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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逃出蒼蠅瓶﹕語言、知識的形式與極限
逃出蒼蠅瓶﹕語言、知識的形式與極限(上)   陳真


我的哲學目的﹕給蒼蠅指出蒼蠅瓶的出口。---維根斯坦

看清眼前的事物,為什麼這麼難?---維根斯坦

我有一種強烈的需求,…但是,…或者,…我該說些什麼呢?或許,…所以,… 因為…,於是,我在夜裡走出室外,把星星畫下來。---梵谷

摘要﹕

很多出國唸書,或者到了某種高位置的人,都有把知識故意說得很難的傾向。我沒有這毛病,長年所思,圍繞一兩個想法,一點不高深,可是,這些想法,卻很難---正確地說---是不太可能把它「說」出來,而這正是長期困擾我的問題﹕「為什麼我說不出來心裡真正的想法?」

是不是有些「東西」根本不是我們的語言所能承載---「純私人」的?也就是說,它其實只能「說」給自己聽。對於那不可「說」的,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這使我聯想到一個鋼琴家,在演奏會上,對著鋼琴發呆幾分鐘,以這種方式來「演奏」。

為了替上述疑問取得一些「學術」公信力,不得不搬出一個我死後骨灰準備灑在他的墳墓上當肥料的人---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1889-1951)。他沒接受多少正規教育,一生只拿到一個羅素(B. Russell, 1872-1970)「贈送」的劍橋博士學位,但是,他的批評,卻讓當時聲望如日中天的羅素放棄出版一本一千頁的「知識論」(epistemology)著作,據說羅素並曾因此一惡評,一度考慮放棄整個哲學研究。

維根斯坦從事過多種職業、居無定所,不曾發表任何「學術論文」,只寫過一封信給老牌哲學期刊《Mind》的編者,抗議別人對他想法的扭曲。生前唯一一本書,也許不像「學術」,沒有人願意出版,在羅素力薦並主動代為寫序的情況下,牛津出版社才勉強同意。目前,以維根斯坦的想法為研究對象的各種英文書籍論文,卻將近一萬種,遍及各類型知識。

羅素好心幫維根斯坦,維根根坦卻對羅素寫的序,大表不滿,拒絕讓這篇序和他的書一起出版,他表示,羅素對他的想法「一個字都不懂」,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懂」。

其實,維根斯坦想的東西,十分「簡單」,在我看來,從上面第一行到第六行就可概括大半。這些疑問和思考,並沒有要告訴我們更多有關這世界的訊息,也不承諾任何形式的答案,但它卻像一片肥沃的土壤,種在上面的思想種子,會和種在其它土壤的種子,長出「很不一樣」的果實。

維根斯坦生前死後都不被人所了解,但從他實事求是的哲學思考,和毫不做作的人格特質中,很奇怪的,我們好像突然懂了什麼叫真情。

講稿﹕

感謝文主任給我這機會,之前很猶豫要不要來講,因為演講通常都是要講一套知識或學問,我沒什麼「東西」可以「講」;很多認為自己很厲害的人,都會假裝說自己沒什麼學問,其實心裡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因為從這些人的表現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不斷爭取機會對大家說些愚蠢的話,最好變成名人、偉人;所以總是故意把知識說得好像很難的樣子,不斷對社會發表他們自己其實也不明白的想法。這是一種「假謙虛」。

西方有句話說﹕「你不用急著謙虛,你還沒那麼偉大。」所以,當我說自己沒有學問時,並不是要假裝謙虛,而是剛好相反,我對我深刻明白自己學問不好,覺得蠻光榮的。蘇格拉底說「世界上最聰明的,是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懂的人。」我唸高中時聽到這話覺得很奇怪,什麼都不懂,不是笨蛋嗎?現在比較能體會這話的意思。

當我們說一個人的「學問很好」,聽起來就像在說這個人「很笨」一樣。一個人如果被人這樣「稱讚」,實在應該感到悲哀才對。「學問好」是什麼意思呢?學問好要做什麼呢?學問如果只是一些「資料」的累積,那電腦學問最好,人根本不用唸書了,因為我們永遠趕不上印刷出版的速度。

來英國「訪問」一年,我保守估計大約讀了四萬多頁西方哲學的書,平均一天讀一多百頁,三更燈火五更雞,我想,世界上大概沒有幾個人讀書會比我更快,因為我讀書不求甚解,往往半猜半幻想,一下子就給它「讀」了過去。

但是,即使照著這個速度,我精密計算過,大約要四十萬年,才能把劍橋圖書館的書讀完一遍,而且,人類知識必須要先停頓四十萬年才行,否則,等我唸完四十萬年,尖端科技都已經變成古生物學或考古學了。

所以,我們如果看到一個人認為自己學問很好,洋洋得意地想「教」別人「很多知識」,我們大概可以知道這個人的程度和氣度如何了。

不過,很奇怪,我雖然讀這麼少的東西,但是,我的確感覺把書都「讀完了」。小時候大人喜歡說﹕「好了好了,不要玩了,快去讀書!」我都會回答,「我書讀完了啊!」大人會立刻糾正﹕「囝仔人黑白講,書怎麼讀得完?」小時候是說好玩的,但是,現在卻真的有把書都「讀完」的感覺。

而且,我還一直為此蠻感困擾的,曾請教一位指導教授說﹕「我覺得好像把書讀完了,有沒有什麼必要繼續留下來?」他當然沒辦法給我答案,因為那是我個人的選擇。我相信,這種感覺,並不是一種自大妄想,或者應該這麼說﹕「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按照我個人的世界觀,解決了我自己對知識的疑問。」

來英國前後,常有人問我﹕「你在研究什麼?」我都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正是我在「研究」的問題之一。我如果能回答你,那我還需要研究嗎?

「我能知道些什麼?」這件事本身,常使我陷入極大的困擾,如果說這是我出國的主要原因之一,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很不喜歡說假話,可是,這個時代常逼著我們別無選擇,常常只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或者只能頭低低,對別人的誤解尷尬地默認。除此之外,別無它法。因為,當你說真話時,也不會有多少人相信。對不相信你的人,除了硬著頭皮和尷尬著臉皮外,還能多說什麼呢?!

我絲毫不歧視別人懷抱各種「具體」的理想,但我的確沒有這類衝動。我的「理想」虛無飄渺的,也不必非得透過什麼特定手段才能達成。

其實,我更常想到的只是「退休」,希望早日「安息」,每天悠遊過日,或安息於鄉間,或安息於城市,或安息於九泉之下也好。

羅素說﹕「一個人一生所能發問的最重要問題之一是﹕『我能知道些什麼?』」蘇格拉底說﹕「我們不是在討論小事,我們是在談『如何活下去』的問題。」如果有個愚昧而且「想不開」的人,被這些問題所困,決定傾家蕩產、債台高築到異鄉取經,這會很難相信或很難理解嗎?

我們真的那麼聰明,聰明到絲毫都不會疑惑「我在想什麼?」、「我從哪裡來?」「我往何處去?」「人是什麼碗糕?」、「痛苦從哪裡來?」等等的問題嗎?我們的人生只能一味地接受一模一樣的生物性、社會性「誘因」的牽引,而不會想「引刀成一快」、不會想尋求其它一些「沒啥咪路用」、「有的沒的」嗎?「看海」,對我們一點「用」都沒有,可是,我們真的都沒有那個衝動想奔向那美麗的大海嗎?

我們如果仔細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那些職位上的高高低低、社會上的指指點點,雞毛蒜皮的比來比去,真的對我們有那麼重要嗎?那些真的是我們的人生目的嗎?

對於「掉書袋」,我有很強烈的反感,許多人總喜歡亂套用一些其實可以避免的「術語」,故意要讓旁人聽不懂,來營造一種知識上莫須有的「神祕感」。比如說,我們就我們,卻動不動就要「我者」,他們就他們,什麼「他者」,寫東西就寫東西,動不動就是「書寫」,文章就文章,什麼「文本」,誰聽得懂啊?!

可是,為了讓大家相信我不是在胡思亂想一些個人乏味的人生哲理,另一方面,也的確有些想法不是那麼容易在一般日常詞彙裏找到對應詞,所以,在這裏,我者也只好多少藉他者來書寫某種文本以建構宰制各位醫療同行的霸權一番。

哲學上有個概念,叫做「形式」(form),這概念太複雜,不是我要談的,但我們可以簡化成這麼說﹕「形式是事物的本質」。認識事物就是認識它的形式,也就是抓住它的本質。

好比我說「我了解你」,並不是說我知道你的心跳、血壓、身高體重、紅血球數目等等,也不是說我知道你在校每科成績、銀行存款數目若干、有幾個男女朋友、每天吃幾碗飯等等。這些「資料」,其實花一輩子的時間,也不可能全部知道,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一個人身上「所有的事實」?!

當我們說「我了解一個人」時,往往是在說「我了解他的個性」,個性就是一個人的「本質」,服裝不是,三圍不是,髮型不是,食量不是,健保卡號不是,功課好壞也不是,長相身高體重、職位、學歷都不是,取得所有這些資料,都不足以讓我們說「我了解這個人」,因為這些資料是「瑣碎」的。

所以,要了解一個人,並不是靠「事實性」資料的多寡。有些人,可能認識你幾十年,天天在一起,知道你一切生活作息,可是,他或許一點都不了解你。相反地,有些人,可能只見一次面或只通過幾次信或只拋過幾次媚眼,卻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要了解一個人,也不是單靠外在行為,一個看起來很溫馨、言談應對有序、努力修鍊道德情操的人,可能正是心眼最可怕的人;一個前科累累的罪犯,一個言不及義、吃喝嫖賭、三字經不斷的人,或許反而是心地善良的人。南斯拉夫導演Emir Kusturica說﹕「要知道一個人的靈魂,要看他有什麼樣的夢想。」「靈魂」既非肉眼可見,更不是用科學眼光可以檢驗,它是「不可說」的,所以,我們只能藉著理解一個人的「夢想」,來窺視他的「靈魂」。

當然,有些「夢想」不是語言所能描述。如果每個人死後都得繳一份生平資料表給上帝看,上面有一欄「我的夢想」,那我寧願交白卷。

了解一個人,跟了解「知識」一樣,它有個「不可說」的極限,超過了這條界限,就是那屬靈的,我們就「說不上來」了。我們可以在科學「裏頭」搞得轟轟烈烈,但它不是無限的,它有個「外面」,那「外面」,是個「眾生平等」的世界,是靈魂所在,是學者專家的知識魔爪摸不到的地方。

不是每個問題都有個「因為所以」。如果我們一直把「為什麼」問下去,打破沙鍋問到底,問到最後,總是會有一個地方問不下去了,因為上帝給我們設了一道牆,牆之內,是「事實」的部份,是各種科學家的轄區,牆之外,是神的領域,就「佛曰不可說」了。如果用維根斯坦的字眼,這個邏輯管不到的地方就是「那神祕的東西」(the mystical)。

既然不可說,我們就先不說它了。先看「事物基礎」的這面牆,當科學家的好奇心問「為什麼」「為什麼」問到這面牆時,我們發現,知識和道德就「你儂我儂」起來了;「什麼是對的」和「什麼是好的」,在這事物的基礎上,並沒有多大差別。

我們明白一加一在某個條件下等於二,至於「為什麼」等於二,我們實在說不上來;我們也明白一般情況下,肚子餓了就到冰箱或Seven-11找東西吃,而不是去隔壁抓鄰居小孩殺來烤巴比Q,「為什麼」這樣做「不道德」,我們實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硬要問,我們只能請他去問上帝,因為這是上帝讓我們「自動」明白的一些我們「說不上來」的道理。在這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基礎上,我們藉著「解釋」(interpretation)和「說明」(explanation),衍生出各種知識和道德原則的龐大體系。

「不要抓鄰居的小孩來當烤肉吃」,這樣的道德認知,不是因為我們曾經閱讀過某種道德理論所做出的推論,也不是因為我們擁有一顆「愛心」,而只是我們的一種「普通常識」;我們幾乎不必思考,「瞬間」就能明白。

但是,據我發揮想像力,生烤小孩來「問導油」沾蒜頭膏,應該是會蠻香蠻好吃的,為什麼不可以呢?即使我們說不出任何完美的理由來反對,我們還是不會這麼做。因為我們有一種奇妙的、共同的「普通常識」(common sense),有一種奇妙的、共同的「道德感」(moral sense)。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違反了這些共同的「基礎」,我們的「奇檬子」就會非常不好,簡單說就是「很不爽」。我們的知識和道德,或許就交會在這樣的一個共同的「基礎」上。而這「基礎」卻是沒有理由的、天生的、沒辦法再問為什麼的,而它也正是我們永遠高機器一籌的神祕之處。

如果你去問三年前打敗世界棋王的人工智慧「深藍」(Deep Blue 2)說﹕「抓隔壁的小孩來做『民主烤香腸』吃,為什麼不可以呢?」它可能要「運算」、「思考」很久,然後會給你一個愚蠢的為什麼「可以」或「不可以」的「答案」。但是,如果你去問賣「民主烤香腸」的歐吉桑,建議他是否考慮一下抓隔壁的小孩來灌香腸,既方便又省成本,他不必花一秒鐘思考,馬上就會用三字經給你「答案」了。

如果有個黨叫做「大笨蛋哲學家黨」,提出這樣一種「新中間路線」的「症見」﹕「如果肚子不是很餓,請不要到隔壁抓人家小孩來吃。」,那麼,這政見應該獲得所有人的支持才對,因為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對它。

「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雖然會「寫小說」(只是寫得很難看),而且在三十年前,就比羅素更會證明數學定理,證明的方式更簡潔俐落,三年前還打敗了世界棋王,可惜人工智慧卻被兩樣東西給打敗,而且似乎永無翻身的機會。一個是「奇檬子」,換句話說,就是「非理性」的東西,比如「媽媽愛小孩」,無法寫成「形式語言」。我們大概很難相信「老一代」的「人工智慧」有一天真的會「愛」它的「下一代」。

另一個打敗人工智慧的,就是「普通常識」(common sense)。「人工智慧」可以處理最深奧的運算,但是,它卻無法明白各種最簡單的普通常識問題。比如,它無法明白一個人如果是180公分,為什麼就一定不是100公分。我們當然也無法明白「為什麼」,但是我們把它當成「普通常識」,根本不必問為什麼,我們「直接」、「馬上」就相信了;毫不懷疑,也不需思考。

大約100年前,普林斯敦大學有個著名的數理邏輯學家,叫做Kurt Godel,跟羅素等唱反調,提出一個「不完全定理」(incompleteness theorems),大約是說﹕用精確語言和規則建立起來的一個形式系統(formal system)(好比說一種「算術」), 如果它是「真的」(true),那它裏頭會存在一些無法証明為是真或假的命題,但我們聰明的人類卻能「高高在上」、憑上帝所賜的普通常識能力知道這些命題是「真的」,人工智慧卻沒這個本領。

許多人認為,這個「不完全定理」,恢復了人類的「自信」,因為,那表示人類和「人工智慧」是不同種(category),我們技高了一籌,我們有人工智慧根本無法明白的最簡單的「普通常識」。這個「普通常識」,使得「知識」成為可能;沒有它,我們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識。

可是,越過了這道「普通常識」的底,就是那「佛曰不可說」的「神祕領域」了。在這領域,我們的「科學語言」和「科學概念」完全使不上力了,因為,這個神祕世界不是由各式各樣的「科學事實」所組成,而是包括了道德、美學或情感等等「不可說」的東西。

我沒辦法用任何科學方法告訴你天上的星星究竟「美在哪裏」,也沒辦法「證明」為什麼吃別人家的小孩是不道德的。我們可能愛一個人,但任何語言都無法「完整無缺」地表達我們的愛。我們可能「喜歡」一幅畫,但我們也說不出來它確切「好」在哪裏,這畫「本身」,也不會「藏」有任何「事實成份」能「證明」它「的確」是一張好畫,因為所有這些有關「好壞」的價值判斷,全在我們虛無飄渺、說不準的「心裏」。

對一個不喜歡美術的人來講,一張畫就只是一張廢紙,管它是梵谷或達文西。我們即使不以為然,但卻不能說這個人「錯了」,他一點都沒有「錯」,在他而言,一幅畫的確只是張廢紙,一文不值。某人的一封家書,也許你用一千萬跟他買,他也不會賣,但是,丟在垃圾桶,說不定也不會有人想撿回家。因為,「神祕的世界」裏頭,沒有事實對錯,沒有任何「科學語言」能「揭發」或「說明」它,因為,它根本沒有東西藏起來等待被「揭發」。

一個人嫁了一個旁人看起來沒有一樣好的人,我們卻仍然也不能說她嫁「錯」人了,因為這裏頭並沒有對錯,嫁得好不好,只有當事人心裏明白。她說好就是好,沒有人能根據某種「事實」說她「錯了」,因為事實歸事實,價值歸價值。事實跟價值是兩個世界。

如果我們現在要回答的只是一個事實問題,好比說,現在這教室裏有多少人來聽演講?那我很容易就能算出有多少人,因為這是一個事實問題。如果我算錯了,任何人都能指出我的錯誤,我不能強辯說我要多算少算都是我的自由。「價值」是個人的事,「自己」就是權威,但是,在「事實」的世界裏,我們卻沒有多少自由。

回到剛才說的「形式」這概念。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什麼?」,就跟了解一個人一樣,要了解其本質,而不是關心一些枝枝節節的「資料」。一個台灣式的「好學生」,通常很會背誦一些瑣瑣碎碎的資料,所以在某種機械化的考試中很會作答,但我們仍然很難說他真的明白了這套知識。因此,我們也不訝異為什麼許多功課「優秀」的「好學生」,通常頭腦也硬得像個金鋼鑽。

好比說,我們如果想要了解中國,絕不是把每個省的歷任省長名字背起來,也不是關心中國各地某天的降雨量有多少或有哪些礦產,這些都只是瑣碎的資料。我們該關心的是一些比較基本,而且比較不會變動的東西,比如風俗習慣、語言、民族性、社會政治制度等等這些「形式」。一個可以背出台南所有街道名稱的人,如果他根本不知道台南就是在台灣,那我們實在很難相信這個人了解了「台南是什麼」這個「知識」。

「知識」,很像一張地圖,它的「閱讀」方式不在於背誦或斤斤計較一些瑣碎的細節,比如說誰是這個城市的市長?這城市有幾個垃圾桶?有哪些明星?等等,這些東西,對我們了解這個城市,並沒有太大意義。

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去背誦或關心一套知識裏無數的細微末節,因為,這些細微末節浩瀚無涯,根本關心不完。我們不能老是捨其大而就其無聊瑣碎。台灣的教育卻似乎正是有這種缺點,莫名其妙強迫學生把某些東西背得滾瓜爛熟,不知道目的何在。縱然每次都考一百分,其實也不表示他真的懂了這套知識。

我不是要說瑣碎之處毫不重要,也不是要說我們懂了基本的東西後,就可以每天涼快,天下無事了,而是要說我們不可能不透過了解本質,卻只想透過了解一些瑣瑣碎碎的枝節來掌握一套知識或道理。

而且,在那無限的瑣碎枝節中,我們自己應當明白哪些是對自己有用或感興趣的,自己要能知道取捨。這樣的步驟沒辦法教,也不需要教,就像我只能帶你去餐廳,但你「想」要喝什麼飲料或吃些什麼東西,你都得自己決定,因為那是「你家的事」了。

我發現,總是有些人,當他掌握權力久了之後,就忘了我是誰,動不動就想要強迫別人讀這個讀那個研究這個研究那個,好像別人是笨蛋一樣,好像別人連自己喜歡做什麼都不知道,對別人的智商,實在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我們只要掌握了「原理」就好了,至於那瑣碎而且無限的枝枝節節,就是每個人的家務事了,我們不該過問了。就好像,如果你不是準備要開計程車維生,那你實在沒有必要先把街道名稱、門牌號碼背好才敢出門。對計程車司機而言,這些資料挺重要,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卻無足輕重。可惜,一個「計程車司機」一旦掌了權,當起「教授」或「大老」來,往往就只會想辦法強迫別人背街道名稱門牌號碼這些東西,讓被強迫者不但智力受損,而且痛不欲生。

同樣地,我渴了,你只要跟我說水放在哪就好了,我自己知道怎麼喝,你不必教我如何微伸舌頭、如何鼓動嘴皮攪動一番,再把水喝下,也不必指示我如何先抬起左腿,跨出七十五公分,再抬起右腿,再跨出幾公分,在幾點鐘方向舉起手拿茶杯,因為這些我自己都知道該怎麼做最好。

我們的教育,教太多不必教、不值得教、也不能教的東西了,卻反而從來不在乎那些重要的「本質」。在這種教育下,我們老是一下子就想要「進入狀況」。就好像一個學生學習數學,他不在乎原理,而只是一心想把公式背起來,然後馬上就要「進入狀況」,拼命做大量例題。這樣的學生,怎麼可能學好數學呢?!

精神科醫師,也是一樣。幾乎是從上班當R1(第一年駐院醫師)第一天開始,就「馬上」關心起診斷手冊寫些什麼,有哪些診斷項目,急著把一條一條的「結論」塞到自己的腦袋裏,而且,塞越多越神氣,而很少關心「為什麼」要這樣診斷,而不是那樣,也不關心診斷背後是基於什麼樣的思考邏輯、是不是真的都合乎邏輯、有沒有互相矛盾等等等。

好比說,我們也不關心為什麼「一個」虛無飄渺的「心靈」,像「切蛋糕」一樣,竟然藉著所謂研究和開會得來的「共識」,就能「規劃」出這麼多「種」病來?這些問題,對一個初學者來說,真的都不是問題,真的都那麼理所當然嗎?

好比說,我們怎麼知道「行為」就是反映了「心靈」呢?我們不會疑惑行為和心靈中間這個「大水溝」到底是怎麼跨過去的嗎?難道我們不是在治療「精神病」,而只是在治療「行為病」?

這些都不值得討論嗎?對這些問題感到懷疑會很變態嗎?我們為什麼總是那麼天真,以為熟練了一小部份的枝節,就以為自己懂了這套知識?!如果知識或研究是這麼單調明確的東西,那麼,還有什麼是電腦無法代勞的事呢?

事實和價值之間,行為和心靈之間,對錯和好壞之間,有各式各樣的「大水溝」,有的是可以架個橋、搭個理論,給它跨過去的,有的卻很可能是永遠無解的。

有位法國導演叫做高達(Jean-Luc Godard),常有人問他意見時,他就會說﹕「我可能要唱一首歌給你聽,才能讓你體會我的意見可能是什麼。」因為,有些東西,有個世界,是我們「說」不出來的。

我們當精神科醫生的,卻每天像個八卦記者那樣,報導所謂「心靈的真相」,用一種「想當然耳」的心態在看「心靈」。其實,人的行為,怎麼可能簡單到就像「連連看遊戲」那樣,總是剛好「一對一」地連結到某種「心靈狀態」(mental state) 呢?!行為和心靈間的這條「大水溝」究竟是怎麼跨過去的,我們似乎不怎麼關心,反正就是給它「推論」過去,可是,往往「一『推』三千里」。一個心靈要猜測另一個心靈,這裏頭所牽涉的,只是像警方做筆錄那樣的簡單明白嗎?

這種「推論」方式,常使我想到希臘神話中,一個開黑店的巨人,叫Procrustes,路過的旅客,凡是不幸被他抓到,都會綁在巨人家的一張小床上,太高的就砍斷腿,太矮的就把身體拉長來適合床的長度。精神科醫師就好像這樣一個穿著現代服飾的Procrustes,對著複雜的人事、心靈,任意做解釋,來迎合醫生心裏既定的答案。

其實,人的行為,怎麼會必然有個什麼「因為所以」,我們不能一看到一個行為,就趕快想要給它一個自以為是的「解釋」。人事世界或心靈的複雜,遠超乎我們的想像,很可能什麼「原因」都沒有,就像維根斯坦說的﹕「我就是這麼做而已。」,沒有什麼為什麼。隨便給片段行為做出解釋是危險的。

續下~~~~~


[ 此文章被Mach在2005-01-20 22:36重新編輯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0 22:24 |
M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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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蒼蠅瓶﹕語言、知識的形式與極限(下)



再回到知識的本質上來講。我說到﹕在「普通常識」的基礎上,人類發展出一套複雜的知識,可是,它究竟是怎麼發展的呢?

知識的發展,不是一條鞭、一直線下來,它沒有一定的發展邏輯。在這裏,一般有兩種看法。

一種是說,知識是在一個代表「真實」的花園裏,尋找一些被上帝藏起來的「珍奇花草」(也就是「真理」),就像我們一般常聽到的﹕「某某偉大的科學家或醫生,『發現』了某種真理」。聽起來,好像「真理」是一種「寶藏」,只要努力找,總有一天就會被我們一一找到。

另一種看法是,真理或真實只是一塊大石頭,做知識的人就像個雕刻家那樣,一斧一鑿地雕這一塊大石頭,它當然可以根據「眾人」的品味,雕出任何形狀的「真理」來。也就是說,所謂「真理」,只是反映了某種「生活方式」或「品味」或「生命形式」(form of life)。在地球上一加一等於二,在火星上,一定還是等於二嗎?

我是比較會投第二種說法一票,因為第一種說法太「單純」了,人類的心智活動,變成好像只是在玩一種「尋寶遊戲」似的,就好像說莫札特的安魂曲,自古以來就被「藏」在世界上某個角落,如果沒有被莫札特「發現」,總有一天,還是會被上帝派來的另一個音樂天才所「發現」。可是,賢明的上帝何必多此一舉呢?!祂為什麼不一次統統「啟示」讓我們明白所有的藏寶位置?為什麼要東藏一個真理,西藏一個真理?我相信,「世界」應該不是長的這副呆板模樣;我相信的「真理」是一個會變動,相對於各種條件下的東西。

人類不但想知道科學真理,更想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一個極限,極限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存在那裡。就好像人類一直想知道宇宙到底有多大、「無限」是什麼一樣。既然是「無限」,為什麼還有個「外面」?「外面」還有什麼東西存在?是不是有上帝住在那裡?探討知識和語言的極限,和這樣的探索心情也許是一樣的。

我總是有個很強烈的感覺,我覺得,人心不是只想談知識,知識只是一種手段,藉著它,我們似乎隱隱地看到一個美麗的神祕世界。這個世界,不是知識所能企及的。知識就好像一隻指向明月的手指頭,手指頭不是我們關心的重點,那美麗的月亮才是,可是,我們對「明月」的種種都「說」不上來,只好對著它「指指點點」。想到「知識」,我的腦海常常就會浮現這樣的一幅畫面。

這樣講如果太抽象,我們只好把它放回比較通俗的討論架構下來談。可以這麼說,我們看到兩個世界,一個事實(fact),一個價值(value),或者說,一個是形而下的實證世界,一個形而上的先驗世界。

可是,事實(fact)和價值(value)要怎麼分呢?意見(opinion)和證據(evidence)有什麼不一樣呢?當你談一套知識的時候,你是在談你的個人意見呢?或是在談一種「客觀證據」呢?這些顯然都是大問題。

甚至,我們很懷疑人究竟有沒有獲得知識的可能?如果有的話,是用什麼方法?有人說經驗,有人說理性,有人說直覺,有人甚至說人根本不可能獲得客觀的知識。不管是不是採取這樣的懷疑主義立場,其實都很難否認,我們的知識從來都不是那麼可靠。如果連時間空間這樣明明白白理所當然的東西都那麼不可捉摸,我們為什麼會以為心靈就只是硬梆梆的一套套科學理論就能掌握的呢?

可是,精神科醫師,很奇怪地,卻老是把精神醫學教科書當做聖經在唸;唸DSM或ICD診斷手冊就跟唸「交通安全規則」沒兩樣,看病就像交通警察開罰單一樣,憑一套「規則」辦事。看你違反了這個「社會」的那幾條「規矩」,就開給你什麼樣的「罰單」(處方)。交通警察當然不會也不能懷疑為什麼不能闖紅燈,為什麼不能開快車。

問診,就像警方辦案做筆錄;病歷,其實比警方「幫」嫌疑犯寫的自白書,「證據力」好不了多少,純「唯心」或「自由心證」,常常很多「想當然耳」的「因為所以」那樣的句型。對複雜的人事,我們總是可以任意做出各種幼稚的「因果推論」,反正怎麼說怎麼對,這不是因為我們有理,而是因為醫生最大。

至於精神科醫師的訓練方式,往往不重視思考,就像在學修理腳踏車那樣,學徒跟著師傅,憑著一套固定的把戲,依樣畫葫蘆。更糟糕的是,透過制度的設計,強迫大家背一些根本不值得背的東西。可是,我們去背那些變來變去、莫衷一是的「數據」或「研究結果」做什麼呢?某個病的男女發病比例是一比二或一比三或二比一,真的有那麼重要而且那麼肯定嗎?

不但強迫背,而且因為考試要考,等於說強迫你必須昧著良心假裝相信它。可是,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信這些不怎麼科學的「科學事實」呢?我們是在研究物理或數學定理嗎?數學物理也沒有單調和貧乏到這種地步啊?!

這種「訓練」過程,實在讓人很痛苦,對心靈是一種極大的折磨,好像我們得不斷故意降低自己的智能,讓自己變得麻木愚蠢,才能夠順利活下來似的。

那些喜歡「教育」人卻不太願意被別人「教育」的「大老」,能明白這種折磨嗎?「他們」如果讓「我們」也用我們的方式來考他一下,有幾個能合格的呢?「他們」有沒有真正想知道「下一代」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在根本「沒大沒小」的真理世界裏,永遠要裝老大呢?

如果我們是在研究物理數學化學,那還有一點道理,可是,精神醫學這種領域,事關虛無飄渺的心靈世界和複雜人事悲歡,究竟憑哪一點知識本質,能有那麼多不可挑戰、一言九鼎、動不動就要訓斥人該如何看病如何做研究的武林大老呢?這個領域真的有「科學」到這種地步嗎?真的存在著一條又一條不可違逆的「發現」或「定理」,足以讓年輕者永遠只能被老鳥給單向「教育」個不停嗎?

精神醫學應該就像畫畫或拍電影,掌握了基本動作後,誰才是老大或大老就很難說了。

除了醫界,大概很少有一種學界是如此保守反動如黑社會一般的了,有一堆老喜歡擺姿態「教育」人卻從不肯與人討論的「大老」(或「老大」)。連硬梆梆的科學界,比如物理,都不該如此,何況其它。

就好像,一個資深的導演,絕不必然能比一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拍出更好的片。凡以知識為名的東西,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有在軍隊,才有「位階」、「服從」這些概念,知識的世界,應該是完全「沒大沒小」的,所有人都應該在一個平等的基礎上進行永無止盡的討論,而不是一輩子享有「單向教育」別人的怪異特權。

大概是十九世紀吧,有一種專業人員,叫做phrenologist,可以翻譯做「骨相學家」,應該也算是一種「醫生」吧?!他的「看診」方式很特別,是根據人的頭蓋骨形狀,加上某種「統計學」概念,來預測性向才能或個性。這些想法,現在聽起來,簡直荒唐無稽,比算命先生還不科學。可是,我看過幾篇這種「診斷」報告,不但有模有樣,而且聽說家屬通常都還蠻滿意的。

這種「骨相學家」,現在大概已經找不到了。那時的診斷報告,現在讀起來,實在讓人忍不住要笑出來。但是,我們不要只笑別人而忘了自己,誰能保證精神科醫師不會步上這個後塵呢?我們現在講得有模有樣的知識,以後也很可能要讓後代笑掉大牙。而且,隨著各種知識的發展和整合,有什麼「專業」內涵永遠是「只有」精神科醫師才做得來,而別人一定做不來的呢?!

我不是要詛咒精神醫學早死,也不是盼望大家早點失業,而只是要說知識的世界從來都不是死的、固定的,它像國家一樣,分分合合,領土一下變大一下變小,很難千秋萬世。

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我們總是以為這個學科有數學或物理那樣的「知識地位」(epistemological status)?!為什麼在這個理當有許多疑問、疑點和不可解的領域,卻反而瀰漫著一股莫名其妙的「信心」,好像我所處的不是一個知識圈,而是一個邪教,有各種牢不可摧也不准懷疑的教條似的,瀰漫著一種奇怪的「信心」;好像以為精神醫學可以千秋萬世,好像它的「知識地基」是打了鋼筋水泥那樣穩當,好像它的「地基」是由一個又一個堅硬得像金鋼鑽那樣的「科學定理」或「公設」(axiom)所組成。

我想再從另外一條路來談剛才提到的「事實」和「價值」、「意見」或「證據」的問題。文主任是我申請學校的幾位推薦人之一,還有一位,就是林義雄先生,也就是現任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黨主席,他曾經在劍橋擔任一年研究員。我記得他說他以前在哈佛唸碩士時,教授說他有些不錯的想法,鼓勵他應多發表意見,他說,這和他的人生態度相反,他說,他是來學「怎麼樣才能少說話」,而不是來學「如何說話」。

出國後,林先生這句話總是像回音一樣,不斷在我的腦海裏迴響。我覺得,對別人或對社會不斷發表「意見」是很愚蠢且俗不可耐的,因為,一個人一輩子能「說」的「意見」,實在沒有多少。我們可以質疑無數的問題,我們可以提各種「證據」,但我們有什麼「意見」好對別人「說」的呢?!

維根斯坦一生寫了千萬字筆記,但是他引用Kurnberger的話,放在生前唯一一本書的首頁說﹕「一個人,扣除抱怨和吼叫,一生中能說出的意見,不會超過三個字。」這想法,使我受到非常大的感動。

我們必須承認,有些東西,的確是我們說不出來的,因為這些東西碰到我們語言和知識的界限這一道牆。維根斯坦說﹕「人企圖要突破語言這個籠子是絕對沒有希望的。」對於不能說的東西,我們除了保持沉默,實際上也沒有更好的方法。

這些東西不能說,卻可以歌可以舞可以寫詩畫畫,如果一定要「說」,非「說」不可,那也只能「說給自己聽」。

我能告訴你許多「科學事實」,也能提供你各種「證據」,但那有關「價值」(value) 的,我實在無「言」以對,不知從何「說」起。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做為一個精神科醫師當成「人生智慧」的「專家」,那會讓我感到非常的難堪,因為我實在不想欺騙你,也不想用粗糙的「科學語言」來褻瀆這個在我心中佔有崇高地位、「不可說」的神祕領域。褻瀆它,就跟侮辱我自己一樣。

如果沒有記錯,當醫師的第三天,我就告訴家人說,我希望有一天,能逃開精神醫學界這個「詭異」的環境。那一天,我收了班,身心俱疲地坐在林口長庚地下街餐廳外面的假山上,看著一草一木,直到月黑風高。

「詭異」,當然不是來自病人,而是來自醫護人員和這一套精神醫學知識。我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我也不相信別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直到現在,老實說,我還是不相信。我不是說他們一定說錯了,他們可能湊巧說對了一些事,但問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說什麼。其中一部份是「人」的問題,一部份是這一套精神醫學知識「本質」的問題。

有人會說﹕「精神醫學這套知識還很『年輕』,沒辦法!」但是,即使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不得不考慮「實用」,也應該有一點「病識感」,應該知道自己「很可憐」,有時候不得已要講一些愚蠢的甚至語無倫次的話來謀生。這種缺乏病識感的氣氛,實在讓我很感冒。離開醫界一年,感覺好像一年沒有「說謊」似的,常常想起來,我都覺得很欣慰。

做為一個精神科醫師,在現實業務中,面對「自己人」,恐怕是要比面對病患更加困難,總是要「配合」著某種反智的氣氛,說些愚蠢的所謂「學術」話語。每配合一次,我的心情就要沉一次。

台灣的精神醫學界,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團體,很像軍隊或不良幫派,沒有反省能力,也不太能夠容忍別人說真心話或問問題,好像只能一味「學習」前輩「博大精深」的的知識和「效法」其「偉大風範」,尤其當你位階很低的時候,如果你膽敢質疑知識本身或臨床操作,往往會立刻引起別人對你人格的批評,或說你「精神有問題」,或用職位高低、年紀來壓你,說「你懂什麼!」。

許多年輕的醫師也就一個一個變得像個「歪妹」一樣,不管大老說什麼,他就只會說「對啊!對啊!」。當個「歪妹」也許是有意無意的,因為這樣比較好適應、好生存。

可是,如果我們心裏對知識還有一點點的尊重,就必須承認﹕知識不是靠資料的累積,也不是比經驗長短或年齡大小,就好像官位越高,手錶不一定越準一樣。知識也不是建立在反覆、一成不變的複述模仿上,而是憑藉不斷的質疑和修正來成長。

其實,這份演講資料,是我七、八年前當駐院醫生第一、二年時陸續寫的一些東西,節錄一小部份下來,擴充成口語。奇怪的是,同樣的東西,不同地方、不同時間、不同身份,可能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評價。這些想法,以前拿給同行看,當然通常會引來令人不愉快的「回應」(或應該說侮辱或輕視)。可是,我相信,今天我如果隨便挑其中一點想法,加上一些哲學或心理學術語包裝,而且最好是用英文寫,一定又會有完全不一樣的「評價」。可是,講的想法不是一模一樣嗎?

這種現象,說明了我們往往不是真的想談知識,對知識往往缺乏熱情。我們常常只是看「誰」在講話。

「誰」,對一個幫派來說,當然是很重要的。如果是有「頭銜」的人講的,連絲毫不足為奇的話,都能變成好像多麼有深刻智慧似的。政治或幫派可以這樣搞,我們沒法子說什麼,可是,知識畢竟不是政治,一加一是不是等於二,不是靠口才,不是靠兩黨協商,也不是靠多數決,更不是看這個人的背後是不是扛一塊什麼金字招牌或頭銜。

台灣的學術環境,至少精神醫學界,總是讓我感受不到想討論知識的真誠和熱情。而且,我們總是像個病態的膽小鬼或歪妹似的,公開時,噤若寒蟬,只會說是是是,不敢批評別人的意見,只會阿諛奉承、互相標榜;尤其是對可以控制你飯碗的人,更不敢批評其意見。可是,私下又變了個樣,老是任意發揮想像力,互相造謠講壞話,互相鄙視。這現象,為什麼不倒過來呢?為什麼不能公開地討論「想法」,自由、大方地批評,而少去管別人家的事呢?

這種學術文化和風氣,不但對知識成長無一絲好處,對任何個人其實也不會有好處。只是讓大家活得不痛快而已。

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沒有勇氣批評」,倒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真要叫我們放心地批評,我們也不知道要批評什麼。一批評,都只是人身攻擊或雞同鴨講或覆述三民主義之類。這些「知識菁英」,其實都毫無病識感,他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腦袋發生了什麼化學變化。

我相信﹕知識,在一個自由思考、自由批評的環境中,比較有可能成長;而且,知識,是讓人批評,而不是讓人拿來拜的。知識不是聖經,科學史上,從來沒有一種理論或規則能保證永遠正確。即使像時間空間這樣乍看理所當然的東西或概念,也根本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麼簡單一回事,為什麼我們會以為事關虛無飄渺的心靈的,卻反而是那麼簡單明白的一回事呢?

劍橋有個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S. Hawking),他寫了一本暢銷書,聽說全世界賣了幾百萬本,叫「時間簡史」。他曾舉了一個羅素演講時的真實故事,說有個歐肉桑聽眾站起來批評羅素對宇宙的看法,那個歐肉桑認為宇宙是疊在一堆烏龜殼上面。羅素有風度地問她說,「那請問烏龜殼下面是什麼?」歐肉桑說「還是烏龜殼」。霍金不是要嘲笑這個歐肉桑很愚蠢,而是要說我們現有對宇宙的了解,比一個歐肉桑又高明多少呢?

同樣地,我也想說,精神醫學這一套對心靈做各式各樣解釋的知識,又比一個算命先生或已經過氣的「骨相學家」又高明多少呢?我們為什麼總是那麼自信滿滿、毫無疑惑呢?

一般我們談到疾病的概念時,有一種看法是從「統計」的觀點來看,也就是說,「極少數的,就是病」。所以,如果大家都有幻聽,沒有幻聽的就是病;如果大家智商才20,那麼,智商180的就是病,以此類推。所以,如果大家都胡說八道,那麼,胡說八道的就是正常人。台灣精神醫學界,給我很強烈這種感覺,講話往往沒有個分寸,什麼話都敢講、都敢撈過界、都敢對社會「呼籲」, 實在是太離譜了。

其實,任何專業,如果要贏得別人起碼的尊重,就一定要克制信口開河的衝動,要有分寸,不要亂講自己不明白的事物,不要把個人的價值判斷當成一種科學事實,否則只會讓人更輕視這樣的學科而已。

講到現在,好像都是在談「我自己」的經歷或感覺或認知,其實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否則哪還叫「演講」。世界上不會有「純知識」這種東西,知識都必須連結在個人內在的生命上,經過「消化」之後,才是「活的」,變成一個屬於「你自己的」世界觀。

如果沒有「消化」的過程,那大概就跟電腦在執行一套指令一樣,沒有「生命」。有些人喜歡「表現」自己懂很多知識,可是,多不多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東西是不是被你給真的「佔有」了。

Karl Popper說哲學是一種「對問題感到驚奇的天賦」,其它知識其實也一樣。換句話說,一個人不管做些什麼研究,總要跟他的「內在靈魂」有很強的連結才行,這樣才會動人,才比較有可能有一番作為。相反地,如果只是為了飯碗,為了教職升遷,為了某種名聲,斤斤計較,步步為營,也許在現世上會比較風光,但卻不太可能有大的作為。

我很不喜歡聽演講。因為演講如果只是談「純」知識或各種實證性的資料,那我們不如回去自己看書比較快。我們在學校上課,或者畢業後一輩子被迫聽演講,常常感到很痛苦,不是說我們覺得講的人講得不好,而是因為演講者往往只是在講這樣的一種「客觀」知識,那我們不是自己看書還更快嗎?!

但是,如果演講者講的真正是屬於他個人的東西,是消化過的一套知識,這樣很好,但是,我們卻不一定對演講者的想法有興趣。所以,你又何必逼我去聽呢?!對你有意義的東西,可能只是讓我打呵欠而已。反之亦然。不是嗎?沒有一個人的世界觀,是我們發展思想所「必備」的養份。

知識,是一種想說「事實」的企圖,但是,它和個人的「價值觀」卻連結在一起,無法憑空存在。它一定要建立在一些價值上或個人生命意義上才行,由「生命」抽離的知識,空洞而無法理解。就好像電腦如果自行在畫面上顯示出「我愛你」三個字,絕不表示電腦真的愛上你,那些字眼,只是不帶「生命」的一些空洞線條。

有個朋友,一來到國外就拿柏拉圖在唸,我覺得很奇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唸柏拉圖,只是因為聽過這個人,好像來到西方,就應該給他唸一唸。其實,不管他把柏拉圖讀得多麼熟,永遠也不可能把哲學唸好。如果他想研究倫理學,那他該思考的不是柏拉圖說了什麼,而是﹕「『我』在想什麼?」學習任何知識都一樣。少了「我」,就什麼知識也不存在了。

李遠哲說三民主義一個晚上就可以唸完,其實synopsis of psychiatry我看也差不多三天就可以唸完了,可是,這樣的唸法,可能考專科醫師會當掉。我是考專科前幾個月,才決定好好唸一下synopsis of psychiatry,但是,擔心可能會當掉,因為一般第一年駐院醫師就會開始唸,我是考前幾個月才第一次「唸」(正確地說,是「背」)。

考試在即,於是,我就很用功地花兩三個月的時間,把整本書,一千頁,像「影印」一樣整本印在腦海,甚至哪一個診斷或哪一句話出現在第幾頁,我都可以說得出來,可說是徹底的滾瓜爛熟,熟得就好像我知道我們家有哪些人那樣。唸的時候很痛苦,可是,考完後,沒想到更痛苦,因為那些東西,不管我相不相信,全部跑到腦袋裏面了,必須花好幾倍的努力,才能把這些東西清除,讓頭腦清醒一點。

我不是要說這本書好或不好,我想說的是,就算你把所有的精神醫學的「聖經」都背起來,也只有害處,而沒有好處,因為這不是我們對知識應有的態度。這種搞法,只會摧毀你的頭腦,而不會使你更有能力運用知識。

我常想,就算一本很有趣的漫畫書,如果你整天或一整年甚至一輩子都在讀它,應該也會膩吧?!每次看到大家手上老是拿著同樣的書在畫紅線,我就有一種不寒而慄,想逃之夭夭的感覺。

而且,世界上有那麼多書,為什麼要強迫所有人一定要讀某些書或接受某些理論呢?為什麼要逼迫別人對他所不相信的東西假裝相信而無奈地「作答」呢?我也許不相信某個病的病因是那麼一回事,為什麼要強迫我眛著良心選那個我所不相信的「正確」答案呢?精神醫學是這麼硬梆梆的一種科學,沒得「討價還價」嗎?

更重要的是,在知識的世界裏,不是要求我們一定要誠實嗎?一個所謂「知識份子」,若存心對知識不誠實,還能追求什麼真理呢?!但是,我敢說,如果我完全誠實,絕對考不上醫學院當醫生了,專科醫師也鐵定考不過。

這種不斷要自欺欺人的噩夢,不知何時方休?!

學習並沒有一套公式,為什麼我們要強迫一個人去讀他覺得很幼稚的理論或想法呢?!理論就是理論,而不是聖經,所有理論都會有「倒台」的一天。丟掉一個「失敗」的理論,就像丟掉一個空罐頭一樣,一點都不悲壯。為什麼我們要花許多腦筋去明白或記誦某些特定的枝枝節節呢?!我想明白「中國」,但我一定要把每個省的省長名字都背起來嗎?我一定要知道哪一條鐵軌經過哪幾條河流嗎?為什麼不能只教個大概,其它的就任人隨意了?!

最後,我還是想強調對知識真誠的重要性。台灣常流行一些東西,好像不跟上「時髦」就會很丟臉似的。我記得高中時,流行「存在主義」,大學時,整天聽到韋伯,後來又常常聽到馬克思,動不動就「霸權」、「建構」什麼碗糕的,接著又流行「自由主義」,也聽到講什麼「科學哲學」。不管講什麼,那種「流行」的味道都很濃;知識,彷彿只是一種裝飾品。聽人談起「學問」來,動輒一大堆什麼「主義」或「大師」的,言不由衷、不知所云,實在聽了很痛苦。

知識,應該建立起個人的「所有權」,應該把它「消化」成「你自己的」東西,和個人內在生命價值建立起連結,而不是老把它當成裝飾品,拿來炫。

知識,應該是一種「藥」,看你得了什麼病,心裡有什麼問題讓你困擾,你就照那個內在的聲音,去尋求「處方」,而不是動不動就讀什麼「大師」作品。常有人問我一些大師講什麼,我總是老實說,我沒讀過他們的著作,對方可能會很奇怪,你不是說你很用功嗎?!可是,唸書為什麼一定要讀某些「大師」的著作呢?我們是在研究物理學嗎?哪有什麼「大師」?我們自己就是「大師」啊!有多少「大師」是我們「必讀」的呢?!就算真的有什麼「大師」著作,也可能根本不適合你的「症狀」,無法對症下藥,吃了反而有副作用,那你何必一定要去讀他呢?!

知識,應該都是很簡單的東西,因為人的IQ其實差不多,只是很多人喜歡把知識裝扮得很困難。我相信,沒有一種知識可以稱得上困難,因為知識只不過是一種解釋(interpretation)或說明(explanation)。既然來得容易,我們隨時也可以把它丟棄。知識以外、文字以上的那個神祕世界,才是我們真正在意的東西。

我們「做」知識或「用」知識,就該了解「知識」是什麼?它是怎麼樣被獲得?可不可靠?它的極限在哪裡?等等的問題。因為,抓住一個東西的本質,我們才有可能明白那個東西。這不是要幫助我們減少犯錯,而是更根本的(radical),幫助我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犯錯」。

維根斯坦說,最困難的事莫過於不要欺騙自己。也許我們不敢期望能夠不騙自己,但是,至少,我們不要連自己「可能」騙了自己都不知道。

(完畢)
表情


[ 此文章被Mach在2005-01-20 22:33重新編輯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0 22:28 |
M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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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1) 知識不是聖經, 不是神諭。挨人罵,不是給人拜。知識只是人類可憐的理解能力的一點表現。K. Popper說: 「在知識上我們有歧見,可是在廣大的『無知』上, 我們都是平等的。」

2)     很多人把自己懂的一點點知識, 和個人人格等同起來, 當這套知識被批評時, 就覺得受辱。

3)     「我們有犯錯的可能」「追求真理的過程中, 最好的計劃是, 批評你最喜歡的知識信念。」---K. Popper

4)     知識像一口一口的井, 入口不同, 底下相通。

5)     知識和智慧都沒有「大老」。尊重長輩不代表要「接收」想法, 批評長輩的想法, 才是由衷的尊重。

6)     知識不是交通安全規則。 精神科醫師常和交通警察沒兩樣, 憑一套規則辦事。違反了那幾條, 就開給你什麼樣的罰單(診斷)。 交通警察當然也不會懷疑為什麼不能闖紅燈。 指出這種知識和道德上危險的,反而有被醫生當成病人的高度風險。

7)     Folk Psychology---「因為所以」的句型: 問診像警方辦案做筆錄, 病歷比警方「幫」嫌疑犯寫的自白書, 證據力好不了多少, 怎麼說怎麼對。

8)     統計推論的有限性: 常進出電影院, 不代表熱愛電影; 唱國歌次數多少, 不表示愛國等級。

9)     著現代服飾的Procrustes: 精神科醫師。腿長的就砍斷, 腿短的就拉長, 來「迎合」一張既定大小的床。

10) 一分「證據」說一分話, 一粒田螺, 不要煮九碗公湯。

11) 有講等於沒講: 「S 為真, 因 A 為真, 而 A 為真, 是因 B 為真, 而 B 為真, 是因 S 為真, 故 S 為真。」故事一:有個人去銀行提款, 忘了帶證件, 行員要求證明身份, 那人說: 你可以問我朋友。行員說: 可是我不認識你的朋友啊! 那人很有禮貌地說: 噢! 沒有關係, 我可以介紹他給你認識。

12) 「有講等於沒講」: 故事二: 考官:「高明的博士, 請問什麼原因, 鴉片可以讓人入睡?」考生:「我的答案是它有催眠效果, 知覺自然會麻痺。」考官大合唱:「回答得真好! 夠資格, 夠資格, 進入我們醫學團體的殿堂。」---莫里哀 (Moliere, 1622-1673) 之「無病呻吟」。(科學家比這高明多少呢? )

13) 知識是一種「解釋」(interpretation), 解釋是危險的。

14) 知識分「層級」(level), 解釋不一樣「層次」的真實, 不能張冠李戴。人文和自然知識有不同的「語言」。

15) 「研究」是prediction or accommodation? 先瞄準牛眼 (bull's eye) 再發射, 或射出後, 再在落點處畫個牛眼? 先抓嫌犯再找證據, 或證據齊全再抓兇手。

16) 沒有比否認理性, 更合於理性。---B. Passcal。

17) 人有無理性, 或所謂理性, 只是一種瘋狂的妄想? 世上是否有一種知識是那麼明確而無法懷疑? ---羅素。

18) 「一個人一生能問的最重要問題之一是: 我能知道什麼?」---羅素。

19) 意見 (opinion) 和證據 (evidence), 事實 (fact) 和價值(value)怎麼區分? 比真理或比口才? 談證據或演講比賽?

20) 我們的看法不同, 通常只是因為我們的基本價值觀不一樣, 而不是有什麼「事實性」的東西真的有什麼不同看法。

21) 知識骨子裏是一種價值 (value), 一種意識形態, 一種品味, 一種命定的「生命形式」(form of life)。「證據」只是它的一層包裝紙。

22) 任何知識都是社會產物。---R. Bhaskar。

23) 價值不能和青黴素一樣被「提煉」出來, 「原則」、「理論」在此行不通。

24) 價值無對錯, 也就是「無意義」(nonsensical), 它只是反映一種態度或情緒。

25) 價值是一種力量的對抗。---G. Bachelard。

26) 概念相連結, 沒有一種概念是單身的、無親無戚、憑空冒出的。世上一定有他的家人。概念是結成一個一個的「家族」。所以, 使用概念, 和娶妻一樣, 要連她家人一起娶, 很難只帶一個人私奔。

27) 我們不可能不檢討自己的真實人生來談知識; 知識無法從生命中獨立出來, 無法變成一種獨立於生命外的「目標」來「追求」。由生命抽離的知識, 無法理解。

28) 評價要用對詞彙, 比如不能說「莫札特安魂曲寫得『很正確』」或「梵谷畫得『很妥協』」或某化學方程式「寫得很有詩意」等, 都是誤用語言。

29) 虛構的概念迷惑自己:「知識份子」「使命感」「淡薄名利」等等。

30) 學界像軍隊, 階級分明, 或者說像幫派, 有老大有掌門, 有幫規, 有教條, 有入幫儀式 (如專科考試), 有賞罰監控手段(如學分制度)。

31) 「專業化」像築城堡, 怕「壞人」 跑進來,「順便」保護自己人 (但有時「好人」也不太敢進來)。

32) 送給台灣精神醫學會和所有 「知識幫派」: 「我們居住在不幸的國度裏, 當局對所有新奇的觀念, 都要檢查, 好像人類所能知道的事, 都已經被他們知道了似的。」---伽利略(Galileo, 1564-1642)。

33) 我認錯了, 可是地球還是在動啊! ---伽利略。

34) 知識版圖 (或分類) 不是天生就這個模樣, 我們常常把知識講得那麼肯定, 好像天生就有一種東西叫做精神醫學。知識像打仗, 打輸就得割讓土地。火箭大炮的仗, 也許有一天會終結, 知識間的仗, 永遠打不完。

35) 科學史實上, 沒有永遠東方不敗的規則或理論。

36) 台灣精神科醫師的訓練方式, 反覆記誦傳述類似「教條」的東西, 像洗腦。只會讓人變笨和更simple-minded。其實, 就算山珍海味, 人間少有, 一生只吃一種菜, 也會知識營養不良吧?!

37) 分割的知識使人恐懼。---S. J. Kline。

38) 有很多人把知識當成一個地球儀, 宣稱某種世界觀, 其實, 他的地球儀是特製的, 上面只有一塊看不太清楚的小島, 他以為世界就只是這樣。

39) 知識版圖上, 每一塊領土都是和其它領土相連結, 才構成意義。我們不可能說「了解台南」, 卻說沒聽過「台灣」。「台南」的知識, 有一部份一定和「台灣」有關。而且, 知識國與國之間, 要知道有哪些鄰居, 半夜會不會打過來等等。

40) 知識國土疆界常不明顯, 也不一定合理。

41) 精神醫學宣佈「獨立」了嗎? 它不與其它知識「發生關係」了嗎?

42) T. Kuhn 談「知識革命」前夕: 漏洞百出,於是問題叢生,於是民不聊生,於是民怨, 於是引清兵入關。如果有一天, psychiatrist 和 phrenologist 一樣失業, 從知識領域被炒魷魚, 並非不可能。連很難想像的宇宙、時間都會「伸縮」, 何況知識版圖?

43) 捨棄或忽略一種理論或解釋, 和丟掉一個喝完的可樂罐頭一樣, 一點都不悲壯也不可惜。

44) 相信的人自己去信, 何必找伴或強迫人相信? 我們不可能強迫別人相信某種知識, 就好像我們無法強迫某個人愛上另一個人。

45) 憑規則辦事的精神科醫師比算命先生, 在知識版圖上更無地位。囝仔仙就算刻意騙人, 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精神科醫師常語無倫次, 卻無病識感。病得較重的, 聽到批評,還會「妄想」別人有毛病。

46) 不能批評的學術, 就像不准禱告的教堂。

47) 學術應該比政治「誠實」一點。

48) 治療或道德諮詢? 「有用的」, 不一定能放在知識版圖上。牧師或算命先生一樣能安慰人, 一樣「很有用」, 但分不到知識領土。

49) 科際整合研究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不是靠剪刀漿糊。不是把輪胎、駕駛盤、座椅等等「放在一起」,就是一部車。

50) 哲學不是一種 「人生智慧」。很多學自然科學的人, 到了一定的「學術地位」, 就會開始說自己的「思想」已經到了一種「哲學」境界, 實在讓人很想吐。

51) 哲學是一種對問題感到驚奇的天賦和熱情。--K. Popper。

52) 一組「目的和手段」決定意義和對錯。種西瓜或香蕉芭樂都沒關係, 但要種西瓜就不能種在黏土上。

53) 有沒有一部 「知識生產機器」或 「知識藏寶圖」, 能讓我們按圖索驥, 取代天才的靈感? 或者, 沒有這樣的東西, 我們只能談「天才心理學」?

54) 天才沒有比別人有更多靈光, 他只是多了一種特殊鏡片, 聚合天賦和熱情, 達到一個燃燒點。--維根斯坦。

55) 天才是想狡猾也狡猾不起來的人。--維根斯坦。

56) 方法論上有沒有「遵守規則」這回事? 或「無政府」狀態: 幹什麼都行 (Anything goes!)----Feyerabend。

57) 知識發展不是一條鞭下來。它沒有規則和邏輯可循,沒有規則就是它的規則。

58) 「論文」是一種防小偷的裝置, 但也害主人進出困難。字斟句酌, 把自己的話假裝用別人的嘴巴說出來。把簡單的概念或故事, 故意說得很玄或很偉大。

59) 「學位」就像給可憐的豬, 蓋上紅色烙印, 讓品嚐的人相信: 該豬生前已完成一切清洗、消毒及切割程序, 代表某一種妥當「品質」, 可以安心食用。

60) 每一個進步, 表面上看來, 都比真正的進步偉大許多。--Nestroy。(維根斯坦的書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的卷頭語)

61) 知識無法靠累積來產生新知識。所謂「研究」, 是「原創」或者只是在某種既定的架構下做些細節的技術性工作? 有位研究生說「我沒有原創的想法要說」, 而放棄了論文寫作。維根斯坦說, 憑這一句話, 就該給他一個博士學位。

62) 學習思考像吃藥, 治療自己思考上的毛病。每個人得的病不一樣, 處方也不同, 動輒讀「大師」作品, 只會加重病情, 惹來一身副作用。

63) 順其自然! 雄心壯志只會毀了你的思想。---維根斯坦。

64) 知識本是工具, 得來輕易, 棄之不足惜。

65) 爬上屋頂, 梯子就不需要了。---維根斯坦。

66) 思考像結婚, 動手動腳自己來, 不能請人代勞。

67) 形式是事物本質, 認識事物就是認識它的形式。

68) 要了解一個人的靈魂, 看他有什麼夢想。---Emir Kusturica: Arizona's Dream。

69) 知識內容本身無法檢查自己的對錯。電腦也不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判準」(criteria) 來自世界之外。

70) 不必把臭雞蛋全部吃完, 經過一番「思考」, 才知臭雞蛋。不必要自己會演戲, 才能評演技。批評一套知識, 也不必先「進去」學。

71) 所有命題 (proposition) 等值。

72) 事實引不出價值,「格物」永遠致不了「知」。"is" 推不出 "ought", "ought" 也不表示 "can"。

73) 何謂「真實」(reality) ? 科學機器發動了,「真實」於是被決定, 或「真實」決定了機器該怎麼動?

74) 知識是「尋花問柳」, 找出「真實花園」的珍奇之物? 或一斧一鑿地「雕出真實」?

75) 知識「進步」是什麼意思? 逼近「真實」? 何謂「真實」?

76) 道德無專家, 價值 (value) 無對錯。沒有人知道我們「該」往何處去, 我們只能說: 如果你想去A, 走 B對或不對。

77) 語言只能承載事實陳述。就像油箱只能加汽油, 如果加西瓜牛奶, 不管多麼好喝, 車子都開不動。

78) 語言 (命題) 本身沒有「騙人」成份, 它只不過抓不住「真實」而已。你不能怪相片中的人沒有在呼吸。

79) 「教育」讓「真實」從風景素描吟詩作曲變成問答題、再變成選擇題, 甚至是非題, 越教越笨。想在這個濁流滔滔中逆流而上的, 註定要忍耐心靈「刑求」和各種侮辱、曲解。

80) 單一的善比多元的惡, 為害更大。

81) Pyrrho 的「幸福人生三步曲」: 我能知道什麼?---什麼都不能知道; 我該怎麼對待這世界? ---隨便; 這樣我能得到什麼?---平靜。

82) 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禪學。(殷海光上第一堂課時, 會在黑板上先寫上這麼一句話。)

83) 對追根究底有熱情的, 天生是革命者, 因為他們無法忍受所處環境中那永無止盡的、不自然的曖昧妥協---雖然這些人常出師未捷身先死。---S. Cavell。

84) 我們常有一種妄想, 以為伽俐略、哥白尼那樣的蒙昧時代已經過去, 以為真相已經大白, 以為黑牢煉獄不再, 其實, 上十字架的機會仍然多得是, 多到讓人一想到就害怕。

85) 綁耶穌上十字架的不是羅馬兵丁, 是人民。

86) 抹黑有效是因為人們嗜血, 人們會信, 不信也會半信半疑。就像買票有效是因為我們喜歡錢多於喜歡尊嚴, 不拿白不拿。要阻擋各種病菌, 撥開迷霧, 我們得有一顆清醒的心靈, 而不是道德條目。

87) 批評大家都會認為錯的事, 即使得面臨槍炮黑牢,並不需要勇氣; 批評大家都認為對的事, 就得跟上帝借膽了, 因為會有你受的了。要多大的力量才撐得起這個膽?!

88) 力爭上游、做眾人欽羨的一番人間事業, 即使再艱鉅,也不需要勇氣; 力爭下游, 做一番「眾生平等」那樣的事業, 那就得跟佛陀借膽了, 因為, 當你真的做到與人平起平坐時, 連「眾生」都會唾棄、輕視你。

89) 上帝像個游泳教練, 我們大家在岸邊學得很起勁, 可是, 教練一說「好! 我們下水吧!」,全部的人都嚇得跑光了。--齊克果 (Kierkegaard)。

90) 我們不是在討論小事, 我們是在討論「我們該怎麼活下去?」的問題---蘇格拉底。

91) 我們的社會仍然有些人, 不相信有人會為了理想而獻身。--林義雄, 於美麗島軍法大審。

92) 我們的工作並不顯赫一時, 但將永遠存在, 後代高貴的人們, 面對著我們的骨灰, 將灑下熱淚。---馬克思(K. Marx)。

93) 你們的絕望是你們的可敬之處, 因為那表示你還沒學會屈服, 還不曾學到投機取巧。-尼采: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94) 我們都只是短暫過客, 但不知為什麼, 卻常自以為此行負有什麼神聖的任務。---愛因斯坦。

95) 這天地的複雜, 不是你的哲學所能想像。---莎士比亞: 哈姆雷特。

96) 我們不過是構成夢幻的材料, 短暫的一生, 最終也只是止於永眠一覺。---莎士比亞: 暴風雨。

97) 如果死亡沒有找上你, 你也不過是這黑暗的星球上, 一個悲傷的旅客。---歌德 (Goethe, 1749-1832)。

98) 逃走吧! 逃到哪裡? 別的地方, 沒有不幸的地方, 至少有彩色的地方。難道---你以為這裡是黑白的嗎? --Betrand Blier: Merci La Vie (人生難得/禮讚生命)。

99) 死亡的列車裏, 我們還活著, 我想聽些曼陀鈴。---Emir Kusturica: Arizona's Dream。

100) 凡事均恰如其份, 無可取代。----Bishop Bulter。

101) 我不過就是這麼做而已。----維根斯坦。

102) 對於那不能說的, 就要保持沉默。----維根斯坦。


獻花 x0 回到頂端 [2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0 22: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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