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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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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马热乎的故事
‧引子‧
啪啪啪……
自从邓洪顺死后,再没有人来敲过这扇破烂的门。
啪啪啪……
哪个?
开门──是我﹗
搞什么名堂嘛﹗
开会去﹗……开会去﹗支书让我通知你去开会呐﹗
……
终于听出来了,是隔壁邻居的声音。但马热乎还是有些不耐烦︰“开哪样子球会嘛……寒冬腊月的……天黑地冻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不开会。……开会关我什么相干?……这么多年了,开会顶个球用啊﹗能遮风挡雨吗?能填饱肚皮吗?……”
小破屋里马热乎一阵断续的骂咧之声还没有完,门外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的接过话说︰“能,能,能填饱肚皮的﹗”
门外的声音很激动。见屋里又没了回应,接着说︰“你不晓得啊,这个会很重要的呐﹗支书讲了的,让我一定要通知你。全村每一个人都要参加会议。……说是……要分土地了﹗”
“分个干球﹗……费气拔力好容易才收拢,现下又分散?鬼都不会相信﹗再说了,分土地关我屁事?不去﹗”马热乎还是没有开门,仍然不冷不热的态度﹗
“不行呐,支书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这回分土地也有你的份……”
邓洪顺死后,大洋房改成了大队办公室。听说要分土地,全村男女老少早已挤在院子里,满满笃笃一大片。支书站在门口的大石墩上,手里翻着一个小红本子,正在向全村民众传达上级文件精神︰……这次土地全部分到各家各户,自由耕种,只要是村里现有人口,一人一份,二十岁以上的单身汉可以多分一份……
支书好像有些失神,声音也有些沙哑,但大家还是很快就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马热乎像一条老黑狗蹲在院子东边的角落里,他距离支书最远,但是支书的每一句话他也都听得十分真切。可他还是不太相信支书说的会是真的。

‧1‧

马热乎并不姓马,木家村里没有一家姓马的人家。马热乎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姓木,大名就叫木荣升。这名字还是他老爹请村里唯一到县城上过中学的外号叫“余秀才”的给取的。取“荣华高升”之意。足见老人们对他曾经有过很多希望。只可惜他们死得太早。呵,不对,木荣升的母亲确实死得早,那时还没有闹解放。他父亲是死是活现下都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家里土地多,土改队还没有进村,他父亲听说可能要被杀头就先跑了,跑什么地方没有人真正知道。听说隐姓埋名当兵了,当国民党,后来跑台湾去了;也有人说在一次打仗时被打死了。众说纷纭,但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娘死爷亡之后,原来的几个帮工也作鸟兽散,可怜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解放那年他十五岁,但天生矮小,又不会干活,看上去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他家的土地财物当然都要没收,包括那栋木架构的三层楼房──就是村里人习惯叫做大洋房的。按规定他可以适当分回一小部分东西,可他显得很高姿态似的,只要了一只花瓷大碗(口有小盆口那么大)和很少的一点生活物品。大家见他态度好,人又小个,就再分给他一间他家原来给帮工住的小矮屋。划成分时还放他一马,没划他地主,都叫他地主子女。
叫得最多喊得最响的要数村主席邓洪顺。

邓洪顺原本不是木家村人,他老家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他干过土匪营生。据说一次匪头想独占兄弟们的猎物,他一气之下带领几个兄弟趁月黑风高之夜杀了匪头,把财物分给兄弟们,独自掳了压寨夫人,逃了一个多月,才来到木家村外的岩洞里安身。他仍干土匪营生,只是不害木家村人。用他的话说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
也有人说邓洪顺的女人本来是他亲嫂子。他哥哥是个安分的山民,十分勤劳,在一次开山打炮时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哥哥残废,嫂子又有几分姿色,他背地里就和嫂嫂勾搭起来。可哥哥成天躺在家里,让他养活不说,还妨碍他和嫂嫂的好事。
一天他骗哥哥说打听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要背哥哥去求医。他把哥哥背到山坳里的一个深坑边,说累了要休息。他哥哥天天在黑屋里躺惯了,冷不丁到野外见到阳光,花眉花眼的看不清楚。他把哥哥放在深坑边上,自己绕道坑的另一边,然后喊他哥哥,说他发现一个东西,是件好宝贝,今后他们的生活肯定不用愁了,医治哥哥的断腿也不愁钱了。他哥哥听了十分激动,身体艰难的往前一挪,咕隆一声就掉进深坑里去……
邓洪顺害怕同族兄弟们找他麻烦,才挟上嫂嫂逃了出来……
到底邓洪顺的女人是他的嫂子还是匪头的压寨夫人,木家村人谁也不敢去问他,谁也不想去捅他这个马蜂窝。
邓洪顺得闲了就到村里走一走,串一串。慢慢的他和村民们混熟起来,还有人请他在村里吃饭。作为村中首富的木荣升家也请他吃过几次,实际上木荣升他爹是想以此作为安抚,省得邓洪顺和自己过不去。此后邓洪顺也公然对村里人说,今后有谁胆敢来木家村惹是生非,就由他来对付。
一段时间里木家村还真的比安静。出于感激,木荣升父亲和村民商量,由他出资在村子边上给邓洪顺搭了一个窝棚,让他住离村子更近点。邓洪顺十分高兴。他干土匪营生多在夜晚行动,有时还要到外地去“干活”。他想住离村子近了,自己夜晚出去就不用太担心女人没人照应了。

邓洪顺来到木家村没有几年就赶上了土改。他见缝插针,凭着他的一穷二白,一跃而成为贫下中农,闹起革命来。他斗地主分田地,干得格外积极,还当上了农会干部,住进了从木荣升家没收去的大洋房。由于邓洪顺在木家村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关系,他惩治起革命对象来十分狠毒,下得死手。后来又被推举为村主席。
邓洪顺当上农会干部后当然就不能再干土匪营生了。他白天夜晚跟在上级派来的土改干部的pg后面,工作十分热心。他当上了村主席后,土改干部也就撤走了。大洋房就变成了他的私有财产似,整天窝在里面。别人白天下地干活他也不去了,因为他是主席,有许多大事忙不完。实际他屁事也没有,除了搂者女人睡大觉,就搬一把椅子往大门口一坐,翘起二郎腿,露出满腿粗黑的腿毛,抱着一棵乌木烟杆,轻松愉快的晒太阳。要说他真正要做的工作嘛,就是需要要和乡里,或者临村联系联系时,就叫会计来写个字条,然后派人送去。或者有时上级来什么文件,需要开个群众大会把精神传达给全体群众,就先找人在村里敲着锣喊一圈,通知大家到大洋房门口来集合。
这些活计,他叫到谁谁也不允许推辞。否则就是对新政府不满,是对新社会有仇,首先就要开个群众大会斗争斗争他。但邓洪顺也知道,叫那些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干活,他们更不敢多说话。慢慢的这些事情就变成了四类分子们应该尽的义务了。
木荣升本是地主子女,但他爹生死不明,就得由他来顶替干活。又因为其他分子年龄较大,行动迟缓,木荣升年轻灵便,行动爽利,所以有事邓洪顺总爱叫他。
“小荣生,你个地主子女,还不给老子起来﹗太阳都晒到你妈的pg上了,还不起来?起来﹗给老子把这封信送到后坡村去。妈的个屌,快点﹗……”
早上送信,木荣升比较痛快的。他一骨碌翻出那床常年不洗的破棉被,吱啦一声拉开那又扇乌黑透风的门板,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邓洪顺主席手里的一张字条,并且满脸笑容的说︰“可以的,我马上就去,邓主席放宽心吧﹗”
“妈的,这个时候还要睡懒觉,真不像个样子,你们这些地主子女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了﹗”邓洪顺一边把字条递过去,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的。
连脸都不用洗,木荣升就快步出门去。邓洪顺这才一步一顿回大洋房里去。
那时候会真的特别多,没有通讯工具,送信的事也不少。邓洪顺有个很好的习惯,无论白天黑夜,接到通知需要送信给临村,或者需要和乡政府联系,总要马上派人去办。
突突突……
“小荣生,你个地主崽子,天刚擦黑你就挺尸哪﹗起来﹗有紧急任务,赶快给老子把信送到乡政府去﹗”
突突突……
“听到不得﹗起来﹗”
这真是遇到紧急事情了,连邓洪顺的敲门声都变得急促起来。
实际上天已经黑了很长时间了,木荣升已经从临村的土地里弄生活回来了──木荣升不会干农活,他也不想去学干活,每年村里按人口分给他的几十斤粮食不够他吃几天,他大多数时间的生活所需就要靠夜间到别的村寨土地里去寻觅。他和邓洪顺还真有点像,都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从来不偷拿木家村土地里的粮食。
他刚刚躺下没有几分钟。这个时候去送信他是很不情愿的,但又不敢完全拒绝邓主席的命令,就说︰“啊?这阵子送啊﹗邓主席,你看,我刚刚睡热乎了,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你就饶了我吧,明天一大早我保证就给你送去啊﹗”
但事实证明这种情况下木荣升每次的啰嗦都是多余的,不但不能不送,反而多惹来一顿骂︰“不行﹗你他妈耳朵有毛病吗?没听清楚是紧急任务啊﹗你难道不晓得‘紧急’两个字是咋个写的吗?你这狗崽子,以前你和你爹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现下让你给社会大众做点事就很不耐烦了?信在这沓,你看着办吧﹗误了国家大事,小心你妈的狗头﹗”邓洪顺骂完,把字条往门缝里一塞,走了。
木荣升不敢怠慢,只得乖乖起来去送信。
他确实不知道“紧急”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就连字条上每次写的大概是些什么内容他都不知道。他不认识几个字。解放前,他爹为了逼他读书没有少揍他,可他就是不愿意读书。他爹没有办法也就只好随他了,心想他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等他长大点想读了再读也不迟。谁知还没有等他真正长大就土改了,解放了,娘死爷亡,再想读也读不成书了。其实邓洪顺还就看上了他这点。不认识字,就不会泄露天机。所以就爱叫他去送信。
到乡政府一趟。来回有二十多里地,要翻山越岭。如果接连几次遇到这种夜间行动,也真够人受的。
起初木荣升都老老实实送去,拿回收条来立马就去交给邓洪顺。但这个时候邓洪顺已经搂者他的女人睡得正香,很不耐烦,就说︰“你个小子很坏,明明看到老子已经睡觉,还来打搅。以后你拿回来收条,等第二天早上再来交给我也不迟﹗”
后来每逢夜间送信,木荣升就先笑脸应承下来,假装出门到村外转一圈,回来赶快睡觉,第二天起个黑早,赶快把信送去。等邓洪顺睡足懒觉起来,太阳已经上了东山,他也送信回来了,正好去交收条。然后回他的小破屋,继续睡觉。

木荣升觉得经常由他一人送信很不公平,但敢怒不敢言。几个晚上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木荣升从邻近村庄田地里偷来一堆稻草,放在小破屋后面。邓洪顺晚上再来敲门,他不应。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像只猫一样从后门出去,钻进屋后的稻草堆里。邓洪顺敲得不耐烦了,一脚把门 开,进屋一看,没人。只好骂骂咧咧的去找别的四类分子。
这个方法不错,使木荣升躲过不少劳累。岂知邓洪顺干过土匪营生,这种藏猫猫的游戏他最拿手。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
“咚咚咚……”
“小荣生,地主崽子小荣生﹗看老子今天不把你个龟儿子抓出来,老子就不算是人养的﹗”那门早已经形同虚设,邓洪顺边大声叫唤,早已经把门推开。还是没有人影。正在纳闷,邓洪顺突然看见后门没有关严,好像还有在晃动。原来今天邓洪顺来得突然,木荣生虽然逃到了屋后,但没有来得及把后门完全拉上。
邓洪顺终于发现了新大陆︰“哈哈哈哈……”
邓洪顺两步窜到后门边,用力一摔,门板 当一声,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拉着头,胆怯的贴着墙壁。他探头往外一看,木荣升露在草堆外面的的一只脚正往里收,旁边一匹马瞪着惊恐的眼睛正看着他。
说来也该木荣升倒霉,那天晚上不知道从那里跑来一匹黑马,大概是受到稻草的引诱。马吃饱了,就势躺在草堆下休息起来,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才受惊窜起。木荣升一出门,尚未来得及看清马匹就听到了邓洪顺已经进屋的声音。赶忙往草堆里一倒,正好倒在那匹马刚刚躺过的热乎乎的草窝里。
“你个狗崽子,胆子不小啊﹗不给老子去送信,胆敢跟老子藏猫猫,看老子如何收拾你﹗”邓洪顺弯腰伸手去揪木荣升的耳朵,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朝他脸上袭来,他的手碰到了稻草,也是热乎乎的。他抬起头来,旁边一匹黑马正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盯着他。他气不打一处来了。
“你这个地主崽子真他妈胆子大啊,从哪儿偷来一匹马?我看你一点不傻嘛,偷匹马来和你睡觉?你还晓得马比人热乎?……起来﹗你给老子起来﹗把马牵到大洋房去,老子今天非让你唱台好戏不可﹗”

村民都起来看热闹,大家为木荣升捏一把虚汗。
邓洪顺找来一根细麻绳,把木荣升和大黑马一起拴在大洋房院门前的柱头上,他特意换上那双本来是木荣升父亲的,可是现下已经属于他的钉子鞋,朝木荣升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木荣升一会唤爹叫娘,一会又向邓洪顺求饶︰
“邓主席啊,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和你藏猫猫了……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求求你老人家了﹗……”
打闹声,叫喊声,吓得大黑马围着柱子团团转。
乡亲们也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但又都含糊不清﹗
邓洪顺打累了就歇下来骂︰“XXXX的兔崽子,敢和老子藏猫猫,想耍老子?你给老子说清楚,是从那里偷来的马﹗”
“我没有偷马啊,邓主席﹗……它不晓得是从哪儿跑来的﹗”
邓洪顺走过去朝木荣升的大腿又是一脚。木荣升“啊”的大叫一声。大黑马鼓着眼睛惊慌地又围柱子转几步。
“你还嘴硬,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着邓洪顺过去给木荣升一嘴巴。木荣升把头一歪,在柱子上撞出声来。这回大黑马莫名其妙的后退了几步。
……
邓洪顺和木荣升好像都累了。都不说话。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都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邓洪顺说︰“你真的晓得马比人热乎啊,你觉得马热乎干脆你就娶匹马做你媳妇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今晚上我就满足你个地主崽子的要求吧,让你和大黑马好好的呆一晚上。”说完邓洪顺朝看热闹的乡亲们挥手,示意大家都回去睡觉去。
邓洪顺真的让木荣升和大黑马在院子里呆了一夜,当然不是睡在一起,而是都站着。
第二天早上邓洪顺想派人将木荣升和大黑马一起押送到公社(这时“乡”已经改成“民众公社”)去处治。乡亲们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木荣升虽是地主子女,也是本家族的人,他父亲原先并没有为难过大家。七八个老者去找邓洪顺商替木荣升求情,他又才幸免。
可从此以后,人们不再叫他木荣升,一提起他来大家都叫“马热乎”﹗

两年后,村里有人收到军队上的一封信,是很远的地方一个姓邓的人写来的。是关于邓洪顺的。最后信被转交到公社书记手里。
一天,公社武装部来有几个人来到木家村。他们正朝大洋房走去。这时有村民跑来报告,说邓洪顺已经在大洋房里上吊死了。
原来写信的人是邓洪顺的侄儿,也就是他大哥的儿子。当时他害死大哥挟持嫂嫂逃跑时,他的侄儿不到十岁,如今已是一名民众解放军战士。他终于打听到了当年杀害父亲的凶手,也就是自己叔叔的下落。……
新支书(不叫主席了)是本乡本土人。上任后减去加在那些四类分子身上的杂事。从此,再没有人来敲马热乎那扇破烂的小门,也再没有人喊他半夜三更送信了。

‧2‧

在院子里开会的社员群众今天都很高兴,都有点抑制不住激动。他们兴奋得高声大气说话,似乎只有大声嚷嚷才能表达此时的心情。开完会,他们边嚷嚷边慢慢地走出院子去……
支书拧灭玻璃灯,从大队部办公室里走出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今天也特别兴奋。下午在公社开完会,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就前脚打后脑勺的往村里赶,他心里想,一定要让社员群众尽早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大家知道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他还要告诉大家,公社书记说了,为了让广大社员群众能够平安过好这个冬天,上级决定最后一次发放返销粮,数额是去年的两倍。一想到今年的冬天不会再有人饿饭,一想到明年大家肯定都能过上饱暖的日子,他就特别激动。
支书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个黑影动了一下︰“喂﹗……哪个啊﹗”
“是哪个?”支书放缓了语气问。
“是我,呵……支……支书,是我。”回音比较低。
支书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呵,原来子是你啊﹗马热乎你搞什么名堂啰,吓我一大跳。你还不回家去睡觉啊﹗”
“回家?……啊,回家。这就要去,就要去……”说着马热乎站起身来,慢慢地向院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朝院子里认真的看了一眼。但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支书锁上院门,朝马热乎的背影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然后回自己家睡觉去。
马热乎并没有急着回家。他站在路口拐弯处看支书已经走远,又悄悄返回大洋房前定定的站在那儿。院门锁了,他进不去。他的目光越过院墙往里看。他想看看那高硕的廊柱,看看那宽敞的院子,……看看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这些年他也回过几次大洋房,但不是被批斗就是遭训斥,此外就是来接受各项繁重的任务。使他对大洋房还产生过恐惧、厌恶。但那又是留下他童年身影的地方,有过欢声笑语的地方。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天来大洋房比较特殊。可他还是有些不理解︰分土地?自由耕种?这不就像当年土改分地主的土地一样吗?……他不敢再多想下去,但觉得这里面一定隐藏着点什么。
他又围着大洋房转了两圈。一阵风起,他哆嗦一下,突然觉得很冷……心想,是啊,我该回家了。回家?就回自己那个小破屋去?

年前最后一个赶场天,一大早,马热乎躬身爬到床底下,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牛皮纸包。黑色的牛皮纸包,上面全是灰。他劈啪几下拍得灰尘到处张扬。他把牛皮纸包很小心的打开,里面还有一层黑布,很黑,森森的黑。他再更小心地打开黑布,露出来一个花瓷大碗。。碗口有小面盆大,四周有很多花纹,仔细看有龙有凤,似凸起来的。他用手摸了摸,忍不住“唉”的叹口气,但是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点笑意。
这是一只雕花大瓷碗,花纹是雕刻在釉采里面的,立体感很强,龙凤形象逼真,有跃跃欲动之感。
马热乎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它拿出来,只是觉得应该拿出来。他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像爱护金宝卵一样小心翼翼地用黑布包裹起来,放进一个破麻布袋里。
他提着出门去。
走二十里山路,来到化仙镇,他一看就发现今天赶场的人很明显的比去年这个时候的多,各种吆喝声也比去年的响亮些。他转弯抹角拐过几条小巷子,来到一道黑漆漆的大门前。他抬头往四下里瞅瞅,径直往里走去。他刚到堂屋里站定,就从里间屋子出来一个戴老花镜的枯瘦老头。老头用眼镜贴在他身上从上到下“照”一遍,“嗷”的一声之后,把眼睛拿在手里,然后用更枯瘦的手指往里屋一指,把马热乎带进去, 当一声把门关上。
……
“唉,都是一同落难的人嘛。我和你家老人还有一些交情哩。这样子吧,我也不让你吃亏……二十块钱,怎么样啊﹗”
……
“其实,您老人家肯定也晓得,这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的,听我老爹以前讲过……是康熙……康熙多少年我就记不得了,反正说是某个丞相送给我家祖上的,是我家的传家宝了……”
“我也用不着哄骗你,这点不假。……是有一些年头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这个价钱。……再说了,听说这东西是一对啊,怎么只有一只了呢?……一只和完整的一对,价格又是不能比的了,你应该晓得吧﹗”
“就这一只了,如果还有我肯定就一起拿来了……我一点不骗您﹗”
“问题是就只有这一只……”
“那只是被我老爹带走的,现下在哪沓也不会有人晓得了。……是有点可惜,但是……您老人家就再多给一点……”
“不是我不想多给你一点,假如是一对……唉,我也不哄骗你,一对的话,价格可是一只的好几倍啊﹗你现下就一只,我死活也不敢多给了。找不到那只,这只也就是当一个好一点的大碗用啊﹗你想想吧﹗况且政府家还不准许买卖……要是让别人晓得就麻烦了……”
“再多给一点点嘛﹗”
“我实在是看在你家老人的面子上了,要不的话……这样喏,我再添五块钱,再多的话,真的打死我也不敢要了﹗”
……
马热乎走出那黑漆大门,用手使劲按了按自己的衣服口袋。饶过街市,他独自一人来到镇子外的小河边。
坐在一棵老杉树下,马热乎又用手按了按衣服口袋,然后背靠树干,闭上眼睛,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说不清楚此时的心情,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比邓洪顺让他完成的任何一项任务都要重大。
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太阳从马热乎背后穿过杉树枝叶,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面前的黄泥地上。突然,他看到几米外有一个东西在阳光下闪烁,好像一个五分硬币。
他对五分硬币应该有过十分深刻的记忆……

‧3‧

人是怪物,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事做时嫌事多,一旦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反而无聊起来,不自在起来。人真时贱皮子﹗
邓洪顺死后,就再没有人到马热乎的破屋门前来大呼小叫。一段时间马热乎若有所失似的。他真想去给新支书建议,有些事情他还是可以干的。可是又怕惹来更多的麻烦。干脆还是睡自己的瞌睡吧﹗白天睡足了,晚上才有精神到临村的土地里去找自己的生活──前面说过,这已经是他长期以来的一项生命事业。马热乎有一个原则,从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产队愿意给他点粮食,他就收下,不给,他也绝对不会去讨要,他也绝不偷拿自己村寨土地里的一粒粮食。小山村里的人们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都知道“好狗要护山寨”﹗马热乎想自己虽然是地主子女,但是终究是一个人,不能干兔子和狗都不干的事。
可马热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呢?

“哈哈哈哈……快来看呀﹗你们快来看,这沟里头有五分钱啊﹗……哈,五分钱啦﹗五分钱可以买到一块大甜糕,或者一个白面的馒头啊﹗唉,真他XX的,要是身子小一点我肯定钻进去把它拿出来。……唉,真可惜﹗”
这是马热乎的声音。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和他一起围在那条横穿大路的下水沟的出水口处。下水沟上的路面是一块块一二百斤重的大石板铺盖成的,中间有几个不太严密的缝隙。沟的另一头有一堆黑狗屎,在太阳的烘烤下臭气昏天。沟中间不知是谁不小心从石板缝隙掉下去一枚五分硬币。
太阳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大地上人们。小孩子门有的穿着黑旧的短衣短褂,有的干脆只穿个辨不清楚颜色的短裤,个个满脸乌黑,连鼻涕都是黑的。但他们的眼睛都炯炯有神的盯着沟中心。太阳光透过石板缝,正好照在那五分亮光光的硬币上,反射起一道银光。
不知道马热乎是什么时候跟这群小孩子混在一起的。他正扯起嗓子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可惜老子爬不进去﹗”
他在沟口石头上坐下,叉开两条腿夹住沟口,弯腰往沟里瞅︰“你们来看,从这里也能看得见,哪个从这里爬进去,就可以把它拿出来啊﹗”边说他注意观察孩子们的动静。
有两个孩子靠近沟口来。看得出来,他们很想去拣那五分硬币。五分钱能买一个白生生的大馒头。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那香喷喷的发面味道。但是一看到马热乎那叉得像一个大“人”字的双腿,他们的目光又有些萎缩了。他们明白,要钻进去就必须从马热乎的胯下钻过去。马热乎看出了小孩们的心事,立即站起来,往路中间走两步,假装不看孩子,实际在用眼角观察他们的回应。
一个小孩终于耐不住那亮光光硬币的诱惑,瞅准马热乎离开的机会,一埋头,躬身像蛇一样贴着沟底爬了进去。他使劲往里面爬,好不容易拿到了那枚五分镍币,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沟窄,转不过身子来。沟那头又是一堆臭狗屎,不可能从那儿爬出去的。没有办法,他只好顺原路像小狗一样往回梭往回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热乎一个箭步蹿到沟口,“唰”的一声,扯下自己的裤子,露出两块没有血色的白pg,在那正午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随即只听“扑哧扑哧”两声,马热乎已经拉了一泡比狗屎还黑的人屎在沟口边。那黑虚虚的大便上面带有几许红丝线似的东西,那是血丝,大概是用力过猛把肛门震裂了。看来,他是已经憋了很久了的。
小孩子们先被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吓呆了,等回应过来后都“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沟里的小孩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赶快梭退出来,怕迟了没赶上看热闹。于是更加使劲往外梭,等他出来时,四脚四手,还有整个前胸全都是黑糊糊的人屎和黄稀稀的烂泥。
看着他的样子,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那小孩有点丈二烟杆摸不着斗斗,东张西望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好笑的。他把那五分硬币举过头顶,太阳光在上面跳出一道道舞圈。他抬头眯起眼睛瞅一会,也跟着大家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伴随硬币闪动的光环,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
在马热乎带领下,一群孩子向着鳞光闪闪的小河水奔去……

失去邓洪顺那粗暴的吼叫声,马热乎有过一点迷茫。但是很快他又从那些孩子的欢笑声中找到了补贴。
十来年,一批孩子长大了,又一批孩子成长起来。四十来岁的马热乎自己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孩子们。他和孩子们玩耍,可以弥补白天的无聊和空虚。当然夜晚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充实。除了到临村土地里找他的生活,就是安安稳稳的睡大觉。
但是类似五分硬币给他带来的欢乐并不可能永久。
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木家村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目标就是“叫河水让路”,要把木家村门前那条从祖先那时就弯来拐去的小河改直。为了附应伟大的社会主义号召,支书一声令下,全村老少齐上阵,誓叫山河换新貌﹗十岁以上的小孩都必须参加劳动,他们扛着锄头或者提着畚箕跟在大人pg后面,一摇一晃的上工地去。这下马热乎有些着急了,他也必须参加劳动的。
“跟天斗,跟地斗,大打农业翻身仗﹗”
“学大寨人,做大寨事,誓叫河水把路让﹗”
……
村寨里,山坡上,到处写满豪言壮语,随处树立雄心壮志。社员群众轰轰烈烈,马热乎也跟着轰轰烈烈了好几天。
他本来还打算像原先一样一点活不干,但他看这回来头太猛,听说别处有人因为有点不满牢骚几句,就被大队民兵押送公社去批斗了,他当然有些心虚。但是白天干活太累,影响了他晚上的营生。有时早上实在起不来,就迟到一会。他想看看支书的回应。
看看支书并没有来“教育”他,他的胆子也就慢慢大起来。先发展为一天出半天工。支书还是没有说他。又发展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回支书来问他什么原因,他说身体不好,有病。过两天支书再来找他,他又说不舒服,说着还搂起衣服给支书看,他的身上有一些地方确实半青半红的。原来那是他晚上出去“谋生”不小心摔的。后来他发现这样很管用,即使没有摔倒,他也找点来颜色涂在身上。
支书是个明白人,想他马热乎是懒得出名的人,况且他没有多要过生产队一斤粮食,也从来不偷拿本村土地里的一粒粮食,这是难能可贵的啊﹗再说他独自一人,是一根滑溜溜的扁担,逼急了,恐怕会生出事端,还是少惹他点吧﹗随他的便吧﹗
随他,他当然就不会去干活﹗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社员群众在大小队干部的带领和督导下,忍受着饥饿,头顶着烈日学大寨。马热乎却成了一个多余人,与整个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大情势格格不入。但他不愁吃,虽然吃得不好,可是能吃饱。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起来找人玩耍。只是现下小孩子都上工地干活去,他不免有了几分孤单感。白天实在睡累了,他就起来在村寨里东游西逛,仿佛木家村的一条看家狗。偶尔也能找到几个真正有病或者年老上不了工地的老者吹几句牛,过个说话的瘾。

‧4‧

马热乎觉得自己这些年,真是太孤独太难过了。就像现下自己依靠着的这棵老杉树,长在一个路口边,缺少应有的营养不说,还无辜遭受路人的磨蹭。虽然树龄已经不小,但是树身仍旧矮小。他自己心里有些话真是无法找个诉说啊……

那天马热乎走了半个村子没有遇见一个能说话的人,他憋得有点难受。
他继续晃悠,来到大牛家门前,见门半掩着,屋里传出婴孩的哭啼声。他不假思索就轻轻推门进去。
刚进门,屋子里黑麻麻的,看不见人影。他寻着哭声望去,才发现屋子角落里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大牛媳妇,她正在乳婴孩。大牛家已经断粮了好几天,大牛媳妇只能吃点粗糙的青菜,连命都不知道能否保得住,那里还有奶水喂养婴孩呵。孩子嘴里没有了那甜津津的乳汁,当然就哭个不停。
马热乎看见小孩子在大牛媳妇半躺着的胸前,一边使劲用细嫩的小嘴巴吮吸大牛媳妇的乳头,一边用小手在大牛媳妇胸前乱抓乱挠,以此对没有吮吸到自己需要的乳汁的一种报复。这情景真够惨的,看得马热乎心里发毛,眼睛发热。他正想把那不忍心的目光收回,突然那小孩把嘴从大牛媳妇的乳头上挪开,侧过脸,用一双分辨不出表达什么感情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突然一惊。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两个东西,像两个发育不良的红薯。
他的眼珠快要掉落出来,鼓定定的看着那两个东西。马热乎无法确定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了,隐约记得自从离开他母亲的怀抱就再也没有好好见过。可是他今天终于又见到了。
他看着大牛媳妇那两个紫茄子似的乳房,心里感觉有一种热气在流动。小时侯他习惯把他母亲的乳房叫做咪咪,还朦胧记得他母亲的乳房比大牛媳妇的要白净得多,也要肥实一些。但现下眼前的毕竟也是女人的乳房啊﹗女人的乳房,多么漂亮啊﹗像月亮,像太阳,像天上的星星……看上去感觉它不定比那苞米面窝窝头柔软多少倍﹗他的心有咯 一下,差点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开始感觉全身躁热。他把手臂举起来,但是只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又突然收回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该干什么。他从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堂根……
“大牛家的﹗大牛家的﹗……”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大牛媳妇才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她抬起蜡黄的脸,突然一下子看见了马热乎,她的手像被电打一样急忙一缩,掀开孩子,赶快掩上衣服。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马──马──他大伯,你,你有──有那样子事?”
“……啊,没得事的,没得事。我……我就是想找个人说点闲话,听见你家的小娃儿哭,啊我……我就进来了……”
“呵,你,你请坐﹗随便──随便坐嘛﹗……你看,我这──起不来,你随便坐嘛﹗”
“不啦不啦,我看你家娃娃儿好像是很饿的。”马热乎说着用手指了指孩子,继续说,“我家里还有几个嫩苞谷,我就去拿来,你轧点苞谷汤喂小娃儿吧﹗”
“不要了,啊不要……”大牛媳妇话没有说完,马热乎已经出门去。

人们已经很难添饱肚皮,但是每天还得照样上工地干活。
睡足了觉,马热乎就经常去大牛家找大牛媳妇说话,但他每次都不是空着手去。大牛媳妇发现马热乎并不像人们想像中的地主子女那样坏,反而觉得这个人心肠很不错的。
“大牛嫂子,你看我这回带来了一小碗新米。”马热乎觉得应该叫大牛媳妇大牛嫂子,虽然自己比大牛大,但觉得这样显得亲切点。马热乎边说就边走进屋里去。
这米是马热乎把昨晚从后坡村的稻田里勒回来的新稻谷用擂钵刚刚擂出来的,放在鼻子边闻,还有一股稻浆的清香。马热乎拿着稻米走近床边对大牛媳妇说︰
“大牛嫂子,你用它熬点米汤喂这小侄儿吧。”
说完他把装米的小口袋放在床头桌子上,就势坐在大牛媳妇床边上。
大牛媳妇本来是想阻止他坐的,但转念一想,也真是多亏了他马热乎的接济,要不自己和孩子肯定很难熬过来,况且这些天来,发现马热乎也是那种很老实的人,并没有做出什么……想到这些,就不好再阻止马热乎坐床边了。
马热乎把脸转过来瞅着大牛媳妇和孩子,说︰“看,我的小侄儿好乖的呵﹗”边说他就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孩子的小脸。可当他的手快要摸到孩子脸时,却突然转向,对着大牛媳妇那两个松松垮垮的乳房摸去,并且死死地抓住就不放手,还弯腰想用嘴去吸……
“啊──﹗”大牛媳妇醒悟过来,突然大叫。
赶巧大牛从工地上回家来拿钢 ,刚到门口就听到媳妇在屋里叫。就两步跨进屋子里来,正好就看到马热乎朝自己媳妇胸前拱去,也不有自主“啊”的一声叫起来。
当马热乎转过脸看见大牛,而大牛也看清楚马热乎的时候,他们三人同时大叫︰“啊──”

晌午已过,火辣辣的太阳好像有点累了,躲到云层里去。天突然暗下来。
新开的河道边,泥土堆得像一座小山。在这小山顶上,马热乎双手反卷在背后,被一根八号铁丝牢牢地捆着手腕,手臂上还缠有一棵麻绳。他没有穿上衣。隔几米远就能够看见他手臂的下半部已经失去了血色。他的胸前还挂着一块纸牌,是临时用装水泥的牛皮纸袋栓上一根山藤做成的,纸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坏分子──地主子女马热乎”字样。
一阵风起,纸牌和着马热乎那蓬松的乱发左右摇摆。
乡亲们都在休息。多数人又累又饿在田埂上或者河坎上睡觉,有几个年轻人爬到山上去找野果子吃。只有一群半大小孩围在马热乎身边,其中两个胆大的还用一根小棍一会敲敲马热乎的头,一会又戳戳他的pg,不时引发一阵哄堂大笑。
马热乎并不责怪孩子们,反而故意一会鼓起眼睛,一会伸长舌头,逗得孩子们更是开心。马热乎又有机会和孩子们在一起,似乎已经忘记刚才的那一顿拳打脚踢。虽然已经在高土堆上站了将近两个小时,并不觉得有多么难受。
几块黑云慢慢往头顶压过来,突然响起几声闷雷。这时大家才发觉风早已经停了,天气十分闷热,身上开始冒汗。马热乎也感觉有汗水顺着脖子往胸口流。小孩子们被雷声一惊,都各自跑到自己父亲或者母亲身前寻求翼庇去。土堆上的马热乎仿佛光秃秃的小山上一截被山火烧黑的干树桩,孤单而又摇摇欲坠。
啪嚓──
天空一道电闪,伴着一声巨雷。突然刮起大风。马热乎的破衣服在离他一丈多远的地方翻滚卷缩。马热乎终于感到了一似凉意。
天好像马上就要黑了,突然又落起雨点来。一点,两点,……雨点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大。 里啪啦到处乱打,像一个疯子。小孩子和大人们“哄”的一下全跑个精光,都到山脚的岩洞里躲雨去。
雨点打在地上,扑哧扑哧地响,像肺病老人不停的咳嗽。雨点打在马热乎身上,冰凉冰凉的。他的身体更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随时有被卷进路边水沟的危险。不一会,马热乎的全身上下全湿透了,甚至连裤带巾巾都湿透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上开始冒起热气。隔着雨帘看过去,雾气已经把他笼罩,他就像一个刚出笼的黑馒头。
由于雨水浸泡,手臂上的麻绳越来越紧。马热乎觉得像有什么东席拉进了骨头缝里一般难受,手臂越来越胀疼,头也越来越沉重。
雨更大了。整个田坝里看去都是雾蒙蒙的,已经无法再厘清楚哪是大路哪是庄稼地。马热乎发现脚下的泥土动了一下,再动了一下……“噗拉”──他和泥土一起倒下去……

马热乎从朦胧中醒过来时,雨已经停了,整个大地黑蒙蒙的,只有远处天空偶尔一丝闪电,好像已经十分疲劳,亮度很弱,闪动的时间也十分短促。
马热乎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他摸索着,四脚四手慢慢爬到河岸上。他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终于看到河水反射起的一点十分微弱的光影。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是衣服吗?不。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爬到他的身上,只是湿漉漉的,凉飕飕的,但总比什么都不穿强多了。
──啊,他恍然大悟,原来是手臂上的麻绳和铁丝不见了。他用手互相摸摸两只手臂,上面还留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纹印。马热乎想它们还能长满吗?可又觉得这次没死,已经算是自己的万福了。

‧5‧

那天马热乎从小镇上买回来许多他多年没有想过的东西。
大年三十晚上,马热乎拼拼凑凑做了八个菜,然后点燃早已经挂在房檐下的那串有两尺多长的鞭炮。鞭炮 里啪啦地笑了,他也呵呵地笑出声来。他想一辈子的汉子当不起,当一天还是可以的吧﹗多少年了,马热乎没有像现下这样过过一个象样的年了﹗
他打开一瓶酒,给自己斟上一杯,一扬脖子咕噜一声就吞了下去。
此时,整个中华大地家家都在吃年夜饭,吃团圆饭。
“来,娃儿们,苦日子总算到头了,这年成……啊,首先要感谢邓大人的政策好,他真是我们的大恩人。……来,你们今天就放开肚皮吃吧,明年就好了,明年我们自家土地里的粮食就是自己家的了,以后想吃那样就多栽点,多种点,保证你们……能看到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也心满意足,就算明天我就死了也心甘情愿。来﹗孩子们……”
隔壁邻家正在热热闹闹地吃团圆饭,老人可能是多喝了两杯,也可能是他真的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十分高兴。但又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日子里不该说不吉利的话,马上刹住了车。
一堵薄墙之隔,邻家老人的话马热乎听的十分真切。
刚才邻家让孩子来请他过去一起过年,他没有去。他想留下邻家一个孩子来和自己过年,他说自己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邻家也没有答应。
木家村的规矩是不能随便到别人家过年的,亲人在外,不论多远,大年三十,都要尽量赶回来吃个团圆饭。吃了团圆饭,还要过完大年初一初二初三,然后才能出门远行。俗话说得好︰“叫花子都有三天年”。
大年三十晚上,小孩大人都不准许到处乱跑,必须在自己家里“守岁”──燃起一堆柴火,孩子们围坐在老人身边,听他们讲一些有趣或者无聊的陈年旧事,一直坐到深夜。这就叫守岁。守住前一年的最后时刻,迎来新一年的最初时光。有的人家又叫这是守金银财宝,认为只有这样来年才不会破财,才能有好运气。
马热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抬起来的酒杯又慢慢放下。他瞅一眼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看到自己两只单调的筷子,再看看空空的小破屋,最后目光再次落到酒杯里。这回他看到两朵酒花正在酒杯里慢慢的漂移,酒花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扑哧一下碎了。他的心也随着酒花的破碎重重的跳了几下……
应该高兴还是难过?马热乎眼前又出现那个戴着老花眼睛的瘦老头伸出干巴巴的老手,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大清花瓷碗的情景。那可是他从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唯一的“宝贝”,可现下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唉,没有就没吧,那可是自己心甘情愿买掉的……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吧它买掉它,自己也说不得清楚……本来有些东西就是无法说清楚的﹗想想解放前自己家土地好几百亩,说没不也就没有了吗?三十多年来自己一丁丁点土地也没有,不也照样活过来了吗﹗
……可关键是如今……如今土地重新分到了各家各户,自己也分到了一份。别人家的都已经耕种,自己的还荒在那里,要不要去种呢?怎么种呢?自己从来没有种过庄稼的呵。干脆把土地买掉……可好像说过不允许买卖的。……要不然就送人吧,可以得到一个人情。……只是以后自己吃什么呢?还是晚上再到临村土地里去偷吗?恐怕是行不通了──以前都是集体的,大家都当老好人,都装皮塌眼,谁也不愿意去种那个毒,给自家带来麻烦。可是现下土地归了各家各户,恐怕再也没有以前那号便宜事情了,偷拿了谁家的谁不寒心?谁又会再饶恕你呢?……那咋个整法,老子从来就没有种过庄稼,几十年都过来了,四五十岁我还要去学习种庄稼?种个屌啊 ﹗真太妈的……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马热乎想了很多很多。突然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又猛烈翻滚几下。他很劲抓起酒瓶来,头歪斜着,眼睛昏暗无光,自言自语︰
“喝,喝,不要哪个龟儿子来陪,老子自己不会喝吗?喝﹗喝﹗喝他妈个天翻地覆……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不信几十年风风浪浪都能躲过,还会倒在这个坎坎上……不用酒杯,酒杯算个球啊﹗老子就用酒瓶子喝……”说着他就抱起酒瓶子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完一瓶,又喝第二瓶。边喝他边想,这酒怎么不醉人呢?幸亏老子买了五瓶……

屋外的天空已经开始下雪。马热乎并不知道。
这是木家村这片土地上几十年难遇的一场大雪。
天亮了,大地一片洁白,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雪尽量把所有的美丽和丑陋都掩藏起来。
村民们吃过了新年的第一顿早饭,都早早的到外面雪地上来。看着这难得的大雪,大家心情都很好,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冬天盖雪被,来年一定抱着馒头睡。”“瑞雪兆丰年啊”几个老头一边看着还在不断飘落的雪花,一边互相慰叹,互相祝福。
突然有人想起这正是上山追小野物的好时机啊,于是小孩们欢呼雀跃起来。追赶野物这是马热乎的强项,几个小孩就朝马热乎家跑去,要喊上他一起上山抓野兔。
带头的孩子轻轻推开马热乎那扇破烂的小门,屋里黑秋秋的,他喊︰“马热乎……马热乎……”
没有人回答。
后面的孩子往前挤,前面的孩子一下子就串进屋去。
“ 当﹗”前面的孩子一脚踢到了一个空酒瓶。他低下头,看见马热乎歪躺在已经熄灭了的炉子旁边。他伸手去揪他的耳朵,说“你还在装假正经哩,这个好天气,还不带我们去追野兔啊﹗”小孩感觉到马热乎的耳朵冷冰冰的,比房檐上的冰柱子还要冰。再摸他的身体,已经硬邦邦的了。
孩子们叫来大人。人们发现马热乎桌子上满满一桌子菜,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似乎正在等候马上到来的客人一起消受……
雪停了,太阳出来。阳光照耀着银白的大地,也照耀着人们的身体,照耀着马热乎破烂的小屋。
几个老人走来,将马热乎破烂小屋的那扇破烂的小门彻底的打开了。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广东省 | Posted:2005-04-06 10: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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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72_888于2005-04-6 10:43发表的 马热乎的故事:
‧引子‧
啪啪啪……
自从邓洪顺死后,再没有人来敲过这扇破烂的门。
啪啪啪……
哪个?
.......
有时候破烂的门有时候也是需要加强的
让自己也会比较好啦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09-13 2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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