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撒旦與夏娃

孫維民 　(20050224)

  大二時，我初次讀米爾頓的「失樂園」，那是在外文系所開的文學課上。「失樂園」很長，共有一萬零五百餘行，諾頓版的英國文學選集當然只能節錄。全詩十二卷中，僅有第一、二、九卷未遭編者刪略，其重要性可見。巧合的是，這三卷都和魔鬼大有關係。第一卷與第二卷的主角均為撒旦，毫無疑問。第九卷描述人類在伊甸園中的墮落，撒旦是誘惑者，戲份自然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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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爾頓遵循「中間說起」的史詩傳統，所以「失樂園」開始時，撒旦及其黨羽已經戰敗，從天上墜入地獄。在無盡的火刑中，撒旦放眼四顧，只見「狂暴荒涼的陰森景象，一座可怕的地牢圍繞，像燃燒的大火爐，那火無光，而是可見的黑暗……」。

  這名叛軍首領顯然是悲慘絕望的，旦他不改其志，拒絕臣服，隨即向追隨者發表了幾篇精神訓話：「丟了領土又怎樣？一切並未失去：不屈的意志，復仇的追索，永恆的恨，絕不低頭退讓的勇氣。還有什麼比這些更難征服？」「祂的憤怒或是威力，絕不能奪走我的光榮。」「地由心生，在它裡面，地獄可以是天堂，天堂變成地獄……此處，至少我們是自由的……此處，我們可以安心統治……與其在天堂為奴，不如在地獄稱王。」撒旦口才極佳，他的話語虛實相生，似是而非，又常訴諸聽眾的情緒，而非理性。「地由心生」云云，已將宇宙的中心暗暗轉移，從神變為自我。「意志」、「勇氣」、「光榮」、「自由」等等堂皇的字眼，羼雜在更大的謊言裡，像外表無辜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會上當。

  例如，他解釋自己反對神的理由，竟是「無數天軍都厭惡祂的統治，寧可擁戴我」。事實上，當初撒旦是用騙術才將部眾帶至北方的。他假傳聖旨，命令部下連夜行軍，回到自己的營區，以便「準備適合的節目歡迎新王，偉大的彌賽亞」。到了天國的北邊，撒旦立刻煽動軍心，宣稱神是暴君，為了自由，眾天使必須反抗。細究之下，撒旦的演說充滿矛盾。一方面，他承認「地位等級和自由並不衝突」，也就是說，階級制度是正當的；另一方面，他又籌畫叛亂，著手推翻這種階級制度。說穿了，他只是想要自立為王。他口中的「暴君」，其實，正是他所嚮往追求的角色。

  在天上，撒旦地位崇高，聲名遠播，容貌一如「引導星群的啟明」。被他拐走的天使中，即使有人心生疑惑，也不敢違抗軍令。這或許是當過兵的人都能體會的。不過，還是有一位六翼天使頭腦清楚，不怕脅迫，公然指責撒旦虛偽狂妄。他是艾柏狄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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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所週知，撒旦最有名的謊言出現在伊甸園裡。「創世紀」對於此一事件的記載頗為簡潔，米爾頓則夾敘夾議，鋪陳敷設。在「失樂園」第九卷中，撒旦化身為蛇，看見夏娃落單，於是展開攻勢。他使出的第一招是諂媚，口口聲聲稱讚夏娃是「美的造物者最美的肖像」、「這美麗世界的女王」、「萬物的君主」、「宇宙的皇后」。這些似乎無傷大雅的阿諛之詞，其實隱含驕傲自戀的毒液。聖經說：「你們要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愛主你的神。」撒旦的策略剛好相反，他要夏娃愛她自己。

  夏娃並非毫無抵抗。她記得神的命令：不可以吃禁樹上的果實。此時，撒旦鼓起如簧之舌，身段從容，像古代的雄辯家，開始遊說。他說，人吃下禁果後，不旦不會死，還會變成和神一樣；況且，知道善惡有什麼不好呢？若要趨善避惡，就必須先能夠分辨它們。因此，擁有善惡的知識並沒有錯。

  撒旦論及善惡知識的一席話，不僅可以打動夏娃，想必也能說服她的許多後裔吧。為什麼要禁止知識，不讓我們更有智慧呢？神的命令，豈非自私？這是夏娃的疑問和不滿。至今，我們可能也還有類似的困惑。

  撒旦很聰明，他將神的禁令當作詭辯的題材，大玩文字遊戲，夏娃因而忽略了更重要的事：應該謹守神的話語，即使她不明白原因。畢竟，受造之物怎能理解造物者呢？陷入語言迷障以後，夏娃終於無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