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一個晚上，因著一種半放棄的心態，我八點就上床去睡。但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十點多意識已經有點渙散了。媽媽卻拿著妹的成績單，火車頭一樣撞進我的夢裡，對著坐在床邊，誇口說要彈世界名曲幫我催眠，卻抱著吉他猛彈小蜜蜂的妹大吼大叫：「妳看看妳，考這什麼成績，數學58，英文71，有補習的都考得這麼爛。我先跟妳說好了，要玩吉他，妳功課就不要再考成這副德性……。」妹甩濕抹布似的把眼色丟來，有點昏沈的我仍然反射地接得神準；我想，這該歸功於我們姐妹倆小時候常玩飛盤。於是，我馬上開口對媽說道：「哎喔！我都快睡著了，妳又跑來大呼小叫……。」媽於是摸摸鼻子又走出去。

妹後來真的乖乖地去讀書。我則一個人躺著，又動手多舀了幾湯匙的睡意到腦海裡攪拌。這樣子泡出來的夢，應該也比較濃一點吧?

我有一身很容易做夢的體質，遇上重大考試的前一晚所做的夢，數量更是多到可以堆滿好幾座倉庫。壓力是一座巨大的幫浦，總在我開設的夢工廠裡摸黑運轉著。噠—噠—噠—噠。剛出爐的幻覺，一件比一件更離奇古怪；但都像新鮮的麵包散發著香氣，非得要我每種都嚐一口，否則它們不會甘心作罷。

克拉瑪公式是高二學的數學，正好是這次複習考的範圍。高二的時候我就對那些△、△x、△y和△z很頭痛。我永遠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東西這樣排列，就表示圖形是三平行平面；那樣排，就表示是三面共點。升上高三的我，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所以，雖然還早、還毫無睡意，但看不下書的我，還是選擇爬上床去。

後來，我想我是睡著了吧！因為我看到滿坑滿谷的△在我面前一齊發出邪惡地笑後，忽然把頭上那個角打開，變成一堆釘書針；像道士貼符咒般，慢慢地嵌進我的額頭。「啵」一聲，開易開罐似的，白色的腦漿像氣泡不斷從被戳成一個小洞一個小洞的額頭瘋狂冒出。

醒來。刷牙洗臉的時候，我還臉貼著盥洗鏡，很愚蠢地仔細檢查我的額頭。這是因為我常常覺得我的人生，像運用蒙太奇手法的電影一樣弔詭；現實和夢境如深夜霓紅燈上的不同顏色，輪流閃現。老是被幽魂般的夢境纏身的我，醒來後常懷疑：「我究竟是真的醒來了?或者只是在夢裡的夢裡? 」我常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沒辦法從迷宮似的夢境找到真正的出口，是不是就得一輩子被困在裡頭了呢?

太緊張，吃不下早餐。所以梳洗完就背了書包出門了。

曾經聽過一種說法：「百分之九十九的成果，都是在最後百分之一的時間裡完成的。」我原本算得好好的，六點四十五到校，還有一個小時多的時間看完我昨天沒看完的數學。但我不該鐵齒地忽略這冥冥中對我的詛咒：每次只要遇到重大考試，公車就會故意晃點我的奇怪詛咒。所以，那則說法套用到我身上就該改成「百分之九十九的成果，都是在最後百分之零點一完成的」才對。

現在的我也沒力氣發火了。

我倚在站牌旁，想節省時間地翻書包找數學講義。咦！……沒有。沒有。心有些慌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昨晚睡前我好像沒有把它放進書包。無力感像水蛇，涼涼地從腳底板蜿蜒而上。禍不單行啊！古人的口水都該製成匾額，用虔敬的心將之懸掛在進入大腦的殿堂前。唉！沒有講義的我，只好憑著印象天馬行空地排列那些△。

一下子就恍神了。

後來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用指尖不斷戳著站牌上纏繞的鐵絲，無意識地。像睡美人一定會碰到紡針並且昏睡一樣。我現在不斷戳著鐵絲，大概也只是早就有人幫我預定好的，必須去做的一個舉動吧！會不會，其實我和我舉目所及的這些人，都只是巨人的小孩看的故事書裡的小角色；就像有的時候，我們會在看電視的時候，發現那些演員也正在看電視罷了。人的一生，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一層一層追究下去，卻發現什麼都是假的。當然，這個說法一定會被反駁。不過，這是由於故事中的大家永遠不願意承認，關於你們、我們和他們的一生只是那些人花十分鐘就能草草翻過的童話書，色質低劣，還會掉頁的那種。我們都不願意承認，這麼努力地活著，卻只是一本幼兒讀物罷！太不值得了。

一班仁友車爆滿，所以過站不停，原諒他；一班豐客的司機大概剛好沒戴眼鏡，看不清楚我舉得老高的手，所以過站不停，原諒他。最後在六點四十五分，我攔到一班豐客—連走道都已經快站滿人的一班豐客。我投了錢，加入他們的行列。過了幾站，人不停地上來，我已經被擠到中間的位置了。司機還是不停地要我們往後走，又過了幾站，他忽然解開身上的安全帶，沒有特定對象地吼道：「有人要坐車，我就要載。啊你們也不要太自私，自己好就好。尖峰時段，咱大家就是要互相。擠一下不會少掉你們一塊肉。」整車的人靜謐無聲。「你們喔！就是欠人修理。」我不斷往後移動，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連吐納都變得小心翼翼，心裡不禁一陣好笑。這下子真的是標準的虎落平陽被犬欺了。瞧，他那個嘴臉。嘖。嘖。夠跩。

之後考試的種種無聊細節，我想，就借幾句鯨向海的詩對你們帶過吧：「就是那種日子嘛/考試前，發現老是讀不完的第一頁竟然不考」不過，我想，你們對我的處境，應當會更明瞭一些；如果我再補個幾句：「考試後，發現還沒讀到的二三四五六七八頁/該死的/竟然全考了」

哀。

考完試，我有氣無力地走到金沙百貨前等豐客，車來了，門一開。你猜，我看到誰?

「喂！妹妹妳是要睡到什麼時候啊?都快六點了，妳快趕不上車了。」
「快•點•起•來！——」

我感覺媽用腳踢了踢我的背。

她氣急敗壞的吼聲像煩人的蚊子，吸飽夢的血液，幻象開始稀薄了起來，意識於是澄澈像水。我一骨碌跳起來，才慢慢跺到浴室去梳洗，邊走邊想：「天啊！原來剛剛是在作夢啊！好累喔！睡眠品質真不好……。」

我站在盥洗鏡前凝視自己。心裡忽然打了個突。「這該不會也是假的吧? 」就像武俠小說裡善於易容的高人，面具一張接著一張撕，卻老是找不到自己原本的那張臉。我也害怕，媽媽高分貝的吼聲幫我剝開了剛剛這場夢的硬殼，卻只是讓我又走進了另一場夢的深處罷！我遲疑地伸出還麻著的手，摸了摸潔白的洗臉盆，轉開水龍頭。早晨的水很冰冷，嘩啦啦衝走了我的胡思亂想。「很真實的觸感，這次是真的醒來了啦！」我被自己疑神疑鬼的猜想逗出了一臉笑。「唉。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就快趕不上車了，我還有時間在這東想西想。」

「扣」。我一頭撞上鏡子，抵著，無奈地笑。

鏡面被我輕輕一撞，忽然迅速龜裂；我所處的世界像摩西分紅海似的從我腳下裂成兩瓣。「搞什麼鬼?我又沒有練過劈腿。」「啊……站不住了。」從裂縫下墜的時候，我心想著：「該死的！又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