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炬成灰淚始乾！

一．《無題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無題詩》

二．人死如燈滅

　　小時候聽長輩說「人死如燈滅」，那是用來形容老年人敵不過「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周伯通語），油盡燈枯。

　　卻說小龍女被全真五子和蒙古眾武士前後夾擊，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楊過便帶同這位新婚妻子回到古墓，心情悲苦，便用了蠟燭熄滅作比興：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像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盡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

《神鵰俠侶》第二十八回〈洞房花燭〉

　　黃藥師也真奇怪，竟然拈出李商隱這首《無題詩》來，寫了這副佳聯來補壁，總而言之，楊過讀書不多，金庸總得要想個辦法讓他見過。

　　春蠶吐絲實在與死無關，只是生命歷程必經階段。蠶蛾由卵孵成幼蟲，吐絲成繭，再破而出化為成蟲，動物學上稱為完全變態（holometabolous）。昆蟲一生在截然不同環境生活，在不同階段外部形態特徵有很大的差異，依靠不同的食物來源，這在昆蟲有重大意義，可以增強在大自然的適應能力。

　　詩人發揮無比的想像力，見春蠶吐絲，看起來似是很吃力，吐盡了絲，自縛成繭，便好似死去一樣。原來一條蠶蟲吐的絲長近一公里，當然不會這樣便死，最後破繭而出，反似死而復生。

　　「燭淚」是燃燒蠟燭時的特有景況，固體的蠟受熱融化，沿著柱狀的蠟燭流下來，如淚珠一般，遇冷又凝固成一條條的燭淚。燭炬熄滅更不再生熱，燭淚便盡數皆乾。金庸要用蠟淚來描寫楊過的心情，李商隱這兩句詩自然是首選。

三．東邪無力

　　原詩是一首情詩，寫愛侶因環境所迫而要分離，所以開首第一句便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別，故然內心痛苦；見，卻又終無了局。所以別亦離、見亦離。詩人無力護花，只能夠別後單相思。經年累月的苦苦想念，徒添淒清，大白天獨自照鏡，見到雲鬢由黑變白，晚上隻影對月，夜涼如水，又倍覺淒清自然更感月魄之寒。青鳥是有三足的神鳥，是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人間既不能相見，唯望在蓬萊仙山可以再見，但是蓬萊無路，只有靠青鳥傳信。

　　黃藥師枉稱藥師，竟然有臉掛出這兩句詩來！蓉兒她媽是怎麼死？還不是黃老邪為了虛名，害死了愛妻？反而怪責起可憐的老頑童來：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身邊，以防經一離身，又給人偷盜了去，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黃老邪道：『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不是你的經書。』我聽他強辭奪理，自然大發脾氣，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

　　「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誇甚麼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甚麼？』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後才自行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經文默寫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麼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于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

　　「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說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射雕英雄傳》第十七回〈雙手互搏〉

　　老頑童口舌招尤，實在不應該火上加油，活該要服刑十多載。

　　但是黃藥師沒有阻止夫人「苦苦思索」，還要經歷「幾天幾晚」，實在愛真經甚於愛妻子。

　　用卑鄙手段棍騙傻瓜朋友周伯通是第一錯；得到經書不錄副本是第二錯；竟然讓徒弟偷去了要緊的經書是第三錯；遷怒無辜門人是第四錯；妄想愛妻可重錄經書是第五錯；看見愛妻「心智耗竭」而「油盡燈枯」是第六錯。

　　蓉兒的媽如春蠶吐絲，力盡而亡，實在是為東邪無力護花而死。

　　流幾滴假惺惺的淚又有何用？

　　倒是小龍女隱居絕情谷底，尤如春蠶吐絲，一十六年之後才破繭而出，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