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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馬熱乎的故事
‧引子‧ 啪啪啪…… 自從鄧洪順死后,再沒有人來敲過這扇破爛的門。 啪啪啪…… 哪個? 開門──是我﹗ 搞什麼名堂嘛﹗ 開會去﹗……開會去﹗支書讓我通知你去開會吶﹗ …… 終于聽出來了,是隔壁鄰居的聲音。但馬熱乎還是有些不耐煩︰“開哪樣子球會嘛……寒冬臘月的……天黑地凍的。……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從來不開會。……開會關我什麼相干?……這么多年了,開會頂個球用啊﹗能遮風擋雨嗎?能填飽肚皮嗎?……” 小破屋裡馬熱乎一陣斷續的罵咧之聲還沒有完,門外的聲音就迫不及待的接過話說︰“能,能,能填飽肚皮的﹗” 門外的聲音很激動。見屋裡又沒了回應,接著說︰“你不曉得啊,這個會很重要的吶﹗支書講了的,讓我一定要通知你。全村每一個人都要參加會議。……說是……要分土地了﹗” “分個干球﹗……費氣拔力好容易才收攏,現下又分散?鬼都不會相信﹗再說了,分土地關我屁事?不去﹗”馬熱乎還是沒有開門,仍然不冷不熱的態度﹗ “不行吶,支書叫你無論如何都要去,這回分土地也有你的份……” 鄧洪順死后,大洋房改成了大隊辦公室。聽說要分土地,全村男女老少早已擠在院子裡,滿滿篤篤一大片。支書站在門口的大石墩上,手裡翻著一個小紅本子,正在向全村民眾傳達上級文件精神︰……這次土地全部分到各家各戶,自由耕種,只要是村裡現有人口,一人一份,二十歲以上的單身漢可以多分一份…… 支書好像有些失神,聲音也有些沙啞,但大家還是很快就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馬熱乎像一條老黑狗蹲在院子東邊的角落裡,他距離支書最遠,但是支書的每一句話他也都聽得十分真切。可他還是不太相信支書說的會是真的。
‧1‧
馬熱乎並不姓馬,木家村裡沒有一家姓馬的人家。馬熱乎跟村裡大多數人一樣,姓木,大名就叫木榮升。這名字還是他老爹請村裡唯一到縣城上過中學的外號叫“余秀才”的給取的。取“榮華高升”之意。足見老人們對他曾經有過很多希望。只可惜他們死得太早。呵,不對,木榮升的母親確實死得早,那時還沒有鬧解放。他父親是死是活現下都沒有人確切知道──他家裡土地多,土改隊還沒有進村,他父親聽說可能要被殺頭就先跑了,跑什麼地方沒有人真正知道。聽說隱姓埋名當兵了,當國民黨,后來跑台灣去了;也有人說在一次打仗時被打死了。眾說紛紜,但是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娘死爺亡之后,原來的幾個幫工也作鳥獸散,可憐家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解放那年他十五歲,但天生矮小,又不會干活,看上去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娃娃。他家的土地財物當然都要沒收,包括那棟木架構的三層樓房──就是村裡人習慣叫做大洋房的。按規定他可以適當分回一小部分東西,可他顯得很高姿態似的,只要了一只花瓷大碗(口有小盆口那么大)和很少的一點生活物品。大家見他態度好,人又小個,就再分給他一間他家原來給幫工住的小矮屋。劃成分時還放他一馬,沒劃他地主,都叫他地主子女。 叫得最多喊得最響的要數村主席鄧洪順。
鄧洪順原本不是木家村人,他老家在什麼地方沒人知道。他干過土匪營生。據說一次匪頭想獨佔兄弟們的獵物,他一氣之下帶領幾個兄弟趁月黑風高之夜殺了匪頭,把財物分給兄弟們,獨自擄了壓寨夫人,逃了一個多月,才來到木家村外的岩洞裡安身。他仍干土匪營生,只是不害木家村人。用他的話說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 也有人說鄧洪順的女人本來是他親嫂子。他哥哥是個安分的山民,十分勤勞,在一次開山打炮時不小心被石頭砸斷了腿。哥哥殘廢,嫂子又有幾分姿色,他背地裡就和嫂嫂勾搭起來。可哥哥成天躺在家裡,讓他養活不說,還妨礙他和嫂嫂的好事。 一天他騙哥哥說打聽到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要背哥哥去求醫。他把哥哥背到山坳裡的一個深坑邊,說累了要休息。他哥哥天天在黑屋裡躺慣了,冷不丁到野外見到陽光,花眉花眼的看不清楚。他把哥哥放在深坑邊上,自己繞道坑的另一邊,然後喊他哥哥,說他發現一個東西,是件好寶貝,今后他們的生活肯定不用愁了,醫治哥哥的斷腿也不愁錢了。他哥哥聽了十分激動,身體艱難的往前一挪,咕隆一聲就掉進深坑裡去…… 鄧洪順害怕同族兄弟們找他麻煩,才挾上嫂嫂逃了出來…… 到底鄧洪順的女人是他的嫂子還是匪頭的壓寨夫人,木家村人誰也不敢去問他,誰也不想去捅他這個馬蜂窩。 鄧洪順得閑了就到村裡走一走,串一串。慢慢的他和村民們混熟起來,還有人請他在村裡吃飯。作為村中首富的木榮升家也請他吃過幾次,實際上木榮升他爹是想以此作為安撫,省得鄧洪順和自己過不去。此后鄧洪順也公然對村裡人說,今后有誰膽敢來木家村惹是生非,就由他來對付。 一段時間裡木家村還真的比安靜。出于感激,木榮升父親和村民商量,由他出資在村子邊上給鄧洪順搭了一個窩棚,讓他住離村子更近點。鄧洪順十分高興。他干土匪營生多在夜晚行動,有時還要到外地去“干活”。他想住離村子近了,自己夜晚出去就不用太擔心女人沒人照應了。
鄧洪順來到木家村沒有幾年就趕上了土改。他見縫插針,憑著他的一窮二白,一躍而成為貧下中農,鬧起革命來。他斗地主分田地,干得格外積極,還當上了農會干部,住進了從木榮升家沒收去的大洋房。由於鄧洪順在木家村沒有任何沾親帶故的關係,他懲治起革命對象來十分狠毒,下得死手。后來又被推舉為村主席。 鄧洪順當上農會干部后當然就不能再干土匪營生了。他白天夜晚跟在上級派來的土改干部的pg后面,工作十分熱心。他當上了村主席后,土改干部也就撤走了。大洋房就變成了他的私有財產似,整天窩在裡面。別人白天下地干活他也不去了,因為他是主席,有許多大事忙不完。實際他屁事也沒有,除了摟者女人睡大覺,就搬一把椅子往大門口一坐,翹起二郎腿,露出滿腿粗黑的腿毛,抱著一棵烏木煙杆,輕鬆愉快的曬太陽。要說他真正要做的工作嘛,就是需要要和鄉裡,或者臨村聯繫聯繫時,就叫會計來寫個字條,然後派人送去。或者有時上級來什麼文件,需要開個群眾大會把精神傳達給全體群眾,就先找人在村裡敲著鑼喊一圈,通知大家到大洋房門口來集合。 這些活計,他叫到誰誰也不允許推辭。否則就是對新政府不滿,是對新社會有仇,首先就要開個群眾大會鬥爭鬥爭他。但鄧洪順也知道,叫那些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干活,他們更不敢多說話。慢慢的這些事情就變成了四類分子們應該盡的義務了。 木榮升本是地主子女,但他爹生死不明,就得由他來頂替干活。又因為其他分子年齡較大,行動遲緩,木榮升年輕靈便,行動爽利,所以有事鄧洪順總愛叫他。 “小榮生,你個地主子女,還不給老子起來﹗太陽都晒到你媽的pg上了,還不起來?起來﹗給老子把這封信送到后坡村去。媽的個屌,快點﹗……” 早上送信,木榮升比較痛快的。他一骨碌翻出那床常年不洗的破棉被,吱啦一聲拉開那又扇烏黑透風的門板,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鄧洪順主席手裡的一張字條,並且滿臉笑容的說︰“可以的,我馬上就去,鄧主席放寬心吧﹗” “媽的,這個時候還要睡懶覺,真不像個樣子,你們這些地主子女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了﹗”鄧洪順一邊把字條遞過去,嘴裡一邊罵罵咧咧的。 連臉都不用洗,木榮升就快步出門去。鄧洪順這才一步一頓回大洋房裡去。 那時候會真的特別多,沒有通訊工具,送信的事也不少。鄧洪順有個很好的習慣,無論白天黑夜,接到通知需要送信給臨村,或者需要和鄉政府聯繫,總要馬上派人去辦。 突突突…… “小榮生,你個地主崽子,天剛擦黑你就挺尸哪﹗起來﹗有緊急任務,趕快給老子把信送到鄉政府去﹗” 突突突…… “聽到不得﹗起來﹗” 這真是遇到緊急事情了,連鄧洪順的敲門聲都變得急促起來。 實際上天已經黑了很長時間了,木榮升已經從臨村的土地裡弄生活回來了──木榮升不會干農活,他也不想去學干活,每年村裡按人口分給他的幾十斤糧食不夠他吃幾天,他大多數時間的生活所需就要靠夜間到別的村寨土地裡去尋覓。他和鄧洪順還真有點像,都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從來不偷拿木家村土地裡的糧食。 他剛剛躺下沒有幾分鐘。這個時候去送信他是很不情願的,但又不敢完全拒絕鄧主席的命令,就說︰“啊?這陣子送啊﹗鄧主席,你看,我剛剛睡熱乎了,外面伸手不見五指,你就饒了我吧,明天一大早我保證就給你送去啊﹗” 但事實證明這種情況下木榮升每次的囉嗦都是多餘的,不但不能不送,反而多惹來一頓罵︰“不行﹗你他媽耳朵有毛病嗎?沒聽清楚是緊急任務啊﹗你難道不曉得‘緊急’兩個字是咋個寫的嗎?你這狗崽子,以前你和你爹騎在民眾頭上作威作福,現下讓你給社會大眾做點事就很不耐煩了?信在這沓,你看著辦吧﹗誤了國家大事,小心你媽的狗頭﹗”鄧洪順罵完,把字條往門縫裡一塞,走了。 木榮升不敢怠慢,只得乖乖起來去送信。 他確實不知道“緊急”兩個字是怎么寫的,就連字條上每次寫的大概是些什麼內容他都不知道。他不認識幾個字。解放前,他爹為了逼他讀書沒有少揍他,可他就是不願意讀書。他爹沒有辦法也就只好隨他了,心想他也沒有什麼事可做,等他長大點想讀了再讀也不遲。誰知還沒有等他真正長大就土改了,解放了,娘死爺亡,再想讀也讀不成書了。其實鄧洪順還就看上了他這點。不認識字,就不會洩露天機。所以就愛叫他去送信。 到鄉政府一趟。來回有二十多裡地,要翻山越嶺。如果接連幾次遇到這種夜間行動,也真夠人受的。 起初木榮升都老老實實送去,拿回收條來立馬就去交給鄧洪順。但這個時候鄧洪順已經摟者他的女人睡得正香,很不耐煩,就說︰“你個小子很壞,明明看到老子已經睡覺,還來打攪。以後你拿回來收條,等第二天早上再來交給我也不遲﹗” 后來每逢夜間送信,木榮升就先笑臉應承下來,假裝出門到村外轉一圈,回來趕快睡覺,第二天起個黑早,趕快把信送去。等鄧洪順睡足懶覺起來,太陽已經上了東山,他也送信回來了,正好去交收條。然後回他的小破屋,繼續睡覺。
木榮升覺得經常由他一人送信很不公平,但敢怒不敢言。幾個晚上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木榮升從鄰近村莊田地裡偷來一堆稻草,放在小破屋后面。鄧洪順晚上再來敲門,他不應。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像只貓一樣從后門出去,鑽進屋后的稻草堆裡。鄧洪順敲得不耐煩了,一腳把門 開,進屋一看,沒人。只好罵罵咧咧的去找別的四類分子。 這個方法不錯,使木榮升躲過不少勞累。豈知鄧洪順干過土匪營生,這種藏貓貓的遊戲他最拿手。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 “咚咚咚……” “小榮生,地主崽子小榮生﹗看老子今天不把你個龜兒子抓出來,老子就不算是人養的﹗”那門早已經形同虛設,鄧洪順邊大聲叫喚,早已經把門推開。還是沒有人影。正在納悶,鄧洪順突然看見后門沒有關嚴,好像還有在晃動。原來今天鄧洪順來得突然,木榮生雖然逃到了屋后,但沒有來得及把后門完全拉上。 鄧洪順終于發現了新大陸︰“哈哈哈哈……” 鄧洪順兩步竄到后門邊,用力一摔,門板 當一聲,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耷拉著頭,膽怯的貼著牆壁。他探頭往外一看,木榮升露在草堆外面的的一只腳正往裡收,旁邊一匹馬瞪著驚恐的眼睛正看著他。 說來也該木榮升倒霉,那天晚上不知道從那裡跑來一匹黑馬,大概是受到稻草的引誘。馬吃飽了,就勢躺在草堆下休息起來,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才受驚竄起。木榮升一出門,尚未來得及看清馬匹就聽到了鄧洪順已經進屋的聲音。趕忙往草堆裡一倒,正好倒在那匹馬剛剛躺過的熱乎乎的草窩裡。 “你個狗崽子,膽子不小啊﹗不給老子去送信,膽敢跟老子藏貓貓,看老子如何收拾你﹗”鄧洪順彎腰伸手去揪木榮升的耳朵,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朝他臉上襲來,他的手碰到了稻草,也是熱乎乎的。他抬起頭來,旁邊一匹黑馬正用一雙驚恐萬狀的眼睛盯著他。他氣不打一處來了。 “你這個地主崽子真他媽膽子大啊,從哪兒偷來一匹馬?我看你一點不傻嘛,偷匹馬來和你睡覺?你還曉得馬比人熱乎?……起來﹗你給老子起來﹗把馬牽到大洋房去,老子今天非讓你唱台好戲不可﹗”
村民都起來看熱鬧,大家為木榮升捏一把虛汗。 鄧洪順找來一根細麻繩,把木榮升和大黑馬一起拴在大洋房院門前的柱頭上,他特意換上那雙本來是木榮升父親的,可是現下已經屬于他的釘子鞋,朝木榮升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打得木榮升一會喚爹叫娘,一會又向鄧洪順求饒︰ “鄧主席啊,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和你藏貓貓了……你就放過我這一回吧﹗求求你老人家了﹗……” 打鬧聲,叫喊聲,嚇得大黑馬圍著柱子團團轉。 鄉親們也鬧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但又都含糊不清﹗ 鄧洪順打累了就歇下來罵︰“XXXX的兔崽子,敢和老子藏貓貓,想耍老子?你給老子說清楚,是從那裡偷來的馬﹗” “我沒有偷馬啊,鄧主席﹗……它不曉得是從哪兒跑來的﹗” 鄧洪順走過去朝木榮升的大腿又是一腳。木榮升“啊”的大叫一聲。大黑馬鼓著眼睛驚慌地又圍柱子轉幾步。 “你還嘴硬,看老子不打死你﹗”說著鄧洪順過去給木榮升一嘴巴。木榮升把頭一歪,在柱子上撞出聲來。這回大黑馬莫名其妙的后退了幾步。 …… 鄧洪順和木榮升好像都累了。都不說話。看熱鬧的鄉親們也都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鄧洪順說︰“你真的曉得馬比人熱乎啊,你覺得馬熱乎干脆你就娶匹馬做你媳婦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今晚上我就滿足你個地主崽子的要求吧,讓你和大黑馬好好的呆一晚上。”說完鄧洪順朝看熱鬧的鄉親們揮手,示意大家都回去睡覺去。 鄧洪順真的讓木榮升和大黑馬在院子裡呆了一夜,當然不是睡在一起,而是都站著。 第二天早上鄧洪順想派人將木榮升和大黑馬一起押送到公社(這時“鄉”已經改成“民眾公社”)去處治。鄉親們動了惻隱之心,覺得木榮升雖是地主子女,也是本家族的人,他父親原先並沒有為難過大家。七八個老者去找鄧洪順商替木榮升求情,他又才幸免。 可從此以後,人們不再叫他木榮升,一提起他來大家都叫“馬熱乎”﹗
兩年后,村裡有人收到軍隊上的一封信,是很遠的地方一個姓鄧的人寫來的。是關於鄧洪順的。最後信被轉交到公社書記手裡。 一天,公社武裝部來有幾個人來到木家村。他們正朝大洋房走去。這時有村民跑來報告,說鄧洪順已經在大洋房裡上吊死了。 原來寫信的人是鄧洪順的侄兒,也就是他大哥的兒子。當時他害死大哥挾持嫂嫂逃跑時,他的侄兒不到十歲,如今已是一名民眾解放軍戰士。他終于打聽到了當年殺害父親的兇手,也就是自己叔叔的下落。…… 新支書(不叫主席了)是本鄉本土人。上任后減去加在那些四類分子身上的雜事。從此,再沒有人來敲馬熱乎那扇破爛的小門,也再沒有人喊他半夜三更送信了。
‧2‧
在院子裡開會的社員群眾今天都很高興,都有點抑製不住激動。他們興奮得高聲大氣說話,似乎只有大聲嚷嚷才能表達此時的心情。開完會,他們邊嚷嚷邊慢慢地走出院子去…… 支書擰滅玻璃燈,從大隊部辦公室裡走出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今天也特別興奮。下午在公社開完會,他一分鐘也沒有停留,就前腳打后腦勺的往村裡趕,他心裡想,一定要讓社員群眾儘早知道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讓大家知道盼望已久的事情終于要實現了。他還要告訴大家,公社書記說了,為了讓廣大社員群眾能夠平安過好這個冬天,上級決定最後一次發放返銷糧,數額是去年的兩倍。一想到今年的冬天不會再有人餓飯,一想到明年大家肯定都能過上飽暖的日子,他就特別激動。 支書看到院子角落裡有個黑影動了一下︰“喂﹗……哪個啊﹗” “是哪個?”支書放緩了語氣問。 “是我,呵……支……支書,是我。”回音比較低。 支書壯著膽子走過去,一看︰“呵,原來子是你啊﹗馬熱乎你搞什么名堂啰,嚇我一大跳。你還不回家去睡覺啊﹗” “回家?……啊,回家。這就要去,就要去……”說著馬熱乎站起身來,慢慢地向院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朝院子裡認真的看了一眼。但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支書鎖上院門,朝馬熱乎的背影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還嘆了口氣,然後回自己家睡覺去。 馬熱乎並沒有急著回家。他站在路口拐彎處看支書已經走遠,又悄悄返回大洋房前定定的站在那兒。院門鎖了,他進不去。他的目光越過院牆往裡看。他想看看那高碩的廊柱,看看那寬敞的院子,……看看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這些年他也回過幾次大洋房,但不是被批斗就是遭訓斥,此外就是來接受各項繁重的任務。使他對大洋房還產生過恐懼、厭惡。但那又是留下他童年身影的地方,有過歡聲笑語的地方。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今天來大洋房比較特殊。可他還是有些不理解︰分土地?自由耕種?這不就像當年土改分地主的土地一樣嗎?……他不敢再多想下去,但覺得這裡面一定隱藏著點什麼。 他又圍著大洋房轉了兩圈。一陣風起,他哆嗦一下,突然覺得很冷……心想,是啊,我該回家了。回家?就回自己那個小破屋去?
年前最後一個趕場天,一大早,馬熱乎躬身爬到床底下,東翻西找,終于找到了一個牛皮紙包。黑色的牛皮紙包,上面全是灰。他劈啪幾下拍得灰塵到處張揚。他把牛皮紙包很小心的打開,裡面還有一層黑布,很黑,森森的黑。他再更小心地打開黑布,露出來一個花瓷大碗。。碗口有小面盆大,四周有很多花紋,仔細看有龍有鳳,似凸起來的。他用手摸了摸,忍不住“唉”的嘆口氣,但是臉上露出難得的一點笑意。 這是一只雕花大瓷碗,花紋是雕刻在釉采裡面的,立體感很強,龍鳳形象逼真,有躍躍欲動之感。 馬熱乎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它拿出來,只是覺得應該拿出來。他又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像愛護金寶卵一樣小心翼翼地用黑布包裹起來,放進一個破麻布袋裡。 他提著出門去。 走二十裡山路,來到化仙鎮,他一看就發現今天趕場的人很明顯的比去年這個時候的多,各種吆喝聲也比去年的響亮些。他轉彎抹角拐過幾條小巷子,來到一道黑漆漆的大門前。他抬頭往四下裡瞅瞅,徑直往裡走去。他剛到堂屋裡站定,就從裡間屋子出來一個戴老花鏡的枯瘦老頭。老頭用眼鏡貼在他身上從上到下“照”一遍,“嗷”的一聲之后,把眼睛拿在手裡,然後用更枯瘦的手指往裡屋一指,把馬熱乎帶進去, 當一聲把門關上。 …… “唉,都是一同落難的人嘛。我和你家老人還有一些交情哩。這樣子吧,我也不讓你吃虧……二十塊錢,怎么樣啊﹗” …… “其實,您老人家肯定也曉得,這東西已經有些年頭了的,聽我老爹以前講過……是康熙……康熙多少年我就記不得了,反正說是某個丞相送給我家祖上的,是我家的傳家寶了……” “我也用不著哄騙你,這點不假。……是有一些年頭的,否則我也不會給你這個價錢。……再說了,聽說這東西是一對啊,怎么只有一只了呢?……一只和完整的一對,價格又是不能比的了,你應該曉得吧﹗” “就這一只了,如果還有我肯定就一起拿來了……我一點不騙您﹗” “問題是就只有這一只……” “那只是被我老爹帶走的,現下在哪沓也不會有人曉得了。……是有點可惜,但是……您老人家就再多給一點……” “不是我不想多給你一點,假如是一對……唉,我也不哄騙你,一對的話,價格可是一只的好幾倍啊﹗你現下就一只,我死活也不敢多給了。找不到那只,這只也就是當一個好一點的大碗用啊﹗你想想吧﹗況且政府家還不准許買賣……要是讓別人曉得就麻煩了……” “再多給一點點嘛﹗” “我實在是看在你家老人的面子上了,要不的話……這樣喏,我再添五塊錢,再多的話,真的打死我也不敢要了﹗” …… 馬熱乎走出那黑漆大門,用手使勁按了按自己的衣服口袋。饒過街市,他獨自一人來到鎮子外的小河邊。 坐在一棵老杉樹下,馬熱乎又用手按了按衣服口袋,然後背靠樹幹,閉上眼睛,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他說不清楚此時的心情,只是覺得自己終于完成了一項任務,比鄧洪順讓他完成的任何一項任務都要重大。 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太陽從馬熱乎背后穿過杉樹枝葉,細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面前的黃泥地上。突然,他看到幾米外有一個東西在陽光下閃爍,好像一個五分硬幣。 他對五分硬幣應該有過十分深刻的記憶……
‧3‧
人是怪物,有時候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事做時嫌事多,一旦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了,反而無聊起來,不自在起來。人真時賤皮子﹗ 鄧洪順死后,就再沒有人到馬熱乎的破屋門前來大呼小叫。一段時間馬熱乎若有所失似的。他真想去給新支書建議,有些事情他還是可以干的。可是又怕惹來更多的麻煩。干脆還是睡自己的瞌睡吧﹗白天睡足了,晚上才有精神到臨村的土地裡去找自己的生活──前面說過,這已經是他長期以來的一項生命事業。馬熱乎有一個原則,從不參加生產隊的勞動,生產隊願意給他點糧食,他就收下,不給,他也絕對不會去討要,他也絕不偷拿自己村寨土地裡的一粒糧食。小山村裡的人們都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都知道“好狗要護山寨”﹗馬熱乎想自己雖然是地主子女,但是終究是一個人,不能幹兔子和狗都不干的事。 可馬熱乎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你呢?
“哈哈哈哈……快來看呀﹗你們快來看,這溝裡頭有五分錢啊﹗……哈,五分錢啦﹗五分錢可以買到一塊大甜糕,或者一個白面的饅頭啊﹗唉,真他XX的,要是身子小一點我肯定鑽進去把它拿出來。……唉,真可惜﹗” 這是馬熱乎的聲音。 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正和他一起圍在那條橫穿大路的下水溝的出水口處。下水溝上的路面是一塊塊一二百斤重的大石板鋪蓋成的,中間有幾個不太嚴密的縫隙。溝的另一頭有一堆黑狗屎,在太陽的烘烤下臭氣曛天。溝中間不知是誰不小心從石板縫隙掉下去一枚五分硬幣。 太陽炙烤著大地,炙烤著大地上人們。小孩子門有的穿著黑舊的短衣短褂,有的干脆只穿個辨不清楚顏色的短褲,個個滿臉烏黑,連鼻涕都是黑的。但他們的眼睛都炯炯有神的盯著溝中心。太陽光透過石板縫,正好照在那五分亮光光的硬幣上,反射起一道銀光。 不知道馬熱乎是什麼時候跟這群小孩子混在一起的。他正扯起嗓子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可惜老子爬不進去﹗” 他在溝口石頭上坐下,叉開兩條腿夾住溝口,彎腰往溝裡瞅︰“你們來看,從這裡也能看得見,哪個從這裡爬進去,就可以把它拿出來啊﹗”邊說他注意觀察孩子們的動靜。 有兩個孩子靠近溝口來。看得出來,他們很想去揀那五分硬幣。五分錢能買一個白生生的大饅頭。他們似乎已經聞到了那香噴噴的發面味道。但是一看到馬熱乎那叉得像一個大“人”字的雙腿,他們的目光又有些萎縮了。他們明白,要鑽進去就必須從馬熱乎的胯下鑽過去。馬熱乎看出了小孩們的心事,立即站起來,往路中間走兩步,假裝不看孩子,實際在用眼角觀察他們的回應。 一個小孩終于耐不住那亮光光硬幣的誘惑,瞅準馬熱乎離開的機會,一埋頭,躬身像蛇一樣貼著溝底爬了進去。他使勁往裡面爬,好不容易拿到了那枚五分鎳幣,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是溝窄,轉不過身子來。溝那頭又是一堆臭狗屎,不可能從那兒爬出去的。沒有辦法,他只好順原路像小狗一樣往回梭往回退。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馬熱乎一個箭步躥到溝口,“唰”的一聲,扯下自己的褲子,露出兩塊沒有血色的白pg,在那正午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刺眼。隨即只聽“撲哧撲哧”兩聲,馬熱乎已經拉了一泡比狗屎還黑的人屎在溝口邊。那黑虛虛的大便上面帶有幾許紅絲線似的東西,那是血絲,大概是用力過猛把肛門震裂了。看來,他是已經憋了很久了的。 小孩子們先被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嚇呆了,等回應過來后都“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溝裡的小孩不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趕快梭退出來,怕遲了沒趕上看熱鬧。于是更加使勁往外梭,等他出來時,四腳四手,還有整個前胸全都是黑糊糊的人屎和黃稀稀的爛泥。 看著他的樣子,大家又是一陣歡笑。 那小孩有點丈二煙杆摸不著斗斗,東張西望也沒有發現有什麼好笑的。他把那五分硬幣舉過頭頂,太陽光在上面跳出一道道舞圈。他抬頭瞇起眼睛瞅一會,也跟著大家莫名其妙的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伴隨硬幣閃動的光環,一圈一圈向遠處擴散…… 在馬熱乎帶領下,一群孩子向著鱗光閃閃的小河水奔去……
失去鄧洪順那粗暴的吼叫聲,馬熱乎有過一點迷茫。但是很快他又從那些孩子的歡笑聲中找到了補貼。 十來年,一批孩子長大了,又一批孩子成長起來。四十來歲的馬熱乎自己覺得越來越離不開孩子們。他和孩子們玩耍,可以彌補白天的無聊和空虛。當然夜晚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充實。除了到臨村土地裡找他的生活,就是安安穩穩的睡大覺。 但是類似五分硬幣給他帶來的歡樂並不可能永久。 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木家村也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農業學大寨運動,目標就是“叫河水讓路”,要把木家村門前那條從祖先那時就彎來拐去的小河改直。為了附應偉大的社會主義號召,支書一聲令下,全村老少齊上陣,誓叫山河換新貌﹗十歲以上的小孩都必須參加勞動,他們扛著鋤頭或者提著畚箕跟在大人pg后面,一搖一晃的上工地去。這下馬熱乎有些著急了,他也必須參加勞動的。 “跟天斗,跟地斗,大打農業翻身仗﹗” “學大寨人,做大寨事,誓叫河水把路讓﹗” …… 村寨裡,山坡上,到處寫滿豪言壯語,隨處樹立雄心壯志。社員群眾轟轟烈烈,馬熱乎也跟著轟轟烈烈了好幾天。 他本來還打算像原先一樣一點活不干,但他看這回來頭太猛,聽說別處有人因為有點不滿牢騷幾句,就被大隊民兵押送公社去批斗了,他當然有些心虛。但是白天干活太累,影響了他晚上的營生。有時早上實在起不來,就遲到一會。他想看看支書的回應。 看看支書並沒有來“教育”他,他的膽子也就慢慢大起來。先發展為一天出半天工。支書還是沒有說他。又發展到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這回支書來問他什麼原因,他說身體不好,有病。過兩天支書再來找他,他又說不舒服,說著還摟起衣服給支書看,他的身上有一些地方確實半青半紅的。原來那是他晚上出去“謀生”不小心摔的。后來他發現這樣很管用,即使沒有摔倒,他也找點來顏色涂在身上。 支書是個明白人,想他馬熱乎是懶得出名的人,況且他沒有多要過生產隊一斤糧食,也從來不偷拿本村土地裡的一粒糧食,這是難能可貴的啊﹗再說他獨自一人,是一根滑溜溜的扁擔,逼急了,恐怕會生出事端,還是少惹他點吧﹗隨他的便吧﹗ 隨他,他當然就不會去干活﹗ 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社員群眾在大小隊干部的帶領和督導下,忍受著飢餓,頭頂著烈日學大寨。馬熱乎卻成了一個多餘人,與整個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大情勢格格不入。但他不愁吃,雖然吃得不好,可是能吃飽。吃飽了就睡,睡足了就起來找人玩耍。只是現下小孩子都上工地干活去,他不免有了幾分孤單感。白天實在睡累了,他就起來在村寨裡東游西逛,彷彿木家村的一條看家狗。偶爾也能找到幾個真正有病或者年老上不了工地的老者吹幾句牛,過個說話的癮。
‧4‧
馬熱乎覺得自己這些年,真是太孤獨太難過了。就像現下自己依靠著的這棵老杉樹,長在一個路口邊,缺少應有的營養不說,還無辜遭受路人的磨蹭。雖然樹齡已經不小,但是樹身仍舊矮小。他自己心裡有些話真是無法找個訴說啊……
那天馬熱乎走了半個村子沒有遇見一個能說話的人,他憋得有點難受。 他繼續晃悠,來到大牛家門前,見門半掩著,屋裡傳出嬰孩的哭啼聲。他不假思索就輕輕推門進去。 剛進門,屋子裡黑麻麻的,看不見人影。他尋著哭聲望去,才發現屋子角落裡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大牛媳婦,她正在乳嬰孩。大牛家已經斷糧了好幾天,大牛媳婦只能吃點粗糙的青菜,連命都不知道能否保得住,那裡還有奶水喂養嬰孩呵。孩子嘴裡沒有了那甜津津的乳汁,當然就哭個不停。 馬熱乎看見小孩子在大牛媳婦半躺著的胸前,一邊使勁用細嫩的小嘴巴吮吸大牛媳婦的乳頭,一邊用小手在大牛媳婦胸前亂抓亂撓,以此對沒有吮吸到自己需要的乳汁的一種報復。這情景真夠慘的,看得馬熱乎心裡發毛,眼睛發熱。他正想把那不忍心的目光收回,突然那小孩把嘴從大牛媳婦的乳頭上挪開,側過臉,用一雙分辨不出表達什麼感情的眼睛看著他。他心裡突然一驚。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兩個東西,像兩個發育不良的紅薯。 他的眼珠快要掉落出來,鼓定定的看著那兩個東西。馬熱乎無法確定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這樣的東西了,隱約記得自從離開他母親的懷抱就再也沒有好好見過。可是他今天終于又見到了。 他看著大牛媳婦那兩個紫茄子似的乳房,心裡感覺有一種熱氣在流動。小時侯他習慣把他母親的乳房叫做咪咪,還朦朧記得他母親的乳房比大牛媳婦的要白淨得多,也要肥實一些。但現下眼前的畢竟也是女人的乳房啊﹗女人的乳房,多么漂亮啊﹗像月亮,像太陽,像天上的星星……看上去感覺它不定比那苞米面窩窩頭柔軟多少倍﹗他的心有咯 一下,差點就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他開始感覺全身躁熱。他把手臂舉起來,但是只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又突然收回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麼,究竟該干什麼。他從臉一下子紅到了耳堂根…… “大牛家的﹗大牛家的﹗……”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大牛媳婦才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皮。她抬起蠟黃的臉,突然一下子看見了馬熱乎,她的手像被電打一樣急忙一縮,掀開孩子,趕快掩上衣服。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馬──馬──他大伯,你,你有──有那樣子事?” “……啊,沒得事的,沒得事。我……我就是想找個人說點閒話,聽見你家的小娃兒哭,啊我……我就進來了……” “呵,你,你請坐﹗隨便──隨便坐嘛﹗……你看,我這──起不來,你隨便坐嘛﹗” “不啦不啦,我看你家娃娃兒好像是很餓的。”馬熱乎說著用手指了指孩子,繼續說,“我家裡還有幾個嫩苞谷,我就去拿來,你軋點苞谷湯喂小娃兒吧﹗” “不要了,啊不要……”大牛媳婦話沒有說完,馬熱乎已經出門去。
人們已經很難添飽肚皮,但是每天還得照樣上工地干活。 睡足了覺,馬熱乎就經常去大牛家找大牛媳婦說話,但他每次都不是空著手去。大牛媳婦發現馬熱乎並不像人們想像中的地主子女那樣壞,反而覺得這個人心腸很不錯的。 “大牛嫂子,你看我這回帶來了一小碗新米。”馬熱乎覺得應該叫大牛媳婦大牛嫂子,雖然自己比大牛大,但覺得這樣顯得親切點。馬熱乎邊說就邊走進屋裡去。 這米是馬熱乎把昨晚從后坡村的稻田裡勒回來的新稻谷用擂缽剛剛擂出來的,放在鼻子邊聞,還有一股稻漿的清香。馬熱乎拿著稻米走近床邊對大牛媳婦說︰ “大牛嫂子,你用它熬點米湯喂這小侄兒吧。” 說完他把裝米的小口袋放在床頭桌子上,就勢坐在大牛媳婦床邊上。 大牛媳婦本來是想阻止他坐的,但轉念一想,也真是多虧了他馬熱乎的接濟,要不自己和孩子肯定很難熬過來,況且這些天來,發現馬熱乎也是那種很老實的人,並沒有做出什麼……想到這些,就不好再阻止馬熱乎坐床邊了。 馬熱乎把臉轉過來瞅著大牛媳婦和孩子,說︰“看,我的小侄兒好乖的呵﹗”邊說他就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孩子的小臉。可當他的手快要摸到孩子臉時,卻突然轉向,對著大牛媳婦那兩個松松垮垮的乳房摸去,並且死死地抓住就不放手,還彎腰想用嘴去吸…… “啊──﹗”大牛媳婦醒悟過來,突然大叫。 趕巧大牛從工地上回家來拿鋼 ,剛到門口就聽到媳婦在屋裡叫。就兩步跨進屋子裡來,正好就看到馬熱乎朝自己媳婦胸前拱去,也不有自主“啊”的一聲叫起來。 當馬熱乎轉過臉看見大牛,而大牛也看清楚馬熱乎的時候,他們三人同時大叫︰“啊──”
晌午已過,火辣辣的太陽好像有點累了,躲到雲層裡去。天突然暗下來。 新開的河道邊,泥土堆得像一座小山。在這小山頂上,馬熱乎雙手反卷在背后,被一根八號鐵絲牢牢地捆著手腕,手臂上還纏有一棵麻繩。他沒有穿上衣。隔幾米遠就能夠看見他手臂的下半部已經失去了血色。他的胸前還掛著一塊紙牌,是臨時用裝水泥的牛皮紙袋栓上一根山藤做成的,紙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破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壞分子──地主子女馬熱乎”字樣。 一陣風起,紙牌和著馬熱乎那蓬鬆的亂發左右搖擺。 鄉親們都在休息。多數人又累又餓在田埂上或者河坎上睡覺,有幾個年輕人爬到山上去找野果子吃。只有一群半大小孩圍在馬熱乎身邊,其中兩個膽大的還用一根小棍一會敲敲馬熱乎的頭,一會又戳戳他的pg,不時引發一陣哄堂大笑。 馬熱乎並不責怪孩子們,反而故意一會鼓起眼睛,一會伸長舌頭,逗得孩子們更是開心。馬熱乎又有機會和孩子們在一起,似乎已經忘記剛才的那一頓拳打腳踢。雖然已經在高土堆上站了將近兩個小時,並不覺得有多么難受。 幾塊黑雲慢慢往頭頂壓過來,突然響起幾聲悶雷。這時大家才發覺風早已經停了,天氣十分悶熱,身上開始冒汗。馬熱乎也感覺有汗水順著脖子往胸口流。小孩子們被雷聲一驚,都各自跑到自己父親或者母親身前尋求翼庇去。土堆上的馬熱乎彷彿光禿禿的小山上一截被山火燒黑的干樹樁,孤單而又搖搖欲墜。 啪嚓── 天空一道電閃,伴著一聲巨雷。突然刮起大風。馬熱乎的破衣服在離他一丈多遠的地方翻滾卷縮。馬熱乎終于感到了一似涼意。 天好像馬上就要黑了,突然又落起雨點來。一點,兩點,……雨點越來越密,也越來越大。 裡啪啦到處亂打,像一個瘋子。小孩子和大人們“哄”的一下全跑個精光,都到山腳的岩洞裡躲雨去。 雨點打在地上,撲哧撲哧地響,像肺病老人不停的咳嗽。雨點打在馬熱乎身上,冰涼冰涼的。他的身體更像是風中的一片落葉,隨時有被卷進路邊水溝的危險。不一會,馬熱乎的全身上下全濕透了,甚至連褲帶巾巾都濕透了。這個時候他的身上開始冒起熱氣。隔著雨帘看過去,霧氣已經把他籠罩,他就像一個剛出籠的黑饅頭。 由於雨水浸泡,手臂上的麻繩越來越緊。馬熱乎覺得像有什麼東席拉進了骨頭縫裡一般難受,手臂越來越脹疼,頭也越來越沉重。 雨更大了。整個田壩裡看去都是霧蒙蒙的,已經無法再釐清楚哪是大路哪是莊稼地。馬熱乎發現腳下的泥土動了一下,再動了一下……“噗拉”──他和泥土一起倒下去……
馬熱乎從朦朧中醒過來時,雨已經停了,整個大地黑蒙蒙的,只有遠處天空偶爾一絲閃電,好像已經十分疲勞,亮度很弱,閃動的時間也十分短促。 馬熱乎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夢。他摸索著,四腳四手慢慢爬到河岸上。他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終于看到河水反射起的一點十分微弱的光影。突然,他意識到自己身上少了點什麼東西。是衣服嗎?不。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爬到他的身上,只是濕漉漉的,涼颼颼的,但總比什麼都不穿強多了。 ──啊,他恍然大悟,原來是手臂上的麻繩和鐵絲不見了。他用手互相摸摸兩只手臂,上面還留有幾道不深不淺的紋印。馬熱乎想它們還能長滿嗎?可又覺得這次沒死,已經算是自己的萬福了。
‧5‧
那天馬熱乎從小鎮上買回來許多他多年沒有想過的東西。 大年三十晚上,馬熱乎拼拼湊湊做了八個菜,然後點燃早已經掛在房檐下的那串有兩尺多長的鞭炮。鞭炮 裡啪啦地笑了,他也呵呵地笑出聲來。他想一輩子的漢子當不起,當一天還是可以的吧﹗多少年了,馬熱乎沒有像現下這樣過過一個象樣的年了﹗ 他打開一瓶酒,給自己斟上一杯,一揚脖子咕嚕一聲就吞了下去。 此時,整個中華大地家家都在吃年夜飯,吃團圓飯。 “來,娃兒們,苦日子總算到頭了,這年成……啊,首先要感謝鄧大人的政策好,他真是我們的大恩人。……來,你們今天就放開肚皮吃吧,明年就好了,明年我們自家土地裡的糧食就是自己家的了,以後想吃那樣就多栽點,多種點,保證你們……能看到你們過上好日子,我也心滿意足,就算明天我就死了也心甘情願。來﹗孩子們……” 隔壁鄰家正在熱熱鬧鬧地吃團圓飯,老人可能是多喝了兩杯,也可能是他真的覺得好日子終于要來了,十分高興。但又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日子裡不該說不吉利的話,馬上剎住了車。 一堵薄牆之隔,鄰家老人的話馬熱乎聽的十分真切。 剛才鄰家讓孩子來請他過去一起過年,他沒有去。他想留下鄰家一個孩子來和自己過年,他說自己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但是鄰家也沒有答應。 木家村的規矩是不能隨便到別人家過年的,親人在外,不論多遠,大年三十,都要盡量趕回來吃個團圓飯。吃了團圓飯,還要過完大年初一初二初三,然後才能出門遠行。俗話說得好︰“叫花子都有三天年”。 大年三十晚上,小孩大人都不准許到處亂跑,必須在自己家裡“守歲”──燃起一堆柴火,孩子們圍坐在老人身邊,聽他們講一些有趣或者無聊的陳年舊事,一直坐到深夜。這就叫守歲。守住前一年的最後時刻,迎來新一年的最初時光。有的人家又叫這是守金銀財寶,認為只有這樣來年才不會破財,才能有好運氣。 馬熱乎心裡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抬起來的酒杯又慢慢放下。他瞅一眼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看到自己兩只單調的筷子,再看看空空的小破屋,最後目光再次落到酒杯裡。這回他看到兩朵酒花正在酒杯裡慢慢的漂移,酒花離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撲哧一下碎了。他的心也隨著酒花的破碎重重的跳了幾下…… 應該高興還是難過?馬熱乎眼前又出現那個戴著老花眼睛的瘦老頭伸出乾巴巴的老手,從他手裡接過那個大清花瓷碗的情景。那可是他從祖宗那裡繼承下來的唯一的“寶貝”,可現下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唉,沒有就沒吧,那可是自己心甘情願買掉的……可是,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吧它買掉它,自己也說不得清楚……本來有些東西就是無法說清楚的﹗想想解放前自己家土地好幾百畝,說沒不也就沒有了嗎?三十多年來自己一丁丁點土地也沒有,不也照樣活過來了嗎﹗ ……可關鍵是如今……如今土地重新分到了各家各戶,自己也分到了一份。別人家的都已經耕種,自己的還荒在那裡,要不要去種呢?怎么種呢?自己從來沒有種過莊稼的呵。干脆把土地買掉……可好像說過不允許買賣的。……要不然就送人吧,可以得到一個人情。……只是以後自己吃什麼呢?還是晚上再到臨村土地裡去偷嗎?恐怕是行不通了──以前都是集體的,大家都當老好人,都裝皮塌眼,誰也不願意去種那個毒,給自家帶來麻煩。可是現下土地歸了各家各戶,恐怕再也沒有以前那號便宜事情了,偷拿了誰家的誰不寒心?誰又會再饒恕你呢?……那咋個整法,老子從來就沒有種過莊稼,幾十年都過來了,四五十歲我還要去學習種莊稼?種個屌啊 ﹗真太媽的……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 馬熱乎想了很多很多。突然他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又猛烈翻滾幾下。他很勁抓起酒瓶來,頭歪斜著,眼睛昏暗無光,自言自語︰ “喝,喝,不要哪個龜兒子來陪,老子自己不會喝嗎?喝﹗喝﹗喝他媽個天翻地覆……天無絕人之路,老子就不信幾十年風風浪浪都能躲過,還會倒在這個坎坎上……不用酒杯,酒杯算個球啊﹗老子就用酒瓶子喝……”說著他就抱起酒瓶子咕嘟咕嘟喝起來,喝完一瓶,又喝第二瓶。邊喝他邊想,這酒怎么不醉人呢?幸虧老子買了五瓶……
屋外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雪。馬熱乎並不知道。 這是木家村這片土地上幾十年難遇的一場大雪。 天亮了,大地一片潔白,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大雪盡量把所有的美麗和醜陋都掩藏起來。 村民們吃過了新年的第一頓早飯,都早早的到外面雪地上來。看著這難得的大雪,大家心情都很好,都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冬天蓋雪被,來年一定抱著饅頭睡。”“瑞雪兆豐年啊”幾個老頭一邊看著還在不斷飄落的雪花,一邊互相慰嘆,互相祝福。 突然有人想起這正是上山追小野物的好時機啊,于是小孩們歡呼雀躍起來。追趕野物這是馬熱乎的強項,幾個小孩就朝馬熱乎家跑去,要喊上他一起上山抓野兔。 帶頭的孩子輕輕推開馬熱乎那扇破爛的小門,屋裡黑秋秋的,他喊︰“馬熱乎……馬熱乎……” 沒有人回答。 后面的孩子往前擠,前面的孩子一下子就串進屋去。 “ 當﹗”前面的孩子一腳踢到了一個空酒瓶。他低下頭,看見馬熱乎歪躺在已經熄滅了的爐子旁邊。他伸手去揪他的耳朵,說“你還在裝假正經哩,這個好天氣,還不帶我們去追野兔啊﹗”小孩感覺到馬熱乎的耳朵冷冰冰的,比房檐上的冰柱子還要冰。再摸他的身體,已經硬邦邦的了。 孩子們叫來大人。人們發現馬熱乎桌子上滿滿一桌子菜,還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似乎正在等候馬上到來的客人一起消受…… 雪停了,太陽出來。陽光照耀著銀白的大地,也照耀著人們的身體,照耀著馬熱乎破爛的小屋。 幾個老人走來,將馬熱乎破爛小屋的那扇破爛的小門徹底的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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