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绝响

　　——评李煜《虞美人》


　　一曲春花秋月，响彻云霄。


　　凭栏伫立，煜儿远望幽暗暮色，心中酝酿着狂涛惊浪。


　　已经没有眼泪，泪水早已在漫长的独居生活中磨失了。不能反抗，无力反抗，煜儿已学会将感情深埋心中，不显露一点点。寂寞清冷的日子里，是什么，在支撑着生的信念呵！当女英泪流不止，哭着倒在他的怀中的时候，当自己的旧臣徐铉奉着赵家帝王的旨令来看他的时候，当他在明德楼下强忍着泪水的时候，惟一伴着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只有词，这令他沉醉误国又在他孤苦无助时默默伴着他的词啊！


　　他离不开词，离不开手中的笔。来到汴京后第一次轻轻铺开素绢时，煜儿的泪珠簌簌滑落，洇透了一方情感，洒落了满腔难过。记得那次，握在手中的笔颤抖着划下一道墨迹，平素引以得意的金错刀的漂亮书法，此刻已溃不成形。然而，往昔浮华背后的婉丽在这瞬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真情。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多少的恨，都泻在纸上，溶在字句中，每一字都是泣血而成，哪怕字再难堪入目，亦掩不去本来的光华，金子，即使在砂砾堆中也在熠熠闪光。


　　于是，煜儿的情感得到了归宿。


　　春花秋月，何时了！手扶阑干，煜儿淡淡地吟唱了第一句。他看过太多的春花，太多的秋月，就在从善被赵匡胤召去时，他便吟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句子——这句子，仿佛预示着他即将面对的清冷生活一样。他厌倦了春花秋月，他不要再回到那样夜夜笙歌，满目春花的日子；他不要伤秋来夏逝，肆意将时光洒在小家碧玉的私人情感上！现在，能使他挂念的，只有他曾经的国家，曾经的子民。他忘不了自己离开金陵时在宗庙的哭告；忘不了登上兰舟的刹那，回身一瞥的情景；忘不了故国百姓三百里哭道送他入汴京的动人气象；更忘不了徐铉对他说的关于南唐人民如何怀念自己的事！自己是多么的无能！自己何尝带给过自己的人民一个安定的生活！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知多少！往事越来越清晰，时光的流逝并未销去煜儿心中的回忆，反而像一块砂纸，将铜绿磨去，使之显出本来的样子，如亮晶晶，闪闪发光，极光滑的铜镜一样，映出了煜儿心中最澄澈的回忆。往事，已永恒。然而，镜子射出的光太多太亮，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煜儿将静夜留给了自己，在寥无人声的夜里独个儿思索往事，怀念自己的故国。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三年，三年了！从违命侯到陇西郡公，煜儿没有一夜，不在想着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件难以忘却的事。煜儿梳理着自己的心，拣出回忆来慢慢咀嚼。院落不大，楼也不高，煜儿总是站在阑干旁，望着天空中的明月，任凭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在富庶的江南，有一块地方，叫做「家」，煜儿没办法回家，在他的家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他葬过他的母后，幽会过暗月轻雾的女英，杀过潘佑、李平，更丧了自己的爱子仲宣和娇妻……每当这些东西悄悄浮上来的时候，煜儿眼前的月亮仿佛黯淡下来，星月无光。深夜的冷风呼呼地吹过，身上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动，连着乱发和憔悴的面容，一同颤抖在寒风中。就像此刻，天上的月亮……


　　雕栏玉砌。煜儿低头望了望阑干，普通的清漆；再远目台阶，平凡的青石板，上面还落着几片凋落的叶。金陵的宫阙，到处都是雕栏玉砌吧？赵家人断然不舍得将它们毁去。煜儿眼前又浮现了金碧辉煌的殿堂，镂刻着各式精美花纹的阑干，镶着翠玉玛瑙自己却不经常坐上去的王座，以及那永远平滑富丽的玉阶……一切都氤氲成不真实的雾，将这些景象慢慢笼住，慢慢蜕化为梦境，再慢慢飘向窗外幽冷的明月……金陵的亭台楼阁都在，甚至没有一分的改变，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往；金陵，也已成为了赵姓的土地！煜儿的手又是一阵晃动，压得阑干咯吱咯吱地响，盈眶的泪水就要涌出，但他不得不将它们逼回去！


　　那么女子呢？花容月貌已在城破之时黯然失色，当日与自己对坐而泣的宫娥此时必定都四散而去了……煜儿还记得她们的曼妙舞姿，长袖飘飘，在偌大殿堂里吹起凉爽的风。他还记得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温香软玉，姣好的面容，白净细润的肌肤，柔软滑腻。他还记得自己每一个宠妃各异的性格：少时深宫的怨妇，眉毛低垂，幽怨的神色淡淡散开一团忧郁的烟；还有那些「烂嚼红绒」的活泼女子，与自己肆无忌惮地谈笑玩耍，可爱的笑那样纯真，丝毫没有世俗生活的忧伤；而被自己弃了的黄氏，坚定着守着自己交付与她的书卷，在宋人攻入金陵时毅然点起一把火，忍痛烧掉她日日抚摸，作为恋人替代形象的几大柜珍本……最令自己牵念的，却是已逝的娥皇，曾给他李煜带来无限欢乐的娥皇！至死都面向内壁，——因为她的丈夫和她的妹妹在他病重时偷欢，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的娥皇！煜儿写过的诔文，那声泪俱下的文章已在亡国之时失却了，或许被烧光，或许飘零在天涯海角……朱颜色变，朱颜随着他泣涕如雨，见证着他的足迹，伴他一路走向辉煌，又伴他走向灭亡的深渊……


　　红颜不后悔，红颜专情地追随着煜儿，可煜儿呢？


　　凛冽的风又吹过，吹乱了煜儿的思绪。他转身离开露台，铺开纸，写下心中的词句。恰巧，差两句就是一首《虞美人》。


　　煜儿蘸了蘸笔，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积蓄的情感全部迸发出来，笔力忽地变作雄健，墨迹未干，留在纸面上：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泪水终于不能控制地涌动出来，将墨迹打得湿透。煜儿似乎又听到了远方的笙歌——是他的娥皇一同改过的《霓裳羽衣曲》吗？是娥皇绝妙的琵琶声吗？


　　一抬头，却是一直追随自己左右的两名歌女。


　　好吧，唱一唱吧！


　　歌女取笛子，煜儿却摆摆手，从案上拿过一管长箫递了过去。幽咽如哀鸣的箫声飘荡在风中，透过窗棂，沉重地向下落啊，落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三更时分，歌女的调子停了下来。煜儿再一次凭栏远眺，只见天空掠过几只鹊儿，啾啾的叫声却是那样凄清。


　　今天原来是七夕啊！


　　煜儿刚刚发现，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二岁，自己四十二岁了。


　　门忽然被咚咚地敲响了。在这样的夜里，有谁会特意来看自己呢？一股隐忧轻轻地绕在煜儿心头。


　　是徐铉，还有一壶酒。


　　满面难色的徐铉倾一杯酒，无言地捧给煜儿。


　　煜儿明白了。


　　他转过头去，再最后看了一眼写就的词章。随即接过酒，一饮而尽，闭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


　　徐铉不忍，手中的酒壶落地， 轻轻地退出这间房舍。


　　房中，椅上坐着煜儿。一声轻响，酒杯碎成片片。霎时归于静谧。


　　素烛高烧，摇曳的火苗被窗缝间吹进的清风打灭。


　　窗外月依旧。


　　《虞美人》的余韵，回荡在清冷幽寂的空气中，将煜儿渐渐笼罩，封存了他的灵魂。


　　灵魂，就这样在岁月流逝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