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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摩挲而过枯木的风声
我喜爱版画,木刻、黑白的版画。仿佛素朴的岁月一般,黑白两色,就可以写尽人间的喜悲哀乐。黑的线条、区块,黑的流动、停滞;白的区块、线条,白的深陷、飞扬。这是山水、陆海、天地、阴阳共同交织出来的颜面,两极对立,却又相互侵袭,相互交叉,最后融于一体。黑与白,对立而相生,矛盾而统合。我在黑白木刻版画中看到的,是复杂万端的沧桑都溶到简单。像纹理,在水中优游回荡;像风声,在枯木的身上摩挲。那一笔一刀刻入木纹的,颜面。
这样的版画,也隐藏着我的生命记忆,来自台湾民间的文化召唤。从小时母亲逢年过节制作红龟粿的粿模、父亲寄信时盖在信封外头的「林缄」的印模,到祭天拜祖、谢神明以及烧给亡灵的金银纸上的简略的版画,这些通过刻凿,一体成型,而后又通过拓印,印出来的图画、图形乃至文字,其中流露着信诺、期许、以及怀念。人的感情,通过一笔一刀的凿刻,转印到纸物的上方,向接触它的人传达信息。我童年时,还喜欢父亲早年学字看的木刻版印的旧书,那上头,知识与趣味也是一刀一笔恭恭正正凿刻出来的,连些许错失都饶不得。
印象最深刻的版画,却是到我读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中翻到的《民俗台湾》封面版画,以及从该志创刊号推出的「台湾民俗图绘」专栏。我还记得,我捧读这本日治时期的杂志时,已近黄昏,夕阳从图书馆西侧的窗边斜着偎靠到杂志的上头,正好流泄在泛黄的纸页上,在题为「打绵布」﹝弹棉被﹞的版画中,棉被师父右手持木槌、左手抓着略似弹弓的器具,就着棉絮槌槌弹弹,棉絮如雪飞舞,依稀可以听见棉被店中「端─端─」的弹声,起落有致。照在这幅版画上的夕阳,映进我的眼中,温暖、喣和。通过黑与白的表现,这暖阳俐落得一如漾着金黄水光的长河。
然后,我注意到凿刻这些版画的人,在其后每一期《民俗台湾》的版画角落签署日本汉字「」的画家──立石臣。我逐期翻阅他在杂志专栏中发表的版画,大稻埕永乐市场的路边摊、龙山寺广场庆中元的大士山、拉着「吕蒙正抛绣球」乞食调的「抽签仔」﹝流浪歌手﹞、在「停仔脚」﹝骑楼下﹞拣茶﹞的妇孺,以及龙山寺前寒风中穿着各式大衣的「老岁仔」等等。身为殖民国的日本人画家,如此诚敬真挚地用刀笔刻绘台湾俗民生活,这些简单俐落的黑白版画,从此进驻我的心中,成为生命里最温暖的印记,伴随着西斜的暖色调的阳光,照亮了我寻索文化台湾的路途。
但要直到十一年后,一九八五年年末,我才再度与臣的木刻相逢,并且因为老友曾尧生与刘还月两兄筹办出版社,而重读立石臣,整理他凿刻于战前台湾的木刻版画,出版了《台湾民俗图绘》这本如今几已绝版的书。当时,我以着沸腾的心情,在书后如此介绍立石臣:
立石臣,一九○五年生于台北。《民俗台湾》杂志的灵魂人物之一,「台阳美术协会」唯一的日籍创办人。他在台居留长达十七年之久,并以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刻绘下四○年代的台湾风土,强烈地流泄出他对台湾的挚爱。一九八○年去世于日本东京。
而感觉到那抹曾在我年轻时透窗而入的暖阳消逝的无奈。在画家遗留的木刻版画之中,早年台湾的颜面何等清晰,但更加深刻的,臣对台湾默默的爱,则令我瞿然。
然后,我也迷上了刻凿版画,用一把简单的雕刀、美术社卖的粗糙木板,从九○年开始,一刀一笔地在不眠的夜里凿刻我记忆中的台湾颜面,约有两年之久,完成了十多块木板,印出的版画分赠亲朋,如此已足。这些版画后来曾在副刊刊载过,看过的朋友问我,是否拜师学过?我笑而不答。就是抓起雕刀在木板上凿刻罢了。但与其说我无师自通,不如说从我刻凿版画的那一刻起,就有着温阳暖岁照拂在雕刀所下的木板之上,浮出了我从未谋面的立石臣面向台湾的脸颜。也正是那脸颜,像木板上可见的纹理,指引着我循之捕捉台湾的印记;像摩挲而过枯木的风声,一笔一刀,教我如何流畅表达我对生身之地的信诺与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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