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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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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转贴》在林森北路上班的妈妈
在林森北路上班的妈妈
我终于可以像许多成年的子女一样,回顾当年,对父母只有感激。
回首三十多年前,童年的我,目送母亲出门上班,美丽的她,总是身着旗袍,长发及腰披在背后,眉毛浓而且有个很有味道的角度,手提个珠珠包,然后优雅地关上家门,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上班。
那个地方,约莫是三、四十年前的林森北路,也许也扩大至新生北路,或许范围还包含了中山北路六十三俱乐部那一带。而姐姐的出生地——基隆港口,则是这类性质场所的大本营,就像当时其他的对外港口一般的灯红酒绿。
我不记得小时候是否曾开口问过母亲的工作性质,但不知为何从小我便心知肚明,了解别人如何看待我及我的家庭。我永远不会忘记,每当有人询问外婆有关我和姐姐身分时,她脸上那种尴尬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那是我老大的啦。」然后把头转开,手却用力扭干理发店的湿毛巾。
阿姨也对我的出身做过评论,她说:「你小时候太丑,下巴短,头发少,所以你那个大鼻子老爸才会不要你。」那时的我,可能只有五岁,但我记得那一刻,我手上拿着一块青绿格子的布料,布料上的格子慢慢在我眼前扩大,然后停格,而光阴,也在那一刻停格了。
至今我仍不知父亲的姓名。母亲说他是做「私密工作」的,只是不知是否为托词。据说他在我一岁多时回了美国,我至今手上有的,是他和家人的照片,以及一张美国邮局寄来的汇票,寄件者是个女人。
在那之后,我的母亲又回到林森北路上班。
童年的我常常忘记早上不可以在屋里唱歌。有一次唱得忘情了,妈妈说:「我要把你放在澡盆中淹死。」说的时候眼睛睁大,好像即将失控。一直到我婚后教书、做家事、侍奉婆婆小叔、照顾先生小孩,并且兼学校的行政工作,累到牛仔裤未脱便倒在棉被上睡着,我才明白为什么妈妈想把我淹死,以及一个女人不能在午夜之后正常睡觉的悲哀。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的师长之中,只有一位化学老师过问我的情形。当时社会颇为封闭,想必老师们对我的家境有所耳闻,但一直到小学毕业,从没有老师表示过他们的关心。当时自觉庆幸,不必面对窘迫,并且也不在乎老师叫我把毕业第一名的奖章让给另一位同学。国中时,有位化学老师试图打开我心扉,想解读我这个闷葫芦里所埋藏的层层心思,但即使她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让我除去心防。国三时我经常在辅导室进进出出,有时是帮忙老师做事,有时真的好似找朋友聊天一般,只是凑过去闲聊扯淡,但终究没有勇气把夜半落泪的缘由变成一个可以分享的话题。于是我带着有如深宫秘史般的过去由国中毕业,穿起绿制服,并且暗暗发誓要把我的身世用厚墙挡住,因为从那时起,我的同学不再是左邻右舍。
在北一女中时,羞涩的我总像个隐形人般,常一面羡慕同学的才华洋溢,样样出众,私心盼望能交到相伴知心的终生好友;一面却有意拉开距离,不请任何人到家里玩,直觉地认定一旦母亲与人开口交谈,就会被人识破她未受教育的事实,而她如何习得基础英文反而成为无法交代的奇事。高三时,班上转来了一位来自巴西的外交官子女,她开朗有趣,和我成为莫逆之交,于是她成了首位踏入家门的贵客,不料这份友谊很快面临心碎的考验。因为不久后,班上有位同学对我产生爱慕情结,在她百般努力仍得不到我相等回报后,我收到她愤怒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英文,意为:「你妈妈是阻街女郎。」其实当时我的母亲已嫁给一位美国大兵数年,成为寻常家庭主妇,但高三这个意外的插曲,使我惊愕不已。我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看见我的一生将永远肩负着母亲的历史,成为再努力上进也抛弃不掉的包袱,对此,我只能有泪无言。
夏蝉快要息声之际,我进入师大就读。个性上我其实改变无多,只是欢天喜地地发现有许多社团可让我窝藏寄生,多年独行侠的我有如荒漠临甘泉般地兴奋。身为中、美混血儿,众人对我泰半过目不忘,师长及同学对我既好奇又友善,而我这头亟须提供一个故事以解释我的父母如何横越半个地球,相遇于本岛而共结连理。母亲在我的「改编版」中,成为一个在美国空军基地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生,而父亲与她结识于林口苦楝林。连我都十分醉心于这虚构版的美满当中,而我的快乐与我飞扬的青春同步并行。
然而,不甚快乐的一面是母亲与继父常常不给我的追求者好脸色看。大多数的人在拨电话到我家后便打了退堂鼓,只有一位社团负责人未曾气馁,我对他带着「做伴多于相恋」的心态交往六年,最后接受他的求婚,共组家庭。交往中我曾慎重地对他坦言一切,以免隐瞒过去造成他日后的不满与后悔。当时他表示不介意这段历史,甚至还答应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以免将来公婆因为这段历史而轻慢我娘家的人。我万般感激之余,立志将来一定要做个人人赞扬的好妻子。
岂知嫁纱一披,我才赫然发现丈夫原来早已一五一十地转告我公婆。娘家父母来新居探视,婆婆躲在房内,示意叫我不要告知访客,以便她留在房内不须招呼相迎。至于我在家中的地位也绝不高于煮饭婆。曾经在教完高三第八节辅导课回家,炒完三道菜之后,因为头痛,已无力煮汤,婆婆竟因此扭头不肯用餐。其实婆婆并没有工作,终日在家,却理直气壮地为汤狂怒。婚后与婆婆、小叔同住十年,婆婆不愿照顾孙女也罢,还在孙女想分食她的凤梨酥时对她说:「想吃凤梨酥,去找你妈妈要,这是我的。」因此赢得「凤梨酥祖母」的外号,我的女儿至今仍对此事印象鲜明。
孩子八岁时,丈夫提出移民美国,追求新生活的想法。因为我的继父是美国人,在我结婚前夕他已悄悄帮我提出移民申请,以免我一旦结婚便需要多年久候方得成行。我向来没有美国梦,但因丈夫这个心愿,我向继父表明,请他到在台协会将丈夫、孩子一并列入同一申请案中。因为这个缘故,丈夫一入境美国便有正式绿卡得以工作,比起他的姐姐、姐夫必须由留学生身分慢慢等起已是方便许多。岂料他在美国工作一年之后便决定回台重拾教鞭,理由之一是自觉英文不佳备受歧视,理由之二是婆婆可能因为不满长子一家远走异乡不再与她同住,她打算发动「经济政变」,扬言要代我的丈夫卖掉公寓,分他一部分售款,其余则入自己的口袋。在民法上这种行为有个简单的说法,叫做「伪造文书」与「侵占」。在移民家庭无力承受如此损失的前提下,我请丈夫悄悄飞回台北更换房地产印鉴章,或最好找母亲长谈,而他,选择了飞回台北与母亲同住。
因为这个选择,我和女儿在冰天雪地之州度过数年无夫无父的日子。他乡寂寞并非文章上的老调,而是每日很难消化的事实。我在美国一面念研究所,一面兼数个差事以贴补家用。夜晚回家母女相对,由思念渐渐变为不能谅解。曾拿起电话向丈夫哭诉,来自台北的反应是:「电话太贵,改用电子邮件。」我的眼泪等不及一字一句慢慢输入电脑,两颗心早已渐行渐远。
丈夫没有搬回美国的具体打算,却也不让我们母女打道回府,因为他不愿放弃美国籍,他的寒暑假「空中飞人」政策需要我全力配合。他不愿飞回美国接受一份等待他的工作,也无意在寒暑假时前来进修英文,我终于无奈地上法院提出离婚诉求。
回首这段十五年的婚姻,挫折不平遍在,除了因为婆婆兴风作浪、丈夫行径有如任性的顽童之外,我的软弱顺从也提供了致命的败因。原先打死也不愿对母亲诉苦的我,渐渐地发现原来只有母亲才是我生命中绝不出卖和背叛的永恒支柱。造化弄人,纵然我心受苦,却也在这当中看清了何谓善良,何谓道德,过去种种使我对母亲的心情有了不可思议的转变。
我的母亲,不识字,不知生父,在遭受继父不当骚扰后又被逐出家门,以致六岁小小年纪,便得早起到烟酒公卖局排队买烟,好带回给她经营槟榔摊的外祖母贩卖度日。为防买到霉味香烟,邻人教她嗅包装口,以致六岁的她便注定要和尼古丁结缘一生。因为无缘求学,年少的她也曾卖过面,清扫过医院病房,一直到青春期,居然还被将她一手养大的外婆带到基隆港口学习「交际」,之后便转至林森北路一带,一手赚钱照顾当年不曾弃养她的外婆,及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女。如今她的外婆早已不在人世,我曾试问母亲对当年命运的感受,唯一听到的只是母亲对她外婆的无尽思念,以及当年祖孙如何相互扶持,度过清苦之情。孝顺的她,未曾反抗过长辈的安排,多年之后回首,竟能无怨。
我的婆婆,一生也做过许多「交际」,不同的是,那是因为她先生是多年的政府秘书,政府要人相往为乐,她也引以为豪。幸运的她,出身小康之家,少女初来经时每日可吃一只螃蟹补身;就读初中时,不喜学校饮食,因此每日中午出校外食,那是民国四、五十年全岛清苦之际。在我刚结婚之时,婆婆曾教我由侧边小门溜出火车站,则每日搭火车通勤无须付费,而当时我身为一名公民老师,自然是抵死不从。婆婆赴美探视女儿生产,一留八个月,在台之工作由数名同事轮流加班以替,原先讲好不付代班费,待返台后依法炮制慢慢偿还同事,不料滞美过久,竟遭解雇,所欠同事之代班时数与人情便一笔勾销,而婆婆竟安然不觉相欠。更令我惊讶的是,婆婆安排我小叔代我丈夫赴监理所考取机车驾照,而我丈夫当时是学校的教师兼总务主任,居然以愚弄国家规矩自豪。
婆婆实非大奸大恶,她貌美,又有口才,但因她种种糊涂行为而对照出我文盲母亲掷地有声的道德执着,倒真是我始料所未及。少年时代我与母亲从未亲近,但她点滴善行却看在我的眼里,记在我的心头。嫁给我继父之后,她每月有固定菜钱,生活温饱,不必再厚粉上妆翻滚红尘。她的乐事之一,便是由菜钱中挤出剩余,然后捐献庙宇。她在邻里之中,为人热心,甚至有点「鸡婆」,然而众人皆知,她嗓门大,心肠软。她照顾她外婆直到她终老归天,而她也是唯一照顾自己母亲的子女,我的阿姨、舅舅,不是太忙,便是住得太远。讽刺的是,阿姨舅舅都是我外婆亲手养大的子女,只有我母亲是外婆和第一任丈夫所生,在外婆改嫁之后,母亲便遭扫地出门。我的母亲年年到她继父墓前祭拜,当年继父对她的不当举止似乎未曾影响母亲深植在心中的家庭伦常。我外婆过世时名下有一房产,那是我母亲卖笑所得购买的,成为遗产之后,为免手足争产,母亲干脆放弃继承,那是一处位于台北市长安东路的房产,而曾经吃不起阳春面的她,竟没有皱一下眉头便放弃了。
我的母亲,仍然不识半字,仍然不告诉我生父姓名,仍然脾气古怪难伺候,但她的行为反映出她忠厚的本质和为人坚守的信念。我的前半生因为自卑孤单而经常独自一人研读哲学、文学及宗教书籍,但我所见书中高调偏多,身体力行者太少。我努力在实际生活中找寻所谓「典范」,而它果真「在夙昔」,像母亲之行径者,原来已属罕见。
今年夏天我与一位美国律师订婚,在他不断鼓励之下,我努力改进和父母长年的「保持距离以策安全」政策,并且试着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阐释一种入世的道德观,那是曾令我无地自容的母亲以身体力行教导我的。若有机缘鼓励他人走出生命的阴影,我会尽我所能。生命的甘美在于我们如何挣脱环境的限制,力争上游,走出自己一片天。正如返台再看到林森北路,它早已换上和当年不同的风貌与光彩。回首前尘,感慨良多,常告诉自己一句话:「往者已矣,哀痛何妨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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