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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转贴] 辉山媚川
如果不是缘分,我很难说服自己,这两块砚石自唐代以来的漫长等待,为何会在我俩心底,找到了安置的案头。
在长江所受的风邪尚未痊愈,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黄山的南大门─安徽屯溪,为的只是在屯溪稍作整装,以利隔日一早攀登黄山。当我第一眼看到沿着新安江蔓延建立的美丽街市,我想,必定有不少中外游人忽略了屯溪秀外慧中、依山傍水之美。
屯溪四面环山,朗朗群山把屯溪围成一个景色明媚的河谷盆地,加上清绮韶秀的新安江水,腼腆和婉地穿过屯溪,一抹澄明祥和的风光如诗如画。真教人羡慕那屯溪居民,能够每日出入行走、居住坐卧于这金碧山水之间。
除了屯溪给人的淡妆惊艳外,长约一点五公里的老街,宛如睡卧长龙延展在我们面前时,我更惊讶这么富有田园气息的屯溪,居然早从宋代开始,就是皖、浙、赣三地的经济贸易中心!光看老街两旁的商家建筑所反映出的南宋风范、石板铺地的官制道路,显见历代徽州商贾,戮力深耕于屯溪的经济实力不容小歔。
与你并肩走入屯溪老街,这长街的古典气派,便从两侧夹道逼来,连通一色的徽派建筑风格绵延接续,目光所至都是经典风采;黑漆鎏金的店招匾额,庄重堂皇,再三描绘出少有的古韵仪范。马头墙、小青瓦、迎风房檐、窗棂门楼、双坡屋顶,复加以彩绘雕花,一条人文荟萃、商业鼎盛的老街,纹风不动地衔接起屯溪文化与经济的桥梁,不曾丝毫怠慢歇息。
「徽」州地名,总给人古意盎然之趣,连带着在老街贩售的商品也颇有脱俗之意。徽墨、歙砚、宣纸、湖笔,文房四宝具备到齐;香菇、枇杷、蜜枣、贡菊,无一不是香气扑鼻。就连漆器、竹编、茶叶、金石刻印,个个都有名士风气。难怪你爱极了老街,直说在老街里闲逛「像是走在清明上河图里」,真是服了你,随性一走,竟让你走入了图画里。
在老街中,最不能让人忽略的明星商品,首推「徽州歙砚」无疑。在中国文化的薪传里,砚台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个起源自新石器时代的小小石具,承载着无数先民的意念思维,背负着历史进化的严肃使命,直至今日,还在广大的人文艺术范畴底发光发热,称它为「石器时代遗留下来的珍贵资产」一点也不为过。
于是我每次见到砚台,无论其市值高低、名贵于否,心中总是敬畏不已。
中国文化的可爱,在于无形的精神脉络,总爱攀附在有形的物质之上。「形而外」与「形而上」相互拱抱;「艺术美感」与「商业实用」不即不离。身为「文化研磨平台」的砚石自然也不例外。在历代文人骚客的推波助澜之下,中国四大名砚─「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在泼墨山水砚林中一一现身,更以冲天之态并概青云。
唐朝开元年间开始采掘的「徽州歙砚」,起源于安徽「婺源县龙尾山」,故又有「龙尾砚」这般豪迈大度的潇洒称呼。真的很难联想,这么坚持纯粹主义的文化钻石,在那样灿烂辉煌且奢靡的金色朝代,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宫廷荒唐遗事底,就开始默默驮负起传承中原文化的艰苦任务。
歙砚的石质坚韧切实、晶莹细润,纹理丰富如肌细腻;石色亦是缤纷多采,有黑色、苍黑、苍碧、淡青碧、绿色、淡青绿、黄褐等典雅色彩。石品种类繁多,绝非滥竽充数。主要有金星、金晕、银星、银晕、罗纹、眉子、锦蹙、玉带、枣心、豆斑、鱼子、角浪、水纹、刷丝纹等等,引人抒发怀古幽趣的优雅品名。歙砚更具有发墨如油、下墨飞速,不拒笔、不损毫、易于洗涤、贮墨不凅的实用特点。一旦实用和艺术相偕携手,砚台不再是四角见方、正襟危坐的黝黑石块,而是一件件走入诗词歌赋怀抱中的工艺美术品。
在老街众多歙砚名家当中,我看见一位把自身才华化作砚魂的痴人─「三百砚斋」斋主周小林先生。
周先生的「三百砚斋」布局超凡,厅门气势浩瀚磅礴,一尾「龙翔碧海」惊天动地翻腾泅来;内部摆设清幽雅致,一本「红楼梦」典藏世间沉重儿女情怀。周斋主的作品涵义深远,令人叹为观止,乍看之下刚柔并济,细细咀嚼更有老庄洒脱。一把精铸「剑魂」吞吐君子之意,锐气内敛,蕴而不发;一尊观音「普渡慈航」,于惊涛骇浪中现无我大悲法像,若非菩萨柔弱心肠,怎会有如此神通手段?
今日歙砚在周先生手中,竟活脱脱地跃出砚台的形体之外,一个精采文化的优雅回旋后,气闲神定地把歙砚再次推入世界美术文化的行列里。我想,假使历代刻砚名匠如金殿杨、顾氏父子,乃至于精通「诗书画篆刻」的高凤翰先生再世,对于周小林先生的作品,也有相见恨晚的感叹吧。
跟周小林先生交谈,丝毫感受不到市侩之气,倒像是一位收藏家,侃侃而谈他心爱的收藏作品。不吹嘘、不夸大,只谈创作理念,只说典故出处。一方亡国李后主的「青蛙荷叶砚」,谈得你叹息不已;一阕武穆遗恨的「满江红」,说得我热血沸腾。
于是我俩挑选了一方「金晕细罗纹」的小品歙砚,仔细鉴赏后,更讶异周小林斋主对待一个小型作品的制作态度,竟也是如此严谨!这小小石砚的选料、设计、造坯、雕刻、磨光、配盒等繁复工序,无不细心要求、锐意琢磨。尤其我们买的这方由周先生设计,胡淼先生雕琢,名为「诗韵」的小砚,把夜江景色的晚风雅致,轻巧地收入砚石之中。
其中,有江水,有礁石,有楼台,有小桥,有孤帆,有夜色,和谐地融为一体,却又层次分明,互不干扰。砚堂上的小浪江澜温文儒雅,波纹粼光宁静绵邈。墨池更在远方江潮不明处,凸显出江天夜色的浑然一体。江上一叶孤帆,泊得恰如其分,直把远近江水,点个明白透彻。
那小船与岸边阁楼遥遥呼应,不知是归去,还是来兮?砚材边缘的乱石崩云,伏礁密布,散满了浓郁秋金之气。此砚题有「清风明月酒一船」,除了风雅之外,更有豪情随行。
周先生也当场小试一手,将几款歙砚轻置水中。没想到歙砚离水、入水竟是两种风情?纹路、色泽迥然不同!着实让你我大开眼界。
回饭店后,细细把玩此砚爱不释手,乃至于彻夜难眠;于黄山病榻中,仍对周先生的歙砚思念不已,心中盘算的还是:再买一方歙砚,带回台北。下山后,在微微小雨中直奔老街,两个雨夜怪客闯入砚斋,周先生一见我俩,便笑着说:「怎么又是你们?」
是啊,又是我俩,不就是为了三百砚斋的歙砚而来吗?
周先生又端出一方美砚,正是封坑停产已久的「老坑眉纹」。这砚材的体态沉稳雄建,纹理光滑细致,砚石本身的雕工精巧俊美,构图引人入胜。孤客、扁舟、月影、琼楼,在江波上虚实相叠;砚池、墨堂,在「江水一片月」的映照之下,卓然天成。一转身,砚台背后的俊逸铭文,却落寞成半首名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没想到,我从屯溪老街,带着寒山寺的千古钟声,回到了没有江枫渔火的寂寞城市。难怪,一直失眠。
「小砚有碧玉之美,大砚有名山之伟。」周先生的作品,无论大小,无论价值,都是不可多得的文房瑰宝。没有耀眼的辉山媚川,不能孕育出这么细腻滋润的美丽砚石;没有深层的艺术涵养,不能创作出如此惊人的歙砚典范。
而歙砚精魂中所蕴藏的极致艺术,透过周斋主的雕琢巧思释放,永恒美感的一收一放、一开一合,再度让歙砚成为中华文化的镇山之石。老子在两千多年前所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或许,正是歙砚所背负的文化宿命,最佳的注脚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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