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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K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其实认识得有点不知所以然。只记得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某个快要放暑假的下午,我在教室前的花坛那里见到K。
不知为何童年记忆中的夏天都没有毒辣可怕的燥热。那天也不例外。她戴着小学生的那种橘色制服帽,站在花坛那一边对着我笑。我们不同班,我在六班,她在九班,我完全忘记为什么我们会开始交谈,最后只记得我们交换了姓名、班级,还有她背后那棵每到养蚕季节就会被剥光的桑树,在那天的阳光下生气勃勃的焕发绿光。
我们不同班,很少有交集,但她看到我都会友善的跟我打招呼。由是我认定她是我的朋友。即使我们这两班到了六年级因为打躲避球成了死对头也一样。
升了国中,小学同学的熟面孔还是很多。国中有能力分班,我似乎是新生入学时智力测验成绩不好,没有分到所谓的前段班去,被分到一年八班,而后我知道K也跟我同校,她在那个梦幻的十一班里。
除了学钢琴以致于成绩退步,我对国中一年级的记忆所剩不多。后来因为开始听古典音乐,我渐渐的跟班上的同学有了隔阂。一年级下学期的成绩单,班导师清清楚楚的写着评语:「成绩优异,唯性情偏狭」。那大概是我从小到大成绩单上最犀利的一次了。我居然不以为意。
升二年级后再次分班,我进到了那真正的前段班,开始跟K成为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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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很喜欢跟我说话,但我注意到她其实另外有圈子,我并不属于这圈子。
在那时的我眼里,K很新潮,而我很土。她国中就长到一百六十几公分,身材匀称,发质硬硬的可是很有型。我痛恨自己那无论如何都搞不出变化的直头发,还有脸上挂着的厚框眼镜,矮小的身材,以及跟干瘦上半身不成比例的象腿。K简直就是美女的代名词。虽然她有一点点青春痘的困扰,可是她有双眼皮,还有一个轮廓清楚的美丽嘴唇。那嘴唇的形状,是我好久以后看到前拉斐尔派画家Rossetti的画以后才恍然大悟的。就是微微的噘起,似笑非笑的,好像总是在期盼着什么一样。
她身上永远是香的,即使体育课后也不例外。同样是百摺裙,我的裙子长过膝盖,只显得我的矮短,她的裙子长过膝盖,就是端正而优雅的。而且我觉得我的裙子质料永远比不上她的那条。我不只一次看着她背后身体的轮廓,茫然恍神。
比起身体上的吸引,我更羡慕她会弹钢琴。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被音乐老师组队去参加合唱比赛。我惊奇的看着老师吩咐她伴奏,好像早就跟她合作很久的样子。
老师一听我的声音便把我分到第一部。我认真的唱,音乐课一直都是我最期待的。因为可以听到K弹钢琴,也可以大声的唱歌。
K知道我喜欢古典音乐,很高兴,她说我是她的知音。她慷慨的借给我她的贝多芬交响曲录音带。现在只要听到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我总会想起国中二年级的寒假,我感冒了躺在床上,听着K借我的录音带,缩在那个重到会压死人的棉被里,翻着罗曼罗兰写的贝多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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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K也有没交集的时候。
她喜欢漫画。我跟着她看了那时刚红起来的游素兰,从倾国怨伶到火王。她自己也画漫画,可是我却嘲笑她画的不好。她也喜欢流行歌曲,我觉得很奇怪。那时的我没有办法同时听两种不一样的音乐。
更让我觉得冲击的是某天体育课的对话。K告诉我说她想嫁给外国人。
「为什么?」我听了以后,心里的感受竟是嫉妒多于不解。
K告诉我说她有一对美国籍的干爷爷奶奶,对她非常的照顾,使她觉得在国外生活比在台湾好。
那是我第一次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我还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天。她说得那么笃定,让我的心沉了好久。
即使是古典音乐,也不是都能谈。二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买到一卷录音带,舒伯特的美丽的磨坊少女,演唱者是费雪迪斯考。我得意的向她展示,她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为了转移什么,总之我对这歌着迷了。它讲的是个最普通的爱情故事,一个少年,为了学艺而游历,跟着小溪走到了一处磨坊,他爱上了磨坊少女,磨坊少女似乎接受了他,但却很快转向猎人的怀抱,少年伤心绝望,最后投水而死。
录音带里附的解说只介绍了费雪迪斯考这号人物,另外还有一张英译的歌词。我喜欢这套歌,喜欢音乐,喜欢这故事。我从没有像此刻这么迷恋这种爱情故事。升三年级的暑假,每节辅导课的下课时间,我抱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查,渐渐的拼凑起整篇二十首全部的中译。它花去了我整个夏天,我反覆的聆听,沉迷,幻想。这让我暂时忘记K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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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三年级,高中联考的压力逼在眼前。我们那骄傲的班导师一向得意于带出多少考上第一志愿的学生。我从升上三年级以后,在班级排名都普通,大约十几名,从未被人看好。
K的母亲也是学校的老师。这件事情她不喜欢跟别人提起,甚至她的母亲来班上代一堂课,她都觉得难堪。我留意到K跟我们班导师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不和,经常看到她被老师单独叫去谈话,事后气鼓鼓的回到自己座位。
因为她的不快乐,我又渐渐走回她身边。我想着我总能为她做些什么。我比以前更沉默,更严肃,班上其他的朋友越来越少。我剪去了从前清汤挂面的学生头,恢复小学时候的小男生发型。
K的成绩排名在班上比我还后面,我猜想这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母亲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考不上好学校,班导师跟她的母亲也要好,所以是双重的压力。
在班上众多同学中,又有几个同学跟K特别的不合。那些同学对K的成绩表现更是冷言冷语以对,要不就是说她不过是靠着母亲才能进前段班,要不就是说她乱交男朋友,功课才一蹶不振。
后来K提出了一个建议,她说她要考新竹女中的美术班。如此一来不但是第一志愿的学校,而且她的能力尽可以达到。照说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折衷。
可是这个建议引起班导师强烈的反对。或许是老师认为三年级才冲术科机会太低,但是那时的我看来,我觉得老师是连K的学科都瞧不起了。
当我考得比K好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如此),我竟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安慰她。我经常沉默的坐在教室角落,观察班上每个同学的样子。成绩特别好的几个人,围在一起议论K身边的这个圈子,而K也不甘示弱,同样的回敬她们。
我感到一种孤独的悲哀。K和另一个前段班男生之间好像真有那么些暧昧,结果,这不但招来那班导师的反感,还让她得罪了另一个喜欢那男生的同学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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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三生活的后半段,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S投射向K那充满妒火的眼神。S四处控诉K抢了她的男朋友,但事实上S到底有没有跟那男生在一起,我充满怀疑。
最令我不能接受的是,K居然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她喜欢那个男生。我觉得难堪。几方冲突越来越紧,最后,终于熬到了毕业前的停课。
我开始写信给K。像是热恋那样每天写信给她。而她也每天回我的信。我在信里赞美她,毫无保留的将我的所思所感向她倾吐。我将她名字的典故找出来给她,告诉她说历史上有多少有名的女人叫做Catherine,还建议她说Catherine拼成Katherine比较诗意。她很大方的接受了,并且热烈的称赞我才思敏捷。每当看到她信末签名Katherine,我就不禁晕眩起来。
K每一封信都要跟我诉说她的处境与压力。其实,那时候的我,可能没有太多的同理心。我总是只知道打气加油说,联考快到了你要好好表现让她们刮目相看,而从来没有去想过她身上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眼光,也没有能力去质疑这样的打气加油是不是另一种压力。
联考结束了。我们依然保持书信往还。我觉得我从未如此刻这样接近她,即使我们平常并没有机会碰面。她邀请我去她家玩,说那里有三个大池塘,终年的林荫和花草的芬芳。
放榜后,我发现我的成绩远远超过新竹女中的录取标准,但是我却填了最后一个志愿,只为了希望离家近一点。班导师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问我为什么不填新竹女中?我微笑不语。事实上也没有人认为我考得上。
K如愿考上了新竹女中美术班。而跟她对立严重的一个同学考上了北一女中。K对此相当的不满,觉得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大叹这个世界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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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K赴新竹前,我去了她家一趟。那真是令人羡慕的庄园。真的有长长的林荫道,还有三个大池塘,夏天微风袭来,净是土地与树林的气味。
我们在顶楼玩。那里有一个撞球台,还有对我而言觉得非常奢侈的录放影机CD唱机等等设备。我们亲密的在一起玩了一下午,没有别人打扰。我本来想磨着她弹钢琴给我听,但她说她的父亲在睡觉,弹钢琴会吵到他。
傍晚,我心满意足的回家了。我不知道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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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各自都为了新鲜的生活圈忙碌。我参加管乐队,学吹长笛,或许是想弥补没有学钢琴的遗憾,我勤奋的练习。我与K仍然维持通信,可是,她的信明显的少了。她说她现在当班长,而且功课又重。我回信给她说,没关系,功课跟身体重要,写信的事情,有空再写就好了。
上了高中,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是丑小鸭。高一班导师指定我去参加一个教育部主办的研习营,我第一次坐火车到嘉义去。在此之前,我北上不超过新竹,南下不超过彰化。
我欢喜的享受研习营的时光。晚上小组集会的时候,我自我介绍,这时有几个女孩小小的惊呼出声。我不解的望着她们。事后她们跟我说,她们以为我是男孩,觉得我长的很清秀,所以从我一加入小组,就盯着我瞧。
同一小组里有个男孩来自台南一中,不知怎地我经常在集体行动时走在他旁边。他高大,但是非常腼腆。我跟他其实说话说的很少,不过,对彼此却还挺有好感。有一天晚上的活动是打中国结,我跟他选择打同样的东西,一只兔子。
分别那天,就像很多营队那样,大家都哭的一塌糊涂。可是我却没有什么感应。那男生把他打的兔子跟我的交换,还跟我合照了一张相。
少年分别,通常不会有茫茫不知会期的感觉。我反而兴奋地觉得这是友谊的开始。我跟小组里好几个人都通信。写信占了我很多时间,为了能够多写一点内容,我开始爱用巨门文具8mm三十行信纸,我非常满意这种信纸的质感和实惠,每天书包里一定放着这本信纸,还有几个标准信封,一支白金牌宝蓝墨水的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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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信尾的签名是Chin,这是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他写给我的信很少,通常我写个三封他才回一封。从我们这么片断而有限的往来里,我知道他是台南一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非常热爱打篮球,也是个很用功的学生。
看他的信,会知道他是个心思非常单纯的人。他的字方方正正,一笔一笔填在信纸上。他在意的事情不外乎功课、篮球。我的生活对他而言似乎显得太刺激。他看过我的成绩单后,对我自嘲数学低空飞过表示不以为然,他写道:「应该要在高空飞翔,永不坠毁。」
跟国中不同,我高中时候已经建立一个很小却稳固的朋友圈,而不再像国中时那么孤僻,甚至变成大家眼中的怪胎。我这样勤快的写信行为很快引起朋友的注意,她们七嘴八舌的拿着他的信分析给我听。渐渐的出现一种结论:他看起来这么的不擅表达,可是每次还这么努力的写信给我,可见,他很重视我。
我小心翼翼的把每个朋友给我的信都收存起来。每当我把这些信在床上排开,听着我喜爱的音乐,我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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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高中,还是有跟国中同学联系,从她们口中,我听说K在新竹女中美术班过得并不顺利。然而她给我的信上从来不曾提到这一点。我陆续知道她的人际关系相当不好,当班长似乎是个强出头求表现反而引人不悦的举动。
我带着一点点疑惑审视着K的信。我想她也许是不希望我担心她,所以不会告诉我这些生活上的挫折。不过,她跟我透露,说她可能会出国念书。
关于K的传言越来越多。我只能选择性的接受。有人说她到了新竹以后跟国中时那个男孩继续交往,因为那男孩也念新竹中学,地利之便,再容易没有了。这消息持续在国中同学间引起不良的反应,尤其同学会上还见到那个S,K却没有出席,于是每个人都在关心受害者姿态的S。
我很茫然,到底有谁能告诉我K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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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高中二年级暑假,我跟着管乐队的同学去参加省交响乐团主办的青少年管乐营,跟来自全省各地高中职的管乐团学生一同切磋。那七天在苗栗大湖集训,我遇到了一群从台南一中来的学生,跟他们相谈甚欢,于是我跟他们打听Chin这个人。
台南一中是个大学校,而他们居然表示都听说过他,这让我对他信心大增。带着满满的喜悦和充实,我回到学校,迎接我的是个更令我惊喜不已的消息:Chin要在我生日那天到苗栗来见我。
那天下午我待在教室里自习,我的座位就在最后一排靠门的地方。班上男同学早就聚在一起下棋打牌,吵吵闹闹的。我打开物理讲义算例题,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有个高大的影子遮住了我书本上的光线,我抬起头,他看到了我,我们都愣住了,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就是对方。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起身去叫住他的。我只记得我跟他就在教室外的栏杆边谈天。他比我印象中更壮更黑了一点,态度羞涩如故。他穿着短袖短裤,衣服贴着那年轻的美丽身体,从颈子、肩膀到小腿,展露出结实漂亮的线条,给我强烈的冲击。我头一次知道男生的身体竟有如许魅力。
我带着他去学校附近的山上公园逛。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我全不记得我们说过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愉快不愉快,就送他去坐火车了。
之后朋友纷纷问我「约会」快乐否,我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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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二后,管乐成为我纾解压力的最重要管道。老师们是现实的,前段班学生参加乐队,要不就是好心的劝导退社,要不就是将我这种学生视为不想上进。我越是感受到这种气味,我就越是认真练习、全勤出公差。
K真的出国去了。我接到她的越洋电话,她一直要我猜她在哪里?我想不出来,最后她大笑着告诉我她现在在美国。
她说她干爷爷奶奶把她接去美国了,不久后要转去德国念书。
德国?好遥远的地方。我想起美丽的磨坊少女,那是个德国的故事,费雪迪斯考是德国人,舒伯特创作德语歌曲。德国仿佛变成童话般憧憬的代名词。
K再一次跟我心中的梦幻相结合,甚至还闪着钻石一样的光芒。我真挚地祝福她在异国一切顺利快乐。她电话中兴奋满足的声音也令我全不怀疑她的生活是否有问题。
我留在这平凡的小镇,我知道或许我真的就会落入那样的循环,考上普通的大学,工作,也许结婚,跟生活挣扎,然后死掉。也只有音乐和阅读能够安抚我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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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的信还是来得很慢,他并没有因为与我再次见面就显得更加热情。他提醒我高二很重要,联考越来越近,诸如此类的,有时候甚至比老师还严肃。我反抗老师言必称联考的心理,不免在这时候感到微微的不耐。他向我报告最近读了什么书,成绩的变化,有时候有趣,有时候枯燥。
高二冬天,收到他的耶诞贺卡。厚厚的,里面是纸雕的一座城堡,还有一只甜美的白鸽捎来喜乐的信息。我很少收到这么华丽的卡片,于是满怀期待的打开卡片内的摺页。
……I love you, my dear friend. Chin.
我马上把摺页盖回去,心脏砰砰跳,跳得我胸口难受。我怀疑我的眼睛花掉了,但是又没有勇气再打开那张卡片的摺页。
这张卡片上的文字很快就给我那一小圈的朋友知晓了。她们的反应不一,有的坏坏的笑着说:「看吧,人家总算说出真心话。」但比较多的人以为我不必想太多。事实上我内心也并不相信这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或许是因为对他的木讷自以为理解了。
日子就在念书上课练乐队中过去。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张正杰的广播节目,介绍到美丽的磨坊少女这套曲子。我听他说到这套曲子,耳朵便竖了起来。主持人说,他认为费雪迪斯考的演唱虽然名气大,可是过度神话,也过度完美了,他个人要推荐彼得许莱亚的版本给大家听听。我想,好啊,我也想知道你说的诗意和人性是什么感觉。
他放了三首歌还是四首,我忘了。但总之后来我听不下去,关掉了收音机。直觉的,我就不喜欢我听到的音乐。那无法令我联想起深邃的森林,潺潺的水车,还有溪中少年彷徨的倒影。我疯狂的找出录音带,从头再放了一次,听到第九首,我最喜欢的「磨坊之花」,不知怎地,我就把那纸雕卡片的摺页展开来读了。
那时不懂德文,不知道费雪迪斯考唱「磨坊之花」最后一段的时候,轻声呢喃着的那句是什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句说的是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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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会在固定的时候打电话来给我。她告诉我在德国生活的见闻,我一一听着。她说最近有去黑森林玩。
「等等,我似乎知道黑森林的德文怎么说。」我兴奋起来。
「好啊,怎么说?」
「我想想……是不是叫做Schwarzwald?」
「是啊,Schwarz,洗袜子。」
我们在电话两端笑成一团。她问我最近有练什么曲子。
「我在练巴哈的长笛奏鸣曲。第五号,e小调。」我想了一下,有点骄傲的告诉她。
「哇欧,巴哈,不错唷。」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心机,又有点可笑。我知道我开始想要向她证明我的长处。证明我也会演奏巴哈,证明我对德文不是一无所知。自她出国后,我们就不再通信了,因为她说不方便给我地址,要转交,很麻烦人家,联络只剩下这样的电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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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级,联考已经化身成黑板上那残酷的倒数。我开始爱看些奇奇怪怪的书。辅导室跟我相熟的老师劝我别再看那种厌世或是荒谬的东西。我并没有像其他人希望的那样,到了高三就不再出乐队的勤务,我还是照吹升降旗,比赛也很大方的就去了,练习行进也亲自带着徒子徒孙在烈日下操练队形,好像我才高二而已,唯一的特权是我可以选择拿短笛出室外。幸好我遇到的班导师是个无为而治型的老师,并不干涉我的社团活动。只是我经常得接受训导主任关爱的眼神。
Chin已经卸下队长的职务,专心的准备联考。他写来的信简直就像读书计画表。而我写给他的,还是那些我所热爱的事物。我觉得,高三生活已经这么枯燥了,难道我还要像患了强迫症一样,只准想联考不准想其他吗?
联考若是失利,我也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家境不可能允许我念私立学校,我也不愿意如此。我在教室后面的历年录取最低标准里面,看中了几个排名中等的国立大学的科系,比方说成功大学,中央大学,中兴大学等等,我觉得那些是值得努力的实际目标。
不过他不这么想。他认为我目标订的太低,缺乏冲劲。他心目中的第一志愿,当然也就是千万考生心中的那个第一志愿。我不是名校学生,我自认为无法像他一样那么自信满满,或许所谓乡下高中生的自卑感作祟,我知道我终究跟他是不同圈子不同层次的人。虽然我心底有时会偷偷嘲笑他的乏味无趣。
Chin的信越来越一板一眼。然而就如那张纸雕卡片,他突然的直言常常令我无法承受。他写道:「……你是否觉得,其实我们之间了解并不深。我想,两个人之间要真正了解恐怕很困难罢。」
我竟然生气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对他这话的反应。那时候,邮局的平信效率很可靠,我笃定他次日傍晚一定会收到信。第二天晚上,我练完乐队,回到家吃过晚饭,正在洗澡,突然听见电话响。
异样的直觉让我触电一样颤抖。我很快的洗好澡出来,母亲跟我说有一个男孩子打电话给我,等一下还会再打来。
我坐在楼下等了几分钟,电话响了,果然是他。听到他的声音,我觉得有点激动,他本来就不是个口才好的人,声音低,讲话也不太流畅。我不知道他竟会那么在意我的反应,电话里他是那么努力的告诉我,他喜欢跟我做朋友,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面听,一面忍着快掉的眼泪跟他说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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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联考放榜了,我相当准确的落在那些我当初设定的目标上。我本以为我会去成功大学,结果因为执意想念理学院,就进了中兴。
朋友们翻报纸上的榜单,很兴奋的告诉我说,耶,那个Chin要跟你做同学唷,他在中兴兽医。
我说,真的吗?兽医耶。后来才知道那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人。真正的Chin考上中山医学院的医技系,不算很理想。
还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在学校礼堂旁边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给他。乐队学弟妹有的在旁边练乐器,有的坐在礼堂前的阶梯聊天。他先祝我生日快乐,然后,他告诉我说他要重考,因为念不起私立学校。接着像是逼迫什么一样,问我:「你确定你要念吗?中兴耶。」
不记得后来我跟他说了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心里沉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喜欢这个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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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大学,我回国中去拜访从前的老师。她们很高兴听到我上榜的消息。我小心翼翼的向从前的班导师问到同学们的近况,包括K。
「她啊?她去年就回来啦!现在念长庚护专啊。」正说着,K的母亲从办公室窗外走过,更让我觉得导师没有说谎的可能。
我惊疑不定地回家去,路上一直在想她去年到今年跟我打电话说的那些事情。她为什么要跟我说她现在人在国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还来不及多思考些什么,便在家接到了K的电话。我跟她说我考上了中兴。她开心的笑起来,那笑里没有半点敷衍或客套。
「那你呢?你现在在哪里?念什么系?」我鼓起勇气问她。
「我在维吉尼亚大学啊,我念护理系。」K的声音里居然有种天真的气味。
我问她可否写信给她,她说系上不帮学生转私人信件。我听了以后没说什么,只是表示很可惜。我挂了电话之后,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K。应该说是我放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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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还是写了一两封信给我。信里的他斗志满满,显得志在必得。我一面在心里嘲笑他,一面颓丧的把他的信收妥,不再回他的信了。其实我知道是我伤了他的心。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买了一本书,是舒伯特的三大联篇歌曲,里面有全部的中德文歌词对照。那时我已经学过两年德文。但我那时没找到当年我那卷录音带版本的磨坊少女,我就买了大花版温德利希演唱的CD回来听。
我不喜欢这张唱片,但是因为他是男高音,我可以跟着他唱。那时候听冬之旅的时间要比听磨坊少女多,多得不成比例。我认为这是一种欣赏修为的进步。
然而就在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风疏雨骤。我孤独躺在研究生宿舍里,一夜无眠。我拿出CD跟着哼。我想起了K,还想起了Chin。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原谅K。但是想到Chin,心里却依然不能不感到歉仄。于是就着微明的天光和歌曲,我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投了邮筒。十七岁的时候,哪懂得什么叫宽容?我搭上回家的火车,乡村的浓绿树影投在我身上,一切都显得好青春。
度完周末回到学校,收到被退回来的信,信封上盖着大大的章:查无此人。
而那如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