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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逃出苍蝇瓶﹕语言、知识的形式与极限
逃出苍蝇瓶﹕语言、知识的形式与极限(上)   陈真


我的哲学目的﹕给苍蝇指出苍蝇瓶的出口。---维根斯坦

看清眼前的事物,为什么这么难?---维根斯坦

我有一种强烈的需求,…但是,…或者,…我该说些什么呢?或许,…所以,… 因为…,于是,我在夜里走出室外,把星星画下来。---梵谷

摘要﹕

很多出国念书,或者到了某种高位置的人,都有把知识故意说得很难的倾向。我没有这毛病,长年所思,围绕一两个想法,一点不高深,可是,这些想法,却很难---正确地说---是不太可能把它「说」出来,而这正是长期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心里真正的想法?」

是不是有些「东西」根本不是我们的语言所能承载---「纯私人」的?也就是说,它其实只能「说」给自己听。对于那不可「说」的,我们只能保持沉默。

这使我联想到一个钢琴家,在演奏会上,对着钢琴发呆几分钟,以这种方式来「演奏」。

为了替上述疑问取得一些「学术」公信力,不得不搬出一个我死后骨灰准备洒在他的坟墓上当肥料的人---维根斯坦(L. Wittgenstein,1889-1951)。他没接受多少正规教育,一生只拿到一个罗素(B. Russell, 1872-1970)「赠送」的剑桥博士学位,但是,他的批评,却让当时声望如日中天的罗素放弃出版一本一千页的「知识论」(epistemology)着作,据说罗素并曾因此一恶评,一度考虑放弃整个哲学研究。

维根斯坦从事过多种职业、居无定所,不曾发表任何「学术论文」,只写过一封信给老牌哲学期刊《Mind》的编者,抗议别人对他想法的扭曲。生前唯一一本书,也许不像「学术」,没有人愿意出版,在罗素力荐并主动代为写序的情况下,牛津出版社才勉强同意。目前,以维根斯坦的想法为研究对象的各种英文书籍论文,却将近一万种,遍及各类型知识。

罗素好心帮维根斯坦,维根根坦却对罗素写的序,大表不满,拒绝让这篇序和他的书一起出版,他表示,罗素对他的想法「一个字都不懂」,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懂」。

其实,维根斯坦想的东西,十分「简单」,在我看来,从上面第一行到第六行就可概括大半。这些疑问和思考,并没有要告诉我们更多有关这世界的讯息,也不承诺任何形式的答案,但它却像一片肥沃的土壤,种在上面的思想种子,会和种在其它土壤的种子,长出「很不一样」的果实。

维根斯坦生前死后都不被人所了解,但从他实事求是的哲学思考,和毫不做作的人格特质中,很奇怪的,我们好像突然懂了什么叫真情。

讲稿﹕

感谢文主任给我这机会,之前很犹豫要不要来讲,因为演讲通常都是要讲一套知识或学问,我没什么「东西」可以「讲」;很多认为自己很厉害的人,都会假装说自己没什么学问,其实心里并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从这些人的表现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不断争取机会对大家说些愚蠢的话,最好变成名人、伟人;所以总是故意把知识说得好像很难的样子,不断对社会发表他们自己其实也不明白的想法。这是一种「假谦虚」。

西方有句话说﹕「你不用急着谦虚,你还没那么伟大。」所以,当我说自己没有学问时,并不是要假装谦虚,而是刚好相反,我对我深刻明白自己学问不好,觉得蛮光荣的。苏格拉底说「世界上最聪明的,是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的人。」我念高中时听到这话觉得很奇怪,什么都不懂,不是笨蛋吗?现在比较能体会这话的意思。

当我们说一个人的「学问很好」,听起来就像在说这个人「很笨」一样。一个人如果被人这样「称赞」,实在应该感到悲哀才对。「学问好」是什么意思呢?学问好要做什么呢?学问如果只是一些「资料」的累积,那电脑学问最好,人根本不用念书了,因为我们永远赶不上印刷出版的速度。

来英国「访问」一年,我保守估计大约读了四万多页西方哲学的书,平均一天读一多百页,三更灯火五更鸡,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读书会比我更快,因为我读书不求甚解,往往半猜半幻想,一下子就给它「读」了过去。

但是,即使照着这个速度,我精密计算过,大约要四十万年,才能把剑桥图书馆的书读完一遍,而且,人类知识必须要先停顿四十万年才行,否则,等我念完四十万年,尖端科技都已经变成古生物学或考古学了。

所以,我们如果看到一个人认为自己学问很好,洋洋得意地想「教」别人「很多知识」,我们大概可以知道这个人的程度和气度如何了。

不过,很奇怪,我虽然读这么少的东西,但是,我的确感觉把书都「读完了」。小时候大人喜欢说﹕「好了好了,不要玩了,快去读书!」我都会回答,「我书读完了啊!」大人会立刻纠正﹕「囝仔人黑白讲,书怎么读得完?」小时候是说好玩的,但是,现在却真的有把书都「读完」的感觉。

而且,我还一直为此蛮感困扰的,曾请教一位指导教授说﹕「我觉得好像把书读完了,有没有什么必要继续留下来?」他当然没办法给我答案,因为那是我个人的选择。我相信,这种感觉,并不是一种自大妄想,或者应该这么说﹕「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按照我个人的世界观,解决了我自己对知识的疑问。」

来英国前后,常有人问我﹕「你在研究什么?」我都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正是我在「研究」的问题之一。我如果能回答你,那我还需要研究吗?

「我能知道些什么?」这件事本身,常使我陷入极大的困扰,如果说这是我出国的主要原因之一,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很不喜欢说假话,可是,这个时代常逼着我们别无选择,常常只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者只能头低低,对别人的误解尴尬地默认。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因为,当你说真话时,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对不相信你的人,除了硬着头皮和尴尬着脸皮外,还能多说什么呢?!

我丝毫不歧视别人怀抱各种「具体」的理想,但我的确没有这类冲动。我的「理想」虚无飘渺的,也不必非得透过什么特定手段才能达成。

其实,我更常想到的只是「退休」,希望早日「安息」,每天悠游过日,或安息于乡间,或安息于城市,或安息于九泉之下也好。

罗素说﹕「一个人一生所能发问的最重要问题之一是﹕『我能知道些什么?』」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在讨论小事,我们是在谈『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如果有个愚昧而且「想不开」的人,被这些问题所困,决定倾家荡产、债台高筑到异乡取经,这会很难相信或很难理解吗?

我们真的那么聪明,聪明到丝毫都不会疑惑「我在想什么?」、「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人是什么碗糕?」、「痛苦从哪里来?」等等的问题吗?我们的人生只能一味地接受一模一样的生物性、社会性「诱因」的牵引,而不会想「引刀成一快」、不会想寻求其它一些「没啥咪路用」、「有的没的」吗?「看海」,对我们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们真的都没有那个冲动想奔向那美丽的大海吗?

我们如果仔细倾听自己内在的声音,那些职位上的高高低低、社会上的指指点点,鸡毛蒜皮的比来比去,真的对我们有那么重要吗?那些真的是我们的人生目的吗?

对于「掉书袋」,我有很强烈的反感,许多人总喜欢乱套用一些其实可以避免的「术语」,故意要让旁人听不懂,来营造一种知识上莫须有的「神秘感」。比如说,我们就我们,却动不动就要「我者」,他们就他们,什么「他者」,写东西就写东西,动不动就是「书写」,文章就文章,什么「文本」,谁听得懂啊?!

可是,为了让大家相信我不是在胡思乱想一些个人乏味的人生哲理,另一方面,也的确有些想法不是那么容易在一般日常词汇里找到对应词,所以,在这里,我者也只好多少藉他者来书写某种文本以建构宰制各位医疗同行的霸权一番。

哲学上有个概念,叫做「形式」(form),这概念太复杂,不是我要谈的,但我们可以简化成这么说﹕「形式是事物的本质」。认识事物就是认识它的形式,也就是抓住它的本质。

好比我说「我了解你」,并不是说我知道你的心跳、血压、身高体重、红血球数目等等,也不是说我知道你在校每科成绩、银行存款数目若干、有几个男女朋友、每天吃几碗饭等等。这些「资料」,其实花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全部知道,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事实」?!

当我们说「我了解一个人」时,往往是在说「我了解他的个性」,个性就是一个人的「本质」,服装不是,三围不是,发型不是,食量不是,健保卡号不是,功课好坏也不是,长相身高体重、职位、学历都不是,取得所有这些资料,都不足以让我们说「我了解这个人」,因为这些资料是「琐碎」的。

所以,要了解一个人,并不是靠「事实性」资料的多寡。有些人,可能认识你几十年,天天在一起,知道你一切生活作息,可是,他或许一点都不了解你。相反地,有些人,可能只见一次面或只通过几次信或只抛过几次媚眼,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要了解一个人,也不是单靠外在行为,一个看起来很温馨、言谈应对有序、努力修炼道德情操的人,可能正是心眼最可怕的人;一个前科累累的罪犯,一个言不及义、吃喝嫖赌、三字经不断的人,或许反而是心地善良的人。南斯拉夫导演Emir Kusturica说﹕「要知道一个人的灵魂,要看他有什么样的梦想。」「灵魂」既非肉眼可见,更不是用科学眼光可以检验,它是「不可说」的,所以,我们只能藉着理解一个人的「梦想」,来窥视他的「灵魂」。

当然,有些「梦想」不是语言所能描述。如果每个人死后都得缴一份生平资料表给上帝看,上面有一栏「我的梦想」,那我宁愿交白卷。

了解一个人,跟了解「知识」一样,它有个「不可说」的极限,超过了这条界限,就是那属灵的,我们就「说不上来」了。我们可以在科学「里头」搞得轰轰烈烈,但它不是无限的,它有个「外面」,那「外面」,是个「众生平等」的世界,是灵魂所在,是学者专家的知识魔爪摸不到的地方。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个「因为所以」。如果我们一直把「为什么」问下去,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到最后,总是会有一个地方问不下去了,因为上帝给我们设了一道墙,墙之内,是「事实」的部份,是各种科学家的辖区,墙之外,是神的领域,就「佛曰不可说」了。如果用维根斯坦的字眼,这个逻辑管不到的地方就是「那神秘的东西」(the mystical)。

既然不可说,我们就先不说它了。先看「事物基础」的这面墙,当科学家的好奇心问「为什么」「为什么」问到这面墙时,我们发现,知识和道德就「你侬我侬」起来了;「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好的」,在这事物的基础上,并没有多大差别。

我们明白一加一在某个条件下等于二,至于「为什么」等于二,我们实在说不上来;我们也明白一般情况下,肚子饿了就到冰箱或Seven-11找东西吃,而不是去隔壁抓邻居小孩杀来烤巴比Q,「为什么」这样做「不道德」,我们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硬要问,我们只能请他去问上帝,因为这是上帝让我们「自动」明白的一些我们「说不上来」的道理。在这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基础上,我们藉着「解释」(interpretation)和「说明」(explanation),衍生出各种知识和道德原则的庞大体系。

「不要抓邻居的小孩来当烤肉吃」,这样的道德认知,不是因为我们曾经阅读过某种道德理论所做出的推论,也不是因为我们拥有一颗「爱心」,而只是我们的一种「普通常识」;我们几乎不必思考,「瞬间」就能明白。

但是,据我发挥想像力,生烤小孩来「问导油」沾蒜头膏,应该是会蛮香蛮好吃的,为什么不可以呢?即使我们说不出任何完美的理由来反对,我们还是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们有一种奇妙的、共同的「普通常识」(common sense),有一种奇妙的、共同的「道德感」(moral sense)。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违反了这些共同的「基础」,我们的「奇檬子」就会非常不好,简单说就是「很不爽」。我们的知识和道德,或许就交会在这样的一个共同的「基础」上。而这「基础」却是没有理由的、天生的、没办法再问为什么的,而它也正是我们永远高机器一筹的神秘之处。

如果你去问三年前打败世界棋王的人工智慧「深蓝」(Deep Blue 2)说﹕「抓隔壁的小孩来做『民主烤香肠』吃,为什么不可以呢?」它可能要「运算」、「思考」很久,然后会给你一个愚蠢的为什么「可以」或「不可以」的「答案」。但是,如果你去问卖「民主烤香肠」的欧吉桑,建议他是否考虑一下抓隔壁的小孩来灌香肠,既方便又省成本,他不必花一秒钟思考,马上就会用三字经给你「答案」了。

如果有个党叫做「大笨蛋哲学家党」,提出这样一种「新中间路线」的「症见」﹕「如果肚子不是很饿,请不要到隔壁抓人家小孩来吃。」,那么,这政见应该获得所有人的支持才对,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它。

「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虽然会「写小说」(只是写得很难看),而且在三十年前,就比罗素更会证明数学定理,证明的方式更简洁俐落,三年前还打败了世界棋王,可惜人工智慧却被两样东西给打败,而且似乎永无翻身的机会。一个是「奇檬子」,换句话说,就是「非理性」的东西,比如「妈妈爱小孩」,无法写成「形式语言」。我们大概很难相信「老一代」的「人工智慧」有一天真的会「爱」它的「下一代」。

另一个打败人工智慧的,就是「普通常识」(common sense)。「人工智慧」可以处理最深奥的运算,但是,它却无法明白各种最简单的普通常识问题。比如,它无法明白一个人如果是180公分,为什么就一定不是100公分。我们当然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但是我们把它当成「普通常识」,根本不必问为什么,我们「直接」、「马上」就相信了;毫不怀疑,也不需思考。

大约100年前,普林斯敦大学有个着名的数理逻辑学家,叫做Kurt Godel,跟罗素等唱反调,提出一个「不完全定理」(incompleteness theorems),大约是说﹕用精确语言和规则建立起来的一个形式系统(formal system)(好比说一种「算术」), 如果它是「真的」(true),那它里头会存在一些无法证明为是真或假的命题,但我们聪明的人类却能「高高在上」、凭上帝所赐的普通常识能力知道这些命题是「真的」,人工智慧却没这个本领。

许多人认为,这个「不完全定理」,恢复了人类的「自信」,因为,那表示人类和「人工智慧」是不同种(category),我们技高了一筹,我们有人工智慧根本无法明白的最简单的「普通常识」。这个「普通常识」,使得「知识」成为可能;没有它,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识。

可是,越过了这道「普通常识」的底,就是那「佛曰不可说」的「神秘领域」了。在这领域,我们的「科学语言」和「科学概念」完全使不上力了,因为,这个神秘世界不是由各式各样的「科学事实」所组成,而是包括了道德、美学或情感等等「不可说」的东西。

我没办法用任何科学方法告诉你天上的星星究竟「美在哪里」,也没办法「证明」为什么吃别人家的小孩是不道德的。我们可能爱一个人,但任何语言都无法「完整无缺」地表达我们的爱。我们可能「喜欢」一幅画,但我们也说不出来它确切「好」在哪里,这画「本身」,也不会「藏」有任何「事实成份」能「证明」它「的确」是一张好画,因为所有这些有关「好坏」的价值判断,全在我们虚无飘渺、说不准的「心里」。

对一个不喜欢美术的人来讲,一张画就只是一张废纸,管它是梵谷或达文西。我们即使不以为然,但却不能说这个人「错了」,他一点都没有「错」,在他而言,一幅画的确只是张废纸,一文不值。某人的一封家书,也许你用一千万跟他买,他也不会卖,但是,丢在垃圾桶,说不定也不会有人想捡回家。因为,「神秘的世界」里头,没有事实对错,没有任何「科学语言」能「揭发」或「说明」它,因为,它根本没有东西藏起来等待被「揭发」。

一个人嫁了一个旁人看起来没有一样好的人,我们却仍然也不能说她嫁「错」人了,因为这里头并没有对错,嫁得好不好,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她说好就是好,没有人能根据某种「事实」说她「错了」,因为事实归事实,价值归价值。事实跟价值是两个世界。

如果我们现在要回答的只是一个事实问题,好比说,现在这教室里有多少人来听演讲?那我很容易就能算出有多少人,因为这是一个事实问题。如果我算错了,任何人都能指出我的错误,我不能强辩说我要多算少算都是我的自由。「价值」是个人的事,「自己」就是权威,但是,在「事实」的世界里,我们却没有多少自由。

回到刚才说的「形式」这概念。我们要知道「知识是什么?」,就跟了解一个人一样,要了解其本质,而不是关心一些枝枝节节的「资料」。一个台湾式的「好学生」,通常很会背诵一些琐琐碎碎的资料,所以在某种机械化的考试中很会作答,但我们仍然很难说他真的明白了这套知识。因此,我们也不讶异为什么许多功课「优秀」的「好学生」,通常头脑也硬得像个金钢钻。

好比说,我们如果想要了解中国,绝不是把每个省的历任省长名字背起来,也不是关心中国各地某天的降雨量有多少或有哪些矿产,这些都只是琐碎的资料。我们该关心的是一些比较基本,而且比较不会变动的东西,比如风俗习惯、语言、民族性、社会政治制度等等这些「形式」。一个可以背出台南所有街道名称的人,如果他根本不知道台南就是在台湾,那我们实在很难相信这个人了解了「台南是什么」这个「知识」。

「知识」,很像一张地图,它的「阅读」方式不在于背诵或斤斤计较一些琐碎的细节,比如说谁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这城市有几个垃圾桶?有哪些明星?等等,这些东西,对我们了解这个城市,并没有太大意义。

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去背诵或关心一套知识里无数的细微末节,因为,这些细微末节浩瀚无涯,根本关心不完。我们不能老是舍其大而就其无聊琐碎。台湾的教育却似乎正是有这种缺点,莫名其妙强迫学生把某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不知道目的何在。纵然每次都考一百分,其实也不表示他真的懂了这套知识。

我不是要说琐碎之处毫不重要,也不是要说我们懂了基本的东西后,就可以每天凉快,天下无事了,而是要说我们不可能不透过了解本质,却只想透过了解一些琐琐碎碎的枝节来掌握一套知识或道理。

而且,在那无限的琐碎枝节中,我们自己应当明白哪些是对自己有用或感兴趣的,自己要能知道取舍。这样的步骤没办法教,也不需要教,就像我只能带你去餐厅,但你「想」要喝什么饮料或吃些什么东西,你都得自己决定,因为那是「你家的事」了。

我发现,总是有些人,当他掌握权力久了之后,就忘了我是谁,动不动就想要强迫别人读这个读那个研究这个研究那个,好像别人是笨蛋一样,好像别人连自己喜欢做什么都不知道,对别人的智商,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我们只要掌握了「原理」就好了,至于那琐碎而且无限的枝枝节节,就是每个人的家务事了,我们不该过问了。就好像,如果你不是准备要开计程车维生,那你实在没有必要先把街道名称、门牌号码背好才敢出门。对计程车司机而言,这些资料挺重要,但对一般人而言,它却无足轻重。可惜,一个「计程车司机」一旦掌了权,当起「教授」或「大老」来,往往就只会想办法强迫别人背街道名称门牌号码这些东西,让被强迫者不但智力受损,而且痛不欲生。

同样地,我渴了,你只要跟我说水放在哪就好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喝,你不必教我如何微伸舌头、如何鼓动嘴皮搅动一番,再把水喝下,也不必指示我如何先抬起左腿,跨出七十五公分,再抬起右腿,再跨出几公分,在几点钟方向举起手拿茶杯,因为这些我自己都知道该怎么做最好。

我们的教育,教太多不必教、不值得教、也不能教的东西了,却反而从来不在乎那些重要的「本质」。在这种教育下,我们老是一下子就想要「进入状况」。就好像一个学生学习数学,他不在乎原理,而只是一心想把公式背起来,然后马上就要「进入状况」,拼命做大量例题。这样的学生,怎么可能学好数学呢?!

精神科医师,也是一样。几乎是从上班当R1(第一年驻院医师)第一天开始,就「马上」关心起诊断手册写些什么,有哪些诊断项目,急着把一条一条的「结论」塞到自己的脑袋里,而且,塞越多越神气,而很少关心「为什么」要这样诊断,而不是那样,也不关心诊断背后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逻辑、是不是真的都合乎逻辑、有没有互相矛盾等等等。

好比说,我们也不关心为什么「一个」虚无飘渺的「心灵」,像「切蛋糕」一样,竟然藉着所谓研究和开会得来的「共识」,就能「规划」出这么多「种」病来?这些问题,对一个初学者来说,真的都不是问题,真的都那么理所当然吗?

好比说,我们怎么知道「行为」就是反映了「心灵」呢?我们不会疑惑行为和心灵中间这个「大水沟」到底是怎么跨过去的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治疗「精神病」,而只是在治疗「行为病」?

这些都不值得讨论吗?对这些问题感到怀疑会很变态吗?我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天真,以为熟练了一小部份的枝节,就以为自己懂了这套知识?!如果知识或研究是这么单调明确的东西,那么,还有什么是电脑无法代劳的事呢?

事实和价值之间,行为和心灵之间,对错和好坏之间,有各式各样的「大水沟」,有的是可以架个桥、搭个理论,给它跨过去的,有的却很可能是永远无解的。

有位法国导演叫做高达(Jean-Luc Godard),常有人问他意见时,他就会说﹕「我可能要唱一首歌给你听,才能让你体会我的意见可能是什么。」因为,有些东西,有个世界,是我们「说」不出来的。

我们当精神科医生的,却每天像个八卦记者那样,报导所谓「心灵的真相」,用一种「想当然耳」的心态在看「心灵」。其实,人的行为,怎么可能简单到就像「连连看游戏」那样,总是刚好「一对一」地连结到某种「心灵状态」(mental state) 呢?!行为和心灵间的这条「大水沟」究竟是怎么跨过去的,我们似乎不怎么关心,反正就是给它「推论」过去,可是,往往「一『推』三千里」。一个心灵要猜测另一个心灵,这里头所牵涉的,只是像警方做笔录那样的简单明白吗?

这种「推论」方式,常使我想到希腊神话中,一个开黑店的巨人,叫Procrustes,路过的旅客,凡是不幸被他抓到,都会绑在巨人家的一张小床上,太高的就砍断腿,太矮的就把身体拉长来适合床的长度。精神科医师就好像这样一个穿着现代服饰的Procrustes,对着复杂的人事、心灵,任意做解释,来迎合医生心里既定的答案。

其实,人的行为,怎么会必然有个什么「因为所以」,我们不能一看到一个行为,就赶快想要给它一个自以为是的「解释」。人事世界或心灵的复杂,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很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就像维根斯坦说的﹕「我就是这么做而已。」,没有什么为什么。随便给片段行为做出解释是危险的。

续下~~~~~


[ 此文章被Mach在2005-01-20 22:36重新编辑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1-20 22:24 |
M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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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苍蝇瓶﹕语言、知识的形式与极限(下)



再回到知识的本质上来讲。我说到﹕在「普通常识」的基础上,人类发展出一套复杂的知识,可是,它究竟是怎么发展的呢?

知识的发展,不是一条鞭、一直线下来,它没有一定的发展逻辑。在这里,一般有两种看法。

一种是说,知识是在一个代表「真实」的花园里,寻找一些被上帝藏起来的「珍奇花草」(也就是「真理」),就像我们一般常听到的﹕「某某伟大的科学家或医生,『发现』了某种真理」。听起来,好像「真理」是一种「宝藏」,只要努力找,总有一天就会被我们一一找到。

另一种看法是,真理或真实只是一块大石头,做知识的人就像个雕刻家那样,一斧一凿地雕这一块大石头,它当然可以根据「众人」的品味,雕出任何形状的「真理」来。也就是说,所谓「真理」,只是反映了某种「生活方式」或「品味」或「生命形式」(form of life)。在地球上一加一等于二,在火星上,一定还是等于二吗?

我是比较会投第二种说法一票,因为第一种说法太「单纯」了,人类的心智活动,变成好像只是在玩一种「寻宝游戏」似的,就好像说莫札特的安魂曲,自古以来就被「藏」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如果没有被莫札特「发现」,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上帝派来的另一个音乐天才所「发现」。可是,贤明的上帝何必多此一举呢?!祂为什么不一次统统「启示」让我们明白所有的藏宝位置?为什么要东藏一个真理,西藏一个真理?我相信,「世界」应该不是长的这副呆板模样;我相信的「真理」是一个会变动,相对于各种条件下的东西。

人类不但想知道科学真理,更想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一个极限,极限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那里。就好像人类一直想知道宇宙到底有多大、「无限」是什么一样。既然是「无限」,为什么还有个「外面」?「外面」还有什么东西存在?是不是有上帝住在那里?探讨知识和语言的极限,和这样的探索心情也许是一样的。

我总是有个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人心不是只想谈知识,知识只是一种手段,藉着它,我们似乎隐隐地看到一个美丽的神秘世界。这个世界,不是知识所能企及的。知识就好像一只指向明月的手指头,手指头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那美丽的月亮才是,可是,我们对「明月」的种种都「说」不上来,只好对着它「指指点点」。想到「知识」,我的脑海常常就会浮现这样的一幅画面。

这样讲如果太抽象,我们只好把它放回比较通俗的讨论架构下来谈。可以这么说,我们看到两个世界,一个事实(fact),一个价值(value),或者说,一个是形而下的实证世界,一个形而上的先验世界。

可是,事实(fact)和价值(value)要怎么分呢?意见(opinion)和证据(evidence)有什么不一样呢?当你谈一套知识的时候,你是在谈你的个人意见呢?或是在谈一种「客观证据」呢?这些显然都是大问题。

甚至,我们很怀疑人究竟有没有获得知识的可能?如果有的话,是用什么方法?有人说经验,有人说理性,有人说直觉,有人甚至说人根本不可能获得客观的知识。不管是不是采取这样的怀疑主义立场,其实都很难否认,我们的知识从来都不是那么可靠。如果连时间空间这样明明白白理所当然的东西都那么不可捉摸,我们为什么会以为心灵就只是硬梆梆的一套套科学理论就能掌握的呢?

可是,精神科医师,很奇怪地,却老是把精神医学教科书当做圣经在念;念DSM或ICD诊断手册就跟念「交通安全规则」没两样,看病就像交通警察开罚单一样,凭一套「规则」办事。看你违反了这个「社会」的那几条「规矩」,就开给你什么样的「罚单」(处方)。交通警察当然不会也不能怀疑为什么不能闯红灯,为什么不能开快车。

问诊,就像警方办案做笔录;病历,其实比警方「帮」嫌疑犯写的自白书,「证据力」好不了多少,纯「唯心」或「自由心证」,常常很多「想当然耳」的「因为所以」那样的句型。对复杂的人事,我们总是可以任意做出各种幼稚的「因果推论」,反正怎么说怎么对,这不是因为我们有理,而是因为医生最大。

至于精神科医师的训练方式,往往不重视思考,就像在学修理脚踏车那样,学徒跟着师傅,凭着一套固定的把戏,依样画葫芦。更糟糕的是,透过制度的设计,强迫大家背一些根本不值得背的东西。可是,我们去背那些变来变去、莫衷一是的「数据」或「研究结果」做什么呢?某个病的男女发病比例是一比二或一比三或二比一,真的有那么重要而且那么肯定吗?

不但强迫背,而且因为考试要考,等于说强迫你必须昧着良心假装相信它。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信这些不怎么科学的「科学事实」呢?我们是在研究物理或数学定理吗?数学物理也没有单调和贫乏到这种地步啊?!

这种「训练」过程,实在让人很痛苦,对心灵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好像我们得不断故意降低自己的智能,让自己变得麻木愚蠢,才能够顺利活下来似的。

那些喜欢「教育」人却不太愿意被别人「教育」的「大老」,能明白这种折磨吗?「他们」如果让「我们」也用我们的方式来考他一下,有几个能合格的呢?「他们」有没有真正想知道「下一代」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在根本「没大没小」的真理世界里,永远要装老大呢?

如果我们是在研究物理数学化学,那还有一点道理,可是,精神医学这种领域,事关虚无飘渺的心灵世界和复杂人事悲欢,究竟凭哪一点知识本质,能有那么多不可挑战、一言九鼎、动不动就要训斥人该如何看病如何做研究的武林大老呢?这个领域真的有「科学」到这种地步吗?真的存在着一条又一条不可违逆的「发现」或「定理」,足以让年轻者永远只能被老鸟给单向「教育」个不停吗?

精神医学应该就像画画或拍电影,掌握了基本动作后,谁才是老大或大老就很难说了。

除了医界,大概很少有一种学界是如此保守反动如黑社会一般的了,有一堆老喜欢摆姿态「教育」人却从不肯与人讨论的「大老」(或「老大」)。连硬梆梆的科学界,比如物理,都不该如此,何况其它。

就好像,一个资深的导演,绝不必然能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拍出更好的片。凡以知识为名的东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在军队,才有「位阶」、「服从」这些概念,知识的世界,应该是完全「没大没小」的,所有人都应该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进行永无止尽的讨论,而不是一辈子享有「单向教育」别人的怪异特权。

大概是十九世纪吧,有一种专业人员,叫做phrenologist,可以翻译做「骨相学家」,应该也算是一种「医生」吧?!他的「看诊」方式很特别,是根据人的头盖骨形状,加上某种「统计学」概念,来预测性向才能或个性。这些想法,现在听起来,简直荒唐无稽,比算命先生还不科学。可是,我看过几篇这种「诊断」报告,不但有模有样,而且听说家属通常都还蛮满意的。

这种「骨相学家」,现在大概已经找不到了。那时的诊断报告,现在读起来,实在让人忍不住要笑出来。但是,我们不要只笑别人而忘了自己,谁能保证精神科医师不会步上这个后尘呢?我们现在讲得有模有样的知识,以后也很可能要让后代笑掉大牙。而且,随着各种知识的发展和整合,有什么「专业」内涵永远是「只有」精神科医师才做得来,而别人一定做不来的呢?!

我不是要诅咒精神医学早死,也不是盼望大家早点失业,而只是要说知识的世界从来都不是死的、固定的,它像国家一样,分分合合,领土一下变大一下变小,很难千秋万世。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以为这个学科有数学或物理那样的「知识地位」(epistemological status)?!为什么在这个理当有许多疑问、疑点和不可解的领域,却反而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信心」,好像我所处的不是一个知识圈,而是一个邪教,有各种牢不可摧也不准怀疑的教条似的,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信心」;好像以为精神医学可以千秋万世,好像它的「知识地基」是打了钢筋水泥那样稳当,好像它的「地基」是由一个又一个坚硬得像金钢钻那样的「科学定理」或「公设」(axiom)所组成。

我想再从另外一条路来谈刚才提到的「事实」和「价值」、「意见」或「证据」的问题。文主任是我申请学校的几位推荐人之一,还有一位,就是林义雄先生,也就是现任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党主席,他曾经在剑桥担任一年研究员。我记得他说他以前在哈佛念硕士时,教授说他有些不错的想法,鼓励他应多发表意见,他说,这和他的人生态度相反,他说,他是来学「怎么样才能少说话」,而不是来学「如何说话」。

出国后,林先生这句话总是像回音一样,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觉得,对别人或对社会不断发表「意见」是很愚蠢且俗不可耐的,因为,一个人一辈子能「说」的「意见」,实在没有多少。我们可以质疑无数的问题,我们可以提各种「证据」,但我们有什么「意见」好对别人「说」的呢?!

维根斯坦一生写了千万字笔记,但是他引用Kurnberger的话,放在生前唯一一本书的首页说﹕「一个人,扣除抱怨和吼叫,一生中能说出的意见,不会超过三个字。」这想法,使我受到非常大的感动。

我们必须承认,有些东西,的确是我们说不出来的,因为这些东西碰到我们语言和知识的界限这一道墙。维根斯坦说﹕「人企图要突破语言这个笼子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对于不能说的东西,我们除了保持沉默,实际上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这些东西不能说,却可以歌可以舞可以写诗画画,如果一定要「说」,非「说」不可,那也只能「说给自己听」。

我能告诉你许多「科学事实」,也能提供你各种「证据」,但那有关「价值」(value) 的,我实在无「言」以对,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做为一个精神科医师当成「人生智慧」的「专家」,那会让我感到非常的难堪,因为我实在不想欺骗你,也不想用粗糙的「科学语言」来亵渎这个在我心中占有崇高地位、「不可说」的神秘领域。亵渎它,就跟侮辱我自己一样。

如果没有记错,当医师的第三天,我就告诉家人说,我希望有一天,能逃开精神医学界这个「诡异」的环境。那一天,我收了班,身心俱疲地坐在林口长庚地下街餐厅外面的假山上,看着一草一木,直到月黑风高。

「诡异」,当然不是来自病人,而是来自医护人员和这一套精神医学知识。我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我也不相信别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直到现在,老实说,我还是不相信。我不是说他们一定说错了,他们可能凑巧说对了一些事,但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说什么。其中一部份是「人」的问题,一部份是这一套精神医学知识「本质」的问题。

有人会说﹕「精神医学这套知识还很『年轻』,没办法!」但是,即使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考虑「实用」,也应该有一点「病识感」,应该知道自己「很可怜」,有时候不得已要讲一些愚蠢的甚至语无伦次的话来谋生。这种缺乏病识感的气氛,实在让我很感冒。离开医界一年,感觉好像一年没有「说谎」似的,常常想起来,我都觉得很欣慰。

做为一个精神科医师,在现实业务中,面对「自己人」,恐怕是要比面对病患更加困难,总是要「配合」着某种反智的气氛,说些愚蠢的所谓「学术」话语。每配合一次,我的心情就要沉一次。

台湾的精神医学界,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团体,很像军队或不良帮派,没有反省能力,也不太能够容忍别人说真心话或问问题,好像只能一味「学习」前辈「博大精深」的的知识和「效法」其「伟大风范」,尤其当你位阶很低的时候,如果你胆敢质疑知识本身或临床操作,往往会立刻引起别人对你人格的批评,或说你「精神有问题」,或用职位高低、年纪来压你,说「你懂什么!」。

许多年轻的医师也就一个一个变得像个「歪妹」一样,不管大老说什么,他就只会说「对啊!对啊!」。当个「歪妹」也许是有意无意的,因为这样比较好适应、好生存。

可是,如果我们心里对知识还有一点点的尊重,就必须承认﹕知识不是靠资料的累积,也不是比经验长短或年龄大小,就好像官位越高,手表不一定越准一样。知识也不是建立在反覆、一成不变的复述模仿上,而是凭藉不断的质疑和修正来成长。

其实,这份演讲资料,是我七、八年前当驻院医生第一、二年时陆续写的一些东西,节录一小部份下来,扩充成口语。奇怪的是,同样的东西,不同地方、不同时间、不同身份,可能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评价。这些想法,以前拿给同行看,当然通常会引来令人不愉快的「回应」(或应该说侮辱或轻视)。可是,我相信,今天我如果随便挑其中一点想法,加上一些哲学或心理学术语包装,而且最好是用英文写,一定又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评价」。可是,讲的想法不是一模一样吗?

这种现象,说明了我们往往不是真的想谈知识,对知识往往缺乏热情。我们常常只是看「谁」在讲话。

「谁」,对一个帮派来说,当然是很重要的。如果是有「头衔」的人讲的,连丝毫不足为奇的话,都能变成好像多么有深刻智慧似的。政治或帮派可以这样搞,我们没法子说什么,可是,知识毕竟不是政治,一加一是不是等于二,不是靠口才,不是靠两党协商,也不是靠多数决,更不是看这个人的背后是不是扛一块什么金字招牌或头衔。

台湾的学术环境,至少精神医学界,总是让我感受不到想讨论知识的真诚和热情。而且,我们总是像个病态的胆小鬼或歪妹似的,公开时,噤若寒蝉,只会说是是是,不敢批评别人的意见,只会阿谀奉承、互相标榜;尤其是对可以控制你饭碗的人,更不敢批评其意见。可是,私下又变了个样,老是任意发挥想像力,互相造谣讲坏话,互相鄙视。这现象,为什么不倒过来呢?为什么不能公开地讨论「想法」,自由、大方地批评,而少去管别人家的事呢?

这种学术文化和风气,不但对知识成长无一丝好处,对任何个人其实也不会有好处。只是让大家活得不痛快而已。

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没有勇气批评」,倒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真要叫我们放心地批评,我们也不知道要批评什么。一批评,都只是人身攻击或鸡同鸭讲或覆述三民主义之类。这些「知识菁英」,其实都毫无病识感,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发生了什么化学变化。

我相信﹕知识,在一个自由思考、自由批评的环境中,比较有可能成长;而且,知识,是让人批评,而不是让人拿来拜的。知识不是圣经,科学史上,从来没有一种理论或规则能保证永远正确。即使像时间空间这样乍看理所当然的东西或概念,也根本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么简单一回事,为什么我们会以为事关虚无飘渺的心灵的,却反而是那么简单明白的一回事呢?

剑桥有个世界着名的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S. Hawking),他写了一本畅销书,听说全世界卖了几百万本,叫「时间简史」。他曾举了一个罗素演讲时的真实故事,说有个欧肉桑听众站起来批评罗素对宇宙的看法,那个欧肉桑认为宇宙是叠在一堆乌龟壳上面。罗素有风度地问她说,「那请问乌龟壳下面是什么?」欧肉桑说「还是乌龟壳」。霍金不是要嘲笑这个欧肉桑很愚蠢,而是要说我们现有对宇宙的了解,比一个欧肉桑又高明多少呢?

同样地,我也想说,精神医学这一套对心灵做各式各样解释的知识,又比一个算命先生或已经过气的「骨相学家」又高明多少呢?我们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满满、毫无疑惑呢?

一般我们谈到疾病的概念时,有一种看法是从「统计」的观点来看,也就是说,「极少数的,就是病」。所以,如果大家都有幻听,没有幻听的就是病;如果大家智商才20,那么,智商180的就是病,以此类推。所以,如果大家都胡说八道,那么,胡说八道的就是正常人。台湾精神医学界,给我很强烈这种感觉,讲话往往没有个分寸,什么话都敢讲、都敢捞过界、都敢对社会「呼吁」, 实在是太离谱了。

其实,任何专业,如果要赢得别人起码的尊重,就一定要克制信口开河的冲动,要有分寸,不要乱讲自己不明白的事物,不要把个人的价值判断当成一种科学事实,否则只会让人更轻视这样的学科而已。

讲到现在,好像都是在谈「我自己」的经历或感觉或认知,其实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否则哪还叫「演讲」。世界上不会有「纯知识」这种东西,知识都必须连结在个人内在的生命上,经过「消化」之后,才是「活的」,变成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观。

如果没有「消化」的过程,那大概就跟电脑在执行一套指令一样,没有「生命」。有些人喜欢「表现」自己懂很多知识,可是,多不多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东西是不是被你给真的「占有」了。

Karl Popper说哲学是一种「对问题感到惊奇的天赋」,其它知识其实也一样。换句话说,一个人不管做些什么研究,总要跟他的「内在灵魂」有很强的连结才行,这样才会动人,才比较有可能有一番作为。相反地,如果只是为了饭碗,为了教职升迁,为了某种名声,斤斤计较,步步为营,也许在现世上会比较风光,但却不太可能有大的作为。

我很不喜欢听演讲。因为演讲如果只是谈「纯」知识或各种实证性的资料,那我们不如回去自己看书比较快。我们在学校上课,或者毕业后一辈子被迫听演讲,常常感到很痛苦,不是说我们觉得讲的人讲得不好,而是因为演讲者往往只是在讲这样的一种「客观」知识,那我们不是自己看书还更快吗?!

但是,如果演讲者讲的真正是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是消化过的一套知识,这样很好,但是,我们却不一定对演讲者的想法有兴趣。所以,你又何必逼我去听呢?!对你有意义的东西,可能只是让我打呵欠而已。反之亦然。不是吗?没有一个人的世界观,是我们发展思想所「必备」的养份。

知识,是一种想说「事实」的企图,但是,它和个人的「价值观」却连结在一起,无法凭空存在。它一定要建立在一些价值上或个人生命意义上才行,由「生命」抽离的知识,空洞而无法理解。就好像电脑如果自行在画面上显示出「我爱你」三个字,绝不表示电脑真的爱上你,那些字眼,只是不带「生命」的一些空洞线条。

有个朋友,一来到国外就拿柏拉图在念,我觉得很奇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念柏拉图,只是因为听过这个人,好像来到西方,就应该给他念一念。其实,不管他把柏拉图读得多么熟,永远也不可能把哲学念好。如果他想研究伦理学,那他该思考的不是柏拉图说了什么,而是﹕「『我』在想什么?」学习任何知识都一样。少了「我」,就什么知识也不存在了。

李远哲说三民主义一个晚上就可以念完,其实synopsis of psychiatry我看也差不多三天就可以念完了,可是,这样的念法,可能考专科医师会当掉。我是考专科前几个月,才决定好好念一下synopsis of psychiatry,但是,担心可能会当掉,因为一般第一年驻院医师就会开始念,我是考前几个月才第一次「念」(正确地说,是「背」)。

考试在即,于是,我就很用功地花两三个月的时间,把整本书,一千页,像「影印」一样整本印在脑海,甚至哪一个诊断或哪一句话出现在第几页,我都可以说得出来,可说是彻底的滚瓜烂熟,熟得就好像我知道我们家有哪些人那样。念的时候很痛苦,可是,考完后,没想到更痛苦,因为那些东西,不管我相不相信,全部跑到脑袋里面了,必须花好几倍的努力,才能把这些东西清除,让头脑清醒一点。

我不是要说这本书好或不好,我想说的是,就算你把所有的精神医学的「圣经」都背起来,也只有害处,而没有好处,因为这不是我们对知识应有的态度。这种搞法,只会摧毁你的头脑,而不会使你更有能力运用知识。

我常想,就算一本很有趣的漫画书,如果你整天或一整年甚至一辈子都在读它,应该也会腻吧?!每次看到大家手上老是拿着同样的书在画红线,我就有一种不寒而栗,想逃之夭夭的感觉。

而且,世界上有那么多书,为什么要强迫所有人一定要读某些书或接受某些理论呢?为什么要逼迫别人对他所不相信的东西假装相信而无奈地「作答」呢?我也许不相信某个病的病因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强迫我眛着良心选那个我所不相信的「正确」答案呢?精神医学是这么硬梆梆的一种科学,没得「讨价还价」吗?

更重要的是,在知识的世界里,不是要求我们一定要诚实吗?一个所谓「知识份子」,若存心对知识不诚实,还能追求什么真理呢?!但是,我敢说,如果我完全诚实,绝对考不上医学院当医生了,专科医师也铁定考不过。

这种不断要自欺欺人的噩梦,不知何时方休?!

学习并没有一套公式,为什么我们要强迫一个人去读他觉得很幼稚的理论或想法呢?!理论就是理论,而不是圣经,所有理论都会有「倒台」的一天。丢掉一个「失败」的理论,就像丢掉一个空罐头一样,一点都不悲壮。为什么我们要花许多脑筋去明白或记诵某些特定的枝枝节节呢?!我想明白「中国」,但我一定要把每个省的省长名字都背起来吗?我一定要知道哪一条铁轨经过哪几条河流吗?为什么不能只教个大概,其它的就任人随意了?!

最后,我还是想强调对知识真诚的重要性。台湾常流行一些东西,好像不跟上「时髦」就会很丢脸似的。我记得高中时,流行「存在主义」,大学时,整天听到韦伯,后来又常常听到马克思,动不动就「霸权」、「建构」什么碗糕的,接着又流行「自由主义」,也听到讲什么「科学哲学」。不管讲什么,那种「流行」的味道都很浓;知识,仿佛只是一种装饰品。听人谈起「学问」来,动辄一大堆什么「主义」或「大师」的,言不由衷、不知所云,实在听了很痛苦。

知识,应该建立起个人的「所有权」,应该把它「消化」成「你自己的」东西,和个人内在生命价值建立起连结,而不是老把它当成装饰品,拿来炫。

知识,应该是一种「药」,看你得了什么病,心里有什么问题让你困扰,你就照那个内在的声音,去寻求「处方」,而不是动不动就读什么「大师」作品。常有人问我一些大师讲什么,我总是老实说,我没读过他们的着作,对方可能会很奇怪,你不是说你很用功吗?!可是,念书为什么一定要读某些「大师」的着作呢?我们是在研究物理学吗?哪有什么「大师」?我们自己就是「大师」啊!有多少「大师」是我们「必读」的呢?!就算真的有什么「大师」着作,也可能根本不适合你的「症状」,无法对症下药,吃了反而有副作用,那你何必一定要去读他呢?!

知识,应该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因为人的IQ其实差不多,只是很多人喜欢把知识装扮得很困难。我相信,没有一种知识可以称得上困难,因为知识只不过是一种解释(interpretation)或说明(explanation)。既然来得容易,我们随时也可以把它丢弃。知识以外、文字以上的那个神秘世界,才是我们真正在意的东西。

我们「做」知识或「用」知识,就该了解「知识」是什么?它是怎么样被获得?可不可靠?它的极限在哪里?等等的问题。因为,抓住一个东西的本质,我们才有可能明白那个东西。这不是要帮助我们减少犯错,而是更根本的(radical),帮助我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犯错」。

维根斯坦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不要欺骗自己。也许我们不敢期望能够不骗自己,但是,至少,我们不要连自己「可能」骗了自己都不知道。

(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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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 知识不是圣经, 不是神谕。挨人骂,不是给人拜。知识只是人类可怜的理解能力的一点表现。K. Popper说: 「在知识上我们有歧见,可是在广大的『无知』上, 我们都是平等的。」

2)     很多人把自己懂的一点点知识, 和个人人格等同起来, 当这套知识被批评时, 就觉得受辱。

3)     「我们有犯错的可能」「追求真理的过程中, 最好的计划是, 批评你最喜欢的知识信念。」---K. Popper

4)     知识像一口一口的井, 入口不同, 底下相通。

5)     知识和智慧都没有「大老」。尊重长辈不代表要「接收」想法, 批评长辈的想法, 才是由衷的尊重。

6)     知识不是交通安全规则。 精神科医师常和交通警察没两样, 凭一套规则办事。违反了那几条, 就开给你什么样的罚单(诊断)。 交通警察当然也不会怀疑为什么不能闯红灯。 指出这种知识和道德上危险的,反而有被医生当成病人的高度风险。

7)     Folk Psychology---「因为所以」的句型: 问诊像警方办案做笔录, 病历比警方「帮」嫌疑犯写的自白书, 证据力好不了多少, 怎么说怎么对。

8)     统计推论的有限性: 常进出电影院, 不代表热爱电影; 唱国歌次数多少, 不表示爱国等级。

9)     着现代服饰的Procrustes: 精神科医师。腿长的就砍断, 腿短的就拉长, 来「迎合」一张既定大小的床。

10) 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一粒田螺, 不要煮九碗公汤。

11) 有讲等于没讲: 「S 为真, 因 A 为真, 而 A 为真, 是因 B 为真, 而 B 为真, 是因 S 为真, 故 S 为真。」故事一:有个人去银行提款, 忘了带证件, 行员要求证明身份, 那人说: 你可以问我朋友。行员说: 可是我不认识你的朋友啊! 那人很有礼貌地说: 噢! 没有关系, 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

12) 「有讲等于没讲」: 故事二: 考官:「高明的博士, 请问什么原因, 鸦片可以让人入睡?」考生:「我的答案是它有催眠效果, 知觉自然会麻痹。」考官大合唱:「回答得真好! 够资格, 够资格, 进入我们医学团体的殿堂。」---莫里哀 (Moliere, 1622-1673) 之「无病呻吟」。(科学家比这高明多少呢? )

13) 知识是一种「解释」(interpretation), 解释是危险的。

14) 知识分「层级」(level), 解释不一样「层次」的真实, 不能张冠李戴。人文和自然知识有不同的「语言」。

15) 「研究」是prediction or accommodation? 先瞄准牛眼 (bull's eye) 再发射, 或射出后, 再在落点处画个牛眼? 先抓嫌犯再找证据, 或证据齐全再抓凶手。

16) 没有比否认理性, 更合于理性。---B. Passcal。

17) 人有无理性, 或所谓理性, 只是一种疯狂的妄想? 世上是否有一种知识是那么明确而无法怀疑? ---罗素。

18) 「一个人一生能问的最重要问题之一是: 我能知道什么?」---罗素。

19) 意见 (opinion) 和证据 (evidence), 事实 (fact) 和价值(value)怎么区分? 比真理或比口才? 谈证据或演讲比赛?

20) 我们的看法不同, 通常只是因为我们的基本价值观不一样, 而不是有什么「事实性」的东西真的有什么不同看法。

21) 知识骨子里是一种价值 (value), 一种意识形态, 一种品味, 一种命定的「生命形式」(form of life)。「证据」只是它的一层包装纸。

22) 任何知识都是社会产物。---R. Bhaskar。

23) 价值不能和青霉素一样被「提炼」出来, 「原则」、「理论」在此行不通。

24) 价值无对错, 也就是「无意义」(nonsensical), 它只是反映一种态度或情绪。

25) 价值是一种力量的对抗。---G. Bachelard。

26) 概念相连结, 没有一种概念是单身的、无亲无戚、凭空冒出的。世上一定有他的家人。概念是结成一个一个的「家族」。所以, 使用概念, 和娶妻一样, 要连她家人一起娶, 很难只带一个人私奔。

27) 我们不可能不检讨自己的真实人生来谈知识; 知识无法从生命中独立出来, 无法变成一种独立于生命外的「目标」来「追求」。由生命抽离的知识, 无法理解。

28) 评价要用对词汇, 比如不能说「莫札特安魂曲写得『很正确』」或「梵谷画得『很妥协』」或某化学方程式「写得很有诗意」等, 都是误用语言。

29) 虚构的概念迷惑自己:「知识份子」「使命感」「淡薄名利」等等。

30) 学界像军队, 阶级分明, 或者说像帮派, 有老大有掌门, 有帮规, 有教条, 有入帮仪式 (如专科考试), 有赏罚监控手段(如学分制度)。

31) 「专业化」像筑城堡, 怕「坏人」 跑进来,「顺便」保护自己人 (但有时「好人」也不太敢进来)。

32) 送给台湾精神医学会和所有 「知识帮派」: 「我们居住在不幸的国度里, 当局对所有新奇的观念, 都要检查, 好像人类所能知道的事, 都已经被他们知道了似的。」---伽利略(Galileo, 1564-1642)。

33) 我认错了, 可是地球还是在动啊! ---伽利略。

34) 知识版图 (或分类) 不是天生就这个模样, 我们常常把知识讲得那么肯定, 好像天生就有一种东西叫做精神医学。知识像打仗, 打输就得割让土地。火箭大炮的仗, 也许有一天会终结, 知识间的仗, 永远打不完。

35) 科学史实上, 没有永远东方不败的规则或理论。

36) 台湾精神科医师的训练方式, 反覆记诵传述类似「教条」的东西, 像洗脑。只会让人变笨和更simple-minded。其实, 就算山珍海味, 人间少有, 一生只吃一种菜, 也会知识营养不良吧?!

37) 分割的知识使人恐惧。---S. J. Kline。

38) 有很多人把知识当成一个地球仪, 宣称某种世界观, 其实, 他的地球仪是特制的, 上面只有一块看不太清楚的小岛, 他以为世界就只是这样。

39) 知识版图上, 每一块领土都是和其它领土相连结, 才构成意义。我们不可能说「了解台南」, 却说没听过「台湾」。「台南」的知识, 有一部份一定和「台湾」有关。而且, 知识国与国之间, 要知道有哪些邻居, 半夜会不会打过来等等。

40) 知识国土疆界常不明显, 也不一定合理。

41) 精神医学宣布「独立」了吗? 它不与其它知识「发生关系」了吗?

42) T. Kuhn 谈「知识革命」前夕: 漏洞百出,于是问题丛生,于是民不聊生,于是民怨, 于是引清兵入关。如果有一天, psychiatrist 和 phrenologist 一样失业, 从知识领域被炒鱿鱼, 并非不可能。连很难想像的宇宙、时间都会「伸缩」, 何况知识版图?

43) 舍弃或忽略一种理论或解释, 和丢掉一个喝完的可乐罐头一样, 一点都不悲壮也不可惜。

44) 相信的人自己去信, 何必找伴或强迫人相信? 我们不可能强迫别人相信某种知识, 就好像我们无法强迫某个人爱上另一个人。

45) 凭规则办事的精神科医师比算命先生, 在知识版图上更无地位。囝仔仙就算刻意骗人, 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精神科医师常语无伦次, 却无病识感。病得较重的, 听到批评,还会「妄想」别人有毛病。

46) 不能批评的学术, 就像不准祷告的教堂。

47) 学术应该比政治「诚实」一点。

48) 治疗或道德谘询? 「有用的」, 不一定能放在知识版图上。牧师或算命先生一样能安慰人, 一样「很有用」, 但分不到知识领土。

49) 科际整合研究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不是靠剪刀浆糊。不是把轮胎、驾驶盘、座椅等等「放在一起」,就是一部车。

50) 哲学不是一种 「人生智慧」。很多学自然科学的人, 到了一定的「学术地位」, 就会开始说自己的「思想」已经到了一种「哲学」境界, 实在让人很想吐。

51) 哲学是一种对问题感到惊奇的天赋和热情。--K. Popper。

52) 一组「目的和手段」决定意义和对错。种西瓜或香蕉芭乐都没关系, 但要种西瓜就不能种在黏土上。

53) 有没有一部 「知识生产机器」或 「知识藏宝图」, 能让我们按图索骥, 取代天才的灵感? 或者, 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们只能谈「天才心理学」?

54) 天才没有比别人有更多灵光, 他只是多了一种特殊镜片, 聚合天赋和热情, 达到一个燃烧点。--维根斯坦。

55) 天才是想狡猾也狡猾不起来的人。--维根斯坦。

56) 方法论上有没有「遵守规则」这回事? 或「无政府」状态: 干什么都行 (Anything goes!)----Feyerabend。

57) 知识发展不是一条鞭下来。它没有规则和逻辑可循,没有规则就是它的规则。

58) 「论文」是一种防小偷的装置, 但也害主人进出困难。字斟句酌, 把自己的话假装用别人的嘴巴说出来。把简单的概念或故事, 故意说得很玄或很伟大。

59) 「学位」就像给可怜的猪, 盖上红色烙印, 让品尝的人相信: 该猪生前已完成一切清洗、消毒及切割程序, 代表某一种妥当「品质」, 可以安心食用。

60) 每一个进步, 表面上看来, 都比真正的进步伟大许多。--Nestroy。(维根斯坦的书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的卷头语)

61) 知识无法靠累积来产生新知识。所谓「研究」, 是「原创」或者只是在某种既定的架构下做些细节的技术性工作? 有位研究生说「我没有原创的想法要说」, 而放弃了论文写作。维根斯坦说, 凭这一句话, 就该给他一个博士学位。

62) 学习思考像吃药, 治疗自己思考上的毛病。每个人得的病不一样, 处方也不同, 动辄读「大师」作品, 只会加重病情, 惹来一身副作用。

63) 顺其自然! 雄心壮志只会毁了你的思想。---维根斯坦。

64) 知识本是工具, 得来轻易, 弃之不足惜。

65) 爬上屋顶, 梯子就不需要了。---维根斯坦。

66) 思考像结婚, 动手动脚自己来, 不能请人代劳。

67) 形式是事物本质, 认识事物就是认识它的形式。

68) 要了解一个人的灵魂, 看他有什么梦想。---Emir Kusturica: Arizona's Dream。

69) 知识内容本身无法检查自己的对错。电脑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判准」(criteria) 来自世界之外。

70) 不必把臭鸡蛋全部吃完, 经过一番「思考」, 才知臭鸡蛋。不必要自己会演戏, 才能评演技。批评一套知识, 也不必先「进去」学。

71) 所有命题 (proposition) 等值。

72) 事实引不出价值,「格物」永远致不了「知」。"is" 推不出 "ought", "ought" 也不表示 "can"。

73) 何谓「真实」(reality) ? 科学机器发动了,「真实」于是被决定, 或「真实」决定了机器该怎么动?

74) 知识是「寻花问柳」, 找出「真实花园」的珍奇之物? 或一斧一凿地「雕出真实」?

75) 知识「进步」是什么意思? 逼近「真实」? 何谓「真实」?

76) 道德无专家, 价值 (value) 无对错。没有人知道我们「该」往何处去, 我们只能说: 如果你想去A, 走 B对或不对。

77) 语言只能承载事实陈述。就像油箱只能加汽油, 如果加西瓜牛奶, 不管多么好喝, 车子都开不动。

78) 语言 (命题) 本身没有「骗人」成份, 它只不过抓不住「真实」而已。你不能怪相片中的人没有在呼吸。

79) 「教育」让「真实」从风景素描吟诗作曲变成问答题、再变成选择题, 甚至是非题, 越教越笨。想在这个浊流滔滔中逆流而上的, 注定要忍耐心灵「刑求」和各种侮辱、曲解。

80) 单一的善比多元的恶, 为害更大。

81) Pyrrho 的「幸福人生三步曲」: 我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能知道; 我该怎么对待这世界? ---随便; 这样我能得到什么?---平静。

82) 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禅学。(殷海光上第一堂课时, 会在黑板上先写上这么一句话。)

83) 对追根究底有热情的, 天生是革命者, 因为他们无法忍受所处环境中那永无止尽的、不自然的暧昧妥协---虽然这些人常出师未捷身先死。---S. Cavell。

84) 我们常有一种妄想, 以为伽俐略、哥白尼那样的蒙昧时代已经过去, 以为真相已经大白, 以为黑牢炼狱不再, 其实, 上十字架的机会仍然多得是, 多到让人一想到就害怕。

85) 绑耶稣上十字架的不是罗马兵丁, 是人民。

86) 抹黑有效是因为人们嗜血, 人们会信, 不信也会半信半疑。就像买票有效是因为我们喜欢钱多于喜欢尊严, 不拿白不拿。要阻挡各种病菌, 拨开迷雾, 我们得有一颗清醒的心灵, 而不是道德条目。

87) 批评大家都会认为错的事, 即使得面临枪炮黑牢,并不需要勇气; 批评大家都认为对的事, 就得跟上帝借胆了, 因为会有你受的了。要多大的力量才撑得起这个胆?!

88) 力争上游、做众人钦羡的一番人间事业, 即使再艰钜,也不需要勇气; 力争下游, 做一番「众生平等」那样的事业, 那就得跟佛陀借胆了, 因为, 当你真的做到与人平起平坐时, 连「众生」都会唾弃、轻视你。

89) 上帝像个游泳教练, 我们大家在岸边学得很起劲, 可是, 教练一说「好! 我们下水吧!」,全部的人都吓得跑光了。--齐克果 (Kierkegaard)。

90) 我们不是在讨论小事, 我们是在讨论「我们该怎么活下去?」的问题---苏格拉底。

91) 我们的社会仍然有些人, 不相信有人会为了理想而献身。--林义雄, 于美丽岛军法大审。

92) 我们的工作并不显赫一时, 但将永远存在, 后代高贵的人们, 面对着我们的骨灰, 将洒下热泪。---马克思(K. Marx)。

93) 你们的绝望是你们的可敬之处, 因为那表示你还没学会屈服, 还不曾学到投机取巧。-尼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94) 我们都只是短暂过客, 但不知为什么, 却常自以为此行负有什么神圣的任务。---爱因斯坦。

95) 这天地的复杂, 不是你的哲学所能想像。---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

96) 我们不过是构成梦幻的材料, 短暂的一生, 最终也只是止于永眠一觉。---莎士比亚: 暴风雨。

97) 如果死亡没有找上你, 你也不过是这黑暗的星球上, 一个悲伤的旅客。---歌德 (Goethe, 1749-1832)。

98) 逃走吧! 逃到哪里? 别的地方, 没有不幸的地方, 至少有彩色的地方。难道---你以为这里是黑白的吗? --Betrand Blier: Merci La Vie (人生难得/礼赞生命)。

99) 死亡的列车里, 我们还活着, 我想听些曼陀铃。---Emir Kusturica: Arizona's Dream。

100) 凡事均恰如其份, 无可取代。----Bishop Bulter。

101) 我不过就是这么做而已。----维根斯坦。

102) 对于那不能说的, 就要保持沉默。----维根斯坦。


献花 x0 回到顶端 [2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1-20 22: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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