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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风中的琴声
风中的琴声..........敷米浆

雷旺说,他正沉默地呐喊着,我听不懂。

  然后天刚好下起雨,听说是今年第一个成型的台风。

  这个台风名字很特别,叫做雷罢。


  会特别的原因是我知道,雷旺的爸爸就叫做雷罢。

  我每次见到他总也是「雷罢」「雷罢」的叫着,也不知道是在叫「雷霸」还是「

  雷爸」。
没关系,反正雷旺的爸爸一点不在意,虽然听起来像是直接叫着他的本名。



  天下起雨,我不知道雷旺为什么这么高兴,兴奋地把鞋子、衣服脱掉,在鬼屋旁

  边空地上奔跑,双手高高举起仿佛迎接着什么恩典一样,那样虔诚的表情和享受

  的感觉很恶心。

  雷旺真是个怪人,这感觉打从我认识他以来就没有否定过。




  「你不觉得被认为是个怪人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酷你个鬼。』

  「怎么样,也比你这个傻人来得好。」
我直接当雷旺的面说他很怪,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真的很傻吗?


  「如果不是你,我当初不会这么放心。」雷旺说:

  「但是没想到你是个智障。」




  雷旺说完之后拿起口琴,在鬼屋旁的山边对着海洋吹起了口琴。



  我听不出他吹着的是什么曲调,从来没听过旋律的口琴声随着海风轻拂我的脸,

  跟着海浪高高低低的一声接着一声。
我喜欢那天海洋传过来咸咸的风味,还有雷旺吹口琴时候的表情。

  不帅,但是很迷人。

  比乐子喜欢的黎明还要迷人。



  乐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也跟雷旺是隔壁班同学,真是废话。不过,乐子并不喜欢

  雷旺,乐子觉得,雷旺的脑神经一定有破洞,中枢神经失调加上习惯性的傻笑,

  雷旺一定是个变态。



  我不知道乐子说的话对不对,也不知道雷旺到底是不是变态,不过我听到乐子这

  样说的时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会大笑是有原因的。



  第一:乐子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挖鼻孔然后把鼻屎黏在雷旺的摩托车椅垫上。

  第二:雷旺追过乐子,或者说一直追着乐子。当然不是乐子欠雷旺钱。

  第三:雷旺追乐子的那件事,知道的只要想到不会大笑三十秒,我谢晋溢马上脱

     光衣服到中山大学裸奔。



  不知道多久以前,年代实在太久远所以我记不清楚,不过依稀记得还是个穿制服

  的年代,雷旺追过王佳乐,也就是乐子。  


  或者该说雷旺不停地追乐子。
那个时候,雷旺是体育班的班长,体育班就在我们音乐班的隔壁。

  雷旺绰号叫做旺来,就是凤梨的意思,把雷旺颠倒念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雷旺拿了一颗凤梨,到我们班的讲台上拿起麦克风,那时候是早自修的时间。




  「王佳乐同学,你真的很漂亮,笑容很甜,为了证明你的笑容比凤梨还要甜,我

   决定表演一分钟吃光凤梨的画面;并且告诉大家,王佳乐的笑容很甜,连我这

   个凤梨,都被王佳乐的甜笑吃光光。」



  然后雷旺就把凤梨连皮一起咬,一边吃一边吐皮,真的在一分钟之内啃光整个凤

  梨。乐子在座位上吓傻了眼,连一句话都不敢吭,接着到教室后面拿扫把把地板
上的凤梨皮扫干净。



  「王佳乐同学,你是否爱上我了?」

  『想太多。』

  「那你为什么这么贴心的帮我扫地板上的凤梨?」




  乐子没有说太多话,指了黑板一下。

  值日生:王佳乐
我说过,我确定那时候是早自修时间。所以雷旺虽然不必把我们的教室打扫干净

  ,但是他必须到教官室用裤子帮教官拖地。

  因为雷旺后来是被教官「请」出我们班,然后在教官室替雷旺留了一个位置,让

  雷旺每天早上体育班练习完就可以到教官御赐的位置上,罚跪。


  一直持续到学期末。




  雷旺是一个怪人,怪的过分却觉得自己很酷的人。

  雷旺在雨中吹完口琴,拿着湿透了的衣服鞋子,看看鬼屋旁光秃秃的树,对着我

  傻笑。
「干嘛?」我问。

  『我在想,什么时候还可以偷摘这里的水果。』

  「等果实长出来啊。」

  『我说的是偷摘,不是光明正大的摘,蠢。』

  「干嘛这么喜欢当小偷啊,拜托……」



  然后我不说话。

  我想起了那段偷摘水果的日子。
雨没有因为雷旺白痴的举动而停止,果实也没有因为雷旺的口琴声长出来。

  我跟雷旺走着,准备到人车都多的地方招揽计程车。





  「喂,奇怪,我明明有撑伞,你可以进来躲雨啊!」

  『我喜欢淋雨嘛。』

  「那你是白痴喔,全身湿搭搭的,有计程车会停下来载你才有鬼。」

  『你觉得这世界上没有鬼喔?』

  「这个不是重点啦,智障。」

  『那如果有怎么办?』

  「有没有鬼关我屁事啊!」
『不是啦,我是说有计程车载我怎么办?』

  「不可能。」

  『有怎么办?』

  「有的话……我把这支雨伞吞下去。」
然后我在计程车上,假装睡觉。
『喂,赶快啊,把它吞下去。』

  「等等啦,我要睡觉,好困啊。」

  『喂,先吞嘛,我想看你把雨伞吞下去。』




  很该死的,这台计程车不知道是心地太善良还是真的缺钱到不行,看到雷旺全身

  湿透眼神凶恶还停车,实在很莫名其妙。

  偏偏雷旺这混帐又很爱「卢」,不会真的要我把雨伞吞下去吧!



  『喂,不要睡啦,先表演给我看嘛!』
「……」

  『喂,快点啦,我很好奇耶!』

  『喂,那不然,从屁股插进去也可以啦!』





  然后我睁开眼睛,把雨伞从雷旺头上插下去。

  雷旺,沉默的呐喊着。
「雷爸,你煮的姜汤真难喝。」

  『格老子底,真假的?』



  到了雷旺家,雷爸看到雷旺浑身湿透,只是到厨房去煮了一锅很像姜汤的东西,

  说真的,难喝到爆。

  难怪雷旺洗完澡出来,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打开电视看NBA。
听说,这锅姜汤是煮给他喝的,结果都是我在喝。



  『不会啊,小晋,雷爸觉得很美味啊!』

  「拜托,雷爸,不要什么都是你以为好不好!难怪雷旺跟你一样。」

  『格老子底,真有那么难喝?』



  台风,我在雷旺家喝着姜汤,也不打算回家。

  说实话我也回不去,反正我家一个人都没有,回去也是寂寞。


  雷爸拿了几片VCD出来,叫雷旺把电视转掉,他要跟我们分享他最近的战利品

  ,都是目前最新最轰动最热门的,嗯,AV女优。
『喂,雷旺,你这混帐,打个电话叫小乐乐一起过来看嘛。』

  「死老头,现在风大雨大,加上乐子是女孩子,你想害我被她杀掉然后弃尸喔!

   我跟你说几次了,这东西你自己看就好,干嘛拿出来!」



  我在旁边差点笑歪了,不过看他们天兵父子沟通其实挺有趣。

  听着听着,我竟然把跟浆糊一样的姜汤嗑光,人的潜能真是无限大。



  『喂,小晋,你也想看对不对?』

  「我拒绝回答这种问题。」

  『要不要来一片啊?』

  「那有没有刺激一点的?」
 雷旺拿遥控器丢我。

  好吧,我只好不给意见,把锅子,碗收一收拿到厨房去。



  「雷旺。」

  『干嘛?』

  「你吹口琴来听一下。」

  『不要。』

  「要不要这么直接?吹一下会死喔!」

  『不想。』

  「我当兵那么久,都没好好听你的口琴声,给听一下会死喔。」

  『刚刚你不就听到了。』

  「我还想再听以前最常听的那首……」

  『我吹的不是快乐的声音,所以我现在不想吹。』







  雷旺擦着口琴说着。


  我正在当兵,还有几个月就退伍。

  入伍一年多来,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包括雷旺和乐子。
我不知道雷旺怎么打听到我放假的日期,也不清楚为什么今天会见到雷旺,当我

  走出营区准备招计程车的时候,我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到。



  很痛,很熟悉。

  我看到雷旺偷偷收起手上的弹弓,我笑了。

  果然是雷旺。



  我会认识雷旺因为乐子,就是因为高中时候雷旺冲进我们班教室,拿起麦克风,

  对乐子告白。

  后来一次我在厕所遇到他,不知道为何,我竟然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可能是因为刚好他在我旁边的小便斗尿尿吧。
「同学,你是不是雷旺?」雷旺其实很有名,因为是体育班的班长。

  『是啊。』

  「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快说,你这样跟我聊天我尿不出来。』

  「那我等一下再说好了。」

  『靠,你这样子我更尿不出来。』

  「是喔,那我不说了。」

  『我警告你,你赶快说,我的手很酸。』

  「为什么手很酸?」

  『铐,一只手一直捧着啾啾当然酸啊!』
「什么是啾啾?」

  『小鸡鸡啦,你到底要不要说,不然我拿啾啾对着你喷喔!』




  真是恶心。

  这就是雷旺。



  我告诉他,他的口水很多,因为我是负责借跟还麦克风的,当天他用完麦克风之

  后,麦克风简直可以滴出水来。




  『没办法,我口水多啊。』说完他开始大笑。
「不要说得好像很了不起一样!」我摇摇头。

  『我实话实说。』




  我就这样跟雷旺熟了起来,也不知不觉地,因为雷旺对乐子的死缠烂打,跟乐子

  也熟稔了起来。虽然顺序有点怪怪的。


  乐子是班上的班花,我们音乐班的女孩子本来就是漂亮出名的,在一群美女中称

  霸,可见乐子有多漂亮。

  可以跟乐子熟,其实我很骄傲。因为乐子在班上几乎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大家

  总觉得乐子太冷,好像很骄傲很瞧不起人。
我知道不是,只是乐子不知道怎么先开口跟人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找话题,甚至

  有时候还会懊恼自己口才不好。

  当然,这是乐子自己这么认为,基本上,乐子其实挺有趣的,说话也挺直接的,

  只是没有机会让她插入话题而已。



  一个是自以为自己很酷的雷旺,一个是自以为自己很木讷的乐子。

  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



  高中时候,当别班男生过来跟我探听乐子的消息,我实在很想告诉他们,乐子其

  实是一个会当众挖鼻孔,然后把鼻屎「狗」在路边摩托车握把的人﹔也很想告诉

  他们,乐子其实只有A罩杯,她的内衣其实塞了很多层的水饺。
水饺就是胸罩里头用来塞丰满一点的东西,乐子告诉我的,不清楚的去问妈妈,

  被妈妈打不要过来找我算帐。



  我能这样说吗?不行,所以乐子还是拥有超级霹雳的高人气,我还是每个礼拜都

  要帮一堆男生转送情书,雷旺还是要很愤怒的听到这种消息就在我的耳边对我吼

  一下。



  雷旺会开始学口琴,我想,大概也是因为乐子的关系吧。
雷爸偷偷地把电视转台,雷旺不像以前一定会跟雷爸在客厅用STF或者DDT

  这些摔角绝技互相攻击,只是安静地走进房间。

  
  我没有直接过去雷旺房间,先到厨房帮锅子和碗给洗好,擦干净手,然后敲了敲

  房间的门。

  说实话,不要看雷旺高头大马,黝黑的肤色加上令人恐惧的双眼,一副杀人魔的
 样子他的房间比乐子还要干净不知道几倍。


  偷偷说,床头柜还有几年前麦当劳很流行的哈啰凯蒂。

  想到哈啰凯蒂,我忍不住在雷旺的房间门口笑了出来,雷旺在房间里面咆哮,还

  听见他拿东西丢门的声音。



  「干嘛?」

  『没有啊,想看你进房间干什么,不会是看了雷爸的VCD忍不住……』

  「去你的,少乱说。」



  我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地用眼睛瞄了一下雷旺的床头柜,竟然还多了几只玩偶。
实在不可思议,这家伙真的很恶心。



  『喂,』我指着床头柜,『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买的啦。」雷旺一点也不想理我。


  『你真是变态。』

  「干嘛,我很讨厌人家说我变态。」



我吓了一跳,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改变。

  我知道,雷旺不喜欢人说他变态。开玩笑也不行。

  因为乐子。
『喂,那几只是什么啦?』

  「皮卡丘跟哈姆太郎啦。」

  『什么丘?谁阿母杀人?(太郎听起来像台语的杀人)』


  「你真的逊掉。难道你不知道皮卡丘是凯蒂猫的未婚夫?」

  『放屁,明明是丹尼尔。』

  「笨猪,他们早就离婚了。」

  『靠,什么时候的事?』

  「当兵两三年,乞丐变有钱。什么都变了啦!」

  『那那个什么台郎的,杀了谁?』

  「是哈姆太郎啦,他是以前是皮卡丘的小跟班,现在自己单飞了啦。」
『真假的?』

  「骗你西瓜长树上。真的啦!」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当初麦当劳的哈啰凯蒂系列,是雷旺翘课淋雨吹太阳晒风的,不,是晒太阳吹风

  的,排队买的。全部都齐全。


  当然,是为了乐子。

  乐子最喜欢这种可爱的玩偶,所以,雷旺就排队买了全部的哈啰凯蒂给乐子。
不过,现在在雷旺的床头柜上。




  「我不喜欢哈啰凯蒂。你不要那么变态,大男人买这种东西。」






  多少年了,我不知道。

  从那时候开始,雷旺反而自己喜欢上这些玩偶,时常可以看到他拿邮购想要定一

  大堆的玩偶回家。


  雷旺讨厌人说他是变态,也因为乐子时常骂雷旺是变态。

  这是禁语,在雷旺的耳朵里面。
这几年没有见到雷旺,雷旺一点也没有改变。

  一点也没有。

  还是一样的恶心,一样的什么都是自以为,一样的,会拿弹弓射我。



  雷旺的弹弓声名远播,号称只要雷旺手中有弹弓,没有攻击不到的东西。

  那,飞机咧?


  靠,就跟你说是号称了,干嘛找碴?


  
  记得那个时候,下课雷旺喜欢找我和喷子德一起到学校后面的空地去打鸟。
喷子德叫做申强德,听起来像是「神枪德」,不过不可能给他那么好听的封号,

  所以大家都叫他喷子德。


  雷旺跟我会准备一点面包屑,然后洒在空地上,四周洒一点胡椒粉,真的,小鸟

  喜欢胡椒粉的味道,很容易就会聚集一群小麻雀,或者白头翁。

  然后喷子德会在我这一边,雷旺在另外一边,一起发射,子弹是上课的时候,喷

子德拿数学考卷里面包着硬掉的饭粒做的。



  当然,每次都是雷旺赢,我跟喷子德两个人,打到的鸟比雷旺一个人还要少。

  最可怜的是那些鸟儿,听到这里不要惊慌,我们当然不会把他们烤来吃,只是抓

  来绑住鸟儿的脚,然后像放风筝一样,放手,拉回来。
放手,鸟儿就会飞吧!




  不一会儿,就会被拉在我们手中的绳子扯下来。

  怎么样,都飞不了的,飞不了的。



  这个游戏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是我们三个的最大乐趣﹔虽然我是音乐班,课业

  压力比较大,但是我还是玩得很开心,每天都是。

  体育班的人,真的比较活泼,比较好玩。

  从小就一路读音乐班上来的我,真的感觉很新鲜。
每次都可以看到喷子德一边射鸟,一边偷拿石头丢雷旺,想要干扰雷旺。

  喷子德真的很有趣,每次跟雷旺吵架,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雷旺,想要跑逃还

  不准雷旺追他。



  「会怕赶快跑啊,会怕赶快溜啊。」

  其实自己一直跑,还频频回头看雷旺追到了没。





  这个游戏其实很无聊,胜利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雷旺。

  所以我开始跟申强德同盟,绞尽脑汁偷袭暗算雷旺,偶尔乐子不必补习我们也会

  拉着乐子一起玩,像是申强德偷拔住在鬼屋的翁婆婆种的水果丢雷旺,当雷旺去
追申强德的时候,我跟乐子就埋伏在路边拿弹弓攻击雷旺。



  这么无耻的方法是乐子想出来的,而且乐子总是找最尖最硬的石头攻击雷旺。

  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你们这些死小鬼,又来偷拔我的水果……」

  翁婆婆从鬼屋拿着扫帚跑出来,我跟乐子总是跑得跟飞一样。


  「喷子德,快跑,翁婆婆出来了!」我一边跑一边大喊。

  「哇靠!」
申强德为了躲翁婆婆的扫帚,惊慌失措之下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支弹弓。

  很久以后,翁婆婆拿出来给我们看的时候,才知道申强德不知道因为这些弹弓回

  家被揍了多少次。



  有的时候我很想问喷子德,是鬼屋的翁婆婆比较可怕,还是正在追杀他的雷旺比

  较可怕。

  可是我始终问不出口,因为我知道两个都不可怕。


  那个时候的喷子德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这个台风的威力惊人,雷旺家附近的一座桥被大水冲垮了。

  这一个雷罢台风,造成了严重的灾情。



  「我们去那座桥附近看看好不好?」

  「你有病喔。」我说

  「去看看啊,好久没做这种事了。」
「我不要。」

  「我这么纤细,一定会被风吹走都不怕了。」

  「请问你哪里纤细?」


  昏倒。

  雷旺如果纤细的话,摔角选手就是小红帽了。



  「也许我的外型不是,但是我有一颗纤细的心,也会被吹走啊!」

  「以你的块头,我看要龙卷风才会把你吹走。」

  「走啦!」

  「我不要。」我胡乱转着电视遥控器。
「来啦!」

  「我想活着回部队。」



  雷旺咬着下嘴唇,用很无辜可爱的表情看着我。

  但是我想吐,因为无辜可爱不能拿来形容眼前的雷旺。


  「去嘛!」

  「我警告你,」我拿遥控器丢向他,「你的表情不要这么恶心。」

  「怎么样,无辜吧!」

  「无辜个鬼。」

  「我呢,也是个无辜的好孩子啊!」

  「不要加『好』啦,拜托。」
「我真是个悲天悯人的乖宝宝。」

  「你给我住嘴!」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那一座桥,穿着雨衣的我们很像两个白痴。

  也很像歹徒。
  


  「你走在我前面啦,帮我挡风,不然我会被吹走。」

  「你这么大一只,最好我挡得住你。」我怒吼。

  「好远喔。」

  「你才知道喔。」

  「走我前面。」





  雷旺硬是把我拉到他的前面去走。风大雨大的,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放假要跟

  这个家伙在这边受苦受罪。



  「我不要走在前面啦!」我怒吼。

  「白痴,雨从后面打过来的啦!」



  雨从后面打过来的?

  我吃力地回头一看,大部分的雨的确是从后面扫射过来。
「我不要走在前面。」我坚持。

  「那你走后面。」雷旺说。

  「不要,一起走就好了。」



  我讨厌走前面,也不喜欢走后面。

  


  「当我走在前面,我看不到你,觉得你追不上我﹔当我走在你身后,我觉得完蛋

  了,因为我追不上你。」
文静是这样跟我说的。

  但是那时候的我只是傻傻地笑着,然后跟文静肩并肩一起走。

  静静地走。




  「混帐,终于到了。」雷旺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许多。

  「满意了吧!」



  满脸的雨水。

  我跟雷旺站在桥的这一端,望着远方已经被冲毁的桥身,底下的溪水轰隆隆地咆

  哮着,好像我们随时都会被吞噬一样。

「桥不见了。」雷旺说。

  「看得出来。」

  「嗯。」


  桥不见了,原本不必十分钟的路程,看起来好远。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不知道要

  花多久才会到达。

  

  「回去吧。」我说。

  「多待一会儿,我想看一下这座桥。」

  「等一下就换别人来看我们了啦,走啦。」

  「小晋,你会不会觉得,其实这座桥从来不存在。」

  「你被风吹傻啰?」
「没事。」雷旺对我笑了笑。



  是翁婆婆。

  翁婆婆说过,我们之间有一座桥,联系着我们的感情,这是一作假想的桥,但是

  那是用我们的青春以及单纯搭造的,要我们好好珍惜。


  翁婆婆一说完,喷子德马上拿弹弓射雷旺。


  「我在跟你维系感情啊!」

  喷子德一边被雷旺追杀,一边回头大喊:「翁婆婆你骗人啦!」



  我也对雷旺笑了笑,这一段往事好像昨天才发生过。
而我们之间的那座桥,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看得见两端,过程却被时间的洪流

  冲走了。



  「雷旺,吹一下那首歌。」

  「什么?」

  「吹一下那首歌啦。」

  


  雷旺手伸到雨衣里头,掏出了口琴,身子倚在桥墩边,然后随着嘴唇以及手的动

  作,一声一声。

  虽然因为雨水浸湿了口琴,声音有些不清脆,但是一声一声,雷旺开始吹着那一
首歌。




  「走吧。」雷旺收起了口琴。

  「嗯,走吧。」



  我不想走在前面,也不想走在后面。

  耳边仿佛还响着方才雷旺的口琴声,那一首曲子。




  「我们的歌」。
「去你的雷罢台风!」我在风雨中大吼。

  「我回去跟我爸说。」

  「我是在骂台风啦!怎么样我跟雷爸也算有一点交情,你不要破坏我们……」

  「我要跟他说。」

  「贱种!」


  我想踹雷旺,可惜他跑在我的前头,我脚太短追不上他。

  我完蛋了,我追不上他。

  就像文静追不上我一样。




  文静的个头小小的,每次我们在玩弹弓的时候,她总会躲在旁边不参加。

  一边看着白痴的雷旺,低能的喷子德和帅气我互相攻击。


  每次文静听到我这么形容,总会笑我不要脸。

  我总是在她面前说自己敢笑「黎明」不帅气。因为乐子喜欢黎明。
而我们战斗没提到乐子的原因,是因为只有她攻击人,我们都没胆子往她的方向

  发射。这是一面倒的欺侮人,不能算战斗。


  文静是乐子的国中同学,乐子介绍她给我们认识的那天,差点变成雷旺的忌日。



  「你们听好了,这个是我国中同学,叫做文静。」乐子拉着文静。

  「你们好,」文静怯生生地,「我是文静,我姓卜。」


  文静一说完,大家都愣了一下。

  然后雷旺开始大笑:「卜文静,哇哈哈哈,不文静,哇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不姓郝?郝文静怎样也比卜文静好听啊!哇哈……」
那个时候从乐子手上往雷旺身上飞过去的石头,快要比雷旺的脚毛还多。



  「你再笑我就把你推到山下去!」乐子说,「没礼貌。」

  「没关系啦,我不介意。」

  「哼,雷狗旺,你给我小心一点。」



  雷旺跟喷子德还是不可遏止地偷笑。



  「嘿,她真的是你的国中同学喔?」我偷偷问乐子。

  「对啊,有问题吗?」
「怎么气质差那么多?」

  「你说她气质不好?你怎么这样!我要跟她说。」



  我真的差点昏倒。

  看来乐子完全听不懂我话中的含意。

  这点倒是跟雷旺挺像的。



  「你为什么不一起来玩啊?」我问文静。

  「因为我腿太短,跑不快,不敢玩。」

  「没关系啊,我们不敢射你啦,有乐子在你不用怕。」

  「但是这样就不好玩啦!」
「会吗?」



  文静点点头。

  
  当我们在决斗的时候,她好像都是这样看着。

  应该吧,那时正忙着追逐的我,总没发现待在一旁文静的眼神,是看着哪个方向。


  当我跟喷子德都被雷旺K惨了以后,我们会跑到鬼屋旁边,偷拔翁婆婆种的番石

  榴来吃。

  雷旺说那个叫做「土芭乐」,虽然没什么解渴的功效,但是很甜,很有口感。

  可是每次喷子德偷拔「土芭乐」的时候,总是会被翁婆婆发现,然后拿着扫把追

  着喷子德跑。
我们就躲在鬼屋的后面,看着喷子德一边哀嚎,一边奔跑着。

  



  我们总说翁婆婆住的那间平房是「鬼屋」,因为靠近后山,看起来阴森森的。

  而且刚开始喷子德偷拔翁婆婆的番石榴的时候,翁婆婆托着扫帚冲出来的模样真

  的非常吓人。


  
  「喷子德你小心点,小心翁婆婆以后会放狗咬你。」

  雷旺说:「不过乐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怕什么?你这只狗我都不怕了,雷狗旺。」
我们三个在旁边笑得翻过去,雷旺只能搔搔头。



  「喂,我们去鬼屋探险好不好?」喷子德说。

  「你有毛病喔?翁婆婆在里面,你敢进去喔?」

  「怕什么,敲门啊!」



  乐子敲了喷子德的头一下:「这样算哪门子的探险啊!」

  「对啊,而且这样好可怕喔,不要啦。」我说。



  「有人在吗?」

文静跑过去敲鬼屋的门那时候,我们全部吓傻了。



  「文静!」乐子大喊,我们也一起跑过去。

  「啊?」文静回头,「不是要敲门吗?」

  「哇靠,你真的一点都不文静……」



  雷旺说到一半,门『喀』的一声打开了。



  「你们是不是又想偷拔我的芭乐了?」翁婆婆拿着扫帚开门。

  「我们、我们……」
我拚命忍住想逃跑的冲动,看着雷旺。

  平常最伶牙俐嘴的乐子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喷子德的姿势就是随时准备逃跑的神态,离翁婆婆最近的文静瞪大眼睛,也不知

  道该怎么办。





  「我们、我们要来探险。」雷旺说。

  我差点昏倒。

  「你们的感情真好。」


  进了鬼屋,不,应该是翁婆婆的家以后,我们坐在地板上头,每个人的手里都有

  一颗番石榴,傻楞楞地看着翁婆婆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摸来摸去。


  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进到鬼屋里头来,所以雷旺那句「我们要来探险」

  着实让我以为我们会被翁婆婆拿着扫帚轰出这个山头。


  但是并没有。

  翁婆婆点点头,门又『喀』的一声打开。

  然后我们进去,从翁婆婆的手中递过来一颗番石榴。

  每个人都有。
「我在做家工,乱了点乱了点……」


  翁婆婆摸着一颗一颗白白圆圆的东西,然后眯着眼睛拿着一个小小的印章,在那

  圆圆的东西上面盖上,然后放下,接着拿起另外一个,盖上,放下。


  「来探险的不是?」翁婆婆说。

  「对。」


  只有雷旺敢回答,我确定我的心脏差不多快跳到月球去了,其他三个人状况应该

  不会比我好到哪里。

  尤其是喷子德。
「去吧!」


  翁婆婆说完,我们面面相觑。


  「去……去哪里?」喷子德说。

  「去探险啊!」



  昏黄的台灯底下,翁婆婆抬起脸看着我们,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在这里藏了宝藏。」翁婆婆说,「很珍贵的宝藏。」



  那个时候的我总以为翁婆婆的鬼屋里头藏着整整一柜子二次大战时代留下的日军
宝藏,或者是几箱珍珠玛瑙钻石,甚至是像铁达尼号里面那个海洋之星。

  但是稀世珍宝总像回忆里头的铁达尼号一样,撞到冰山之前昂首阔步,跌倒了以

  后,才知道最珍贵的不是铁达尼号,而是铁达尼号启程到消失这一段时间的过程。


  我跟喷子德注意了好久,始终没发现翁婆婆的鬼屋里头有什么地方可以放置宝藏,

  没有保险箱,没有惹人疑猜的诡异房间。

  

  最后翁婆婆只把宝藏告诉乐子和文静,我跟雷旺还有喷子德气得牙痒痒的。



  「文静,偷偷告诉我宝藏是什么?」雷旺巴着文静说。

  「对呀,藏在哪里藏在哪里?」喷子德说,「我保证找到会分你一半。」
乐子在一旁要笑不笑,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感觉就像是有人电动玩具已经破关了,却不想说明大魔王的下落一样。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忘了这一回事,好像宝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们选择了遗忘宝藏的存在,是不是因为我们就属于宝藏的一部分?

  我不得而知。


  如果不是那一天雨下得大,文静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我永远不会记起曾经有过

  这么一段找寻宝藏的过去。

  我很想当面跟文静道谢,因为健忘的我,总是容易遗漏「人生」这篇小说中的一

  些章节,而到目前为止,最精采的那一个章节,叫做「年少」。


  那一天的雨大了,就像今天跟雷旺出门的时候一样,天空是绿色的,远方灰茫茫
的一片。



  而那一天,健忘的我也忘了,当面跟文静道谢。
「下雨天的蝴蝶。」翁婆婆说。

  「啊?」我瞠目结舌。


  鬼屋里面的宝藏,是下雨天的蝴蝶?

  是一种濒临绝种的生物,还是一个艺术品?


  「傻孩子,」翁婆婆说,「我这里哪能得什么宝藏来着?」

  「可、可是这是你说的啊!」

  「对呀,这是宝藏啊,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但不管怎么问翁婆婆,她只是低着头做家工。
我看着翁婆婆的动作,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你真的是傻子。」雷旺说。

  「去你的花开富贵。」我简单俐落的回应。

  「算了吧,翁婆婆一定是乱说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

  因为我问乐子的时候,乐子笑着对我说:「宝藏就是我们啊!」

我坚决否认我是个傻子,但是这个时候我真的糊涂了。

  我们就是宝藏?
翁婆婆说,鬼屋里头的宝藏是下雨天的蝴蝶,乐子说,我们就是鬼屋里面的宝藏

  ,所以我们等于下雨天的蝴蝶。

  这是什么鬼道理?


  「你觉得下雨天的蝴蝶代表什么意思?」我问雷旺。

  「嗯,亚美蝶。」雷旺说。

  「什么是亚美蝶?」

  「笨蛋,就是色情片里面日本女生常常会说的一句话。」

  「什么意思啊?」

  「亚美蝶,嗯……」雷旺想了想,「文雅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请停止、请不

  要这样』﹔通俗一点的说法,应该是『住手,再不住手我要叫了』,而下流一点
的说法,嘿嘿嘿……」

  「怎样?」

  「就是『你再靠过来,小心我把你小鸡鸡剪掉』的意思。」



  果然在放屁。



  补习班的教室里面位置很小,跟高头大马的雷旺坐在一起已经很委屈了,现在还

  要忍耐他这种低级的言论,实在让我很想回家。


  要不是因为乐子也在这间补习班补习,雷旺那家伙才不可能会这么勤奋地参加这

  种好学生才会来的课后辅导。

  可惜天不从人愿,乐子上课的教室跟我们不同一间,而且我们的下课时间也不一
样,雷旺想在补习班遇到乐子,简直比喷子德考一百分还要难。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还挺想在下课时间遇到乐子。

  总觉得欣赏美好的事物,是一件很棒的事。欣赏美女当然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都是下雨天的蝴蝶,那么乐子大概是当中最耀眼的,而我们

  不过是环绕在乐子身边不停拍打自己脆弱翅膀,希望可以拍出一点火花。


  但是这丁点火花,想必不能燎原。
我破碎的记忆中,最后一次提到下雨天的蝴蝶,应该是在补习班放课后。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在公车站牌前面碰见了奔跑着赶路回家的卜文静。


  记忆中我叫住了她,但记忆却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叫住她。


  或许是看到雨中奔跑的文静,很像下雨天飞翔的蝴蝶吧。

  不过下雨天奔跑这回事其实是很奇怪的,看过一个有趣的研究,下雨天时,慢慢

  走反而不会被雨湿透,越是急速奔跑,身体就会越湿。


  这样像不像越想逃避,问题越没办法解决反而有可能越弄越糟?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我可能真的是个傻子。



  「文静。」
当时我的声音并不大,也许我也没打算真的要叫住她。

  毕竟当时雨正滂沱着。


  「谢晋溢!」文静停下脚步侧着头,「你还没回家?」

  「等公车呢。」我说。

  「是吗?我总觉得这个站牌的人好多,所以我习惯去上一站等。」

  「这样啊……」我看着手里的伞,「那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也许是因为有点尴尬,走往前一站的路上,我们没说什么。

  只记得我湿了左半边的身子,文静湿了右半边。
「你看,我右边的翅膀湿了。」等待公车的时候,文静说着。

  「那我左边的翅膀湿了。」翅膀……

  「怎么?」



  文静看出我出神的样子。

  我左半边的翅膀,文静右半边的翅膀。

  谁才是下雨天的蝴蝶?


  我把疑问丢给文静,她却反丢一个问题给我。


  「如果你下雨天看到蝴蝶,会有什么感觉?」

  「嗯……没有什么感觉。」
「呵呵,你再想想。」

  「嗯……大概会趁这个好机会把它抓起来。」

  「你好残忍喔,怎么可以欺侮小昆虫?」



  我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你太理性了,我就不会这么想。」文静说。

  「我太理性?」

  「嗯啊,」文静说,「像我就会觉得,那只蝴蝶一定在等它的同伴,然后一起去

  他们的秘密基地避雨。」

  「会不会只是它喜欢淋雨啊?」

  「这样就不美了啦。」文静说,「他们一定在等待对方,然后到一个地方去。」
「嗯?」我把雨伞换到另外一只手,有点酸。

  「就像,就像我们都一起到翁婆婆的鬼屋一样啊!」



  所以下雨天的时候,我们应该约一约,然后一起到翁婆婆那里去。

  是这样吗?

  文静只是扁扁嘴,然后公车来了,我们上车,一路站到总站,然后各自转车。


  下车前,文静丢了一句话给我。


  「学音乐的男生应该要感性一点,你太理性了。」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搞懂了「下雨天的蝴蝶」代表什么,只觉得越想头越痛,也搞

  不懂为什么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文静却是一个感性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雷旺应该就是「没人性」的人吧!


  我找寻宝藏的故事写下结局,但这结局却让我看不懂。

  可惜这不是小说,我没办法往前翻个几页,重新思考重新阅读。

  很多年以后,卜文静唤醒我这段记忆。


  但是我只觉得自己的记性太差,总没办法在第一时间记起重要的事。

  只不过很多事情,忘记了也许比放在心里好很多。
尤其是不应该想起来的事。
 我把文静说的话告诉乐子,乐子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想乐子大概也不懂,为什么学音乐的人就应该感性。

  毕竟在我精准的观察之中,乐子不算是一个感性的人。至少印象中感性的人不会

  拿打火机放在我的椅子下面烧我的屁股。
「你在干嘛,很烫耶。」

  中午吃饭时间,我在教室被乐子烧破裤子。


  「没干嘛。」乐子斜眼看我。

  「喂,我的裤子被你烧破了。」

  「然后呢?」

  「你哪里来的打火机?」

  「我在家里拿的。」

  「喔。」



  我回过头继续扒我的便当。
烧破裤子对我来说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因为是乐子做的。

  大概吧。
  

  「小晋。」乐子叫我。

  「怎样?」我回过头。

  「你昨天跟文静一起回家?」

  「没有哇,只是跟她一起等公车。」

  「这样啊……」

  「怎么?」

  「没有。」



  乐子喝着饮料,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天空是蓝色的,看不出来前晚一场雨的痕迹。


  「你干嘛不吃饭?」我疑惑地看着乐子。

  「我在减肥。」

  「喏!这个蒸蛋给你吃。」

  「不行啦,我要减肥。」

  「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啦!」



  说完,我跟乐子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乐子一点都不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女生都把减肥当作一辈子的事业在经营,仿

  佛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就像跟上帝祷告一样。
虽然我觉得奇怪,因为乐子甚至算相当纤细。

  好几次我很想劝她不要减肥,因为我总觉得她好像都减到胸部去了。

  



  「神啊,我有罪,请您宽恕我。」乐子一边吃着蒸蛋一边说着。

  「有这么严重?」

  「都是这个人害的,都是他强迫我的,您有什么事就惩罚他吧。他叫做谢晋溢,

  生日是五月八号,学号是……」

  「喂!」
忘记了。

  我自己从来没办法记住自己的学号是多少,但是乐子总可以轻松地背出我的学号

  ,地址,家里电话。


  我的记性太差,能够被我留在脑海里的多半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像是乐子总

  是说自己有一天会「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样。

  我记得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她飞上枝头会比较像蛋黄。


  记性不好有什么好处?

  我想大概没有,什么都记不住总会感觉自己很像傻蛋。

  我一直在思考着,我的记性这么差,以后会不会找不到工作。

  例如谱背不起来,电脑忘了怎么开机,或者严重点连公司在哪里都忘记。
然而有些记忆是需要忘记的。

  例如难过的,或者是想念什么的。


  奇怪的是,记性再怎么差劲,总也有忘不掉的的东西。

  好像拿着一个有破洞的瓢子,不断往前走,水也不断地漏。

  到了终点以为所有的水都漏光了,却发现不知不觉下起了大雨,瓢子里面始终积

  满了水。


  而沿路上,竟然看不见水留下的足迹。




  也许都因为不巧的一场大雨。
这很可惜,但是人生少有晴空万里。

  而且雨往往会在最不适当的时机倾盆。


  就像雷旺跟乐子第一次约会一样。


  说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其实不然。

  因为「陪约」的还有我。

  这是乐子坚持的。



  那天下着雨,乐子的表情很明显地责怪雷旺在这种下雨天约她出来看电影,而我

  杵在他们之间也显得相当奇怪。

  所以,我找了卜文静。
那天看的电影名称我早就忘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记得电影院里头,坐在最左边的是文静,再来是我﹔我的右手边是乐子,最右边

  的是雷旺。


  对整场电影唯一的印象,是演到其中一幕一个女孩子被很多男孩子凌辱,我偷偷

  地往左边看,文静眯着眼睛,又或者是闭着眼睛。

  总之可以感觉到她不是很喜欢这一幕,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很喜欢这一幕。


  否则我不会往旁边看避开这一幕。


  我没有往右手边看过去。

  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右手被紧紧地捏着,握着。
几乎让我的手指头爆炸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让我有跟乐子紧紧靠在一起的感觉。

  不过我没有跟乐子说。



  电影散场后,雷旺不停地跟我眨眼睛,好像他的颜面神经抽筋一样。

  当然我是一个上道的人,再加上我已经跟他预约了我未来一周的早餐。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虽然我的手不短,但是我还是愿意帮他这一

  点小忙。



  「嗯……我该回去了。」我说。
「干嘛这么早回去?」乐子问我。

  「因为……」我急中生智,「因为我要回家砍柴生火煮饭给我奶奶吃。」

  「啊?」三个人同时看着我。

  「什么年代了还砍柴煮饭?」乐子说。

  「不是啦,反正我要回家煮饭给我奶奶吃。」

  「嗯哼。」乐子闷吭一声。

  「那我先走啰。」我看着卜文静,「文静说要陪我回家。」

  「我?」文静瞪大眼睛。

  「哪有女生陪男生回家的?」乐子盯着我看。

  「我、我,我先陪她去坐车,然后我再回家。」我看着文静,「对吧?」

  「嗯……对。」
我跟文静离开之前,乐子的表情一直很干。

  虽然正下着雨。


  雷旺感激的眼神牢牢印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的早餐是保险了。

  所以也不管乐子有多么讨厌跟雷旺独处,也撇开文静有多么不甘愿。



  「你会煮饭喔?」文静问我。

  「啊?」


  我跟文静的手上都有伞,我们的翅膀都不会湿。
「你刚刚说你要回家砍柴生火煮饭……」

  「喔!那是我乱说的。」

  「这样啊……」

  「那现在……」我歉然地看着文静。

  「你急着回家不是吗?」

  「也没有啦,」我看看手表,「现在回家不太妙。」

  「为什么?」

  「因为我到图书馆看书,照常理判断是不会这么早回家才对……」

  「喔……你骗家里的人!」

  「这叫做善意的谎言啦。」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文静问我。
「我也不清楚。」

  


  我们收了伞,走进骑楼。

  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肩膀,想确认翅膀到底有没有被雨淋湿。

  当然,我没有翅膀,所以这一个动作让我忍不住想嘲笑自己。


  「你在笑什么?」文静问我。

  「我?」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在看我的翅膀湿了没有。」

  「呵呵,那湿了吗?」文静眯着眼睛笑着。

  「没有。」我又看看肩膀。「我没有翅膀。」

当然没有啊,文静。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你的翅膀,所以我总是没办法飞到那个你看得到的世

  界去。


  「为什么你没有翅膀?你上次有的啊!」文静说。

  「那是我瞎掰的。」

  「你一定有,不要骗我。」文静翘着一边的眉毛。

  「我真的没有啊。」我再次看看自己的肩膀确认。

  「这样就不美了啦,笨蛋。」



  我多么希望我也有跟文静一样的翅膀,我才可以体会那么多的感觉。

  那双翅膀可以带我回去很多回忆的地方,可惜我真的没有。于是,我只能被迫选
择遗忘。



  「那我们现在?要继续讨论翅膀的问题,还是找个地方……」我试着转移话题。

  「都可以啊!」

  「啊!干脆我们找喷子德出来好了,他现在应该在家里。」



  我往前走,前面便利商店门口有一个公共电话,我拿出皮夹准备找我的电话卡。

  我想如果给喷子德知道我这么有心找他出来,他一定会很感激我,那么或许我下

  下礼拜的早餐又没问题了。


  「喂!」文静叫住我。
「嗯?」


  我正用着滑稽的动作,双脚夹着我的雨伞,皮夹抵在下巴跟胸部之间,手里拿着

  电话卡,还半侧着脸回头看着文静。




  「借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就好。」


  

  下着雨,我拿着破洞的水瓢。

  我似乎看见了这一路上漏下的水的痕迹。
我试着甩干因为下雨湿透的鞋袜,然而湿滑的地板却让做这个动作的我差点滑倒。

  雷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动作,用手指了指一旁的篓子。意思要我把更换的衣物

  丢进去。


  「不了,」我说,「我要回部队了。」

  「这么快?」

  「算慢的了,现在是老鸟了,稍微晚一点点无妨。」


  我褪下该换洗的衣服裤子,拿了一个红白条纹塑胶袋装好。

  抬头看了看雷旺,他正拿抹布擦着到处都是水脚印的地板。

  这些脚印是我和雷旺踩出来的,毕竟外头的倾盆大雨让我跟他的脚都无法幸免。
看着看着,我出了神。

  这一路的脚印很明显,却又好像无法分辨。

  哪一个湿脚印是我的,哪一个是雷旺的?


  
  「感觉很帅气的脚印是我的,感觉很愚蠢的就是你的。」雷旺回答。

  「我是大智若愚。」我把左脚的臭袜子丢到雷旺跟前。



  雷爸的打呼声从右手边的房间传过来,听起来很像山猪在叫的声音。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短短一句话几个字,丑得不像话。


  「喂!这几个字是雷爸写的?」我拿起纸条。

  「难道这间屋子里有第四个人吗?」
 我打了一个冷颤。


  「你不要乱说话,吓死人。」

  「我爸一定要我们准备吃的给他对吧!」

  「嗯……」我仔细判读了一下,「应该是。」

  「那还不快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没错。」

  「为何是我?」

  「这是上天安排的。」
我把剩下右脚的那只臭袜子丢到他的眼前。



  「不然你来擦地板!」雷旺把袜子丢回来。

  「你真是贱种!」



  我穿上雷旺的拖鞋,拿着伞往外走。

  距离我收假大约还有五个小时,我在雨中干尽人世间所有的傻事。

  风小了,雨的天空灰茫茫,看起来跟那天很像。



  「要活着回来啊!」雷旺从窗户探出头大喊。

  「废话,我只是去买东西,又不是上战场!」我回过头大喊。
「半个小时回来!」雷旺说,一边参杂着淅沥沥的雨声,「我肚子很饿。」



  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就好。

  我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的时间绝对很充裕。

  如果是买东西吃的话。


  但是有时候半个小时是不够的,例如考试前看书只有半个小时一定会死得很惨﹔

  一天只睡半个小时一个礼拜以后一定会变成游魂。

  半个小时不是很够,尤其是,让我确定自己的感觉。


  走进雷旺家附近的面摊前,我收了伞,看着难得在台风天还营业的老板娘,给了

  她一个赞许的笑容。
或许她看着傻笑的我,只觉得我很疯狂也不一定。刮风下雨还出门买面。


  但是老板娘不也一样,刮风下雨还开店营业。


  我看了看四周,确定只有我一个客人以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把伞往旁边一靠,我不经意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我果然没有翅膀。

  这点我不需要花半个小时的时间确认。



  「两碗牛肉面,一碗榨菜肉丝面,带走。」我甩着脚上的雨水。

  「马上来。」老板娘熟练地开火,抓面。
「不必半个小时吧?」

  「什么?」老板娘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当然不必。」



  我笑了笑。

  当然不必半个小时,我也是这么跟卜文静说的。

  那一天的雨,会让人长出翅膀。就好像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一样。


  关于那个童话故事,我的记性唯一可以拼凑出来的部分,只有大晴天,被惩罚的

  天使,掉到地上,乞丐偷亲了天使一下,突然下雨,天使长出翅膀回天堂,乞丐

  在哭,天使拔掉翅膀,乞丐笑了,然后乞丐变成王子。


  用这种方式解说一个故事,我想大概没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看来我是没有当作家的天份。


  总之,那一天我也是这么跟文静说这个童话故事。

  在书店,借给文静的半个小时。



  「我、我听不大懂这个故事。」文静说。

  「嗯……」我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总之就是一个很美好的结局。」

  「是吗?」文静嘟着嘴,「那跟这本书有什么关系?」



  她手里拿的是《令人颤栗的格林童话》。

  应该是一本童话故事。
「总之它们都是童话故事。」我说,顺便得意地笑了笑。

  「喔,你好厉害喔,很会说故事。」



  我很会说故事?

  卜文静肯定是傻了。



  「说到天使……」文静手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画着一个很幼稚的天使的书,

  「你看过这本书吗?」

  「什么书?」我把头靠过去瞧了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嗯。」

  「色情漫画吗?」
我发觉整间书店的人都在看我,不是因为我那个问题,而是文静拿书重重打在我

  头上的声响引起大家的注意。


  「啊唷!」我摸摸头。

  「你笨蛋!」文静的脸着火,烧得红扑扑的。

  「我……」



  文静告诉我,这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说,又好笑又感人。

  可惜我不喜欢看太多字的东西,所以几乎不看小说。

  加上这本小说的名字又很猥亵,我害怕被人家看到,以为我在干什么害羞的事。
「我看完借你!」文静在柜台结帐的时候对我说,我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



  低头看看手表,早已经超过半个小时。

  走出书店,雨小了,小到不需要撑伞也不会淋湿的毛毛细雨。


  「你要回家了?」文静看着手表问我。

  「嗯,都可以。」我把雨伞甩了甩,收进背包里。

  「那……不找申强德出来了吗?」

  「不必了,反正这么晚找他也没有早餐。」

  「你说什么早餐?」

  「噢,没什么没什么。」
我相信我应该与喷子德的早餐无缘了。

  

  「那……现在呢?」文静问我。

  「这样好了,你送我去坐车。」

  「我送你去坐车?」文静嘟着嘴,「哪有这样的!」

  「可是上次我送你坐车,这次应该……」

  「没有女生陪男生等车的啦。」

  「为什么,这样很不公平。」

  「因为很公平的话,就不美了。」

  「其实我觉得挺美的……」我嘀咕着。
「你在说什么?」文静看着我。

  「没,我说我送你去坐车。」


  


  当时我觉得这半个小时真长,长得足够我长出翅膀外加两条尾巴。

  我陪着文静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走,因为我不大清楚文静等车的站牌在哪个方向,

  所以我总是在文静身后,大约两步的距离跟着她。


  平均每走十步,文静会回头一次,然后我会对她笑一下。

  一直到第三十几次的时候,我终于忍耐不住:「你干嘛一直回头啊?」


  文静瞪大了眼睛,然后猛摇着脑袋。
像这个样子走一走,她回头,我傻笑,不知道重复了几次,文静突然停下脚步。

  我一个不注意,差点温香暖玉撞满怀。



  「到、到了?」我赶紧退后。

  「对。」



  文静拿起刚刚买的书翻了翻,我无聊地在旁边算起路过行人有几个是落汤鸡。

  「我看完借你。」文静说。

  我赶紧回过头来:「喔,好。」
犹豫了一下,我终究无法战胜好奇心的驱使。

  我想我上辈子的生肖应该是属猫,而我的仇人就叫做「好奇心」。

  因为「好奇心杀死一只猫」。


  想到这里,我甚至还没开口问卜文静,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喔,没什么。」


  我总不能跟她说,我的十二生肖属猫,而且我的星座是帅猫座吧!

  看着文静皱着眉头,一副不满意,我只好忍住不笑。


  「我是想问你,刚刚干嘛一直回头。」
「然后呢?」

  「然后我就问你了。」

  「喔。」文静点点头,继续翻着那本蓝色小天使的书。


  「就这样?」我问。

  「嗯啊,不然呢?」文静看着我。

  「你不替我解答吗?」

  「解答什么?」

  「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啊!」

  「喔。」



  文静继续的翻着书,所以我得到一个结论──她在装傻。
「说嘛。」我用手肘推了她一下。

  「不要。」

  「说啦!」我低头看着她的脸。

  「不要。」



  我正思索该用什么方式对她逼供的时候,公车却选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要上车啰!」文静把书收进袋子里。

  「嗯,再见。」
看着排队上车的文静,我发现我的头上有一点一点的东西掉下来。

  
  「你的问题,我有机会在回答你。」文静回头对我挥挥手。

  「再见。」
当下我一点也不在乎刚刚问题的解答是什么。

  因为我只知道,一个人如果倒楣,会在准备回家的时候,下起大雨。

  就像现在一样。


  虽然我的记性不好,但是那天我却印象深刻。

  因为大雨持续到我等公车的时候。一直到我下了车,走到家门口之前……
雨停了。

  真是它奶奶的熊。
隔天我没有领到雷旺的爱心早餐,即使我下课到他面前伸手。

  我的手晃了晃,男人之间的约定是很重要的。


  「嗯……你的生命线不是很长,要注意。」雷旺端详着我的手。
「嗯……你的生命线不是很长,要注意。」雷旺端详着我的手。

  「不是吧!」我把手收回来,想判断出哪一条是生命线。

  「遇到我算你走运,你现在只需要赶快到厕所门口,大喊『我是大色魔』七次,

  大概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可以延长你的阳寿。」

  「这个不叫做延年益寿,应该是自寻死路。」

  「那你去导师办公室,大喊『我要抢劫』,应该也会有用。」

  「那你先给我临终前的最后一餐。」



  他手肘靠在走廊的边墙上,看着操场上人来人往,还不时传来几声篮球场上斗牛

  的吆喝声。雷旺低头不语,表情有点哀戚。



  「你……」我正开口。
「不要再提了。」雷旺举起手制止,「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雷旺抬头看着我:「虽然昨天我无法跟小乐乐共结连理,但是我愿意继续努力。

  不要安慰我,国父革命也是十二次才成功,我还有进步的空间。」

  「等一下,国父革命不是十一次成功吗?」我疑惑。

  「这不是重点啦!」他拍了一下我的头,「你知道我的感情就好。」


  我随意地「喔」了一声,不太懂前一天的约会跟国父革命有什么关系。


  「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雷旺问我。

  「嗯?」

  「你刚刚不是有话跟我说?」
「喔,我想跟你说墙上有鸟大便,你的手中招了。」




  我在雷旺问候天上飞的小鸟家里祖宗十八代的时候,慢步走回教室去。

  我很好奇雷旺乐子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有什么进展,却又不想从雷旺口中听到关于

  国父比历史上多革命一次这种理论。


  我很怕接下来会听到希特勒发现新大陆,贝多芬发明相对论。

  

  然而我却找不到人可以询问,王佳乐今天的座位是空着的。

  上课的钟声紧接在下课钟声之后,每一次的钟声都让我的好奇心在心里摆荡无数

  次。我的生肖是属猫,我的星座是帅猫座,我的仇人是好奇心。
也许这种好奇心是没有来由的,就好像我觉得自己的星座是帅猫座一样。我可以

  是天猫座,可以是黑猫座,但是我就想要是帅猫座。因为帅。


  但是雷旺跟乐子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却拉动了我心脏的神经,一条一条用力扯着。

  即使我不知道心脏有没有神经。

  如果有,那一定很敏感,因为拉动的时候会有一阵阵的酸痛。



  下课往补习班的路上,我再次试探性地询问了雷旺。

  我得到的答案是「爱迪生发明了相对论,于是世界末日要到了」。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没有答案,因为补习班遇到乐子的机会趋近于零。刚好补习班
 数学老师上到,零就是无限大分之一,所以零也有无限大的可能。

  他说,这一套定理很奇妙,就好像两条平行线原则上不会相遇,但是却会在无限

  大远的地方交会。


  可是他上一堂课说直线无穷尽,又怎么会在无穷远的地方交会?

  我下课的时候问了那个叫做「高手」的数学老师,他摸着下巴饶富兴味地看着我。



  「你上课很认真。」他拍拍我的肩膀,「很好的问题。」

  「然后呢?」

  「理论终究是理论,实际不一定跟理论一样。就好像平面无边界,平面无限大,

  所以在我跟你中间放一个平面,我跟你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吗?」

  「啊?」我张着嘴巴吓傻了。
「我跟你还是同一个世界,因为这是理论,实际总有办法突破理论的局限。」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数学老师叫做高手了。

  他好像回答了我的问题,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真是高手。


  等公车的时候,我不断思考着无限大无穷远的问题,想得入神。

  如果在我跟数学老师之间放上一条线,那么我跟他是不是永远不会相遇?

  因为线是无限大,是不是这样?


  而我随时可以抬起脚,跨越这一条线,所以实际总是可以突破理论?

  那为什么这条线又要无穷远的延续下去?
想得一阵头晕,好像眼前世界变成一片蓝色,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掉了,因为

  在一阵晕眩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天使出现。


  是、是要带我到天国去了吗?

  我回过神,发现卜文静在我跟前拿着一本书晃啊晃。

  

  「好险我还没死。」我嘀咕着。

  「你没死?」


  文静瞪大了眼睛,旁边一起等车的人朝我这里看了一下,我不好意思地摇手。


  「不是,没什么。」我用力眨了眼睛几下。
「叫你都没听见呢。」文静把蓝色封面的书递给我。

  「我刚刚在想数学题目。」

  「真是认真。」文静眯着眼笑,「你果然适合读数学,不适合学音乐。」



  我接过那本蓝色的书,是昨天那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为什么我不适合学音乐?」我随意翻了书。

  「因为你太理性,太、理、性、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于是低头假装翻书。


  「你怎么也到这一站等公车?」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原来我在思索平面直线无限大无穷远的时候,不知不觉走到了前一站。

  自己都没发觉。



  「我想你是为了拿这本书的吧?」文静指了指我手里的书。

  「也不是。」

  「那就是为了跟我一起坐车啰?」

  「算、算是吧。」


  总觉得现在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我只是无意间走到这一站。
「今天没有下雨。」文静看着天空。

  「嗯。」可是该死的昨天我淋了一仓库的雨。

  「所以你的翅膀没事吧。」

  「嗯?」

  「你昨天有淋到雨吗?」

  「昨天?一些些。」

  「我昨天上了车开始下大雨,想你应该淋到雨吧。」



  没错,连内裤都湿了。



  「所以,我想你的翅膀应该湿透了,今天应该飞不起来。」她的表情很认真。
 「噢,就算它没湿透,我还是飞不起来的。」我扬着眉毛说。



  我随便回她一下。或许我只是想推翻我不够理性这个理论,所以我便顺着话题继

  续说下去。虽然我觉得这种对话很愚蠢,很幼稚。


  「那你的翅膀没事吧?」

  「嗯,没多久之前复原了。」

  「这么好。」

  「因为你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的翅膀看到你的翅膀状况更糟,所以就开心的复原了。」

  「那你的翅膀真没同情心。」
文静笑了,我也是。

  

  「你今天有看到乐子吗?」

  「她今天请假,好像生病了。」

  「这样喔。」

  「怎么?」

  「没,想跟她说一下今天的回家作业。」



  好奇心跟猫的决斗,猫赢了。

  不是我的好奇心不够强,而是我真的没办法问出结果。
公车来了,我跟文静一起坐到总站。

  离开前她还特别叮嘱我要看这本蓝色小天使。

  我点点头,跟她道别。


  我盯着封面小天使的翅膀出神。

  如果天使的翅膀也是一个平面,那么每个天使都在自己的世界飞翔,什么时候才

  会相遇?


  无穷远的那一端?

  越想头越痛,我想我是中了数学老师的毒。

  世界上没有天使,我也不会有翅膀的。
 虽然记性不好,但是我却百分之百肯定那时候的我,并没有看见自己肩膀上的翅

  膀,甚至不相信我有翅膀。

  我也肯定那时候的雷旺,不会知道自己会学口琴,也没有发现他的口琴会让我的

  翅膀折断。



  我拿着破洞的瓢子,不断往前走,水也不断地漏。

  我试图捞起那滴落的水,但是我不能。


  那时候坐在公车上的我,知道吗?

  我忘了。

  但是我记得回到家的时候,拨了电话给乐子。
「你今天没来上课。」我拿着话筒。

  「我知道。」

  「今天有作业。」

  「我知道。」

  「你今天没去补习。」

  「我知道。」

  「你越来越胖了。」

  「才怪咧!」


  我在电话这头不禁失笑。


  「原来你还很清醒嘛。」

  「当然啊!」

  「我以为你生了重病,脑筋都烧坏了。」

  「你的脑袋才爆炸咧。」



  乐子只是睡过头,碰巧淋了点雨,索性赖在家里不上学了。



  「昨天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

  「那你后来有去哪里玩吗?」猫被好奇心杀死了。

  「没有。」

  「为何?」

  「因为我不喜欢不会音乐的男生,不知道怎么沟通。」

  「可是雷旺……」

  「我昨天就是这么跟他说,叫他死了这条心。」

  「你好狠。」

  「过奖。」

  「我不是在称赞你好吗?」

  「是喔。」

  「为什么非得学音乐不可?」



  电话那头传来乐子咳嗽的声音,咳了好一会儿。
「你还好吧!」

  「还好。你刚刚问我什么?」

  「我说,为什么非要学音乐?」



  如果有一句话可以改变人的一生,那么我相信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不晓得自己

  有这么嚣张的能力。

  我听懂了这句话其中的一部份,却没听出另外的部分。


  所以我看不见我的翅膀,我也折了别人的翅膀。

  但是我不会忘记这句话,即使我的记性很差,非常差。
「因为啊,我喜欢的男生是学音乐的,一定是学音乐的。」
有的时候我会怀疑,我所认知的会不会都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

  就像乐子喜欢学音乐的男生,而我是学音乐的。


  有的时候擦拭着自己的小喇叭的时候都会怀疑一下。
但是我并不确定,毕竟我时常把现实跟梦境搞混。这也是记性差的缺点之一。


  就像我一直认为乐子的胸部只有A,但是一直到上了大学乐子才告诉我他的罩杯

  是B。

  到底是A还是B并不重要,就算很重要我也不可以表现出来。

  虽然我到现在还在怀疑,为什么我会在梦中猜测乐子的罩杯,可惜无论我怎么回

  想都没有印象。


  读音乐班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就像乐子的罩杯从A变成B一样意外。

  只因为家里认为音乐班是资优班,所以我应该学音乐考上音乐班。

  我一直很疑惑当初的我为何这么听话,就这样跑去学音乐。但是更疑惑的,是为

  什么我要选择学小喇叭。
小喇叭是一个很难耍帅的乐器,吹奏的时候常会面红耳赤,更不要说还要摆个帅

  气的姿势勾人的眼神什么的。


  对我来说,音乐不过是一个手段与象征,跟现实的我是分开的。所以我几乎不会

  主动与人提及我是学音乐的,这个部分的我跟原本的我是不一样的个体。


  也许因为这样,我始终跟音乐保持一段距离。

  文静说的我不适合学音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学音乐,还是该感叹。

  乐子喜欢男生学音乐,但文静说我太理性,不适合音乐。


  所以音乐对我来说也像是一个平面,我身在其中感觉到这个平面的无限大,却又
在另外一方面感觉到自己跟这平面无法相容。

  从那天开始,每次练习的时候我都特别卖力,想把小喇叭吹破那么用力。


  这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一个英雄总会在出征的对着家乡的方向吹起

  号角,因为他的战争是为了家乡心爱的妻子,他争战的时候家乡的爱人也正同时

  跟时间以及命运战斗。


  记忆中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不擅长说故事,也不擅长回忆。

  我总想拼凑起这个故事的全貌,为了证明一些事。


  这个故事是感性的,故事里头的英雄是感性的。

  英雄的号角是感性的,家乡的妻子是感性的。
但我无法证明我是感性的。

  毕竟我没有号角,我只有喇叭。

  而且在战场上对着夕阳吹喇叭……嗯,不是很帅。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这个平面不断地转换姿势,想找到一个最快速靠近乐子的方

  式。当我从自由式换成高级的蝶式途中,我发现雷旺在这个平面载浮载沉。


  雷旺决定要学乐器的那一天,我在补习班跟前面的女同学道歉了很久。

  因为我不小心把珍珠奶茶喷到她的身上,最糟糕的是她的头发上还吊着一颗黑色

  的珍珠。



  「你要学乐器?」我不敢置信。

  「没错。」雷旺摸着下巴。

  「学什么?打鼓吗?」

  「我的脸看起来像是打鼓的吗?」

  「不像。」比较像打三角铁或者是铃鼓。


 
  我没有问雷旺原因,因为我再清楚不过。

  只是他这样的决定令我过度惊吓,差点把珍珠奶茶喝到鼻孔里。


  「我决定要学吉他。」

  「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比较像情歌王子。」

  「吉他不好学。」我很认真地回答他。

  「那什么比较好学?」雷旺用力摇了我一下。

  「嗯……三角铁。」我拿起珍珠奶茶喝了一口。


  后来我第二次跟前面的女同学道歉,还好时代进步了,依照古时候的说法,我大

  概要娶她回家。雷旺刚刚拍了我后脑杓一下,我嘴里的珍珠像弹弓里头的石子一

  样喷出去。


  这次她的头发上没有吊着珍珠,但是我的吸管刚好插在她的耳朵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拚命地跟她道歉。

  「不会啊,我觉得吸管继续插着也很不错,有造型。」雷旺大笑。
那个女生哭得淅呖哗啦的,我则被补习班的导师叫去教室后面。

  「下次不要玩珍珠奶茶,」导师说,「浪费。」



  印象中那位女同学就再也没有来上过课,也许是换了一班。

  我真的很对不起那位同学,却再找不到机会跟她道歉。

  
  这件事很快地传到了乐子的耳边。

  我大概把来龙去脉跟她解释了一下,原本以为她会羞辱我一番,没想到她只淡淡

  地回了我一句:「雷旺很适合吹唢呐。」


  想起唢呐总会有一种新娘出嫁的感觉,雷旺在迎娶的队伍中吹奏着唢呐,一边拿
弹弓偷偷射新郎。


  我忍不住笑了,乐子皱着眉头看我,仿佛我是笨蛋一样。



  我把乐子的话告诉雷旺,雷旺握着拳头,看着远方咬着下嘴唇。

  那个模样很像便秘了一个礼拜,等到想大号的时候却临时找不到厕所一样。


  「告诉我,哪里可以学唢呐?」雷旺皱着眉头问我。

  「我不知道,麦当劳吧。」



  雷旺不是认真的想学唢呐,我知道。

  学习乐器不是一件难事,但对于雷旺来说,难就难在他从来没摸过乐器,无从下
手。

  就像一个士兵从来没摸过枪杆,想在短时间内上站场冲锋陷阵,的确不大容易。



  过了几天在翁婆婆的鬼屋,我把雷旺想学乐器的的事告诉文静。

  但我没有告诉他原因。



  文静说,雷旺的样子不像会弹吉他的人。

  比较像庙口耍关刀的。


  而我,比较像庙口耍关刀那家伙旁边的小弟,让原本想哈哈大笑的我,顿时乌云

  密布。
我也不像是学音乐的,因为我太理性。

  文静又重复了一次。



  一边等着乐子跟雷旺,我跟文静在后山的小山坡上面聊天。

  当文静说我像关刀小弟的时候,其实我还挺想把她踹到山坡下。


  「书看了?」

  沉默之后文静问我。

  「啊?」

  「我借你的那本书呀!」

  「喔,蓝色小天使。」我抓抓头,「最近比较忙……」

  「真的吗?」文静手撑着下巴,「忙些什么?」

  「把珍珠奶茶吐到别人头上。」

  「什么?」文静睁大眼睛。

  「喔,没什么、没什么。」




  后来我还是把当天在补习班的事告诉了文静,她只是抿抿嘴,没有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你知道的,那个珍珠太圆滑,很容易脱离我的控制。」我说。

  「其实吸管插在她的头上也挺美的。」我继续说。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文静的头发被吹乱了,很像雷爸煮的发菜。

  我看着文静拨头发,发觉其实她头发乱了反而比较好看。


  「才怪咧。」文静不相信我的说法。

  「真的,觉得很飘逸,好像幽灵一样。」我说。

  「这算是称赞喔?」

  「对呀。」我点头,「其实你也挺像女鬼的。」


  结果我被她踹下山坡。

  我一直觉得像女鬼没有什么不好的,倩女幽魂里面的女鬼各个都长得漂亮,当然

  除了姥姥以外。
「那个女生是我同学。」文静告诉我。

  「真的吗?」我很不好意思,「那真的对不起。」

  「她哭了很久呢。」

  「那我更加的不好意思。」

  「你很坏。」

  「我会补偿她的。」

  「怎么补偿?」

  「还没想到。」



  文静只是笑笑,并没搭理我。我原先以为自己又要滚到山坡下。

  不知道为了什么,乐子跟雷旺今天都没到鬼屋。
也许雷旺还在苦恼该到哪里学唢呐,而乐子可能正思考着怎么把唢呐塞进雷旺的

  鼻孔里面。


  太阳越来越大,红红的一块大饼似的。

  我起身拍拍屁股,看着文静。


  「走了。」

  「等一下,你看夕阳好美。」

  「嗯,好大。」

  「这样就不美了啦,什么好大。」

  「可是真的很大啊!」
 我抓抓头。

  太阳明明就很大,搞不懂哪里出了问题。



  「看夕阳的时候,最适合哀伤。」文静说。

  「那看日出的时候,就适合狂欢。」我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美。」我点点头。

  「这样才不是美呢。」文静说。



  夕阳的时候,适合独自一人思念,远方传来一阵口琴声,好像从夕阳那个方向传

  过来,诉说着不知道谁的故事。

「为什么是口琴声?」我很疑惑。

  「因为口琴的声音最适合怀念。」

  「那小喇叭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小喇叭……大概适合吓跑身边的妖魔鬼怪吧。」



  我实在不能接受小喇叭的命运只能吓跑妖魔鬼怪,但是我很胆小怕鬼,所以我看

  了看四周,很懊恼没有随身携带着我的小喇叭。


  夕阳的时候适合独自一人想念,那干脆把想念的人带在身边一起看夕阳不就解决

  了?
文静一定又要说我不够感性。

  如果换做乐子,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回到家以后,我的脑中充满了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画面。

  远方传来一阵口琴声,我站在原本的地方,夕阳很大,很红。


  如果吹奏口琴的是雷旺呢?



  我打电话给雷旺,连续打了两三次都没有人接。

  我想雷旺应该会很高兴,印象中口琴也不算太难学。


  电话接通之后,雷旺气喘嘘嘘。
「喂,我找雷旺。」

  「说话。」

  「我是小晋。」

  「我知道。」

  「你在干嘛?」

  「我……我在跟喷子德打架。」

  「喔,你想学口琴吗?」



  我把今天文静跟我说的话告诉雷旺,雷旺沉默不语。

  每次雷旺沉默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灵魂好像在某处呐喊一样,虽然安静,却有
很强的爆发力。



  「很难吗?」隔了好一会儿雷旺问我。

  「应该不会吧。」

  「悲伤的声音啊……」

  「嗯,应该不错。」

  「好,多谢,我知道了。」

  「那你等一下要干嘛?」

  「等一下?嗯……继续打啊。」
  
  「你已经跟他打了一个下午了!」
夕阳很大、很红,适合悲伤。

  我不懂悲伤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怀念。

  有一天,我听到了悲伤的声音,我才想起,那一天我似乎忘了回头确认,我的翅

  膀是不是折断了。



  而我的号角,好像永远也不会响起。
我无法具体形容这种被抽干了的感觉,好像时间不停地走着,我却只能从时钟传

  来的滴答声音中捡到一点碎片。


  买完面走回雷旺家,路上的雨没有停止。


  我总好像看不到前面的路,也许是继续往前走,回了部队,又是日复一日。

  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好说的,固定时间起床,看着同样的人,几乎每天都要做的

  工作,五项检查,上课,休息。


  这样的路,走着走着会让智商降低。

  一边走一边把知识抛去,急得就像脑里认知的一切是有毒的东西一样。

  好空虚。

  但是我也不想怨天尤人什么的,毕竟那么多人跟我处在同一个环境。


  况且我压根儿看不起那些只会鄙视现状的人。
也许是我的命中注定颠沛流离吧!

  从我下部队抽签之后,我就很懊恼自己的签运一辈子没好过。

  机率不大的外岛,也会被我的黄金右手抽中。


  接着移防,受训,回部队,再次受训。

  我在本岛外岛流离,有的时候就像浮萍一样。


  一下在这里,一下在那里。

  有时候我甚至早上起床睁开眼睛,都会忘记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上大学之前,我连离开家出远门都不曾。
上大学之前离家最远的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的时候。

  距离考试还剩下几个月,靠近夏天的焦躁让我们浑身不舒服。

  总觉得热气腾腾的地板会把我蒸发了不留一点痕迹。


  上大学之前,我们一直都像是仙杜蕊拉,不停不停睡着。

  等待着王子,也就是大学的到来。

  而连串的试验,不过就是阻碍王子亲吻我们的绊脚石。

  如果上大学之前我们都像仙杜蕊拉一样沉睡,那么我一定有一个好梦。

  很甜很甜的那一种。


  印象中乐子曾经自己做蛋糕过,接连着失败了很多次,总算成功了。

  我们手里拿着蛋糕,在翁婆婆的鬼屋里头。
翁婆婆笑着称赞乐子的好手艺,却不知道之前我跟雷旺还有喷子德吃过几次像涂

  了颜料的橡皮擦这样的东西。

  文静总在一旁笑着,我想那是因为她并没有吃过乐子之前的杰作。


  成功的那一次,蛋糕好甜,好软。

  大概就跟仙杜蕊拉的梦一样。



  「好吃吗?」乐子眯着眼睛问我。

  「好吃!跟之前的比起来简直……」我说。

  「简直差不多好吃啊!」雷旺接着说。

  「对!真的很好吃。」喷子德附和着。
乐子满意地笑。



  过不了多久,雷旺开始把蛋糕抓在手里,趁喷子德一个不注意,塞进他的衣服里。

  喷子德一边叫嚷着,一边拿着叉子追杀雷旺。


  「他们每次都是这样,好爱闹喔!」文静收拾着他们两个制造的混乱。

  「我看他们两个应该在交往了。」乐子摸着下巴,「错不了。」

  「等一下,」我揉揉眼睛,「我刚刚做了一个恶梦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我觉得他们两个在交往了。」乐子重复看着文静,「对不对?」



  文静笑着,不住的点头。
「翁婆婆,考上大学我们可能没办法常来找你了,好矛盾喔。」

  文静说完,我跟乐子都愣了一下。


  「矛盾什么呀?」翁婆婆笑着,拍拍文静的手。

  「又想赶快考完,又不想离开。」文静说。

  「那我们就考南部的学校就好啦!」我搔着头。



  如果不想离开,就可以不离开,那有多好。

  只是有的时候不想离开,命运的舵还是会把我们带离原本的轨道。
「我想考北部的大学。」乐子说。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我也想考北部的大学。」雷旺说。

  「你又没有选择的权利。」喷子德笑着。

  「屁,我一定会考到北部的大学。」雷旺大吼,顺便扁喷子德一下。



  我看了看文静,不知道文静的想法是什么。



  「你呢?」乐子问我。

  「我?我也不知道,」我指了指雷旺,「不要跟他同间学校就好。」

  「干嘛这样?跟我在一起很好啊!」雷旺瞪大眼睛。
「文静你呢?」喷子德看着文静。

  「我……能跟你们在一起就好了。」文静说。

  「那我们考上同一所学校吧!」雷旺拍了喷子德一下。

  「等一下,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我们』啊!」喷子德怒吼。


  我们都笑了。

  鬼屋军团里头不管少了谁,都会让我们寂寞吧。


  翁婆婆笑着看着我们,鬼屋里头总是这样暖洋洋的。

  夏天也不觉得闷热,刚刚好的舒服让我们谁也不想离开。


  我很怀念这种感觉,不管我离开鬼屋有多远。

  即使后来我脱队了,落后了,我都相信眼前就是我熟悉的鬼屋,熟悉的翁婆婆
的家。



  我害怕脱队,害怕离开熟悉的环境。

  于是我很努力的跟上队伍,一直到我发现,我的队伍里面,竟然没有同伴。



  而第一个脱队的,是喷子德。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我们都无心准备。

  也许有点弹性疲乏,又或者原本早死早超生的想法因为即将要分离而有了一点裂

  缝。


  从来只想到考上大学,却没想过也许会离开这里。

  离开熟悉的朋友,离开家。


  乐子建议去一趟海边,可惜西子湾的海浪已经提不起我们的兴趣。

  文静想去北部的海看一看,因为我们南部的孩子,没见过北部的海。



  那天我们清晨天还没亮就出发,因为如此我还被家里骂得狗血淋头。

  五个高中生坐着客运,连海边的方向在哪都不知道,就这样去看海。

  只知道往北,往北就可以看到北部的海。



  最后是用什么办法到海边,我早已不记得。

  只知道我们都很兴奋,这是我们第一次到淡水,第一次看北部的海。
北部的海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我时常这样怀疑。

  乐子提议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着。


  我总不断地怀疑别人告诉我的一切,就好像数学老师告诉我,两个平面交会的角

  度越大,就越远离。

  为什么?

  两个平面的角度越大,不就代表他们逐渐趋近于一个平面?

  这样子慢慢地会变成同一个平面,应该越靠近才对的。


  这个性在文静眼里叫做〝太过理性〞,在乐子眼里叫做〝胡思乱想〞,雷旺一

  定会说我〝歪理一堆〞。
而翁婆婆告诉我,跟人交往不能先怀疑人,不然这样跟谁都没办法沟通。

  至于喷子德,大概会看着我摇头,然后拿弹弓塞进我的嘴巴。


  我总把时间浪费在怀疑上,却忘了求证的路上,我也许会遗落太多东西。

  或者真的是我太理性了,所以总飞不过怀疑这条路。

  也许因为,我始终看不见我的翅膀吧。


  沙仑海边的风很大,风吹来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在飞。

  喷子德不忘带着他的弹弓,一有机会就往雷旺的头发射。


  雷旺当然不甘示弱,一转眼喷子德就躺在沙滩上求饶。


  乐子很开心地拉着文静一下往海水跑去,遇到浪打过来又赶紧跑回沙滩。
傍晚左右天还没暗透,我却在旁边点起了仙女棒,快要烧完的时候会「不小心」

  靠近雷旺的屁股。


  所以回家之前,雷旺的裤子破了一个洞。

  我的裤子也是。

  差别在雷旺裤子的动是仙女棒烧出来的,我裤子的洞是被雷旺抓破的。





  「小说看完了吗?」

  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文静问我。


  「什么小说?」我吓了一跳,「你说蓝色小天使?」

  「对呀。」她点点头。

  「看了,看了。」我看了封面。


  「好看对吧!」

  「好看,当然好看。」

  「有什么感想?」

  「嗯,我觉得主角的绝招可以再精采一点,不要每次都只会用武器。」

  想了想之后,我回答她。


  「这样啊……」文静嘟着嘴看着我。

  「嗯……女主角的法术也不错,很有创意。」我得意地说着。

  「喔……」文静点点头,「等你看完之后再还我好了。」
「啊?」



  文静走向乐子,回头笑了笑:「那本书是爱情小说,知道吗?」



  我吓傻了眼,这个笑话挺不好笑的,因为闹出笑话的人是我。

  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会说得这么离谱。


  黄昏,路灯还没睡醒之前,我们准备动身回家。

  雷旺鬼鬼祟祟的,我一时忍不住,从后头大叫了一声。



  「你要死了喔,我的心脏差点飞到喷子德嘴里。」雷旺说。

  「你在干嘛?」我好奇地问。
「装星砂。」

  「星砂是什么鬼?」



  把心里想说的话跟着沙子装进瓶子里,遇到喜欢的人就送给她,可以许下一个心

  愿。

  

  「等一下,我刚刚好像被鬼附身,没听清楚,再说一次。」

  「我就说你磁场很差,小心喔,你印堂发黑。」雷旺回我。

  「真的假的?」我看了看四周,「不是啦!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对呀,你印堂发黑。」

  「我是说,那个星砂什么的。」
「喔,对啊。」

  「你都几岁了,真的相信这种东西?」我很狐疑。

  「为何不信?」

  「本来就很难相信啊。」



  我并不相信流星可以许愿,也不大相信有神明存在这件事。

  不过奇怪的是,我不相信有神,却打从心里怕鬼。

  也许因为我喜欢怀疑,却又胆小吧!面对让我惧怕的东西,恐惧跟逃避往往大于

  怀疑以及想反驳的动力。


  「你要送给谁?」我问雷旺。
「喷子德啦。」雷旺站起身子。

  「哇!你们真的在交往了喔!」

  「你还跟他结婚咧!怎么可能!」

  「那你要送给谁?」

  「乐子吧。」



  乐子吧。

  我想也是。


  那一天雷旺似乎没有把装了沙子的瓶子给乐子,我的印象没错的话。

  回家的路上,大伙都累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清醒着。
 「众人皆醉我独醒」大概就是这样。

  一边想我竟然觉得自己很感性。

  未来我不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应该也会是伟大的作家吧!

  虽然我不会说故事。


  一路摇摇晃晃着,我从北部回熟悉的南部。

  那本蓝色小天使一直被我遗忘在书架上,从那天之后。



  越接近考试,越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我却忍不住想着,如果我的瓶子也装了星砂,我会把它送给谁?

  而瓶子里头,装的又是什么?
胡思乱想跟着时间并排前进,整齐划一的脚步让我喘不过气。

  〝齐步,走!〞

  我跟着队伍一同走着。


  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

  我总这么想。
高中距离大学,好像也只有一条线的距离。

  这条线无限延伸,因为即使两者只相差一秒,还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高中生活永远只是高中生活,跨过那条线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但是我们只需要一抬脚,就可以跨过这条线。
除了喷子德之外。


  音乐班跟体育班唯一类似的部分,就是我们都必须考术科。

  我跟乐子都没参加术科的考试,于是就跟普通班的同学一样。

  我不想参加术科考试,因为我不打算继续碰音乐。

  音乐对我来说只是一段过渡时期。

  而乐子只是单纯的懒惰,懒得千里迢迢的为了术科考试东奔西跑。


  我们同时走在这条线上,也许到达的终点有所不同,但是每天固定的复习,准备

  ,练习考题,大概都不会改变。

  考试前几天,我不断重复着这些动作,觉得自己几乎要麻痹。
好像跳着芭蕾舞的舞者,不断重复地原地转圈圈,一次又一次直到恶心想吐,感

  觉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为止。



  而乐子却轻易地把我从这个旋转的动作中解救。

  那是考试前两天,蝉声吵得好像世界末日要到了一样。

  我接到了乐子的电话。



  「在看书?」

  「嗯……我在踹书。」

  「这么不满?」

  「我比较愤世嫉俗一点。」
「要出来透透气吗?」

  「现在?」



  我第一次感觉到乐子离我很近,是在电影院。

  那一次乐子紧紧捏着我的手。

  这一次仿佛又更靠近她一点,虽然仅仅一点。



  我换了衣服冲出家门,随便拎了一个背包。

  我假装漫不经心。

  距离考试剩下不多的时间,我的心乱糟糟。


  到了图书馆门口,远远看到乐子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我走到她的身旁,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抬头。


  「好看吗?」我好奇地问。

  「还可以。」乐子偏着头。

  「看出了些什么呢?」

  「看到一个呆瓜跟着我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你跟我看到的景色一样。」



  乐子捶了我一下。



  「你怎么可以骂我是呆瓜?」乐子问我。
「我没说那呆瓜是你啊!」

  「那是谁?」

  「是我。」我笑笑。

  「没错,你猜对了,呵呵。」


  我回着乐子的话,顺便注意着经过我们身边的路人。

  通常每个经过的男生都会先看乐子一眼,然后跟着抬头。

  而女生经过的时候,会略过看我一眼这个步骤,但是往上看的动作是一致的。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是很习惯的会跟着别人一起行动。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期待。

  但我觉得,应该是我们都想融入同一个环境使然。
「猜对了有奖品吗?」

  我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乐子,距离很近。

  「有,给你一个香吻,」乐子说,「用我的拳头。」


  我笑了笑:「征召我出来就为了在这里抬头当呆瓜?」

  「当然不是。」乐子说,「对了,准备的怎样了?」

  「你说考试?」

  「难不成是准备投胎?」

  「有心无力,你呢?」

  「半放弃状态。」
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像不停被拉扯的橡皮,希望在断裂之前可以做出最好的成绩。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嗯……」

  图书馆前的阶梯上,乐子拢一拢裙子坐下。


  「什么问题?」我坐在乐子的旁边。

  「考上大学以后,好像就要面对全新的生活了。认识新的朋友,在新的环境,好

  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乐子把头发勾在耳后。

  「是这样没错。」

  「但是我有点害怕。」
「嗯,我知道你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认识你已经……」我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年了。」

  「想到就觉得很可怕。」

  「不要担心,翁婆婆说,跟人交往之前不可以先怀疑。」

  「我并不会怀疑,我只是害怕而已。」乐子说,「我讨厌重新开始的感觉。」



  我沉默了。

  我没想过一切重新开始的感觉,我也没想这么多。

  也许会有点期待,也有点害怕吧。

  期待可以看到些什么,就好像刚刚我跟乐子一起抬头,就会有人跟着停下脚步一
探究竟。



  我们都希望跟整个环境融合,又期待着可以得到一些满足。

  只是我们的好奇心背后,很多时候都只有失望等待着我们。


  「你觉得上大学以后,我们还会这样经常联络吗?」乐子问我。

  「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我的心里这么回答。

  「我们以后会越来越老,生活会越来越远,那个时候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嗯……」我没想过这么久以后的事。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我们还会这样坐着聊天吗?」



  会的,乐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跟你坐着聊天,不管我们是不是已经老去。



  「如果有一天,我们之中有人不在了,有人离开了……」

  乐子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喂,你想太多了啦。」

  「你七十岁的时候,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叫我?」乐子笑了。

  「怎样叫你?」

  「就是叫我乐子啊!」

  「嗯……我应该会叫你王奶奶吧。」



  乐子白了我一眼。 
我希望我七十岁的时候,看到乐子还是像现在一样。

  我看到喷子德,就会想拿弹弓射他屁股,看到雷旺就会想吐他口水。

  看到文静,我……



  「你放心,」我对乐子说,「你一定会比我早死,所以不必担心。」

  「你这是在安慰我对吧!」

  「当然啊。」我笑,「不管谁先走,我们都在同一个队伍里。」



  我们都在同一个队伍里,就在那里。

  当你想到我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不想走开,也不会走开。
「嗯,那我是班长。」乐子说。

  「那我是连长。」我说。

  「连长跟班长哪个比较大?」乐子问我。

  「当、当然是班长啊!」

  「那就好。」乐子开心地笑了。

  「雷旺就当工友,申强德当仆人。」

  「那文静咧?」乐子问我。

  「文静……」我想了想,「你说好了。」

  「文静当副班长。」

  「好。」
我始终想不出来七十岁的时候,看到文静会想到什么。

  我只暂且先将这件事放在角落里面不去思考。

  我相信有一天我会知道。



  「小晋,我们一起考北部的学校啦。」乐子劝诱我。

  「也可以啦,但是又不保证可以上同一间学校。」

  「但至少距离比较近。」

  「喔,等考完再研究,现在说有点太早了。」

  「那你先答应我呀!」

  「答应你什么啊?」

  「一起考北部的学校。」
「答应你。」我说。「我答应你。」

  「好乖。」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一起考上北部的学校。」



  你、我,雷旺、喷子德,还有文静。

  我们至少不会感觉到孤单,不会感觉到害怕担心。



  后来我问了雷旺,雷旺也是这样回答我。

  他说,他也希望可以一起考到北部的学校。

「我不想离你们太远。」雷旺说着,还不停地往我靠近。

  「好、好,你的心意我懂,但是不要这么靠近。」我说,「很恶心。」

  「乐子也有问我过。」雷旺说。

  「她也有问你?」我把雷旺的头推开。

  「对呀。」

  「喔。」

  「我回答她,嗯……」

  「什么?」我很好奇。

  「我回答她,如果她变成老太婆,我还是会追求她。」

  「她应该很感动。」
「我说,我一定会学会一个乐器,然后演奏给她听。」

  「她应该很开心。」

  「她没有回答我。」雷旺的眼神有点落寞。

  「那你的口琴呢?学得怎样了?」

  「快了,快了。」雷旺说,「等我可以吹出快乐的声音。」



  


  我在快乐的口琴声中拼凑着大学的梦,这个梦中我们五个都跟现在一样。

  雷旺继续对乐子死缠烂打,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

  偶尔回鬼屋拿弹弓打鸟,文静会在一旁嗤嗤地笑,喷子德总是被雷旺压倒在地。

  我们手牵手,一个牵着一个,好像小时候玩的火车游戏一样。
在我抬头往天空看的时候,我好像知道乐子在看什么了。

  蓝色的天空有南部夏天的味道。

  往远一点的地方看,那里叫做未来。


  我们一起走,天真地以为我们看的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很天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这一个天真的寿命短了些,持续到令人恶心的考试结束,我们快乐地去翁婆婆那

  里庆祝。


  一直到我们之中有人先脱队。
这个梦就醒了。



  没想到,我们忽略了落榜这件事。

  而喷子德,脱队了。
回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所有的内务。

  我把因为雷旺湿透的衣裤放到脸盆里头,莫名其妙地发呆着。

  这样形容不是很恰当,衣裤不是因为雷旺弄湿的。


  应该说,因为雷旺他老爸弄湿的。

  回想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我跟着雷旺干了一堆蠢事。

  很愚蠢,也很爆笑。


  除了这个之外,我完全不想提到任何跟部队有关的一切。

  这一切沉闷的连多提及一次都让我感到无力。



  军中最好玩的绝对不是这些琐碎的让人讨厌的东西,而是每天猜测着哪个人放假
又跟女孩子混光,哪个家伙回家以后发现自己的车子被小偷光顾,又有谁谁谁的

  女朋友跟人跑了。


  跟我同梯的小柳总说,当兵的时候最有趣的就是看别人兵变。

  我觉得这样很惨,一点都不有趣。


  「你不懂,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到了封闭的世界,就没办法想像外面的世界有

  多么缤纷。」小柳说。

  「但是兵变不是必然的,我认为。」我不以为然。

  「当你的竞争力降低,又怎么能怪比你强的人抢走你的女人?」

  小柳拍拍我的肩膀:「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也许这就是现实。

  爱情本来就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决定了一切。

  时间跟空间的差异都会让感觉变淡。



  「问世间情为何物?下一句!」小柳问我。

  「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回答。

  「错!」小柳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克一物。」

  「哪里听来的,好烂。」我耸耸肩。

  「不能怪我啊,我们都跟不断前进的社会脱离了。」



  我们没有脱离啊!
我们一样在同一个世界里头,只是残酷的把我们跟其他人之间放上一条线,根据

  补习班数学老师的说法,这个平面无限大无穷远。


  而我们也没办法随便跨一步就横越这个平面。


  就好像停留在原地看着一样。

  当别人往前走的时候,就好像我们正不断地倒退一样,虽然并没有移动我们的脚

  步,但是却也相对的没有跟上。


  当我清楚地确定自己脱队的那个时候,我完全抓不到自己心里的想法。

  不知道当时,喷子德心里想着什么。


  那年的暑假,我们之间第一个脱队的是喷子德。
成绩公布之后,还没有选填志愿。

  我们之中文静的分数最高,应该可以上国立的大学。

  乐子分数也很接近,国立大学应该也没问题。


  我的分数不是很理想,加加减减大概只有私立大学,而雷旺考上了体育系,要准

  备术科的考试。


  喷子德说,过了暑假他就要跟我们说再见,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重考?」雷旺问出了我们心中同样的疑问。

  「大概也考不上,而且我妈叫我工作。」喷子德玩着手上的弹弓,「也许会跟我

  叔叔出海捕鱼吧。」
傻眼。

  我们本想说服喷子德重考,只是这样终究无法改变现状。



  翁婆婆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一样的路,当大家的路不一样的时候,我们应该

  要有满满的祝福。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座桥,联系着彼此之间,只要这座桥存在,不必害怕分离。


  原本大家都好好的,只是气氛有点低迷﹔翁婆婆的话一说完,文静就开始眼眶红

  ,乐子也低头不说话。

  我跟雷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翁婆婆拍着文静的背,安慰着。

  不拍还好,这一下子文静就这么哽咽了起来,没多久乐子也跟着哭了。



  「等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喷子德搔着头。

  「哀悼喷公,于西元一九九九年……」雷旺接着说。

  「你的大香菇啦,我还活得好好的!」喷子得大叫。

  「现在感觉很像你的告别式,」我说,「我们请喷公跟大家说几句话。」

  「哇,挂掉的人还可以起来致词,特屌喔!」雷旺大笑。


  两个女孩子的眼泪稍歇,抬起头看着我们三只猴子演戏。

  好不容易破涕为笑,气氛才又软化了点。
「帮帮忙,我只是没考上大学,不要搞得像我怎么了一样。」喷子德说。

  翁婆婆安抚了文静跟乐子,雷旺则拿弹弓瞄准喷子德的屁股发射。



  「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乐子问喷子德。

  「接下来?嗯……」喷子德想了想,「劫富济贫吧。」


  大家一时忍俊不住,都笑了。

  翁婆婆骂喷子德不正经,但是眼里都是关心。


  「我还没想到,确定了再跟你们说,」喷子德说,「小题大作啊你们。」

  「哇,你也会说成语喔!」雷旺惊叹。

  「那当然,我可厉害了。」
「多说几个成语来听听。」我说。

  「嗯,三国演义。」喷子德表情骄傲的说。



  雷旺一边追打喷子德,我们在旁边笑得肚子痛。

  等待榜单的这段时间,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


  有时候想到这天的情况,还会不好意思,好像真的太小题大作了些。

  雷旺感觉最奇怪。

  平时最爱跟喷子德打闹的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他们

  就这样一天一天闹下去。


  我的嘴里不说,心里总也不愿意看到分离的场面。
雷旺什么都没变,也没感觉他特别舍不得。



  只是有的时候,他会在鬼屋旁边沉默地看着天空。

  不发一语的雷旺,感觉总像在呐喊着什么一样。



  放榜之前,喷子德背着行囊离开了台湾。

  最后的决定是到纽西兰念书,好远好远。


  台湾到纽西兰的距离,不是北部到南部这么简单。

  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桥,会不会不够长,会不会没办法联络。


  我又开始怀疑了,我总没办法改掉这个坏习惯。
「为什么要到纽西兰?」我很疑惑。

  「因为纽西兰有羊奶可以喝。」喷子德回答。

  「哪里没有羊奶?」我说。


  这是个天大的烂藉口。


  「好羡慕你喔,可以坐飞机。」雷旺说。

  「对喔,我没坐过飞机咧。」我想了想。




  雷旺的表情始终很兴奋,我不明白原因,却也不想问他。
后来当我感染到跟雷旺一样的气氛以后,我明白了他的快乐。


  我听到了快乐的声音,那个声音只有一个名字:







  『我们的歌』。
我没坐过飞机,没到过机场。

  总听人们说第一次的经验是最美妙的,所以我特别珍惜所有的第一次。


  即使穿着球鞋,我还是觉得夏天从地板透过鞋子传到脚底板的热气让我难受。

  在机场门外,我佯装观光客的模样看着人来人往。
有的人行色匆忙,一眼就可以分辨一定挂念着什么,脚步飞快。

  有的人闲适地跟身旁的人愉快地谈天,不必佯装就很像观光客。


  我跟雷旺显得格格不入。

  喷子德的妈妈陪着他搭乘离开台湾的班机,而我跟雷旺则硬被拉来当亲友团。

  文静跟乐子太爱哭了,所以禁止参加。


  坐车的路上,喷子德没有太多话,不停用右手来回摸着手上的行李。

  从坐车,一直到在机场等待。

  我偶尔跟喷子德打屁一两句,但雷旺的表情却显得很不自在。



  「你肚子痛?」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有。」雷旺没有表情。

  「不开心?」我继续探询。

  「也不会。」

  「那你干嘛不说话?」

  「我很紧张。」



  我呆了一会儿,看看喷子德。

  喷子德耸耸肩,不明白究竟。


  「现在是喷子德要出国念书,不是你。」我跟雷旺确认。

  「我知道。」
「那你在紧张什么,我都不紧张了。」喷子德也好奇。

  「就像即将上场比赛一样,你们不会懂的。」



  的确很难懂。

  雷旺继续沉默着,过了一段时间我跟喷子德也就没再理会他。

  有的时候我说话间,往雷旺那儿看去,总觉得雷旺正说着话。


  不知道这感觉打哪里来的,雷旺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来得更悬疑。

  总觉得,他正用他宏亮的声音,表达一些什么。


  机场里的冷气很强,脚底下热滚滚的感觉渐渐模糊。

  我看着地板,漫不经心地沿着地板上的虚线踏过来,踏过去。
纽西兰,好像在南半球吧!

  从地球仪上头看起来,跟台湾不过距离几条经纬线。

  也许,我的脚都比地球仪上经纬线的距离来得大。


  我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最接近无限大无穷远的线,会不会就是地球仪上,虚拟

  存在的的经纬线?

  想着想着,喷子德拍拍我的肩膀,看来是准备要登机了。




  看着前方排队的人们,喷子德显得很渺小。

  背着随身携带的行李,不时回过头看着我们。

  喷子德的妈妈,一点也不感觉悲伤似的,不停挥着手催促喷子德脚步加快。
闹哄哄,整个环境就像沸腾的壶水一样。

  雷旺从后拍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



  「叫他。」雷旺说。

  「啊?」我挑着眉毛。

  「叫他!」雷旺重复一次。

  「喔,」我回过头,「喷~子~德~」



  当时喷子德回头的样子,就像做了坏事被逮到的人一样。

  拱着背回过头,表情像是受到过度惊吓一样,嘴巴开开。
沸腾的壶水,持续的闹哄哄。

  我的喊叫声像一条线,笔直地朝喷子德发射。


  我回头看着雷旺,喷子德的妈妈也一脸狐疑地看着。

  雷旺伸出手,对喷子德挥了一下,接着拍拍我的肩膀。

  「等一下记得要鼓掌。」雷旺对我说。



  退一步,鞠躬。

  雷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条银亮亮的家伙,凑到嘴边。



  我感觉到脚底板的热气,感觉到踩着的经纬线。
雷旺吹起了口琴,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感觉。

  
  沸腾的水壶,像突然间被人把开关给关上了一样。

  喷子德往回走,耳边是雷旺的口琴声。


  所有准备登机的人都往我们这里瞧,口琴的声音开始并不那么清脆,略显生涩的

  动作让节奏感模糊。

  喷子德越走越近,雷旺的口琴声也渐渐嘹亮清脆,很多旅客看着雷旺,吵杂声慢

  慢小了,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中年男子,站在雷旺前头,双手环抱胸前,就

  像欣赏一场音乐会一样。


  我只是听着,陌生的旋律随着雷旺手部的动作不断洒出来。
我试着把旋律音符记起来,但我总听着听着,就忘记了该在心中默记它的节奏,

  只傻傻地看着雷旺,看着走回来的喷子德。


  口琴声是慢板,听起来有点悲伤的味道。

  雷旺的表情却让我无法将听到的声音跟悲伤画上等号。

  声音是以滑行的姿态掠过我们的耳朵。

  就像浪花一样,一朵、一朵的,靠近的时候总像躺在海浪上面睡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雷旺的口琴声,对着即将远行的喷子德来说就像祝福一切顺利

  的号角声一般。

  喷子德不是英雄,却是我跟雷旺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这种人,我们通常给一个名称叫做朋友。



  雷旺的号角停止,在一旁欣赏的外国人,对着雷旺拍手。

  离开之前给雷旺一个大拇指,表示赞许。

  旁边的旅客有的鼓掌,有的微笑点头,有的面无表情继续做自己的事。


  喷子德很忙,忙着抖动自己的肩膀,握紧了拳头看着雷旺。

  放下了手边的东西,喷子德走到雷旺跟前:

  「难听死了。」

  「屁咧。」

  「你丢脸死了。」
「屁咧。」



  喷子德往雷旺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

  雷旺笑着不断揉着喷子德的头发。


  「真的很难听,」喷子德看着我,「对吧!」

  「这个……」我犹豫地看着他,我还想活着回家,

  「是有点拖拍啦。」我回答。



  雷旺收起了口琴,拍拍喷子德的肩膀:

  「不要太感动啊!」

  「恶心死了。」
 我也走过去拍了拍喷子德,他的身子很烫,背不断地抖着。

  我知道为何乐子跟文静不愿意出现。

  喷子德的眼里插着一把刀,雷旺的口琴声会拨弄它。而那把刀代表着离开。

  拨动着,它会流下血液,那不是眼泪。



  雷旺的号角一句一句都是难过的风,如果我们还有一点快乐,都会被这阵风吹散。

  但是雷旺脸上的笑容却是真的。




  回程的路上,我觉得心情有点紧绷。

  雷旺很满意地擦拭自己的口琴,得意的像打了一场胜仗。
我想问他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舍不得的感觉。

  我感觉到喷子德停下脚步,对着我们挥手。

  我感觉到喷子德往旁边的路走,不管我们如何叫唤他。

  我感觉到胸口闷得无法呼吸,雷旺却在旁边快乐着。



  「我吹得怎样?」雷旺问我。

  「不错。」我点点头。

  「好听吗?」雷旺满意地笑。

  「谁的曲子?没听过。」

  「没听过对吧!哈哈哈。」
「叫什么名字?」




  雷旺没有回答我,我想喷子德已经揭晓答案。

  喷子德在登机之前,给了我们一个拥抱。


  「妈,帮我照顾他们两个,他们两个都很笨。」喷子德对喷妈妈说。

  「才怪,你照顾自己比较要紧。」喷妈妈回答。



  「弹弓有没有带着?」雷旺问喷子德。

  「有啊,干嘛?」喷子德手伸到背包里。

  「遇到有外国人欺负你,就拿弹弓喷他。」我说。
「你以为每个人都跟雷旺一样喔!」

  喷子德拿出弹弓,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要说再见了啦。」

  喷子德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我先出去玩一下,如果很想我,就到鬼屋旁边

  大喊三声申强德好帅,我就会出现在你们眼前。」


  「帮个忙,不要让雷旺追到乐子。」喷子德勾着我的肩膀说。

  「说什么?」雷旺靠过来,给喷子德一拳。

  「没有啦。」我笑了。



  「要记住喔。」喷子德转过身之后,雷旺说。
「记住什么?」喷子德抓抓头。

  「刚刚的表演啊!要记住喔。」

  「我会作恶梦。」

  「没礼貌。」




  「我不会忘记啦,恶心。」喷子德捶了雷旺一下:

  「这是我们的歌。」
这是我们的歌。

  我努力地回想那首曲子的音符,却没办法确切想起。

  总觉得那口琴声就在耳边,却写不下它的谱。


  也许因为我的记性不好,我想记起的东西总是做不到。

  这是第一次听到雷旺号角,雷旺快乐的表情诉说着这是快乐的声音。

  我却觉得那是悲伤的风。

  但是快乐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却是在悲伤的场合里。

  好像是注定的一样。



  后来雷旺号角也吹响了几次。

  也许是第一次的悲伤留在号角里头的缘故,之后的几次,都让我感到悲伤。
一次比一次更深。


  但是雷旺的神情总清楚的告诉我,那是快乐的声音。

  只不过,会带来悲伤的风。
西子湾的海风一样,鬼屋前的番石榴树一样。

  然而我们再也没有拿出弹弓来玩。


  鬼屋少了一点热闹的感觉,我一直认为热闹会带来快乐。
至少是暂时的快乐。


  我告诉乐子在机场那天发生的事,乐子听我说完之后面无表情。

  「好听吗?」

  「我觉得还不错,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嗯。」



  乐子坐在我的身边,一起看着鬼屋旁边的夕阳。

  「很感动的感觉。」我笑着对乐子说。

  「我想也是。」

  「所以你感动了?」

  「我?」
「雷旺是因为你才学口琴,你应该请楚。」

  「我知道。」

  「所以你感动了?」
乐子站起身,眯着眼抬头看着天空。


  「如果是你呢?」乐子把问题丢回给我。

  「我……」我抓抓头,「会吧。」

  「你感动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

  「我?」我想了想,「大概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冲上前拥抱他。」乐子说。
「我也会吧。」

  「那你应该赶快过来抱我。」

  「为什么?」

  「我……」乐子嘟着嘴,「我都在你身边表演给你看啊!」



  表演给我看?

  我假装不惊讶地点点头,下一秒我又犹豫地摇头。



  「干嘛又点头又摇头的?」

  「表演什么?」

  「你猜。」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够得到更多提示。

  因为我太笨,没有办法马上知道乐子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

  我在心里揣测了无数次,总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答案一直没有揭晓。

  不知道是好是坏。



  雷旺确定考上体育学院的时候,是在正式放榜之前。

  确定消息的当天,我不是第一个被通知的。

  那一天,雷旺先告诉了乐子。
我替雷旺感到开心。

  我以为我会看到发狂的大猩猩在乐子面前跳着求偶舞,或者很激昂地发表他内心

  的快乐。


  乐子告诉我,那一天雷旺在她家门口,很平静地告诉乐子。

  好像说着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一样。

  当然更没有慷慨激昂的告白。



  「他说,我要到北部念书,他也会在那里。」乐子告诉我。




  文静觉得雷旺好像变了。
原本打闹习惯、没有一刻正经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应该是喷子德的关系吧。

  「应该吧。」文静回答我。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没有来由的。


  放榜那天,我选择一个人到学校看榜单。

  我先注意有没有喷子德的名字,很可惜的,并没有意外。


  我仔细检查自己的名字。
看榜单的人都很奇妙,明明自己的名字再清楚不过,却还是很多人手里拿着自己

  的准考证,一个一个对照着。


  这个时候贴着榜单的这面墙,才是无限大的。

  很轻易地把原本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人,硬生生地扯离。


  乐子考上了国立大学的音乐系,而我总算离开了音乐,考上也在北部的私立大学

  国贸系。

  我们的距离并不太远,但是成绩不甚理想的我,感觉一丝失落。



  我一个人到鬼屋,坐在小山坡上面。

  糊里糊涂的坐着,风大的时候差一点跌到山坡下。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文静在我的背后点了两下:「怎样?」

  「嗯?没什么。」

  「嗯……结果如何呢?」



  夏天,还没讲几句话已经让失望与等待湿透。



  「结果不错啊!干嘛一脸沮丧的样子?」

  「没有啊。」我撑着笑脸,「你呢?」

  「很羡慕你们啊。」文静坐下,「我离你们都好远哟。」
「好远?」

  「我在嘉义。」

  「嘉义?」

  「好难过喔,真是的,你还要我重复一次。」


  文静总是这样笑着看着我。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状况,我只要一回头,文静一定会对我笑。


  「没关系吧,反正……」

  我一时语塞,竟然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没关系,我知道的。」文静咬着下唇,「我会时常去台北找你们玩喔。」

  「当然啊。」
「你会欢迎我吧!」

  「这有什么问题,」我笑着,「至少还有乐子啊!」

  「记住你说的话喔!」



  我记得那时候文静笑着,左边脸颊上的酒窝在跟我打招呼。

  我好像没有看到,那时候的文静,眉头深锁。
我踏上另外一个平面。

  除了文静以外,我们都在北台湾的天空下。

  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我才知道原来我对熟悉的东西有这么重的依赖。



  我没办法看到雷旺,我才知道看到他的时候总会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东西。

  我没办法见到乐子,才知道原来每天看到她,会让我的心情平静。

  我也很难遇见文静,我才想到那本蓝色小天使被我放在家里的书架上。

  没有翁婆婆的鬼屋,这里的人也没办法知道鬼屋的番石榴有多甜。


  我把很多东西遗留在熟悉的地方。

  但是我也不得不抛弃它们。



  上了大学,我才知道我每天都在扮演着同样的角色。

  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介绍之外,戴上面具,扮演着不属于我的另外一个角色。

  不停地更换自己的表情,迫切地需要融入这个环境。

  「大家好,我是谢晋溢,来自高雄,专长是小喇叭。」

  我像坏掉的留声机,不停重复拨放这几句。




  还好宿舍的其中一个室友,叫做刘家佑,很热情,总是会找机会跟我聊天。

  虽然热情却不会令人讨厌。


  家佑是日文系的,我问他为何会想读日文,他的回答很令我惊讶。


  「因为我爷爷跟我说日本是我们的仇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学仇人的语言呢?」

  「要消灭敌人,必须先要了解敌人。」
「有这么大的仇恨吗?」我实在很疑惑。

  「仇恨不是写在历史课本,而是放在我的心里。」



  我听完之后只是抓抓头,觉得这个家伙很奇妙。

  我觉得有一天,他应该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相较于我的平凡,他应该会很不平凡。



  乐子也住在宿舍。

  我第一次到他们学校找她那一天,正听着她跟我抱怨宿舍室友的缺点。


  「你知道吗?每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其中一个拼命跟男朋友讲电话,好像大家

  都要看他们表演连续剧一样。」
「也不错啊!」

  「哪会呀!另外一个室友更厉害,到处都挂满了她的内衣,也不知道要收起来。」

  「而且你知道吗?我是睡A床的,他们竟然说床位是按照罩杯分配的!」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是这样的没错啊!」

  「才怪呢,我才没那么……」

  「什么?」我看着乐子。

  「你很讨厌咧!」



  一边吃着晚餐,我听着乐子不停抱怨大学生活的一切。

  只是跨过了一条线,生活竟然出现了这么大的不同。
「新的生活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我对乐子说。

  「我知道啊……」乐子喝了一口水,「只是有时候会感觉到寂寞。」

  「多交一点朋友吧!应该很多机会的。」

  「你呢?学校还好吧?」

  「不错啊,除了不断重复自我介绍之外……」



  说完乐子忍不住笑了。

  如果这时候的乐子有翅膀,我想她应该会飞上天空。


  回学校之前,我们在台北的美食街慢步。

  往天空的方向看去,不是那样的蓝。
也许因为多了梦想,所以把天空染了色。



  回到了宿舍,家佑捧着一本书。

  「你回来啦?」

  「在看什么?」

  「三国演义。」

  「好成语。」



  我把喷子德把只要四个字的词都当作成语的事告诉他,他捧着肚子大笑。


  「好家伙,有机会要认识一下。」

  「也许没有机会吧。」
「为什么?」

  「他在国外念书。」
 
  「这样啊。」


  我放下背包,拿了盥洗用具准备洗澡,家佑把我叫住。


  「你知道严颜是谁吗?」

  「知道啊,三国演义里面的人。」

  「有一次曹操问他,『严颜夏日何处去』,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不知道。」

  「他回答:『夏日炎炎正好眠』。好笑吧!」
家佑说完,便捧着肚子大笑。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常跟眼前这个人说话。

  以免脑筋也跟着变成怪怪的。


  梳洗完毕回到寝室之后,家佑坐在电脑前面,两只食指不停在键盘上面敲打。

  看着他的一指神功,我忍不住走到他的跟前。


  「在忙什么?」

  「没什么,把刚刚的心得写下来。」

  「什么心得?」

  「那个成语的笑话啊。」

  「你这样打字我看了都觉得难过,我帮你打好了。」
「那我现在尿急,你帮我上厕所好不好?」

  「我怎么帮你上厕所?」

  「那就对啦,那你怎么帮我纪录我的心情?」



  我坐回自己的书桌前,看着家佑在网站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敲着。

  原来我没办法帮他纪录心情。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纪录自己现在的心情。


  「我想到了。」我走到家佑旁边。

  「什么?」

  「我想到怎么帮别人上厕所了。」

  「真的假的?」
「如果可以的话,你先在一个容器里面排泄干净,然后我再把容器拎到厕所去。」

  「嗯……」家佑停下手边的事,「这样不够完美,不如你把容器里的东西喝掉,

  然后再到厕所去排泄出来,会不会更好?」



  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想起第一次跟雷旺在厕所里交谈的情景,那天雷旺好像也是一样的恶心。

  我努力拼凑出雷旺那天的话,告诉了家佑。



  「怎么你的朋友都是这么奇怪的人啊?」家佑皱着鼻头。

  「不然怎么跟你当朋友。」

  「哇,转一个大圈还击,你越来越厉害啰。」
「过奖,过奖。」

  「那个朋友不会也出国念书了吧?」

  「没有,他是体育学院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很轻松地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家佑。

  包括雷旺的口琴,文静借给我的小说,乐子的A罩杯。

  家佑一边听,一边用一指神功把我说的话记下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那本小说叫做什么名字?」过了好一下子,家佑突然问我。

  「嗯……我忘记了。」我想了想,「只记得封面蓝色的,有一个天使。」

  「你怎么记性这么差。」
「啊!小说的名字很像色情漫画。」

  「哇,那我更要去找来看。」



  我说着自己的事情时,家佑笑得很开心。

  而当时的我,应该也很兴奋。

  对我来说,这段日子是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时候。


  每次我遇到困难不知道怎么解决的时候,我就会回想那段岁月。

  记忆力虽然不好,但是我很努力的回想,只希望可以把那些画面留在脑海里。


  当然包括雷旺的口琴声。
家佑给我的感觉,跟雷旺很接近。

  笑起来都很爽朗,说起话来让人无法招架。

  我不断告诉家佑我破碎的回忆,而家佑也帮我记下来。


  也许因为家佑知道我的记性不好,所以才会这么做。

  我很想一起告诉家佑雷旺的号角,但是我不行。

  我没办法记起当天听到的音符,连一个音符都没办法。


  只能把画面透过文字告诉他,让他利用文字还原画面。

  只是,那口琴声无法还原,因为那是快乐的声音,却有悲伤的风。

  而我不会吹奏『我们的歌』。
「悲伤的风?」

  家佑始终无法理解我的意思。

  不管我怎么跟他说明。



  最后,我只能告诉他,那是我们的歌。

  既快乐,又悲伤的旋律。雷旺跑到学校来找我,让我吓了好大一跳。

  他还是那个样子,天生就一副世界无敌的模样。

  我赶到校门口,看着雷旺骑着一台打档摩托车。


  「帅不帅?」雷旺手里端着安全帽,骄傲地问我。
「哇,好帅的车。」我上前摸了摸发亮的车。

  「我不是说车,我是说我!」

  「这个就像赤兔马被残障的人驾驶一样。」

  「什么是赤兔马?」

  「没什么。」我赶紧转移话题,「这么急着找我干嘛?」

  「我遇到人生最大的考验。」



  我骑着车跟在雷旺后面,只因为雷旺要跟我好好研究渡过难关的作战计画。

  到了速食店,找了个角落坐下。

  一边听着速食店拨放的「土耳其进行曲」,吃着晚餐。
「吃东西的时候放这么有杀气的音乐,这间店的老板很高明。」雷旺说。

  「此话怎讲?」我咬了一口汉堡。

  「这个音乐会让你想到什么?」

  「凯旋归国?」

  「好,那如果是你,你凯旋归国的心情会如何?」

  「很开心。」

  「对,会不会迫不及待?」

  「也会吧。」我喝了一口可乐。

  「所以啰!」雷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你找我,就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很高明啰?」

  「也可以这么说。」我顺着雷旺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没有?」
「看到什么?」柜台有几个人在点餐之外,没有别的。

  「那里那里!」



  一组两只的玩偶,装在一个玻璃箱子里头。

  柜台正好有一个妈妈带着小朋友,似乎正选着里头的娃娃。



  「你……喜欢那个店员?」

  「不是啦。」

  「你喜欢那个妈吗?」我瞪大眼睛。

  「也不是。」

  「那就是那个小朋友啰!」
雷旺打了我脑袋一下。

  「是那个娃娃啦!」

  「怎样?」

  「可爱吗?」

  「我没研究。」




  雷旺点点头,专心地吃着汉堡。

  我心里想着那个玩偶,有点不好意思问他。

  过了一会儿,雷旺才煞有其事地看着我。
「乐子喜欢玩偶。」

  「乐子?」

  「所以我想买给她。」

  「可以啊。」

  「可是买这个要排队。」

  「那你要加油喔。」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

  「哦,那千万不要插队喔。」

  「也不是这样。」

  「那你是什么意思?」
雷旺突然起身,抬头挺胸地看着我。

  这个动作让桌上的可乐打翻了,我也迅速地站起来。

  可惜我的裤子还是被可乐弄湿了。


  「你把可乐打翻了。」

  「这个不是重点。」


  雷旺继续抬头挺胸。

  「你看我的样子!」

  「我正在看,很像发情的大猩猩。」

  「看我,是不是很挺拔。」

  「说挺拔,其实也还好……」
「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雷旺完全忽略我的话。

  「还挺像大猩猩的。」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去排队买凯蒂猫的玩偶,是不是很不好看!」

  「没错。」

  「那就谢谢你了。」

  「不客气。」



  我把桌子擦拭干净,重新坐回位置上。



  「等等,你为何要谢我?」我疑惑地开口。

  「因为你答应帮我排队。」雷旺笑着。
「我有这么说吗?」

  「男子汉一言既出,你不可以辜负我。」

  「可是我没有答应你啊!」

  「那我就再次谢过了。」



  雷旺完全不理会我的反驳。

  最后的结论,如果我有空的话,会陪他过来排队。

  这个结果反而更令我后悔。



  第一次排队的时候,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

  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的我们,在拿到热呼呼的玩偶的时候,差点相拥而泣。
身后其他排队的人看着我们两个人,总好像怀疑我跟雷旺的关系。



  这组玩偶一共有十二对,可惜雷旺只搜集到十一对。

  排队买最后一对的时候,人潮汹涌,好像有免费的钞票可以领一样。

  一直排到我们前面第三个的时候,全部卖光了。


  我看着前面男生的表情,仿佛上厕所忘了带卫生纸一样难过,我也跟着失落。

  雷旺一个箭步向前,拦住买了三组玩偶的妈妈,央求她割爱。



  「很抱歉,我有三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要一组。」妈妈歉然地说。

  「一组就够了啊!」雷旺恳求着。

  「可是这样他们会吵架,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
「那这样,我把三组都买下来,这样他们谁都没有,就不会吵架了。」

  「这个……」



  那位妈妈的表情就像随时要报警一样,我赶紧把雷旺拖离现场。

  雷旺脸上写着说不完的失落。

 「这样就不完整了……」雷旺喃喃自语着。

  「没关系啦,以后再想办法买到就好了。」我拍拍雷旺的肩膀。




  那时候的我,对雷旺有种莫名的羡慕。
正面迎接自己的感情,并且迈开步伐努力追求。

  相较之下,我不断怀疑自己的想法,不断驳回心里的感觉。


  又或者,因为我的心告诉我,答案是不好的。

  我的潜意识已经认定了雷旺对乐子的喜欢是正确的,于是所有跟这件事抵触的感

  觉便通通无效。


  也许可以抗议,也许可以争论。

  但是我的心关起了耳朵。



  从小到大不停地追逐着正确答案,就好像肚子饿了要吃饭,跌倒了要爬起来。

  可是正确答案总存在于理论上,补习班的数学老师说,实际总是可以突破理论。
对我来说,正确答案只有一个,我却还没解出来。



  家佑对于我的想法感到意外。

  他觉得肚子饿了不一定要吃饭,有时候吃面包也可以。

  跌倒了也不必急着爬起来,从比较低的角度看世界,会有不一样的景色。


  我听不大懂,于是虚应一下点点头。



  「你觉得十公斤的棉花从十层楼高掉到你头上,跟十公斤的金块比较,哪个比较

  痛?」家佑问我。

  「嗯,如果是十公斤的金块,我想再痛我都觉得很爽。」

  「你仔细想想看。」
「嗯……」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思考了一下。

  「不一定,棉花的体积跟金块的体积一样吗?考虑风阻的问题的话,还有那时候

  的气温,掉下来的速度,嗯……是不是从同一栋大楼的十层楼高丢下来呢?」



  我一口气问了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清楚的话,答案都是不确定的。

  家佑拍拍我的肩膀,摇摇头。



  「你就是想得太多,才会忘记最原本的部分。理论上同样十公斤的东西掉下来,

  不管如何掉到你头上的力量都是一样的。」



  家佑拍拍自己的脑袋:「但是你仔细想想看,棉花掉到你头上,会比金块痛吗?」
「那只是棉花而已啊,软软的,不是吗?」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摇头,「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去体会,而哪个比较痛,也许掉到你头上的那天,你才

  会明白。」



  看着家佑兀自打着电脑,我模拟着棉花跟金块掉到头上的感觉。

  如果理论是棉花,现实是金块,那么理论打到头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而现实迎头而来,却会让人无法招架。



  如果乐子是金块,那么棉花,应该就是文静吧。
「那只是棉花而已啊,软软的,不是吗?」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摇头,「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去体会,而哪个比较痛,也许掉到你头上的那天,你才

  会明白。」



  看着家佑兀自打着电脑,我模拟着棉花跟金块掉到头上的感觉。

  如果理论是棉花,现实是金块,那么理论打到头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而现实迎头而来,却会让人无法招架。



  如果乐子是金块,那么棉花,应该就是文静吧。
看着太阳的时间久了,眼睛转向其他地方,还会出现红红的一个圆点。

  不停玩着视觉暂留的游戏,让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发什么呆?」

  小柳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没什么,找不到事情可以做。」

  「这么无聊。」



  我对小柳笑了笑。

  「有去找那个女孩儿吗?」小柳问我。

  「啊?」
「我就知道。」


  我点点头。

  小柳往我身边一坐,闭上眼睛顺势躺了下来。



  「放假去了哪里?」我问。

  「哪儿都没去,」小柳睁开眼睛,「吃饱睡,睡饱吃。」

  「当初念书的时候总想要放假,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放假。」

  「我反而觉得,念书的时候,比现在期待放假。」小柳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无所谓地摇摇头。

  「怎么说?」
「以前的放假是有意义的啊!」小柳笑着,「放假可以去找女朋友,逛街看电影,

  或者到处游山玩水。」

  「现在放假不也可以?」

  「那可不一样了,现在放假都是一个人,回了家也没有伴。」



  时间过得很慢。

  上帝最奇妙的手段,就是会在我们拥有的时候让我们忽略,而在我们失去的时候

  让我们后悔。



  「你当初干嘛跟女朋友分手?」我好奇地问。

  「干嘛不分手?这不是害她没办法找新的对象吗?」
「这是藉口吧。」

  「怎么会是藉口,」小柳拍拍我,「我们的时间是浪费定了,何必多让一个人跟

  着浪费时间?」

  「如果她想等你呢?」

  「想的话,她就不会答应我,也不会一次都没来看我了。」

  小柳指着我的鼻子:「我不是你,你这小子运气好,却不知道珍惜。」



  我跟着躺了下来,看着天空。

  眼睛看着太阳,转移视线,出现红色的圆形。


  如果眼睛一直看着过去的画面呢?

  转移视线会不会也出现视觉暂留?
「我们就好像傀儡一样。」小柳打断我的思绪。

  「嗯?」

  「每天固定时间起床,睡觉,吃的东西被分配好。」

  「嗯。」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偶尔还要跑步带杀声。」

  「很像白痴。」

  「每天都像个玩偶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想法。」

  「所以……」

  「被玩坏了,就会被遗忘在角落。」
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朝寝室前进。

  午睡的动作即将开始,班长对我们两个招手,要我们动作快一点。

  不知不觉,我的说话方式也越来越制式化。


  朝……前进,开始……动作。

  跟人说话之前,会不小心加一个『报告』。

  好像玩偶一样。



  我跟小柳的差别,大概在于他认为他是被遗弃在角落的玩偶,而我并没有被遗弃。

  而那个时候,我大概不知道这回事。

  突然想到了雷旺买给乐子的玩偶,不知道是否被乐子遗忘在角落。
雷旺央求我跟他一起去找乐子,而十一组的玩偶,也有一半在我手上。

  捧着一堆玩偶走在乐子的学校里头,感觉很特别。


  乐子的学校很多都会是未来的老师,我跟雷旺走在校园,总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关

  爱眼神。



  走到女一舍前面,乐子正坐在花圃上。

  我跟雷旺像对待玻璃制品般,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得来不易的玩偶,走到乐子跟

  前。


  「这是什么?」乐子指着我们手中的玩偶。

  「这个……」我看着雷旺。
「你们要来义卖的吗?」乐子问。

  「这个,送给你的。」


  雷旺将手上的玩偶往前一摆,我也跟着往前走。



  「给我?」乐子盯着眼前一堆的玩偶。

  「对呀,祝你生日快乐。」雷旺说。

  「我的生日还没到。」乐子扁嘴。

  「快到了,所以先送给你。」雷旺咧着嘴笑。

  「这个是雷旺花了很多时间排队买到的喔。」我赶紧补充。
路上来往的同学,有些往我们这边看的时候,我总下意识地偏过头,害怕会被这

  尴尬使人脸红的场面击倒。

  即使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认识我,但我还是很在乎他们的眼光。


  雷旺跟我不同。

  好像站在颁奖台上领奖一样,理所当然。



  「这么多,我的宿舍哪里放得下?」

  乐子随手拎起一个玩偶把玩。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搬上去。」雷旺说。

  「笨蛋,男生不可以进宿舍。」
我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不然,」我说,「不然你就分批拿上去。」

  「宿舍没有地方可以放……」

  「哇……」雷旺干笑着。



  就快要秋天了。

  不大习惯北部比较凉的天气,有的时候风吹过来,会让人不自觉发抖。

  这是我最无法习惯的。
乐子托她的室友帮忙,把所有的玩偶『暂时』放在宿舍里头。

  接着我们到乐子学校附近的夜市,找了一摊坐下来。

  雷旺准备了两根蜡烛,拿了打火机点燃。


  「我要许愿啰!」

  乐子双手交握,闭着眼睛。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世界和平。」

  「喂,好老套喔。」我说。

  「好嘛,那我重来。」乐子吐吐舌,「第一个愿望,我希望我的朋友永远都不要

  离开。」



  我跟雷旺互看了一眼。
 如果喷子德跟文静也在就好了。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平安顺利。」

  「好!」我拍手。

  「不错、不错。」雷旺也跟着拍手。

  「第三个愿望……」乐子低下头。

  「等一下,第三个愿望不可以说。」我提醒。

  「说出来就不准了喔。」雷旺点头。

  「我没打算说出来呀!」乐子噘着嘴。



  虽然夜市很吵,但是我们还是小声地唱了生日快乐歌。
乐子许下第三个愿望的时候,睁开眼睛吹熄了蜡烛。


  后来那一堆玩偶,乐子只留下了一对。

  她那个爱占用寝电跟男朋友聊天的室友,跟雷旺要了一对。

  雷旺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耸耸肩。



  「这已经不是我的了,你要问乐子。」雷旺说。

  「佳乐,给我一对好不好?」

  「嗯……」乐子想了想,「好吧,反正有很多。」



  剩下的玩偶,只好让我跟雷旺重新捧回家。
离开女一舍的时候,雷旺放慢了脚步。

  乐子答应给室友一对玩偶的时候,雷旺的脸上没有多大的表情。

  但是我看到了,雷旺咬了下唇。


  动作很小,涟漪很大。



  「原来是乐子生日,你怎么没告诉我?」我问雷旺。

  「我以为你知道。」雷旺说。



  我不知道乐子的生日,依稀记得好像是天秤座的。

  我连自己的生日,偶尔都会忘记。

  我懊恼自己的记性太差,却也一筹莫展。
「啊!我忘了一件事。」雷旺突然大叫了一声。

  「什么事?」

  「没什么。」


  骑上摩托车之前,雷旺把所有的玩偶丢进我的车箱里。

  发动摩托车,我戴上安全帽,等着雷旺带路。


  雷旺停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银亮亮的口琴,看了好一会儿。

  我想,我大概知道雷旺刚才遗忘的是什么了。
家佑在寝室里看着一本书,电脑开着。

  我一边擦拭着刚洗完的头发,走到家佑身边。

  「你在看什么?」

  「小说。」家佑抬起头看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很少看你念书,不怕考试不及格?」
「你不知道,」家佑拍拍手上的书,「我的系是被当比All pass还难。」

  「真的假的?」我疑惑。


  拿起了经济学课本,我试图把课本上的内容塞进脑子里。



  国内投资需求乏力的几大因素:

  1.国有企业的衰败

  2.国债投资效应递减

  3.经济信用缺失导致投资短期化

  4.出口市场不稳定
我对这些专业术语感到焦躁。

  投资,经济,贸易。

  这些东西都无法解决我生活上的困难。


  我突然羡慕起家佑不必接触到关于这方面所有的问题。

  我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家佑,你觉得经济学带给我们哪些帮助?」

  家佑看着我,想了一下:

  「让很多学生上大学有科系可以读。」

  「除了这个之外?」

  「让喜欢数学的人有发挥的空间。」

  「然后咧?」
「多的是。」


  我盖下书本,走到家佑身旁。


  「经济学的原理,可以应用在生活上。」

  「有以教我。」

  「什么?」

  「就是赶快告诉我啦。」

  「喔。」


  家佑放下小说,拍拍旁边的位置要我坐下。

  我瞄了一眼,小说的封面是蓝色的。
「如果你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你就必须开始考量很多。例如,那个女孩子有没有

  潜力,是不是绩优股。」

  「女孩子又不是股票。」

  「这只是比喻而已,」他继续说,「如果这个女孩的后势看涨,代表投资报酬率

  很高,那么你就可以投资。」

  「那如果女孩子的后势不好呢?」

  「那就必须赶紧脱手啊,笨。」家佑打了我的头一下,

  「如果现在你手边有很好的对象,那么赶紧集资是第一要件,然后必须立刻进场

  ,以免日后捶胸顿足。」

  「所以……」我看着家佑。
「所有的学问都可以运用到实际上的。」家佑指指脑袋,

  「花一点想像力。」



  我简直对刘家佑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没点起三柱香对他膜拜。

  原本没有意义的内容,可以联想到这么深入。


  「真浪费,你应该来读我的课本。」我对他说。

  「别傻了,用说的我很会,至于实际上要我去做……」家佑欲言又止。

  「怎么?」

  「我的资金不足。」



  我把刚才家佑说的『爱情投资论』在脑中翻转了好几圈,一边对照着手边的课本。
现实中的投资不单只有绝对的理论,还包括了实际操作的状况。


  经济学老师说,投资经济的盲点,就在于投资者的操作手腕。

  当然还包括了投资者的勇气。


  爱情似乎也是一样的。

  而且更多的不确定。



  「我找到了。」家佑突然对我说。

  「找到什么?」

  「你说的那本书。」
家佑拿着蓝色的小说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看了一眼,点点头。


  「应该是这本没有错。」

  「嗯。」

  「我一开始以为是色情漫画。」

  「不是啊,」家佑看着书的封面,「挺感人的。」


  看着那封面的小天使,我的心头震动了一下。

  不自觉地侧过头看着自己的肩膀,摸了一下。


  我还是,找不到翅膀。
令我感到沮丧。



  「干嘛一脸呆滞?」

  「没有,说出来你会嘲笑我。」

  「你不说出来我一样会嘲笑你。」

  「那我不说了。」

  「不要这样,你也知道生活很无聊。」

  「那又关我屁事?」

  「关你屁事喔,我想想……」

  「你还真的在想喔!」我摇摇头,「真受不了你。」
于是我把翁婆婆的宝藏说了出来。

  我忘了我有没有提到『下雨天的蝴蝶』这个部分。

  毕竟我的脑子不大灵光,连当时是否记得这件事,都不大确定。


  家佑若有所思地听着,不一会儿就跑去把电脑打开。



  「下雨天的蝴蝶?」家佑回过头问我。

  「嗯。」我点点头。

  「等我一下。」



  家佑的一指神功,不管看几次都会忍不住发噱。
上帝让我的记忆力耗弱,却给了我家佑这样的朋友。

  当我遗忘了什么的时候,家佑会不断地询问我,直到我想起为止。


  我不断地往前跑,家佑却帮我收拾我路上遗落的行李。

  我们好像都只能漫无目的的跑,以为只要往前跑就可以摆脱掉很多的包袱。

  谁知道,我们都是背着包袱往前跑的笨蛋。


  没有人例外。
校庆园游会的的时候,我请雷旺、乐子还有文静一起参加。

  距离的关系,文静没办法临时北上,而雷旺必须参加比赛。


  所幸乐子可以参加。


  家佑见到乐子的瞬间,我感觉到他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团。
乐子当天穿了连身的牛仔裙,扎着很高的马尾。

  透过阳光,感觉乐子的脸上笑容好像永远不会停一样。

  意外的,那天的景象很用力地黏在我的脑海中。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从云层透出的阳光像楼梯一样,直直通向天堂。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乐子?」

  家佑凑到我的身边低声问我。

  「没错,怎么?」

  「没有,」家佑摇头,「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总以为她看起来应该很成熟,结果……」

  「结果很幼稚的长相?」我忍不住笑了。
乐子看着我跟家佑窃窃私语,凑上前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摇着手。

  「是这样的,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如想像中那种模样。」家佑说。

  「什么模样?」乐子皱着眉看了我一眼。

  「根据小晋的说法,你看起来应该要比现在老气一点。」家佑说。

  「为什么?」乐子瞪了我一眼。

  「因为我总跟他说你很成熟有气质。」我赶紧补充。

  「这样啊……」乐子满意地笑了。



  家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我松了一口气。



  「不介意我问你多大吧?」家佑开口。

  「我?」乐子指着自己,「我32B。」

  我在一旁差点下巴脱臼:「他是问你年纪啦!」

  「喔,」乐子吐着舌头。

  「请问你多大?」家佑忍着笑。

  「我十八岁。」

  「嗯,我这次是问你三围。」家佑说。
我赶紧把家佑支开,担心他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乐子听了家佑的话之后,并没有不愉快的表情。



  「对不起喔,他平常不是这样的。」我歉然。

  「没关系啊,很好玩,反应很快。」乐子笑着。



  我跟着乐子在校园随处逛着,跟她讲解我住的宿舍餐厅里头的食物有多么让

  人难以下咽,一边看着人来人往。

  乐子带着浅浅的微笑,听我说着,不时因为我的话而笑得喷口水。


  走到了砸水球的地方,看到了家佑正玩得不亦乐乎。

  我与乐子走到摊位前,看着家佑浑身湿透。
「要不要玩?」乐子问我。

  「玩这个?」我疑惑地看着她,「你有带换洗的衣服来吗?」

  「我没有说是我过去啊!」


  乐子指了指前面,对我眨眼。

  我必须承认这个时候的乐子很美。

  但是我的下场并非如此。



  「不要砸我的脸!」我大声地警告。

  「不砸脸,保证不砸脸。」乐子笑着。
「不砸脸,」家佑跟着大喊,「才奇怪!」



  我在心里暗自诅咒刘家佑这个混蛋,用着哀戚的眼神看着乐子:

  「手下留情!」

  「好,放心!」乐子把手圈在嘴边喊着。



  我的下场跟家佑不惶多让。

  看着我的模样,家佑在一旁笑弯了腰。

  我感谢我的父母,让我有着好脾气。

  否则我大概会像抓狂的老虎,扑上家佑狠狠地撕裂他的脸。


  乐子担心我会感冒,要我们先上去把衣服换一换。
「你这家伙……」换好了衣服,我在寝室里对家佑怒吼。

  「干嘛,开心一点嘛。何必这么放不开?」

  「下去了啦,不要让乐子等太久。」

  「你先下去。」

  「一起来啊!」

  「你是真的蠢过头,还是装出来的?」

  「什么意思?」

  「没有啦,你先下去,我想休息一下。」



  我一边抓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宿舍。
乐子背对着我,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从背影看过去,乐子跟以前的感觉不大一样。


  好像多了一点什么。



  「让你久等了!」我拍拍乐子的肩膀。

  「噢!」乐子吓了一跳,双手背在身后。

  「你在干嘛?」

  「没什么。」



  逛完了园游会,我送乐子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骑车载乐子,我跟乐子的距离,从前座到后座不到二十公分。

  我很紧张,不断回头告诉乐子,我是第一次骑车载人。


  「没关系,你慢慢骑。」乐子拍拍我的肩膀。

  「嗯……那你尽量不要跟我说话,我会紧张。」

  「好。」


  我专心骑了大约五分钟。


  「喂!」乐子叫我。

  「干嘛?」我提高注意力。

  「今天谢谢你喔。」

  「喔,没有什么,我还怕你觉得无聊呢。」
「不会呀。」

  「那你暂时不要跟我说话唷。」

  「好。」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


  「我今天砸你水球的时候,会不会很用力?」

  「还好,」我说,「眼泪还忍得住。」

  「嗯。」

  「那你先不要跟我说话,我要专心。」


  大概又过了……
「喂!」乐子又开口。

  「等一下再说,先让我专心骑车。」我制止。

  「噢……」乐子的音量减低,「好凶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我故意逗着你的啦。呵呵!」


  乐子捏了我的腰一下,差点害我失控撞上隔壁的脚踏车。

  也幸亏隔壁是脚踏车,如果是战车那我现在就跟大家说再见了。


  「你很坏耶!」我对乐子说。

  「我就是这么坏啊!」乐子笑着。

  「不要说得那么得意的样子!」
「我好坏,我好坏,我好坏……」



  等红灯的时候,乐子在我的耳边不断重复。

  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朝我吐了一下舌头。


  「小心坏蛋会被雷劈。」我警告她。

  「没关系,反正……我会抱紧你。」



  乐子的手,搂在我的腰上。

  突然一个震动,我吓了一跳。


  「这样雷劈下来,你也会遭殃。」乐子笑着说。
「笨蛋,」我笑了笑,「我才不想烫头发,不要害我。」

  「瞧你得意的咧!」



  乐子的手,在我的腰上。

  我跟乐子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但是好像又远了一些。



  送她到了女一舍的门口,乐子正重新绑着因为安全帽而毁掉的马尾。

  我看着她的动作,好像眼前正展览着一幅画一般。



  「我有东西要给你。」乐子绑完头发,笑着对我说。
「什么东西啊?」

  「你猜啊!」

  「这样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那我给你提示,是一种用具。」

  「用具?」我想了想,「避雷针?」

  「笨死了,你还在想刚刚的天打雷劈喔?」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喏!」

  乐子伸出手,递给我一个东西。

  「这个是……」我接过手,「口罩?」
「没错,这样下次我就不需要自己准备了。」乐子笑着。

  「我要放在哪里?」

  「当然是放在心里啊!」

  「放在心里?」

  「你很笨耶,」乐子敲了我的头一下,「放在车箱里面啦。」

  「喔。」我点点头,「可是我又不会每天都载你?」

  「你很啰唆。」



  我看着乐子转身准备走进宿舍里,发现旁边有很多对男男女女难分难舍。

  透过提款机的光线,还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情侣好像正在接吻。
「喂!」我叫了一声。

  「嗯?」乐子回过头。

  「今天,好玩吗?」

  「嗯,一点都不会无聊。」



  我跟乐子挥挥手,说了再见。



  一点都不会无聊吗?乐子。

  这是我跟你的故事,我希望它永远都不会无聊。

  这样,会不会太贪心了?


  会吗?乐子。
家佑告诉我,乐子给他的感觉,跟想像中差异很大。

  「哪里很大?」我没听清楚。

  「差异很大。」他重覆了一次。


  我把书本放下,看着他正摸着键盘,好奇地往前走去。

  「在干嘛?」我好奇地问。
「记录。」

  「记录什么?」

  「园游会那天的情况。」


  我稍微浏览了一下,发现文字密密麻麻。


  「你的记性真棒。」我说。

  「是不错。」

  「你想像中的乐子,原本是什么样子?」

  「嗯……应该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会大声笑的那种。」

  「没错啊,乐子就是。」

  「不对。」

  「不对?」我疑惑着。


  家佑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一眼大一眼小的看着我。

  「难怪我会对她有这种印象,就是因为你。」

  「关我什么事?」

  「从你的眼睛里,怎么会只有看到乐子的爽朗呢?」

  「不、不然咧?」

  「你认识她多久?」

  「嗯……」我想了想,「快四年了。」



  家佑站起身,把窗户拉开,对着窗外双手合十拜了一下。
我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很是莫名其妙。


  「干嘛?」

  「替你的好朋友祈祷。」

  「你疯了哦?」


  家佑坐回位置上,自顾自地在椅子上摇来晃去。


  「你脑海中的乐子,给你的印象只有活泼爽朗?」

  「嗯……」我抓抓头,「还有很喜欢减肥。」

  「你赢了。」

  「我们在比赛什么吗?」我好奇地问。

  「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家佑说,「你真的很蠢。不是普通蠢。」
「你才蠢咧!」

  「不,你是猪头、猪脑、猪心、猪肝、猪肺、猪肠、猪肚、猪尾巴、猪嘴巴。」

  家佑一口气说完一串话,「总共二十个字形容你,自己数数看。」


  我一边回想着刚刚他说的话,一边伸出手指头数着。

  「看你有多蠢,还真的在数!」家佑大声地说。

  「我……」我感到一阵气愤,很想当场从他肚子踹下去。

  「难怪你的眼睛只看到那样的乐子。」

  「不然你的眼睛看到怎样的乐子?」我有点恼羞成怒。

  「你啊……」
我眼中的乐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喜欢笑,而且有的时候会笑得很夸张。

  不熟悉的时候,她的话不多,那是因为她害怕跟陌生人相处。

  多半时候的她,总像个傻妞一样,跟我开着玩笑。


  这是我心中的乐子。

  我认识了很多年的她。



  「你没有看出来,她很寂寞?」家佑摇摇头。

  「寂寞?」寂寞怎么看出来?

  「看一个人的时候,要看她的表情。表情虽然可以骗人,例如有的人不想笑的时
候,还是可以笑得出来,但是表情总有没办法瞒过别人的时候。」

  「怎么看?」



  家佑把电脑萤幕关起来,面对着我对我笑。


  「你仔细看一个人笑的时候,下巴的动作。」

  「下巴?」

  「对,当一个人真正开心的时候,下巴会很自然的蠕动。」

  「蠕动是用来形容肠子吧?」我提出疑问。

  「你管我,我喜欢用这样的形容词。」

  「喔,然后呢?」

  「眼睛。人的眼睛,是绝对没有办法骗人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疑惑着。

  「观察出来的。」



  我在脑中重复拨放乐子的说话的神态,没有办法找到任何端倪。

  我暗自觉得家佑在跟我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看出来她很寂寞的?」我决定戳破他的谎言。

  「我不是从她眼中看出来的。」

  「那你不是废话吗?」

  「小子,我是从你看她的表情看出来的。」
家佑打开电脑萤幕,继续在键盘上练着他的一指神功。

  一指神功的速度快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笨拙。

  我呆在椅子上发呆了很久,手里把玩着乐子的口罩。


  「你在玩什么?」家佑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这个喔……」我拿起口罩,「乐子的。」

  「你真是变态。」

  「我才没有咧,是她寄放在我这里的。」



  我把跟乐子在师大女一舍前面的对话,告诉了家佑。

  家佑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接着转过身去,继续在键盘上游走。
「家佑。」

  「干嘛?」

  「没事。」



  我没把口罩放在车箱里头,因为我觉得车箱不够干净。

  口罩的外面是米色的,右下角绣了一只熊。

  内里是黑色的,应该是现在流行的口罩。



  「家佑。」

  「又干嘛?」
「你说,我的表情里面,你看到乐子很寂寞?」

  「嗯。」

  「为什么?」



  家佑兀自打着字,空气中弥漫着「搭、搭、搭」的打字声。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家佑回过头看着我。

  「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听听就好。」

  「嗯。」




  慢慢地,我学会了观察别人的眼睛。

  只是错过了太多,或者也错过了最重要的部分。
因为家佑的关系,我开始注意一些平常不会注意,甚至觉得无聊至极的东西,

  例如像是一个人说话的动作,说话的口气。


  还有,眼睛。



  不知道是因为家佑的出现,才让我改变﹔或者是因为我的改变,才让家佑出现。

  上帝的安排总是很奇妙,让人猜不透。


  家佑,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发现这么多有趣的东西。

  更感谢你的,是我的记性太差。

  而你,让我记住了很多东西。

  包括我应该忘记的。
游园会那天,雷旺参加了比赛,得到金牌。

  「我差一点破了大会纪录。」雷旺骄傲地向我炫燿。

  「其他的参赛选手这么差劲啊!」

  「去你的。」


  我心底很替雷旺开心。

他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我想任何对手看到他,都一定会被他的气势震慑。

  不管是谁。


  「很可惜你没来园游会。」我说。

  「好玩吗?」

  「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辣妹多。」

  「啊呀,真是可惜。」雷旺扼腕。

  「不过也还好你没来,我被乐子砸水球,连内裤都湿了。」

  「如果砸我的是乐子,我连胸口里面的心都会湿。」

  「你还真恶心。」
我没有告诉他乐子放了一个口罩在我这里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种隐瞒很不好。

  翁婆婆说过,善意的隐瞒是好的,可是没有任何的隐瞒是善意的。


  雷旺告诉我,比赛结束当天,他把金牌送给了乐子。


  「然后呢?」

  「她就收下啦。」

  「喔。」



  雷旺叙述着那天的表情,好像讨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满足。

  乐子接过雷旺的金牌,大大地赞赏了雷旺,并且要雷旺将它收回去。
雷旺当然不肯。


  「我比赛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如果得到金牌,要送给她。」

  雷旺开心地笑着。



  后来乐子收下了金牌,说是『暂时替雷旺保管』。

  暂时是多久?

  没有人知道,但是喜悦是可以感染很远的。


  在嘉义的文静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非常的开心,直嚷嚷着要上来台北。

  可惜考试将近,我们都没有办法空出多余的时间。


  面对着厚重的课本,密密麻麻的原文书,有时会有冲动把内页撕得粉碎,全部把
它吃下去。

  有的时候真的顶不住了,会愚蠢地把课本放在枕头下,希望睡觉的时候,课本的

  内容会自动自发地跑到脑袋瓜子里头。



  而家佑总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在键盘上游走的手指从来没停止过。

  他的打字速度越来越快,这就证明了『勤能补拙』这个道理。


  「你才拙咧!」

  家佑听见我这么说,大声地反驳。

  「我只是用成语形容而已。」我回应着,「为什么你都不怎么看书?」

  「我有看啊。」
「只看一下子而已,又跑去摸电脑。」

  「大概看一看就可以了,反正又没有要拿书卷奖。」

  「你的记性真好,看一下就可以记住,我很羡慕你。」

  「你又没有多笨,看书而已嘛,记下来就好啦!」

  「看书是还好,可是很多东西,我都记不住。」

  「那是因为你脑袋装辣椒酱,才会这么健忘。」

  「为什么是辣椒酱?」

  「我喜欢这么形容。」
  家佑喜欢的形容词,总是与众不同。

  但有的时候令我难以接受。
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何跟他讨论到旋转木马。

  啊!好像是说到日本有迪士尼乐园吧!

  我觉得旋转木马只是很单纯的,给小朋友玩的游乐设施。

  他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游乐设施太残忍,应该列为限制级。」

  「不是吧,那是给小孩子玩的!」

  「你觉得适合吗?」

  「为什么不适合?大家都坐在马的上面,快乐地绕圈圈,很单纯啊!」

  「如果今天换作是你,你的身上插了一根大铁棍,然后让人骑着绕圈圈,你会感

  到快乐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仅有单纯的接受眼前看到的景象。

  小朋友喜欢玩这个游戏,所以它就应该属于小朋友。


  家佑告诉我,我们都因为太多既定俗成的东西,让我们的思考混沌。

  觉得这样很单纯,反而经过了多一层的思考,以及其他人告诉我们的印象。

  看一个事物,应该回归最单纯的角度,才会知道什么是『自己认为对的』。



  我们的价值观,根本就操纵在别人的手里。

  很不自由,就像被关在牢笼里面一样。


  我没有办法消化家佑的话,加上我眼前必须吸收的课本内容,还在跟我嘶吼,只
好暂时把他的谬论放在一边不去理会。

  等到我征服了课本恶心的原文,难以下咽的考题之后,我就从劳笼里脱困。


  我的自由就这么简单。

  因为我不是旋转木马,也不会有人在我身上骑。





  考完了计概(计算机概论)之后,我拖着疲惫的脑袋回到寝室。

  家佑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令我好生羡慕。


  「你都考完了?」我放下书本,对着家佑说。

  「差不多了,剩下明天的国文报告。」
「都不必准备的吗?」

  「报告有什么好准备的?上去讲台随便跟老师胡诌几十分钟就好了。」

  「胡诌?你不怕被当?」

  「怎么可能,上台报告从来没在怕的。」家佑得意地说,「只是书面报告就不一

  定了。」

  「怎么说?」

  「很奇怪,我的报告每次不是分数特高,不然就是及格边缘。」

  「老师讨厌你?」

  「也不是,我想应该是因为每次我都写得太与众不同。」



  我好奇地从他的桌上拿了国文报告来看,满满两张A4的纸。
我从第一行开始读。



  我论:现代文学与青年学梓的相对论。



  「喂,这个题目是你们老师定的?」

  「不是,是在下定的。」

  「喔。」

  我继续往下看。



  『时下青年学梓,总把文学放在学校的抽屉里头,遇到考试的时候便拿出来浏览

  强记,虚应故事之后便随手抛弃。
而自幼年以降,长者总谆谆教诲着我们不得随手乱扔纸屑果皮。

  这样的态度,不啻为公德心亡失之最佳写照?于是,为学之前,我们必须培养做

  人做事的正确态度。』




  看完了前面几行,我感觉额头冒汗。

  「你确定这是你的国文报告?」

  「没错,赞不绝口对吧!」

  「我看你是真的视死如归了。」

  「是死乌龟?」


  我不搭理他,继续往下看下去。
越看我是冷汗直流。



  『常言道,为富不仁众人得而诛之,而为文不彰,则小猫小狗摇头离去。

  因此,文中仍需表彰自我之特性,突破先人之窠臼,始得美文也。然,现代文学

  无病呻吟者多,求一时之虚名,而忘文本之初衷。

  文本之初衷为何?不过精、气、神三宝而已。

  所谓精者,乃文之内分泌,犹如贡丸汤之于炒米粉,啤酒之于下酒菜,不可须臾

  或缺!然气者,如文之肾上腺。气满则文强。古人道,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

  何患焉!文之气若强,则为文将如鱼得水,如乞丐中了彩券,不亦快哉!神者,

  犹如孔明之于草船,周星驰之于少林足球,乃文之根本。文之神旺,孔明名流千

  秋,星爷日进斗金,可谓大宝也!
有此三宝,则纵横文坛,虽千万人吾往矣!

  现今为文者,载道者少,沽名钓誉者众。然会搓牌者名赌神,会打字者为作家。

  岂不可笑之极致邪?现代文学,当避先人之所为,创后人之典范。勿以文浅而不

  写,勿以骗钱而为之。循此,则青年学梓皆为文,而赌神亦有后人也!』




  我抬头看了家佑一眼,他双手环抱胸前,嘴角溢着化不开的笑意。

  我摇摇头,把他的国文报告放回书桌上头。


  「现代文学跟赌神周润发有什么关系?」我不敢相信。

  「为什么没有关系,都是现代的产物啊!」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的报告分数落差会这么大。」
我躺到床上,闭上眼休息一下。

  接连几日的熬夜让我的精、气、神消耗殆尽。


  想到精、气、神,我不小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家佑的报告,让我的印象这么深刻。

  虽然整篇几乎都在天马行空胡说八道,但真的让人印象深刻。



  这个家伙,以后不是怀才不遇,就会众所瞩目。

  不过我想,可以接受他怪异观点的人,肯定脑子也有点不寻常。


  想着想着,朦胧之间听到家佑叫唤着我的名字。
 「你把我的名字念标准一点,念不标准很难听。」

  我坐起身,对着家佑大吼。



  「你的电话。」

  家佑把眼睛摘下来,话筒放在桌上,随即趴在桌上。



  我第一次在寝室接到电话。

  电话挂上的时候,『叩』的一声。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我,有没有翅膀?
【第六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低下头好像总可以看见自己手中的水瓢。

  破洞的水瓢,随着我不断地往前走,水也不停地漏下。
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这些遗漏的水却让我手足无措。


  早晨训练的时候,我远远望着操场的另外一端。

  如果终点总是这么显而易见就好了。


  小柳看着我迟钝的动作,从后头用力拍了我的背一下。

  「再发呆,你就有当不完的兵了。」

  我转头过去对他苦笑。

  「这真是天大的坏消息啊。」



  五项检查结束之后,是无聊烦闷的上课时间。

  听着讲台上的人说着没有建设性的话,索然无味地差点打瞌睡。
小柳在一旁,拿着上课的讲义不知道画着什么东西。


  「唷!你看!」小柳把讲义递到我眼前。

  「什么?」


  小柳把台中说话的长官,画成了一个穿着泳装的美女,只是胸部的比例太过于夸

  张。

  但是也因为这样,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充满了喜感,我忍不住掩着嘴笑。



  「小声一点,小心吃不完兜着走。」小柳警告我。

  我点点头,把讲义上头的泳装美女,加上了一对翅膀。

  「这样比较美。」
小柳歪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我没多理会他。

  看着长着翅膀的泳装美女,我忍不住笑了。


  「哪里美啊,拜托。」小柳低声说着。

  「很美。」



  哪里美?

  得不到的总是最美。


  我总希望我可以拥有一对翅膀,飞到文静的那个世界去。

  只是我总也得不到。
我像极了落难的天使,跌到凡间,忘了飞翔的感觉。


  下课以后,走到厕所去,小柳挡了两根烟,翘着眉毛对我示意。

  我点点头,一溜烟跟着窜进厕所里头,锁上了门,拿出打火机。


  「妈了个巴子,简直闷的我快熟透了。」小柳吐着烟说。

  「不就这个样子!」我无奈地说。


  学生时代总喜欢下课的时候,没想到当了大头兵,还是一样。

  讨厌上课是全世界所有学生的特权,而非得上无聊的课,则是所有学生的无奈。


  我突然想起,家佑跟我说过。

  如果他当上老师,那么他绝对不会让学生上课打瞌睡。
他自信满满地说着,好像就是眼前的事一样。


  我想,如果他是老师,我大概也不会打瞌睡吧!

  我大概会冲上前,直接打他两巴掌,因为他太喜欢胡说八道。


  想着想着,我头靠着墙,笑了起来。


  「你是在抽烟,不是喀药,干嘛没事笑成这样?」小柳用手肘推了我一下。

  「没什么,想起一个老朋友,实在相当有趣的一个家伙。」

  「我看你真的疯了。」



  熄了烟,走出门外。

  我跟小柳拼命地漱口洗手,想尽量降低身上的烟味。
只是,有些味道一辈子都洗不掉。


  厕所外头的阳光刺眼,让人眼睛差点睁不开。

  小柳伸着懒腰,回头对着我说:

  「待会儿上课,找点乐子,不然会闷到发霉。」



  我猛然一惊,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小柳。

  小柳用膝盖顶了我肚子一下,瞪着我:

  「我学过铁头功,你小心点。」


  我哑然失笑。
找乐子?

  那个时候,电话里的文静也这么跟我说。



  「在嘉义不快乐吗?要上来台北找乐子。」我拿着话筒。

  「不是,我是上去找乐子玩。」文静的声音笑着。

  「喔喔,对哦。」


  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可惜电话那头的文静看不到。



  「你考完了?」

  「我?」我回头看了桌上的课本,「很遗憾的,还没。」

  「那我什么时候上去呢?」
「什么时候啊?应该都可以吧,下周我就考完了。」

  「嗯。」

  「你打给乐子了?」

  「嗯,是她告诉我你寝室的电话的。」

  「喔。」



  乐子总可以记住我的生日,电话,甚至学号。

  而我,甚至有时候还会搞错自己的寝室号码。



  「我下个礼拜会上去,」文静说着,「还有,小说看完了吗?」

  「小说?喔、喔,我……快看完了。」我看着趴在桌上的家佑。
「嗯,我会问你感想喔!」

  「嗯,好、好。」



  我赶紧把家佑摇醒,家佑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趴在桌上。

  「喂,醒醒啊。」

  「不要啦。」家佑继续趴着。

  「我求你,赶快起来。」

  「不要啦。」

  「拜托你,我请你吃晚餐。」



  这招对家佑果然见效,他迅速抬起头,戴上眼镜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

  「你那本蓝色小天使还在不在?」

  「蓝色小天使?喔,我借给同学了。」

  「哇,这下子糟糕了。」我用力晃了自己的头,「马上跟他拿回来可以吗?」

  「拜托,我才刚借他,而且现在正在考试,他一定还没看完……」

  「不管啦!」



  我把文静下周要上来台北,而且要抽查我对那本书的感想告诉家佑。

  家佑听了,把眼镜拿下,『咚』地一声又趴在桌上。


  「你见死不救?」我压低声音。
「等你死之前,我一定会救你。」

  「那就快点帮我想办法啊!」

  「笨蛋,」家佑抬起头,「现在在考试,你有时间看吗?」

  「嗯……」我想了想,「应该没有。」

  「那就对啦,所以等她要上来之前,我再把感想告诉你,你再转述给她听,这样

  不就解决了?」



  我思考了好一下子,点点头。

  「好像有点道理。」

  「根本就是天理!」
我放下心,拍拍家佑的肩膀。

  「好样的,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不会啦。」



  越想越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我又拍拍他的肩膀。

  「又干嘛?」

  「可是你的想法这么奇怪,我怕文静会不能接受。」

  「简单啊,那我就想一个比较平常一点的感想嘛。」

  「哇喔,你还可以想出两种版本的感想唷?」

  「这很难吗?」
家佑伸出时指,在我眼前左右摇摆了一下,仿佛我是大笨蛋一样。

  我没闲暇理会他这挑衅的动作,拿起厚重的原文书,倒回床上。


  希望家佑真的可以想出比较正常的感想。

  毕竟,我是正常人,跟他这个怪人不一样。



  翻着原文书,脑中『两个感想』四个字不断跑来跑去。

  两个感想拼成一对,就好像左手跟右手一样。

  或者像筷子,或者像鞋子、袜子。


  我不断训练自己的想像力,希望自己可以跟家佑一样,脑筋动得快,总有别出心

  裁的怪异想法。
一对,成双成对。

  我想到了跟雷旺排队买给乐子的玩偶。

  然后,我想到了背后的翅膀。
文静上来台北,正好是考试结束的那周。

  考完最后一个科目之后,我兴奋地把厚厚的原文书扔上天空。

  这个举动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发泄,看着原文书在空中以抛物线的姿态掉落地面

  上之后,我摇摇头,还是得将它沾上的灰尘拍干净。


  许久不见的文静,把头发留长了,一身粉红色的她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改变。
原本要亲自到火车站迎接她,不过我的骑车功力有待加强,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


  「好久不见了。」

  看到了文静,我第一句台词老套的让人难过。

  「正确来说已经将近半年了。」

  「这么久了?」


  我带着文静在学校逛着。

  文静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好像夏天的阳光一样。

  通常一般人会用冬天的阳光来形容温暖的感觉,但是我并不喜欢这样。

  也许我喜欢夏天的阳光,又或者,我被家佑影响了也不一定。
我走在文静的前面,跟她介绍着学校里的地标。

  每当我一开口说话,文静就会小跑步到我的跟前,抬起头仔细聆听着。

  走到了情人坡前,我回过头看着文静。



  「你跑步的样子很可爱。」我笑着说。

  「什么很可爱?」

  「我感觉好像在校外教学,而你是认真的学生,我一开口,你就会赶紧跑上前来

  专心听课。」

  「我比较像老师吧!」

  「可是你的身材,比较像国中生。」


  文静吐舌头对我扮了个鬼脸。
「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往校门口走的时候,文静这么对我说。

  「不一样?」我抓抓头。

  「嗯。」文静点点头,「对了,你还继续碰音乐吗?」

  「我……很久没有摸了。」


  我的小喇叭放在家里,没有跟着我上来台北。

  也许我在宿舍露一手,会让家佑吓一跳。

  当然也有可能被他踹出寝室。因为太吵了。


  「现在的你,比之前适合音乐。」文静对我说。
「会吗?怎么说呢?」

  「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找了间快餐店,点了两个排骨饭。

  「有点寒酸,实在不好意思。」

  「不会啊,我不是专程北上吃美食的。」

  文静笑着:

  「你可以开始了。」


  我差点把排骨从鼻孔里头排出来,惊慌地看着文静:

  「开始什么?」

  「说、感、想。」
「噢。」



  我把家佑事先替我准备好的感想,大致上说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家佑的国文报告,我无意间总会蹦出几句「因为赌神只有一个,所以

  美好的爱情通常不会属于我们」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文静手撑着下巴,微笑看着我。

  我只能用傻笑回应着她,等着她的评论。


  「为什么你觉得把女主角比喻成蝴蝶,是这本书的败笔呢?」

  「啊?这个……」我怎么知道,那是家佑说的。

  「我很好奇唷。」
「因为、因为我们是蝴蝶应该是很开心的,会成群结队到秘密基地去。」

  我临时胡诌:「所以蝴蝶应该是快乐的代名词,不是悲情。」


  文静对着我竖起大拇指:

  「好棒的说法,果然现在很适合音乐。」

  「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不再那么理性地分析了啊。」



  其实我还是理性的,文静。

  如果不是因为理性,我怎会始终无法找到我的翅膀?


  「啊,我忘了把书拿给你了。」我拍了拍脑袋。
「没有关系,不要紧的。」

  「下次想到再拿给你。」

  「好。」


  送文静到到师大找乐子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碰见了家佑。

  他坐在摩托车上,叼着烟发呆。


  「家佑!」我喊着。

  「哟!去哪了啊?」


  我走到他的摩托车前面,刺鼻的烟味让我不舒服。


  「这是文静,我的朋友。」我对着家佑说。
「这个是家佑,我的室友。」我对着文静介绍。

  「你好,久仰大名。」家佑伸出手。

  「你好,为什么会久仰?」文静跟家佑握了手。

  「呃……这是客套话。」家佑咧着嘴笑。



  我白了家佑一眼,文静在一旁掩着嘴笑了起来。


  「要去哪里?」我问家佑。

  「该死的联谊。」家佑回答我。

  「这么棒!好羡幕啊!」

  「有什么好羡幕的,像你不必联谊都有女孩子陪吃饭,不是特好?」

  「别乱说。」我说,「要去哪里玩啊?」
「不知道,总之不是看夜景就是去唱歌。」

  「好好玩啊。」

  「下次再找你吧!」

  「这个……」我尴尬地看了文静一眼,「再研究,再研究。」



  文静走在我身后两步的距离,准备往学校里头走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开心的一口答应家佑的邀约。

  好像心里梗着什么一样。



  
  文静从我的后面小跑步跟上,在我身旁走着。
也许是身材的关系,过了一下文静又落在我身后,接着又小跑步跟着。

  我放慢脚步,回过头看着文静。


  「你跑步的样子真的很好玩。」我说。

  「你又没玩过!」文静生气地嘟着嘴。

  「你干嘛跑来跑去的?」

  「我哪里跑来跑去,我只是加快速度而已。」

  「你可以要我走慢一点,我会等你。」

  「腿长不要这么得意。」文静瞪了我一眼。



  我笑着放慢了脚步,让文静可以跟在我的身边。

  也许因为我性子急,所以迈出去的步伐总会比一般人快上一点。
「嘿。」文静叫住我。

  「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跑来跑去吗?」

  「你哪有跑来跑去,你只是加快速度而已。」我笑着。

  「呵呵,也对。」文静吐着舌头。

  「我不知道。」

  「喔。」
文静继续走,留我呆在原地。

  我从后头跟上文静,走到她的身边。


  「你还没告诉我。」

  「这次换你从后面追我了。」文静笑着。

  「好无聊哦你。」我抓抓头。

  「从后面看着我的感觉怎样?」

  「嗯……觉得你头发留长了。」

  「还有呢?」

  「我想不到。」


  傍晚,学校里的学生三两成群。
考试结束之后,大家似乎都计画着要大玩特玩。

  北部的风有点凉意,文静拉着外套,缩着身体。


  「我只说一次喔,」文静伸出食指,「不可以忘记。」

  「好。」





  「当我走在前面,我看不到你,觉得你追不上我﹔而当我走在你身后,我觉得完

  蛋了,因为我追不上你。」


  文静的表情,像在教堂祈祷的教徒一样,没有一丝波动。
「啊?」

  「就是这样啰。」

  「就这样?」

  「没错。」文静抬着下巴,「因为我的腿没有你长。」

  「原来是这样啊!」我笑了。



  我傻傻地跟着文静一起笑,总觉得文静变得幽默了许多。

  原来人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间的。


  趁着天还没黑,我把握时间送文静到乐子那里。

  虽然女生可以进男生宿舍,但是这是不能公开的秘密,而我也觉得这样很奇怪。

  走往停车场的路上,我刻意地放慢了脚步,注意文静在我的哪个方位。
如果我稍微领先了,我会巧妙的退后一点。

  而当我不小心落后的时候,我也会迅速的跟上。

  文静粉红色的外套,在傍晚的阳光下,显得亮眼。



  当我落后得看不见终点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天下午,文静粉红色的外衣。

  而文静,总会在原地等着我。

  即使有翅膀的她,总可以飞得很快,很远。
隔天傍晚左右,我跟雷旺一起到乐子那里去接她们。

  等我们到了师大,路灯已经亮起,乐子跟文静坐在女一舍前的阶梯上。

  也许因为天气转凉的关系,乐子跟文静的脸都被风吹的红扑扑的。


  文静难得北上,所以大伙儿决定做一点新鲜特别的事。

  我期待了很久,没想到所谓的『新鲜特别』,不过就是到雷旺的学校,参加他们
的夜烤大会。

  雷旺的同学,每个都很特别。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做『万德佛』的家伙。

  听说他会被叫做万德佛,是因为他的英文名字,就是Wonderful。

  他趁着大家烤肉的时候,在烤肉架四周绕着圆圈,开始跳舞。


  他说,这是『不死火鸟的求偶舞』,大家看了之后笑个不停。

  唯一脸上没有微笑的,是文静。

  我看着文静一脸难过的样子,关心地询问。


  「你还好吧?」我拍拍她。
「怎么了?」乐子也凑上前关心。

  「我……」文静欲言又止。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雷旺问。

  「我好像晕车了。」文静低着头。



  我瞪大了眼睛,而雷旺将嘴里的烤肉喷了出来,捧着肚子大笑。

  乐子踹了雷旺一脚,安慰地拍拍文静。


  「坐摩托车也会晕车喔?」我惊讶着。

  「我怎么知道?」文静低声说着。

  「天啊,文静你真的太爆笑了。」雷旺大笑。

  「雷旺你怎么这么坏啊!」乐子瞪了雷旺一眼,「这么丢脸的事,我不会告诉别
人的。」

乐子一说完,原本眉头纠结的文静,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乐子,你也很坏好不好。」我在一旁答腔。

  「啦啦啦……我好坏!」乐子吐着舌。

  「要不要紧?」雷旺收住笑声看着文静。

  「还可以。」


  万德佛还在跳着诡异的『不死火鸟求偶舞』,场上有更多的人一起同乐。

  我拍拍文静,指了指万德佛那群人:

  「看他们跳舞,应该会暂时忘了晕车的感觉。」
说到晕车两个字的时候,雷旺拚命地忍住笑,乐子则别过头去偷笑。

  我无奈地摇摇头,对文静苦笑。


  「嗯。」文静挤出微笑对着我点点头。



  雷旺的同学满场飞奔,文静原本难看的脸色也渐渐舒缓。

  过了好一下子,万德佛走到文静前面,拿了一个白色的药丸。


  「这是晕车药,旺来要我拿给你的。」旺来就是雷旺的绰号。

  「这个……」文静看着眼前的药丸犹豫着。

  「先收着吧,有需要的时候记得吃。」
文静点点头,看着正在隔好几公尺的雷旺。

  雷旺转过身,对着文静挥挥手。


  热闹的时光总让人不自觉地感染快乐的气氛。

  而快乐总是短暂的。

  大家都吃饱了之后,分成好几个小团体闲聊着。


  我跟乐子、文静坐在原地,看着眼前热闹过后的景象,不发一语。

  万德佛三不五时会到我们前面说说冷笑话,我跟乐子都会象征性地笑一笑。

  我不知道雷旺上哪儿去,不见人影。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像上课钟声响,老师走进教室一样。
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发现万德佛拿着扩音器。


  「各位同学,大家晚安,大家早。」

  说完第一句话,全场爆起了笑声。

  「我不敢保证今天烤肉的味道,但是我可以确定三十分钟之内,大家应该还不至

  于抢厕所。厕所在各位的左手边,好,大家不必急着往那边看,因为,厕所全部

  的门,都被我给锁起来了。」


  我笑着看着说话的万德佛,乐子拍了我一下,提醒我把嘴巴闭上。

  我耸耸肩,发觉自己的拙样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我们很有荣幸,也何其不幸,有最后一个表演活动。大家仔细看左手边
,如果活动表演结束,有任何不适,记得跑快一点。」



  万德佛示意全场安静,大家左顾右盼地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


  「我们掌声欢迎,雷旺替我们带来的表演!」


  全场响起了掌声,我瞪大眼睛张开嘴巴,不敢相信。

  乐子也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而文静则顾不得不舒服,挺起身子。



  雷旺还是那个自信满满的模样,站得直挺挺的,对着左右点头示意。

  随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口琴。

  我头皮一阵发麻,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
安静的像听得到猫的脚步声一样,雷旺缓缓将口琴凑到嘴边。

  昏暗的灯光下,银亮亮的口琴反射出的光线,让我眼睛微闭。


  那是我熟悉的旋律,只是这次,雷旺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生疏。

  一样是慢板,听起来很沉重。

  声音柔和地倾泄而出,像微风一样轻柔。


  我掉进了这旋律的洞里,从洞里看出去,乐子微咬着下唇。

  眉头深锁的她,好像在雷旺的口琴声中悲伤。

  文静表情认真地聆听,好像害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一样。


  我很用力。
我把旋律音阶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个声音让我感觉很遥远,又很靠近。

  仔仔细细,我不想遗漏任何地方,包括雷旺吹奏时的神情。




  雷旺号角停止以后,全场维持了大约十秒钟的安静。

  然后热烈的掌声下,雷旺鞠躬。



  「我们感谢雷旺替我们带来的催吐曲,非常感谢大家今晚的捧场……」

  万德佛继续拿着扩音器说话,雷旺缓缓地走向我们。


  「怎么样?」雷旺露出了白牙。

  「有进步,有进步。」我笑着。
「你好厉害啊!」文静说。



  乐子偏着头,对着雷旺笑。

  雷旺朝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乐子说:

  「还过得去吧?」

  「很棒啊!没想到你这么有天份。」乐子笑着说。

  「还可以啰。」

  「这是什么曲子呢?」

  「这个……这个叫做〝我们的歌〞。」

  「我们的歌?谁写的?」乐子皱着眉头思考。

  「我、我写的。」
乐子对雷旺笑了笑,拍着手。

  雷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推了他脑袋一下。


  雷旺没有点明,这首歌是为了乐子而写的。

  如果有,乐子会不会很感动呢?

  我不知道。

  我无法从乐子的表情中判断出来,即使家佑教我,从下巴跟眼睛判断。


  耳边回响着雷旺的号角声,我们必须赶在女一舍关门之前回到师大。

  乐子坐上雷旺的摩托车,我不自觉地注意了乐子的手。

  没有抱着雷旺。
文静坐上我的车之前,乐子提醒了她先吃下晕车药。

  文静面有难色地看着乐子,摇摇头。


  「怎么?」乐子问。

  「我……」文静低下头。

  「不吃的话,会晕车喔。」我接着说。

  「我不会吞药。」

  「很简单的,你喝一口水,跟着水一起吞下去就可以了。」乐子说。



  我帮文静把矿泉水瓶盖扭开,文静捏着药丸,仰起头。

  接着喝了一口水,把药丸放进口中。
雷旺的号角声,是快乐的声音。

  可是快乐的声音出现,总会有悲伤的画面。

  好像是注定的一样。


  而这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没有吹起悲伤的风。

  只是,不会吞药的文静,在喝下那一口矿泉水之后,噎着了。

  原本晕车都没有吐的她,〝哗啦〞一声。


  吐了。

  也许对文静来说,这是悲伤的一天。


  我骑在雷旺与乐子后头,山路蜿蜒。
停下车等红灯的时候,我总会注意乐子的手。



  当我看见乐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我总会松一口气。

  然后回过头,我总以为会看见,文静的翅膀。
我在寝室模仿万德佛的『不死火鸟求偶舞』给家佑看,可惜他似乎完全提不起兴

  致的模样。

  我卖力地表演着,但他不屑一顾的表情让我很受伤。


  我气喘嘘嘘,感觉自己像发情的母狗一样。
而家佑则像更年期的公狗,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你跳起来不像不死火鸟,比较像垂死烂鸟。」家佑说。

  「你还像找死烂鸟咧!」


  我气愤地说着。


  这两天下来,好像把自己从眼前的世界拔出来,放回过去一样。

  我一样跟着雷旺打闹,虽然少了喷子德。

  熟悉的味道让我总可以想起一些音符,可惜我并没有将小喇叭带在身边。


  我有多久没有摸过音乐?

  连我自己都忘了。
「那天联谊好玩吗?」我找不到话题,随便问。

  「那天?」家佑打着哈欠,「不好玩。」

  「怎么说?」

  「你觉得我是很有趣的人吗?」

  「你?」我想了想,「你是把低级当有趣的人。」



  家佑送我一只中指。

  「总之,联谊的女孩子把我当成小丑,让我很不满。」

  「长得如何?」

  「你猜。」
家佑低下头,继续在键盘上面游荡。

  我搞不懂为何有人可以整天摸着电脑。


  我一度以为家佑喜欢玩线上游戏,整天挂着网路跟人游战。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从来不玩任何游戏。

  只是很纯粹地游走在虚拟的世界里头,做着一般人不会做的事。




  文静回嘉义之前,大老远地从师大坐车到学校来找我。

  我在宿舍前看到文静,已经从粉红色换成淡淡的蓝色。


  「怎么会绕到这里?」我好奇。
「没什么。」

  「不会……不会要拿你的书吧!」

  「没有,我不急。」


  我跟文静在校园随意地走着,甚至很多地方是我不曾经过的。

  天南地北地聊着,她说着学校发生的事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听。

  而我跟她叙述家佑这个人的时候,她总是笑得很灿烂。



  「我差不多要离开了。」

  文静拎着背包,笑着对我说。

  「啊,你还要赶火车喔,我都忘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聊天啊!」

  「这又没什么。」我笑着。


  走回校门口的路上,我伸过手去,帮文静拎着背包。

  「谢谢你。」

  「我又不是为了让你谢我才帮你拿的。」

  「真的很谢谢你呀!」文静说,「真的。」

  「好了,我知道我姓谢,不必一直重复。」



  到了校门口,我把文静的背包递回给她。
她要我稍等一会儿,我傻愣愣地点点头。



  「这个。」文静拿着一个青色的东西给我。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瞧了一下。


  是车票。

  上头盖着台北火车站的章,还有文静北上那天的日期。


  「这个要给我?」

  「不是。」


  文静低下头,从小背包里头拿了枝笔,递给我。
我接过之后,不知所措地发呆。


  「你可以在车票的背面,帮我写点东西吗?」

  「写点东西?写些什么呢?」

  「嗯……就写你的感想啊,这两天的事,都可以的。」

  「这个……」我很希望家佑在我身边:

  「这个应该拿给乐子比较妥当。」

  「下次吧,下次换乐子写。」




  我想了好久好久,脑筋却一片空白。

  我差点习惯性地咬着笔杆,惊觉这是文静的笔,于是把嘴巴张开。
乐子看着我滑稽的模样,掩着嘴笑着。

  我不好意思地用笔点着自己的头,尴尬地笑着。


  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么久的时间,我还是一片空白。

  也许我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总做不出感性的事。

  我想在上头写着『一帆风顺』,又觉得太老套。

  想写上『马到成功』,可惜文静是坐火车回嘉义,不是骑马。



  文静坐上公车,赶往火车站。

  上车之后,她在公车上对我招手,我走向前去。

  我瞪大眼睛看着文静,文静吃力地把公车的窗户打开。
「什么事?」我抬着头问。

  「没有啊,我只是跟你说再见。」

  「你说再见怎么会是招手?」

  「嗯?」

  「正常人说再见,应该都是挥手才对的啊。」

  「虽然要说再见,但是希望可以很快就见面,当然要招手,而不是挥手啊。」

  文静侧着头:「把再见挥走,把想见的人招过来。」


  我笑着,学着她招着手说再见。




  回到寝室,我用左手招着手,用右手挥着手。
我想分辨两者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当我左手招手的时候,右手会很不听话地跟着招手。

  当我右手挥手的时候,左手则停止招手,跟着右手一起挥。


  试了几次之后,我觉得手臂很酸。


  「你的手脱臼了?」家佑问我。

  「没有。」

  「那你在干嘛?」

  「我在练习说再见的时候招手。」


  家佑没有搭理我。
过了一下,我觉得无聊,于是凑上前去看着家佑的电脑。


  家佑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下,一个字一个字敲打着。

  我看着他打的内容,好像看到他的国文报告一样。


  「你在写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在放屁。」家佑一个字一个字回答我。

  「这是什么内容啊!脏话一堆。」

  「这是记录,我把我的生活点滴记录下来。」

  「粗话应该不必吧!」

  「粗话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啊!」

  「你要把这些东西放到网路上?」
「有机会的话。」

  「这么粗鄙下流,毫无营养的东西……」

  「如果为了让人看到,而隐瞒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样对吗?你说说看啊!」

  「这样说起来也有道理啦,可是你也稍微修饰一下。」




  家佑转过头看着我,又把中指送给了我。

  「这叫做中指僵直症,记住喔。」

  「我记这些东西干嘛!」



  我记住了这个名词,『中指僵直症』。

  我觉得,脑袋里装满辣椒酱的,应该是他,不是我。
不管多久以后,我都这么认为。


  除了这个名词之外,我也把我写在车票上,送给文静的话,刻在脑海里。

  我不会忘记,因为我答应了文静不可以忘记。



  『你走在我前面,我会追上你。因为我的腿长。

   你走在我后面,我会停下等你。虽然你的腿短。

   如果走在一起,那你放心,我们一起到秘密基地。』
【第七章】







  熄灯之后,我躺在床上。
窗户透进来微弱的星光,我伸出我的手,拚命地往前伸。

  好希望我的手就这样不断拉长,一直到碰到对岸为止。


  小柳在隔壁盯着我,透过星光,从他的眼里看的见清澈的海洋。

  我收回了手,送给他一只中指。

  我跟家佑学的。


  所幸熄灯之后不能说话,我想此刻的小柳一定很想给我一个过肩摔。

  很慢,一天一天这样子过。

  总深信日子飞奔的速度我们赶不上,却没想到也有等不及的这天。


  我想到大一的第一个寒假,我也是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学校。
我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回到家打开小喇叭的盒子,好好把它擦拭干净。

  我想赶紧到后山去找翁婆婆,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个怪家伙。

  我想吃几个翁婆婆的番石榴,北部的水果少了一点太阳的味道。


  我跟乐子结伴,搭乘火车回高雄。

  雷旺寒假必须集训,但是他跟我约定了,会想尽办法提早回高雄。


  我忘了在火车上跟乐子说些什么,只知道即将回家的我们,脸上都带着微笑。

  那个时候的时间是过得飞快的。

  好像一转眼,大学就开始,也很快地就要结束。



  火车沿着轨道往南前进。
我们来回在这条轨道上,走过我们的青春。



  只要一有时间,不是在家里大吃特吃,就是到鬼屋闲晃。

  即使冬天,仍旧比不上北部的冷冽。

  过年之前,雷旺总算回到高雄。


  我们在小年夜那天晚上,到翁婆婆的鬼屋拜早年。

  印象中我们约好了一起穿着红色的衣服,想给翁婆婆讨个喜气。

  翁婆婆留我们下来吃晚餐,那天的菜色我忘了。


  但是记忆犹新的,我们陪着翁婆婆聊天到深夜,翁婆婆很少这么晚睡。

  不只我们,翁婆婆也显得很开心,总在说话的时候,会摸摸我们的头。
翁婆婆摸着我的头时,手掌心是炙热的。


  我们一个人领了一个红包,即使大家都不敢拿。

  我们心里清楚,这是翁婆婆做家工,一个一个挣来的钱。

  我们拿走了红包讨个喜气,把里头红色的五百元新钞交还给翁婆婆。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只要想起翁婆婆脸上的皱纹,笑起来几乎没有牙齿的样子

  ,都会感到温暖。



  我调到东引的时候,冬天会让人连站卫兵都忍不住发抖。

  我只要一想到翁婆婆的手,就会全身热呼呼。

  好像装了个随身暖炉一样,不管再大的风,我都不畏惧。
对于从小在南部长大的我来说,我甚至不敢相信台湾有这么冷的地方。

  除了第一次到阿里山看日出之外。


  寒假剩下没几天的时候,我们闲得发霉。

  最后讨论出来,希望可以好好庆祝元宵节。

  元宵节是吃元宵的时候,也是提灯笼逛大街的时候。


  所以雷旺提议,我们到阿里山上提灯笼,赏日出。

  「这会不会太疯狂了一点?」我提出质疑。

  乐子摇摇头:「不可能,我们没办法上山。」

  「为什么?」雷旺说。

  「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啊!」我说。
「文静,文静在嘉义读书,一定知道怎么去。」雷旺挣扎着。

  「可是……我会晕车。」文静小声的说。


  雷旺总是不畏艰难,即使眼前困难重重,艰困异常。

  他确认了阿里山的路程,说服了文静在出发前吞晕车药。

  最后终于达成共识。


  只要文静一不舒服,计画立刻取消。



  我们买了四个灯笼,放在我的车箱里头。

  我跟雷旺轮流载文静,因为必须提高警觉。

  一个闪失,计画就泡汤了。
我记得一开始我先载乐子,我把乐子寄放在我这里的口罩拿给她。

  我很用心的照顾这个口罩,连一点点灰尘都没有。

  虽然我骑车载人的经验不多,但是路上的车少,我们可以一边聊天,一边前往目

  的地。


  只记得凌晨出发,骑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很久很久,久得中途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三次。

  而幸好文静没有晕车,所以时间没有拖得更久。


  刚开始停车休息,我们还有说有笑。

  之后,我们开始抱怨雷旺的烂提议。

  坐得屁股都快抽筋,大腿都快麻痹了,还没有看到任何跟阿里山有关的路标。
我冷得直发抖,手指头只要轻轻一敲,就马上会碎掉一样。

  等红灯的时候,我不停朝着双手呵气,希望可以暖和一些。



  「这个给你用。」文静递给我一副手套。

  「不必了,你用就好。」

  「没关系,」文静把双手放在我跟她的大腿之间,「这样子我的手就不冷了。」



  我戴起文静粉红色的手套,手指还是一样僵硬麻痹。

  只是手套传来一阵一阵的温度,慢慢地,我的手不再冷得难受。


  到达梅山之后,我们决定变更计画。
阿里山实在太远了,我们没办法这样骑车上去。

  于是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在附近停下车。



  「我的腰好像快不行了……」乐子嘟着嘴。

  「不要碰我的手,会碎掉。」我对着雷旺大喊。

  「你还可以吗?」乐子问文静。

  「嗯。」文静搓着双手。



  雷旺拿出了准备的灯笼,把我们叫了过去。

  我们一边想尽办法取暖,一边等着雷旺把灯笼点着。
「嗯,动作快一点。」我催促着。

  「你在发什么呆?」乐子问雷旺。

  「我、我没有带打火机。」




  我们在摩托车附近的路边,坐着发呆。

  骑了好久,好远的一段路,结果忘了带打火机。

  我们哭丧着脸,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后来我们提着没有蜡烛的灯笼,在附近像笨蛋一样走着。

  真令人想哭。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感觉。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骑车骑最远的一次。

  我躺在床上,隔壁的小柳已经传来打呼声。

  下铺的人,正说着梦话。



  我伸出我的手,用力往前,往前。

  也许,我会这样骑着,骑到那一年那个时候的我的面前。

  告诉那个我,应该好好珍惜。
升上大二之后,我的生活依旧充满了一堆逻辑。

  经济学需要靠逻辑思考,生活上也是。

  日子像弹弓里的石头,〝咻、咻、咻〞地快速往目标发射。

  而所谓的目标,只是过着当下的生活而已。
乐子从女一舍搬到女一分舍,差别并不大。

  还是一样有霸占着寝电跟男友亲热的室友,也有喜欢把内衣到处晾的人。

  最好笑的是,乐子还是睡在A床,证明老天爷不会作弊。


  女一舍与女一分舍最大的不同,在于女一分舍是跟男生宿舍同一栋。

  中间隔了起来,虽然在同一栋,却有两个世界。

  就好像在了男女之间放了一个平面,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穿越。


  男女之间,本来就有一个无穷远的平面分隔着。

  不管怎么努力,男人永远没办法突破那个平面,清楚地知道女人心里想着什么。

  只是现实总可以突破理论。
乐子告诉我,女一分舍三楼到四楼交界的地方,并没有完全封死。

  中间只有一道铁栅栏隔着,可以听到对方说话,也可以看到对方。

  如果男女朋友同住在宿舍里头,可以在那个地方聊天。

  虽然乐子这么告诉我,但我始终觉得那不叫做聊天,而是探监。
偶尔我到师大找乐子,总会好奇地问她,有没有在那个地方跟人聊天过。

  「当然没有,我才不会干这种蠢事。」乐子回答我。

  「你这么没有身价?」

  「才不是呢,是我太高不可攀。」

  「真的是这样?」

  「当然啊,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胖?」

  「被打肿的?」
乐子敲了我的头一下:「因为每天有吃不完的消夜。」

  「真的?那很厉害喔。」

  「那当然。」乐子得意的翘着嘴。


  我跟乐子走在师大的日光大道上,偶尔有她的同学经过,乐子总会笑着跟他们打

  招呼。

  有的时候停下来说一两句,感觉的出来乐子人缘很不错。


  每个人看到我,都会对我笑,有的甚至会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我总会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不知所措地随便答着话。

  后来甚至因为太过恐惧,每次只要有她的同学经过,我不是离她一段距离,就是
偏过头去看着路边的树。



  日光大道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总是一下子就走完。

  有的时候心情烦闷,会跟乐子一次又一次来回地走着。


  期末中考之前,日光大道的人少了许多。

  每个人都匆匆忙忙。

  似乎每个学校都是如此。

  连雷旺的学校也不例外。
yhk 003 回应时间:04/23--21:39
 雷旺终于破了八百公尺全国纪录,奖牌我是从乐子那里看到的。

  黄澄澄的金牌,好像日光大道的太阳一样。
「他总共放了五面金牌在我这里。」乐子说。

  「他真是一个厉害的家伙。」

  「除了这五面金牌,好像还有不少奖牌。」

  「真的?我一直以为他永远都只会拿金牌而已。」



  乐子对着我笑了笑,风扫乱了她的头发,她举起手拨了拨头发,让我看傻了眼。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乐子变得成熟。

  印象中的那个女孩,不知不觉变成了大人。


  「他……」我犹豫了一下。

  「谁?」
「我说雷旺。」

  「怎么?」

  「他真的对你很用心。」

  「我知道。」



  乐子别过头,朝着前面继续走。

  我从后头跟上,藉由风的力量,闻到了乐子身上的味道。

  还是跟以前一样。

  那个会从椅子下,拿打火机烧我裤子的乐子。



  雷旺比以前更为忙碌。
除了练习、比赛之外,他还参加了学校的学联会。

  听说打算竞选主席还是会长的。

  偶尔看到他,总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永远不会消失的自信。

  五句话里头,一定有三句话是蠢话。


  「你如果当上学联会的主席,学校可能会大乱。」我告诉雷旺。

  「怎么会呢?看我玉树临风的样子,就知道我会把学校导向正途。」

  「还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啰唆,学校就需要我这种有抱负的青年才俊,领导大家走向光明的大到。」

  「会堕入万丈深渊吧!」

  「你也知道,从莫札特写下哈利波特之后,再也没有像我这种天才了。」
「哈利波特是莫札特写的喔?」

  「我大概是从他之后,最伟大的人物了。」雷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各自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之后,我们分享着彼此生活中的点滴。

  雷旺偷偷告诉我,他还是不停地练习着口琴,希望有一天,乐子会发现,他是学

  音乐的。


  学音乐的?

  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那个音乐的世界。

  我彷徨着。
然而对于课本,我无法彷徨。

  就算怎么厌倦,我还是面对充满了危机的微积分,充满了不合理的市场供需平衡,

  以及永远读不完的原文课本。


  有时候心情烦躁,我会走到家佑面前,送他一根中指。

  家佑是个有礼貌的好青年,很会举一反三。

  于是他会还我三根。


  他在寝室抽着烟的时候,总是会瞪着我。

  好像抽烟的人是我一样。

  我才发觉,其实他的话并不多,有的时候习惯沉默发呆。


  他的沉默跟雷旺有点不一样。
雷旺不说话的时候很有爆炸力,好像隐藏着不知道多少的能量。

  我想了想,雷旺的沉默像在呐喊。

  对着海边,弓着身体大声喊叫。


  家佑的沉默,则像是不断把东西往身体里头放进去。

  没有雷旺般的爆炸力,却感觉得出来家佑身体里,有着很多很多的话。

  然而他选择将这些话,对着一个小小的瓶子说。

  压低声音,小声地呢喃。



  有一阵子,我的分组报告以及专题毫无头绪,我烦闷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寝室

  走来走去。
家佑看到我的模样,会把我叫到他的电脑前面,打开不知道什么档案给我看。

  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刚开始看了差点昏倒。


  里面的内容很有趣,烦闷的时候看了,会让心情好转。

  虽然有的时候过分低级,但是真的让我会心一笑。

  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会写这种东西。


  「无聊吧。」家佑回答我。

  「时间这么多……」

  「至少很有意义吧。」

  「什么意义?」

  「你看了之后,笑得很开心,会有一个下午的好心情,就有意义了。」
「原来你是写给我看的,」我拍拍他肩膀,「我好感动。」

  「感动个屁!」

  「不介意我拿你的衣服擦眼泪、鼻涕吧!」



  家佑的中指持续抽筋到我放开他的衣服为止。

  为了专题,我伤透了脑筋,有时甚至两、三天没办法睡觉。

  当我跟专题奋战的时候,家佑开着电脑打字。

  当我睡醒准备继续奋斗的时候,家佑还在打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习惯了家佑打字〝答、答〞的声音。

  偶尔提醒他小心熬夜伤身,他总是吐着舌头不理会我。

  他的黑眼圈,慢慢地变成了巧克力甜甜圈。

而我的专题,还是没有进展。

我为了专题心烦意乱的时候,我接到了文静上来台北的消息。

  偶尔我会在寝室跟文静聊天,言谈中我也告诉了文静,专题让我多么困扰。

  文静知道了我染上了家佑的坏习惯,也会中指抽筋之后,只是笑着要我好好放松

  自己。

「这也是发泄情绪的好方法啊。」文静在电话里说着。

  于是我对着墙壁,伸出我的中指。

  没办法,因为这是个好办法。



  由于文静的晕车体质,所以她自行从台北火车站坐车到乐子那儿。

  文静上来台北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乐子那里。

  我的专题报告让我忙昏了头,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伴她。

  对于这点,我心中满怀着歉意。


  不停地找资料让我一个头像原子弹头一样大,除了上课,吃饭之外,其余的时间

  几乎都耗在专题上面。
一直到乐子打电话到寝室来,我才发觉错过了晚餐的时间。

  而原先已经约好了在师大夜市碰面,一起吃顿饭。


  我在寝室里,望着墙上家佑的卡通时钟发呆。

  我犹豫着应该立刻赶过去,还是应该继续看着这个卡通时钟。

  长针的腿比较长,跑快一点可以追上短针。

  而短针的腿虽然短,但是每跑一步,长针却必须跑上老远。


  「啊!」我大叫了一声,想发泄心中的不满。

  「理智一点。」家佑跟我说。

  「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去吗?」

  「去死的话就赶快去。」
「去你的!」

  「如果要去我的,那我建议你晚点去。」



  我走到家佑旁边,低下头看着他。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有建设性的话?」

  「可以。那你得问一些有建设性的问题。」

  「好,」我点点头,「我的专题资料还没找到,我该去师大跟他们吃饭吗?」

  「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我该停止无谓的呼吸,赶紧打报告吗?」

  「可是很远。」

  「那别去了。」
家佑站起身,换了衣服,整理着头发。

  「你要出去了?」我说。

  「对。」

  「去哪里?」

  「去当小丑。」

  「喔,那个女生喔?」

  「没错。」

  「长得如何?」

  「你猜。」




  家佑离开寝室之后,我一个人继续翻找着资料。
找累的时候,我会挥着我的左手,跟疲劳说再见。

  然后招着我的右手,把斗志召唤过来。


  最后我没有去师大夜市,到楼下的宿舍餐厅随便打了几个菜。

  我坐在餐厅里头,看着电视转播着篮球比赛。

  一堆人挤在电视机前面,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好像比赛的是自己的老爸一样。


  看着乱哄哄的景象,脑中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不知道家佑现在正在哪里逍遥?

  家佑应该算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加上日文系的他,系上的女生比学校的野狗还要

  多。这不是把家佑系上的女生比喻成野狗,我只是单纯的形容『多』这个字。
我形容的方式,也越来越奇怪。

  越来越像家佑。



  令我惊讶的,隔天文静又特地从师大绕道过来找我。

  我接到寝电的的时候,慌张的像被踩到尾巴的野狗。

  而我这个形容词,则是真的把自己比喻成野狗。

  顺便向家佑系上的女同学道歉。


  我会惊慌失措的原因,是我仍旧把文静的小说遗忘在家里的书柜上。

  我硬着头皮到宿舍门口,文静围着浅绿色的围巾,拿着手提包。

  我快步走出宿舍的大门,由于做贼心虚,不小心脚打结了,差点摔了一跤。
「小心一点,差点要跌倒了。」文静手对着我指了指。

  「我走得太急了!」我尴尬地抓着后脑杓。

  「不要急,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好。」



  文静说,她喜欢我们学校的校园。很大,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但事实上,文静的学校比我们学校要大得多。

  「又不是大就好,感觉舒服比较重要。」

  「你们学校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也不是,但是我比较喜欢你们学校。」
我跟文静走往情人坡。

  通常中午时间,经过时我总会偷偷取笑在这里用餐的情侣。

  没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也会坐在情人坡上。


  「好浪漫的感觉。」文静说。

  「真的?」

  「对呀,情人坡,只有情人才会来。」

  「不一定,我有时候也会跟家佑经过这里。」

  「你又来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想,文静是要说我太理性,不懂得什么叫做『美』吧!

  不管经过了多少年,我的审美观仍旧跟不上文静。



  「抱歉,我昨天太忙了,忘记……」我试着扯开话题。

  「没有关系啊。」话还没说完,文静就回答我:

  「还在忙专题?」

  「对呀。」

  「你喔,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的思想很正确,没乱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静笑着,「感觉你很烦躁。」

  「会喔……」
「总觉得你的气很乱。」文静微笑着,「呵呵,我开始打禅机了。」

  「气很乱?」我瞪大眼睛,「我的气很强啊。」

  「会吗?怎么个强法?」

  「大概,可以发出气功这么强。」

  「说什么傻话。」




  文静把围巾放在大腿上,弓着腿看着我笑。

  连日来因为专题而密布的乌云,好像被她的笑容吹散了一样。

  我嘴唇的弧线,也从零度以下,慢慢地往上靠拢。



  送文静上公车之前,文静又拿了火车票给我。
我接过车票跟笔,犹豫地摇着头。


  「不是应该拿给乐子吗?好像换乐子写了。」我说。

  「嗯,下次吧,下次再给她写。」

  「这样啊……」



  我再度陷入苦思当中。

  这次我很小心,让我的嘴把离开笔杆远一些。

  免得一个不注意,又把笔往嘴巴里头喂。

  文静双手抱在胸前,带着笑意等着我动笔。


  我的文笔太差,一时半刻怎么样都挤不出一个字。
「可不可以先放在我这里,我写好之后下次再给你?」

  「不行,这样怎么可以。」

  「可是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

  「没关系,随便写就好了。」

  「随便写啊……」



  我左思右想,脑筋打结。

  看着文静的表情,我发现我的手指头不听使唤地颤抖。

  最后,我只在车票上写下我的名字,最后补了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下一次换我拿车票给你写。』





  文静上了车,像之前一样对我招手说再见。

  我也招着手,目送着文静离开。


  下一次换我拿车票给她写。

  我的心里这么想着。

  而这个『下一次』,可能要等到好久好久以后了。
托文静的福,最后我的专题总算圆满落幕。

  虽然没有人响起掌声,但我站得直挺挺。

  毕竟我为了这个专题付出了相当多的心血。


  家佑的烟越抽越凶,好像是烟草公司老板一样,害怕烟卖不出去。
寝室里的电话响,通常都是我的电话。

  不是乐子者我抬杠,就是文静打电话来问我吃饭了没。

  偶尔雷旺会打过来跟我讲故事。


  例如昨天他看到了一只猫跟一只狗求婚,他感动的在街头掉下眼泪﹔或者他怀疑

  上个礼拜拿到的金牌是假的,所以用牙齿咬了一咬,差点把牙给咬崩了。


  从来没有任何一通电话找家佑。

  至少我在寝室里的时候没接过。


  家佑习惯用行动电话,只是他的电话也很少。

  至少跟他抽的烟比起来,少太多了。
家佑抽烟的时候,习惯把窗户打开。

  靠在窗边点着烟,总觉得他的心事重重。

  吃晚餐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询问了他,他只是耸耸肩。

  「最近我觉得我的资金严重不足。」他这么回答我。

  「缺钱吗?」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先借你。」

  「不是真正的钱,」家佑摇头,「不过如果你愿意借我,我也很乐意收下。」

  「不然……什么资金不足?」

  「爱情投资。」



  我不懂。

  跟家佑相处了那么久下来,很多时候他讲的话我都不懂。
而渐渐地,即使我不懂,也变成理所当然。


  不知道多久以后,我才知道他话中的涵义。

  他从不跟我说以前的事,也不跟我说太多现在的事。

  而我发现他的沉默像低声的呢喃,才知道他把心情以及想说的话,都写了下来。

  很久以后了。


  家佑是一个会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餐厅的人走来走去的人。

  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雷达,不停扫描着周围的人。


  这是他的天赋,而我对这一方面完全不在行。

  他的眼里开了一扇窗,而我的窗户被封死了。
升上大三之后,生活的步调明显快了许多。

  每天忙得一踏糊涂,晚上睡前我总会到家佑的电脑前面看一下他写的东西。

  然后我的心情会快乐些。


  雷旺当上学联会的主席。

  他跟我说,每天忙进忙出,感觉自己很像陀螺一样。

  我说,他一定是最低级的陀螺。



  文静接着上来台北很多次,每一次离开前,都会绕过来我这里。

  我们在学校的校园里头散步,然后她会拿出车票,要我在背面写下心得。

  每一次我都会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到乐子或雷旺。
「下次吧!」她总这么回答我。


  她的下次总在下次之后,而我说的下次换我去找她,让她写车票的背面,却不知

  道在哪一个下次之后。

  天底下有太多的下次,所以我们都忘了,这一次比较重要。


  当家佑开始准备日文的检定考试,我才发现圣诞节要到了。

  记得大一的圣诞节,我邀请了乐子跟雷旺一起到学校参加圣诞舞会。

  乐子已经答应了室友的邀约,加上师大也有圣诞舞会,于是乐子没来。

  而印象中,雷旺那一阵子吃坏了肚子,整个圣诞夜都在宿舍的厕所里渡过。


  而大二的圣诞节,令我印象深刻。
因为对于舞会感到兴致缺缺,加上寒流来袭,于是我们到雷旺的宿舍吃火锅。

  我约了家佑同我一起去,没想到他竟然决定在天寒地冻的圣诞夜,骑车到阳明山

  上泡温泉。


  听说那天,阳明山全部的温泉旅馆都客满,只好到乌来去。

  冷飕飕的,泡个温泉最是过瘾。

  没想到他们选择的那个温泉旅馆,不是温泉。


  十度左右的低温,对南部长大的我来说,算是相当冷的天气。

  那个晚上,家佑跟他的同学,泡了一夜的冷泉。

  之后,家佑大概躺在寝室里头好几天,鼻涕流成太平洋。
在雷旺的宿舍吃火锅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雷旺所有的室友都到外头疯狂庆祝,整个宿舍冷清的连蚂蚁走过去都会发出声音。

  一时兴起,我们买了一点玫瑰红酒,掺着苹果西打混着喝。


  我们举起酒杯,一起庆贺圣诞节。

  「敬圣诞老公公,今天辛苦了!」雷旺高举酒杯。

  「敬喷子德,纽西兰万岁。」我说。

  「敬文静跟翁婆婆,下一次找他们一起庆祝。」乐子说。


  我们举杯欢呼,计画着大三的圣诞节,约文静回鬼屋找翁婆婆。


  大三的圣诞节前一个礼拜,我接到乐子的电话。

  家佑的检定考试也结束了,整天在宿舍里打着电脑。
我们约定了在圣诞夜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三号当天,课一结束,就在台北火车站

  集合碰面。

  那天的课,一直到最后一堂。

  等我赶到车站的时候,文静已经等候多时,而雷旺比我更迟。


  我小跑步地奔向乐子,满怀歉意。

  「抱歉,太晚下课,路上又塞车。」

  「没关系,我也刚到没多久。」乐子搓着双手。


  我们买了票,跟文静约好坐同一台车南下。

  她在嘉义上车,目的地是高雄。
乐子不停地搓着双手,台北的气温总是冷得让人害怕。

  我拿下我的围巾,递给乐子。

  「拿去包着手,比较不会冷。」我说。

  「没关系,你用就好。」乐子笑着。



  我硬把围巾放在乐子的大腿上,转过头去假装不知道。

  过了一下子,我感觉到呼吸困难。

  乐子把围巾勾回我的脖子上,用力一扯,我的头差点射出去。


  「哇!我的脖子……」我艰困地说着。

  「跑,快点跑!」
「我的脖子快脱臼了!」


  在车站大厅一旁,我们一边等着雷旺,一边玩着。

  「圣诞节都没有男生约你出去吗?」我好奇地问着乐子。

  「当然有,排满了整个师大夜市呢。」

  「不要骗人喔!」

  「哼,不相信就算了。」

  「那你怎么不跟他们出去?」

  「算了吧,」乐子挥了一下,「无聊透了。」


  乐子告诉我,有一个人正在追她,像小狗追强盗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比喻成强盗,被她敲了一下头。
「我是说,他们是小狗。」


  我摸着头苦笑。


  乐子告诉我,那个男的每天早上都会到宿舍门口等她,拿着早餐。

  而每天晚上,也都有宵夜会送到乐子的寝室。

  因为这样,乐子寝室里的每个人都胖了一圈。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送吃的给你。」我笑着说。

  「那你会送什么给我?」

  「当然是体重计啊!你那么爱减肥。」

  「最好是这样。」

  「不过,其实他也没有错。」我说。
「怎么说?」乐子看着我。

  「因为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啊。」



  乐子笑得很开心,我们好像回到高中音乐班,她拿着萨克斯风,我吹着小喇叭。

  雷旺在一旁胡闹,文静笑着看着喷子德对着雷旺射弹弓。

  我们在鬼屋里头,翁婆婆笑着,拿番石榴给我们吃。


  火车上,我们依旧开心地胡闹着。

  车上的人很多,大概都是准备要返乡过节的人潮。

  我们在车上一下玩成语接龙,一下玩扮鬼脸。


  到了嘉义,文静上了车。
我们窝在车厢交接的地方,蹲着聊天。

  这种心情是喜悦的,期待着翁婆婆看到我们,脸上惊喜的表情。



  圣诞夜当天,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我们一起出钱,买了一个小暖炉给翁婆婆。

  鬼屋靠近山边,比平地冷一些。


  大三那一年的圣诞节,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

  很多不懂的事,在一夜之间了解了。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下雨天的蝴蝶。

  而我们的秘密基地,就是鬼屋。
 我们到翁婆婆的鬼屋前敲门,天色暗得快,鬼屋里头没有开灯。

  我们敲了好一下子的门,感觉手快被冻僵了。

  鬼屋旁的番石榴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



  一片都没有。
【第八章】







  下午的单兵作战教练,小柳装病到医护室。

  其实也没这么简单,如果一切都像这样,不想操课就装病,那大家的日子都很轻

  松,每个礼拜抽签轮流装病就好了。

  每个到医护室报到的,都必须背上课内容,满满七张讲义。


  有时候在晚点名前抽背,有时候会在你放假之前。

  如果没背出来,你的假期恐怕就会有被没收的危险。
这是人之常情,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一定会发生。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这是不公平的。


  单兵作战教练,其实很好笑,很像小朋友玩的官兵捉强盗。

  当班长喊着『攻击前准备』,我们必须大喊左看右看,像脖子抽筋的驼鸟。

  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我们必须大声喊着『好!我以火力掩护你』。


  像不像游戏?

  像不像?



  操课的内容很多,多半都是这样子的游戏。

  习惯了之后,便不觉得好笑,只是做久了会觉得无聊。
我保证,日后回想起来,一定会觉得有趣新鲜。

  毕竟当下的我们,不会知道。


  医护所的女医官,长得很可爱。

  当然我不保证这个时候的眼光是否正确,在军营里,只要不是男的,通通都被列

  入赏心悦目名单当中。

  母狗除外。


  小柳告诉我,如果不是在当兵,他一定会追求女医官。

  我哭笑不得。

  「也不必为了追她拿自己的假期开玩笑吧!」

  「你不懂,这是身为军人的骄傲。」
傲你的小蝌蚪,傲你的大青蛙。

  「下次你来试试看,你就会知道了。」

  「我不想知道,我只想乖乖等到退伍。」



  下次,我不会去试试看的。

  如果可以,我会把握这一次。


  从大三那年之后,我开始讨厌『下一次』这个名词。

  每当我问家佑那个联谊女孩的长相,他总回答我『下次告诉你』。

  圣诞节之后,我要求家佑,不要下一次。
要就这次,否则永远不要。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

  但是面对这种问题,把它放在角落忽略掉比较好。

  自以为处世泰然的家伙,不是冷酷无情,就是智能不足。

  另外一种情况,叫做习惯成自然,通常发生在年事已高的人身上。


  大三那年的圣诞节,本来开心的氛围,在没有人应门的鬼屋中结冰。

  后山腰的人家告诉我们,翁婆婆年纪大了,这种事很正常。

  很正常,鬼才相信。


  我尽量平静,我告诉自己。
 翁婆婆过世了。

  这六个字,不知道我这么平静缓慢的语调,有没有人能够体会。


  我试着轻描淡写,但我的内心狂风暴雨。

  翁婆婆的子女,从国外回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在圣诞节当天。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傻愣愣地像是脚上长了根,黏在地板上动弹不

  得,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翁婆婆的子女在鬼屋里头烧着脚尾钱。

  文静哭红了眼眶,我把眼睛尽量睁大,再睁大。

  乐子没有哭,我不可以先崩溃。
很好笑对不对?

  到那个时候,我竟然还想着这种事。




  雷旺把小暖炉放在翁婆婆平常做家工的桌子前面,拆开了盒子。

  我走向雷旺,伸出手帮他拿着盒子。

  乐子左手抱着文静,没有试图要安慰她。


  这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没有用。

  雷旺一声不响,走到鬼屋的门口,把门打开。

  我以为雷旺要出门,没想到他转过头去,面向着门外,拿出口琴。
我听见了悲伤的声音。

  口琴的声音缭绕,一声接着一声。




  我们走出鬼屋的时候,雷旺的眼眶也红了。

  剩下的,我不记得。

  唯一清晰的画面,是雷旺在小山坡上头,不停地『啊啊』叫。

  雷旺呐喊着,不再沉默。




  我们跟翁婆婆,就像亲人一般。
翁婆婆的皱纹,翁婆婆那温暖的手掌。

  翁婆婆的番石榴,翁婆婆努力做家工时候的专注。

  翁婆婆的红包袋,鬼屋里头的宝藏。


  我好像明白了,鬼屋里面的宝藏是什么了。

  我们就是翁婆婆的宝藏,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们会在翁婆婆的鬼屋抱怨。

  快乐的时候,我们会到翁婆婆的鬼屋庆祝,玩弹弓。

  晴天,鬼屋是我们的花瓣。

  下雨了,鬼屋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最后的这场雨,下得太凄厉。
下雨天的蝴蝶,究竟要躲到哪里去?



  回台北之前,我们在鬼屋跟翁婆婆说再见。

  跟鬼屋说再见,跟门旁的番石榴树说再见。

  好像,也跟我们的青春回忆说再见。



  文静从嘉义下车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帮雷旺以及乐子买了便当,大家都说不出话,也没什么胃口。

  乐子拿着便当,我才看到乐子的第一滴眼泪。


  好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乐子的眼泪。

  眼泪没办法解我们的渴,我们对翁婆婆的渴。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便当上,我过去拍拍乐子的肩膀。



  「我刚刚不敢哭……我都不敢哭……」乐子哽咽着:

  「文静快要崩溃的样子,我不敢哭,我怕会更难过……」

  「我懂,我懂。」我拍拍乐子。

  「你这样翁婆婆会生气!」雷旺大声地对乐子说。

  「雷旺你干嘛这样……」



  我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大吼着的雷旺,眼里满是泪水。
『佛掬起一把生命江流的浊水,每一把都是苦海无边,每一把。』

  在台北火车站跟雷旺乐子告别的时候,雷旺这么说着。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懂得悲伤。

  我很想安慰乐子,无奈我的舌间长满了杂草,刺痛地让我无法言语。
悲伤的空气蔓延,我却无法逃离这空气。

  家佑看我这么低落,要我过去看他的电脑。

  我无法起身,因为我的身体被悲伤绊住,动弹不得。


  家佑要我看开一点,翁婆婆一定不希望我们这么难过。

  我给了他一声『干』,靠在床上发着呆。



  「虽然这样显得我很没创意,但是,节哀顺变。」家佑拍拍我的肩。

  我抬头看看家佑,无力地点点头,表示知道。

  「如果你的以前的回忆在鬼屋,那翁婆婆替你们打了一个美丽的句点。」

  我捏着翁婆婆过年给我的红包袋,看不清楚。
「你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宝藏,永远都是。」

  我用手肘擦了眼泪,用力地点头。



  如果有机会跟翁婆婆说最后一句话,我会说什么呢?

  谢谢?还是对不起?


  家佑说,我们没有对不起翁婆婆。

  我知道。

  只是我很想念她,好想。


  『翁婆婆,下辈子我还要去你的鬼屋玩。』

  最后我想到了,我想对她说的话。
圣诞节过后,我们似乎再也没有提过一起回家的事。

  好像不这么开口,就不会想起难过的事一样。


  一有时间,我会到师大去找乐子。

  即使没有特别的事。

  就像我也会打电话给文静一样。

  乐子很坚强,笑着跟我一起回忆高中时候,在鬼屋的回忆。



  有时候我们会在师大操场上,绕着一圈又一圈。

  或者到日光大道上闲聊。
有时候聊得开心,我们会到操场旁讲台上,坐着发呆。


  「如果喷子德回来了,我想我不会跟他说这件事。」我说。

  「翁婆婆?」乐子咬着下嘴唇。

  「嗯,我会跟他说,翁婆婆到美国去找儿女了。」

  「这样好吗?」

  「没有好不好,」我勉强笑着,「只是难过的事,我们来承担就好。」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雷旺,雷旺不置可否。

  他提醒我,如果喷子德知道事实,可能会把我丢到太平洋喂鲨鱼。

  雷旺说话的表情很用力,笑起来那个天下无敌的模样也没变。
从鬼屋那时候走来,一路都是洞。

  我的记忆里有很多洞,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挖的。但,

  这么多的洞该用什么来填补?

  不知不觉地开始费尽心思,不知不觉地开始像个无头苍蝇。


  汲汲营营只为了那不知道何时开始存在的洞,为了填补这些,

  我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的心力。


  那一天,雷旺在鬼屋里面吹起了号角。

  翁婆婆听了,一定觉得很开心。一定。
「这样不好。」文静说。

  「可是……」

  文静不希望我隐瞒喷子德。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文静的声音,吹着难过的风。



  我很想安慰文静,但是每当我拿起电话,总会害怕听见她那难过的声音。

  难过是会传染的,我不想。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文静选择留在嘉义打工。

  雷旺待在学校,处理学联会交接的事。


  我们都想逃避,逃避那会让我们哭红双眼的过去。
 我们都想逃避,逃避那会让我们哭红双眼的过去。

  只是,在悲伤的雨中奔跑,跑得越快,身体越湿。


  家佑看我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递给我一根烟。

  我拒绝了。

  我不是不抽烟,只是我不想为了悲伤抽烟。


  家佑在电脑前打字的时候,我走到他的旁边,他打字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

  飞快,感觉好像弹着钢琴一样。

  我看着他打的内容,不小心笑了出来。


  「谁讲话会倒着讲?」我笑着问。

  「我同学。」
「你认识的人,好像没有一个正常的。」

  「也包括你。」



  我很自然地送给他一根中指。


  「你笑了。」家佑对我说。

  「啊?」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嗯。」

  「这样子,我写的东西就有意义了。」

  「我从来不觉得你写的东西没有意义啊!」

  「谢啦。」家佑不好意思地笑着。
「别客气。」

  我发着愣,看着他〝答、答、答〞地打着字。


  「家佑。」

  「干嘛?」

  「你帮我,把翁婆婆的故事写下来好不好?」

  「翁婆婆的故事?」

  「对,我想把翁婆婆说过的话记下来,可是我记性差,有一天一定会忘记。」

  「我可以帮你把翁婆婆的话记下来,但是没办法帮你写她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翁婆婆的故事,已经被她画上漂亮的句号,我再多写什么,都是破坏这个
故事。」家佑对着我说。

  「好,那你帮我记下来。」



  家佑拍拍自己的胸膛,表示包在他身上。

  我点点头,开始回想。



  「你不可以乱写喔!」我警告他。

  「我才不会乱写,我会把它当作报告一样认真地对待。」

  「千万不要,那你随便写好了,不要像写报告一样。」


  那一天,我清楚知道了家佑就是那个人。

  当我拿着破洞的水瓢往前走,水一边漏着。
而家佑,帮我在后头收回那些我遗漏的部分。


  不管开心的,难过的。

  不管正确的,错误的。

  不管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



  家佑,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知道我走过的路,一步一步都是足迹。
升上大四之后,我决定准备考研究所。

  除了担心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之外,我开始慢慢对现在所学的东西感到兴趣。

  家佑日文检定考通过了,但是还有最困难的那一个等级。


  除了替我写下我的回忆之外,有的时候在寝室里,家佑总会莫摩奇妙恍神。
偶尔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例如数线的左边是负数,数线的右边是负数。

  我发现到他的不对劲,但固执的他始终不告诉我原因是什么。


  有的时候在寝室接到了电话,就匆忙出门。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怪怪的。」

  「我有正常过吗?」


  后来我在宿舍楼下,见到他跟一个女孩子说话。

  那个女孩子个头高高的,留着一头长发,很漂亮。
真要形容她的漂亮,我想大概比乐子差一点。


  我问家佑,那个女还是谁。

  家佑不愿意回答我,只是耸耸肩。

  大概是那个联谊的女孩子吧。


  那天之后,如果没有提醒家佑帮我打字,他总会坐在电脑前面发呆。

  只差没有流口水。

  有时候我偷偷瞧见,他会拿着信纸一样的东西看着。


  这个疑问当时一直没有揭晓,家佑的牛脾气让我束手无策。

  很久以后,我才从其他地方得知。

  真是个笨家伙。
文静也决定考研究所,英文很好的她,向我询问我们学校的英文系。

  我很开心,也许因为文静想考上台北来吧。

  准备要考研究所的不只文静,最惊人的是雷旺也准备要考。

  他的目标是台南一所学校的体育教育研究所,很少见的他也开始努力读书。


  乐子找到了一个教音乐的地方,毕业以后可能会留在学校附近,在那里工作。

  我到那个地方看过乐子上课的情况,乐子教导小朋友的时候,神情很熟悉。

  我一直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有这种熟悉的感觉。


  第一次到乐子教音乐的教室去,我在窗户外边,手撑着下巴饶富兴味地看着。

  乐子发现了我,很开心地向我招手,要我进到教室里去。
「各位小朋友,老师替你们找了会吹小喇叭的老师,掌声鼓励!」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手:「我不是老师。」

  「小晋,你就示范给他们看一下嘛。他们都拍手了……」

  「这个……」



  乐子递给我一个小喇叭,换了一个新的嘴。

  我拿着小喇叭,感觉手脚不停地发抖。

  不知道多久没有摸过,我紧张地直冒汗。


  我拿起它,深呼吸了好一下子,吞了一口口水。

  一直到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恢复意识。
「好棒喔。」乐子开心地给了我一个大拇指。

  「呼,好久没碰了,你这不是整我吗?」

  「哪会,你看你吹得多棒!」



  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我都忘了多久没碰这个东西,差点忘记自己以前天天跟它为伍。

  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还是很喜欢看你吹小喇叭的样子,很帅。」乐子说。

  「你不要消遣我了。」我的脸很烫。
「如果可以的话,有时间你也过来这边帮忙,好吗?」

  「帮忙?帮忙整理环境倒垃圾吗?」

  「笨蛋,」她敲了我的头一下,「当然是帮我教学生啊。」



  我傻笑着看着乐子。

  只是,我忘了我是学音乐的。

  你知道的。



  有一次,文静上来台北,乐子要上班。

  我跟雷旺、文静一起到音乐教室找她。

  我坚持不吹小喇叭,我们三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乐子吹着萨克斯风的样子,真的真的非常迷人。

  为什么我高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下课之后,我们一起到师大夜市吃晚餐。

  雷旺把头发留长了,感觉很有黎明的味道。

  「乐子,像不像黎明?」雷旺指着自己的头发。

  「很像啊,很像黎明被打肿脸的样子。」

  「哇咧……」


  我们在一旁笑翻了天。

  这样的感觉,就像回到从前,回到鬼屋时代的我们。
「啊!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

  「吓死人哦!」雷旺拍着胸。

  「想起什么?」文静笑着看我,乐子也瞪大眼睛。

  「我一直觉得乐子教小朋友的时候,感觉很熟悉。」我说。

  「很熟悉?」乐子问我。

  「嗯,很像……很像翁婆婆。」



  话像脱缰的野马,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原本快乐的气氛,像踩煞车一样一下子停下来。
「真的吗?」

  过了好一会儿,乐子小声地问我。

  「嗯。」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很开心,真的。」



  乐子说完,偏着头对我笑。

  雷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不住地点头。

  文静的眼眶又红了,但是我们都笑着。

  快乐地笑着。
离开师大夜市,我们各自解散。

  离开之前,我把乐子寄放在我这里的口罩,还给乐子。


  「怎么?」乐子问我。

  「没有,我觉得这个应该洗了,所以拿给你,怕我洗过之后你不敢戴。」

  「原来如此。」

  「不过我帮你买了一个预备的,所以你先把这个拿回去洗干净。」

  「笨死了你。」乐子骂了我一声。

  「啊?我哪里笨了?」



  乐子摇摇头离开,我摸不着头脑。
一如惯例的,文静要回嘉义的那天,依旧到学校来找我。

  因为时间尚早,我带她到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这仅仅是我第二次跟她看电影。


  路上我们谈起了研究所的事,文静显得很兴奋。
「我希望我可以考上你们学校的英文所。」文静说。

  「为什么?」我问,「我们学校是私立的。」

  「笨蛋,不是私立的就代表不好,你们学校的英文系所很棒的。」

  「这样啊,那家佑读的日文系所应该也不差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文静俏皮地吐着舌头。


  从电影院骑回学校的路上,我尽可能地笔直地骑。

  因为文静会晕车。

  我要她尽量把头往前,看着前方的路,比较不会晕。


  文静很听话地照着我说的话做,她的脸距离我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我仿佛可以感觉到她安全帽下的头发,轻拂着我的脸。

  很轻,很轻。


  回到学校之后,我们随处走了走。

  文静的脸上带着笑意,要我带她到外语学院大楼,看看英文系所的位置。

  脸上的表情,像是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脸的太阳一样。

  很温暖。


  文静依照惯例,把火车票拿给我。我接过手,对着她笑了笑。

  「到底什么时候轮到乐子和雷旺写呀?」

  「嗯,你不要管啦。」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都要我写。」
「你觉得很困扰吗?」

  「困扰不至于,只是我必须多读一点书,才有内容可以写。」

  「那你的内容都是抄书上的啰?」

  「当然不是,抄别人的有什么创意。」

  「嗯。」



  我拿着火车票,等了很久。

  「你还没有拿笔给我呢。」我笑着我。

  「啊!抱歉抱歉,我忘记了。」文静的脸都红了。



  我拿着笔,对着笔尖呵气。
「我要写啰。」

  「好。」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这枝笔不好写吗?那我换一枝。」

  「我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然你靠着墙写好了,比较方便。」

  「我说……」

  「啊,我想到了,考试要加油喔。」



  我无奈地摇摇头:「文静,你可以跟我说原因吗?」

  「原因?也没有什么原因啦,想训练你写字。」
「那雷旺比我更需要训练啊。」

  「我觉得你的文笔要多磨练。」

  「可是我不打算当作家啊!」

  「我觉得你不够感性,我想培养你感性一点。」

  「真的是因为这样?」

  「对。」




  我在车票上,写下简单的几句话。

  这么多次以来,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文静,对不起,我竟然用『习惯』这两个字来形容你的用心。
我在车票上,写下了简单的几句话。

  『我们都是下雨天的蝴蝶,牵着手,不会离开彼此。』


  写下这些话的同时,我的心里正想着鬼屋里的回忆。

  多希望可以牵着手,就走回过去,走回那个年纪。



  当天晚上,我竟然失眠了。

  脑海中不停想着鬼屋的一切,我烦躁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家佑还在电脑前打字,我走到他背后,拍了他的肩膀。


  「你要吓死人喔!」家佑吓了一跳。
「这么晚还不睡?」我好奇地看着电脑。

  「没办法,现在灵感来了,想睡也不行。」

  「这么拼命,又不会得诺贝尔文学奖。」

  「得不得奖不是重点,重点要对得起自己。」

  「你对得起自己,对不起的的黑眼圈啊。」

  「这一点小牺牲,不算什么的。」

  「小心你的巧克力甜甜圈,尺寸越来越大。」



  家佑点起烟,两手平摊,一副我奈他何的模样。

  躺回床上,我想着未来的研究所考试。

  如果文静顺利考上北部的学校,那我应该希望雷旺也顺利考上台南的学校吗?
好像无论如何,我们都没办法相聚一样。

  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我感到一阵头昏脑胀。


  朦朦胧胧间,我渐渐地失去意识。

  我作了很多梦,可惜睡醒之后我不可能会记得。

  模糊之间,好像走回鬼屋里面。


  我看到了文静,也看到了乐子和雷旺。

  文静手里捏着车票,对着我招手。

  突然一阵风,把文静手上的车票吹跑,文静拚命的追。
 我看着文静追逐着车票,也好像看到了,她的眼泪。
研究所的考试像妖魔鬼怪一样,让我无时无刻都沉浸在压力之下。

  唯一不同的,是妖魔鬼怪会攻击我的肉体,而考试则会腐蚀我的心灵。


  如果说现在的我正做着所谓『投资』的动作,那么我投注的心血,肯定超过我拥

  有的资本额。
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状态下,投资报酬率成了唯一被奉为圭臬的圣旨。

  一旦收支产生不平衡,则经济可能会在一夕之间瓦解。


  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好宣布破产。


  在我破产之前,家佑已经开始拍卖他的所有家当。

  考完最高一级的检定考试,我在寝室里忍受他一秒超过三千五百转的高频率脏话

  摧残。

  想当然的,这次的检定考是挂点了。


  家佑怨天尤人了好几天,晚上不是跟同学喝得醉醺醺回来,不然就是对着电脑点

  着烟发呆。
这一段时间,我的回忆纪录被迫停止,因为我的脑袋暂时无法同时运转。



  每周二我会到台北火车站附近补习。

  一个人走在热闹的台北街头,总感觉到有点格格不入。

  好像大家都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我被封锁在另外一个。


  那阵子我特别容易回想到过去的时候,可是现实并不允许我这么做。

  现实告诉我,我的脑容量不够大,现在只能专心的把课本的东西记起来。


  越是被禁止的事,我们通常会跃跃欲试。

  国中老师要求我们不可以在头发上面喷发胶,我每天早上都会在自己短短没有多

  少的平头上面,喷上一层又一层的发胶。
这种个性大概就叫做『犯贱』。而我贱了二十几年,还贱到现在。


  没想到脑袋瓜子也这么犯贱,这种关头竟然整天胡思乱想。



  当我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肩膀。

  检查我的翅膀,长出来了没有。


  有一次我在路上胡思乱想,回头看自己的肩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路人一下。

  我急忙转过头去道歉,不好意思的窘态尽收那个人的眼前。

  还好那是个男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子,我可能会更不知所措。


  等到我走到补习班之后,我才发现我的皮夹掉了。

  也许在碰撞的时候被碰掉了,又或者那个看起来腼腆的高中生,是个高明的扒手,
扒走了我的皮夹,也把我的斗志偷光光。




  每当我熬夜念书,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有时我会打电话给文静,要她加油。

  其实我是想要对自己说。

  有时候时间接近天亮,我会拨电话给乐子,要她记得早点起床。

  因为早睡早起身体好。


  当我打电话给雷旺的时候,我会跟他用最下流肮脏的语言对话。

  利用这种方式,来排解我们心中的大便。

  这种压力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令人讨厌。

  只是,我不得不把压力吃下肚子里,却打死也不愿意把大便靠近嘴巴。
家佑每天晚上还是会在电脑前面打字,只是捧起书本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不知道

  几倍。

  家佑写了文章,看起来像是短篇的,完整的故事。

  有些看起来很不错,有的我看了两三行,就觉得没营养没卫生。


  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他在网路上跟人聊天。

  三句两句,就会让我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脑筋异于常人。


  真的快要爆发的时候,我会骑着车到雷旺的学校去。

  雷旺学校离我很近,快一点不必三十分钟就会到。
多半时候我会一个人在校园里闲晃,到湖边看看蚊子,或者是被蚊子看看。

  雷旺有空的时候,会跟我一起走。

  当然最糟糕的情况下,万德佛会跟着一起来。


  这种时候万德佛当然不会跳着熟悉的『不死火鸟求偶舞』给我看,不过听他说着

  一些没营养的事,很难忍住不笑。

  但是这种长时间的狂笑,对体力的消耗也相当可观。


  只要万德佛跟着雷旺一起出现,当天晚上看书,我必定喝欠连连。

  有一得必有一失,大概就是如此。


  很快的,家佑的检定考放榜了。
家佑不出所料,破产了。

  而那天晚上,家佑没有回寝室。

  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隔天看到他,一脸疲惫。

  他告诉我昨晚他买了十人份的晚餐,到球场一个人嗑了起来。

  我闻到他满身的烟味,只是拍拍他。



  我相信家佑现在也面临了一些选择,我从他挣扎的表情中看出来的。

  当我惊觉自己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也有点学会了,怎么观

  察一个人的表情。
也许我没办法替他分担些什么,但是我相信家佑一定会做出决定。

  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来的。



  当我发现围巾已经被我收到衣橱里头,而外套也越来越少穿上的时候,考试的季

  节来了。

  春天是研究所考试的时候,这么美的时间考试,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

  我没有时间欣赏路边盛开的杜鹃花,因为我的眼睛必须黏在课本上头。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聆听树梢小鸟的鸣唱,因为我必须专心上课,考试不会等我。


  顶多偶尔听听教室外面的流浪狗发情,发出几声令人难堪的低吼声。

  管他杜鹃花、喇叭花,我现在心里只有好好地看书看到两眼昏花。
从小到大,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考试。

  等待铃声,进入考场,发考卷。

  窸窸窣窣的笔尖碰撞试卷的声音,偶尔发情的狗儿汪个两声。

  铃响,结束考试。


  最后一个科目结束了以后,我兴奋地把手边的课本高高抛到天上。

  从中部北上考试的文静看到,也跟着我把课本往天上丢。


  我跟雷旺、文静一起到师大夜市,乐子陪着我们在那里疯狂享用美食。

  心里毫无压力的时候,连苦瓜汤喝起来都是甜的。


  「没错,连狗大便都是香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说完,雷旺这么回答我。

  我给了雷旺一个中指,香的中指。



  雷旺自信满满的模样,他的考试在下个礼拜。

  我们一边祝福他考试顺利,一边祈祷着自己的考试结果。

  乐子开心地跟着我们又笑又闹,好不开心。


  我希望,我们都可以顺顺利利,平安顺心。

  我的愿望,就这么简单。
等待放榜的时候,我也没闲着。

  毕业论文让我感到有些吃不消。

  但想着这也许是最后的磨练,心里就会快活许多。
等待放榜的经验,总是难熬。

  我等过几次放榜,印象最深刻的,除了考大学之外,就是国小时候蛲虫检查。

  每次回家黏完屁股,我就会到顶楼的神明厅拜拜。

  祈祷我不会是被老师点到,要重新做检查的那个。


  有时候总是幼稚,看到有同学必须重新检查,就会到他身边嘲笑着,『羞羞脸,

  屁股没擦干净』。想起来还真的挺幼稚。

  不过当时我也只是个国小的学生,幼稚之于我,就如同诽闻之于明星一样理所当

  然。


  话说回来,还好国小时候每次蛲虫检查,我总是落榜。

  所以只有我羞别人脸,没有别人羞我脸。
回想起来还挺得意的。

  真不知道我这么不足的记忆体空间,记着这些有的没的要做什么。


  研究所的结果,在夏天来临之前公布。

  我没有考上。

  我仔细检查了成绩单,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我很气馁这次的投资失利,更替我浪费的补习费感到不值得。


  我不知道怎么排遣我心中的悲愤与难过,我不想学家佑那样,买了十人份的晚餐

  撑死自己。

  我在寝室里头发着呆。

  所幸我的悲愤并没有太过于孤单,家佑也跟我一样落榜。
这里用『所幸』两个字形容,只是单纯的抒发自己并不寂寞,松了一口气的情绪

  ,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的悲愤并没有停止太久,当我得知文静考上了我们学校的英文所,而雷旺也顺

  利考上台南的研究所,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在脑海里计算了无数次,没想到最后的脱队的,会是我。

  从我们跨过大学这个平面之后,每次想把过去拉回同一个区块,都让人筋疲力尽。

  最后文静也许会北上,而雷旺往南。

  重新洗牌之后,我们还是没办法停留在同一个平面太久。


  文静打电话给我,安慰了我很久很久。
她希望我继续努力,明年卷土重来。

  我拿着电话,心里对文静充满了感激。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一次的失败其实不算什么,明年还有机会。


  家佑决定迟毕业一年,利用多一年的时间,继续冲刺准备。

  我很心动,不知道该如何决定。

  雷旺建议我,如果真的有兴趣,不如下定决心,用一年的时间换研究所的两年。




  我想这样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对我来说,这次的失败似乎不算什么一回事。

  但是我终究还是必须面对眼前的失败。
从我破产之后,我接到文静电话的次数多了。

  文静总担心着我,怕我觉得沮丧。

  甚至还建议我多伸出自己的中指,好好发泄一番。


  后来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文静还是一样打电话过来跟我闲聊,安慰我。

  即使我已经不再那么低落,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

  我仍旧扮演着我悲剧英雄的脚色,看着文静这样关心着我,总不好意思破坏掉

  她的一番好意。


  我真的很谢谢你,文静。

  即使知道我落后了,你还是愿意停留下来等候。

  而我,只是把你的用心,当成了习惯似的,漫不经心。
毕业论文交出去之前,家佑已经确定要延迟毕业一年。

  而我还在犹豫,非常犹豫。

  毕竟我害怕这一年的投资,又会失利。



  夏天无声无息地摸上来,眼看着就要毕业了。

  毕业前乐子的学校有一个很特别的西瓜节,过去几年总因为有事让我错过了。

  我跟雷旺被乐子邀请,因为是最后一次,我便排除万难地欣然赴约。

  而雷旺有些事情,交代了我他会晚点到。



  吃西瓜的季节,所以有西瓜节来纪念这个伟大的时候。
当天我出门前,因为一些琐碎的事耽误了,到了女一分舍的门口,乐子像往常一

  样地在前方花圃上坐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愉快的表情,人来人往的,热闹极了。


  我快步跑向乐子,女一分舍前面聚集了一堆人。

  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往女一分舍里头走。

  「抱歉,我来迟了。」我不好意思地说着。

  「没关系。」


  我指着前头往女一分舍里走进去的男生:

  「你不是说男生不可以进女生宿舍吗?」

  「对呀。」
「那为什么我看到……」

  「嗯哼。」


  莫非我的眼花了,我看到的男生其实是女生?

  不大可能,我的近视没有这么严重才对。


  「到底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因为,西瓜节的时候,宿舍开放参观啊。」乐子说:

  「不管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都可以随意进入参观的。」

  「所以也欢迎小偷啰?」

  「笨蛋,当然要有人带领进去啊。」
我点点头,看着路边叫喊卖着西瓜的人。

  同样是卖西瓜,却在摊子上插了两个不同价钱的牌子。

  也许品质有差异吧。



  「想进去看看吗?」乐子问我。

  「女生宿舍?」

  乐子点点头: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喔。」

  「好哇。我也想确定你是不是真的睡在A床。」
我摸着被乐子敲痛的头,跟着乐子一起走进女一分舍。
 女生宿舍果然跟男生宿舍不一样,从门口走进去,整个都是香的。

  我跟在乐子的后面,看着不少男生也像我一样,好奇地左右顾盼着。


  一个高瘦的男子眼神和我交会的时候,竟然跟我点点头。

  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只好点了两下头,好像鸡啄米一样笨拙。

  那个高瘦男子,原来是乐子室友的男朋友。


  乐子的室友看着我,皱着眉头。

  我小声地在乐子耳边问着:

  「你室友是不是很讨厌我?」

  「为什么这么说?」

  「她老瞪着我看。」
「呵呵,你太多心了啦。」



  我觉得自己好像古代战场上的骑士,全身插满了飞箭。

  而发射这些箭到我身上的,是乐子的室友。


  走到乐子的寝室,我才知道原来女生的寝室也不见得整齐干净得一尘不染。

  而这还是整理过后的模样。


  「喂,你骗我。」我对乐子说。

  「我骗你?」

  「你不是说到处都吊着内衣,我怎么一件都没看到?」

  乐子敲我的头:「笨蛋,开放参观,当然会把它收起来啊。」
「这样不是太虚伪了一点吗?」

  「这不是虚伪,是表现最好的一面。」

  「哦。」



  乐子睡在A床,寝室进去之后左手边。

  床上摆着两个西瓜,西瓜上面各贴着一张黄色的自黏贴。

  我好奇地上前看去,乐子挡在我的前头,双手平举。

  「不可以看!」

  「为什么?」

  「因为那是礼物。」

  「哦。」
我摸摸头,没有上前查探。

  也许西瓜节的习俗,就是要送西瓜吧。

  乐子的书桌虽然不是非常整齐,但是也说不上是凌乱。

  桌上摆着一对玩偶,是雷旺送给乐子的。

  玩偶的脖子上面挂着好几面闪闪发光的金牌,看起来很可爱。


  视线到处游走着,乐子坐在床沿笑着看我。

  方才那个高瘦男子,对着我笑了笑:

  「你好。」

  「你、也好。」我紧张地有些结巴。

  「待会要一起去看告白大会吗?」
「告白大会?」


  我转过头看着乐子,乐子对我点点头。

  「西瓜节的时候,男生宿舍会办一个告白大会,没什么好看的。」

  乐子说完,开始绑头发。

  「我没看过,好有趣的感觉。」

  我对着乐子笑,「等一下一起去吧!」

  「我不是很想去。」乐子绷着脸,对我摇摇头。

  「可是我很想去看看,好不好嘛?」

  「对呀,一起去比较热闹。」

  高瘦男子一开口,肩膀被乐子的室友拍了一下,他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要你多嘴!」乐子的室友说。



  最后在我的央求下,乐子还是带我去看那个告白大会。

  大会在宿舍前小平台举行,不管男生女生,都可以站在小平台上,大声对着自己

  喜欢的人告白。


  当然,站在平台上的多半都是男生。

  当告白完之后,被告白的对象就必须站在原地,回答要或者不要。

  当被告白者回答『YES』的时候,全场会爆出热烈的掌声。

  而如果回答的是『NO』,告白的人会摸摸鼻子,在亲友团讪笑下离去。


  我看着眼前这么青春的气氛,突然有一种自己老了的感觉。
但我还只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啊。



  正当我伤春悲秋的时候,我听到了平台上的人,喊着乐子的名字。

  「王佳乐同学!」

  我惊讶地转过头,发现一个帅气的男生,站在平台上。

  乐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嘴巴鼓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佳乐同学,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一直都很喜欢你。」

  台上的男生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回过头看着乐子,乐子一语不发。
我突然有一种胸口被重物撞击的难受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乐子看着我,对我苦笑了一下。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乐子不愿意来告白大会了。

  原来乐子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很多人很喜欢她,而且非常多。
现场开始有人大声喊着乐子的名字,寻找着乐子。

  乐子在我的身边,感觉离我很远很远。


  「对、不、起。」

  乐子把手圈在嘴边,大声地喊着。


  说完之后,乐子拉着我的首,把我拖离了告白大会的现场。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还真的很受欢迎呢。」我笑着。

  「我跟你说过了,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我没有不相信,只是亲眼证实更让我坚信。」
「呵呵。」



  风吹过来,乐子整理耳边头发的样子,看起来很美。

  我们坐在女一分舍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雷旺到了之后,我们再度重回乐子的宿舍。

  也许因为告白大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着,宿舍宿舍参观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我们在乐子的寝室里谈天,我没有告诉雷旺刚刚发生的事。


  看着雷旺,我的胸口好像又被猛力地撞了一下。

  而这个是连环攻击,持续了好多好多年。
「一人一个,不要抢喔。」

  乐子把西瓜分送给我们,我们一人拿着一个西瓜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大,我要怎么搬回去?」雷旺说。

  「为什么不行,还是你的脑袋跟西瓜一样。」乐子嘟着嘴。

  「不要污辱西瓜。」我笑着说。




  我跟雷旺,一个人拿着一颗西瓜回去。

  我的寝室并没有西瓜刀这种东西,所以没办法很快地打开来吃。

  就算有,那西瓜刀大概也插在家佑的头上。

后来我才知道西瓜代表的是什么涵义。

  我的胸口,像被几百颗西瓜同时攻击一样,闷得让我吐血。
【第九章】






  
  虽然是夏天,站哨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凉。
跟我一起站的是一个学弟。

  通常我在站哨的时候不会说话,静静地想着事情,或者发呆。

  这个学弟很识相,也没主动开口跟我聊天。


  夜晚的风特别迷人。

  距离我熟悉的地方,现在好像又远了些。

  从南部到北部,从北部到外岛。



  我大概算是部队里头最幸运的一个了。

  包括小柳在内,在外岛的我们,通常显得孤苦无依,家属来探视的机会更是难如

  横越太平洋。
我说过,我是幸运的。

  全区唯一的一次家属来营,就发生在我身上。

  家属来营是很特别的,长官通融的话,几乎都可以外宿。

  我没有选择外宿,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有人问我,即将退伍的感觉如何,我想我会回答他,感觉就像终于拉完肚子

  一样。

  只是,拉完肚子好像忘了擦屁股。


  小柳告诉我,他决定秉持着男儿的好气魄,在退伍之前跟漂亮的女医官表达自己

  的心意。
我当然不相信。


  「我是说真的。」

  「可是你说完就退伍了,有什么意义吗?」

  小柳靠在墙上吐着烟: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的感觉而已。」

  「这样子的告白不会成功的。」

  「无所谓,」小柳扔了烟,用脚踩熄了:

  「想告白跟想告白成功是不一样的。」



  告白的用意,不就在希望可以告白成功?

  我朝着小便斗吐了一口口水,小柳扬着眉毛:
「成不成功无所谓,问心无愧就好了。」




  我很想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下了肚。


  说到告白,西瓜节那个跟乐子告白的人,追了她整整四年。

  我以为世界上除了雷旺之外,没有人这么夸张。

  但我错了。

  这世界上很用心爱着的人很多。



  乐子告诉我,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那个人,只知道在学校尽量躲着他,即使
他送来宵夜,不能退还的,就分送给室友吃。

  我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我心里有一点点的羡慕。


  「那雷旺呢?」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问乐子。

  「雷旺?」

  「他也喜欢你很久了。」我想了想,「七、八年了。」

  「我知道。」

  「他也为了你学口琴。」

  「我知道。」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乐子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也许我一直没有亲口跟自己证实,但我知道,乐子在我心中有很不一样的地位。

  不像是一般的高中同学这么简单。

  从高中的时候,我一直觉的可以认识乐子,是一件很骄傲的事。

  乐子漂亮,聪明,吹奏乐器的时候简直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只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喜欢她。

  我很喜欢他们两个,所以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



  乐子不只一次问我那个西瓜的下场,所幸我可以确保西瓜很安全。

  「很安全是什么意思?」乐子问我。
「代表暂时没有生命的危险。」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吃啰?」

  「是这样的,我没有习惯在寝室里预备一把西瓜刀。」



  乐子并没有回答我,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不说话的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一个很不领情的人,当场打开了礼

  物,却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赶快吃那个西瓜。」乐子说。

  「应该还不会过期吧?」

  「希望不会,只是有些事情要趁早。」
「那……你过来跟我一起吃好吗?」

  「不可以。」

  「为什么?」

  「西瓜节的西瓜,送给你之后,就……」

  「就怎么样?坏掉了?还是……」

  「就不可以再看到。」

  「为什么?」

  「这是习俗。」




  我不知道西瓜节的习俗是什么,就如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秋节要吃月饼一样。

  要知道的东西这么这么多,我只能选择我想知道的,我不得不知道的记住。
尤其我的记性这么不好。


  我问家佑,为什么西瓜节也会有这么奇怪的习俗。

  家佑告诉我,因为中国人本来就很莫名其妙。


  为了工作方便,西瓜节过后,乐子搬出了宿舍。

  从西瓜节之后,我再也没有到过师大的女一分舍。


  乐子搬家的时候,恰巧碰上了毕业考。

  而已经毕业的文静,则带着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北上帮忙乐子搬家。



  毕业考那个礼拜,家佑完全不看书。
决定延迟一年毕业的他,一天到晚摸着他的电脑。

  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到他旁边,告诉他我的回忆。

  而家佑飞快的打字速度,也仔细地把我说的话记下来。



  每当我捧着书本,我就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多留一年。

  而让我做出决定的,是乐子。


  或者,其实是雷旺的号角。
我看着穿着学士服的文静,照片里的她捧着一束鲜花。

  是她直属学弟送的。

  我很羡慕有直属学弟妹的她,从我入学之后,我的家族似乎不大流行这一套。

  当其他同学喊着家聚很麻烦,很花钱的时候,我都会露出羡慕的的眼光。
家佑的学姊,是个大美人。

  大概也还是差乐子一点点。


  家佑告诉我,其实他的学姊在冷艳的外表下,有一颗热切的心。

  我没办法体会,我的大学生活几乎没有学长姊的照顾,也没有学弟妹的存在。



  毕业考结束前两天,我接到雷旺的电话。

  我赶到校门口的时候,雷旺手里拿着一颗大西瓜。

  不必想也是乐子送给他的那一颗。


  在我寝室里头,雷旺拿了一把美工刀,要我把西瓜割开。
「最好西瓜可以用割的。」我说。

  「没办法,学校餐厅师傅不借我他的菜刀。」

  「这种方式割开西瓜,实在太笨了。」家佑说。

  「不然你告诉我,怎么打开会比较好?」我问。

  「猜拳,输的人用头撞西瓜一次,直到把西瓜撞破为止。」


  雷旺看了家佑一眼,指着家佑说:

  「好、好、好,这个办法我喜欢,我们来猜拳吧。」

  我无奈地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



  我跟雷旺杵在当场,等着家佑从电脑前面走过来。
等了好一下子,雷旺不耐烦:

  「你还在那边干嘛?」

  「叫我?」家佑回过头。

  「不然这里有第四的人吗?」

  「要我当你们的见证人或者是裁判吗?」

  「当然不是。」我摇头。

  「要我帮你们注意环境卫生吗?」

  「也不是。」

  「那是怎样?」
最后家佑也参加了『猜拳撞西瓜铁头功竞赛』。

  虽然他百般不愿意。


  我们三个之中,雷旺输了最多次。

  其次是家佑,最少的是我。

  即使我猜拳只输了两、三次,但是用头撞西瓜这种游戏,一次都嫌多。


  剖开西瓜之后,里面像黄亮亮的果肉,正在向我们招手。

  我们开心地拿出免洗筷子,把西瓜挖进免洗杯里头。



  「好甜的小玉西瓜喔!」家佑赞叹着。

  「夏天就需要这颗西瓜!」雷旺嘴里塞满了西瓜。
我提议顺便把我的那颗也顺便宰了,可惜我们三个吃不完。

  雷旺拿着装西瓜的杯子,跟家佑干杯。

  我说过,我觉得他们两个非常相似,而很快地他们就熟悉了起来。


  这好像是家佑第一次看见雷旺。



  当天晚上我们非常开心,雷旺要我带他去附近闲晃,然而我的考试还没结束。

  在雷旺的暴力之下,我也管不得隔天是不是有重要的考试,骑着车就往附近的

  山上骑去。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

  学校里面的同学,多半也都不清楚有这么一个看风景,还可以吹风的好地方。
这个地方是家佑告诉我的。


  我载着雷旺,不顺利地找到上山的路。

  当然我没有迷路,那个地方基本上还挺好找的。

  只是雷旺这个大块头,在后座动来动去,而我的骑车技术并不好,在山路上不得

  不提高警觉。


  到了之后,雷旺跳下车,把安全帽扔给我。

  我不知道雷旺为什么这么高兴,在路边绕着圆圈奔跑着。

  双手高高举起,好像迎接着什么恩典一样。


  「祝你毕业成功!」雷旺大声对我说。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毕业……」

  「不管啦,反正就先祝福你。」

  「谢啦,那我也恭喜你顺利考上研究所。」

  「等等再恭喜我也不迟。」

  「怎么说?」


  雷旺站在路边,手放在眉毛上头,眺望着远方。

  我走到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往远方看。



  「你往那边看!」雷旺说。

  我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山下一片灯火辉煌。

  「很漂亮吧。」我说。
「那边是哪里你知道吧!」

  「嗯……台北火车站。」我随便瞎掰。

  「不对,那边是南边。」

  「南边?」

  「嗯。」



  我退后一步,想分辨出方位。

  左看右看,我没有办法在黑夜里分辨出东、西、南、北。

  我也没学过星相学,不知道北极星在哪个位置。


  「小晋,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知道,好几年了吧。」

  「七年了。」

  「嗯,七年之痒。」一点都不好笑。


  雷旺用手肘假装对我挥过来,我一个闪身,差点跌个狗吃屎。

  「我都忘了怎么认识你的了。」我笑着说。

  「因为乐子啊!」

  「啊!好像是这样的没错。」



  我想起雷旺第一次冲进我们教室,拿着麦克风对着乐子说话的样子。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直接用嘴把凤梨的皮剥光,一口一口吃着。
「小晋,你知道吗,乐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影响我很深。」

  「什么?」


  我突然觉得胸口很闷。

  于是我把头别过一旁,深呼吸了一下。



  「她告诉我,她喜欢的男生要学音乐。」

  「嗯。」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来看不懂音符这些的。」

  「嗯。」

  「我很喜欢她。」
「我知道。」



  雷旺从口袋里掏出了口琴,用衣服的下摆擦拭着。

  我看着雷旺的动作,我很清楚雷旺的乐子的心。

  我真的很清楚,但是我的脑子只能记住一个清晰的样子,所以不得不把另外一个

  画面模糊掉。


  我模糊掉的画面,让我的胸口很闷。

  而我不想碰触它。



  「我决定,在我下台南之前,一定要告诉乐子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我想,我没有办法这样等她了。」

  「你的意思是……」

  「我想正式的跟她告白。」



  我的心像被揉烂的纸团,纠结在一块。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我自己也不确定。」雷旺拿着口琴端详着:

  「大概,会用这个东西告诉她吧。」



  我点点头,拍拍雷旺的肩膀。

  我想鼓励他,但是我的舌间长满了杂草。
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打算,明天告诉她。」

  「明天吗?」

  「嗯,你要陪我吗?」

  「不、不。加油,你可以的。」

  「谢啦。」




  山边的风很凉,但是没有鬼屋后山的温暖。

  骑车下山的路上,我回想着这些年来,我们共同的回忆。
一切的一切。


  历尽沧桑之后,我才找到那段回忆,只是已经有些晚了。

  远走他乡之后,我才知道我遗落了太多的机会。


  只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翅膀。

  再也找不到了
「我对我自己,感到无能为力。」

  我要家佑帮我记下这个感觉,家佑拍了拍我,要我别多想。

  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总觉得自己花尽了所有的时间,来反抗那种对自己的质疑。



  我质疑着自己的心,也怀疑着我的心情。



  「不要想太多,真的。」家佑跟我说。

  「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其实你应该早点对自己承认,你喜欢乐子。」

  「没有这回事。」

  「有没有,要问你自己了。」



  家佑走回电脑前,回过头来对着我说:
「其实我也只会说而已,真要我面对的时候,我大概会像你一样彷徨吧。」



  隔天的考试,我完全无心准备。

  拿着课本的时候,我会烦闷地想甩开。

  而我真的把课本甩下床,我又得爬下床起将它捡起来。


  我重复着这个动作第三次的时候,寝室的电话响了。

  我听到文静的声音,觉得肩膀一阵酸痛。


  「小晋。」

  「嗯。」

  「书看得怎么样了呢?」
「看得汗流浃背。」

  「这么认真呢。」


  电话那头传来文静铃铛般的笑声。

  可惜我的汗流浃背不因为吸收书本里的知识。



  「怎么,这么晚了突然打给我?」

  「没,我想你一定还没睡,想替你打打气。」

  「谢谢你。」

  「谢什么呢?」



  文静,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时常给我鼓励,要我好好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怎么走过这一段

  路。

  也许我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你的鼓励,而习惯会使人易于忘记。



  「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喔。」

  「我会的。」

  「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喔。」

  「我会的。」

  「你啊,我总觉得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乱想什么很害羞的事。」

  「呵呵,我当然知道啊。」文静的声音,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会在学校等你的。」

  「这样听起来,很像我欠你钱你要来讨债。」

  「不要乱说。」




  这笔债,我似乎还不起。

  我欠她的太多,而我拥有的,实在不够。




  第二天,我考完试在宿舍门口遇见雷旺。

  我吓了好大一跳,雷旺笑着。
 雷旺到了我的寝室,不停看着放在墙脚的西瓜发呆。

  我走到墙脚,把西瓜拿起来拍了两下,递到雷旺面前。


  「很想吃喔?」

  雷旺摇着头苦笑,我把西瓜丢到他大腿上。


  「今天,结果如何?」我假装漫不经心的问着。

  「小晋,我们把西瓜打开来吃好不好?」

  「猜拳喔?」



  雷旺没有答腔,从背包里头拿了一把水果刀出来。

  我差点心跳停止,赶紧夺下他手中的水果刀。
「干嘛,告白失败打算自杀?」

  「去你的,」雷旺把水果刀拿回去,「我带来杀西瓜的啦。」

  「专程带来的?」

  「对。」




  雷旺两腿夹着西瓜,右手用力地剖着西瓜。

  我伸出手想帮他固定住西瓜,他要我不要过去。


  「小晋……」雷旺一边剖着,一边说。

  「怎么?」

  「今天,乐子没有回答我。」
「嗯,她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吧。」



  雷旺摇头,我第一次看到雷旺脸上的自信,躲到床底下去。

  那个天下无敌的雷旺,双手颤抖着杀着西瓜。



  「不然是怎样?」

  「啊!」



  雷旺大吼一声,西瓜被肢解了。

  因为用力过猛,整个西瓜分成两半,流出里面的西瓜汁。

  地板上都是红色的西瓜汁,好像雷旺真的把西瓜干掉了一样。
「果然……」雷旺小声地说。

  「什么,果然什么?」

  「没什么。」



  雷旺把其中一半的西瓜递给我,要我从他的背包里拿出汤匙。

  我捧着一大瓣的西瓜,吃了一口。

  我想起雷旺那颗黄色的,似乎比较甜。也许是我放的太久了点。



  雷旺直接用水果刀挖着西瓜,我很担心他会顺便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雷旺沉默着,我不敢开口问。
「小晋。」

  「嗯?」

  「你还记得那个星砂吗?」

  「星砂?」我真的没印象了。

  「高中去海边装的。」

  「啊,好像有印象。」



  雷旺不顾满手西瓜汁,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站起了身,雷旺把它递给我。


  「嗯,我看过了。」
 我看了看,把它还给雷旺。

  「你收着吧!」

  「干嘛?」

  「我原本要把它送给乐子。」

  「那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不要。」

  「所以你就转送给我?」

  「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雷旺不回答我,我只好跟着继续吃西瓜。
大约吃了三分之一,我觉得很撑,但雷旺仍旧继续吃着。


  「你很饿喔?」

  「不会。」

  「那干嘛拼命吃?」

  「因为它是红色的西瓜。」

  「这是什么烂理由啊!」




  雷旺继续吃着,我把我那瓣西瓜放下,抽了张卫生纸擦擦手,看着瓶子里的星砂。

  瓶子很普通,里头装的沙子也很普通。

  只是这样的东西,代表的意义相当的与众不同。
「我许了一个愿望。」雷旺一边吃,一边喷着西瓜汁。

  「什么愿望?」

  「我希望乐子,可以快乐幸福。」

  「嗯。」

  「所以我把它送给了你。」

  「要我帮忙拿给她?」



  雷旺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西瓜吃干净吗?」

  「因为你喜欢吃啊。」
「因为它是红色的。」

  「因为你喜欢红色?」

  「因为红色代表喜欢。」



  我听不懂雷旺在说些什么,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雷旺应该很喜欢红色吧,红色是一个很棒的颜色。


  「振作一点。」我试图安慰他。

  「你听清楚,红色代表喜欢。」

  「我听清楚了。」

  「所以,你一定要让乐子快乐幸福。」

  「我?」
师大的西瓜节送西瓜是一个传统,也在这个时候,向心中的对象,表达自己的感

  情。

  我想起西瓜节那天,在乐子的寝室里,我好奇地想瞧她床上的西瓜。

  乐子拦阻了我,而西瓜上面贴了两张黄色的自黏贴纸。


  红色代表的是喜欢,黄色代表的是祝福。

  红色是用来替代自己的爱情,黄色是友情。

  乐子把爱情送给了我,却让我觉得,我的友情摇摇欲坠。


  「我果然不是金牌,果然拿不到金牌。」雷旺继续吃着西瓜。

  「雷旺,我……」
「还好是你,这样我比较放心。」

  「雷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脑袋好像突然变成了西瓜一样。

  雷旺的话,把我的脑袋一分为二,左边代表红色,右边却是黄色。

  而我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雷旺发狂似的吃着西瓜,即使嘴里早塞满了,还是不停地把西瓜往嘴里塞。

  我甚至分不清楚,从他嘴里流出来的,是西瓜汁,还是心里的血。



  乐子没有回答雷旺,因为早就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们了。
只是答案在我的眼前,我却把它放在墙脚。


  如果星砂可以许愿,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个愿望。

  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知道这个答案?






  雷旺离开我的寝室之前,我目瞪口呆地靠在墙边。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了那首熟悉的音乐,熟悉的口琴声。

  口琴声越来越远,我知道雷旺也逐渐离开。




  而悲伤的旋律,让我既烦闷,又沉重。
我一边想着雷旺悲伤的神情,慌张地像迷路的孩子。
 【第十章】
 回宿舍整理行李,准备搬离的时候,我遇见了家佑。

  他告诉我,毕业典礼那天,文静到学校找我。

  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而选择延毕一年的家佑,却参加了拿不到毕业证书的毕业

  典礼。


  家佑拿给我一张车票,如同我看过很多次的一样。

  「把这张车票拿给你,你就知道了。文静这样跟我说的。」


  我收下了车票,塞进口袋里头。

  宿舍一住就是四年,一离开就是永远了。

  家佑决定搬回家。

  他对我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完成我的记录,我的故事。
我对他笑了笑。


  现在对我来说,记不记录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我害怕去面对。

  这个时候很庆幸自己的记性差,也许有一天,我什么都会忘记。


  那天目送乐子离开之后,我在日光大道发呆。

  不知道多久,我才感觉右手酸疼的无法骑车。

  同一个时间,我的肩膀也一样痛着。那是我长翅膀的地方。


  那天回到宿舍,宿舍已经关门了。

  我从后边围墙爬上去,像个小偷一样。

  这是我大学四年来,第一次爬强回宿舍。
也是最后一次。


  回到寝室之后,我整个晚上没有阖眼。

  我的脑中不断重复着乐子抱着西瓜离开的背影,还有她牵着我的手时,掌心

  传来的温度。

  乐子的眼泪落在西瓜上一滴,我就抽痛一次。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练就了一身伤害别人的好本领。

  伤害别人的同时,自己也遍体鳞伤。


  我决定直接毕业,不打算继续升学。

  回顾后面的路,这几年来的我,像一个躯壳一样,走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什么
都没有得到,也没有留下。


  失去的倒是多的不得了。



  我把西瓜给了乐子,以为只是把乐子跟我的爱情还给她,没想到,我还把自己的

  过去一并送走。

  一干二净。



  听到雷旺最后一次吹口琴之后,我没有见过他,当然更不可能再听到那快乐的声

  音,那悲伤的风。

  如果我觉得自己很寂寞,那么雷旺肯定比我更寂寞。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乐子,或许,雷旺的口琴声太过悲伤,让我不知所措

  ﹔而我害怕破坏我走过的一切,没想到我还是抹掉了我所有的足迹。

  我不愿意去思考,我的决定究竟是对,或者是错。


  对、错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们还是必须背着包袱往前跑,一直到忘掉的那一天为止。

  只是有些事情,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向家佑道别。

  离去之前,家佑给我一个大拥抱。


  「珍重。」家佑说。

  「你也是。」
「要找我很容易的,你知道。」

  「嗯,保持联络。」我说。


  家佑送给了我最后一只中指,我笑了。

  「什么保持联络,是常联络。」

  「是,是。」


  我看着眼前这个家伙,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真是一个怪人,怪毙了。」我对家佑说。

  「不怪怎么当你的朋友,对吧!」家佑笑着。

  「如果哪一天,你干了什么怪事,我想我也不意外。」

  「你果哪一天,你又干了什么蠢事,我想我也能理解。」
「那……再见了。」我招着手说再见。



  家佑走到我眼前看着我:「再见了又叫我干嘛?」

  我摇头:「这是我说再见的方式。」



  这是我说再见的方式,那一天,我好像忘了跟乐子说再见。

  雷旺也是。


  告别了家佑之后,我背着行李在校园四处乱逛。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像这样没有方向的在这里走着。

  走到了情人坡附近,我拿出口袋里的车票看了一下。
我回头看着自己酸痛的肩膀,我的翅膀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我飞不高,也飞不远。

  我拿出笔,在车票背面写着。






  『我希望我拥有一对翅膀,可以飞得很远、很远。然后,说再见。』




  我跑回宿舍,冲到家佑面前,把车票拿给他。

  「如果,如果你在学校遇到文静,帮我把这个拿给她。」

  「这个?这个不是……」
「谢谢你了,麻烦你了。」

  家佑拍了我酸痛的肩膀一下:

  「说这什么傻话,交给我。」




  我走出校门,走出过去。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雷旺的口琴声。

  我回过头,看着熟悉的景色。



  「再见。」

  「再见,家佑。」
「再见,文静。」

  「再见,我的大学生活。」

  「再见了,我的回忆。」
毕业之后两个月左右,我的兵单就来了。

  新训在苗栗的斗焕坪,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也许是巧合,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显得自在许多。
这里没有想像中的严格,当然被当作玩具呼来唤去是正常的。

  新训的第一个礼拜以及第二个礼拜,是家属会面的时候。

  头一周我的父母亲都来了,我顶着一个大光头,感觉有点奇怪。

  第二周,我要家里的人不要来,因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那个周末,我原本打算在寝室里发呆。

  令我意外的,文静一个人跑来。


  我不好意思地脱下我的帽子,露出我的大光头。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惊讶地问。

  「有人告诉我的。」应该是我家人吧。

  「感觉好奇怪喔,呵呵。」我傻笑着。
「最近好吗?好久没见到你了。」

  「就当个普通的阿兵哥,无所谓好或不好。」

  「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会的。」

  「记得要吃饭喔!」

  我每天都吃一大堆呢,文静。



  文静离开之后,我左思右想,不明白会什么文静会到这里找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文静离开之前,拿了两张车票给我。

  我放在眼前看了看。
一张被面是空白的,上头写着今天的日期。

  另外一张,是我托家佑帮我转交给她的。


  「这么久了,你这个习惯还是没有变。」我笑着。

  「如果不需要变,不是最好的吗?」


  不变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


  我在背面写下一些感谢的话,表达我对文静来这里的惊讶与开心。

  我把两张车票递回给文静,文静摇头,把其中一张还给我。

  「咦?怎么了?」
「这张放在你那里。」

  「为什么?」

  「因为你在上头写了〝再见〞。」

  「所以?」

  「你把那句〝再见〞拿回去。」



  说出口的再见,要怎么收回?

  我想了很久、很久。

  我拿着车票,一次又一次地看着。



  下了部队,我抽签分发到台南。
雷旺应该在这里吧!


  这里的生活,不像中心那么轻松。

  每天早课晚课,睡觉之前还会被叫起来训话。

  每天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没有多余的心情胡思乱想。

  每天熄灯之后,只想着赶紧把握时间睡觉。




  在台南,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小说。

  文静放在我这里的那本蓝色小天使,也是在这里看完的。

  经过了那么多年。


  我看完了整本书,才知道原来是个悲剧。
最后长翅膀的女孩子,真的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脑中总会浮现翁婆婆的脸。


  不知道,翁婆婆在另外一个世界,会不会很寂寞?

  是不是跟我现在一样?


  看完这本小说之后,我开始喜欢上阅读文字的感觉。

  在此之前,除了课本之外,我几乎只看有图案的书。



  过了大约半年的时间,我开始忙碌的受训生活。

  一下子到新竹,一下子到宜兰。

  最后的一个地方,也刚好是最远、最远的。
我离开了台湾本岛。

  离开本岛之前,我到书店买了一本小说,想打发时间。

  小说很有趣,可惜脏话有点太多。


  看着这本小说,我想起了家佑。

  这家伙写的东西,跟家佑还真像。

  我翻到书的封底,看着作者介绍,看完之后我差点跌到椅子下。


  这个作者连长相都跟家佑差不多,真是活见鬼了。

  我大概花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确认这本小说的作者,就是家佑。

  难怪内容似曾相似。
如果我的记性好一点,说不定看到第一行,就会知道是那个家伙写的。

  果然是一个怪到不行,怪到彻底的人。

  我从书里,发现了当初家佑一个人抽闷烟的时候,到底想着什么。


  不过我也对他非常的了解。

  他这个人,是不可能会在书里头说出太过于赤裸真实的事。

  看着这本小说,才发现原来所谓的过去,竟然可以在短短的几行里头交代解释。

  只是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有的时候特别地沉重。


  我打电话询问家佑这件事,家佑轻描淡写地带过。

  尤其当我问到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

  电话里头,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家佑正抽着烟,对我比着中指。
「真厉害,已经是实力派作家了呢。」

  「谁告诉你的?我才不是实力派。」

  「不然你是什么派?苹果派?」

  「一看也知道我是走偶像派的,还用问吗?」

  「你还真不要脸。」

  「我说实话啊,我没实力,当然只能当偶像。」

  「还没看过这么不要脸,自称偶像的偶像。」


  我一边笑着,真的可以感觉到,家佑在电话那一端,对着我比中指。
「你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猜。」

  「我很认真的问你。」



  电话那头稍微沉默了几秒钟,我才听见家佑的声音。



  「故事永远都是假的,而真正被记录下来的,是故事里头的心情。」

  「只要那个心情是真的,故事的真假,还那么重要吗?」



  我对着电话,竖起了大拇指。

  就算家佑是看不见的。
也许他还是一样,喜欢胡乱说着一些话。

  包括他的报告,他的故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说的话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也许我们都在故事里头,我们会捏造出一些情节,欺骗自己。

  但是自己的感情是不会骗人的。


  我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之后,把电话挂上。



  挂上电话之后,我不由得佩服起这个怪人。

  也很庆幸,我可以认识这么样的怪人。
在外岛的生活,不能像在本岛那样自由自在。

  来来去去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如同被困在牢笼,往左也是死角,右边也是死角。

  我反而在这里得到一点救赎。

  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之后,我才回过头,看着一路走过来的痕迹。
我想着翁婆婆的鬼屋,想念喷子德对着雷旺发射的弹弓。

  我想着文静害羞可爱的样子,想着总是被她说太理性。



  我的心脏分成了四个部分。

  当我想到翁婆婆跟喷子德的时候,我的左心室被拔走了。

  而回想起雷旺的口琴声,我的右心室也被拔走。

  当我同时想起文静跟乐子的时候,我的左心房、右心房,也同时消失无踪。


  我只剩下一个躯壳。



  到东引第三个月,我接到了家属来营的申请通知。
 我记得我跟父母交代过,不必过来探望我。

  在东引,家属来营通常被戏称做『家属来引』,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当我走出营区,见到文静的时候,我感觉我失去的左心房开始结冰。

  「你……你怎么?」

  我不敢走向前,过度惊慌的我,害怕眼前的景象是假的。

  尤其那个时候,恰巧是农历的七月半。

  「造成你的困扰了?」

  「不、不,完全不会,只是很惊讶而已。」


  那一天我很早就回营,没有外宿。

  小柳知道来找我的是文静,在我耳边唠叨了很久很久。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种笨蛋,可以出去不出去的。」

  「女孩子大老远来找你,哇靠!你这样放她回去。」

  「没有人像你这么好命哦,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我没有回答小柳,只是心里沉甸甸的,有点难受。

  手里拿着一叠的车票,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有什么东西被砍断了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文静。

  「我问人的。」

  「嗯,这样啊……」问谁?家佑吗?
文静拿了一点吃的给我,要我把它收下。

  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犹豫了一下。


  「这里吃的东西少,收下吧。」

  「嗯。」最后我还是收下了。

  「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呢?」

  「当兵嘛。」

  「你知道这个样子,会让人很难过吗?」

  「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子真的让我很担心。」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不敢看文静的表情。

  文静,你始终像个天使一样,站在我的前面。

  而我,怎样都无法像你一样,从那个角度看着世界。


  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羡慕你的翅膀吗?

  可是我能想到的,竟然只有〝对不起〞三个字而已。

  我是多么习惯有你在我身边鼓励我,却又多么愚蠢地看作理所当然?



  「我找到那个童话故事了。」

  「什么童话故事?」

  「你高中时候跟我说的。」文静微笑着:

  「美丽的天使被上帝惩罚,掉落凡间,遇见她的王子。王子不知道自己是王子,
以为自己是乞丐。天使爱上了他,爱上了他……」


  文静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故事,是在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我忘了。


  「小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很挂念你的。」

  文静说着。

  东引今天来了个天使。


  「每次我想到你的时候,就会担心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知不知道,你不跟我们联络,让我很害怕?」
我抓了抓头,满怀歉意:「文静,对不起。」

  「你答应过我,要跟我并肩走,不会丢下我的不是?」

  「文静……」

  「你感觉拼命地往前跑,我根本追不上你……」

  「对不起。」

  「你答应过我的……」




  我拍拍文静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的话到了喉咙,才发现我只能发出『咿呜』的声音。
「小晋,你应该知道的,你知道的。」

  「嗯。」

  「小晋,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嗯。」

  「不管你在哪哩,我都会飞过去看你。」

  「嗯。」

  「小晋,我喜欢你。」

  「嗯。」





  文静拿给我一叠的东西,全部都是我写过的车票。
第一张的日期,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我拿着整叠车票,愣在当场。


  最后一张车票,日期写着今天。

  我习惯性地翻到背面,没想到背面早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我凑在昏暗路灯下,看了车票背面的字句。


  『如果你在我前方,我会想尽办法追上你。如果你在我后头,我一定会

   停下脚步等你。

   如果,我们并着肩,那就永远在一起。』
「我该走了。」文静低着头说。

  「文静。」我张着嘴,「嗯……再见。」

  文静抬头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

  「再见。」




  我看着文静离去的背影。

  从喷子德、翁婆婆离开,一直到看着雷旺、乐子的背影。

  鬼屋军团,一个接着一个,解散了。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才是脱队的那一个。
「文静!」我把手弓在嘴边,对文静喊着。

  文静背颤抖了一下,转过身子看着我。

  「对、不、起,我、没、有、翅、膀。」我大声喊着,




  我跟文静说再见。

  找了翅膀这么久,我才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会有翅膀。

  就像世界上没有天使一样。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感动到死。」

  小柳很羡慕我,我对着他摇头。

  「我的红色西瓜,已经送给我最爱的女孩了。」



  红色的西瓜只能有一个,多出来的只能够是黄色的西瓜。

  小柳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着我的肩膀。

  这已经变成我的习惯动作。

  当我觉得生活苦闷,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着曾经有一个天使在我身边。
 而我,在没有天使的世界里,吹着我的号角。

这几年,我没有跟雷旺或者乐子联络。

  除了文静来找我之外,我好像忘了自己的过去。

  每天重复的生活。

  退伍之前最后一次放假,我回到高雄。

  我接到了家佑的电话。


  「我考虑了很久。」

  「考虑什么?」我不懂。

  「我在思考故事的名字。」

  「故事?」

  「我欠你的那个故事。」

  「我的故事?」

  「我原本想替故事取一个名字,叫做〝蠢男备忘录〞。」

  「蠢男是谁?」
「谁答腔就是谁。」



  这家伙。

  这个家伙。



  「后来我想想,故事从翁婆婆的鬼屋开始,应该取名为〝鬼屋特攻队〞,可是

  这样很像鬼故事。啊,对了,我写了不少鬼故事。」

  「去你的。」

  「没礼貌,最后我想了想,干脆叫做〝两男两女的爱恋〞,听起来又像色情小

  说。」

  「最后呢?」
「还没说完,我心里最喜欢的名字,就是〝西瓜历险记〞。」

  「关西瓜什么事?」

  「这个我想一想,晚一点告诉你。」家佑说,「最后,我替这个故事,取了一

  个名字,我自己很喜欢。」

  「嗯?」




  「雷旺号角。」

  「雷旺号角?这不是我的故事吗?怎么会用雷旺的名字?」

  「你只是故事里的一份,而我是作者。故事里的主角是人,而我是神。」

  家佑说着:「所以我决定了算。」
雷旺号角,雷旺的号角。

  可是,雷旺的号角,吹奏出来的都是难过的声音啊!


  「难过的声音,最容易引起共鸣。」

  家佑说。

  「但是我必须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故事的结局,我还没有想到。」

  「所以?」

  「所以如果你的想法,有了任何改变,记得通知我。」

  家佑说:「等你告诉我的时候,才是故事开始的时候。」
「等我告诉你?」




  等我告诉他的时候,不是故事要结束的时候吗?

  为什么会是开始?


  最后我告诉家佑,要他随便帮我想一个结局。

  记录着这几年,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好当作结局的。

  我希望他帮我捏造一个结局,怎么样的都好。


  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到处奔波。

  我的记性不好,我忘了太多太多的过去。

  所以我也不难过了,也不后悔了。
 我希望是这个样子,因为遗忘,所以不后悔。

  也因为后悔,所以选择遗忘。






  收假前一天,我的心头乱糟糟。

  也许因为家佑告诉我,他要动笔写下我们的故事。

  我忘了有没有告诉他,我们的歌。



  我们的歌。
我拿起尘封的小喇叭,努力回想着脑中的音符。

  拼凑着,很多很多的回忆也跟着跑了出来。


  我试着吹奏,试着想起。

  一声接着一声。


  离开之前,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准备提前回部队。

  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想提早回去那个牢笼。真是傻的奇妙。

  我想起之前一次放假,雷旺来接我的那个台风天。

  我真的很傻吗?


  走着走着,我回到了鬼屋。
从翁婆婆过世之后,第一次踏上这里。

  景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少了一点笑声。

  少了那个时候的我们。


  鬼屋边的番石榴树,上头结着一颗、一颗的果实。

  我手边没有弹弓,我好像吃它一吃。

  我随意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往树上丢去。


  丢了不少颗石头,我才尝到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的番石榴。

  我转过身,推开鬼屋的门。


  里面的摆设差不多没有变化,只是少了一些东西。

  送给翁婆婆的暖炉,还放在墙脚一尘不染。
一尘不染?


  我往前走,仔细地看了一下。

  暖炉的确没有沾染灰尘,看来应该是翁婆婆在天堂,偷偷地照顾吧。

  我往翁婆婆做家工的桌子上走去,坐在翁婆婆的位置上。


  翁婆婆就是坐在这里,摸着我的头,告诉我鬼屋的宝藏。

  就是这里。

  我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



  双脚伸直的时候,我感觉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弯下腰,看着桌子底下。
两片圆弧型的的东西,一左一右的。

  我把它捡起来仔细地看,拍干净上面的蜘蛛网。



  那是一个西瓜,剖成两半。

  里头的果肉都已经没有了,剩下两个干干瘪瘪的皮。

  我看着左手的干瘪西瓜皮,上头隐约写着几个字。

  我仔细瞧了很久,最后走出鬼屋门外,到了比较明亮的地方。



  左边的西瓜皮写着:

  『谢晋溢大笨蛋。』
我吓了一跳,差点让西瓜滑到地上。

  我赶紧看着右手的那一个干瘪西瓜皮。




  『王佳乐大美女。胸部大。』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就是A罩杯。

  乐子你明明是A罩杯呀!


  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鬼屋的门。
我背着行李,准备搭车到台北。


  我还有一天的时候,短短二十四小时左右。

  不过也足够了,够我想起很多事。


  这一路上,我总以为我不断回头看着过去的路,怎么走都只能走到过去。

  走出鬼屋之后,我好像走出了一些什么。



  好像叫做未来的。

  

  不知道,乐子还在不在那间音乐教室。

  我想念她吹萨克斯风的表情。
心里盘算着,待会儿的车票,一定要留下来。

  虽然这是文静教我的。

  这一路上总是受到文静的照顾。



  台北。

  车票的背面,不知道会写些什么,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有没有道理。

  我只想,我的故事总算有了结局,而没有让家佑那个家伙得逞。


  他不会是我的故事里的神。

  我才是。
-全文完-



献花 x1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局域网对方和您在同一内部网 | Posted:2005-04-26 12:41 |
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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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可以贴在这里吗
你有让敷米浆同意可以PO在这里吗
他这一本书可是有点倡销哦


我是风,风里的男孩,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01-28 19: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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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阿搂哈哈于2005-04-26 12:41发表的 风中的琴声:
风中的琴声..........敷米浆

雷旺说,他正沉默地呐喊着,我听不懂。

  然后天刚好下起雨,听说是今年第一个成型的台风。
.......
有时候人变得沉默
会去想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也对自己比较好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2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10-01 17: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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