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雅歆
大沼公園站的婆婆

　喜歡宮崎駿動畫的人大概都知道當中幾個常見的元素，譬如多以女孩和動物為主角，以及對飛行的迷戀等等。不過，除此之外，我不知不覺要注意的角色，就是「婆婆」。宮崎駿筆下的「婆婆」是很有活力的，不管是主宰《神隱少女》命運的錢婆婆和湯婆婆，還有《空中之城》中綁著麻花辮的、孔武有力、有點搞笑的空中海盜船船長，以及幫助《魔女宅急便》裡小魔女琪琪重拾飛行信心的一雙婆婆姊妹；都在布滿皺紋的臉孔底下，爆發著令人料想不到的能量。這樣的形象讓我覺得很有意思，特別是當我在日本真正見識到「婆婆」們的生命力後，著實恍然大悟。

　 平日的東京街道閒人並不算多，在旅遊淡季的時候，外來遊客（即使是台灣旅行團）也很少，我便經常於此時出遊。無論前往箱根、前往鐮倉、前往日光，在疏空的車廂中與我同行的，總是一群群打扮整潔合宜的日本婆婆們。她們多半三四人結伴，恰好布滿兩列對坐的位子，神采奕奕地聊著天。若到午餐時刻，便拿出自備的便當乾淨俐落地吃起來，然後戴起老花眼鏡研究旅遊手冊，七嘴八舌討論著。眼神精亮，活力無窮。

　在城內也是一樣，有年西武棒球隊打入年度總決賽，預期勝賽時西武百貨將降半價慶賀的婆婆們，依舊當仁不讓，頂著花白頭髮，早早盤踞在大門口，放眼望去著實壯觀。而餐廳推出的午茶饗宴彷彿也是專程為她們準備的，雖然有為數不少的年輕主婦推著娃娃車到場，但是比起來，那些看來「無事一身輕」的婆婆們更有著享受人生的姿態。

　這些旅遊的婆婆、購物的婆婆、喝茶的婆婆們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就是對生命充滿著新奇的探索力，散發著「就算是七十歲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讓人小看的頑強。（不過我當然也經常納悶著：那日本爺爺們都到哪裡去了？是退休後被老婆一腳踢開，鬱悶的躲在家裡，還是自尋樂子去了？）

　至於仍然在職場上堅守崗位的婆婆們，生命力就更為「強悍」了。因為旅行的關係，我最常遇見她們的地方就是車站，通常是以小雜貨舖為一單位，畫地為王；小王國不容侵犯，雖然大部分時間是笑容滿滿，招呼客人買便當飲料雜誌之類的，但眼神其實露出「誰也別想在此偷雞摸狗」的機警，必要時絕對不假辭色的嚴厲斥喝，特別是在我領教過大沼公園車站婆婆的威力後，每每經過婆婆們的舖子時總要敬畏三分。
位於函館近郊的大沼公園車站其實是個小站，行經此處的普通電車車廂有時還掛不滿四節，兩班行車間隔也長達一兩個小時之久。當然，往來函館和札幌間的北斗星號特急列車也會在此站停靠，不過，因為票價相差五倍之譜，除非特殊情形，大概很少有人會去搭乘。

　可是在七八月的夏天就不同了。因為位於大沼國立公園的出入口，慕名而來度假的遊客將小站妝點得熱鬧非凡。雖然北國的夏天多應涼爽宜人，但近年來也有令人吃驚的炎熱，所以因到站或候車而聚集在小站的人們，很少不光顧站內小店解渴或解饞的。我也不例外，來瓶當地特產冰鮮牛奶，瞬間咕嚕下肚，然後心滿意足地拿著瓶子、連同方才在車上用餐的垃圾，準備往垃圾桶丟去，此時背後忽然一聲大喝：不准丟！

　猛一回頭，雜貨舖的婆婆正橫眉豎眼地盯著我，瘦削的臉龐上有凜然的神態，教人不寒而慄。她指著我又指著垃圾桶，嘰嘰咕咕地訓斥了一頓，大約是我不該不先做垃圾分類就打算丟垃圾之類的。我從善如流，開始打量垃圾桶上的說明。這一瞧，才發現此小站的垃圾桶竟靠牆排列，有六、七個之多，不鏽鋼桶蓋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分類的項目，品項繁多，不僅難懂，更已超乎我們對垃圾分類的基本知識，看得我眼花撩亂，不知如何下手。

　有空瓶圖案的桶子應該可以扔牛奶瓶吧？才一出手，婆婆又一聲大喊。原來忘記拆下紙瓶蓋了。拆好，再出手。婆婆還是大喊。這次是忘記撕下粘在瓶上的貼紙了。好不容易處理好瓶子。吃完的便當才是大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先來個五馬分屍：紙盒和包裝紙一類、竹筷一類、殘渣一類、裝飾用的塑膠葉子一類，橡皮筋？我偷偷塞進口袋裡滅跡。這該通過考驗了吧？可是……厲聲大喝仍舊從後腦勺飛來！

　這下大概全車站的人都在看我了，我狼狽地捧著一堆垃圾，不敢回頭也不能離開，忽然覺得這小站真是詭譎萬分，我盯著自己的手腳，深怕像《神隱少女》中的父母不知不覺地就變成豬了……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婆婆一個箭步地來到我身後，倏地接過我的紙盒和包裝紙，分成兩類，投入不同的桶子，再迅速回雜貨舖歸位。

　真是好身手！我暗想。卻連頭也不敢回地，筆直朝門外大路走去。

　脫離那小站，始覺天地寬闊。步行約十分鐘後抵達的大沼公園，果如圖文介紹所示，得天獨厚的擁有奇特的火山形貌、澄藍的湖水、覆蓋著綠樹的大小浮島、相互連接的橋棧，以及水生植物和水鳥，雖然當時遊客絡繹不絕，氣氛卻依然寧靜美麗。店舖一律在公園入口右側，彷彿有警戒線，不准跨越。園區雖然不禁飲食，不過能讓人休憩的涼亭也只設在入口不遠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整個園區內都沒有垃圾箱。儘管對於園區無垃圾箱卻有菸灰筒這件事至今我仍覺不解，但由此可知大沼國家公園不願遊客把垃圾留在園區的堅決態度。所以，這方圓百里的垃圾桶就只有在車站裡的那排了，這時那婆婆嚴峻的臉忽然浮在我的眼前……

　事隔兩年，因為帶領家族旅行的緣故，我又來到大沼公園。

　那婆婆自然不會記得我，至於我、我當然記憶猶新，一眼就看見依然把小站照顧得乾乾淨淨，端坐在雜貨舖內的她。我一方面警告家人丟垃圾時要小心，一方面將大家速速帶離「現場」。

　不過，回程在車站候車時，我又照例買了瓶裝鮮乳解渴。只是，也許是因為有了心理準備，也或許是因為台北也開始了垃圾分類的教育，再度面對那一排垃圾桶時，我發現自己的緊張感已減低不少。我一邊戰戰兢兢地將垃圾分類、成功「歸位」，一邊偷偷覷著那婆婆嚴峻的臉，卻發現她始終自顧自地忙著，根本懶得理我！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無聊，不過完成了一項人人都該會的事而已，居然以為值得拍手鼓勵。

　小站是如此平靜，只有在秩序被破壞時，「警鈴」才會大肆作響。雜貨舖的婆婆就是那震天價響、毫不妥協的警鈴，頑強地捍衛著屬於自己的天地。因為如此，原本想遠遠拍下這雜貨舖和婆婆作為紀念的我，竟遲遲不敢動手，怕是舉起相機的剎那，忽然又引來「警鈴」大作……

　帶著這婆婆的奇妙回憶回來後不久，忽然聽見在台北實施不到一年、還不夠專業的垃圾分類制度要邁向第二階段了，所有的速食店都必須配合垃圾的分類：紙杯一類、杯蓋一類、殘渣一類、湯水一類、餐紙一類……於是，我從電視上看見所有到速食店用餐的年輕族群恨不得把東西全數吞下肚的表情，但更多的是翻白眼：誰理它？全部扔下去就是了。

　這時我竟有一股衝動對著電視機大喊：大沼公園站的婆婆快來呀！我們需要妳。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