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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香影
再这样下去,她只能作低等的妓女了,身为歌妓,沈云鬓不可谓不出色,但是长年的歌唱,让她的喉咙唱坏了,她的口里,没有了黄莺出谷,余音绕梁。
受损的声带像破损了的乐器,「悦耳」两个字似乎已经今生无缘。这是歌者的命运,再好的嗓子也经不起频繁的点唱。多少声带坏掉的歌妓,只能利用残余的美色,去谋取一点卑微的存在。然后就是年老色衰的凄凉。
沈云鬓想抗拒悲惨的命运,试了中药铺里所有的润喉密方,以为可以换回失去的美妙声音。可是千金散去,沈云鬓的歌声依旧难听,高亢动人的歌,唱不了,温柔婉转的曲,更唱不了。最近她急得每晚偷偷哭泣。她不要,她不要沦落为下等的妓女,她不要以皮肉换取金钱。
平康里,蛤蟆巷。歌楼妓院林立是这里的风情,达官贵人,富商大贾,
在这里一掷千金。一掷千金啊,想当年沈云鬓刚出道的娇嫩样,不也教人忍不注一掷千金。对于寻欢客来说,钱,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仅管豪放的撒去,为她的美貌,更为她的歌艺。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已经二十九了,女人过了二十五,皮肤就慢慢凋谢。她仍旧美,但已美得没有水份,就像一朵干燥花。色,慢慢的衰了,更糟的是,连声音都坏了。老鸨子是没有同情心的,在她落难时,更趁机落井下石。叫她不准接待客人,她的新工作,变成了端茶送水,跑腿打杂的歌楼婢女了。当歌妓,是被所有人,以掌声捧在手心里。当婢女,是被人呼来喝去,轻贱的不能再轻贱。她是当年的名歌手啊,一曲「琵琶行」颠倒多少众生。她不甘,不甘啊。
「云鬓,还不去端洗脚水,侯老爷乏了,你看不出来吗?」老鸨子没好气的说着。
沈云鬓最近越来越像婢女了,本来只是端茶送水,现在,连帮客人洗脚这种粗鄙的工作都要作。她咒骂着,花钱来这里,就为了洗脚,在家不能自己洗吗?大廷广众之下洗脚,好显示自己有钱,是个爷。有几个钱就能这样糟蹋人吗?沈云鬓恨恨的端了一盆水过来。忍着不咬牙切齿,硬是装出笑脸的把水盆放到侯老爷脚边。忍着不呼吸,开始搓洗着侯老爷那双满是怪毛的脚。
「还不勤快点,再偷懒,我就把你卖到低级妓女户去。」老鸨子没好气的威胁着。
好不容易搓洗完,沈云鬓松口气的退到一旁站着,此时,年轻歌妓们开唱了,唱的是王维的渭城曲,正是阳关三叠的标准唱法,歌声攸扬,却隐隐藏着饮泣的哭声。歌妓们为什么要边唱歌边哭呢?侯老爷奇怪着,只见老鸨子走到一边去拧着沈云鬓的耳朵。「小贱人,客人在听歌,你哭什么哭,客人被你哭跑了怎么办。你要害老娘少赚了钱,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歌妓们停止了歌声,看着老鸨子和沈云鬓的对谈,侯老爷看着沈云鬓,两道眉毛扬了起来。
「妈妈,我偷听到你们说话了,你说下个月初,就要把我卖到低级妓女户去。你连银子都收了。呜呜,我不要,我不要。」沈云鬓抗议着,以抽噎的哭声。
「你不要,你嗓子都唱坏了,留在我这歌楼干嘛,吃闲饭吗?不把你卖了,可要蚀我的老本。」老鸨子以极度残酷现实的态度说着。
「不要。」
「再啰嗦,今天就把你送去妓女户。」
两人的争执,侯老爷不但觉得不扫幸,反而看得津津有味。老鸨子查觉到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连忙向侯老爷赔笑脸,没想到他一点都不在意两人的争吵扰了他听歌,直是一脸笑容的对着老鸨子。「这个什么,云鬓是吗?要卖多少钱,我买了。」
「侯老爷,她已经不能唱歌了,现在虽然脸蛋还可以,但是过了三十,很快就丑了。您买云鬓这种没有用的女人回家作什么?」老鸨子奇道。
「别啰嗦,我要买她,多少钱,你说吧。」
「嗯,五百,不,一千两。」
「好,给你一千两。」
沈云鬓被当作一件物品一样的,从此被「交易」到侯老爷手中。
这就是侯老爷的家,波斯地毯上头,是名家雕刻的敦煌式佛像。梁柱融合
阿拉伯宫殿与中国建筑的两种风格。在丝路上经商的侯老爷,显然有着综合各民族的审美观。
「好别致的宅子。」沈云鬓不由得赞美。
「只要你愿意为我作一件事,我给你钱,让你以后你也住得起这种宅子。」
愿意作一件事?沈云鬓已被侯老爷买下了,作什么事都是她应尽的义务。侯老爷竟要给她可以买下豪宅的钱,这对一个被买的不自由人来说,十分奇怪。「沈老爷,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要……」沈老爷压低了声音。「你混到我的商场死对头洪啸天的身边,设法弄到令他致富的『香囊』的秘方。」
「秘方?怎么弄?」
「我要你成为他亲密的女人,然后在枕边细语间问出密方。」
「我已不能唱歌,说漂亮,也不比年轻时。外头美女这么多,他会喜欢我吗?」
「就是要你这种失去歌声又年华渐老的可怜劲。洪啸天最可笑的就是他的同情心,你这个失去歌喉的可怜歌女,一定可以勾起他大男人的英雄救美心态,他一定会把你带回府去,好好照顾你。」
「利用人家的同情心,太恶劣了吧。」
「事成之后,我放你自由,而且再送你一栋宅子,再加送两千两。你可以作生意,或者把这些当嫁妆,找个老实男人嫁了。」
成为自由人,又拥有一笔钱和房子,这对从小被卖在歌楼的沈云鬓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果真的如此。自己再也不在歌妓里的「贱籍」,想想。能成为大唐社会里抬头挺胸的百姓了,而且是小有财产的百姓。这种小小的梦,对沈云鬓来说,竟成了最大的魅惑。「侯老爷,这件事我作。你答应的报酬可一定要给。」
侯老爷和洪啸天虽然是商场上的敌手,但彼此以朋友相称,还小有往来。这一日,侯老爷邀了洪啸天到他的宅邸,当然是不怀好意…..。
「啸天,今天喝酒可要尽性。」
洪啸天不语,默默的喝了一口吐鲁番葡萄酒。他把玩着盛酒的硫璃杯,轻轻晃动,葡萄酒血一般的光色,映着他削瘦英挺的脸。
「侯老爷越来越享受,看你的宅子,又不知多了多少异国的宝贝。」
「见笑见笑,不知啸天有没有吃过天竺料理。」
「天竺人吃饭用手抓,那种料理脏的很,我不吃。」
「他们的加哩饭辣中透香,很带劲。我们不用手抓,用调羹吃。」
「试试吧。」
侯老爷拍了拍手,沈云鬓随即婀娜的轻移莲步,端来了两盘黄澄澄的加哩饭。
「端饭的这位?我没见过。」
「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把她从歌楼赎出来,但是她身上的病,我却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什么病。」侯老爷的话引起了洪啸天的好奇心。
「她从前是一个歌妓,喉咙唱坏了。歌声再也好不了。听说你啸天老弟义薄云天,任何人有难找你帮忙,你都义不容辞…….。」
「别说了,我经商多年,识得人多,一定有办法让这位姑娘的嗓子恢复的。」
「那这位云鬓姑娘就到您府上,由啸天老弟妥为照顾啰。」
「云鬓姑娘是侯老爷从歌楼花钱赎出来的,是您的人,怎么到我府上呢?这不行的。」洪啸天推辞着。
「像她这种可怜的女人,只有侠义的啸天老弟能好好照顾她。我把她买来,并不是要她当我的侍妾,只是同情她将要被卖到低等妓女户罢了。」
「可是?」
「莫非你嫌云鬓姑娘不够美,不够年轻。」
「不是,不是。」
「不是就好,就这么定了,云鬓,去收拾行李,准备到洪府去罢。」
沈云鬓就这样从一个人家里,到了另一个人家里。洪啸天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料商人,宫廷仕女,官家女眷,甚而妓院妓女,都爱用洪啸天的胭脂水粉。
而他的新玩意「香囊」更是时下新宠,只要将香囊配戴在身上,香味随即弥漫全身,这是洒香水洒满身才有的效果。配香囊,省了洒香水的费事劲,方便又
有趣。
这样的发明,使洪啸天累积了财富。他的财富有一半用在帮助贫穷困苦。现在,他又用他的财富,帮沈云鬓,找遍长安里的中国名医,甚而波斯的药商,
以及天竺的婆罗门巫医。沈云鬓没有忘记她骗取香囊秘方的任务,对于洪啸天的善良,她忍住了感动,执意的狠着心,作一名侯老爷的商业间谍。
「云鬓,有位峨嵋山来的老道士,很懂药理。明天带你去找他看看你嗓子的问题。」
「啸天,别费事了。我的嗓子不会好的。我想做一些开心的事,你能不能帮我。」
「只要你开心,我一定帮你。」
「我看到你的香囊那么受欢迎,制作起来一定很费工夫,这香囊是怎么做的可
不可以带我去看,让我开开眼界。」
沈云鬓的嗓子一直无法治好,这对乐于助人的洪啸天来说,是一件很大的遗憾。若能作件事让沈云鬓开心,也许能让她忘了失去歌喉的痛苦。「好吧,明天带你去看。」
洪啸天的香料作坊规模没有想像中的大,两个赤搏的工人用跟钢棍搅弄着一大桶的香料,十几名裁缝匠赶着缝制装香料的布包。沈云鬓看着这里,疑惑着这个小小的作坊竟能赚进大笔银子,感到不可思议。
「我看过的香囊都外表都有精工的刺绣。刺绣的工作,香料坊也自己作吗?」沈云鬓为了掩饰自己骗取香囊秘方的目的,随便问了一个问题。
「刺绣的工作,我外包给长安附近作散工的妇女作。自己请刺绣的人成本太高。」
长安城里,学着洪啸天作香囊的作坊少说有四五家,但哪一家的香囊都没有洪啸天的香囊那么香味浓郁,随风远飘。洪啸天的香囊,确有其独占市场的
实力。
「你的香囊,总是比人家香。里头香料的成分一定很特别,可不可以告诉我。」
「这是我的秘方,不能告诉任何人。」
「告诉我嘛。」
「皇上亲自来问我,我也不讲。」
「你不讲,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沈云鬓不但不能唱歌,现在连话也不说了。她的嘴巴惟一的作用就是用餐吃点心。她赌气,用不说话的手段,想逼洪啸天说出香囊的秘方。可是一切都是徒然,各行各业都有秘方,秘方是吃饭的家伙,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就会失去独占市场的优势。
沈云鬓来到洪府,早就跟洪啸天同床共寝,她想在床上套他的话,却总是不得要领。洪啸天与沈云鬓天天相处,无话不谈,但秘方的事,一个字都不曾泄漏。作为商场上的一个人物,他却有其不简单的地方。
沈云鬓很急,急着问弄到秘方,好跟侯老爷拿房子和两千两的报酬。以女人特有的细心,她发现了洪啸天胸前老是戴着一条链子,链子细致的末端是一只金光闪闪的钥匙。钥匙,一定是开某个宝盒用的。宝盒里头装的是什么?多半就是秘方了。
沈云鬓的推测不错,那钥匙真的能开藏秘方的宝盒。沈云鬓大着胆子策划,决定把洪啸天灌醉。她早就是洪啸天的女人,一起喝酒是常有的事。洪啸天酒’量极好,若要一起饮酒把他灌醉,恐怕洪啸天未醉,沈云鬓就自己先倒了。于是,沈云鬓偷偷去中药铺,配了安眠用的昏睡粉……..。
「啸天,我敬你一杯。」
「嗯。」
沈云鬓偷偷的将昏睡粉放在洪啸天的杯中。洪啸天不疑有他,一饮而尽。这一饮,就造成了洪啸天无尽的恶运。
「云鬓,峨嵋山来的老道士医术真的高明,你真该给..他…看…看。」洪啸天不知自己被沈云鬓算计了,还一心一意为沈云鬓解决困难。说完话,他就,睡着了。
洪啸天睡得很死,沈云鬓轻手轻脚的拿下他颈上的钥匙。作为他的枕边人,她知道洪啸天藏宝盒的房间,她举着蜡烛进了房间。拿着钥匙对着一个又一个的宝盒试钥匙孔。此时蜡油一滴一滴的坠落,像是菩萨的泪,悲哀沈云鬓的良心丧尽。
沈云鬓成功了,一个黄铜宝盒应声而开。里头有一个锦文卷轴。那,就是沈云鬓梦寐以求的秘方:
各种花材制成香料前,必加紫斛花之臭卤水一升。后加水稀释十五遍,成百万分之一,能成此工。无论桂菊玫瑰,芍药牡丹,皆香逾数倍,远能闻之。
极臭的臭卤水,稀释成百万分之一的浓度,就转变为极香的味道。这种巧妙的方法,是别人是梦里也想不到的。难怪别人怎么学洪啸天作香囊,都
作的没他好。
当夜,沈云鬓从洪府消失了,带着一半的歉疚和一半的欣喜,她的偷秘方任务,就这样卑鄙的完成。
沈云鬓走了之后,洪啸天像走了地狱般的恶运。对手侯老爷用比他低三分之一的价钱作香囊,令洪啸天奇怪的是,侯老爷作的香囊,味道和他的香囊相似的不能再相似。一样品质的香囊,侯老爷的便宜三分之一,自然把客人全部抢走,一年后,洪啸天的香料作坊,如侯老爷所愿的倒闭了。
洪啸天一无所有,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转眼,已是白雪纷飞。洪啸天满是补丁的衣衫,大概是过不了冬了。洪啸天慢慢体认到什么叫「路有冻死骨」。
他不怨天,也没有力气怨天了,延路行乞的长安街头,冷得指头都没知觉了。
死后如果有极乐世界,他已可以毫无憾恨的往生。一句句的「大爷行行好。」越来越微弱,尽头也在不远处招手。模糊中,七彩的梦幻点点的浮现,天上降下的仙女娉婷婀娜的洒着花,以难以言喻的圆弧曲线跳起水袖舞。
「啸天,啸天,你是啸天吗?」天女的嗓音很破,天女的嗓音不该这么破。
天女摇着洪啸天的肩膀,她的容颜在变,变成了沈云鬓的脸。
「啸天,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怎么行。」刚才一切都是幻象,原来眼前的人是沈云鬓,不是天女。
洪啸天从满是垢腻的口袋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云鬓,这是那个峨嵋山道士给的治嗓子药方。你赶快去抓药,我期待着你的歌声。」
沈云鬓哭的汹涌,洪啸天是怎样的一个滥好人啊。已经沦为乞丐,还记挂着沈云鬓的病。沈云鬓深深后悔为侯老爷作的那件坏事,她怎么可以害一个这么好的人呢?「走,跟我回家,我给你换干净衣服,你现在应该吃一顿补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补尝你。」
洪啸天不再当乞丐了,沈云鬓从侯老爷那得来的两千两,够他俩过很好的生活。半年后,他们搬到江南的扬州。洪啸天从新开始了「香囊」致富的传奇。
而峨嵋道士的那帖治嗓子秘方竟真的有效,沈云鬓的美妙歌喉因此再度重现。
她唱歌,已不再是为讨好寻欢客,生张熟魏的委屈自己。她只为唯一的心上人
唱歌。为恩,为情,为感动,那歌声,懂情的人都会动容:
红颜易老惧孤衿
伤情望风林
浮世梦幻
谁为我伴
百众千度寻
恩爱不缘声色立
护花春泥心
死生一付
君心似我
鸳盟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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