,有人鄙夷,有人叹息。只有那女子神色有异,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神色不宁。

船夫向众位船客一抱拳,道:「客人俱在,请恕我大胆说一句。一袋白银,虽只有五十两,但与此人性命交关,每个人都脱不了关系,包括我这个驾船的。请各位解衣一一出示身边物,让此人释疑。」众位客人一来同情白里河;二来肚子饿了,想早点解决此事,上船吃早餐;三来急于赶路,只想赶紧下船。于是个人解衣,让白里河检查,都没有。白里河气急败坏,又怒又羞,又要跳河。

李三石本来一直在旁默默然不语,看他又要跳河,拉住他,道:「有一人你怎么忘了搜?」白里河来到那女子面前,女子昂然道:「你刚说你带多少银子?」白里河道:「五十两。」女子道:「我身边也有银子,刚好是五十两。怎么?你能有五十两,我不能有五十两吗?」白里河精神一振,道:「我银子上有蜡印墨花为证,是本店标记。」女子道:「此话当真?」白里河点头如捣蒜,道:「当然!当然!」女子从怀里拿出小袋,倒出银两,放在掌中,缓缓的仔细端凝,忽然,用力把全部银两丢在船板上,众人被她惊呆了。
 
女子道:「请船夫看看我银两是什么样子。」船夫捡起来,仔细看,银两光洁亮白,没有店家墨印。众人心服口服,无一人争辩。白里河又哭了,哭声震天,哭了一阵,又要投河。船夫拉住,温言向女子道:「这位大娘……」忽然「啪」的一声巨响,船夫被赏了一个耳光,脸上五指印痕,火辣清晰。李三石心中一惊:「这一掌去得好快!显然还是手下留情的,不然船夫已经头颈分离了。」女子轻描淡写,浑不在意,道:「什么大娘小娘,老娘很老了吗?」众人听说她自称「老娘」,却又不准他人叫她大娘,颇觉好笑,但这当口谁又敢笑出来?

船夫手摸着脸颊,眼泪都流了下来,女子笑道:「我是翠芳塘的秦款款。」

此语一出,旁人不知,还不怎地,李三石大惊:「原来是你。你就是翠芳塘一品姑娘秦款款,果然是个角色。我正要找你,白二妈在找你。」

船夫道:「秦大姊,你别恶作剧了,放过那小子吧!他轻浮好色,不知轻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你,那是他不对。请你饶了他,给他一条活路,我想,他也学到教训了。」秦款款仰天大笑,道:「学到教训?好色男人会学到教训的话,我把这船吃了。」船上其余男子表情尴尬,坐立难安,女子全都噗吃一笑。船夫更加恭敬,低头道:「秦大姊,你行行好,算是给我个面子,饶了这个人吧。」秦款款道:「咦,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我身边带的钱,就刚好是五十两。怎么?你能有五十两,我不能有五十两吗?」船夫知道是秦款款拿的,只是不知她怎么做了手脚。

白里河当然明白这一切,跪在船上,哭道:「秦大姊,是我不好,我错了,请把银子还给我,好不好。好不好?」秦款款不答,只是冷笑。白里河心想,这五十两丢了,也不用回去见老板,擦干泪,道:「秦大姊,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我给你磕头。」说完猛力磕头,只听「砰砰砰」响,磕头力道之强,船板都破了,白里河抬起头来,鲜血从额头留下,满脸是血。众人把头转过去,不忍再看。

李三石轻轻咳了一声,道:「秦姑娘,请你张开口。」秦款款一怔,道:「你哪位?凭什么叫我张口?」李三石道:「我是李三石。」此语一出,众人不禁议论纷纷,且不说李三石抓了很地方败类,光是听说他把尤望财刑求至死,丢官解职,就让很多百姓崇拜。秦款款看了大家的表情,有的感激,也有的钦佩,还有人窃窃私语,不断赞美,更有人想邀请李三石到家中作客。秦款款心里有个底,知道今日讨好不了去,于是张开口。

但见她满口牙齿都是黑墨,连舌头也是黑的!

原来秦款款在白里河熟睡中偷了他的银两,不惜花了一夜功夫把银两上的墨印用牙齿全部磨掉!可是刚刚大笑时,李三石眼尖,看到黑牙齿,破了此案。

秦款款冷笑一声,傲气十足,一跃上岸。李三石默默紧跟在后,追了约有三里之遥,又见有座庙宇。秦款款跃身跳进,李三石紧紧跟随。追至后院,见秦款款左旋右转,奔了一阵,消失在街道里。

李三石长叹一声,沿着一条小路走,但见平滑如砥的大石头,山壁石岩上都长满了绿苔,觉得别有天地,处处充满生机,足以洗净胸中的尘俗,怡然自乐。当时正是仲春时分,山中百花盛开,绿树藤葛,一路上烟云缭绕,转过一个山拗,不仅山峰挺拔秀丽,奇花异卉争奇斗妍,偶尔从林中传出樵夫和牧童的歌声,李三石刻意放慢脚步,享受风月之秀,连日来被解职的郁闷之情稍解。忽又听闻远方有人弹奏焦尾琴,琴声悠长清雅,渗入绿色的浓荫,泉水声和成一片。他顿觉襟怀洒脱,余音袅袅,沁人心脾。

不知不觉在此间停留三日,所追线索都断了,劳心费力却一无所获。李三石慢步行至断桥亭上,闷闷不乐,内心焦虑。正在苦思之际,忽见那边堤岸上有人高叫:「嗳哟,不好了!河里有人,什么人快下去救啊,快!下水救人。」李三石也看到了,但自己又不会游水,急得他在岸上搓手跺脚,无法可施。

猛然有一只小小渔舟,犹如弩箭一般,飞也似赶来,到了落水之处。船上一女子,渔郎样貌,向水中一跳,虽有声息却不咕咚。李三石看了,便知此人精通水势,不由凝眸注视。不多时,见女子渔郎将落水者托起,从后将发揪住,往上一提。那人两手乱抓乱挠,却揪不到女子。这就是水中救人的绝妙好法子:但凡人溺水,别说是不慎落水,就是自己投河自尽,到了临危之际,有人来救,必定死命拉扯。他两手狂挣,见物就抓,死劲一出,绝不放手。往往水中救人反被溺死,这是救时不得门道之故。如今女子提住那人,容他乱抓之后,方一手提住头发,一手把住腰带,慢慢浮于水面,向岸游来。李三石暗声叫好,满心欢喜,下了亭子,直奔过去。女子将落水者放在地上,李三石且不看落水者性命如何,他一看女子,极度惊讶。

是秦款款!

秦款款将落水者扶起,盘上双膝,双手轮流打他脸颊,啪啪啪啪,四声大响,道:「喂!你醒来,醒来!」此时李三石方看他,不看还好,一看简直不敢相信。

是扬霸天!

扬霸天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怒道:「谁胆子那么大,敢打我耳光?」但气若游丝,似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调气良久,才又道:「李捕头?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不是去找退避三舍?」

「你怎么在这里?」这句话正是李三石想问扬霸天的。至于自己为何来这,说来话长,不如不说。反问:「你怎么受伤的?」扬霸天道:「那天我离开翠芳塘,想先去找一位朋友。我坐上了船,谁知船到江心,船老大就在舱底下拿出一把长刀,恶狠狠的向我说:识相点,所有财物乖乖交出来,你若舍不得钱财,那也行,你去帮我向阎王借。任你挑吧,不勉强。」

李三石笑道:「这船老大未免也太不长眼,你扬霸天不抢人,他应该谢天谢地了,怎么还敢抢你?这不是自找死路!」

扬霸天表情痛苦,似乎不愿再回忆,苦笑道:「当时我看了觉得好笑,船老大双手一拍,从船舱里走出两人,一黑一白,就是当天我在季书文家,把我打成重伤的两人。」

李三石甚是诧异,心中疑团渐升。

秦款款道:「那是黑无常与白无常。」扬霸天看都不看秦款款一眼,对她如何认得此二人,也没兴趣知晓,续道:「当日我被他们打成重伤,差点丢了性命,哪敢逞强,但要我立刻投降,却也办不到。」李三石道:「这个自然。更何况当天你是先被那『退避三舍』打成重伤,又遇到黑白无常,当然显不出力量。」

扬霸天苦笑道:「李捕头,你不必捧我,我有几分力,自己很清楚。上次是因为受伤才打不过他们,这次如果不报仇,我还算人吗?于是我二话不说,往前一抢步,左手一晃面门,右手一攥拳,单风灌耳,直打黑无常。他全无反应,那白无常向右一滑步,右手往我膀子抓来,我大惊,来不及变招,情急之下左胳膊向前一插,只求自保。没想到白无常一掌就把我的右膀子给折了!我痛到流泪,黑无常摇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一样弱。他说完,使出燕荡山飞云八掌的飘飘无影式,又猛又狠,我更是惧怕,连退三步,黑无常右脚啪啪啪,啪啪啪连踢六下,我连滚带爬,落花流水,被踢到船边,差点掉下船,死命抓住绳子,又急又气。」

李三石当然不会同情,心里暗想:「恶人终有恶人治。不过,那黑无常白无常究竟是何方神圣?」看了秦款款一眼,她似乎极为关切扬霸天伤势,眉头紧皱。

扬霸天又道:「黑无常打完,退到一边,白无常上场,我不知他要怎么打我,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死还难受。他开口问我:『季书文的秘密是什么?尤望财除了要你杀季书文,还要你杀谁?』我心里想,当天晚上,你们黑白无常两人也在,我有没有得到什么秘密,你们比我清楚。现在赖我头上,我当然宁死不招。白无常竟然不逼供,也不出手,好像在思索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反而很惊讶,不知他到底要把我怎样。」

顿了一顿,看着秦款款,终于问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多谢救命大恩。」

秦款款道:「我是秦款款。」扬霸天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他在翠芳塘与李三石约定,李三石去找退避三舍,他去找秦款款,没想到竟然不用找人,人来找你。

李三石道:「你受了重伤,在河里漂流甚久,又说了这么多话,先休息吧。」扬霸天看着秦款款,目不转睛。秦款款不但不恼怒,也跟他对看。李三石想起在船上秦款款对付轻薄男子白里河的那一幕,愈想愈觉眼前女孩的可怕,默想:「扬霸天傻傻的,你敢有任何轻薄之意,下场比船上那个轻薄男子惨十倍。」又想:「看她不过二十岁,手段如此,果然是在妓院出身的,不知还有多少厉害手段,只怕凶残程度,不在扬霸天之下,难怪这么年轻,就已经升到翠芳塘的一品姑娘。」

扬霸天垂头丧气,有气无力,道:「就算我没被救,大概也活不过今年。」

李三石与他多次交手,好不容易把他关进大牢,后来尤望财行贿官府,把他放出来。之前见到他,总是生龙活虎,虽然伤天害理之事做了不少,地方恶霸,人人喊打,但总算硬汉一条。此刻却心灰意冷。李三石想,他之前去季书文家,被退避三舍和黑白无常打成重伤,现在又再度被黑白无常打成重伤,还差点淹死。李三石当然清楚: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人,难怪会如此。但日子一久,又忘了这些痛苦,故态复萌,照样亡命天涯。

扬霸天道:「秦姑娘,你离开翠芳塘多久了?白二妈在找你。」

秦款款「嗯」了一声,并不回答。

李三石却颇伤脑筋,显然秦款款不是好惹的,自己即便和扬霸天联手,能否把她带回翠芳塘,也很难说。

秦款款道:「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翠芳塘。」眼中含泪,却不落下,楚楚可怜,十分动人。

扬霸天和李三石对望一眼,扬霸天柔声道:「你如果有困难,或是遇上了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可以研究参详。」语气甚是关心。

秦款款道:「白二妈要杀我灭口,所以我逃出来!」

李三石极为震惊。扬霸天道:「白二妈为何要杀你?」心中却想:「办过无数杀人案,抓过无数杀人犯大名鼎鼎大捕头李三石在此,你不必担心自身安危。」

秦款款道:「因为我知道的白二妈,跟你知道的白二妈不一样!因为我知道的白二妈,跟大家知道的白二妈不一样!」

扬霸天见她说话发抖,神色恐惧,安慰道:「你慢慢说,白二妈伤不了你,别怕,有我在。」

秦款款微一点头,表示感谢,随即道:「三年前的端午前夕,城南富商邰进财在自家大宅被烧死的案子,两位还有印象吗?」

李三石道:「那天下大雨,打雷,雷击屋,起大火,邰进财在睡梦中被烧死。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喧腾一时方告止息。」

扬霸天道:「唔……我记得。这案子很有名啊!死者是本地首富,大家都说运气不好,打雷也会被烧死。」

秦款款续道:「李捕头,你当时还是捕快,参与此案,有发现任何疑点吗?」语气平缓,但隐隐约约有质问之意,竟是让人难以招架。

李三石心想:「奇怪,你怎知我当时只是捕快?又怎知我有参与此案?」说道:「邰进财年过半百,三子都成家在外,原配已死,续弦不久,没想到发生这种意外。我接获通报,立即赶到,家中只有一名仆人,已将主人遗体大敛。新婚夫人外出治丧,我不便多留即告退。」

秦款款道:「邰进财不但赚钱有眼光,连自己的生死也能预知。家中棺材早已备妥,以便死后立即入殓。」语带讥讽,嘴角微扬。

扬霸天知道官府对于这种死了名人、富人的大案,能结就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上头压力下来,自找麻烦,小小一名捕快,能担多少事?如果急于立功,说不定得罪上司,惹来多事之责。

李三石道:「我当时也觉事不单纯,必有蹊跷,于是察问两户邻居,都说听到一声非常大的雷响,然后看到光,才知起大火,屋都烧完了。」

秦款款道:「因为很重要,所以我要连问三次:听到大雷响,然后看到光?听到大雷响,然后看到光?听到大雷响,然后看到光?」

扬霸天不知秦款款用意,只觉有趣,不禁笑了出来。李三石不悦,冷冷道:「秦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赐教。」

秦款款道:「怎么敢教你办案?那不是关老爷子面前耍大刀吗?我只想问问连孩童都知道的问题:打雷是先看到闪光,还是先听到雷声?」李三石心中一凛,扬霸天抢道:「当然是先看到闪光,再听到雷声。」秦款款道:「照啊!怎么邻居先听到一声非常大的雷响,然后看到光?李捕头,以你的细心,当日有无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李三石啊的一声,道:「两个疑点。我当时看到屋顶几根横梁残毁,往上往外冲折。」扬霸天缓缓点头,道:「如果是雷击起火,屋顶横梁烧毁应该是往下塌落。另一个疑点是?」李三石道:「墙壁烧焦,但只有下半部,上半部反而不严重。」扬霸天道:「如果是雷击烧屋,上半部墙壁应该会烧得比较严重。」

秦款款道:「莫非有人以炸药杀人,却伪造雷击?」李三石和扬霸天对望一眼,秦款款又道:「要买这么大量火药、硫磺,只要问问店家老板,不会没印象。」顿了一顿,又道:「本案疑点有五:第一,死者与妻独居,被烧死时妻为何刚好不在?」李三石道:「据说是回娘家。我没亲自诘问,更没见过遗孀,是另一捕快问的。」秦款款道:「第二,事发之后,为何快速入殓?是否因为死因不单纯,想快速埋葬,掩人耳目?」

扬霸天搔搔头,道:「也许是担心天热,尸身腐化快,有异味?」秦款款道:「第三,雷击大火所造成毁坏,与实际房屋残存状况不同。」李三石和扬霸天缓缓点头,秦款款续道:「第四,没怀疑为何有人大量采买炸药原料,企图制造暴乱?最后,为何邻居先听到雷响,然后看到光?有违常理。显然有人以炸药杀人,却伪造雷击。否则应该是先有闪光,才闻雷声。」

李三石默默听完,正要反问,秦款款道:「这位富商续弦之妻是谁?」

扬霸天惊叫:「白二妈!」秦款款道:「白二妈姿态窈窕,绰约丰姿,又善于辞令,口舌乖巧,懂得修饰打扮,看见她的人都疑惑她是神仙中人。虽年过四旬,却益发风姿绰约,妩媚惑人。她想要的男人,谁不乖乖拜倒,自动臣服。」眼睛望向远方,似乎是在说一个自己的亲人,又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带着感激,更带着同情,带着害怕,又带着尊敬。

李三石几欲发狂,原来本府大悬案,杀人凶手就是白水仙。他在心中大叫:「我把白二妈抓回去,带给曾大人,我就可以复职了。」看了秦款款一眼,又想:「难怪白二妈疯也似的要找秦款款,她的秘密全被秦款款看破,人格全被看清,这还有不杀人灭口之理,看来,首要之务是保护秦款款安全。」再想:「白二妈心狠手辣,心思缜密,杀人无形于先,坐享遗产在后,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扬霸天听了秦款款所说,只觉有些毛骨悚然:「美丽的女人恐怖,贪财的美丽女人更恐怖。白二妈杀了自己枕边人,现在秘密被秦款款发现,一定又要杀人灭口。」又想:「李捕头没有证据,如何抓白二妈回官府?」

李三石与扬霸天又看了秦款款一眼,当日二人都曾在翠方塘听白水仙细说如何发现秦款款,如何栽培她、训练她,发现她不是一般妓女。李三石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难怪秦款款身手如此了得。看她在船上惩罚轻薄男子的手段,看她救落水扬霸天的胆量和勇气,难道是一般妓女可以做得到的吗?」扬霸天又偷偷看了秦款款一眼,心中真为她感到可惜,认为她如果不作妓女,来说书,应该也活得下去。自己呢,在旁边当她的书僮也甘愿。

二个月后。

入夜,李三石摸进翠芳塘,树木丛杂,竹园藤架,正北是五间上房,前出廊,后出厦,两边抄手势的游廊,东西各有配房三间,院子倒甚宽大。他知道这个时刻是翠芳塘最热闹的时候,也是白水仙最忙碌的时候,过了大院即是白水仙住所,座北向南,靠门外面有几株桂树,甚是清幽。他在等待,他必须等待。

李三石坐在矮墙下,这些年历经大风大浪,埋伏追捕,等候支援,早就练成过人的耐心和机警。

三更之后,人声渐息。白水仙回到房中,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李三石轻轻咳了一声,直接走进房间。

白水仙惊讶无比,但随即恢复镇定,笑道:「原来是李捕头,请坐。」李三石表情凝重,白水仙一派轻松。她倒了一杯茶,李三石笑道:「白二妈,都这么熟,是自己人了,我自己来。」白水仙道:「李捕头这些日子可好?这二个月都在忙些什么?」她习惯了称呼李捕头,也懒得改。李三石习惯被这样称呼,也不愿纠正。心想:「这二个月都在忙着找出你杀害前夫的罪证。」却只是笑道:「还是一样过日子,以前是抓坏人,现下虽然没有当官,看到坏人,自然还是要抓的。」又想:「怎么你还不问我是不是有秦款款的消息?白二妈姜是老的辣,果然沉得住气,很厉害的角色。」再想:「我一定要沉住气,可别示弱了。」

白水仙缓缓点头,内心却道:「你这次来,一定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一定是有款款的消息,还不快说?何必吊人胃口?」又客套了几句,才道:「李捕头,你找到我们家的款款吗?」

李三石道:「我找到了。」

白水仙慢条斯理道:「是吗?在哪里?」

李三石道:「她已经死了。」白水仙向来平静沉稳,一听此言,却大惊失色,立即站起,急道:「什么?款款死了?怎么会?什么时候?」

来此间之前,李三石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白水仙知道秦款款下落,否则以白水仙的人脉,要找到秦款款并非难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秦款款藏起来,说她已死。但秦款款不是说藏就藏,姑且假传死讯,权作缓兵之计。

白水仙脸上充满惊讶、失望、震惊、无助。李三石心想:「秦款款不知怎么知道了白二妈杀夫行径,查清一切。而白二妈应该也察觉自己的秘密被知道了;但秦款款抢先一步逃出翠芳塘,现在白二妈一定在打算下一步。不过,她也真够厉害,谋杀丈夫而不留破绽,我一定要很小心。」说道:「白二妈,你知道作我们这一行,最难的一件事是什么吗?」白水仙想了一下,道:「找证据。」

此语一出,该李三石惊讶了,只听白水仙又道:「李捕头,我活得比丈夫久,也有罪吗?」

李三石更是骇然,还没正式交手,已处处落下风。白水仙续道:「世事无常,江湖多险,你不当捕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李三石默然。

白水仙又道:「李捕头,请你仔细想想,季书文被杀了以后,曾柏是否曾经要你限期破案?季书文只是个教书法的,为何非得限时破案?尤望财要扬霸天去杀季书文,扬霸天到的时候,季书文已经死了。曾柏为何不积极去抓真正杀死季书文的凶手,却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刑求尤望财身上?会不会是因为,尤望财知道什么秘密,是曾柏也想知道的?又或是尤望财有什么秘密,是曾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所以干脆刑求至死,反正有你背黑锅。」

李三石依然不语。这些疑点,他不只一日想过,但要他怀疑自己的顶头上司,以公正清廉闻名的曾柏,他实在想不到,也不愿意想。

只听白水仙又道:「你想想,扬霸天曾说,那天晚上,他到季书文家里时,除了『退避三舍』三人奉他们师父之命来拷问季书文的大秘密,另外有两个人也把扬霸天打成重伤,这两个人,相信你也查清楚来历了吧?」李三石道:「是黑无常和白无常。」白水仙道:「照啊!尤望财要扬霸天去杀季书文,怎么黑白无常也知道?是谁泄漏此事?如果说,尤望财也派了黑白无常去杀人,这又是说不通的。他既已收买扬霸天,何必多此一举,另派黑白无常杀人?」

李三石道:「依你所见,黑白无常是谁派去的?」

白水仙笑而不答,喝了一杯茶,缓缓说道:「李捕头,曾柏这个人怎样?」他称李三石「李捕头」,对知府大人却直呼其名。李三石也不觉奇怪,道:「曾大人是本县最正直的知府大人。我跟他做事这么久,不敢说最了解他,但他绝对是一个品德善良的好人,也是正直清廉的好官!」白水仙道:「这就奇了,怎么我认识的曾柏,跟你认识的不一样?但明明又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李三石听她语带讽刺,甚是不解,道:「如何不一样?」白水仙冷笑一声,充满不屑。李三石道:「有一次,我和他外出洽公,他渴得慌了,命我走到对面瓜田之中,只见一个个西瓜结熟在那田上。他吩咐我取一个瓜上来解渴。我领命,即便取来。他取瓜,令我割开,自己吃了一半,只觉凉沁心骨,顿觉凉生腑下。我们吃完,他便问道:『此瓜可值几何?』我道:『顶多二十文。』他道:『可取四十文,穿在瓜蒂之上,以作相酬之意。』我道:『只值二十文,何故加倍偿之,岂非太过?』他道:『不然,物各有主,今因一时之渴,不问自取,已属不该,故倍其价而偿之,以赎不问自取之咎,庶不有愧于心。』我非常佩服。」

白水仙心想:「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笼络你这种愚忠之人那是再适切不过了。」问道:「你知道大明寺吗?」李三石心中一凛:「那寺庙阴阳怪气,住持更是乱七八糟,竟然拿忘忧经贿赂我,要我封口。怪了,忘忧经怎会跑到大明寺?又有什么秘密?这些都要一一厘清。」暗叫一声:「糟了!大明寺清正住持会不会到处散播消息,说忘忧经这件宝贝在我手上?」又想:「如果白二妈问我,给她来个抵死不认。」他原先受白水仙之托,要找到忘忧经,后来真的到手,又知道这不是普通经书,背后似乎隐藏极大秘密,至于什么秘密,眼下自己虽然想不出,但听秦款款说白水仙毒杀丈夫于前,白水仙现在口口声声说曾柏的不是于后,这身上的忘忧经,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主动交给白水仙了。

只听白水仙续道:「一个月前,府库空虚,几乎发不出薪饷,曾柏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大明寺的住持清正和尚,德高望重,百姓十分尊敬他,曾柏在无计可施下,只有求见老和尚,道:『府库空虚,希望能借助大师的威望渡过难关,不知大师是否愿意?』老和尚说:『有何不可?』曾柏道:『请大师选个吉日,告知信徒将火焚肉身献佛,在下将命人另掘一地道,待点火后大师就可由地道脱身。』老和尚听了曾柏的计画觉得很满意,就很高兴的答应了。

「于是曾柏一面命人张贴布告散播消息,一面派人修建道场。由于法会将连续举行七天,所以道场上堆满了木柴和香油。为了让老和尚放心,曾柏亲自陪同老和尚察看地道。到了吉日,道场上灯火昼夜不熄,梵唱之声不绝于耳,只见老和尚坐在法坛上手执香炉,对信徒们宣扬佛法,曾柏也带领部属在坛下参礼膜拜,一时间善男信女争相捐献,转眼竟堆成小山。

「到了第七天,老和尚命人在法坛四周架上木柴,开始引火,一面击钟口念佛号。谁知曾柏早已暗中派人将地道封闭,一会儿功夫,只见老和尚已被活活烧死,化为灰烬。」

    李三石生平不信佛道,但听这里,也不禁「啊」的一声。此和尚先是受尤望财怂恿,欺骗乡民,恶意敛财,后来被自己识破,羞辱尤望财。现在死了,李三石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宣。

白水仙道:「总计此次法会所捐献的款项,竟然有一万两,全数收归府库,化解了本州的财务危机。事后曾柏将老和尚火化后所拾得的舍利子,另建一塔供奉。」

李三石无言以对,一方面,他松了一口气,清正和尚已死,死无对证,再无人知道他有忘忧经;又一方面,清正一点也不「清」,也不「正」,冥冥之中,似有报应;再一方面,既然是解救众生,和尚也可说是死得其所。

白水仙咄咄逼人,口气严厉,道:「如何?这么厉害的曾柏,你见识过吗?」

李三石脸色一沉,冷冷道:「白二妈,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做有趣的是什么吗?有时你认为结束了,其实还没;有时你觉得正在进行,其实已经结束了。」白水仙似懂非懂,爱理不理。李三石又道:「你曾经有过三任丈夫,是吗?后来他们都自然死亡,官府一直查不出原因,只好以疑案上报,最后都成了悬案,永远破不了案。」

白水仙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怎么?我活得比丈夫久,这也有罪吗?」李三石目光如电,在白水仙脸上扫来扫去。白水仙却满不在乎,表情轻蔑,态度不屑。

李三石自从在江边看秦款款把扬霸天救起,听她说了白水仙谋杀亲夫之事。他认为此事太过重大,于是先花了二个月寻找事证,希望能有证据,把白水仙缉捕到府,如此便可顺利复职。没想到二个月过去了,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着。但凭着多年办案经验,他知道秦款款所说是真,虽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现在见白水仙有恃无恐,料定自己拿不出证据,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结果,恨恨的道:「白二妈,现在我还找不到你谋杀亲夫的证据,但我知道是你杀的。我会把你缉捕到案,绝不宽宥!」走到门口,想起她方才污衊曾柏人格的话语,想生气却不知怎地生不了气,只觉胸口很闷,于是又回过头来问道:「总是把男人想得那么坏,你不觉得累吗?」

白水仙道:「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最累的是什么吗?当我把一个男人想得很坏,他总是比我想的更坏。」

走出翠芳塘,李三石真觉意不能平,曾柏待他如兄弟,所以他也待冯虎如兄弟。这是男子汉之间的义气,更是衙门义气的传承。曾柏重义气,李三石更是看重这份情谊,总认为自己帮曾柏扛下了刑求尤望财至死案,也没什么,在他心底,不算什么真正的委屈。让他难过的,是白水仙告诉他的话。

李三石决定先去看冯虎。

来到大院子,还没见到冯虎,先看到两人鬼鬼祟祟。李三石暗叫:「不好!」紧跟在后。待二人进了房,这才一按墙头,飘身形下来了,落地无声,蹑足潜踪。却不见二人踪影,心中疑点更增,心想:「明天进府一趟!」心意已决,安心不少。于是向邻居打听冯虎去向,均说不知,好几天没看到人了。李三石觉得奇怪,阿虎查什么案子,查到好几天不回家。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自己找了小店大吃一顿,又回到冯虎住所,拿出藏在花盆的钥匙,直接进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隔日一早,李三石进了知府,他不愿贸然闯入,毕竟听了白水仙对于曾柏的描述,心中有些忌惮。府内一草一木,他熟悉无比,就像自家,于是躲在树上,偷偷看曾柏审案。

大堂之中,仅曾柏与另一人,李三石既听不见他们对话,也只看到那人背影,但见曾柏脸色凝重,说话的似乎都是对方。李三石更是好奇,再也忍不住,绕到另一棵树上,想看清曾柏和谁说话。

李三石一见之下大惊:是扬霸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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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四回

二个月前,秦款款救了被黑白无常狠打落水的扬霸天,并遇李三石,告知白水仙以同样毒计谋杀三任亲夫,皆全身而退。李三石全身热血沸腾,立誓先寻找白水仙杀害前夫的罪证,再去翠芳塘找白水仙对质,最后向曾柏要求复职。

就在李三石离去后,扬霸天对秦款款伏地便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秦款款轻轻一笑,嗯了一声,随即道:「不必多礼,你身上有伤,快快起来!」伸手扶他,发现他身子微微发烫,惊觉不妙,正要开口,扬霸天却先道:「白二妈要找你,多半是因为你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你快躲一躲。」语气甚是关切,神情极为热忱。

秦款款道:「我这条命是白二妈给的,她要拿回去,就让她拿吧。」扬霸天忽然激动起来,忙道:「秦姑娘……」秦款款道:「什么姑娘姑爹的啊,你叫我款款就好啦。」说完咯咯笑。扬霸天道:「是!是!款款,白二妈心狠手辣,你还是先避一避。」关怀之情,浓浓情意,溢于言表。

秦款款道:「我看起来像见死不救的人吗?你身上有伤,我也可能被人追杀,先找地方歇息再说。」搀扶扬霸天,缓步而行。她身形娇小,扬霸天右手搭着她的肩,闻到她身上淡淡香味,又碰触她软软滑滑肌肤,她刚刚才入水救己,全身湿透,衣服贴身,身形窈窕,曲线玲珑,不禁心头一震。

走了一段路,两人都停下,见一破庙,杂草丛生,残破不堪,虽然荒废,还算干净。两人进入,坐在地上,秦款款道:「我拿些丹药给你,让你好过些。」背对扬霸天,弯腰在旧柜子里翻找,丰臀高翘,迷人无比,扬霸天看着眼前景象,仿佛在梦中,只觉眼前线条柔和似春风,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心动倩影,不禁驰骋想像,然后咕噜一声,吞了好大一口口水。

秦款款拿了药丸,柔声说道:「快服下了。」别说是怀疑这里怎会有丹药,就算毒药,扬霸天也服了。

扬霸天只觉口干舌燥,问道:「你逃出翠芳塘,过得还好吗?以后打算怎么办?白二妈在找你。」秦款款伸出食指,按住扬霸天的唇,轻声道:「先别管白二妈了,恶人自有恶人治,你顾好自己身子要紧。」扬霸天原本想再说些什么,只觉头晕眼花,身子愈来愈热,眼前秦款款似乎变成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数不清的秦款款,将他围住了。

秦款款道:「你瞧我,只顾帮你喂药,都忘了你身子还是湿的,我的也是。」说完开始宽衣解带,褪下外衣,只剩一件红色肚兜。

扬霸天血脉喷张,咕咚一声,昏躺在地。

醒来之时,身上衣裤已干,秦款款也换了衣服,晕生双颊,娇羞无限。扬霸天一头雾水,满腹疑团,正要开口,秦款款道:「你娶亲了没有呢?」扬霸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还没。怎么问这个?」秦款款道:「你人也不错,怎么还没娶亲?」扬霸天觉得好笑,生平第一次被人说「你人也不错」,但感觉还不错,于是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报答你。」秦款款也不觉得他答非所问,道:「我有我的心思,刚才的问你话,你说的可是实话?」扬霸天道:「告诉你吧!只因亡命江湖,尚未订亲。」

秦款款道:「我很欣赏你的霸气。」

扬霸天再度被人称赞,脸上一红,笑道:「多谢夸奖。」

秦款款道:「你亡命江湖,有时难免惹上跟自己无关的恩怨,杀错了人,报错了仇,难保对方不会记恨在心,又要对你报复。如果彼此做成了世仇,子子孙孙,生生杀杀,一代一代,杀起来没完,那么,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一直下去。是吧?」

扬霸天听到「杀错了人,报错了仇」,心中一凛,暗想:「这人莫不疯了,说这些什么疯话!」但对方语气温柔,真诚无比,于是谢道:「我也不愿意,但已经走上这条路,就算是不归路吧。」颇为无奈,黯然伤神。秦款款道:「如果我说,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我们的问题,你可愿意?」扬霸天奇道:「我们如何一起解决我的问题?」秦款款是说「我们」的问题,扬霸天却说「我」的问题,因为他认为现在只有自己的状况才是问题,至于你秦款款有什么问题,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秦款款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倘若我们成了亲,我也别作妓女了,找个地方种菜,过完一生吧!远离江湖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扬霸天生平遇过各种凶神恶煞,自己被捕后也撒过的漫天谎言,心想:「我还以为这一生再怎么奇怪的人都见过,再怎么离奇的话都听过,再怎么不可思议的遭遇都碰过。这个女子,出身风尘,当面求亲,天下奇闻。可是,我要不答应她,万一她恼羞成怒,必定杀我!不如我假意诓她,把我的伤治好,再设法逃走。」主意拿定,缓缓道:「唉!姑娘,说句良心话,你貌似天仙,文武全才,我真要得你这么个妻子,这一辈子也没有别的所求了。」

秦款款一听到这儿,心里可就乐了,笑道:「我两这不就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美满姻缘呀!时逢恰巧,我未嫁,你也没娶。看起来,这是天作之合,天助我也!我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会文会武,也会下厨,更会缝衣。不是我不顾廉耻,良缘难遇今已遇,虽然有失闺门之礼,我才大胆说了,相信你也不是俗人,不会见怪才是。」

扬霸天心想:「见怪?见什么怪?我就算见鬼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装作为难,愁眉苦脸,又道:「可有一样难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不敢答应!我看,这门婚事,还得慎重。」顿了一顿,又道:「话又说回来了,我家境贫寒,日无隔宿之粮,你要过了门,能随着我过苦日子吗?」又想:「她这样一位翠芳塘一品姑娘,过惯了纸醉金迷,丰富奢华生活,怎么会甘心作为我妻?啊!是了,她一定是怕白二妈追杀她,把她灭口。」

这些话原是搪塞之意,秦款款却极认真,道:「哎!天哥哥,你这话就错了!嫁鸡随鸡。你穷,我可以多带钱,让你可以过好一点,这不就行了吗?」双手一拍,二位小丫鬟竟然现身待命。秦款款命其中一位赶紧到厨房去,让大师傅做几样精致好菜,说要和姑爷一起喝两杯。小丫鬟答应,如飞而去。又让另一个小丫鬟,打水备巾,让扬霸天洗了脸。

梳洗毕,扬霸天借着烛光一照,真是容光焕发,更显得英俊。秦款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爱。

扬霸天万万想不到这间破庙为何会有小丫鬟和做菜大师傅,一时之间,自是难以明白,温言道:「承蒙错爱,我这一生没想过娶妻。」秦款款道:「哥哥此言差矣!人生四大乐事,是哪四大?『久旱逢甘霖,他相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何不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否则花谢月缺,后悔莫及!」扬霸天道:「作我们这一行,活到三十岁就是赢了。」

秦款款知他此言不虚,多少亡命之徒,临死前奋力一搏,同归于尽,性命是在刀口上。扬霸天心念电转,苦思解脱之道:「她是翠方塘一品姑娘,江湖不知多少奇人异士想一亲芳泽。我娶了她,岂不是招来一身麻烦?说不定纷纷扰扰,没完没了。这不打紧,这种烟花女子,水性杨花,与我婚后,还是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那我岂不成了绿帽大王,街头笑柄?但是,看现在她这副样子,我好像非与她成亲不可。这该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先虚与委蛇,再做打算了。」秦款款见他双眼飘来飘去,不用想也知他心意,于是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季书文是谁?他为何有秘密?尤望财为何要你去杀他?你还没杀,他已死,是谁比你快一步杀人?退避三舍为何要找他?季书文究竟因何而死?你当日还被身穿官服的两人袭击,这两人是谁?究竟有没有人要陷害你?」

扬霸天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把语气放软了,柔声道:「我不知,我全都不知,请姑娘行行好,让我知道。」秦款款满意一笑,道:「别急!别急!我们作了夫妻,我的就是你的,我知道的你也会知道。」伸手要脱扬霸天外衣。

之前她疯疯癫癫,主动求亲,也就算了,但这会儿竟然动手,扬霸天士可杀不可辱,虽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士」,但实在不愿如此被「糟蹋」,所以疑点瞬间也不想知道了,保住自己尊严要紧。左手外格,秦款款右手一缩,左手晃面门,上右步,右手握拳,一招「浓情款款」,照定扬霸天便打。别听招式浓情蜜意,力道却可取人性命。

扬霸天更是大惊,往下一矮身 ,左脚虚,右脚实,拿桩站稳,二目凝神,聚精会神。此刻不仅保命,亦属守节,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节之有,但被妓女戏弄,这传出去还得了?所以奋不顾身,死命抗敌。看到拳来,故意不动,欺秦款款身形娇小,力气不大,让她认为这一拳打上自己,卸她心房,趁机强攻。于是眼看拳到肩前一寸,扬霸天猛然一翻左手,用力一压秦款款右拳,右手食指中指倏出,二龙抢珠,猛奔秦款款双眼。

秦款款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姑爷如此敢打,危急之下,头往后仰,躲过破眼之手,但噗的一下,双颊还是被戳中。秦款款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短剑,只见光闪闪,冷森森,一缕银光,翻腾上下。她本来就娇小轻捷,这一路功夫使来,瞻前顾后,防左护右,身手敏捷,如猿似猫,上下翻飞,但见拳似流星剑似电,腰似蛇行腿似钻;起初时,身随剑转,扬霸天还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十八滚、三十六翻,绵软灵便,眼花缭乱。

扬霸天愈斗愈心惊,暗想:「这婆娘不知要怎么凌虐我,如狼似虎,我死也不受这种侮辱。」想到此处,欲振作精神,但秦款款一招强过一招,扬霸天又急又气,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扬霸天悠悠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一人,还是秦款款。他知道无稐如何是逃不掉,只得道:「没有长辈做主婚人,这婚事还成吗?」

秦款款嫣然一笑,道:「这还不容易。」双手一拍,进来一对老人,一男一女。

扬霸天惊得跳起来,大声叫道:「你就真的这么想婚,连证婚人都随身携带?」

秦款款又是甜甜一笑,拉着扬霸天的手,走入后堂。进了厅房,叫小童掀起软帘,请扬霸天进内。只见十八盘羹果茶饼,四昙酒,两头羊,两碗白饭,一顶鬒髻,全副两件罗段袍儿。其余布绢,金银头面、簪环之类,样样齐备,个个俱全,不必细说。西侧摆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东边正面纸窗门下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内容不外牛郎织女、张生莺莺的吊屏儿,喜气洋洋。

扬霸天心中五味杂陈,被翠芳塘一品姑娘爱上,有些甜滋滋,秦款款阅人无数,为何会钟情于己,实在想不通,也懒得想。看看这些新婚布置,必是她趁自己昏迷时备妥,对于她办事之快,效率之高,无法置信;连丫鬟、厨子、证婚人都一并备妥,一应俱全。如此神通广大,十分佩服,匪夷所思。

小丫鬟为秦款款打扮珠翠凤冠,穿通袖大红袍儿,束金镶碧玉带;扬霸天头戴儒巾,簪着一支金花。那男主婚人道:「新娘大新郎二岁。」女主婚人即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出一盏蜜饯菊花泡茶。秦款款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扬霸天,道个万福。两人随即依照礼仪拜了堂,扬霸天喝了一口茶,只觉头昏眼花,胸口闷重,又昏过去。

这次直睡了一日一夜,秦款款道:「觉得如何?你被打成落水狗,那黑白无常的功夫,你总算领教了吧?现在开始,我来教你一套武功,你必定可以报仇。好好练,说不定连『退避三舍』都不是你对手。」扬霸天一喜,当日奉尤望财之命杀季书文,却被退避三舍打成重伤,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但眼前之人体态娇小,似乎吹口气就飞走了,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厉害功夫?不忍拂其意,还是笑道:「你怎么说,我就怎么练噜。说吧!你要我怎么练都行。」秦款款道:「你可知天下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黄霸天心想:「无论我猜什么,一定猜错。」故意眼睛一亮,道:「什么是最厉害的功夫?」

秦款款拍拍扬霸天的头,好像拍一只小狗。拿出一个弹弓,又拿出几颗弹丸,那是用黄蜡搀铁渣子团成核桃大小,临用时安上,在数步中打出,百发百中。扬霸天道:「这是我小时候看人玩耍的小玩艺儿,怎么是最厉害的功夫?」秦款款道:「像你偌大的一个人,会被一个小小铁丸打得抱头鼠窜,这才是真本领呢。」

扬霸天不信,又不敢回嘴。秦款款忍住笑,一脸正经,缓缓说道:「其实最古的时候,茹毛饮血的年代,路边很多弃尸,任鸟兽啄食。仁慈的人研究出掷弹的方法,为的是不忍他人遗体被毁,赶走鸟兽。后来有心人进一步的发展,弹弓的尺寸无硬性规定,握起来顺手就好。但ㄚ头要用水牛筋,叫『牛筋爪儿』,用别的东西不行的。再说这弹丸要用胶泥,就是有粘性的泥。把土搅成碎末,还要掺上铁末,为的是份量重,团成滴溜圆,晾干了才能用,差一点就不成。」

秦款款左手持弓,右手拿弹,狠狠道:「你说不厉害,我就厉害给你看。功夫厉不厉害,端看使的人厉不厉害。使的人不厉害,再厉害的功夫也是白搭;使的人厉害,再不厉害的功夫也很厉害。」话声未落,咻咻咻咻!四弹连发,秦款款的弹丸是小铁球,打在人身,其痛无比。扬霸天可叫苦了!他往上一仰头,哎呀!走一步,唉呦!秦款款的弹丸正打他在脑门上,弹无虚发,扬霸天再也忍不住,拔腿就跑。无奈逃无可逃,抱头鼠窜,忽然觉得后脑湿热,伸手一抹,一片鲜血,铁弹丸打中脑壳,鲜血直流。秦款款见血流如注,睁大双眼,充满兴奋之情,愈打愈起劲,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又是八弹连发,打中扬霸天双膝穴道,他应声倒地,滚来滚去,鲜血沾衣,拓满一地,怵目惊心。

三天后。

这日清晨秦款款在大锅灶烧了开水,不断加柴,滚烫无比。她把扬霸天叫来,道:「脱衣服吧!」扬霸天一怔,道:「什么?」秦款款道:「脱衣服啊!」扬霸天脱了外袍,叠在一旁。秦款款道:「把内衬袍也脱了。」扬霸天道:「嘎?」秦款款道:「你还想不想练功?想不想报仇?」扬霸天心想:「嘿,这可新鲜!怎么练功还脱光啊!唉,师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好吧!」把里头的衣服完全都脱了,道:「这样行了吧?」

秦款款道:「上边行了,下面不行。把鞋袜子扒了!」扬霸天只好把鞋袜子扒了。秦款款又道:「脱裤子。」扬霸天冷汗直流,道:「脱……脱……脱裤子?」秦款款道:「怎么?需要音乐吗?」

扬霸天一咬牙,把裤子脱了,全身赤裸,羞赧站立,小声问道:「是……是……是要练水性吗?」他当日落水,被秦款款救起,以为今日是要练水性。却见秦款款拿了张大毡子,往地下「唰」这么一铺,手法俐落。一个箭步,奔到大锅边,把开水锅的盖子揭开。旁边有一个小水瓢,拿起就舀,往毡子上泼,唰唰唰唰,一点不漏,水点匀极,完全泼在大毡上。但见越泼热气越大,似蒸笼初开,热气蒸散缭绕。秦款款不断飞奔,舀水,泼水;泼水,舀水,满当当一锅热水,一点儿没剩,全都泼到毡子上了。但见蒸汽满屋,不见眼前。秦款款喝道:「天哥哥呀,快啊!快躺下!」扬霸天见毡子不断冒出蒸汽,打个鸡蛋下去说不定变蛋花汤,自己怎么往上躺?

秦款款又催道:「快啊!快躺下!凉了就没用啦!」扬霸天一听,好似反射动作,想都不想,也不管毡子有多烫,豁出去了,一憋气,往下一躺。秦款款一抓毡子头,「唰」地一下,把扬霸天裹到里头,右脚隔着毡子「啪」地一蹬,骨辘辘,整个毡子卷起来。秦款款双脚连环踢,蹦蹦蹦!砰砰砰!每一脚都重踢,不是瞎踢,而是认准扬霸天的某一个穴道,把他周身大穴都踢遍了。

约莫一盏茶时间,毡子凉了,蒸汽没了,秦款款打开毡子。扬霸天鼻青脸肿,狼狈无比,热气呛得他不断咳嗽,这个时候可怕受风,秦款款把扬霸天扶到床上,拿被子蒙了,收起毡子。

老半天的时间,扬霸天才从被子里头哼哼出声,秦款款一掀被子,只见扬霸天出了一身汗,浑身发软,没有力气,秦款款为他穿上衣服,动作轻柔,但扬霸天全身酸痛,不知是秦款款认穴能力太差,踢的都不是自己周身大穴,还是她根本「避开」周身大穴,朝自己乱踢一阵。

秦款款柔声道:「你可知我拿热毡子烫你,为了什么?」扬霸天道:「我不知。」声音竟有点发抖。秦款款续道:「你过去练的都是硬功夫。你说十岁开始练武,十多年下来,骨硬如钢。你要打算学习打弹弓,那是小巧之艺,你那骨头缝都死了,不活动,怎么练打弹弓的小巧之艺!腰没有开,腿没有开,小巧之艺根本无法练。我给你『蒸骨』,拿热白毡子裹你,用脚踢,把你的骨节、穴道都给你踢活了,再以热气灌注全身,才能练小巧之艺,不然的话,弹弓是打不好的。」

扬霸天恍然大悟:「原来我妻爱我如斯,为我蒸了骨,用心良苦。」两行泪流了下来,秦款款伸手抹了,扬霸天毛骨悚然,害怕到极点。

这日清早,秦款款道:「今天要来验收了。」扬霸天瞪眼道:「嘎?练功还要验收的?」秦款款道:「正是。不验收,怎么知道你练到哪?」扬霸天道:「好。你说吧,如何验收?」

秦款款神秘一笑,随即道:「你帮我借一千两。」扬霸天惊道:「一千两!你要一千两做啥?」秦款款道:「买白米救济穷人。你耍什么蠢?我要一千两,当然是自己花。」扬霸天道:「上哪去借一千两?」秦款款道:「这我就直说了,你去知府里面,跟曾柏借一千两。」扬霸天不答,秦款款幸灾乐祸,道:「如何?如果觉得太难,可以拒绝,我自己想办法。」左脚在地上轻轻一蹬,哼一声,噘着嘴。

扬霸天见了她这副赌气娇嗔模样,整个人快融化了,胸膛似乎快要炸开来,也不想想:哪有人新婚,就叫把丈夫「蒸骨」?又有那个妻子,会要自己丈夫去抢劫,而且还是抢官银!

秦款款道:「我说件事,让你好过点。官府的银子,有两批,一批是用来救济乡民的,那是绝对不能动。一批是查扣的赃款,举凡赌博、窃盗、抢劫,案子破了,银子没人领,就堆在库房。你抢了坏人的钱,等于帮助好人。再说,你不偷出来,你以为每个官员都是菩萨心肠,乖乖守着那批银子?」

扬霸天不答,心中一直琢磨「你抢了坏人的钱,等于帮助好人」这句话。秦款款又道:「反正,你不拿,别人也会拿。至于别人是谁,嘿嘿,这不用我说,你应该比我清楚啦!」扬霸天皱着眉头,心中反覆思考「你不拿,别人也会拿」这句话,沉吟良久,终于狠下心来,道:「好,我去劫曾柏的官银。」

李三石在树上见到扬霸天凶狠模样,心里暗自焦急,自知不是对手,且看曾柏应变。

曾柏连忙命左右差役都退下,迎接扬霸天。

扬霸天见曾柏一副脓包样,打从心底瞧不起;看他态度从容,不禁也暗自佩服,道:「有圣旨在身,不能下拜。」曾柏道:「是圣上要拘捕我吗?」命人立即摆设香案恭迎圣旨。扬霸天笑道:「不是拘捕你,是要跟你借点银两。」曾柏心中一凛,随即恢复镇定,道:「请到后堂休憩。」

李三石看在眼里,知道扬霸天杀人不眨眼,曾柏随时有生命危险,于是紧跟到内室外,在窗户下方蹲着。

扬霸天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听说县府库房中有不少银子,想暂借一用。只劫大官,不抢平民,只劫富豪,不抢小康。」说完亮出匕首,凌空比划。

曾柏不慌不忙道:「既然你不是来寻仇,我再笨也不会为省几个钱赔上自己老命,就算你不用刀,我这个文官,贪生怕死,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拿你怎样?只是你既自称朝廷钦差,如果现在自露行迹,万一让人看到,这不是对你不利吗?」

李三石心下恍然大悟:「原来扬霸天装作钦差大人,怪不得可以大摇大摆进来府内。奇怪,是谁教他这么做的?他的容貌,也跟过去大不同,要不是我身为他的死对头,抓过他好几次,跟他交手无数,不然还真认不出来,哼,他化作灰我也认得。」

其实扬霸天被秦款款「蒸骨」时,被踢得面目全非,秦款款又以针线把扬霸天脸上缝了又缝,改面易容,面貌自是大不相同。

李三石又想:「差役怎么随便放他进来?啊,是了,定是看到假的圣旨,就慌了,真是生嫩。不过,差役不认得他,也就罢了,曾大人怎么也让他大摇大摆,坐在大堂太师椅上?唔,一定是评估府内人手不足以拿下这个混世恶霸,先虚与委蛇,再临机应变。」不禁佩服曾柏城府深厚,他在听了白水仙对曾柏「指证罪状」,心中一直有个疙瘩,他不敢贸然直接去找曾柏对质,毕竟一个老鸨说的话,又算老几?但白水仙说的丝丝入扣,言之成理,虽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再想:「奇怪,扬霸天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抢官银?莫非他又练成什么绝世神技?一个人就可以把本府挑了?」想起当日与冯虎和莫可宁在牢房外讨论事情,扬霸天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又飘然离去,这官府戒备森严,他却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想起他鬼魅般的凶残身手,心下惴惴,不寒而栗。

李三石不知道的是,来此间之前,秦款款早已沙盘推演,把假圣旨准备好,也把城中富人名册备妥,更教了扬霸天应对话语,至于容貌,也大大修饰乔装过了。

扬霸天听了曾柏的话,觉得有理,收起匕首。曾柏道:「箪州是个小地方,能有多少钱呢?这一时三刻,我也难以筹钱。」谁知扬霸天早有准备,拿出一本簿子,上面记载各州钱数,曾柏没办法,一再乞求。扬霸天道:「就给我一千两吧?」

曾柏道:「承蒙手下留情,感激不尽,但你的背囊中装得下这么多钱吗?再说,又怎么走出知府大门呢?」扬霸天道:「你考虑的也对,你给我准备一辆车,把钱放在车上。至于你,嘿嘿,劳你跟我走一趟。」说完又用匕首抵着曾柏,续道:「不许有人跟随在后,否则就杀你。」曾柏道:「你若是在白天押着我走,太过招摇,一定会引来注意,你既不能拿到钱,也无法全身而退,不如等到晚上再启程。」

扬霸天频频点头,道:「等我离去,就放了你。」曾柏又道:「官银打了印记,容易辨认,使用起来也不方便,县中有许多有钱人,不如由我向他们借来给你,这样我不会因官银短少而影响官运,你们也不用怕官府追捕。」扬霸天更加称赞曾柏考虑周到,曾柏嘱咐差役传话下去,召冯虎前来。

李三石心想:「原来阿虎真的在府里,怎么办案子会办到不回家?到底是办什么大案子?」

曾柏对冯虎道:「我日前抓到小贼,为了破更大案子,把他招揽以为己用。谁知有些不明内情的昏官攻击我,说我收贿放人,便宜行事。现钦差大人有能力为我脱罪,我非常感激,想送一千两聊表心意。」扬霸天暗自佩服曾柏乖觉,不愧是官场中的老狐狸,随口撒谎,面不改色,浑然天成,令人信服。


待续……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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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五回

冯虎一看,这人明明就是扬霸天,哪是什么捞什子钦差大人?知道府内来了大敌,吐了吐舌头道:「一时间到哪儿筹这许多钱?」曾柏暗踢冯虎一脚道:「你装傻?」冯虎道:「我不用装,本来就很傻啦。」曾柏道:「我常见县中富人热心助人,你替我跑一趟,就说我向他们借钱用用。」于是取来纸笔,写下某大户多少,某中户又多少,一共九人,加起来正好一千两,又道:「有钦差大人在,待会儿他们送钱来,都要穿着整齐,不要因为我向他们借钱,就装出一副穷人相。」冯虎这时已完全明白曾柏话中的含意,快步离去。

曾柏命人送上酒菜,并且先尝,表示酒菜无毒,以安扬霸天的心,又频劝扬霸天不要多喝,以免酒后误事。扬霸天更加信任曾柏。饮酒至半,刚才所召的九人富豪,穿着光鲜,双手捧着用纸包裹的兵器站在门外,作出哀求的神情,说道:「大人借的钱已经拿来,可是小人家中实在没有这么多。」扬霸天听说钱已送来,再看到来人都是富人打扮,更不怀疑,曾柏命人取秤来,又嫌桌子太小,命人取库房中长桌横放在后堂,二名役卒也跟着进来,曾柏拿着砝码,对冯虎说道:「还不为钦差大人秤金吗?」冯虎恭恭敬敬道:「是!」拿起一锭银两,假装失手落地,冯虎「啊」的一声,扬霸天还来不及反应,冯虎大叫:「兄弟们!给我上!」这九人根本不是富豪,其实都是县中捕盗高手:霹雳手、闪雷手、捕鬼手、快刀手、翻云手、缚虎手、降龙手、鬼影手、力斧手。原来冯虎以假意掉落银两为发动攻击的暗号,大喊:「打呀!」呼啦啦!哗啦拉!九人齐力,往上围攻。

扬霸天急将弹弓掏出, 咻咻咻!连三发,三人被打,又惊又怒。他们万万想不到一个粗犷凶狠的亡命之徒会拿出三岁小孩儿的玩具,但发弹之狠,认穴之准,力道之强,劲势之利,已臻化境。转眼又有另三人中了弹,血流满面,痛不可忍,滚跌在地。扬霸天更是得意,啪啪啪,啪啪啪,继续猛攻。鬼影手耳边听有弹弓声,知有暗器打到,赶紧躲开;力斧手闪避不及,正中右耳;降龙手让不过去,面门上中了一弹,鲜血直流。

此时曾柏早已躲在一旁,扬霸天面向冯虎,只听得咻咻咻一连三个弹子,应声齐至。这是秦款款亲传绝技,叫做连珠弹子,谁也不能躲得。扬霸天原本暗想:「这三弹之中,任他躲闪灵便,两手善接暗器,至少也着了一弹。」哪知冯虎人虽高壮,却是灵活至极,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见三个弹子接头连尾连串而来,他左手接了一个,右手抓了一个,第三个弹子就用牙齿咬住。扬霸天见冯虎接住三弹,只吓得魂胆俱消,撒腿就跑。

冯虎怎肯让他跑得,便把两手中弹子,就用左右手指打将出来,口中咬的,也就忙地吐出,倒也与弹弓上发出来的一样厉害。以扬霸天本领,背后有弹打来如何不晓。左腾右挪,连躲三个弹丸,这也就算完也。岂知冯虎随手跟着三个弹丸接连射一刀,哧的一声,威猛阴狠。

扬霸天冷笑一声,说道:「找死吗?」回身出手,拨开小刀,双拳齐出,又猛又狠,如狂风骤雨,这是罗汉二十四掌里的招数。冯虎喊道:「好哇,这恶霸受过高人指点。」愈战愈强,精神抖擞。

曾柏高喊:「拿下扬霸天,人人重赏!」瞬间涌出五个小差役,只见扬霸天猛一转身,抡起就打,抬脚就踢,这些差役可吃亏了。于是你起来,他躺下;他躺下,你起来;劈里扑扔,五个不行,七个;七个不行,十个;扬霸天最终被压在十人的肉团下。

曾柏道:「关进大牢!」总共动用十人,三副刑具,将扬霸天押入黑牢。曾柏一拱手,道:「各位辛苦了,明日进府领赏,先下去吧!」

众人散去,独留冯虎。

曾柏叹道:「如果三石在就好了。」语气甚是真诚。李三石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又听曾柏道:「阿虎,最近可有三石的消息?」

冯虎道:「一直没有。」顿了一顿,又道:「大哥向来待我不薄,我也思念得紧。不过他足智多谋,大人请放心。」李三石感到窝心,冯虎粗人,如此细腻感情,倒也是第一次感受。

曾柏又道:「不知他心中会不会怪我,害他丢了官?尤望财严格说来,是我刑求至死。想当初,上面查太紧,毕竟尤望财虽然是地痞恶霸,但弄出人命,上面一定要我有个交代。三石他重义气,为我背了黑锅,丢了官,我其实很过意不去。不知他心中对我可有怨怼?」

冯虎摇头道:「大哥不是那种会记仇的人。」

李三石心中大为感动:「阿虎毕竟是真正了解我的!」只听冯虎又道:「尤望财放高利贷,又暴力讨债,闯了祸,出人命,又找人替死,宰白鸭。这种人死有余辜,大人为民除害,何必自责?」

曾柏道:「话虽如此,在我心中,总是觉得对三石有些愧疚。就算他不记恨,我也很过意不去。」冯虎道:「大哥是否有可能复职?」曾柏道:「近期是不可能。毕竟,尤望财虽然罪有应得,但衙门里出人命,这事还是太大。」说完频频摇头,沉吟良久,又道:「我真希望是自己罢官,三石是我第一把助手,我很想念他。不知他在何处?」

这两句真诚无比,发自肺腑,李三石听到这里,大受感动,从窗望跃进,道:「李三石在此,多谢关心。」

曾柏和冯虎大惊,一个道:「三石,真的是你!」一个道:「大哥!我就知道你没事的。」

李三石握住冯虎的手,曾柏又握住两人的手,道:「坐下说话。」三人落座,曾柏柔声道:「这些日子忙些什么?」李三石其实一直在找白水仙杀害三任丈夫的证据,但白水仙做得衣无缝,没留下蛛丝马迹;且年代已久,无法找到相关事证,所以一无所获。他听了白水仙指证曾柏的诸多行径,虽不是全然相信,但对曾柏已有提防,于是转换话题道:「大人机智,临危不乱,卑职佩服无已!」曾柏笑道:「小小毛贼,还难不倒我。」随即正色道:「扬霸天抢官银是假,他真正的目的,是抢夺宝藏!」李三石大惊,冯虎问道:「什么宝藏?」

曾柏皱着眉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低调了,你们跟我来。」眉头紧皱,语气慎重。李三石和冯虎对望一眼,均想:「从未见过大人如此,想必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

三人往后院走去,不多时,只见有个石门,由山根开錾出来,虽是双门,一扇是活的,另一扇只是假门。假门上有个大铜环,曾柏上前用力把铜环一拉,三人进去,曾柏一松手,铜环往回一拽,那扇门就关上了。此门非从里面拉环是再不能开的,外人绝无法擅入。门内接一地穴,造得十分周密,曲折弯环,左旋右转,无法知东西南北,连前后左右也不分。又过一个鹅颈弯,左弯右曲,忽上忽下。冯虎咋舌道:「亏我在府里这么久,不知有个好地道。」李三石却想:「这密室必是用来关重大犯人,或收藏极珍贵宝物,否则何必如此隐密?」不多时进了一间木室,稍有霉味,曾柏取出打火石,点了蜡烛。随即从木柜里取出一青花瓷瓶,做工精巧,一看就知道是景德镇精品,约手掌大,在淡淡烛光下莹莹发光。

曾柏道:「你们看看这小瓶,有何特别之处?」李三石接过,仔细端凝,摇摇头,交给冯虎。冯虎接过,李三石双手成碗状,在冯虎手下方,万一他失手,可先接着。曾柏轻轻一笑,把小瓶放在长桌上,那长桌靠墙,墙壁被漆为白色。曾柏拿出木尺,把小瓶放在距墙三尺处,又取一烛,置于小瓶后方一尺。点燃蜡烛,并将门口火把灭了。
李三石和冯虎齐声惊呼:「啊!这……这……」 白色墙壁上面显示出一个模糊的图形,有圆点,有曲线,也有直线。曲线交错,符号文字都有,看不清楚,但是很确定:那是一幅地图。 可是,只有线条、圆点、箭头和十字叉记号,没有地名。 良久之后,曾柏点燃火把,室内通明。冯虎道:「这是藏宝图?」曾柏道:「正是。」李三石道:「什么宝藏?」曾柏笑而不答,带着火把,引二人来到暗门前,把上面刻的一只蝙蝠旋转,其门自开。出了密室,又是上下七层阶石,转过一弯,前边又是一石室。 曾柏将火把交给李三石,打开柜子,取出几项宝物:有瑟瑟幕、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等物。瑟瑟幕宽三丈,长一百尺,轻薄透明,无与伦比,若向空中张开,则能看到幕上有疏朗之纹,如同碧丝贯珠,它是用鲛人瑞香膏涂在上面,就算大雨骤降,瓢泼如注,也不会被打湿半点。那纹布巾,其实就是毛巾,洁白如雪,光滑柔嫩,非同一般;用它拭水,不会被水浸湿;不管用上多少年,也不会生尘垢或沾上油腻。火蚕绵据说得之于炎洲,做一件衣服只须一两。如果稍用多了,做出的衣服就会有一股熇热之气,人不能近。那九玉钗,上刻九只鸾鸟,均是九色光彩,做工精巧,巧夺天工,妙不可言。 李三石和冯虎目不转睛,啧啧称奇。曾柏道:「这是三宝太监下西洋,从罗斛国、爪哇国和重迦罗国取回的宝物。」李三石惊讶至极,奇道:「这些宝物,不是进了紫禁城吗?」曾柏微微一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冯虎满脸兴奋,道:「大人请说!请!」

三人走出石室与木室,回到内堂。曾柏拿出一大叠卷宗档案,摊平在桌上,开始说明。

「三宝太监下西洋」始于明成祖永乐三年,光是锚要分上、中、下三号,每号要细分三号: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钉,三丈二尺长齿,八尺五寸高的环。如此浩浩荡荡船队,船上人员,光是指挥官就有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百户官五百员。选将征西,事非小可,须智勇具足,文武兼资,才能马到功成,旗开得胜,不辱朝命。

于是圣旨下令:会同五府侯伯,教场之内严加考校,择其优者来覆朝命。于是各卫指挥,各所千、百户、各备军营器械马匹,俱限黎明齐赴大教场内操演武艺,比较胜负。凡武艺高强,韬略娴习,即疏名进朝,请旨挂印,前往征西。

不觉月往日来,就是三更五鼓,鸡唱天明。兵部尚书开了棍,搭了桥,投大教场而来。那些京营里的将官,人头簇簇、马首相挨,不在话下。还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达官满座。这些上船的官员,十八般武艺,无不精通;三略六韬,无不习熟。尚书心下十分欢喜,即时类集,表奏朝廷。

那是第三次西航回返,就在三宝太监回到中原前,海上暴风雨,一艘宝船沉了。船上人员立即被救起,但宝物落海,不知凡几。由于宝物多以木箱封存,飘到广东,被当地渔民捡起来。当地的最有名的茶馆就叫「茶舍」,有三个人,绝非善类,也不好惹,人称「退避三舍」。退避三舍的师父季书礼把宝物占为己有,藏在一个极为隐密的地方,没想到,被一个人知道了,宝物全部被移走。这个人,就是季书礼的哥哥,季书文。

李三石「啊」的一声,原来季书文的秘密,就是因为他知道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部分宝贝。冯虎道:「万岁爷为何不追查这份宝贝?」曾柏道:「第一,进贡的宝贝已经太多了,实在不想再去追查。第二,体恤民情,谁捡到就算谁的好了,没有想过追回。」顿了一顿,又道:「或说回来,第一,万岁爷说不查,那是皇恩浩荡,但我们做臣子的,也该体解上意,反应要够灵敏。第二,进贡之宝流落民间,于国家社稷福气,大大不利,大大不祥!若引来你争我夺,腥风血雨,杀戮连连,这,就不是皇上所乐见的。」李三石频频点头,道:「大人深谋远虑,心思细腻,属下佩服无已!」曾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宝藏,无论如何是一定要找回,晋送皇宫。」

冯虎道:「季书文不知为何可以拥有这个大秘密?他只是个教书法的!」曾柏摇摇头道:「他教书法只是掩饰,他其实是刻意低调,想掩人耳目。」

李三石道:「再怎么低调,还是被人杀掉。扬霸天说,尤望财要他去杀季书文,莫非尤望财也知道了季书文的大秘密?这些都不重要了,尤望财都死了。所以现在到底还有谁知道这个大秘密?」

曾柏正要回答,却听见「当啷啷!当啷啷!」,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锣声,这是救火的讯号。冯虎一个箭步,冲出去,随即又进来,道:「大人,衙门周围起火。」李三石一听站起,拉曾柏往外,站在院中。一看:天都红了一半!分西、北、东三面烧的,一片「快救火!快救火!」的喊声。其实冯虎一出来就闻到硫磺、硭硝的味儿很大,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放火。李三石当然也闻出来了,心里不是滋味,多年来,由于他是捕快领班,第一把交椅,连个杯子都没损失过,怎么今天有贼人放火,虽然自己已经解职,但还是愤怒。曾柏一面下令灭火,一面指挥进退,不多时大火即灭。

众捕快、差役散去,曾柏恨恨的道:「藏宝这件事,牵连太大,正邪两方,均有觊觎。我一直暗中进行,但百密总有一疏,先是扬霸天来抢钱,现在又有人胆敢在本府放火,哼,有什么手段不妨再使出来,看我对付得了还是对付不了。」豪气十足,冯虎甚是佩服。

曾柏又道:「如何找回宝物,避免落入奸人之手,我还要再想想,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过些日子我想透彻了,再找你们。」左手搭在李三石肩上,温言道:「三石,复职之事,你别挂心,我一直在帮你,也一定会帮你,你这阵子先休息,我先清楚要怎么查宝藏,嗯,不,查季书文的案子。你放心,我一定需要你帮忙,也一定会找你帮忙。你立了功,我上奏万岁爷,你必可复职。」

李三石大喜,躬身道:「多谢大人!告辞!」

三日后,冯虎轮休,李三石来找他,两人来到湖边,冯虎开心,咧嘴大笑,道:「大哥,你吃鱼吗?」李三石道:「吃啊,我前辈子是猫,所以这辈子专抓老鼠,当然爱吃鱼。」冯虎脱了衣服,跃入湖中,哗!水花四起,猛然间,湖中水似烧开锅一样,不多时,冯虎自水里翻起,身上一丝不挂,只当中围着一块破布。他天生的好水性,在这么深的河水里,晃悠悠地踩着水上岸。左右掖下夹着两条大活鱼,头尾乱动,每条足有五斤多重。冯虎上了岸,先摔一条,叭喳一下;然后再摔一条,照样摔死。抄起鱼来,一张大嘴,一口咬下半个鱼头,喀吧喀吧嚼着就吃,一会儿工夫,两条大鱼落入两人肚里。李三石吃着鲜鱼,心事重重,既感念曾柏的义气和温情,又想到白水仙揭露曾柏的真面目。冯虎是粗人,心想大哥大概是吃不惯生鱼,下回可得先煮过了。

冯虎穿上衣服,柔声问道:「大哥,这些日子还好吗?」李三石其实努力寻找白水仙杀害三任丈夫的罪证,但年代太久,徒劳无功。冯虎见李三石心事重重,眉头深锁,神色郁郁,也静静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李三石面无表情,问道:「你知道做我们这行最恨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冯虎道:「我不知道。」

李三石道:「你明明知道某件案子就是某人做的,但没有证据,你还是得放走某人。」

冯虎道:「那你怎么还做得下去?」

李三石道:「因为我相信我代表正义,而正义终有伸张的一天。」

冯虎想了很久,才问道:「大哥,你被解职前,有想过不做这行了吗?」

李三石道:「我每天都在想。」

两人回到冯虎住所,不禁一怔。

客厅正中一张八仙桌,桌上一个特大碗;客厅四角分站四人,其中三人衣着样貌,李三石一看便知是「退避三舍」。另一角落之人高大黝黑,正是「黑白无常」的黑无常。李三石暗暗心惊:「这黑白无常到底是何方人物?意欲为何?在船上追杀扬霸天,打落水里,还好被秦款款救了。现在又来这里。对了,秦款款不知可好?希望她别被白水仙找到,白水仙如此凶残狠毒,只怕不在扬霸天之下,如果秦款款被白水仙找到,性命难保。」又想:「扬霸天说,当日他去杀季书文时,黑白无常也在场,照这样推测,黑白无常也知道宝藏的秘密?还是说,跟退避三舍一样,是奉命去取季书文的大秘密?」再想:「怎么今日只见黑无常,白无常呢?我一定要弄清这两人来历。奇怪,黑白无常从不单独行动,怎么这会儿只见黑无常?不好!曾柏该不会已经遭到白无常毒手?」心念电转,愈想愈急。

只见舍三拿个水壶,在大碗里盛满了水,任何人一看便知,微微一动就洒。舍三把水壶放地上,一伸右手攥住这桌子一条腿的底部,说了一声「起!」一只手就平着端起八仙桌。李三石暗暗心惊:「力大之人,或许可以举桌,但提桌而水不洒,这已经不是靠蛮力而已,而是包含巧劲与深厚内力。光这一手,一般人就办不到。」

舍三右手端起八仙桌,碗里水纹丝不动,他一口气在大客厅跑了三圈,忽然大喊一声:「接着。」右胳膊微然一震,「唰!」这八仙桌从手里飞出去,直奔舍一。舍一伸出四个指头,一沾桌腿一敛神,「咻!」地一转身,顺着自己左腕子也跟着出去。舍三接着,转了一圈,「嗖!」又奔向舍二。舍二四个手指一沾桌腿,卸了力,平端着之后,「唰」又奔舍三。舍三不想再丢给大哥和二哥,将桌子高举,双手抓四角,快速旋转,只见双手飞快转动,每一刻都有桌腿,也每一刻都无桌腿,飞也似地兜起风来,真是技艺纯熟,运用自如。最后,舍二把桌子停住,众人一瞧:这碗水,没洒一点儿。

舍一笑道:「黑无常,我们三兄弟这手功夫,跟你相比如何?」

黑无常面如死灰,但故做镇定,还是笑道:「这种功夫,只是江湖杂耍,讨几文钱还可以,要拿季书文的秘密,还早!还早!」拿出一刀宣纸,然后道:「诸位看看,这是一刀一百张,一张不差。」把这一刀宣纸平放桌上,然后说道:「我这巴掌放第一张纸上,丹田提气,九十九张没事,最后一张会有个巴掌印;吹一口气,这巴掌印就掉下来,纸上只有手印,这叫『隔山打牛』。」

李三石和冯虎对望一眼,均想:「以前都是听说,今天终要见识。」内行人都知道这是高段气功,非内力练到上层不能为之。发出功来,中隔什么,都挡不住,直到最后,用在什么地方上,什么地方就见功。这一招完全硬碰硬,丝毫取巧不得。

黑无常说完了,右手放好,左手摸了摸下巴,说了一声「喝!」丹田一口真气,再把手提起。桌上宣纸九十九张没事,第一百张拿起来,果然有个巴掌印,黑无常轻轻一吹,「呼!」这巴掌印掉下来了。

李三石看得目瞪口呆,深感佩服;冯虎用力鼓掌,好像小孩看杂耍。

舍三淡淡一笑,道:「九十九张纸放在这里,我用四个手指按上,我说一声『嗨』,第九十九张上也没有痕迹,只在第九十八张上有痕迹,我一吹就掉下来。众位看吧。」四指平放,气贯丹田,大喝一声,拿起来看纸,果然前九十七张和第九十九张都没事,唯有第九十八张上四个手指印,一吹,呼一下掉了。

舍二轻轻咳了一声,道:「这好,我三弟用四个手指,我用三个手指头 。」说着,将食指、中指、无名指放在纸上,也是丹田提气,说了声「哈!」九十八张纸中唯有第九十七张上有三个手指印,用嘴一吹,「噗」掉了。

舍一过来,道:「这么办,我用两个手指头 。」说完,将食指中指放在纸上,呃了一声,一抬手,九十七张纸中,唯有第九十六张上两个手指印,「呵」一吹也掉了。

黑无常瞠目结舌,默然不语。

舍二冷笑一声,忽然飞身扑向李三石,双掌齐出,势如破竹。冯虎全神贯注欣赏退避三舍和黑无常比内力,万万想不到舍二会突然发难。危急之中猛然一长腰,挡在李三石面前,左手回了一掌。舍二不敢大意,左一滑步,右手一穿,奔冯虎的面门就打。冯虎往右躲,往前抢身,左手出掌,猛打舍二腹部。舍二左手架开冯虎胳膊,左脚扎根,右脚横扫,把冯虎扫倒在地。

舍三离李三石最近,左手凌空一挥,李三石顿时双眼刺痛,就觉有人在他脖子上用力一提,把自己提拉起来。李三石想挣扎也挣扎不了,但觉耳旁生风,脚下微有声音,沙沙沙;又是黑夜,又是山路,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平坦。但是感觉不那么大起大落,他双眼无法见物,但心中更是暗暗骇异:「这退避三舍究竟是谁?轻功如此了得。」

当李三石被擒,冯虎大急,高叫:「别抓我大哥!」黑无常道:「我来追,你快去找曾柏大人,救李三石!」说完不见人影。

冯虎急急来到府中,禀告退避三舍抓走李三石。曾柏闻言大惊,咬牙切齿:「先是扬霸天来抢,后是放火,现在连我手下都敢抓,这宝藏难道这么吸引人,奸徒把我当死人?」冯虎道:「退避三舍为何要抓大哥啊?要抓也是抓扬霸天,是尤望财叫他去杀季书文,因为季书文有藏宝的大秘密。」

曾柏道:「季书文已死,尤望财也死,扬霸天被我关在大牢,尤望财之所以要扬霸天去杀季书文,想当然尔,他或多或少知道宝藏这个大秘密。阿虎,你想想,如果尤望财真的知道,最后审问尤望财的,又是我和三石,那,扬霸天来抢我,本府失火,三石被劫走,不是都可以连起来的?」

冯虎一拍大腿,道:「正是!正是!」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真的想不懂,那个黑无常为何要追退避三舍?莫非他也想知道宝藏的秘密?」

曾柏道:「不。黑无常不知道。只有退避三舍知道!」冯虎道:「此话怎讲?」曾柏道:「黑白无常是帮我卧底的!」

冯虎大惊,随即想:「大人行事高妙,常出奇策。只是,这太令人震惊了。」曾柏察言观色,道:「一方面,宝藏之事,实在太大;另一方面,卧底者的身份如果泄漏,下场都会很惨。」冯虎伸了伸舌头,道:「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曾柏道:「你跟三石走得近,很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冯虎昂然道:「死都不怕,还怕退避三舍?」曾柏摇头道:「阿虎,切莫鲁莽冲动,否则会害了三石!」冯虎「啊」了一声,道:「极是!极是!」曾柏道:「我本以为,没有多少人知道宝藏的秘密,现在看来,各路人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嘿嘿,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本事。」

冯虎道:「请大人多多保重!」曾柏道:「这个自然,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话又说回来,我要更低调了,免得打草惊蛇。」冯虎道:「正是。不知大人有人良策?」

曾柏眼望远方,叹了一口好长的气,良久之后方道:「眼下只能按兵不动,三石对宝藏秘密所知有限,应不会被害,杀了他也找不到宝藏。」冯虎缓缓点了点头,曾柏续道:「你先回去,别声张,我这边再等几天,说不定退避三舍在三石身上问不出答案,会来找我。」

冯虎一怔,随即道:「退避三舍武功出神入化,连扬霸天和黑无常都不是对手,请大人务必小心。」曾柏轻拍冯虎臂膀,道:「他们三人想伤我,未必那么容易,不过,他们如果想吃牢饭,我很乐意招待他们。」二人哈哈大笑,冯虎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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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六回

冯虎回到住所,一进门,脚就踩到一个东西,他抚身拾起,原来是一个褡裢。一见此,马上想:「啊!这是大哥的,一定是刚刚被退避三舍挟持,打斗挣扎掉下了。」

他回到房间,小心翼翼打开褡裢,里面是一个旧布包,年代已久,字迹清晰,蝇头小字,精绣而成。小心摊开,整块布约有方桌大小,他看得清上面的字,但读不懂上面的字;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但他知道要去找谁。

翠芳塘的后花园。

白水仙为冯虎倒了杯茶,笑道:「小虎哥,这么难得。是不是看上哪位姑娘?来来来,我为你招呼招呼。」冯虎开门见山,正色道:「白二妈,我知道你要的忘忧经在哪。」白水仙一怔,随即露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态度,道:「是吗?」她察言观色,知道冯虎因为李三石被擒,而他又极重义气,所以只要可以救李三石的线索,他都不放过,于是道:「我坦白跟你说吧,忘忧经跟一个宝库有关。」

冯虎轻噫一声,道:「什么宝库?」心想:「该不会是曾大人说的三宝太监下西洋,有一宝船因为暴风,宝物飘到广东的那个宝库吧?」

白水仙道:「详细情形,我真的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翠芳塘的客人,来来去去,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所以,我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略知一二。」

冯虎道:「什么一二??宝库到底有什么?不就是一些稀奇的金银财宝?」他和李三石已经听过曾柏的介绍,故意这样说,看白水仙所知,是否和曾柏一样。

白水仙道:「不就是金银财宝?不就是金银财宝?嘿嘿,如果要金银财宝,我翠芳塘还会少?」言语中充满自负。冯虎道:「这倒是。」白水仙接着就把三宝太监下西洋,其中一艘宝船沉没,宝物被搜集起来,藏在一个地方说了,跟曾柏说的差不多,冯虎频频点头。白水仙又道:「有人拿金财宝当作宝,有人却认为各种奇书密笈才是宝。那宝库有一本『万毒我用经』,记载了天下用毒之法以及解毒之方。」

冯虎「啊」的一声,道:「难怪!难怪!引起这么多纷争,你争我夺,就是为了这个。」顿了一顿,又道:「我听说,之前本府有个疑案,一直未破。一个丈夫七窍流血而死,妻子嫌疑最大,但找不到妻子下毒证据,成了悬案。」白水仙心头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记,暗想:「冯虎看似蠢笨,竟然也会来套我的话。哼,你想套我?还要再练十年功。我倒要看看,你这蠢牛要如何套我。」

其实冯虎根本没听秦款款说白水仙杀害三任丈夫之事,他只是刚好想起这件悬案,白水仙做了亏心事,自然捕风捉影,胡乱联想。

白水仙漫不经心,随口又道:「不止医书,还有本朝刘伯温所撰写的兵书。」冯虎心中一凛:「这倒是可以想办法弄来,呈上曾大人,献给万岁爷。如此一来,大哥可以将功赎罪,立即复职。」想到李三石可以复职,不禁双眼发亮,急道:「快说!快说!」白水仙道:「刘伯温辅佐成祖万岁爷完成帝业,所撰写的兵书,当然是精妙的,共分一百种战斗方法:举凡计战奇战、谋战饥战、间战缓战、众战避战、寡战围战、爱战忘战、骄战泽战、形战斥战、正战虚战、死战生战、水战火战,均在书中。」看到冯虎双眼发亮,又道:「当然,宝库也有小虎哥的最爱。」

冯虎道:「我的最爱?我最爱什么?」

白水仙神秘一笑,道:「有一本奇书,唔,应该说是天下奇书,叫『怡春秘方』,记载了很多药方,小虎哥不妨一听?」

冯虎道:「你如果说到让我打哈欠,我就不听了。」白水仙道:「其中有一秘方,叫『美女二笑散』,用青木香、龙骨、山茱萸、蛇床子、远志、官桂、石榴皮各等三分。」冯虎道:「用法为何?」白水仙道:「碾为细末,男津调入阴户。」冯虎道:「功效为何?」

白水仙道:「女情欢美,四肢困懈。」冯虎听得幽然神往,白水仙续道:「其中又有一秘方,叫『飞燕喜春散』:丁香、香附子、石灰末、胡椒、乌龟骨、鹿茸、金毛狗肾各五钱,蛇床、紫稍花、菟丝子各一钱,麝香三分。」冯虎道:「用法为何?」白水仙道:「碾为细末,炼蜜为丸,梧桐子大小,每服一丸,津调涂于玉茎上入阴户。」冯虎道:「功效为何?」白水仙道:「女心欢洽,情动不已。」

冯虎暗想:「你是江南六家妓院联号总管,也是最大规模翠芳塘的老鸨,难怪你对这些药方特别有兴趣了。」白水仙道:「其中还有一秘方,叫『金枪不倒方』,是用……」冯虎忙挥双手,道:「行了,行了,我看起来想是需要这种要的人吗?」

白水仙道:「可不是吗,小虎哥威猛刚直,必有过人之处,当然是不需要这些助兴了。」脸上似笑非笑,表行古怪。

冯虎道:「还有什么稀奇的宝贝吗?」白水仙道:「这个嘛,据我所知,宝库有个『铜壶滴漏』,前朝之物,原置广州城拱北楼上,是一种计时器,有单壶与复壶两种,其中一件是『浮箭式漏壶』,高五丈七,由日、月、星、受水壶,共四壶组成。每壶都有盖,放在阶梯式的架座上。水从日壶中依次下滴,进入受水壶,壶中水位上升,小木剑是标尺,也随之上升,观其刻度,即知时辰。」冯虎听得啧啧称奇,忽然一拍大腿,道:「这中原之物,怎么会到了宝库之中?白二妈,你说宝库是三宝太监从中土之外带回的宝藏,要献给万岁爷的,怎么宝库又有我们中原本来就有的珍宝和奇书?」

白水仙道:「可能是要宣扬我大明朝国威,所以带了最好的东西,让蛮荒之地知道,天朝上国的国力、智力、武力,都不是他们所能望其项背的。」冯虎点头称是。白水仙又道:「那宝库里不只有珍宝、奇书,还有武功密笈。扬霸天的师父无意间得到一本,扬霸天的武功,你是知道的。更别说其他更厉害的武功密笈,不知有多少人要抢。」

冯虎道:「现在问题来了,这些宝藏有多少?宝库究竟在哪?有多少人看守?还有少人知道这个秘密?这些你也顺便跟我说了吧?」白水仙双手一摊,道:「这我真的不知道了。」冯虎眉头紧皱,白水仙道:「小虎哥,我比你更希望李捕头回到府内。」语气甚是真诚。

对于这点,冯虎是不怀疑的。李三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定期给翠芳塘方便;白水仙每个月也会给官府「平安费」,提供小道消息,线民满布。双方合作已有一段时间,有说不出的默契,也无须说,更不可说。

冯虎道:「白二妈,我冯虎虽笨,但也不蠢。你如果真有本事可以救我大哥,你要的忘忧经,我自然双手奉上。你若意图派人硬抢,我把经吞到肚里。」白水仙知他一股蛮劲,无人可比,倒也担心他一急之下真做出什么傻事,铸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于是道:「这个自然,我把话说明了,我白水仙生平不做赔本生意,不做没把握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大哥在哪,但我会开始进行这件事,如果有消息,我会第一个让你知道。等我救出李捕头,你可要说话算话,给我忘忧经。」冯虎拍拍胸脯,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辞了。」

次日,冯虎进府,曾柏道:「阿虎,我们今天把扬霸天提来审一审。」冯虎双眼一亮,道:「是。」顿了一顿,又道:「这家伙狡猾无比,每次犯案,不留痕迹;每次受审,必定翻供。如此狡猾,不知大人有何良策?」曾柏道:「你尽管把他提出来,我自有方法。」

望着冯虎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恐怖的景象却渐渐清晰。

那是曾柏是一名小捕快的时候,奉命到案发现场,不看还好,一看险些晕倒:阴风惨惨,腥气难闻。两旁都是柱子,系着二十来个四体不全之人,在那里呼痛号楚。曾柏定睛细看,只见这些人,有的少了一臂,有的缺了半腿,有的剜去两目,有的割去阳物,也有女子阴门上去了一片的,也有孩童没有了天灵盖死在旁边的,也有腰间剜去一块在那里挣命的,个个血污狼藉,腥秽难闻,暗道:「这什么意思?既把他们伤残五体,何不索性杀了,免得受这苦楚?为何弄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是何故?」

而如此凶残之人,江湖传言是扬霸天所为。

不多时冯虎押着扬霸天来到大堂,曾柏心想:「这厮虽然身强力壮,但不可再刑求,万一又出人命,我这顶乌纱帽也甭戴了。」命冯虎准备女儿红,烤羊肉,又命一书僮在旁扇风暖酒,另一书僮端酒,一书僮手捧羊肉,一书僮坐在小茶几旁,笔墨备妥,准备录口供。

扬霸天冷笑一声,道:「曾柏,你想把我馋死,是吗?哈哈!哈哈!你刑求啊,最好把我刑求死,然后你再去找人替你顶罪啊。哈哈哈哈!」

曾柏冷冷的道:「你是仴州人吗?」
「我是啊!」
「今年几岁?」
「二十二。」
「你住城里?」
「没错。」
「父母还在?」
「都过世了。」
「兄弟姊妹?」
「全没有。」
「最爱喝的酒?」
「女儿红。」
「最爱吃的菜?」
「考羊肉。」
「娶妻了吗?」
「娶了。」
「几个小孩?」
「两个,一个儿子三岁,一个女儿五岁。」

冯虎一直在旁,仔细聆听,时而皱眉歪嘴,时而抓头搔耳,他一向尊敬曾柏,也佩服他断案如神,审人犀利,以为一定能问出下令抢官银的幕后指使者,发现漏洞,深入追查。但今日不知怎地,尽是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事,既不问当日受尤望财之命去杀季书文,到底发生何事;也不问是否听过宝藏大秘密,更不问是否知道李三石被抓到哪里,心里深深担心,忧虑不已。

只听曾柏道:「阿虎,押回去,明日再审。你也回去休息吧!」冯虎道:「是。」

冯虎回到住所,喝了杯茶。忽然来一个老道,鹅黄道冠,青色道服,斜领阔袖,白袜青鞋,背着一口宝剑,胸前十字绊系蝴蝶扣,走穗飘垂。见了冯虎,念声无量佛说:「施主吉祥,福慧具足。长白山江如是冒昧到访,尚祈见谅!」冯虎见他一张冬瓜脸,两道宝剑眉,一对大三角眼,蒜头鼻,四字口,一部花白胡须,大耳垂轮,身高八尺,脸生横肉,不像道家仙风的形色。心中略微起疑:「江如是?没听过。」拱手道:「好说。道长驾临,有何见教?」

江如是道:「我学过一些法术,懂得看风水。你家房上有青气升腾,直冲蓝天,这青气与月亮气息相通,必是极为珍贵宝物散出来的。我已经观察几天了,选择在今天这样的吉日来,就是为了能看一眼宝物。」

冯虎道:「你这不是见到我了吗?」江如是道:「嘎?你说什么?」冯虎道:「你说你要见宝物,我就是本屋之宝,你这不是见到我了吗?」

江如是微微一笑,从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神弗,服后百日成仙;涂于脚下,越度大河大江,可以在水面上行走。」

冯虎听到「可以在水面上行走」,双眼一亮。江如是又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玉子,给畜生服下,畜生不死。也能避免各种兵器伤害,服用百日之后,会有仙女来服侍,还能看见各种鬼神形体,如见真人。」

冯虎对于「会有仙女来服侍」极感兴趣,但一听到「能看见各种鬼神」却又迟疑胆怯。江如是再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还丹。」冯虎道:「还丹?还什么?」

江如是道:「服后六十日成仙,凤凰麒麟,长伴左右,将此丹涂于铜钱银两,用掉的钱当晚又会自己回来。涂在额头上,各种鬼怪都要躲避。」说着又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回阴丹,用人的乳汁服用下去,即便九十岁的婆婆也能生小孩。」接着又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伏丹,服后立即成仙,涂在门口,各种邪神鬼怪均不敢入。」又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寿丹,服下去可活五百岁。」最后从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这种神丹叫魂丹,可以救活突然死亡三日内的人。炼丹方法是折断亡者一颗牙,用兔血、朱砂、蜂蜜一起拌和,再以清酒、麻油、水银,合封以六一泥,与硫磺丹用水送入,使药丸入喉。这时死人马上能复活;死人复活后,都说曾见到阴间使者手持符节招他们回来。」

冯虎听得瞠目结舌,他本来就智识不高,这时更是心养难搔,蠢蠢欲动,但仍道:「道长请回吧,我没有什么宝物。」江如是端凝冯虎良久,也不告别,缓步离去。

次日冯虎进府,曾柏又命他把扬霸天押到大堂,开始问供。
曾柏冷冷的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炞州人」
「今年二十五岁?」
「正是。」
「你住城里?还是乡下?」
「住城里。」
「父母还在?」
「父亲卖烧饼,母亲帮人裁缝。」
「兄弟姊妹?」
「大哥帮人记帐,大姊不知去向。」
「最爱喝的酒?」
「绍兴酒。」
「最爱吃的菜?」
「炒猪肉肉。」
「娶妻了吗?」
「尚未。」
「几个小孩?」
「两个,一个女儿三岁,一个儿子七岁。」
「混蛋!没娶妻哪来两个小孩?」

在场四位书僮都笑了出来,曾柏叫录口供的书僮拿给扬霸天确认,是否就是刚刚的问答内容,扬霸天看都不看,直接画押了。于是曾柏又命冯虎把他押回大牢,约定明日同时同地,进行三审。

冯虎离开府衙,心中更是纳闷:「曾大人这次真是有些高深莫测,怎么问的问题还是跟昨日一样?」回到家中,梳洗一番,正准备休息,忽有一人来访,但见其人三十多岁,蓝布裤褂,白袜青鞋,高挽发纂;黄白脸面,粗眉大眼。他挑着一副圆笼,两边共是六层,扁担头有个钉儿,满脸堆笑道:「这位大哥,借杯水喝,行吗?」冯虎道:「行啊,请进。怎么称呼?」那人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大口,觉得清甜无比,再喝了一大口,道:「我叫吴我闻。」

吴我闻把圆笼平摊在地上,道:「喝了大哥的水,想表演一下,聊表谢意。」冯虎只是微笑,吴我闻拿出一个木盒,里面隔成五个小木格,每格蹲伏一只青蛙,吴我闻取出一根筷子,轻敲青蛙的头,那青蛙「咯」的一声,冯虎不禁笑了出来。吴我闻接着以快手连敲,五只青蛙依次鸣叫,乍听之下,似乎杂乱,仔细一听,好像民间俚曲,似曾听闻,旋律熟悉,冯虎惊讶得说不出话。

收起青蛙木盒,吴我闻又取出另一圆笼,打开盖子,里面是个大鱼缸,缸里有金鱼,红白各三只。吴我闻从怀里拿出两支小旗子,一红一白,摇红旗,红金鱼即随着旗子挥动方向而游,收起红旗,金鱼静止不动,仿佛静候指示。换成白旗,白金鱼也是一样:旗子往左鱼就往左,旗子旋转鱼就旋转。吴我闻同时将红白旗在两侧挥动,红白金鱼在水里错综旋转,如跑马灯,左右上下,又交换,再交换。吴我闻再把红白旗交叉,在鱼缸上转圈,只见红白金鱼前后间杂,一红一白。双手一挥,红白旗各在两方,红白金鱼分游两侧,完全不动,蓄势待发,听后指令。

冯虎看得津津有味,不禁拍手叫道:「好好好!妙妙妙!」吴我闻把圆笼收好,恭恭敬敬道:「这位大哥,我已经献丑了,不知大哥是否有奇珍异宝,让小弟一开眼界?」冯虎道:「该我献宝了?」吴我闻心中一喜,眉开眼笑道:「请!」冯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请稍等我一下。」吴我闻差点就要跪倒在地,连声道谢。

不多时,冯虎自厨房走出,喜孜孜道:「来!让我招待你。看了你的精彩表演如果不招待你,实在说不过去。你要我献宝,这就是我的宝了,这叫『黄芽菜煨火腿』,很讲究,先用六个时辰熬鸡汤,要老母鸡,别的鸡可不行。再用云南金华火腿,先把火腿煨酥,再放大白菜,加酒酿和蜂蜜炖上半天,然后用三椒,也就是花椒、胡椒、辣椒;以及三香,那是葱、姜、蒜,它们与醋、豆瓣等所构成的七滋八味,无比浓稠甜烂。」

吴我闻先是失望,后是愤怒,但随即微微一笑,道:「后会有期,告辞!」
冯虎喃喃自语:「你不是要我献宝?我的宝就是这个啊!」吃了几口菜,低头沉思至半夜。

次日冯虎进府,又把扬霸天从牢里提出来,在大堂候审。
「你是阨州人?」
「我是啊!」
「今年几岁?」
「二十九。」
「你住城里?」
「没有固定住所,有时庙里,有时山里。」
「父母还在?」
「母亲在,父亲过世了。」
「兄弟姊妹?」
「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最爱喝的酒?」
「状元红。」
「最爱吃的菜?」
「鸡肉。」
「娶妻了吗?」
「娶了。」
「几个小孩?」
「没有小孩。」

曾柏命在旁书僮拿来录好的供状,扬霸天一如前两次,看都不看就画押了。曾柏道:「很好,我开始问案了。谁叫你来抢官银?」扬霸天双眼一瞪,道:「没有人,我自己的意思。」曾柏道:「你为何杀季书文?」扬霸天道:「季书文非我所杀,如果是我杀,李三石早就把我抓进来了。」曾柏心想:「这是实话,三石不会放过此人。」

扬霸天冷笑一声:「你最好把破不了的案子算在我头上。我告诉你,季书文非我所杀,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生平不否认做过的事,也不承认没做的事。」

曾柏哈哈大笑,道:「过去三天,我三次问你,全是小事,你三天回答都不一样,有供状为证。小事都翻供,何况大事?可见你翻供成性,狡猾多变。这也证明了,无论你说什么都不可信。在我的大堂,当你说什么都不可信,就表示我说什么都可以信。」

扬霸天还在想「当你说什么都不可信,就表示我说什么都可以信」是什么意思时,曾柏问冯虎:「阿虎,本府三大悬案为何?」冯虎道:「秉大人,本府三大悬案,风不棉婚后暴毙于酒馆,嫌犯凶残杀人,颈部直断而亡。成子钦死于自宅,死因不明,疑似被毒死。仁医徐古青救活当地富商后离奇死亡,身上无伤。以上,是谓本府三大悬案。」扬霸天心想:「你要推给我,我不承认,你奈我何?」于是道:「这些案子全部跟我无关。」

曾柏喝道:「是吗?你这话可信度多少?有几分?你这三天的口供,反反覆覆,颠三倒四,谁会相信你这句『这些案子全部跟我无关』?我说是你,就是你了。我就算把你刑求至死,大家只会认为你在狱中畏罪自杀,你要试试吗?」

扬霸天脸如死灰,原来三天问供,天南地北,看似闲话家常,与案子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是巧妙取供,证明我说话语无伦次,毫无可信度,现在把任何罪名按我头上,别人也信了。心灰意懒,垂头丧气,道:「我合作就是。你待怎地?」曾柏万万想不到扬霸天这么快就低头,原以为此人天不怕地怕,人见人怕鬼见愁,宁死也不愿说出任何线索,没想到一下子就愿意合作。

原来扬霸天若是孤身一人,无惧刑求,不怕被诬陷杀人,但现在有了妻子秦款款,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心有所属,意有所托,情有所钟,身有所寄,身子放软,道:「你问吧,我什么都说。」

曾柏道:「谁要你来抢官银?」扬霸天想都不想,道:「白水仙。」

此语一出,曾柏与冯虎皆大惊,曾柏道:「不合理。白水仙为何要你来抢官银?」扬霸天道:「为什么?因为牢饭好吃吗?当然是为了钱。」曾柏道:「你这谎扯太大,白水仙的翠方塘,日进斗金,何必需要官银?」

扬霸天冷笑一声,道:「你是明察秋毫的大人,何不把她抓来审问?」心想:「那天我被白无常打落水,款款救了我,当着李三石和我的面,说出她逃离翠芳塘的原因。白二妈人面兽心,以同样手法杀害三任丈夫,其心狠手辣程度,远远在我之上。她杀了三任丈夫,被款款发现,害款款亡命天涯,无处可去。多亏遇到我,成为我爱妻。曾柏啊曾柏,你也太过可笑,要拉替死鬼也要先调查一下,你如果说别的案子是我做的,赖到我头上,那我或许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你所说三大悬案,我刚好知道凶手是谁,就是白二妈。哼,我就借你的方法用用,你想赖我头上,我就赖白二妈头上,你赖我也赖,要赖大家赖。这是为我,也是为为款款出一口气,希望你抓了白二妈,把她刑求至死,这样我的款款就安全了。哼,白二妈,你想抓我的款款,杀她灭口,没那么容易。啊哈,你没想到我还有这招吧?赖在你头上,嘿嘿,教唆抢官银,那是死罪。最好你死了,我的款款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你会找到她,被你灭口。」想到秦款款,心中一丝甜蜜,一份相思,百转千回,爱意无限。

曾柏道:「好,原来如此。是白水仙要你来抢官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官银。我知道了,阿虎,押下去!」

冯虎把扬霸天押回大牢,回到堂上。曾柏道:「没想到是白水仙指使。不过,白水仙意欲为何?是否还有幕后指使人?这些都是要进一步查清的。阿虎,你先回去,千万别轻举妄动,也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扬霸天说是白水仙指使他抢官银。」冯虎道:「是。」顿了一顿,道:「不知大人是否有李大哥的消息?」

曾柏道:「我已令黑白无常全力追查,你放心,三石机敏过人,一定会没事的,你先回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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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七回

冯虎离府,过了街口,看见一伙人,压山探海瞧着热闹。好奇心起,走向前来,分开众人,看个究竟。

只见一妇人,约三十多岁,穿着蓝布衫,头上扎白纸箍。那妇人含着眼泪,在那里跪着;地下铺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各位大好人,小妇人因丈夫身死,无钱买棺,尸骨暴露;婆婆重病,命在旦夕,恩求过往仁人君子,施舍一二。生者永感再生之德,亡者长念九泉之下。」

冯虎念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本侠肝义胆,仗义疏材,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取出一锭白金,交与妇人,道:「我有白金一锭,助你办事就是了。」妇人接过来道:「遇见这样的好人,我磕头吧!请问大爷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冯虎道:「些须几两银子,不必问了。我乃是无名氏。」说完离去。

走了几步,另一妇人见冯虎给了那妇人银子,只是微笑,脸上充满可惜、鄙夷之色,主动上前攀谈:「此人名唤阿味娘,为人奸诈多端,是个不良之辈。这位大爷,你不当给这妇人许多银子。她乃故意作生理的。前次有个人赠银与她,她丈夫出面,说调戏他女人了,逼索遮羞银一百两,方才完事。如今大爷给她银两,惟恐少时她丈夫又来要讹诈呢。」

冯虎闻听,虽不介意银子,心中却惆怅,暗想:「若依此人所说,天下还有人敢行善的么?阿味娘丈夫是谁,我才不怕。但如果夫妇用这种方法诈财,实在可恶。奇怪,在我地盘,竟然还有人敢诈骗?我一定要去会会他们。唔,对了,我虽不怕诈骗,善良村民可能轻易相信她,落入他们夫妇骗局;我虽然不在乎银子,但有些人的银子可是好辛苦攒的,一时悲悯施舍给这妇人,到头来却是被诈骗,情何以堪?这种人利用良民善心,最是可恶。也罢,我原是无事,何不到阿味娘住所走走?若真有此事,将这对恶夫妇处治一番,以戒其贪。」想罢,问明那阿味娘住所,迳自前去。

来到一院落,只见壁长青笞,满地杂草。冯虎心想:「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吧?」又想:「如果真住这儿,怎么生活?那就是的确需要帮助,不是来诈骗的。且进去瞧瞧再说,哼,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这是个四合院,东、西厢房各三间,东房里头灯火明亮,从外头借着灯光看得很清楚。冯虎往里走,直接进房。

只见一人坐于床边,正是冯虎刚刚给她银子的妇人阿味娘,床上一人,盖薄棉被,侧躺向壁,看不到脸,似是重病。

冯虎仔细环顾屋内,刚刚给的银子还放在床头呢。阿味娘对躺在床上的老妇道:「娘,老天终于开眼了,我今天遇到一个大爷,他给了我银子。」床上之人嗯的一声,并不答话。

阿味娘又道:「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人跟我说,他就是江南第一名补,不但义薄云天,急公好义,而且为人宽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佛弟子,平日里佛拜佛甚勤,是大大的善人。」

床上之人毫无反应,冯虎按捺不住,往前一步,道:「我是冯虎。这位大娘,身子可好?有找过大夫吗?」阿味娘见了冯虎忽然现身,也不惊讶,抽抽噎噎道:「大爷,行行好!你行行好!救救我娘!快救救我娘!」说着跪倒在地,向冯虎磕头。

冯虎连忙扶起,道:「有话慢慢说,要是银子不够,我这还有;如果需要大夫,我这就去找。」阿味娘收泪道:「大爷有所不知,我娘的病,经高人指点,乃是过去生中,无量劫以来,所作业障,因缘成熟,她现在注定要受此果报,虽至亲好友,亦不得代受。」冯虎道:「我了解,这说法我以前也曾听过。我们府里为死囚举行超渡法会,有位老和尚曾经说过,这些死囚都是过去业障很重的人,今生已矣,来世投好胎,当好人,做好事。」

阿巧娘边哭边点头,哭了一会儿,又道:「我也是高僧指点,他说,要化解我娘罪孽,不再受苦,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找一部佛经给她,这样就可以了。」冯虎道:「那容易。附近庙很多,看是要《观音经》、《华严经》、《金刚经》,或是《孔雀经》、《能仁经》、《般若经》,不然就是《涅槃经》、《圆觉经》、《法华经》,再来还有《遗伽经》、《遗教经》什么的,我去帮你拿一部来便是。」

「哗」的一声,床上老妇把棉被向冯虎罩来,冯虎万万想不到看似奄奄一息的老妇竟然身手如此俐落,完全来不急反应,虽然连退三步,但整个上半身还是被棉被罩住。紧接着后背一阵剧痛,想都不想就知道背部被人猛踢一脚。冯虎被踢得整个人往前连跨三步,急停收势,站住不动,前胸又被两掌狠狠打中,冯虎只觉天旋地转,后被脚踢,前遭掌打,整个人似乎要断成两截,伸手将棉被掀开,狠狠丢在地上。

他看了后面踢他的人,竟然是在街上提醒他阿味娘是诈骗惯犯的人。再看原先躺在床上的老妇,双掌齐出,偷袭成功,正喘着气。她黑似炭煤,满面麻子,颧骨横生,二牙露外,手持一柄大腰刀,恶狠狠瞪着冯虎。

三妇人以鼎足之势把冯虎围住,阿味娘道:「冯虎,大家都说你蠢笨,没想到你还有提防心。原来你也不是蠢到极点。这样吧,你把忘忧经乖乖交出来,我们饶你不死。」冯虎怒极反笑,道:「三个人一大把年纪,还念念不忘宝藏,可笑,真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阿味娘道:「你是要死得痛快些,还是想慢慢痛苦而死?」持刀丑妇不耐烦道:「跟他说那么多作啥?我先在他身上划上十八刀,他自然会招了。」冯虎在衙门见过太多让囚犯屈打成招的残酷手段,心想这三人外貌丑,内心一定更丑,而内心丑的,手段一定凶残。眉头一皱,暗暗叫苦。阿味娘见了冯虎表情,道:「你把忘忧经拿出来吧,反正你也用不到,何苦呢?」

冯虎道:「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杀了。我的鬼魂自然会带你们去找,你们放心,我在世的时候人很好,我死了以后,我的鬼魂也很好,所以,我的鬼魂会善待你们的。」原地坐下,双手抱膝。

阿味娘道:「我坦白告诉你,我们只对宝库里的一本书有兴趣。」冯虎心里笑骂:「你们会对书有兴趣,乌龟会爬树。」只听那丑妇道:「这本书记载了很多药方:惹意牵裙散、金屋得春丹、四时入门欢、龙雄蛇油、蛇阳通宝、窄阴方,我们只要这个,别的不要。」冯虎低头,又想:「白二妈说过了,这宝库有医药密笈。」于是道:「你们三人怎么还会需要这些东西?是要求白二妈赏一口饭吃吗?」他原是要羞辱三人想当妓女,趁三人大怒,心烦意乱,再藉机逃走。见三人脸上怒气渐升,更是得意,道:「你们拿了密笈,好好作妓女,说不定可以升到翠芳塘的一品姑娘,那秦款款,可就得退让了。」

那丑妇道:「你找死。」一刀挥下,冯虎冷笑一声,全不在乎,闭目就死。

只听「锵」一声,大刀似乎斩到什么,丑妇虎口差点握不住刀,冯虎睁开眼,见地上有一枚戒指。显然是有人用小戒指打歪了从头顶挥落的大刀,力道之强,投射之准,劲力之猛,思之令人可畏可怖。

门外一娇嫩嘹亮的声音道:「三个鬼女人,还不快滚,在这人丢人现眼?」一女孩闪身而入,三妇人脸露惧色。一齐望着冯虎,又望着女孩,心不甘情不愿离开。

冯虎站起来,看着眼前少女,身形娇小,弱不禁风,真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大手劲,用一枚戒指把大刀震掉。惊讶到极点,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敢问芳名?」

那女孩道:「我是秦款款。」

冯虎之前和多数人一样,只听过翠芳塘一品姑娘秦款款,至于此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很少人见过。这次见到本人,心想:「原来是你。」又想:「人这么小,怎么力气这么大?」再想:「该不会你也是有求于我,才救我的吧?」

秦款款道:「你没事吧?我告辞啦。」

冯虎更是惊讶:「她是翠芳塘一品姑娘,果然不同凡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忙道:「你要去哪?」秦款款道:「救我丈夫。」冯虎道:「你丈夫是谁?」心觉得很好笑:「你是妓女,结什么婚?白二妈会放你从良吗?又有哪个男人这么菩萨心肠,取你为妻,解救那些想花大钱找你的公子大爷、达官贵人?」

秦款款道:「我丈夫是扬霸天。」

冯虎道:「嘎?扬霸天?关在我们牢里的扬霸天?」秦款款道:「不,在翠芳塘卖春的扬霸天。你耍什么蠢,当然是在你们牢里的扬霸天。」冯虎搔搔头,摇头晃脑,难以置信,莫名其妙。

秦款款道:「我走啦。」冯虎见到她人小力大,极不可思议的身手,心想她这一去衙门,别造成我那些捕快兄弟的伤害;再说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白白送死,也于心不忍。于是道:「秦姑娘,请留步。大牢固若金汤,连苍蝇也飞不进去。扬霸天是重犯,不知有多少人严加看守,你别去白白送死。」秦款款心想:「此人虽心思单纯,但对人倒是极重恩义。」笑道:「多谢关心,若救不出我夫,和他一起死在牢里,也不枉夫妻一场。」顿了一顿,又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你的李大哥,告辞了!」说完快步离去。

冯虎一听到「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你的李大哥」更是心急,暗想:「她怎么知道大哥被抓走?唔,对了,各路江湖人马都来找我,她本领如此高强,自然是知道的。此人对丈夫情深意重,实在令人佩服。但是到牢里劫囚,这么大的事,我到底要不要去禀告曾大人?她于我有恩,对自己丈夫有情有义,我又何必坏了她的好事?更何况,大牢不是她说进去就可以进去的。」

冯虎心乱如麻,李三石被抓走,虽然曾柏承诺一定会找回,但知府事务千头万绪,退避三舍武功高强,曾柏何时出手营救李三石,来不来得及救,都是问号。又想:「那秦款款也真够奇怪了,怎么故意来告诉我她要去牢里救人?是什么使她如此有把握,有恃无恐?」他愈想愈烦,整一整巾,抖一抖袖,缓步而行。一路上想起:「大哥带着我办案,立了多少功劳,不想竟被恶霸抓走,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凉凉。」不由凄惨落泪。正在哭泣,猛然想起李三石机敏过人,焉有就这样糊里糊涂死呢?想至此,又不禁大乐起来。走着走着,又转想道:「不好,不好!俗语说得好:『骑术精良总摔马,善泳淹死亦多见。』大哥虽艺高人胆大,但阳沟里会翻船,也是有的。可怜一世英名,不得长命百岁。」想至此,不由地又痛哭起来。哭了多时,忽又想起那「忘忧经」来:「我手中握有的,到底是什么宝物?怎么江湖各路人马都来找我?那个江如是为了讨好我,弄了那么多丹药;那个吴我闻是江湖杂技高手,来逗我乐,可见大家为了这个宝,也不会伤害大哥。若果如此,还有相逢之日。」想至此,不禁又狂笑起来。他哭一阵,笑一阵,哭一阵,笑一阵,旁人看着,皆以为他有疯魔之症,远远地躲开,谁敢招惹于他。

冯虎回到家,一踏进大厅,一娇小人影站着,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冯虎今晚连续惊讶,以为没有什么事可以再让她惊讶,但还是大吃一惊。

秦款款道:「你大哥没事的。」

冯虎睁大眼睛,看着秦款款,在他心中,似乎寄望秦款款能救李三石的信心还大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可以跟我说吗?」语气甚是谦和。

秦款款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如果你救我的扬霸天,我保证把你的李三石带回来,如何?」

冯虎心念一动:「曾大人一直说他在找大哥,但这么久都没下落。又说事情严重复杂,叫我不要轻举妄动;还说已经派黑白无常去找大哥,那黑白无常如果真有本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不定秦姑娘还真有本事,把大哥平安救回。」于是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救扬霸天?放走重犯,我脑袋不保。」

秦款款道:「当然不是要你大摇大摆走进牢里,把人放出来。」冯虎道:「这个自然,我没有牢房大门的钥匙。」秦款款心道:「这人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笑道:「你只要带酒进大牢,请看门的喝酒,我会给你蒙汗药,他们昏倒,我救人。」顿了一顿,又道:「保证不伤害无辜。」

冯虎道:「那不成,狱卒醒来,就知道酒是我带去,还是会找我头上。」秦款款道:「所以你就跟大家一起昏倒,跟大家一起醒来,这样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就算有人起疑,你就死也不承认,他们能把你怎样?你们天天审那么多犯人,只要犯人死不承认,你能奈他何?」看冯虎表情,有点动摇,又道:「你想想,曾柏为何迟迟不去找李三石?」这点其实打中冯虎心底,他虽单纯,但也开始怀疑,只是总是想不明白。

秦款款道:「你听了我的话,保证救出李三石。」冯虎一听到「保证救出李三石」甚么也不管,道:「好,蒙汗药我这边就有。」秦款款摇摇头道:「你的是第三等的蒙汗药。第三等是最下的蒙汗药,既有色也有味。第二等是有味无色,或有色无味。第一等是无色无味,清亮透明,这是最好的蒙汗药,叫无迹散。」冯虎一听,双眼发亮,自己虽久历江湖,经验阅历还差得远哪!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秦款款这个人物,自幼在江湖闯荡,后来又进了妓院,那些大道边儿、小道沿儿、蹲包头、放响箭、红胡子、蓝靛脸、花布手巾缠头、坟前装神、坟后装鬼、打网棍套白狼、偷鸡摸狗拔烟袋、隔着窗户拉被窝、白天放火、夜晚杀人、穷凶极恶的勾当,没有她不知道的。

冯虎道:「你给我说说计画,我听听看,可不可行我再告诉你。」秦款款从怀里拿出小壶酒,交给冯虎。冯虎在灯下一看,见此壶比平常酒壶略粗些,底儿上却有两个窟窿。打开盖,里面却有一层隔膜,把小壶隔一半。看了半天,却不明白。

秦款款道:「你瞧不明白,我告诉你吧。此壶名叫转心壶,若要灌人喝酒而自己不醉,用这个就对了。我试给你看。」顺手拿起桌上才喝的茶,揭开盖,灌入左边。又叫冯虎舀了半碗烈酒,顺着右边灌入,将盖盖好,递与冯虎,叫他斟。冯虎接过,斟了半天也斟不出来。秦款款哈哈大笑道:「嘿嘿,知道厉害了吧。来,我斟给你看。」

冯虎递过壶去,秦款款接过,神秘一笑,道:「我先斟一杯茶 。」将壶一低,果然斟出水来。又道:「我再来一杯酒。」将壶一低,果然斟出酒来。冯虎看了纳闷,道:「这是什么缘故?」

秦款款笑道:「你右手拿壶把,左手托住壶底:要斟左边,你将右边窟窿堵住;要斟右边,将左边窟窿堵住,再没有斟不出来的。千万要记明白。你可知道了?」冯虎道:「话虽如此,这壶嘴过了酒,再倒茶,茶不会有酒味吗?」秦款款不禁佩服逢虎的细心,道:「你仔细看,这壶嘴里面也是有隔膜的,不过一般人斟酒只会注意杯子斟多满,谁会去看壶嘴;再说,一群人开怀畅饮,没人会去注意这细节。不然,人家如何不怀疑呢?一个壶里吃酒还有两样么?哪里知道真是两样呢!这也是能人巧制,想出这绝妙法子来。你千万记了左右窟窿,哪边是酒,哪边是加了蒙汗药的。千万别斟错了,那可不是玩的!」

冯虎点头,收下酒壶。秦款款道:「事成之后,少不了你好处。」冯虎道:「我不要好处,只希望大哥平安回来。」秦款款心道:「这人蠢归蠢,倒也忠心,够义气。」道:「这个自然,我保证便是。」说完快步离去。

冯虎看着秦款款曼妙背影,怔怔发楞。

到了三更,冯虎还是睡不着,烦恼极了,不由得想道 :「这事不好办,不免我占算占算 。」他脱下一只鞋来,望空祝念道:「过往神鬼仙魔、皇天后土,明示我这一去知府大牢,到底该是不该,求神圣指示。我这只鞋扔在空中,鞋底要朝上,我就照秦姑娘所说,把狱卒迷昏,让扬霸天脱逃;我这鞋底要朝下,就跟秦姑娘说,狱卒看管扬霸天,密不通风,滴水不露,难以下手。我这是朝天问卦。」说着,他扔起一只鞋来。那鞋落在地下,偏巧被一只肥老鼠一撞,鞋的侧边着地,在地上立得稳稳的。冯虎叹了口气,就此昏沉睡去。

次日冯虎进府,曾柏立即召他前去,道:「阿虎,我想了一整晚,白水仙没有理由来抢官银,我怀疑并不单纯,扬霸天背后另有指使人。」冯虎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职佩服。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让这厮招认?」曾柏道:「我假意放他出去,再暗中派人跟着他。」

冯虎心中暗喜:「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本来答应秦款款要帮她就扬霸天,现在她还以为我照计画实行,而我又不会伤到看守犯人的狱卒,自己也不用喝那蒙汗药。」故意愁眉苦脸道:「只是大人失了重囚,这只怕不太好看,也会有责任要扛。」

曾柏轻拍冯虎的肩,柔声道:「阿虎,你真细心,在我心中,宝藏固然重要,但是,三石何时能复职,那是最重要的,眼下当务之急,当然就是先把他救回来!」

冯虎热血沸腾,心中激动,差点就要说出「我有大哥的忘忧经」,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听曾柏又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让任何差役、捕快、狱卒受伤,要演就要演像一点,弄得好像扬霸天越狱一样。」冯虎眉飞色舞,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曾柏道:「你好像很开心?」冯虎轻轻咳嗽两声,正色道:「此事还需慎重,请大人吩咐。」

曾柏道:「我有更重要的事,等到我们讨论完,扬霸天已经出去啦。你跟我来。」冯虎道:「是!」跟着曾柏来到内堂。

只见黑白无常已在,见曾柏道来,立即站起问安,甚是恭谨。曾柏手一挥,示意大家坐下,随即道:「三石被退避三舍抓走,他们总部在四寿山,名叫梦香堡。白无常,你把探查到的情形说一下。」

白无常道:「是。梦香堡的大门,依八卦建造,非常人所能开启。比如今日乃戊午日,左转走『金』字长廊,便到了天字房外。若往右走错了,门户皆自动闭上,是再出不去的。」

冯虎心想:「找个懂八卦的人带路,应该也没那么难。」白无常续道:「进了大门,到了左边大柱底下,有三块石片,伸手将右边石片拉下来以后,暗门就开了,但进入可要小心,有只大熊……当然是假熊,眼睛跟玻璃球一样,皮毛茸茸,几可乱真。到了这儿,上了台阶,如果踏到第二块方砖,大熊就张嘴,『叭叭叭』打出三支毒箭,见血封喉,任你反应再快、武功再高,就算是天罗神仙也逃不出去。」

曾柏皱眉道:「那么,你看这个埋伏怎么破呢?」

白无常向黑无常道:「你当大熊。」尚未等黑无常回答,举起柳叶霹雳刀,往下矮身,脚尖点地,轻身提气,咻的一声!这功夫叫「冲天炮纵」,跟一枝冲天炮一样,直线向上,从大熊身前飞过,再来个「雁行折翼」,名虽不雅,实为取巧之力,落在大熊背骨轴上。左手一刀,趴喳一下,把大熊左腿砍下,腿断躯倒,机关即破。

冯虎道:「这设计好精巧!」白无常把刀收好,道:「还有更精巧的。梦香堡内大牌楼的椽子头,全都是毒药弩。如果你从牌楼底下一过,这毒药弩就万箭齐发,跟下雨的一样,你躲不开。而且这毒箭十分厉害,剐上一点,蹭上一点,只要肉皮一见血,毒气就进去!我生平所见最厉害机关,都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曾柏心知肚明:「机关愈厉害,表示里面宝物愈珍贵。」冯虎以为曾柏想的是李三石,忧心道:「他们用这么厉害的设计关住大哥,如何破解?」白无常道:「至大牌楼底边,往正中一站,拿起刀来,顺底下一拧,拧下一个八卦盖,手伸进去,里头有机关。就听这牌楼里头『咕碌咕碌』响,一会儿工夫,把手缩回来,把盖儿盖上。行了!这个牌楼没问题了。」曾柏笑道:「好,有你的!」

白无常道:「多谢大人夸奖。黑无常,你接着说吧。」

黑无常道:「牌楼过去,上楼梯。这楼梯有十八阶,梯上头有三十六把骷颅刀。随便拿一根棍子,轻轻点一下楼梯,『叭』一响,第二层阶梯就射出一把刀,横砍把人两条腿削平。偶数层阶梯射出来是刀子;奇数层阶梯有熏香烟喷出,把大家熏倒。」

曾柏道:「破解之法?」

黑无常道:「就在雕花扶手的柱头上,有个梨形的帽子,上尖下圆,这是螺丝口。拧开,里头露出铜拐子来,拧了三十六下,每一阶梯的暗刀和熏香机关,才算被关上了,全都不动。」

曾柏赞道:「你这人倒也细心。」

黑无常受赞,心中一喜,道:「大人过誉,愧不敢当。」顿了一顿,似乎是在回想细节,又续道:「上了楼,便是李捕头被囚所在。有八个武夫看守,分在两旁,和衣而睡。门外又有四个护卫,带刀而立。」

曾柏听完,默然无语,冯虎和黑白无常皆不敢中断他思考,也也一片寂然。曾柏把情况仔细想了一遍,良久之后,方道:「行了,黑白无常,辛苦了。你们休息吧,听我下一个命令。」两人躬身告退。

冯虎望着曾柏,又是一段好长的沉默。

曾柏道:「那季书文一定是从宝库中得知建造梦香堡的方法,才会盖得如此精巧,机关重重。阿虎,你想想,盖这么精巧,要花多少钱?也是因为宝库。现在三石被退避三舍抓走,关在梦香堡,刚刚那黑白无常就说了,梦香堡三步一机关,五步一守卫,凭本府之力,是不可能把三石救出来的。救人兼找宝,也不能大张旗鼓,太过招摇;只有结合一些奇人异士,联合营救,才是低调。」

冯虎一听,皱眉不语,他当然知道曾柏所谓的「奇人异士」是指哪些人。

曾柏道:「阿虎,我常跟你说,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有些人并没有犯下
什么伤天害理,做出罪大恶极的事。只要可以利用,为何不加以利用?」

冯虎缓缓点头,虽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忽然恍然大悟,脑中浮现几个人影,觉得有趣,兴致勃勃道:「那我们怎么进行?」

曾柏笑道:「救人刻不容缓,寻宝时时刻刻。」冯虎道:「是约在哪见面?」心想:「要罪犯帮忙,已是异想天开,该不会约在本府,那就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只听曾柏轻描淡写道:「就约在翠芳塘,而且由白水仙主持。」

待续……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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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八回

三天后的晚上,冯虎和曾柏来到翠方塘后花园。

冯虎看过去,坐着莫可宁,江如是,吴我闻,先骗后攻击的三丑妇,黑无常、白无常。中间是白水仙,面色凝重,但极有威势。冯虎一见,也不禁为她的气势所震慑。

白水仙道:「莫可宁,你再把季书礼捡到宝的情形说一下。」冯虎暗暗纳罕:「怎么白二妈用命令的口吻?而莫可宁好歹也是号人物,就这样乖乖听令于白二妈?」看到莫可宁态度恭谨,全不似矫揉造作,更是讶异。

只听莫可宁道:「三宝太监下西洋,最后一次在宣宗万岁爷宣德五年,快要到广东时,忽然一阵暴风雨,一艘宝船的宝物全落了海;但由于宝物是装在木箱里,所以大多完好如初;只是漂到岸边后,被季书礼捡去了大半。」

冯虎心想:「怎么就只有季书礼捡到,难不成别人不会捡吗?」白水仙看了冯虎一眼,轻轻一笑,道:「即便是捡了几箱,也不得了,是吧?」

莫可宁道:「正是。那一箱箱宝贝,随便捡一箱,就吃喝不尽,更何况好几箱!」冯虎又想:「原来如此。」

江如是忽道:「我话先说在前头,白二妈,我只要《三心秘旨》这部书,其余不要。反正宝库那么多东西,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只要我的书。」他言谈之间紧扣「我的」,好像宝物已经归他。

冯虎心想:「此人专精于炼丹之术,要炼丹密笈,也很正常。当日三石大哥要恶整尤望财,也是用炼丹奇术,看来这门道的确有吸引人之处。」

吴我闻道:「白二妈,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只要『天竺三宝』,其余不要。反正宝库那么多东西,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只要我的天竺三宝。」他言谈之间紧扣「我的」,好像宝物已经归他。

白水仙道:「何谓天竺三宝?」江如是眉飞色舞,喜道:「第一是百喜图。那炉中有一百个喜字,炉内有十二个孔,按定时辰放出烟来。第二是海镜,似蚌蛤之形,其亮光可射日,故得此名。第三,白鹤香,其香烧在炉中,香烟结成一对一对的白鹤冲天,故名曰鹤香。」

众人闻言,啧啧称奇。冯虎心想:「此人特好江湖奇技,难怪会想要这些奇宝。」白水仙道:「两位别急,季书礼拿了好几箱宝物,其中一箱,一定有什么武功密笈,他随便拿一本,训练出来的三弟子,那退避三舍的功夫,我想是不用我多说的。其余还有不知多厉害的武功密笈,训练了多少高手徒弟,这些都不在话下。」

黑白无常大点其头,白水仙微微一笑,又道:「他想必取得了什么古怪的建筑书,造了一座梦香堡,外人很难进入。据说这梦香堡机关重重,设计精巧,无人能出其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一物克一物,一关破一关,再怎么坚固的铜墙铁壁,也会有破绽,曾大人,你说是不是?」

曾柏一怔,见白水仙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点名自己,随即想:「白水仙这话明明是暗讽我大牢一点也不牢,让扬霸天脱逃。哼,妇人之见,愚蠢迂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早已派人暗中跟着扬霸天,要把劫官银的幕后指使者揪出,这步高招,岂是一般人所想得到?你白水仙被扬霸天诬陷,说是你指使抢官银,一脚踏入棺材,却不自知,还敢于此讽刺我大牢一点也不牢?好,眼下我还需要你协助,拿回三国诸葛孔明的兵书,还是暂时不跟你破脸,等我拿到兵书,有你瞧的。」心下暗喜自己故意让扬霸天逃出大牢,再暗中派人一路跟随,说不定已经跟回扬霸天巢穴。一想到自己破了劫官银大案,又取回最珍贵的三国诸葛孔明的兵书,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不禁喜上眉梢。但故作镇定,严肃道:「这次攻入季书礼的梦香堡,有白二妈当总指挥,自然是水到渠成。」

白水仙不领情,冷冷道:「莫可宁,你再说说季书礼的生活。」

莫可宁又道:「他有个习惯,吃完饭就困,非睡一觉不可。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季书礼得到宝,他这个人有了钱之后,就爱附庸风雅,找了他哥哥季书文来家里教书法,季书文无意间知道了宝藏的秘密,对于自己哥哥连自家人也隐瞒,很是愤怒。但他心机也够深重的,不动声色,照常教书法;没想到,纸包不住火,这大秘密终于还是流传到江湖了。」

冯虎心想:「原来季书文的大秘密就是只这个宝藏,而曾大人似乎早已知道,但怎么连我也瞒住?看来我也学季书文,不动声色,也不兴师问罪。」

只听莫可宁续道:「季书礼得了宝藏,盖了座大宅,就是梦香堡。他再怎么蠢,也不会把宝藏放在家里。我推测,他应该是藏在一个极为隐密的地方。各位想想,他的住家梦香堡不过是自己住,就造得美轮美奂,那藏宝地,不知有多复杂,多凶险。不过,我们进了季书礼的梦香堡,他的宝藏藏在哪里,或许还有些线索,否则如果是在外面瞎猜瞎闯,永远得不到宝贝。」冯虎又想:「看来季书文必定知道藏宝地,所以丢了性命。那天曾大人带三石大哥和我进到密室,那墙上明明是地图,又不是地图,好像少了地名,总之是个谜,现在进入季书礼的梦香堡,谜团就可以解开了。」

曾柏道:「阿虎,你先学个口令,这样方便进入。这是梦香堡的规矩,极少人知道,这口令其实是绕口令。你对着看门守卫说,守卫就会让你进入。」冯虎道:「是。」心想:「这真是突发奇想,妙中有妙。」曾柏道:「你先跟守卫说:屋檐挂刀,刀倒吊着。」

冯虎道:「这太容易了。屋檐挂刀,嗯,大人,没事把刀挂屋檐做啥?又不是晒萝卜?」曾柏道:「你管那么多作啥?照念就是。」冯虎道:「是。不过,这句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像绕口令。」曾柏道:「容易?那你念啊!」冯虎道:「屋檐挂刀,嗯,屋檐怪刀,」曾柏道:「屋檐怎么会怪刀?」众人都笑了出来,冯虎道:「屋檐挂刀,嗯,刀掉下了。」

众人又大笑,曾柏道:「屋檐挂刀,刀倒吊着。」冯虎又念了几次,终于念对了。曾柏道:「正是。接下来你就说: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还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冯虎又念了几次,曾柏确认无误,点头道:「你跟三娘教子进去,机灵点。」

冯虎吃过三娘教子的亏,面有难色,白水仙知道冯虎一心想救李三石,道:「阿虎,做人嘛,心胸放宽大些,你不是一直很想救你的李大哥吗?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手指着愁眉苦脸丑妇道:「这是阿味娘,」又指着满面麻子的丑妇道:「这是阿提娘,」最后指着面黄枯瘦的妇女道:「这是阿狐娘。」

冯虎不答,心想:「阿味娘愁眉苦脸,就是蹲在地上装可怜的,阿提娘是躺床上装病人的,阿狐娘是装好心提醒我阿味娘在骗我那位。哼,阿狐娘知道我疾恶如仇,故意说阿味娘是来诈骗,我定会跟去看个究竟,结果我果然去了。这说明什么?三娘教子很会诈骗?三人联手,诈骗必成?错了,这说明我冯虎的确是疾恶如仇的正义之士。」

曾柏道:「阿虎,这事过了之后,你会升官,作捕头领班,我会帮你在万岁爷之前美言几句。」白水仙不禁佩服曾柏的机智,这样笼络人心,只怕是多年官场老手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果然听冯虎笑道:「我当然全力配合。带三娘教子进入之后呢?」

白水仙道:「我们这次各司其职,各取所需。我相信,要毁掉一个人,要先知道他的爱好。季书礼喜欢算命,也喜欢延年益寿的法术,所以我们有江如是,他的各种仙丹可以让季书礼大悦,减低戒心;季书礼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所以一定会很喜欢吴我闻的江湖杂技表演。」

冯虎心想:「此言不虚,连我都喜欢。看来白二妈策划此事已久,真是耐心又有手段。」

只听白水仙道:「季书礼的小妾,最爱留指甲,护养了十多年,两手爪长约二尺余,并可弯曲,折成数寸。三娘说说看,你们怎么讨好季书礼小妾,教她保养手。趁这里人多,当作练习。别到时漏馅,前功尽弃。」

冯虎又想:「这阿巧娘装可怜,连我都骗过了,是个说谎高手。还需演练?」

阿巧娘道:「护养指甲的方法,有四种:第一,常年弯屈手指,不使手指伸直,并以银制的指甲套加以保护,而这银甲又必须比指甲长一寸,每年一换。第二,盥洗时,用毛巾沾肥皂沫,频频擦拭指甲,使它明亮如通犀。第三,到了夏天,应将银制的指甲套脱去,免得指肉腐斓;冬日,把指甲浸在油中,使它不至失温,被寒风吹折而断落。第四,卸指甲套时,指甲要伸直;护理指甲时,应该弯曲。第五,指甲不可用来挖耳及搔痒,倘若不小心损坏,指甲边露出白痕,要立即修剪,不能可惜。如果气候干燥,指甲的边缘卷曲起来,要将指甲浸在温水中。」

众人只觉不可思议,闻所未闻,新奇有趣。

阿狐娘接着说道:「我们还要进一步告诉季书礼的爱妾,指甲畜养得好,会有不少奇特效应:第一,留指甲可消弭心中的暴戾之气。因为凡事若以护借指甲为重时,就会心平气和,不会出现暴躁的性子。第二,留指甲可预知天气变化。倘若即将下雨,指甲会浮现黄白颜色;即将放晴,指甲颜色变白;天气变冷,指甲变干燥。第三,留指甲可以验病。人即将生病时,指甲颜色会渐渐干枯;生病时,指甲根部洁白,毫无血色;病将痊愈,指甲根部呈现淡粉色;健康无病时,指甲颜色莹润;病好后,指甲根部会有一节颜色不同,如果大病,此节明显;若是小病,此节不明显。第四,留指甲可占祸福。指甲偶然折断,即表祸征,例如某年武则天指甲折断,她的爱宠一个月后就死了;又有一次,武则天中指指甲折断,不久宫中发生大火。」

白水仙似乎很满意,微笑道:「可见这纤纤十指的奥妙,尽在这十指中,令人不得不信。」

曾柏道:「这次也不全是为了大宝库。我的得力助手李三石被季书礼派出的退避三舍掳走,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早日救出,并帮他复职。黑白无常,你们再把这次解救李三石最困难的部分,详细说明一下。」

黑无常道:「是。季书礼命人做了一辆小铁车,是个自行的车子,专给巡逻的侍卫。侍卫坐于上,车两边有两个铁拐子,当中有一个铜别子,别着一个轮子,把这别子往外一抽,轮子就会自转,这车子就走起来了。一扳左,它就往里拐;要往外,就扳右。车虽自动,全凭人操作。」冯虎心想:「这种精妙工艺,应该也是从大宝库里面得到的。」

曾柏道:「很好,你搞定车子后,就给白无常打个讯号。」

白无常道:「看守李捕头的有四人,每人都带刀。东南西北占着四面。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冲东,枕着头朝北的脚;一个头冲南,脑袋枕着头朝东的脚;一个头朝西,枕着冲南的脚;头冲北的,又枕着头冲西的脚。这叫罗圈睡,好处是四人中若有睡着的,旁人把脚往上一抬,那个人也就醒了。贼要来了,一人警觉,其他三人立刻知晓。」

曾柏听了也不禁佩服,暗道:「此计甚妙!这一定是宝库里的兵法奇书,否则季书礼去哪学来这方法?」想到兵书,就想到自己可以因献上此宝而升官,恨不得插翅飞到宝库里。缓缓说道:「有了攻堡的人,也有了保护攻堡的人,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季书礼用宝库的密笈,不知训练了多少怪人高手。」

白水仙道:「在我看来,他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没什么好怕的。他的手下绝不是个个都像退避三舍那样忠心耿耿,武功高强;我已安排好一切,你就别烦恼了。」

曾柏道:「我担心会有打斗,这恐怕是免不了。如何如何救三石,又不使他受伤?白二妈,这方面,你应该也有所准备吧?总不能只要宝藏不要命,你说是吗?」

白水仙道:「山上长的草,有一种细叶红花的,别名乌龙刺,黑白无常,你们去多采些下来,预先煎成浓汁;再掺入清水,最后将石灰加入,其水立变血色,毒极非常。若是冷的,其性还缓;若烧滚了,着在身上,比刀箭还要厉害。只是一件:那些运毒的壮丁,皆要预备皮套,将头面遮蔽,两目之上,嵌二块玻璃,二手亦用皮套,恐有药水误溅自己。」黑白无常应命。

冯虎愈听愈奇:「黑白无常是曾大人左右手,怎么白二妈号令二人,就像号令自家人?」只听白水仙问:「冯虎,你怎么样?」冯虎道:「也不是我说句大话,十八般兵器,你老人家提什么吧。」白水仙道:「准是样样精通?」冯虎道:「样样稀松。」众人大笑,曾柏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各取所需。集众人之力,攻入梦香堡。我现在简单说一次:季书礼的原配身子不适,莫可宁之前给她看过病,取得信任,我们才有这次机会。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我们别搞砸了。莫可宁看病时,三娘可以教他的小妾保养手;同时,吴我闻的江湖技艺可以逗季书礼小孩开心,转移注意力;黑白无常绊住退避三舍三人,冯虎救出李三石。只要我们攻入梦香堡,不怕季书礼不就范,他有妻有妾,有小孩,又有钱,这种人弱点最多。但是,梦香堡外人不易进入,也不知有什么牛头马面,但即便是龙潭虎穴,为了宝库,为了各位想要的东西,这一趟,嘿嘿,可真值得得一闯。」

众人有的面露微笑,心痒难搔;有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有的面不改色,冷静如常。曾柏道:「各位,请各位回去,养精蓄锐,三天之后,在此相会。」顿了一顿,又道:「阿虎,你这次任务重大,先跟我回府,我还有几句交代。」冯虎道:「是。」跟着曾柏离开翠芳塘。

回到府中,曾柏为冯虎倒酒,冯虎本是粗人,也不客气,接过便喝,问道:「这次机缘难得,就是不知莫可宁当初如何取得季书礼信任?」

曾柏干了一杯,道:「对季书礼这种人来说,相信别人,比藏好宝库还难。」


冯虎又喝了一杯,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震强烈的呕吐感,却吐不出东西,知道是被下了毒,「砰滂」一声巨响,重摔在地。

曾柏冷眼望着倒在地上的冯虎,嘴角缓缓上扬,满意一笑,良久之后,方过去搜身。搜遍全身,在内襟暗袋里,搜出一个小布袋。不禁哈哈大笑,道:「如果你早点乖乖拿出来,不用受这些苦了。」

忽然从内堂走出一娇小玲珑身影少女,喜道:「你拿到忘忧经了?」曾柏道:「款款,快来让我亲亲!」

那少女正是秦款款。

曾柏把忘忧经往秦款款怀里一丢,随即抱起秦款款,亲吻脸颊,秦款款娇嗔无限,故意把头左传右旋,躲开曾柏亲吻。曾柏更是情欲大升,抱紧秦款款,原地转圈,飞舞作乐,乐不可支。

秦款款笑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得先好好看看这忘忧经是真是假。」曾柏轻轻放下秦款款,又在她脸颊、脖子上亲了好几下,道:「当然是真,就从阿虎身上搜出来的。错不了,绝对错不了。」秦款款仔细端凝,确认无误,道:「那季书礼得了宝物,发了大财,终究还是给他哥哥季书文知道了。季书文来翠芳塘,三杯绍兴酒下肚,无意间说出这个大秘密。」

曾柏道:「我的小心肝,多亏你告诉我,不然我真的一辈子当一个小小的知府。这回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秦款款道:「当日你暗中派了黑白无常去季书文家里,没想到好死不死,扬霸天刚好奉尤望财之命,去杀季书文,现在可好,季书文和尤望财都已经死了,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得到你的宝。」曾柏道:「你就是我的宝啊。有了你,何必要什么宝物呢!」又亲了秦款款好几下。

秦款款娇嗔道:「你们男人,就是会哄女人开心,只要一张嘴,天下无难事。」曾柏道:「我们拿了宝,开开心心过日子,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你我二人。」秦款款脸色转严肃,摇头道:「别急,现在能不能拿到宝,可难说得紧。首先,攻入季书礼的梦香堡,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曾柏缓缓点头,道:「我必须救出李三石,做个样子。要不是为了宝物,谁管他李三石,李四石?」秦款款道:「我还以为你是看在他平时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要尽力救他呢。」曾伯笑道:「他尽力,嘿嘿,他是尽力,他私下收受翠芳塘和其他商号的钱,也很尽力啊,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破罢了。再说,他身为捕头,尽力是应该的。那是他职责所在,天经地义,如果每个尽责的下属我都要报恩,那我干脆抱女人。哈哈!哈哈!」

秦款款道:「那好,你先带队攻入梦香堡,把藏宝的大秘密弄到手,我在老地方等你。」

曾柏直接拿起酒壶,送至嘴边,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上几口。放下茶壶,偶尔抬头一看,只见月光斜照,照着那株虬藤深青色的叶上,似有万点金光一般,不觉心下一喜,想起一桩事情,用手指向虬藤,道:「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从前有个游方和尚,曾经对我说过:月华如洗之时,此藤如果成形,我必大富大贵。你瞧!此刻这藤,被风吹得犹同一条真龙一般,张牙舞爪,立刻就要飞上天去的样儿,难道和尚的说话,真会应在我们身上不成。」

秦款款伸出食指,轻轻压住曾柏嘴唇,在他耳边吹口气,道:「嘘,你想不想看比月光更白的东西?」

三日后,曾柏与「三娘教子」、黑白无常、江如是、吴我闻、莫可宁会合,前往梦香堡。众人不见冯虎,也不以为意,反正人人心中各自盘算,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奇宝,管他什么冯虎、冯豹,还是冯马、冯狮?再说,冯虎这么蠢,说不定只是坏事,不来还比较好。

一行人往西走,走了两天,但见山连山,岭环岭,山岭环抱,绵亘不绝。各种桑、柳、榆、槐、松树林,漫生于山坡之上,怪石嶙峋,好不险恶。西山口,坐东朝西,大片的树林里有暗哨。猛然间,传来风吹皂旗声,就在山口里头,有一杆大旗杆。上面有一面皂绸旗,上头有字:梦香堡。

曾柏来到门口,说了口令,守卫让一行人进入。随即有名家丁引路,进了院子,全是山石头缝儿里长出来的竹子,编成墙的样子,上有古轮钱的花样。三间南房屋里,有名人的字画,桌椅条凳;还有一小饭桌,上有茶壶、茶盏、果盒儿、点心,无一不备办齐备。

一名家丁道:「请各位稍坐,我家主人马上出来。」随即退下。

曾柏向黑白无常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把握机会,立刻出手,救出李三石。黑白无常一点头,马上离座,往后山去。

来到后山坡道,见一上锁栅门。黑无常抽出大环刀,砍落锁头,开了栅栏门。白无常直奔城墙,取出飞抓百练索,扣在城墙砖缝之内,揪着绒绳,打了千斤坠,试结实了,先教黑无常下去。黑无常慢慢松绳,松来松去,脚踏实地。白无常把绒绳一绷,绷足了往上一抖,自来的抓头儿就离了砖缝,拉将下来,裹好收在囊中。

二人来到李三石被关的房间,对望一眼,均想:「就是这儿,错不了的!」猛一看,无人看守,门外正中有个三尺大铁环,环上各有十二个固定小铁环儿,每个小铁环上面拴着小拇指粗细的铁炼。铁炼的末端是一斤重的一把尖刀,刀尖冲里,刀刃冲下,锋利无比。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知道这刀阵端的是厉害,绝无法硬闯。黑无常心想:「莫非走漏消息,李捕头被换了地方?这刀阵应该今早才布置的。」对白无常伸手一指东方,意思是自己要绕到房间后面,从后方攻入。白无常一点头,也往西边而去。两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可能从这里攻进去。」

黑无常一个箭步,不料左脚刚一点地,坏了!感觉自己往下一沉,好个黑无常,猛然提气,不料愈用力身子落愈快,咚咙一响,撒手扔刀,坠落大坑。原来这是梦香堡存粮的地方,白天黑夜,专人看守。头目叫孟速火,有个外号叫「赛兔虎」。原来「兔虎」是一种鸟,专门捉兔子,意思是他灵活超快。孟速火这人绝顶精明,今夜他把所有守卫埋伏在此,果不出所料,正在屋里坐着,突然间墙上走线铃响了,转牌儿「叭哒」从匣里头掉下来。他心下一喜,高声叫道:「西二仓房里拿住山贼了。诸位,我要立功啦!」守卫们全都站起来,拿杠子的拿杠子,拿钩子的拿钩子,掌灯的掌灯,拿绳子的拿绳子,兵器刀刃也都拿上。十多人急奔而来,孟速火喝道:「翻板子,点灯,拿钩杆子来!」亲自从陷阱口往下送。黑无常借着灯光一瞧,见钩杆子到了,怕它钩到肉上,伸手就把钩杆子攥住。孟速火「啪」一抖腕子,就把黑无常给抖出来了,众人将黑无常捆好后,孟速火拿起灯来,看了看黑无常:「大胆恶贼,夜闯梦香堡谷仓,有何企图?先给我报上名来。」黑无常暗暗心惊:「怎么?这里是仓房?不是关李捕头的地方?」头一抬,傲然哼声,不理不睬。「砰!」一声巨响,黑无常只觉得后脑一震剧痛,随即昏了过去。

白无常走西路,破窗而入,见一人背对窗户,坐于椅上。心中一喜,过去一看:竟是假人。他知中计,怒将假人摔地,转身就跑。哪知这一步踏着锁簧,登翻木板,落将下去。只听一阵锣声乱响,外面众人嚷道:「得咧!得咧!」原来木板之下,半空悬着一个皮兜子,四面活套,只要掉在里面往下一沉,四面网套往下一拢,再不能扎挣。随即有三位庄丁将绒绳系下,先把白无常缴了兵刃,然后五花大绑。捆缚之时,说了无数刻薄挖苦话,白无常到了此时,只好置若罔闻,冷笑一声,不发一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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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九回

隔日中午,知府大堂。

且说当日冯虎被曾柏以蒙汗药迷昏,并偷走忘忧经。不知多久,昏昏沉沉中,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拍他肩膀,叫道:「阿虎!阿虎!」冯虎慢慢张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

李三石!

冯虎有气无力,还是喜道:「大哥……你被他们救出来啦?很……很好。」李三石道:「我被救出?我被谁救出?」冯虎道:「你不是被退避三舍抓走,关在季书礼的梦香堡?」

李三石愈听愈奇,道:「我是被抓走没错,但谁说我被关起来?」冯虎也是一头雾水,道:「曾大人、黑白无常、江如是、吴我闻、三娘教子还有莫可宁,他们全都去梦香堡救你。我一睁眼看到你,以为你被他们救出来了。」李三石道:「根本没人关我啊。」

* * *


话说那天李三石被退避三舍劫走,迷迷糊糊,浑不知自己被带往何处。醒来之后,只觉自己在一房中,二名妙龄女子进来,又有四名ㄚ鬟随侍在旁,李三石见女子待自己如此隆重,心里颇觉局促不安。一女子道:「先为你洗尘。」酒过二巡,饭也上来了。吃喝完后,又让他沐浴。浴毕有仆人捧上华丽的礼服,李三石要求穿自己原先的衣服,回答说:「已经交给小婢老媪去洗了。」又问这里是哪里?对方笑而下答。一会儿只听见厅堂外鼓乐齐鸣,箫管悠扬。三人走进,正是挟持他来此的退避三舍。
舍一道:「李捕头,我家主人无意间得到宝物,这些年来造桥铺路,一心向善,潜心向佛,是个大好人。」

李三石冷笑一声,暗想:「我又不准备当你家主人小老婆,你跟我说他多好做什么?」一时之间,自是难以明白。但多年办案经验,早已练就他无人能比的敏锐度,又想:「你们三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东西,我当捕头时,没抓过你们,算是你们好运,现在对我如此温柔,真令我毛骨悚然。显然你们是经过高人指点,如此对我。想也知道,是你家主人的意思。」不断盘算要怎么应对,摸摸怀里,这下魂真的要没了,藏在怀里的忘忧经已不在。又想:「会不会是刚刚趁我在沐浴更衣时拿走?不可能,如果拿走,现在怎么会跟我要?我刚刚怎么没想到要检查衣袋里藏的忘忧经还在不在,怎么现在才知道要查?啊,是了,必是刚刚太疲惫,也太慌张,一时之间没了主意,连生死都未知,还管什么忘忧经?」再想:「眼前这三人,随便一人随手一挥,就可以把我杀死了。之前扬霸天曾说,去季书文家就是被这三人一招之内打到吐血,如果他们发现我没有忘忧经,不知要用什么残忍手段折磨我?虽然他们主人叫他们用温情攻势,但人在不顺的时候,野兽的那一面一定表露无遗。」他在知府看过太多刑求,自己也亲自执行太多刑求,自然而然想到会被这三人用刑逼供。

舍二道:「李捕头,请把忘忧经拿出来吧。」李三石心中一凛,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哼!他们消息还真灵通,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所以好言相劝。这一招厉害,不过,我是软硬都不吃的。」微微一笑,道:「各位消息正确,我的确收过忘忧经。」退避三舍大喜,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对于可以回去向主人交代而大感兴奋。

只听李三石续道:「只可惜各位来晚一步,忘忧经不能使我忘忧,反而徒增烦恼,所以我已经把它送人了。」此语一出,三人大惊,忙问:「你送谁了?」李三石道:「其实不是送,被抢了。我抢不过他,所以干脆送他。」舍二道:「请说。我们三人可以为你报仇。」

这句话正中李三石下怀,他微微一笑,道:「就是扬霸天。忘忧经在扬霸天手上,你们去找他吧。」李三石与扬霸天是多年世仇,当初尤望财花了钜资,买通官府,把扬霸天放出来,故意要气李三石,让李三石难堪,羞辱李三石。李三石生平嫉恶如仇,抓到机会,当然报复。

舍三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李捕头。」李三石视而不见,心想你们早已趁我昏迷时搜过我,知道忘忧经不在我身上,又清楚我这人不能用强,只好跟我扯一些鬼话。就让你们去抓扬霸天,搞个两败俱伤。

* * *


冯虎听到这,也不禁为李三石捏把冷汗,那退避三舍用起刑来,不知比官府残酷几百倍。问道:「所以你没见到那个捡到宝,发大财的季书礼?」

李三石笑道:「怎么没有?不但见到,他还把我当贵人,对我好得不得了。」冯虎奇道:「真假?你没有他要的东西,他还把你当宝?」李三石道:「他要另一种宝,而我身上刚好有。」冯虎愈听愈有趣,道:「他要什么宝?而你身上为何刚好有?」李三石道:「不只我身上有,你身上也有啊!」

冯虎满脸兴奋道:「大哥快说!大哥快说!」

李三石道:「有一天,村里两个人互相扭打着来告状。原来是开米店的控告开面店的吞没了他的笆斗。开米店的说:『这本来是我的东西,他无理取闹,占为己有,还诬告我!』开面店的急道:『他当初向我借用,还说用完之后马上归还,没想到他久借不还,想把我的笆斗占为己有。』季书礼问我怎么办?我笑说:『这是的笆斗的罪过。』于是我把笆斗倒放,大力扑打,打了几下,喝叱开面店的,严厉问道:『这是米店的东西,你为什么侵占?』开面店的喊冤,呼天抢地。我指着放笆斗的地方,道:『刚打时,掉下来的是面麸,打了好多下以后,就可以看见糠秕了。这不就表明最初是米店的东西,而被你侵占的吗?怎么还抵赖?』开面店的无语,叩拜认错,心服口服,季书礼叫他捐面条一百斤给村里穷人,开面店的遵从判决走了。」

冯虎道:「这很容易判啊,很简单的案子。」

李三石道:「我们天天看曾大人审各种复杂的案子,当然觉得简单;季书礼不具备这种头脑,又要当和事佬,教别人尊敬他,在当地建立威望,树立地位,所以需要我。」

冯虎嗯了一声。李三石又道:「一女子先后嫁了两个丈夫,各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这两个儿子都显贵发达了,便争着要抚养他们的母亲。两子争执不下,各不相让,竟到季书礼面前投诉,他对此案也觉得有点棘手。」冯虎道:「哦,这点小事呀,有什么难断的呢?只要问问他们的母亲愿意到哪家去,不就行了吗!」李三石笑道:「正是。我也是这一句话,就结了这个棘手的案子。」冯虎道:「季书礼为何要搞这些?怎么他变成脑筋不正常了?嘿嘿,一个人如果得到大宝藏,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也很难说。」

李三石道:「季书礼有了钱,只差受人崇拜。他依赖我帮他断案,俨然成为地方大长者。对他而言,被当『智者』、『有影响力者』比有钱的感觉还爽,他需要这种感觉,因为有钱的感觉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了。」

冯虎笑道:「原来如此。他有了钱,别人还是不尊敬他,还满可悲的。」李三石默然,心中反覆想着:「他有了钱,别人还是不尊敬他,还满可悲的。」这句话。

良久之后,冯虎问道:「你在想什么?」李三石笑道:「没什么,这句话应该绣在枕头上了。」冯虎又问道:「原来季书礼叫退避三舍抓你,是为了这个。后来呢?他们把你放了?」李三石道:「在我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关于宝库的秘密,当然把我放了。你想想,江湖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宝藏,退避三舍以为我有忘忧经,别人也会这样认为。各大门派找上门来,没完没了,那还得了,留着我,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冯虎点头道:「那也说的是。」顿了一顿,又道:「你怎么会来救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被曾大人……」李三石正要回答,门外忽然有个女人声音道:「你们两个还不出来,把人领回去?」

李三石和冯虎立刻来到门口,只见一辆大马车,旁边站着一人。

竟是白水仙!

李三石经过这些日子,每每想起秦款款所说白水仙杀害三任丈夫,还能全身而退,把男人玩弄于股掌间,其手段之凶残,只怕不在扬霸天之下。此时见她似笑非笑,虽年过四十,但丰姿绰约宛如少女,皮肤白嫩更胜双十,不禁佩服她善于保养,但想起本府三大悬案,凶手就是她,全是她,心中不禁发毛。又觉得极度奇怪:「第一次在翠方塘见到白二妈时,她明明是一脸横肉,两道重眉,蒜头鼻,厚嘴唇,怎么这些日子面貌变化如此之大?」想不通,也不敢去想;很恐怖,不要想。

冯虎走近马车,把车篷一掀,里面躺着曾柏。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摸了摸鼻息,还有气,赶紧将他抱进府内。李三石走过去,将黑无常抱进去。接着冯虎又把白无常抱进去。最后,江如是,吴我闻,莫可宁推都被冯虎抱进去。冯虎纳闷到极点:「这些人不是去了梦香堡?是季书礼把他们弄昏?」心中一堆谜团,想也想不通。他还是不相信,曾柏为了忘忧经而把他迷昏。怔怔站在房里,看着这些人,简直不敢相信不久前才跟他们热切讨论如何攻入季书礼的梦香堡,现在这些一时之选全部一字躺平。想问李三石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看不到他。

李三石站在大街,原地不动,望着白水仙。只见她上了马车,身手俐落,不输男子,心中更是诧异。白水仙策马而行,回过头来,朝李三石笑了笑,那是李三石想不透的笑脸。简单一笑,内涵丰富:充满轻蔑,好像又有点怜悯;带着胜利,也有些骄傲,更多的是嘲笑。

* * *


白水仙回到翠芳塘住所,换了衣服。一个娇小人影抱住她,满心欢喜道:「你回来了。」

那是秦款款!

白水仙将秦款款抱个满怀,在她唇上亲了又亲,两人热情拥吻,良久才止。白水仙褪去秦款款衣衫,秦款款晕生双颊,娇羞无限。白水仙帮她洗了澡,身上抹九曲沉水香;又为她梳头,卷成「新髻」的漂亮样式;眉毛也重新修过,是镊得薄薄的「远山黛」;脸上淡淡地打了一层胭脂,艳光照人,却又显得自然明媚,叫做「慵来妆」;然后拉她坐在床边,此房是白水仙送给秦款款的新房,屏风十二扇,画屏三五张。两头安有彩色的幔子,四角垂着香囊。床榻上铺着花纹丝织品,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蛇做装饰,床头摆着玉狮子。

秦款款轻轻咬着白水仙下唇,道:「谢谢!我很喜欢这布置。」

白水仙嗯了一声,道:「当年季书礼得到宝贝,就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最后一趟回到中土,其中一艘船被暴风雨打翻,所有宝贝落海,被他捡了。他把原本要进贡的白银全打了现钞,再将其余宝物藏在一个地方,画了一张藏宝图。」

秦款款坐到白水仙腿上,双手勾着白水仙,道:「好死不死,还是他哥哥季书文知道了,哼,季书礼高调行事,还想不被知道,他以为季书文是盲人吗?」凑到白水仙耳边,轻轻吹气,再用牙齿咬住白水仙耳垂,以舌头由左滑到右,又从右磨到左。

白水仙闭上眼睛,头往后仰,享受这一刻,随即张开眼睛,道:「那天,季书文捧了一大笔银子,那是他一生积蓄。他教了一辈子书法,做了一辈子书生,攒积的钱全部,全部喔,一次拿着,来跟我说,他只想跟翠芳塘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过一夜。」

秦款款道:「可不是吗,这种人,该同情他,还是笑他?那天晚上,他大概是乐翻了,把他哥哥的秘密说了出来。」白水仙用手指轻轻点了秦款款鼻尖,道:「男人遇到你,什么秘密都留不住了。」秦款款顽皮一笑,道:「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好的师父。我是你一手栽培的,你把我调教成这样,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你不也常说:『娘给你脸上搽粉,你可不能往娘身上洒灰!』嘿嘿,这回我们可是有撒不完的金粉了。」

白水仙露出满意的笑,缓缓说道:「季书文第二天早上回去后,曾柏那天晚上就来了。这个人,我们翠芳塘每个月都要缴一百两给他。哼!外面的人说他多公正,多廉洁,跟包公有得比。其实私底下呢,包娼包赌,收贿贪污,包山包海,无所不包。」

秦款款皱了眉头,似乎很厌恶曾柏这种人,道:「曾柏自以为是什么大官,每次来翠芳塘,就爱点我的牌。当我跟他说了季书文的秘密,他眼珠好像要掉出来,马上就派他的黑白无常去季书文他家了。」

白水仙道:「嗯,他动作很快,是个很积极的人。他审案很快,贪污也很快,找宝藏当然更要快。」秦款款道:「他在床上也很快。」两个女人咯咯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秦款款续道:「没想到尤望财不知是哪来的消息,也知道了季书文有宝藏的秘密,于是找扬霸天去找季书文,先问出秘密,再杀人灭口。」

白水仙道:「更没想到的是季书礼早就察觉秘密被季书文知道了,于是派了退避三舍去杀人灭口。刚杀完,曾柏的黑白无常就来了。更妙的是,扬霸天这个倒楣鬼也到了。只是这样一来,曾柏一定会嫁祸给扬霸天,把帐赖到别人头上。嘿嘿,栽赃嫁祸,这是曾柏的拿手好戏,他破的案子,有多少就是用这种方法破的?抓到一个大号的犯人,小的案子全推到他头上,这样可以结案,自己轻松,帐面上的破案次数也好看。」

秦款款「嗯」了一声,并未接话,白水仙又道:「扬霸天一失手,尤望财知道大事不妙,就跑了。李三石要抓尤望财,我故意出卖尤望财,要李三石抓他,帮我把忘忧经弄到手。在我看来,曾柏实在比扬霸天还肮脏,还可恶。唉,真是委屈你了,还跟扬霸天成亲。」以手轻轻抚摸秦款款脸颊,爱意无限,怜悯无限,深情无限,道:「我是女人,比男人更清楚如何取悦女人。」将秦款款抱到床上,向上仰躺,两腿弯曲至胸前,白水仙跪姿面对,将秦款款双腿弯曲,推向胸前,然后将头埋入秦款款双股间。

过了一盏茶时分,秦款款娇喘如莺,不能自已。低声说道:「我,我真是快活死了。」白水仙道:「这是补偿你。男人或许懂得爱女人,但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的身体,知道如何真正让女人欢畅。」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你,便宜了扬霸天那厮。」

秦款款道:「扬霸天不是淫贼。我也没吃什么亏,我跟他只有成亲,没有圆房作真正夫妻呢!」白水仙喜道:「此话当真?」她一直可惜秦款款让扬霸天占了便宜,虽然秦软款出身风尘,但白白让扬霸天当现成丈夫,未免太浪费了。现在听秦款款这样说,心中当然很惊讶。

只听秦款款续道:「成亲那天我骗他说,我正在练功,有好一阵子不能行房,不然会破功,前功尽弃。」

白水仙深情拥吻秦款款,良久之后,两人对坐,默默无语,享受这一刻,无须言语。又过了许久,秦款款默默看着白水仙,对她来说,能这样深情望着心爱的人,安安静静的,简简单单的,若有似无的,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良久,秦款款才道:「我不知道会爱上谁,就算爱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水仙道:「我不能告诉你什么是坏男人,但我看到就一定能分辨出来。」秦款款幽幽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水仙道:「那天李捕头来找我兴师问罪,他已经从你口中知道三大疑案都是我做的,他以为我会杀你灭口,所以你逃出翠芳塘,还故意说你已经死了,让我没有戒心。当初我一听到他说你死了,还吓一跳。」

秦款款道:「还是你厉害。当初你故意说我擅自逃离翠芳塘,要他找我,也是看准男人的弱点。」白水仙道:「我不怕你说我是凶手,我就是故意要你说给他听。这么多年,没有证人,没有证据。他们这些捕快,如果真的这么有本事,当年早就抓我了。他那天来质问我,问了老半天,又如何?还不是摸摸鼻子走人。」秦款款点头道:「果然,我一说三大悬案凶手是你,他就拼命保护我,以免我遭你毒手;不过,说真的,他这人还真有两下子。当初在船上,可以看出我如何惩罚那个轻薄男子。」

白水仙面色转凝重,穿上衣服,拿出忘忧经,将四角固定在墙上,道:「季书礼发财之后,认为这是老天对他最好的一次,他从此开始信佛,首先就是买到这部忘忧经。每月初一,找了大明寺的清正和尚,广设戒坛。他作梦也想不到,清正和尚既不清廉也不端正,偷了珍贵的忘忧经。他虽然是乱七八糟的和尚,但毕竟还是识货的。看到这种稀世珍宝,岂有不偷的道理?」秦款款道:「可惜他不知道忘忧经的真正价值,就在于本身是藏宝图。」白水仙道:「正是。尤望财是知道宝藏秘密的,于是就在清正和尚偷了忘忧经之后,他假意要帮清正和尚盖庙,条件是交换忘忧经。」

秦款款道:「我想,当时清正和尚听了交换条件之后,应该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吧,一部佛经竟然可以为自己换一座庙。」白水仙道:「没想到季书礼把藏宝地名标在忘忧经上,忘忧经不是一般经书,这真是太有趣了。」拿出蜡烛,置于桌上,点燃之后,把原先的油灯灭了。又说道:「我一直想不懂忘忧经怎么会到了李捕头手里。」秦款款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问过扬霸天,他说他也想不通。不过,我猜一定是清正和尚死之前,自己把消息放出去,说忘忧经是在李捕头手上。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要报复李捕头。也许李捕头已经知道清正根本是花和尚,清正故意说李捕头有天下至宝,让大家都去烦他,他光是应付那些夺宝之人,就烦死了。」白水仙点头道:「这种和尚,被烧死算了。烧十次也不为过,曾柏这件事做得漂亮。」

二人都不知道后来清正和尚的丑事,被李三石撞见,李三石上门勒索,清正以忘忧经封李三石之口这件事。

秦款款道:「曾柏知道小瓷瓶要用蜡烛照,还要找一面白色的墙,投影后墙上才有记号,却一直瞒着他最亲近的李三石和冯虎,心机有够深的;而季书礼心机更狠,他派退避三舍去杀季书文,哼!为了宝藏,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可以杀。」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在我跟曾柏说了季书文有秘密后,他就说,要夺了宝库,带我远走高飞。他也够狠心的,先派黑白无常去杀季书文,没想到慢了一步,季书文已死。我就认为扬霸天一定知道什么,怂恿曾柏派黑白无常追杀扬霸天,在船上把他打成落水狗。再说,曾柏刑求尤望财,也是想知道关于宝库秘密,李三石只是倒楣的替死鬼。还有,那个什么冯虎,呆头呆脑,如果他的脑袋不是长在脖子上,我看他会遗留在家里。」

白水仙笑了出来,道:「那个曾柏还真有两下子,他用来审问扬霸天的方法,证明扬霸天翻供成性,受审时胡言乱语,所以可以把任何罪都推到扬霸天头上,这招厉害。但是你更厉害,故意叫扬霸天抢一千两官银,被捕入狱,关进大牢。那天晚上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扬霸天破牢而出,偷走小瓷瓶,乖乖交到你手里。曾柏以为密不透风的暗室,对扬霸天来说,只不过来去自如,轻松容易。喔,对了。如果扬霸天来找你怎么办?」

秦款款俏皮一笑,道:「我不找他,他就要谢天谢地了,还敢来找我?」说着拿出小瓷瓶,放在蜡烛前,来来回回调整距离,烛光透过瓷瓶,瓷瓶薄如蝉翼,清可透光,烛光透过瓷瓶照在墙上,墙上的忘忧经文字显出光点、线条、各种箭头与符号,就是藏宝图!

白水仙道:「我料曾柏也不知这样的秘密,他只有瓷瓶,知道要烛光。但是没有忘忧经,他在墙上看到的,只是一堆散乱的光点和线条而已,没有地名。」

秦款款道:「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果我有你一半手段,不知该有多好。」表情诚恳,心意真挚。

白水仙道:「那容易,你只要记住:什么都可以给男人,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你的钱财、你的心。但是……天下最厉害的就是这个但是……只有一样不能给。」秦款款奇道:「什么?」白水仙眼望远方,良久之后方道:「权力。」

秦款款沉吟低回,问道:「女人的权力从哪来?金钱?武功?美貌?」白水仙笑道:「钱会花完,人会变老。这些都不是女人的最终依靠。」秦款款道:「什么才是?」白水仙道:「谎言。」秦款款道:「谎言?」白水仙道:「正是。你只要让男人相信你,你就赢了。不论你多老,不论你多穷,不论你多丑,你还是赢。」秦款款默然,若有所思。

白水仙幽幽叹了口气,道:「当我还是个少女时,也是柔柔弱弱:或卷珠帘、或倚红栏;空床独守、蹙眉拭泪;长吁短叹,悲风哀月;守着一缕情思,看悠悠江水不回头。款款,你想想:我们女人用浮萍般的生命在等待,在受委屈,在被男人糟蹋。梦想未必成真,青春终究烧尽,红颜老矣,一生就这样风化成石。我后来渐渐明白了一件事:『谁说女子对爱情只能被动等待?』我们女人对婚姻的诚意,会转成力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诚意强化到某一程度,接下来会转化为信念;于是我相信:生命的目的是以所有的形式去表现爱;我自信:当一个更好的人站在自己眼前,感觉对方会向自己走来,而不是自己要走向对方。」

秦款款听着这番话,注视着白水仙。双手轻轻捧着白水仙的脸,深情注视着。白水仙的双眼显得更加清澈,更加明亮。随着秦款款深深的凝视,白水仙缓缓闭上了双眼。虽然闭上了双眼,却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她心中扰动,一种令人无以名之的情愫在她脑中蕴酿;她闭上了眼,看不到秦款款的注视,可是她感受得到,用心去感受,用生命去感受;于此同时,秦款款也感受到白水仙的心正注视着自己。于是秦款款闭上了眼,眼前是黑暗,但她内心充满着阳光,温和而不刺眼。

白水仙看着墙上的藏宝图,道:「下一步呢?」秦款款道:「这不急。」说完便伸手褪下白水仙的薄衫,望着雪白晶莹的胴体,在淡淡烛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白得发亮,如玉之润,不禁赞道:「该我伺候你了。」让白水仙脸向下,翘起浑圆结实的臀部,秦款款跪在后面,双手抱住白水仙腰部,温柔抚弄。

黑暗中看不到白水仙笑容,只听她娇声道:「嗯,好极了。」声音愈来愈小,渐渐只剩两人欢愉的喘声了。【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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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花 x0 回到顶端 [8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股份有限公司 | Posted:2015-01-03 2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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