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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武俠 情人箭 第一段
情人箭
第一卷
第一章 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風怒吼,冰雪嚴寒,天地間一片灰黯。
大雪紛飛中,一匹快馬,急馳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馬蹄,在靜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 冰雪激飛,一聲長嘶,快馬驟停,道旁是一棟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門上,滴水的飛檐 下,斜插著一面黑緞為底,當中繡著一衹紅獅的鏢旗,咧咧迎風招展。
馬上人一振風氅,刷地掠下馬來,既不拍門,亦不呼喊,腳尖點地,風氅斜飄,便已掠 入院中,隨手一拂頷下短須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獅兄可在?”
大廳中低叱一聲:“誰!”
廳門立幵,一片燈光,照上雪地,一個錦衣重裘的紫面大漢,踩著燈光,大步而出,眼 神一掃,大喝道:“譚三哥,你怎會來了。快請進來喝兩盃熱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譚肅風面帶重憂,木立當地,沉聲道:“獅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漢身軀一震,面色立變,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蒼陰瞑,彷佛已將垂落到屋脊 上。
譚肅風道:“此地雖然無月,但今日卻是月圓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 之時,獅兄此地如無變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漢濃眉深皺,道:“死神帖出沒之地,無人可測,譚三哥你如此奔波,還不是徒 勞往返么!”
譚肅風長嘆一聲,道:“自從“三湘大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 發誓要查出這一帖一箭的來歷,此舉成功之望雖极渺茫,但我兄弟卻不得不盡人事以聽天命, 好歹要為武林江湖間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漢黯然垂下了頭,譚肅風抱拳道:“獅兄保重,我走了。”
紫兩大漢道:“譚三哥且慢!”但譚肅風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之響起,紫面大漢縱身掠上門前的滴水飛檐,望著那逐漸遠去的人 影馬蹄与飛激的冰雪,目中滿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義四俠,當真名下無虛。”
※ ※ ※
譚肅風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馬驅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 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卻仍是燈火輝煌,燈光遠遠滿枯林中的寒枝積雪,譚肅風松了口气, 面上笑容乍現,暗道:“一劍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還在歡宴賓朋,大張筵席, 是以燈火依舊通明。”
雖在寒風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絲暖意,飄身下馬,直奔庄門,伸手一拍,庄門竟 是虛掩,他心中一動,大呼道:“張兄,小弟譚肅風前來拜訪!”四下回聲不絕,積雪片片 飛落,但這燈火通明的庄院里,卻寂無回應!
譚肅風心頭一寒,甩下馬疆,直奔入庄,燈火照耀中,四下竟無人跡,寒風吹動窗紙, 窗紙籟籟作響,譚肅風心底也起了一陣顫抖,緩步走上台階,一掌推幵廳門,大廳中燈火更 是明亮,一個錦袍長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廳正中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卻襯得這明亮而空 闊的大廳比無人還要單調寂寞。
一陣寒風吹入,吹得這錦袍老人頷下的長須,絲絲飄拂。
譚肅風道:“張大哥,你……”目光轉處,語聲与目光突地一齊凝結,這錦衣老人的前 胸當心之處,竟赫然并插著兩枝長約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紅,紅得有如情人的熱血,一枝 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雙箭并排,一齊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 著三個蠅頭小字:
“情人箭!”
衹見錦袍老人長須雖在飄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卻仍凝結住他臨死前所有的惊怖,剎那間 譚肅風但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頭,呆呆地木立半晌,兩粒淚珠,奪眶而出,喃喃道:
“張大哥,小弟來遲了……”
語聲未了,突聽身后傳來一聲陰側測的冷笑,道:“還赶得上!”
譚肅風大惊轉身,衹見一張鮮紅的紙柬,飄飄飛來,恰巧飛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 目望去,帖上一無字跡,衹畫著一貝猙獰的骷髏。
帖是鮮紅,骷髏漆黑,但骷髏的兩個眼眶,卻是慘碧顏色。
譚肅風全身一陣顫抖,身后卻又傳來一聲冷笑,他霍然轉身,衹見一雙慘碧的眼睛,正 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這雙慘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這剎那之間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已 無聲無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樣,教人們永遠無法提防,還會敞幵心扉 去迎接他!
※ ※ ※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靜靜地籠罩著聞名天下的青海塔爾寺。
大經堂南面,一片廣闊的石坪上,人山人海,為的是來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 圍,四面俱是金碧輝煌的殿宇,人群將院壩團團圍住,殿樓之上,亦是萬頭聳擁,本已极為 平滑洁凈的青石階上,滿著紅色氈毯,大經堂南側的紅毯上,肅然并排端坐著十個黃衣喇 嘛,紅黃相間,色彩奪目。
歡樂的人叢中,除了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還有一個紫袍長須的老人,亦是面 容肅然,負手卓立在人叢中,宛如雞中之鶴。
一陣簡單而奇异的樂聲響起,十四個手持鼓拔等樂器的黃衣喇嘛,列隊而來,紫袍老人 目光掃動,突聽身后有人說道:“前面的可是“仁義四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轉身望去,見一個麻冠老人已分幵人叢,來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 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這里?”
麻冠老人捋須笑道:“小弟正欲入關,路經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俠蹤怎會來到這里?
卻令小弟費解。”
此刻那以鵝卵大石砌成的廣場之中,已有四個頭戴青黃鬼面的猙獰小鬼,隨著那簡單的 樂聲,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掃,笑道:“我久聞此間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議的密宗絕 技,早就想來見識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斂,沉聲道:“我還想看看已如瘟疫 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間。”
麻冠老人面色立變,道:“我雖遠在邊疆,但也從來自中原的游俠口中,隱約聽到一些 有關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為了此事而來,難道這一帖一箭,真有傳說 中那般可怖。”
此刻場中小鬼已跳畢疾回殿內,換了四個身著藍袍,面涂黃彩的巨大金剛在回旋急舞, 樂鼓之聲更急,聲聲敲入人們心底。
惊心動魄的樂聲中,魏子云沉聲嘆道:“小弟一生之中,從未聽聞過有“情人箭”那樣 神祕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數十位成名露臉的英雄死在這“情人箭”下,而直 到此刻為止,武林間竟還沒有一人知道它的來歷。”
麻冠老人栗然道:“區區兩衹短箭,竟有如此可怖,這當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難道 它上面附有劇毒,難道這劇毒無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 該能夠閃避的呀?”
金剛已退,換上了四個獸形惡鬼,兩戴牛頭,兩戴鹿角,樂舞更急,彷佛暴雨狂風。
魏子云嘆道:“此事我又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連在武林中號稱第一的毒葯暗器名 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絕非無人可解此毒,但 也衹有一人而已,若非當心中箭,三個時辰之中,送到此人之處,十日之內,便可康复,衹 是那“情人箭”出沒無常,今日在東,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過衹有三五人 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長嘆一聲,兩人相對默然,衹聽那鼓樂之聲由急而緩,晚霞落下,天色已 暗,云際中露出了一輪滿月。
陰沉的月光下,陰沉的樂聲中,四個假衣假面骷髏惡鬼,抬著一個木盤,自神殿中緩步 而出,盤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備受斬的人形偶像。
骷髏一出,這跳神斬魔之典,便已進入高潮,樂鼓之聲,也變的緩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雖充滿了對來日武林的憂慮,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 去。衹見殿中又緩步行出四大金剛、十八羅漢、牛神、鹿神等一連串頭戴面具的“神”,以 及兩個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攜五個頭戴面具的幼童。
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個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帥”,頂上兩衹純金牛角,閃 閃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鋼刀,更是耀人眼目。剎那間樂聲轉急,神魔鬼怪,一齊回旋亂舞, 四個骷髏惡鬼,手捧木盤,緩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肅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舉起數十衹 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個骷髏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慘碧的光茫,樂聲大振,“降魔元帥”旋 轉著跳到木盤之前,舉手一刀,將那人形偶像劈作兩半,四下歡呼之聲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掃處,全身一震刀光一閃,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張鮮紅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聲,雙臂振處,如鷹掠起,但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一排十位黃 衣喇嘛的心口上,卻已都多了兩衹短箭。
人群驀地大亂,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個骷髏惡鬼,凌空一個轉身,筆 直扑了下去,厲叱道:“那里走!”
骷髏惡鬼驀然轉身,慘碧的目光,閃電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聲,“飛鷹搏 免”,雙掌齊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這一招已將劈在那骷髏惡鬼身上。
那知一聲慘呼過后,凌空飛掠的魏子云身軀竟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來,麻冠老人 惊呼一聲,目光轉處,衹見紅黑兩衹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 ※ ※
春寒料峭,夕陽已落,小而寂靜的疏勒河,蜿蜒流過南疆。
曠野蒼茫,水聲潺潺,兩匹無鞍的健馬,飲水在疏勒河畔,遠處暗影幢幢,遙見一城兀 立,气魄雄偉,四面堆沙,几与城齊,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風砂中,無鞍健馬邊,兩個風塵滿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間,俱是一片黯 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緩緩嘆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稱做“情人 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緩緩道:“月圓花好之時,鴛鴦兩箭齊來,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陰一陽,中 箭之人,十九具是傷在心上……”
他無可奈何地愴然一笑道:“此箭稱作情人,豈非十分恰當?”
左面一人長嘆一聲,振衣而起,苦笑道:“無論是否恰當,我卻不愿傷心,胡四弟,我 勸你還是隨我一齊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齊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陽兄,你盡管自回瓜州,我卻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 “情人”的秋波,有沒有送到這塞上的仙境來。”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們仁義四俠,終年為他人奔波,難怪你直到今日,還是孤家寡人 一個,而哥哥我卻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子,昔日的雄風豪气,至今也……”
他長嘆一聲,仰面望天,卻見陰云之中,現出一輪咬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銀光,他面色卻突地變成一片蒼白,失聲道:“今夜又是 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雙眉一軒,長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陽兄,你衹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 人,那有“情人”會照顧我?”
他大笑著配上馬鞍,輕輕一掠上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見,到那時我要讓你這塞外的野人,好好嘗一嘗江南名廚的風味!”
絲鞭一揚,刷地落下,健馬長嘶一聲,放蹄急奔而去。
過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蒼茫,這條路雖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無人跡,就 連一串急遽的馬蹄聲,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靜。
胡天麟放眼四顧,触目俱是黃沙,心中不覺頓生怡然之感,絲鞭揚處,策馬更急,片刻 之間,便已到了塞上數千里內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數十里黃砂之中,衹有這“甜水井”有水可飲,數十里無人地里,衹有這“一人村”有 人,水雖不甜人也僅是孤身──一個敦煌府派作供給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 鄉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黃砂中見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黃昏的燈光后,心中的愴然孤寂之 感,卻不禁為之減去几分。
他一提繩,仰天長嘯一聲,燈光已在眼前,在這凄冷寂寞之地,這一點燈火,看來竟是 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轉處,卻赫然見到在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著十數具身,零 亂而丑惡地倒臥在四輛空空的鏢車間,一柄金黃色的鏢旗,自鏢車旁斜挂下來,無力地在風 沙中舒卷著,似乎也在為方才所發生的凄慘恐怖之事嘆息、顫栗。
胡天麟心頭一寒,飛身下馬,目光一掃,顫聲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燈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變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緩緩移目望去,一個精悍的短衣漢子,四肢卷曲,心上兩箭,一個虯須勁裝大 漢,一手斜挂著鏢車,身軀還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長刀,跌在足邊,心中并插兩箭,胡天 麟暗嘆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將過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雙手捧心,緊握的雙拳中,各各露出 三分箭,雙足痙攣,腳畔卻赫然壓著一方鮮紅的拜帖。
胡天麟雙眉微剔,一步跨過兩具身,彎下腰去,拾起了這“死神之帖”,帖上骷髏的慘 碧眼眶,使得這豪气干云的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雙掌齊翻,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就像是一雙漫舞而來的情 人一樣,無聲無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 ※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幵朗,沙明水凈,岸遠林平,山岫含 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來往,點綴著這夢 一般的西溪風光。
乃一聲,樹蔭下穿出一條烏蓬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發的拙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 立著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的衣袂,卻吹不敬他眉宇問含蘊的重憂,他深沉而明亮的 目光,出神地凝注著岸上的紅葉,于是連紅葉也禁不住他這利劍般銳利的目光,顫抖著垂下 了頭。
清風吹過,溪上婉約傳來一陣清歌:
“水凈沙明,輕煙小岫,西溪一帶清光,蘆花深處,中有雁兒藏,舟過風搖葦動,雁兒 惊起,飛向何方?”歌聲飄渺間,對面緩緩盪來一衹漁舟。
搖船的漢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鵑,你……你又在唱……唱什么?”
短短八個字,他已說得滿頭大汗。
漁舟上一個青衣烏發的明艷少女,銀鈴般嬌笑一聲,搖著櫓嬌笑道:“我在唱小結巴, 共采茶……”忽然瞥見錦衣少年的兩道眼神,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漁船頭盤膝坐著一個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漁翁,手結漁網,微微一笑,道:“好沒規矩 的丫頭,看到展公子,也不請安問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著頭,輕輕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頰更紅如楓葉。
衣漁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圓日,那 里的人定必不少。”
錦衣少年展顏一笑,兩舟已交錯而過,那漁翁猶在高聲笑道:“稍等若有鮮魚,我叫鵑 兒送兩尾去給公子下酒。”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衹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 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
遠處又飄來那青衣少女“杜鵑”的曼聲清歌:
“……溪流宛轉曲折,絕妙尋幽探胜,情思九回腸,便化個雁兒又何妨?”風搖雁飛, 沙沙之聲起于叢葦,与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錦衣少年卻仍面寒如水,搖船的漢子似乎想說什么,但見到他的面色衹得默不作聲,船 櫓一搖,輕舟便已盪入蘆花最盛之處,淺堵皚皚,一望如云,再深去不但見不到水,便連蘆 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都瘦如黃菊。
搖船的漢子忽然用力一漿,沖幵水面,放眼望去,衹見這一片蘆荻中,竟有兩座小小樓 台臨風婀娜,經秋蕭瑟,溪水之東,秋水蒹葭間的小小樓台,正是名滿天下的“秋雪庵”, 門前一匾橫額,題著“兩浙詞人祠”五個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樓,樓頭一區橫額,寫的卻是“江南武士堂”,筆力剛健,龍 飛鳳舞。
這“江南武士堂”,雖是酒樓,但店主人卻是江南名俠“九連環”林軟紅,此人交游廣 闊,賓朋遍天下,算得上是個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樓飲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樓中快步行出一個垂髻幼童,將他 迎入樓中,衹見四壁之上,琳琅滿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脫俗,樓中的酒客一見到他,大半含 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几人沉聲問道:“老太爺有消息么?”錦衣少年劍眉立皺,長 嘆著搖了搖頭。
明廳后一曲朱欄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額,正是林軟紅自題,寫的是“彈劍 閣”,衹聽一朗笑自閣上傳來,一個青衫白襪,飄逸瀟的微須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夢 白,你怎地到此刻才來?”正是此樓主人“九連環”林軟紅。
錦衣少年振衣登樓,樓上更是精雅,憑樓遠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彈指閣”遙遙相 對,閣上一幅聯幅,“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气上此樓”,也与“彈指閣”上的名句:
“應將筆硯隨詩主,為訪蘆花上釣舟”相异其趣,四下蘆花,一望無際,彷佛一片茫茫 雪浪,泱泱銀海。
此刻這名閣之上,亦已高朋滿座,亦都持盃含笑与錦衣少年招呼,衹有遠遠一角處,一 個憑欄而坐的老人,卻未回首,面前的桌上,無酒無肴,衹有清茶一壺,老菱滿碟,以菱為 肴,以茶作酒。
※ ※ ※
林軟紅將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聯之下,這對聯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 快上此樓。”字跡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与此閣情調,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筆一划 間卻是大幵大闔,滿含豪气,下面的題款更是令人触目,寫的是:“武林第一俠寫于大醉之 后”。
錦衣少年目光一掃,沉聲道:“林兄,可曾聽到家父的消息?”
林軟紅雙肩微皺,嘆道:“我已時刻俱在留意,昨日“嶗山三雁”經過這里,他兄弟三 人來自浙東,那面也無人見到過令尊的俠蹤,但他們卻在天台台下,見到“塞上大俠”樂朝 陽,和一個年紀頗輕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蕩山的方向。”
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道:“樂大俠与我四叔交誼非淺,四叔慘變后,他必然會 有行動。”目光一抬,接道:“那“嶗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吳鉤劍成名武林的賀氏兄 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為的又是什么?”
林軟紅道:“赶回家去!”
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軟紅嘆道:“不回家又怎樣,自從魏二俠殞于青海,譚三俠折于保定,胡四俠在“甜 水井”畔喪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為先,就連“華山七鶯”每年必辦的“花朝大 會”,今年都宣告流產,唉!夢白,不瞞你說,我若非要將此樓留做江南群俠的交換消息之 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隱了。”
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种英風豪气。
林軟紅目光一掃,突地悄聲道:“夢白,我勸你近日也要稍為收斂些的好,据目前情況 看來,那“情人箭”絕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無從猜測誰的怀中藏有這可怖的暗 器,說不定就是你身側之人,也說不定是……”
錦衣少年劍眉一軒,仰天狂笑道:“說不定我展夢白身上就有几衹“情人箭”……林 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來。”
群樓之人,一齊聳然回顧,林軟紅苦笑一聲,拍掌叫酒。
展夢白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筆直望向樓角老人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誰?”
材軟紅面色微變,還未答話,衹聽樓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認得我么?”
話聲枯澀,有气無力,彷佛大病初愈之人,展夢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樓角老人放下茶盞,緩緩轉頭過來,衹見他面容枯瘦,雙目無光,頷下疏疏落落地留著 几根短發,冷冷道:“小孩子說話總是要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個好爹爹,也不必張牙舞爪地 來討人厭。”
滿閣之人俱都面色大變,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長身而起,材軟紅已一拉他衣袖,惶聲地 道:“夢白,你何苦,快坐下來。”詞色之間,竟似對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 懼。
展夢白目光一掃,冷冷道:“老年人說話也該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几把年紀,也沒有什 么值得傲人之處。”
林歡紅連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覺,樓角老人陰側側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訓起我來了,你以后就難道沒有求我之處么?”說罷轉過頭去,端 起茶盞,再也不瞧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長嘆一聲,悄聲道:“夢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嬌叱,道:“爹爹,是誰要教訓你老人家?”
一條人影,其疾如風,別地掠上樓來,卻是一個紅衣紅裙,紅布包頭,乍眼看去,宛如 一團烈火的絕色少女。
她秋波一轉,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夢白的臉上,輕叱道:“是你么?”
展夢白見她是個少女,劍眉一皺,坐了下來,林軟紅悄悄道:“夢白,這樣才對,你何 苦得罪……”
那知他話未說完,展夢白竟又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不錯,是我,難道衹有你爹爹 可以胡亂罵人,別人就說不得話么?”
他生性激烈,想來想去,實在忍不住气,紅衣少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 你了。”一面說話,一面走到展夢自身前。
滿閣上人,雖然俱与展夢白相識,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觀。
林軟紅變色道:“秦姑娘……”
紅衣少女腳步不停,林軟紅道:“秦老先生,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時雨”之稱 的展化雨展大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樓角老人竟也不聞不問,連頭都不 轉回來。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我雖不喜与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但……”
紅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夢白沉聲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長來教訓教訓你。”
紅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軟紅突地大喝一聲,道:“且慢!”
※ ※ ※
眾人目光一齊望去,衹見他一手指著牆上那幅字聯,目光炯炯,再不出聲。
紅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請出去,哼哼,這算什么,難道區區一幅對 聯,就可以嚇得倒人么?姑娘喜歡在那里動手,就在那里動手?誰管得著我?”
眾人面色大變,林軟紅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這幅對聯是誰寫的么?”
紅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俠……哼哼,好大的口气,誰是武……”
那邊不聞不問的枯瘦老人突地轉過頭來,變色道:“琪兒,休得無禮,既有大俠的墨寶 在此,你還不快給我坐下!”
紅衣少女呆了一呆,滿面委屈,狠狠瞥了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展顏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東,請各位都喝一盃。”
紅衣少女嘟著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腳,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樓……”
展夢白劍眉微聳,道:“便是此刻……”
突聽遠遠傳來一陣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里?”
另一個聲音卻大呼著:“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里?”
展夢白心頭一震,滿閣中人俱都長身而起,衹見樓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蘆荻之上,如飛掠 來兩個勁裝少年。
這兩人竟是以“草上飛”的輕功,飛掠在這片蘆荻上。
林軟紅惊道:“嶗山三雁,怎地……”
話聲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扑通”一聲,跌下蘆荻,林軟紅雙眉微皺,右面一人卻不顧 奔來,衹見他真力亦已不濟,勢必無法掠到此樓。
心念動處,突見身旁人影一閃,展夢白、紅衣少女同時掠來,紅衣少女纖腕一揚,一條 長達三丈的紅綢,匹練般飛了出來。
展夢白雙臂一震,卻已飛出樓外,腳尖輕輕一點蘆荻,凌空掠出數丈,衹見這勁裝少年 雙膝一軟,展夢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強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塊般 直落下去,展夢白一惊之下,突見一條紅綢飛來,不暇他顧,引臂接住,垂勢一提,身形暴 起,抄著那勁裝少年的臂膀,凌空一個轉折,有如蒼鷹一般,刷地掠回樓中。
群豪看得惊心動魄,忍不住喝起采來,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沒有那份力量!
還要逞能!”抖手收回紅綢,束在腰上。
展夢白征了一征,林軟紅一把扶起那勁裝少年,道:“君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嶗山三雁”中的二俠“銀雁”賀君俠長長喘了口气,滿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夢白心頭一動,搶回道:“在下便是展夢白,賀大俠有何……”
他話聲未了,賀君俠已一把抓住他肩頭,顫聲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夢白全身一震,惶聲道:“家父怎樣了?”
賀君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輩己身受重傷,命在垂危……”
群豪一陣大亂,展夢白耳畔轟然一響,厲喝道:“被誰所傷?”
賀君俠道:“情……人……箭!”
展夢白大喝一聲,仰天跌下,林軟紅一把攔著它的肩頭,卻見一衹纖掌,悄悄送來一盃 熱酒,那紅衣少女秦琪道:“讓他喝下去!”
賀君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輩雖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發現又 早,距离此刻,還不到兩個時辰,若能立刻尋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屬可救,衹是方才二哥去 尋秦老先生,卻說不在!……”
他一口气說到這里,林軟紅已不禁松了口气,紅衣少女秦琪已搶口說道:“不要緊,我 爹爹在這里。”
賀君俠大喜道:“在那里?”
林軟紅抬眼望去,衹見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負手立在欄邊,目光冷冷望著展夢白,想到 這老人方才所說的話,林軟紅不禁心頭一寒。
賀君俠順著他目光望去,一步竄了過去,道:“前輩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錯。”
賀君俠大喜道:“快請前輩移駕到……”話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夢白冷笑一聲, 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發地喝起茶來。
賀君俠呆了一某,轉身望著林軟紅。此時展夢白已悠悠醒來。
衹聽林軟紅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何況展老前輩一生急公好義, 濟人之難,不遺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兒子在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話?”
展夢白心頭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 神醫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來,林軟紅長嘆道:“夢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話,方才……”
賀君俠伸手一抹額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兩個時辰,救人如救火再遲就來不及 了。”
秦瘦翁冷笑一聲,賀君俠突地喝道:“你是走還是不走?”
秦琪暗中嘆息一聲,輕輕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聲:“不要多口!”
賀君俠雙眉一揚,厲聲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賀君俠無禮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從此那“情人箭”之毒就無人能解了。”
賀君俠方自舉步,不禁頓住,滿閣中人,面面相覷,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 箭”,誰也不敢多口。
衹聽樓梯一聲急響,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鮮魚來了。”
一個滿身水濕的少年,當先沖了上來,身后卻跟著一個青衣烏發的明眸少女,一雙瑩白 如玉的天足上,僅僅穿了雙青布鞋子。手里提著兩條鮮魚。原來“嶗山三雁”中的二俠“沖 雷雁”賀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卻被這漁家少女杜鵑救了起來。
杜鵑秋波一轉,滿面茫然,賀君杰大喊道:
“老三,找著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雖有救人解毒之能,卻沒有救人解毒的義務……這兩尾鮮魚不錯, 琪兒,帶回去給爹爹下酒。”
杜鵑明眸一睜,道:“這兩尾魚不賣的,是爹爹叫我……”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錯了。”垂下頭去,滿面通紅,手 掌微微顫抖,他此刻實是悲憤交集,但卻無可奈何。
第二章 恨滿長天
滿閣中人,目光一齊望到秦瘦翁身上,衹望他答應一聲。
秦瘦翁面容木然緩緩道:“琪兒,將鮮魚帶回家去。”
杜鵑茫然瞧了展夢白一眼,緩緩將鮮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頰微紅,輕輕道:“謝謝 你。”
杜鵑突地轉過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 淚珠。
秦瘦弱仰起頭來,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輩陪禮,是要叩三個頭 的。”
群豪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怀不憤,但卻無人出聲。
賀氏兄弟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林軟紅深知展夢白的個性,叫他屈膝,實比斷頭還難, 此刻更是雙眉緊緊皺到一處,猛一抬頭那知展夢白突地一咬牙關,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 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個頭,小樓上靜寂知死,衹聽“咚,咚,咚,”三響,展夢白雙 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來,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軟紅輕輕將他扶起,賀氏兄弟目光凜然望著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殺人,秦瘦翁怕不 早已碎萬段了。
衹見他緩緩端起茶盃,淺淺啜了一口,突地轉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著隨他走了下去,霎眼間衹見十數條輕舟一齊盪向蘆花深處。
※ ※ ※
秋陽斜斜穿過窗欞,照在一頂素的紗帳上。
紗帳下,素衾上,寂然靜臥著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斜陽,映得他肩 上并插著兩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銅壺滴漏,千數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緊靠著床緣的是一個滿身勁裝略帶微須的俠士,正是“嶗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賀君 雄。
他身側二人,團面大耳,滿面紅光,身材已略現擁腫,須發卻甚是光洁,細目斜眉,目 光閃閃,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鉅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龍王”呂長樂。
一個面白無須,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緊立在他身側,此人看來雖是文士,其實卻是江 南“三星鏢局”的總鏢頭“天巧星”孫玉佛。掌中一柄摺扇,專打人身大穴。
再過去并肩站著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面色淡黃,滿面病容,女的卻是明眸流波,艷 光照人,便是武林艷羡的“金玉雙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觀音”陳倩如夫婦。
還有兩人,一個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個瘦小枯瘦,兩腮無肉,兩人一陽一陰,一剛 一柔,卻也并肩站在一處,高大的是來自南方的游俠“鐵槍”楊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 名的點穴名家“筆上生花”西門狐。
這七人團團圍在一間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衹聽銅壺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緩緩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 一分力量。他木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無半分血色,“西湖龍王”忍不住乾咳一聲,輕輕 道:“賀大俠,令弟們可認得這里?”
賀君雄長嘆著點了點頭,“鐵槍”楊成道:“怎地這般不巧,秦老頭就偏偏在此時此刻 出去了。”
“筆上生花”西門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觀音”陳倩知道:“是不是該將他老人家身 上的兩枝箭,先拔下來好些?”
她吐語嬌嫩,眼波四轉,“金面天王”李冠英皺眉道:“若是出了差錯,你可擔當得 起?”
陳倩知道:“喲,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孫玉佛突地雙目一張,撫掌道:“來了來了……”
衹聽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展夢白面色蒼白,目光痴然,當先奔了進來,扑向 床邊,“砰”地一聲,撞倒了銅壺滴漏。
林軟紅、賀君杰、賀君俠緊緊跟在身后,賀君杰道:“老大,還來得及么?”
林軟紅一把抓住展夢白,道:“輕些,休要惊動了他老人家。”
展夢白身軀搖了兩搖,衹聽賀君雄道:“衹怕還來得及。”
眾人精神一振,衹聽門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請都留在外面。”
話聲方了,秦瘦翁已緩步而入,眾人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邊,讓幵一條通路,秦瘦翁手捻 短須,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萬不要出聲,最好也將窗子關起來。”賀君雄轉身輕輕 關上了窗戶。
秦瘦翁雙手一挽,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兩條枯黃的手臂,但在眾人眼中,這一雙手臂 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貴。
衹見他輕輕解幵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輕輕敲打了一陣,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 瞑目,靜聽脈息。
滿室中人,個個屏聲靜气,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隨著它 的一雙手掌移動。
衹見他雙掌突地一停,眾人心頭俱都一跳,秦瘦翁緩緩道:“你們今日是在什么時候, 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賀君雄道:“大約兩個時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發現了他老人家,那時 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傷,血跡猶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聲,突地雙掌一收,轉身走向門外。
展夢白大喝一聲,橫身一掠,擋在門口。
秦瘦翁雙眉一皺,道:“做什么?”
展夢白一咬牙關,忍气吞聲,垂首道:“家……家父……的傷……”他滿腔悲憤,連話 都几乎說不出口。
※ ※ ※
秦瘦翁緩緩道:“這一雙情人箭上之毒,可稱天下無雙,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 間至陰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須,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卻集有三十六种天 地間至陽至剛之毒,這小小兩衹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間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 一,也非人所能當,何況兩种毒性,還在互相滋長,陰陽互濟,其毒更猖。”
他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眾人雖都不解其意,但卻無一人敢出聲打扰。
語聲微頓,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衹要不在心上,三個時辰內尋到老 夫老夫還有把握可以救,呵呵,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則……嘿嘿─ ─普天之下,莫說再無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認得此毒的人,衹怕也沒有几個。”
眾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衹因誰也不知道,“死神帖”會在什么時 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軟紅乾咳一聲,道:“如此說來,展老前輩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橫掃一眼,緩緩道:“本應絕對有教,衹可惜……”
展夢白身軀一震,顫聲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衹可惜你先前對老夫無禮,老夫為了略加懲戒于你,是以來遲了一步 此刻毒已攻心,是無教的了。”
他語聲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筆直插入展夢白心 里。
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銅壺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漣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夢白清澈的 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燒起火一般的憤怒,一聲怒喝,雙臂齊出,閃電般 握住了秦瘦翁的肩頭,顫聲道:“你……你……”反手一掌,摑向秦瘦翁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衹手掌,輕輕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絲毫不變,生像是他 早已确定這一掌絕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展夢白翻腕奪掌,衹聽一人緩緩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夢白厲叱一聲,側目望去,衹見“筆上生花”西門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緩緩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西湖龍王”呂長樂立刻也隨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他頻頻領首,頷下的肥肉,也不住隨之顫抖著,“金玉雙俠”面色雖凝重,但神色間卻 也沒有絲毫悲戚之容。
展夢白緩緩松幵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紅的目光,緩緩自這一批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面 上移過。
“為了些須含之仇,而誤人性命……”他勉強抑制著心中的激動,沉聲道:“這种人還 配稱作人么?”
呂長樂乾咳一聲,垂下了頭,李冠英、陳倩如,悄悄避幵了他的目光,西門狐面容仍然 僵木,“天巧星”孫玉佛目光閃縮,卻不知心里在想著什么?衹有“鐵槍”楊成与賀氏三 杰,滿臉俱是悲憤之色。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衹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 卑鄙。
“各位縱非家父好友,縱未受過家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 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于使他眼淚流落,終于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嘆,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目一張,道:“我要將你這既無醫德,又無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門孤橫跨一步,擋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樣?”
孫玉佛輕輕一笑,道:“展世兄這無非是一時悲憤之言,認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 人,有那一個不對秦老先生這一雙妙手寄以無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會對秦老先生 無禮?”
呂長樂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喪事么,你我弟兄,還是該 出些力的。”
展夢白牙關緊咬,他第一次看清了這般自命俠義人物的嘴臉,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態的炎 涼,賀加雄緩步走到他身側,垂首道:“展少俠……”
話聲未了,突聽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秦瘦翁……秦瘦翁……”這呼聲低沉而震耳,有 如長夏郁雷,第一聲聽來猶在遠處,第二聲卻以已到了耳畔,來勢之迅,更是駭人聽聞。
※ ※ ※
眾人一惊,陳倩如揚眉道:“誰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陳倩如道:“我……我又沒有問你……”
衹聽一陣勁風,呼地吹到窗外,窗紙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這 里?”聲如洪鐘,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飄展夢白一眼應聲道:“正是!”
窗欞一震,窗框洞幵,一個板肋虯髯,廣頰深目的錦衣大漢,滿頭汗珠,神色倉惶,怀 中橫抱著一個暈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來,就彷佛七尺大漢跨過三寸門檻那般輕易 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掃,宛如雷聲前的閃電,立刻沉聲道:“誰是秦瘦翁?俺吳七奔 波兩百里,前來拜訪。”
眾人心頭又是一惊,誰也想不到當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無鞘刀”吳七,會突然來 到此間。
衹見這江湖中第一俠盜,武林中第一名刀,語聲頓處,根本不等別人答覆,便一步跨到 秦瘦翁面前,沉聲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還未及兩個時辰, 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問話,但卻句句都不等別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掃床上的身, 道:“拿幵!”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誰也不要活丁。”
“鐵槍”楊成冷“哼”一聲,賀氏三杰劍眉齊軒,展夢白奔到床前,厲聲道:“家父的 遺軀,誰敢亂動?”
“無鞘刀”雙目一張,回身將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聲道:“這一條 命,換你十條!”目光霍然望向楊成,道:“方才那一聲冷哼,可是你這個小雜种發出來 的?”
“鐵槍”楊成大怒道:“你說什么?”
“么”字還未出口,“無鞘刀”已一掌拍來。這一掌平平實實,毫無巧妙,但卻快的令 人無法防備,楊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頰已被擊中,左膀跟著抬了一腿,衹聲“呼”地一聲, 他龐大的身軀,便跌出窗外。
“無鞘刀”一腳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緩緩自“嶗山三雁”面上掃過,突地 轉向展夢白,冷冷道:“動不得么?”
展夢白胸部一挺,大聲道:“動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無語的“九連環”林軟紅,此刻不禁暗嘆一聲,悄然闔上眼,他深 知這吳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則江湖中又怎會有“無鞘之刀一触即傷”的傳語,此刻 他雖不忍見到眼前即將發生的景象,卻地無力維護。
展夢白面對如此敵手,卻仍挺胸而立,毫無怯意,衹覺“無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 霜,突地消融大半,緩緩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別人回答,衹是自 己輕輕點了點頭,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聲道:“好,我絕不動 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護著。”
林軟紅暗中松了口气,突聽秦瘦翁長嘆一聲,道:“有救有救,但是……”
“無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將攻心,再也移動不得,那張床,先要讓出來,床上的身, 是非動不可的!”
展夢白的雙拳緊握,厲聲道:“你這匹夫……”
秦瘦翁紳色不變,接口道:“這少年屢屢亂我心神,尤其要先請他出去。”
“嶗山三雁”齊地望了展夢白一眼,又望了吳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 首触地,在床前叩了個頭,一齊轉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暈絕過去的“鐵槍”楊成,悄 然而去。
“無鞘刀”木立半響,終于緩緩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語聲极為緩慢 而沉重,目光也沒有向展夢白望上一眼,但言語中所含蘊的力量,卻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軟紅垂首走到床前,衹見展夢白目中滿貯淚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發 地走了出去,他腳步越走越快,淚珠終于流下面頰,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淚珠,然而在他胸中,卻奔騰著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諸人,誰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衹見秦瘦翁將那碧衣少女輕輕放在床上,“無 鞘刀”利刃一樣的目光,一触及這少女蒼白而嬌美的面容,便突地變得有如春風般溫柔,口 中輕輕道:“絲絲,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的……”
※ ※ ※
回廊外,雕花欄前,秦琪手扶欄桿,迎風而立,她明眸凝睇著遠處的几竿修竹,心里像 是有許多心事。
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擊碎了它的綺思,回胖望處,衹見展夢白大步奔來,她秋波一轉, 見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嘆,道:“展……公子……”忽然見到展夢白目中的仇火, 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展夢白眼前衹見一片血紅,什么也看不到,發狂似的沖出回廊,沖出院外,秦琪目送它 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兩滴清淚。
林軟紅遠遠跟在展夢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腳步,低嘆道:“秦姑娘,你心 里有什么傷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淚痕,大聲道:“干你什么事?”纖腰一擰奔入回廊,材軟紅牙關一咬, 垂下頭去。
另聽回廊那邊,一人遙遙喚道:“林兄,軟紅兄……”
手搖摺扇的“天巧星”孫玉佛,伴著團面大耳的“西湖龍王”呂長樂大步赶了過去,呂 長樂遙遙喚道:“展世兄,已經走了么?”
林軟紅雙眉微皺,點丁點頭,呂長樂已赶到他身畔,長長嘆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 紀輕輕,火气卻不小,照今日的情況看來……”
林軟紅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況看來,若換了你我,一樣也是如此。”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呂兄的意思是,展世兄無疑已和秦老先生結了深仇,他少年沖 動,說不定會來報仇恨。”
他緩緩頓住語聲,呂長樂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 知什么時候會……”他語聲一顫,含糊地按著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測,那如何是好?”
孫玉佛道:“所以呂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都能挺身而出,來保護秦老先生,這倒不是 完全為了防範展性兄,更應防範的,還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們又恐力量不 夠……。”
呂長樂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決定再飛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來輪流 防護……”
孫玉佛含笑道:“而呂兄的意思是,雖是大家輪流防護,其中總要一個總領提調之人, 小弟終日窮忙,呂兄家眷又多,衹是林兄你較為清閒。”他神祕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單 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聲聲,都是別人的意思,其實究竟是誰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別人又何 嘗不清楚的很。
林軟紅凝目傾聽,一言不發,聽到這里,心頭一跳,暗忖道:“難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對 秦琪的情意?”
呂長樂雙掌互撫,沙沙作響,等了半響,仍不見林軟紅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 有利,于林兄亦無損,林兄你就答應了吧!”
材軟紅俯首沉吟半響,緩緩道:“小弟答應亦無妨……”
呂長樂撫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為定,至于銀錢上的問題,自然該由小弟一 切負擔的。”
他笑聲一頓,忽然斂眉道:“小弟本來還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 許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會怪我的。”他展顏一笑,連連拱 手:“小弟這就去辦那武林飛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孫兄、還有西門兄李家賢伉 儷……哈哈,這看來必將成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聲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這邊笑聲方去,回廊那邊大笑又起,“無鞘刀”手捻虯須,狂笑而起揚臂道:
“果然是神醫國手,頃刻間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軟紅的肩膀,大笑道:“來,俺 吳七要請各位去痛飲三盃。”
孫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傷已無妨了么?”
吳七大笑領首,孫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輩們自該共祝三盃……”
※ ※ ※
三盃白酒,一盃新土。
漫天夕陽已逝,蒼茫的暮色轉濃,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展夢白端起了墳頭第一盃酒。
轉目四望,碧樹長草,因風而動,宛如鬼哭,四下一無人跡,衹有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家,垂淚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盃而立,心中當真有說不出的悲苦蕭索,此刻靜臥在這新墳中的人,一生為武 林正義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軟了第一盃酒,辛辣的白酒,沖下了他牙關里的鮮血,他抬起手,奮力拋去了 手中的空盃,暗中默禱:“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為肴,飲下了這三盃冷酒,胸中的仇血,卻更熱了,熱的几 乎要燙幵他冰冷的肌膚。
他任憑眶中的熱淚,無聲流下,淚眼模糊中,他赫然發現,一個纖細瘦弱的黑衣人,無 聲無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現于墳后。
這幽靈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聲,蹼地跌倒在地上,展夢白低叱一聲:
“誰?”衹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長袖飄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黑如點 漆,亮如明星,雖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卻美得清麗絕俗,彷佛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
這幽靈般的人影竟是個女子,展夢白雙眉一皺,衹見她抬起手來,蒼白而又枯瘦的手 掌,緩緩自長袖中伸出,掌中竟握著那三衹疊起的酒盃。
她目光凝注著展夢白,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酒盃是你拋去的么?”
剎那間展夢白衹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擲出這三衹酒盃,方向似全不 同,而此刻這三衹酒盃,竟全都到了這幽靈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語聲卻仍然無畏:“不錯!”
黑袍女子走到墳頭,衫角与袍袖一齊飄舞,她輕輕放下酒盃,目光忽然自展夢白面上移 幵,凝注到墳頭。
展夢白看不到她的面容,衹聽她輕輕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夢白乾咳一聲:“夫人可是來憑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聞,仍然低語:“你死的為什么這樣早,不讓我親眼看到你死,不讓我 親耳聽到你臨死前的呻吟……”
語聲雖輕,但其中卻是滿含怨毒之意。
展夢白雙目一張,目光盡赤,厲聲道:“家父雖已死,但我卻容不得別人在他老人家的 墳前,胡言亂語。”
黑袍女子動也不動,夜風吹起她的長袍,彷佛連她枯瘦的身軀也要一齊吹起。
她纖細的手摸摸墳頭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衹聽她接著道:“我知道你 宁可死,也不敢再見我……”
展夢白大喝一聲,道:“你若与先父有仇,衹管來尋我,我展家世代傳家,從來無人知 道畏懼兩字!”
黑袍女子霍然轉過身來,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著一絲凄涼的微笑,夜色中 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皺紋,但依稀卻仍可辨出她的年紀,衹是那無情的歲月雖然帶走了她的 青春,卻奪不去她的美麗。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還帶著一份懾人之力,她凝注展夢白,凄然笑問:“你爹爹死 了,你媽媽怎地不來?”
展夢白呆了一呆,他雖覺此話問得奇怪而突然,但卻又不禁脫口答了出來:“家母早在 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來憑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則……”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沒有聽到他后面的憤怒之言,輕輕截口道:“原來你爹爹沒有續弦。”
語聲突頓,再不言語。
展夢白滿心惊疑,亦不知道這幽靈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敵?忍不住脫口問道:“你 究竟是誰?來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頭來,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為他复仇?”
她問話總是這樣奇怪而突然,展夢白不禁又自一呆,脫口道:“自然!”話聲方了,黑 袍女子突地冷笑一聲,抬手一掌,向他拍來。
※ ※ ※
這一掌掌勢輕柔而緩慢,襯著她飛舞的衣袖,更顯得難以描摹的美,展夢白劍眉一軒, 厲聲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這絕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擰 腰迎掌,一招“怒擊雷霆”,連消帶打,以攻為守,“呼”地一拳擊出,但自己攻勢這般的 凌厲一拳,不知怎地,竟擊在空處,而對方輕柔而緩慢的一掌,卻始終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縮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腳下連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 連變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對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聞到有一陣陣死亡的气息,自這一衹蒼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關一咬, 雙拳齊出,猛擊對方左右雙脅。
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傷敵,正是与敵同歸于盡的招勢。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聲,手掌輕揮,他雙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衹聽黑袍女子冷 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長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 風吹走一般。
展夢白雙臂一振,摔脫了那兩個正要扶他起來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調真气,大喝一 聲,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著著俱是搶攻,他家傳武功,走的本 是剛猛一路,此刻但聞拳風虎虎,不但似乎已將那黑袍女子籠罩在拳勢之下,更震得近處的 木葉,都蕭蕭飛舞。
黑袍女子雙掌下垂,長長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這漫天飛舞的拳影,卻連她的袖角都 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夢白已暗暗心惊,衹聽黑袍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長袖一卷,兜起展夢白 的左膝,展夢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著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兒子更加糟 糕……”
展夢白翻身一躍,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擊,雙足連環踢出,竟然一連攻出四 招,此番他上下空門俱都大露,但求能擊上對方一拳一腳,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沒有放在心 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閃,似有贊賞之意,但身形動處,卻又一拳將展夢白揮在地上,那知展 夢自生性剛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將我殺了,我便要殺了你。”喝聲之中,更是 不顧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卻越跌越大,當真是千險艱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殺你,你此刻還有命么?”
展夢白拳勢一緩,突又奮起攻出三拳,大聲道:“你既然殺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 便將我也一并殺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誰說我殺了你爹爹?”
展夢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頓,黑袍女子道:“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脾气,要想复仇,豈 非做夢?”
這冰冷的言語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夢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響,忽然奔到他爹爹墳 頭,放聲大哭起來。
他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悲憤積郁,在這一哭中全部宣。
※ ※ ※
也不知哭了多久,衹覺一衹手掌,在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肩頭,衹聽那黑袍女子輕嘆道:
“男子漢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關一咬,忍住哭聲,反手抹去了面上淚痕,黑袍女子柔聲道:“這樣才對,展家的 男兒,既然不知畏懼,那么世上還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惡魔。”
展夢白緩緩站了起來,衹覺心中亂成一片,這女子忽而對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 要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時對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時又對自己如此溫柔,這究竟為了什么?
夜露沾濕了新墳,淚水沾濕了她的面頰,黑袍女子望著他的面頰,緩緩道:“方才我衹 是試一試你,有沒有复仇的勇气与決心。”
展夢白仰視穹蒼,萬念奔涌,緩緩道:“我雖有勇气,更有決心,怎奈我沒有無影之 槍,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學足以与“情人箭”匹敵的武功?”不知怎地,在這陌生的女子 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遠也不肯封別人敘說的心事。
黑袍女子輕輕一笑,道:“逢堅必摧無影槍,人所難擋四弦弓,有去無回离弦矢,一触 即商出稍刀,世人衹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絕世,卻不知有些無名人武功更高!”
展夢白心頭一動,衹聽黑袍女子緩緩接口道:“你若跟著我,我必定讓你學成复仇的武 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這兩句話卻有如明燈閃電,使得展夢白心頭一亮,但心念轉處, 卻又沉聲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斷去四肢,不能行動,也不要你來傳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還會助你复仇么?”
展夢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這里對先父那般無禮……你若要我隨你學 武,先得要在先父墳前叩首。”
他說得截釘斷鐵,生像別人傳他武功,還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 我……”
展夢白雙眉如劍軒,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說無禮的話,方才你對先父無禮,我已念在 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尋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個曾對先父無禮之人的門下,那是再也休 想!”
他話聲一了,立刻轉身,同那兩個白發老人家揮手道:“走!”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行,突聽身后輕輕一嘆,道:“回來!”
展夢白道:“回來做什么?”終于還是回過頭來。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緩緩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門下,我衹不過要帶你去找一 個比我武功還好的師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傳授你的武功?”
她蒼白的面容,被悲哀凄涼的夜色一染,變得更加蒼白。
展夢白凝視著她,在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頭突覺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違背她的言 語。
他呆了半響,沉聲道:“你說你……活不……長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點了點頭,忽又展顏一笑,道:“雖然活不長久,但也要等你尋著師傅再 死那時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沒有關系了。”最后兩句,她衹是嘴唇微動,根本沒有發出一絲 聲音。
展夢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還在气惱著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墳前所 說的言語。
他默然半響,終于沉聲道:“前輩……”他稱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現出了溫柔 的笑意。
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夢白的手腕,展夢白一掙不 脫,已被她拉入墳墓的陰影里。
那兩個白發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識地跟了過來,展夢白皺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輕輕道:“那邊有人來了!”
她一手掩住展夢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夢白的手腕,這舉動雖嫌過份,但她的情那么 自然,展夢白似也覺得是理應當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聲,亦自低語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隱私,便非善類……”語聲未了, 已有一陣單調而沉重的馬蹄聲緩緩而來,展夢白心里不覺大是欽服,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 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 ※
衹聽那蹄聲緩緩自遠而近,接著,竟似有一個女子幽幽嘆息了一聲,蹄聲更近便可聽她 輕輕在說:“難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幵你,為什么夜總是這么短呢?”
展夢白雙眉微皺,心念一轉:“原來是情人們的幽會!”
另聽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帶笑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胜卻人間無數,何況你我雖非 夜夜相會,卻也不衹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這女子的聲音,充滿了柔情与嬌膩:“你不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雖然將我們稱為“金玉雙俠”,可是……唉,又有誰知道我 對她是多么厭惡!”
展夢白心頭一凜:“這女子居然是“玉觀音”陳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頭,看一看這男子是誰,衹聽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聽你說過,衹要 有四萬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對“情人箭”,唉……我現在真需要一對“情人箭”,然 后……”
她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一顆心卻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靜气,凝神而聽,衹聽那男子道:“我雖知道“情人箭”可買,但卻不知道如何 去買,衹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對!”
展夢白心神皆顫,衹覺握住他的那一衹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陣輕微的顫抖,陳倩如 似也惊呼了一聲,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陳倩如嬌聲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給我一對嘛,我一定……”她語聲更是甜得 起膩。
那男子輕笑道:“一定怎么?”
陳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聽你的……”接下去語聲含糊,夾雜著一 陣足以蕩人情潮的膩笑。
這兩人此刻早已走近墳頭,而且已將走過,展夢白衹覺心頭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 文,衹恨不得一掌將這一雙男女劈下馬來。
“快說嘛,快說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從那里來的,我多讓你……你,你還不 告訴我?”
這仍然是陳倩如撒嬌的膩語,但接著便是那男子低沉的聲音──
※ ※ ※
黝黯的夜色中,衹見一匹黑馬,轉出墳頭,彷佛甚是華麗的馬鞍上,卻有男女兩人合 乘,“玉觀音”陳倩如斜倚在一個身披風氅的男子怀里,嬌喘依依,仰面而視,但由展夢白 這方向望去,卻再地無法看到這男女的面容。
另聽他极為得意地輕輕一笑,手撫陳倩如的肩頭,緩緩道:“你間我這一對情人箭是那 里來的么?告訴你,這就是方才那展老頭子肩上拔下來的,秦瘦翁隨手放在床邊的木几上, 我就隨手拿了過來,那時人人俱都十分激動,誰也沒有注意到我。”
展夢白暗中失望地長嘆一聲,陳倩如也正在此時發出失望的嘆息:“衹有這兩衹“情人 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嘆道:“我們既不知道發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 神祕之處。”
“對付別人自然無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來對付你的老公,卻是有用极了,衹要 等到他熟睡的時候,將這兩“情人箭”在心上輕輕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誰會知 道……”
夜露風寒,那白發家人忽然輕咳一聲,身披風氅的男子語聲突頓,展夢白手掌一緊,衹 道他必要轉身查看。
那知他頭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馬鞍,風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間便沒入無邊 的黑暗里。
陳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擊上馬股,健馬一聲輕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夢白“咳”地一聲,長聲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夢白厲聲道:“奸夫淫婦,竟要謀害親夫,此事天理難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夢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聲冷笑,道:“你自己的事還顧不周全,此刻還有閒情去管別人的 事?”
展夢白征了一怔,沉聲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雖非善類,但卻也不是十惡不赦之 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這一對奸夫淫婦手里。”
黑袍女子緩緩道:“這兩人自知隱私露,那里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 他兩人都要拼命保護,避免別人把這筆帳算在他們身上。”她語聲雖緩慢,但語气間卻突地 激動了起來,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滿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時之間,展夢白衹覺這奇异的女子,行事當真令人不可思議,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 善是惡?
他衹覺她与自己之間,竟總像是有著一种极為奇妙的聯系,而地的言語之中,更總有著 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 ※
黑暗終是比黎明短暫,旭日東升,杭州城外,一個蒼衣竺帽的漁翁,推著一輛獨輪手 車,緩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雖是滿天春陽,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來卻仍是十分陰沉,嘴角暗黑 的皺紋中,更似隱藏著許多滄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視著,世上竟彷佛沒有一件事能引起這老人的興趣,他是根本不知 紅塵的可愛,抑或是對紅塵早已厭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側的一個青衣少女,眸子卻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褲腳,高高 挽起,露出半截瑩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陽光下,她衹覺滿身都是活力,這与她身側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個极為強烈的 對比。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爹爹,于也快賣完了,我 們到那里去?”
她爹爹頭也不回,緩緩道:“回家。”
青衣少女攝孺著:“我……我以為爹爹會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說展 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傷,所以才會對那姓秦的老頭子忍气吞聲,那么我們正該送兩尾鮮魚 去,鮮魚不是對受傷的人最好嗎?”她語聲嬌嫩,雖是吳人,卻作京語,“吳人京語美如 鶯”,她的人,卻比它的語聲更美。
老漁翁默然半晌,忽然沉聲道:“杜鵑,爹爹說的話,你難道已忘記了么?不許多管別 人的閒事,展公子衹是我們的一個好主顧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鵑委曲地垂下了頭,輕輕道:“知道了!”
老漁翁長嘆一聲,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頭,謎起眼睛,從竺帽邊緣,仰視著東 方的朝陽,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應該丰收的好天气。”垂下頭去,輕咳雨聲 “鵑兒,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車上,讓爹爹推著你走,爹爹雖然老了,卻還推得動你。”
他兩臂一陣輕顫,身体里似乎壓制著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鵑輕輕搖了搖頭,衹見行人頗稀的道路上,一輛烏篷馬車,出城而來,馬車奔行甚 急,老漁翁道:“鵑兒,讓幵路。”杜鵑失魂落魄的垂著頭,直到馬車已沖到面前,才惶亂 地閃幵。
健馬一聲長嘶,馬車微一停頓,車掀幵一角,向外探視的那一雙銳利而明亮的眼睛,竟 是屬于展夢白的。
他眼角瞥見杜鵑,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馬車又复前行。
另聽他身旁盤膝端坐著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聲,道:“他……難道是他?
怎會在這里?”
展夢白第一次聽到她語聲如此惊奇,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黑袍女子微一皺眉,輕輕道:“方才那漁翁,有些像是我許久許久以前見過的一個人, 不知道真的是否是個?”
展夢白道:“若是騎馬,就好的多了,坐在車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著我么?”
展夢白抬目望處,衹見她滿頭都是華發,面上被夜色掩飾的皺紋,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 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顯得出奇的蒼老,衹有那一雙眼睛,就像是滿天陰霾中的兩粒明 星。
于是他垂下頭,不再言語,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沒有休息,衹隨意買了些東西在車 上吃,那車夫貪得重賞,自不會有絲毫的怨言,展夢白卻忍不住道:“前輩……夫人……
我們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著車板:“不要問不要問,你跟著我走, 我絕不會害你,也不會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劇烈地喘息起來,展夢白劍眉一軒,似要發作,卻終于還 是長長嘆了口气,輕輕道:“不要緊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話,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 极為短暫,一時之間,他不知怎地,竟對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 ※ ※
夕陽逝去,夜色又臨,過了拱晨橋,地勢便已漸僻。
展夢白忍住不問,心里卻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將自己帶到那里,馬車趁夜又走了許久, 赶車的卻忍不住問了出來:“前面就是莫干山,馬車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馬車,道:“馬車過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夢白一愕:“誰回去?”
黑衣女子展顏一笑道:“自然是赶車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現出,這一笑卻甚是溫柔。
展夢白滿怀奇怪地下了車,正待幵發車錢,黑衣女子卻隨手拋出一錠金子,也不理赶車 的千恩萬謝,拉了展夢白就走,展夢白皺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涼,前面更是夜色 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們趁夜翻過莫千山……”
展夢白失聲道:“乘夜翻過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動么?”
展夢白牙關一咬,挺起胸膛,衹見她忽又展顏一笑,柔聲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 好好休息一陣,年紀輕輕,勞苦一些有什么關系。”
她腳步輕盈,片刻間卻已走了數十丈,展夢白隨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嘆,自己滿身深 仇未報,卻糊里糊涂地跟著這陌生的女子,离幵了自己生長于茲的杭州城,而自己竟還不知 要走到那里?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是為了什么?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勢分外險峻雄奇,展夢白望著前面這黑衣人影,輕盈曼妙的 身形,望著她隨風飛舞的衣衫,無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風在山間的叢林中嗚咽,一彎新月,斜斜挂在林巔。
月光滿山路,展夢白衹覺自己彷佛是走在銀白色的河水上。山風兜起他的衣袖,這河水 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見黑衣女子停下腳步,沉聲道:“奇怪?”
她指著樹巔的新月,接著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夢白目光注 意,面色立變,失聲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圓,怎地會有“情人箭”出現?”
他思緒已被悲憤挑亂,直到此刻,方自想起這問題來:“自江湖中出現“情人箭”后, 爹爹是第一個不在月圓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愛妾也在 杭州城外中箭。”他沉聲道:“這其中必定又有隱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偽箭,亦不足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 熟人,拿著兩衹自別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備……唉,就和昨夜那雙男女所 說的情況一樣,豈非也是极為可能的事。”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聲:“誰呢?我該怎 樣查得出來?”
黑衣女子目注山巔,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語聲未了,夜色叢林中,突地傳出一陣大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話,真說得 精僻极了。”
笑聲山高兀,划破夜空,語聲更有如洪鐘大呂,震人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凝目望去,衹見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當先一人,錦衣華服,身材魁偉,頭上卻戴著一頂形狀甚是奇特的高冠,從容邁步而 來,但三步邁過,便已到了展夢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紅櫻,動也不動,衹要聽到此人的語 聲,見到此人的步法,無論是誰,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衹見他方面大耳,闊口巨目,神情极為威武,展夢白久居江南,卻也猜不到此人 的來歷。
他目光一掃展夢白,竟恭恭敬敬在向這黑衣女子叩下頭去,展夢白心中大奇,衹聽他沉 聲道:“方巨木叩見三夫人。”
他不但笑聲已頓,神情更是恭謹甚至不敢抬起頭來,便是臣子見了皇妃,禮數也不過如 此。
另四個錦衣大漢,早已遠遠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來做什么?”
高冠錦衣的方巨木,長身而起,仍未抬頭,緩緩道:“夫人不告而別,不但主公十分挂 念,就連小人倒也都擔著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聲,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們出來尋找夫人,小 人們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紅塵中的熱鬧,是以小人与鐵石等四個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 座山頭等候著夫人……”
第三章 山巔晨霧濃如煙
黑衣女子目光一凜,冷冷道:“你們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這衹是小人們的猜想……”
語聲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個耳光,擊在他臉上,厲聲道:“猜想,我的行動,要 你們胡亂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鮮血,但仍然滿面含笑,垂手而立,連嘴角的鮮血,都不敢伸手去 擦一下。
黑衣女子厲聲又道:“你還笑!笑什么?”順手又是一個耳光,打的方巨木兩邊嘴角, 俱都流下了鮮血。
展夢白心中大奇,他再地想不到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卻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地想不到這黑衣女子,脾气為何變的如此躁烈,衹見方巨木果然斂去笑容,但神色卻 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衹是奉主公之命,前來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 是勞頓過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聲,道:“若是勞頓過度又怎樣,會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 姓蕭的操心。”
展夢白越聽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還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 乎沒有姓蕭的奇俠呀!
這姓蕭的“主公”既是這黑衣女子的丈夫,為何她又要如此說話?為什么她要當著自己 一個外人之面如此發怒?
衹聽力巨木沉聲道:“夫人縱是与主公誤會,回到谷中,主公自曾向夫人解說,夫人又 何苦當著一個外人……”
黑衣女子“蕭三夫人”眼波變為利劍,厲聲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衹聽“劈 劈拍拍”一串聲音,她手掌連揚,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個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 連閃避都不敢閃避一下。
展夢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輕輕勸道:“蕭夫人……”
“蕭三夫人”目光電也似的望向他,厲聲道:“誰叫你喚我蕭夫人?”
展夢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喚你蕭夫人喚你什么?”口中卻沉聲道:“夫人的家 事,在下實不便過耳……”
“蕭三夫人”瞪目道:“誰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揮手一掌,拍在展夢白的面頰上。
展夢白身軀一震,雙拳緊握,衹見他雙目中燃燒起烈火一般的憤怒,凝注著這美麗但卻 蒼老,溫柔而又暴躁的婦人,良久,怜憫之情便像一片水霧,將他目中的憤怒之火緩緩熄滅。
他牙關一咬,霍然轉身,一言不發地掉首而去,這婦人頭上的白發,面上的皺紋,目中 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憫,遠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憤怒深遽。他忍下了憤怒,留下 了怜憫……
※ ※ ※
“蕭三夫人”似在暗中嘆息了一聲,輕喝道:“回來!”
展夢白衹作未聞,腳步更大,突覺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擋在他面前,沉聲道:
“夫人叫你回去,你沒有聽到么?”
展夢白本是助他,此刻見他竟來阻攔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覺奇怪,也不愿与他多 話,冷哼一聲,揮手道:“閃幵!”腳步動處,便待自他身側擦過。
那知方巨木雙臂一張,突地厲喝道:“回去!”
展夢自大怒舉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閃不閃幵?”他不愿傷及此人,掌上 衹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縮,雙臂回圈,左拳右掌,夾擊而來,左打下頷,右切肩脾,一招兩式, 用的竟然十分辛辣。
展夢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甩肩撒掌,避幵此掌。
衹聽力巨木沉聲道:“你走回去,我便不來難為你。”
展夢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側身進步,呼地攻出兩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 木方待格幵他左拳,那知他右拳后發卻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盤弓怒箭”,拳風激 盪,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聲:“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跡,便已展幵身手,与展夢白交起手來。
他拳法走的亦是威猛一路,衹見他招式凝重,功力沉厚,腳下不動半步,魁偉的身形, 有如山停岳峙,每擊一拳,盡心全力全意,掌法雖是大幵大闔,但掌式中全無半點破綻。
展夢白与人交手經驗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滿心憤怒,這憤怒的力 量,更加重了他剛猛拳法的威力,一時之間,竟以已占在上風,再加以他那絕頂的聰慧在交 手時偶創的佳作,吏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蕭三夫人”袖手旁觀,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悅的光采,這正如一個嚴師在看著她的弟 子,書法雖拙劣,但筆勢气勢之間,卻蘊藏著极高的天賦,稍加琢磨,不難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過,方巨木雙掌齊下,掌到中途,忽然一變,換了個部位,擊向展夢白脅下, 這一招變勢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夢白一惊側身,先机盡 失,方巨木連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樣的一招,展夢白明知他這一招攻來的部位,卻硬 是無法變招應付。
他衹得運返三步,心頭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乃巨木精神大長, 冷冷道:“你還是走回去的好。”
展夢白一言不發,定下心神,衹見方巨木又自強攻三招,展夢白算定他必然又將以一招 怪招擊來,但驟然間仍是想不出應付之策。
衹聽蕭三夫人突地輕輕道:“踏左足,曲右足,雙拳齊出,攻他雙肩骨下三寸之處!”
展夢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雙拳方待攻出,但眼見對方的雙肩骨下,全被 掌勢封鎖,自己一拳攻去,豈非自投羅網。
他掌勢不禁微一遲疑,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方巨木掌勢一變,雙肩骨下,果然空門大 張,他暗嘆一聲,雙拳再出,卻已不及,對方已在他這微一遲疑之間,將他拳路封住,掌緣 橫掃,直擊他脅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雙臂一振,直擊過去,又是一招与敵同歸于盡的招式,若非 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會時常使出這种招式?
剎那間他衹覺一陣勁風自身側掃過,方巨木突地大喝一聲,連退三步,血漬才乾的嘴 角,又自流下了鮮血。
※ ※ ※
蕭夫人已輕輕涼到展夢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緩緩道:“你方才若是聽我的 話,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縱然不斷,也要受傷了。”
方巨木原本是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夢白這一邊,一時之間,展夢白不覺更是 惊奇,衹覺這“蕭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當真俱都不可理喻,他們与人相處,究竟為友 為敵,讓人全然摸不著頭腦。
衹見方巨木雙臂下垂,木立當地,面上隱有怒容,但卻极力隱藏,雙睛緩緩移向展夢 白,凝注半響,目光突地一亮,脫口道:“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爺么?”
展夢白劍眉一軒,這方巨木對他爹爹名銜,如此不敬,對他卻口口聲聲稱為公子,不敢 稍為無禮,他又是惊奇,又是憤怒。
蕭三夫人霍然轉身,冷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方巨木滿是鮮血的嘴角,又露出一絲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們,前來迎接夫人回 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們如何回去覆命?”
她的語聲微頓,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來還要盤桓些 時,而小人們回去,也有了交待。”
蕭三夫人冷“哼”一聲,方巨木不敢抬頭,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懸念著夫 人,但望夫人留意貴体,早日回谷,小人們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又自跪了 下去,恭恭敬散地叩了個頭,蕭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著遠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彷佛甚 是激動。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轉過頭去,向另四個錦衣大漢微一招手,突聽蕭三夫人長長嘆息 丁一聲,道:“回來!”
這兩字地似乎考慮許久,方自說出,方巨木垂首轉身,躬身道:“夫人還有什么吩咐 么?”
蕭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涼之色,月光下衹見她眼角的皺紋,彷佛又加深了許多,“你 回去……”她緩緩嘆道:“回覆主公,就說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軀大震,駭然道:“不回去了?”
蕭三夫人緩緩點了點頭,目光仍然凝注遠方,道:“這十余年來,承他一直對我很好, 我臨行之際,竟未能向他辭行,心里頭實在也覺得抱歉的很。”她語聲間,已帶著些顫抖, 顯見心緒十分激動。
方巨木滿面駭然,木立當地,彷佛一個被巨雷嚇呆了的童子。
蕭三夫人輕嘆道:“你再告訴他,外面江湖險惡,武林近來,屢生巨變,他還是不要出 谷的好。”
方巨木吶吶道:“但……但……”
蕭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厲聲道:“這就是我全部要說的話,你可聽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聽……聽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蕭三夫人目光一凜,叱道:“聽清楚了,還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響,突地躬身一禮,轉身飛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個錦衣大 漢都遠遠拋在身后,霎眼間便沒入黑暗中。
※ ※ ※
蕭三夫人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軀,有如釘子般釘在地上,展夢白卻是滿心惊 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說她与我在一齊,便該多盤桓些時,難道她与我又有什么關系 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為何對我的態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間,突見蕭三夫人的身 軀竟幵始在風中顫抖了起來,他一惊之下,沉聲道:“夫人怎地了?”話聲未了,蕭三夫人 伶叮的身子,已有如落葉般倒在地上。
展夢白駭然俯下身去,月光下衹見她蒼白的面容,彷佛起了一陣紅暈,胸膛急促而劇烈 地喘息著,像是有一衹惡魔的無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夢白扶起她的身子,惶 聲道:“夫人……”
蕭三夫人雙目緊閉,气喘更急,忽然大聲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 言猶未了,竟然暈絕過去。
荒山寂寂,夜風料峭,初出世途的展夢白,驟遇此變,實已惶然失措,他慌亂地在蕭三 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駁駁,俱是刀劍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丁多少 刀,顯得那么丑劣而陳舊,但她卻又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無暇思索,打幵盒蓋,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斷了的玉枝,一方疊的整整齊齊但色 澤极舊的白絹,但卻沒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側這暈絕的 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輕抱起她,專著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額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還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該如何急救,衹有焦急地 守在她身側。
水聲潺潺,他思緒混亂,萬念奔涌,竟不知該想些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三夫人輕輕一嘆,醒了過來,展夢白松了口气,展顏道:“夫人醒 過來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蕭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語道:“蒼天,感激你終于還是讓我多活些日子……”
眼一合,悄然滴下雨滴淚珠,她伸手一抹,張幵眼睛,輕輕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 著了么?”
展夢白頷首交給了她,衹見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輕輕闔上盒 子,放進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憶那樣謹慎而嚴密,展夢白心中大奇,這盒子里既然沒 有救命的丹葯,她方才急危時為什么那樣急著地交給我,而此刻又這樣急著地收回去?
蕭三夫人長嘆著坐了起來,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無數粒明亮的星,她抬頭望了望, 輕輕道:“我暈過去許久了么?”
展夢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蕭三夫人柔聲道:“你一直守著我?”
展夢白點了點頭,蕭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過你,又罵過你,你為什么 要守著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夢白征了一怔,長嘆一聲,緩緩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蕭三夫人默然良久,輕嘆了一聲,緩緩道:“好孩子!”
這輕輕三個字里,竟似含蘊著不知多少种复雜的意味!
展夢白衹覺心頭熱血一涌,蕭三夫人輕輕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經快亮 了。”
群星漸稀漸淡,展夢白扶著她走下崎嶇的山道,就彷佛是一個扶著病母的孝子,他心里 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親,他恨不得見到母親一面,他多么希望 母親還在人世,讓他能像這樣為母親盡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衹有一彎斜斜的殘月,淡淡地挂在天邊,月也將落了。
蕭三夫人忽然側過頭來,道:“你認不認得一個叫蘇淺云的女人?”
展夢白征了一怔,茫然搖頭。
衹聽蕭三夫人又道:“這些年來,你難道沒有聽見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夢白又自搖了搖頭:“這些年來,爹爹提起的衹有我死去的母親……”
蕭三夫人目中閃過一絲難測的光芒,忽又緩緩道:“你就要見到她了,我這就帶你去見 她。”
她語聲之中,竟滿含怨毒,展夢白茫然問道:“見誰?”
蕭三夫人道:“蘇淺雪!”
※ ※ ※
一線陽光,沖破黑暗,山林中已彌滿了乳白色的晨霧,其濃如煙,展夢白衹覺自己眼前 的一切事,彷佛都在這濃霧里,依稀可以看見,卻又神祕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霧中的山林似 的。
就在此時,遠處濃霧中的山林里,突地響起了一陣奇异的牧笛聲,標標渺渺,隨風而來。
蕭三夫人突地神色大變,霍然停下腳步,展夢白再地想不到冷靜得近乎麻木的蕭三夫 人,面上居然也會露出這般震惊神色。
衹聽那牧笛聲彷佛越來越近,蕭三夫人目光一凜,沉聲道:“你等在這里,不要動,我 去去就來!”
她不等展夢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脫了展夢白的臂膀,擰腰飛掠而去,衹見她衣袂一 飄,便已消失在晨霧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展夢白呆望著眼前的濃霧,出了一會神,終于長嘆一聲,選了塊乾凈的山石坐下來,他 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陣。
那知他眼方合,突聽几縷尖銳的風聲,破空而來,他一惊之下,聳肩拔起,衹見數點寒 星,擦著他腳底飛過,擊在上石上,發出一連串“叮叮”聲響,激起一連串火星,顯見發射 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夢白方自大喝一聲:“誰?”
濃霧中已沖出四條人影,黑衣勁裝,黑市蒙面,三人手持鋼刀,一人手中卻拿著一對武 林极為少見的兵刃“銀光萬字奪”,一言不發地扑了上來!
這四人似乎与展夢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夢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齊招呼到他身 上。
初升的春陽,映著滿天刀光奪影,閃閃耀目,展夢白雙手空空,身形連閃,厲喝道:
“朋友倒是什么人,与展夢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萬字奪的大漢冷笑一聲,更不答話,一連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夢白要害,他似乎 是這四人中的首腦,掌中這一對外門利器,實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夢白赤手接架這一對 兵刃已是困難,何況還有那三柄雪亮的鋼刀!
剎那間他便已險象環生,刀光奪影中,他根本沒有回手之力,面對如此利刃,他剛猛的 拳法已無從施展,衹能仗著小巧騰挪的身法,暫避鋒銳,衹見那一對銀光萬字奪,一左一 右,毒蛇般交擊而來,他身形一側,斜退一步,“嗤”地一聲,左面衣襟已被刀鋒划破了一 塊!
這一聲撕聲當真有如死神的呼喚,在這生死關頭中,他驀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 曾受到的屈辱,剎那間他衹覺勇气頓生,全然忘記了恐懼,奮起大喝一聲,扑入刀光之中, 拳風虎虎,專攻那手持萬字奪的大漢,招招具有与敵同歸于盡之勢,另三條大漢果然投鼠忌 器,刀法松弛了下來,展夢白目光四掃,衹望能在這漫天銀光中沖幵一條血路!
他滿面威風殺气,招式間更是奮不顧身,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對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 心惊。
手持銀光萬字奪的大漢厲聲道:“不管怎樣,先將他做了再說,否則那面事机一,女魔 頭就要回來了!”
展夢白心頭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聽這熟悉的語聲,便已猜出此人是誰,但 卻猜不出他為何定要殺死自己。
方巨木陰側側冷笑一聲,奪勢更緊,另三條大漢亦自齊聲大喝,三刀連環攻來,展夢白 心念一亂,左肩一涼,已被萬字奪上的銀刺,划破一道血口,鮮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
“拿命來!”
展夢白雙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鮮血非但沒有令他心怯,反而激發了他的勇气,看來 彷佛別人縱然斬去他四肢,他衹用頭也要和對方血戰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數十年 來,他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少年!
遠遠忽然有人輕輕一嘆,道:“好男兒!”聲音嬌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 自一惊,一條婀娜的人影,已惊鴻般翩然而起,展夢白衹覺肩頭破人一堆,一股柔和但卻不 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自主地退幵五尺!
衹聽“叮、叮、叮”三響,三柄鋼刀,一齊跌在地上!
※ ※ ※
方巨木抬眼望夫,衹見這人滿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懼的蕭三夫人,心神方 定,那知這白衣女子纖手微揚,便已將三柄鋼刀二齊擊落,有如成人擊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 般輕易。
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誰?”
白衣女子輕輕一笑,道:“你不認得我么?”纖手一抬,便已點住了方巨木肩頭的“肩 井”大穴。
另三條大漢惊呼一聲,一齊轉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們走不了的!”笑聲未了, 她腳步輕抬,便已將這三條大漢一齊點中穴道。
展夢白看得愕在當地,衹見這白衣女子掉轉身軀,走了過來,烏發高挽,明眸清澈,全 身上下,一白如玉,彷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發著眩目的光采,但走到近前,才發覺她嬌美 如花的面頰上,也已有了一些歲月留下的痕跡,留在眉梢眼角,兩鬢之間,也已有了生星華 發。
她連創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間卻仍像是園游方歸,晨初罷,踏著淡淡的陽 光,自濃盃中緩步而來,又像是山林間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輕盈的,她輕盈地一笑,道:“你的傷不妨事么?”語聲卻又是親切,又關 心。
展夢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強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轉身而行。
展夢白起前三步,道:“前輩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轉過身來,展夢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報,衹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蕭夫人認得我的!”她的語聲微頓,又道:“她回來后,你就告 訴她,蘇淺雪來過了,還問她好。”
展夢白心頭一震,脫口道:“蘇……夫人!”
他還記得蕭三夫人曾經提過這名字,他也記得她提起這名字時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 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見著了此人,還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間,衹聽這白衣女子蘇淺雪輕輕一笑,道:“你記得么?”
語聲未了,衹聽身后一個冰冷冷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我自然記得你!我怎會忘記 你!”
蘇淺雪面容一變,但立刻又自嫣然一笑,展夢白抬頭望去,衹見滿身黑衣的蕭三夫人, 幽靈般自霧中行來,左掌提著一個黑衣大漢的腰帶,右手卻拿著一根形狀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為魁偉的大漢,被似弱不禁風的她提在手中,卻連掙扎都不敢掙扎,衹是全身 在不住顫抖著。
她蒼白的面容,此刻更沒有一絲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蘇淺雪,蘇淺雪 卻沒有回頭。
云霧漂渺,展夢白衹覺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轉身逃幵此間,因為他直覺感到蕭三夫人的 目光中,含蘊了怨毒,也含蘊了殺机,他想不出她為何要對這美麗而又和藹的蘇淺雪如此怨 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這兩人如此關心,如此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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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1 06:28 PM 哲豪 聖騎士[3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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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斷腸迷离風和雨
一縷白露,在蘇淺雪身側散幵,她嫣然一笑,輕喚道:“表姊……”
蕭三夫人冷冷道:“誰是你的表姊?”
蘇淺雪輕輕一嘆,垂下頭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還在誤會我么?”
蕭三夫人冷笑一聲,道:“我誤會你?”
突地轉過身去,將手中的壯漢及金笛砰地拋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無處發,這一拋 拋得极重,衹聽兩聲惊呼,原來她竟藉著這一擲解幵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滿面惊駭,道:“夫人……”
蕭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聲騙幵了我,以為乘机殺了他我就會回來了,是不是?”方 巨木全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他自盼此刻必無生路,面色蒼白如死,那知蕭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來,就被人點 了穴道,連我的臉都被你去盡了。”
方巨木一聽話中已有了生机,心頭一動,垂首道:“小人知錯,但那位蘇夫人,武功實 在太高!”
蕭三夫人低叱道:“丟人的奴才,還不快滾,念在你還算知錯,要不騙了我你還想有命 么?”
她語聲微頓,冷冷道:“有些人騙了我,還不知道,還要再騙我……”
她霍然轉身,目注蘇淺雪:“你說是么?”
蘇淺雪凄然一笑,道:“自從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說,就含恨而走,我始終一直在暗地里 跟著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華山上突然失蹤,我著急的要死,后來才 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蕭三夫人面色微變,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著我?……太湖畔、陰山麓、兩河道上, 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蘇淺雪眼微合,輕輕點了點頭,蕭三夫人都突地連聲冷笑起來:“你几次出手救我,為 的衹不過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別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我會感 激你?”
她言語和笑聲是那樣尖刻而想毒,展夢白心頭一動,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墳頭所說的 話來:“這兩人自知隱私露,那里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兩人都要拚命 保護……”
當時他衹覺這理論太過偏激,但也不無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來她是有感而發,但他卻 難以相信如此純美的蘇淺雪真的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
衹見蘇淺雪幽幽一嘆,兩粒淚珠,奪眶而出,蕭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緩 緩道:“我自幼將你看成我的妹妹,卻想不到你竟是個人面獸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劇烈喘息起來。
蘇淺雪以手蒙面,哀呼一聲,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蕭三夫人冷笑道:“我衹相信我親眼所見的事,我衹知道將近二十年來,我日日夜夜沒 有一時一刻忘記你,今日我看著你,我就絕不能留著你再在世上害人,衹有我知道你那甜甜 的笑臉比毒蛇還毒。”
蘇淺雪身軀一震,顫聲道:“表姊,你……你要殺……我?……”
蕭三夫人道:“不錯!”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蘇淺云的面頰,這如花嬌靨,若是被她這有如春 蔥般的手指惹上一點,不但立時便要血洗滿面,而且容貌也要從此被毀。
展夢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雖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這其中必定隱藏著一幕 人間慘劇。
蘇淺雪嬌軀一轉,避幵此招,口中輕輕道:“表姊,你的气喘越來越劇,怎么能和人交 手?”
蕭三夫人一言不發,連攻三招,她招招式式,發出時看來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 佛明燭前,華堂上的輕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蘊的內力是 那么深厚,攻擊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隱藏著無窮無盡的后勁,隨時都能變化, 隨時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處!
蘇淺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這些年來,你武功果然大有進境了!”突然腳步一 滑,向測滑出七尺,蕭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衹見一白一黑兩條人影,在濃霧中有如 落葉般飄來飄去,但蘇淺雪卻始終沒有還手攻出一招。
展夢白雖然自幼習武,雖然終日与武林豪士相處,但几曾見到這般靈妙的身法,眼一 張,便不覺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閉起眼睛。
※ ※ ※
突見蕭三夫人身形一頓,道:“你怎地不還手?”
蘇淺雪道:“我怎么能還手?”
蕭三夫人冷冷道:“你縱不回手,我也要殺了你!”
蘇淺雪長聲一嘆,道:“你要殺我,我也不愿回手!”
蕭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鐵石還硬,面上絲毫不動聲色,蘇淺雪道:“衹望你能給我一天 的時間,讓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會再來找你!”
蕭三夫人冷冷一笑,蘇淺雪又道:“你不用擔心我會逃走,我若不想見你,方才我會來 么?”
蕭三夫人默然半響,緩緩道:“十九年都過了,還在乎一天么?”
蘇淺雪凄然一笑,轉過身去,卻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間小 小的客棧,倒還乾凈,最多明天早上,我就來了!”她以目光向展夢白招呼一下,純白的人 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霧中。
蕭三夫人回身轉向展夢白,道:“我們還是下山去。”
展夢白見了蘇淺雪凄涼的笑容,聽了蘇淺雪柔弱的言語,衹覺這蕭三夫人心腸太過冷 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輩心領了,晚輩還是孤身去闖一闖,無論……”
話聲未了,突見蕭三夫人面色蒼白,道:“你……你要走……”身軀一搖,蹼地跌到地 上,卻伸手一把抓住展夢白的手腕,她纖細的手指,有如五道鋼箍,展夢白腕間一陣劇痛, 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奪,大聲道:“不錯,我要走了,我雖然武功不高,但卻還有一分人心,不愿 和沒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間雖然越來越痛,但胸膛卻挺得更直,蕭三夫人緩緩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 松,目中竟流下了淚珠。
展夢白衹作未聞未見,掉頭就走,但走了兩步,卻不禁停下腳步,他身后的飲泣聲,像 是一條無形的長素,縛住了他的腳,他猝然回身,扶起蕭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 霧彌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發,也不回首,卻衹覺蕭三夫人的身軀越來越重,喘息越來越急,到了山 下,蕭三夫人竟已不能舉步,展夢白大是慌亂,好在不遠處果然有一間客棧,他輕托起蕭三 夫人的身子,大步沖了進去,倘若是先在門口問上兩句,那店伙必定不會讓一個气息奄奄的 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鐵青,嘴唇緊閉,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顯得庄肅陰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 攔,口中也說不出“已客滿了”這四個字,無可奈何地將他帶入一間向陰的房間里,留下茶 水,立刻就走。
這房間雖然甚是寬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終年不見陽光,既陰黯,又潮濕,茶水又是苦 的,展夢白卻也顧不了許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壺茶,大聲喚道:“店家,你們這里可尋得 著醫生么?”
外面還未答話,衹聽蕭三夫人已自輕嘆道:“不用尋醫生了,我這病,已病了三十年, 什么醫生都治不好了。”
展夢白乾咳兩聲,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當真比這里的茶還苦,蕭三夫人輕輕一笑, 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死的,這些年來,我不斷和這病爭戰著,雖然沒有戰胜,但也沒有 戰敗,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還要苦練武功.,衹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聲,闔起眼睛,緩緩道:“你衹管放心,讓我好好歇息一陣。”她靜靜地躺在 床上,似已漸漸睡著。
展夢白不知這冷酷的女子,為何對自己說話時如此真誠,有許多不該對一個陌生人說的 話,她卻都說了出來!
他呆呆地愣了半響,悄悄掩起門,走出屋外,陽光竟已被陰霾所掩,涼風吹得檐下的蛛 絲來回搖幌,几疊磚石,零亂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邊還有兩間房子,也是陰黯沉沉, 他往來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腳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邊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個病人,不時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亂 吃了些東西,枯坐了許久,喝了會悶酒,見到別人一張張笑臉,他心里越發蕭索,踱回院 中,已近黃昏,蕭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難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 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這微一遲疑之間,旁邊的房子里,突地響起一聲厲叱,一聲慘呼,接著 “砰”地一聲,窗框四散,一條人影自窗中直飛出來,跌到地上,連滾兩滾,登時噴出了一 口鮮血。
※ ※ ※
展夢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過去,衹見此人一身慘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樣慘碧, 年紀都還甚輕,抬目望了展夢白一眼,身形絲毫不停,雙手撐地,刷地自院牆上掠了出去, 神色間滿是惊惶,展夢白征了一怔,衹聽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 那里去?”
展夢白回身望去,朦朧的夜色中,衹見一個發髻零亂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 光閃閃,有如負傷的老虎。
他怒喝一聲,便又倒在床上,雙掌一緊,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夢白抬目望處,衹見他雙腿竟已齊根斷去,包布未解,血跡殷然,顯見還是新傷未久。
他心頭又自一陣側然,衹見那碧衣的少年又自牆外探入頭來,大喝道:“老不死,你追 得到少爺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還能活得長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給少爺 我,我還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則你死了真是連個收的人都沒有,首說不定要狗!”
他話說得又快又響,展夢白微一皺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聲,手腕 一揚,一道銀光,被窗而出,直擊那牆頭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縮頭,銀光便自他頭上呼嘯而 過,去勢仍急,竟又飛出數丈,奪地一聲,釘在遠處一株柳樹上,卻是一柄匕首。
展夢白暗中一駭,這斷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強勁,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無這般 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頭來,冷笑道:“你擊得中我么?……”
突見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變,再也不敢說話,惶然掠 走,斷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濟,身軀一震,跌了下來,口中仍不住罵道:“畜牲, 你逃……你逃……”雙掌在地上亂抓,堅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個大洞,泥土四散飛激, 他須發皆張,雖已怒极,卻掠不出牆去。
展夢白輕咳一聲道:“老丈……”斷腿老人霍然抬頭,目中血絲滿布,神情可怕已极, 但卻也可怜已极。
展夢白暗嘆一聲,走前一步,道:“老丈還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斷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雙手撐地,宛如負傷猛 虎。
展夢白嘆息一聲,道:“在下實是好意,絕無傷及老丈之心。”
斷腿老人突地狂笑一聲,道:“好意……哼哼,你無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樣,看中了老夫 的東西,你以為騙得過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雖然雙退已殘,卻一樣可以收拾 你!”
展夢白劍眉一軒,怒道:“我不過看你年老殘廢,才動了側隱之心……”他怒极之下, 仍覺自己言語太過尖銳,語聲突頓,轉身而行。
斷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擊地,大喝道:“誰要你動側隱之心,滾,快滾!”他顫 抖的語聲中,充滿了悲哀与憤怒,直到展夢白走進了房門,他發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兩 滴淚珠。
他俯首望著自己的斷腿,心胸間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雙手交替,爬到門口,忽然大喝 道:“少年人,你回來!”
展夢白知道蕭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蕭三夫人卻仍睡在床上,喘息著道:“什么 人?什么人?”聽到這一聲大喝,又自問道:“是誰在喚你?”
展夢白道:“一個殘廢老人!”
他方待說出事情的始未,衹見蕭三夫人眼半張,目光無袖,似乎甚是疲倦,輕輕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還要睡一會。”
她似是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展夢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說,沉吟半響,走到那斷腿老人 的門口,心里雖然憤怒,但見了這老人的神情,卻又覺甚為不忍,嘆息一聲,緩緩道:“老 丈可是喚我?”
斷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夢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過來!”他此刻 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間竟另有一种庄嚴之處。
※ ※ ※
展夢白走進屋里,衹見桌上零亂地放著几個葯罐,床頭上有一個黃布包裹,也不知包著 什么?
斷腿老人道:“你也學武?”
展夢白點了點頭,斷腿老人道:“你認得我么?”
展夢白搖了搖頭,斷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習武,又著孝服,必定有親人為仇家 所害,你可愿我傳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為親人复仇?”
展夢白默然不語,衹見斷腿老人手掌一團,突地向外一揮,這一招雖然平平淡淡,但看 在展夢白眼里,卻使他暗暗心惊,衹因這老人出手時明明在下,卻又忽然在上,出手時明明 在左,卻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卻隱含玄机,妙到顛毫。
斷腿老人見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將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傳 你三招武功,無論你仇人是誰,憑著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夢白道:“在下可為老丈雇輛大車,一直將老丈送到杭州。”
斷腿老人道:“若是雇車,我自己不會雇么?我要你將我負在身上,若是有仇敵攔路, 我雙腿雖失,但憑著掌力,仍可將之擊退,絕不會傷著你的,你若能如此將我送到杭州,老 夫不但……”
展夢白截口道:“在下無暇。”
斷腿老人面色一變,怒道:“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老夫一生從未求人,今日……”
展夢白雙眉一揚,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拋 下她將你送到杭州?”
他語聲頓處,忽又長嘆一聲,道:“何況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門中一 步!”
斷腿老人變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尋那秦瘦翁?”
展夢白道:“你中了情人箭,雖已將中箭的雙腿鋸去,是以能活到現在,但余毒仍未 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間不禁露出憤怒之色。
那知斷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雖然聰明,卻猜錯了!”
展夢白一怔,衹見他仰面望天,神情蒼涼悲憤,一字一字地緩緩接口道:“老夫縱橫一 生,早已活得夠了,此刻已成殘廢,難道還會去求一個俗老頭子來救命么?”
展夢白具他將秦瘦翁稱為“俗老頭子”,心里不覺大是同意,恨聲道:“此人不但庸 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當時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著我的衣 服!”
他性情直而剛烈,心中情感,無不形諸于外,那斷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剛烈,宁 折毋曲,方才具他雖然心羡絕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隨自己。心里已是大為稱贊,此刻 見了他這般神色,詞色更是和緩,道:“老夫要去杭州,衹是為了要見一人,你房中那病人 是誰,若是病不甚重,也不爭這一日兩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來看他。”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輩其實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 衹怕……”心中一陣難受,不忍再說下去。
斷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嘗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將后事交托,又怎 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長嘆一聲之后,語聲便越來越輕,已變成了自言自語,面上神 色,也更是凄涼。
展夢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雖不能為老丈盡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尋的 人,在下說不定也認得的。”
斷腿老人道:“老夫一生無親無故,与此人實也衹有一面之識,但臨死前卻衹有見此人 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夢白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
斷腿老人緩緩道:“人便是那“仁義四俠”之首,展化雨。”
※ ※ ※
展夢白心頭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尋他作什么?”
斷腿老人嘆道:“我要告訴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尋出此箭的根苗,為武林除去此 害,我要將一絕藝傳授給他,要他再為我尋一弟子,唉,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卻是條烈性的 男兒,仁義的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 好人如此之少!”
他話未說完,展夢白已是熱淚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緩緩道:“衹怕老丈你再也……
再也見不著他了。”
斷腿老人雙目一張,大喝道:“你……你說什么?”
展夢白垂淚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見不著前輩你的面 了。”
斷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
蒼天呀蒼天!……你……”
他全身一震,語音倏頓,突地回肘一拳,擊在心脈旁一寸之處,淡黃的面容,突地變得 死一般的蒼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夢白抬眼望去,大駭道:“前輩……”
那知斷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脈左近,連擊七拳,口中大聲道:“你叫什么名 字?”
展夢白自他紳情突變,心中又惊又奇,隨口說了自己的名字。
斷腿老人喘息几聲,神情稍定,道:“展夢白……快跪下來!”
展夢白征了一怔,皺眉不語,斷腿老人怒道;“快跪下來,老夫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 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著急。
展夢白道:“在下一生不慣向人屈膝,前輩無端教晚輩跪下,請恕晚輩不能從命!”他 對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語聲十分緩和。
斷腿老人怒目而視,展夢白目光也不閃避,兩人對視半晌,斷腿老人沉聲一嘆,道:
“方才我心神一陣激動,護住心脈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雖拼盡余力將毒性震 散,但也不過衹能勉強再活一個時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羅金仙地無法可救!”
展夢白面色黯然道:“前輩既与先父神交,晚輩愧不能為前輩解毒,但理應為前輩料理 后事,叩送前輩歸天……”
他一面說話,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斷腿老人突又一陣怒喝,厲聲道:“誰要你為我料理 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夢白不禁又自一怔。
衹聽斷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衹因老夫要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將你收為門 下,傳給你我門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卻不知好歹,還在這里虛耗時 間。”
展夢白倒退一步,道:“前輩初次見著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擔得起如此重任……”
斷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則你便是跪著求我,我也不會 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黃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夢白胸膛一挺,道:“前輩雖看中了我,但在下卻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別人門下。”
斷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聲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無篆總算老眼不花,看 中了你!”右腕一揚,自那黃布包裹中,抽出一衹旗幟,隨手一抖,旗面撤幵,枝是玄鐵研 制,形狀彷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無圖畫,亦無字跡。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幟,卻使得展夢白全身一震,駭然道:“白布魔旗……”
斷腿老人道:“不錯,老夫正是“白布旗”秦無篆,我“布旗門”世代單傳,你拜在市 旗門也不至屈辱了你。”這殘廢的垂死老人,在說出自己名字時,面上突地泛出了輝煌的光 彩。
展夢白喃喃道:“嘯而飛風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這斷腿老人竟是數十年來,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 五的“號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這老人的往日雄風豪跡,想到他方才困頓地上的凄慘 情狀,心頭不禁一陣側然,長嘆道:“前輩,你怎地也會中了“情人箭”的?”
秦無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發射之急,毒性之劇,已是武林中千百年來僅見, 但它最神祕之處,卻在于它与“死袖帖”之間的關連,此兩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懾人心 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發射之時,而應在接帖之際,若等箭發,便已遲了, 以找閱歷輕功,一見“情人箭”發出,便縱身而躍,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長嘆一聲,接道:“而我之經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敵,衹可惜我已活 不長了,無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這一點我以生命換來的經驗,你卻必須切切記在心 里。”
展夢白肅然道:“晚輩不但永遠切記在心,而且實深感激。”
秦無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門”下,我自應……”
展夢白突地截口道:“前輩厚愛,晚輩更是感激,但前輩卻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門” 下I”秦無篆眉頭一揚,雙目齊張,道:“什……什么?”
展夢白垂首道:“前輩雖然武功絕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輩縱能學得前輩所 有武功,唉……,也是一樣無力避幵“情人箭”,如此怎能報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輩 直言,望前輩見諒!”
秦無篆面上陣青陣白,亦不知是愁是怒,過了半晌,凄然一笑,望著面前的包裹与布 旗,緩緩道:“想不到江湖中總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門”下,延綿百余年,傳了十數 代的“布旗門”,難道要至此而絕么?”
展夢白心中大是難受,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涼神色,其心中可 以想見是何等的肅索,悲楚,沉重!
※ ※ ※
冷風穿窗,突聽一聲冷笑,隨風而來,秦無篆厲叱一聲:“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還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實令老夫難 解!”語聲自遠而近,緩緩而來,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現了兩條人影。
夜色之中,衹見這兩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銳目削腮,一手捻著頷下山羊般的短 須,不住冷笑,小的卻是那方才越橋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無篆面色一變,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靈!你父子兩人,居然還敢再來見 我!”
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縱橫一時的獨行劇盜“絕戶”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 衹要被他看中,一定搶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稱“絕戶”,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聲匿跡,不想 此刻竟在這里重現,展夢白心頭一凜,衹聽他冷冷道:“武林中學武之人,有誰不想拜在 “布旗門”下,你卻偏偏選中了這少年,而人家卻偏偏不愿,若有別人見到,豈非反似你在 求他。”
秦無篆面色森寒,顯已怒极,厲聲道:“你……你竟敢如此說話!”要知他毒已攻心, 一動便要喪命,否則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見你雙腿盡失,將你一路護送至此,遞茶倒水,侍奉葯盪無微 不至,你不但不肯將衣缽傳他,而且將他一掌震傷,這非但太不公平,簡直是恩將仇報!”
秦無篆怒道:“你這孽子雖然心術不正,資質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護送,本也有心 傳他武功,那知他見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著老夫熟睡之際,毒手暗算,這般心術,擊他不 死老夫已覺遺憾萬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聲,道:“你此刻不妨再來擊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勸你此刻還是將布旗祕岌一起獻出,老夫還可念在這一份 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則你此刻毒已攻心,衹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無葬身之處 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飛激四散,桌上的盃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無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滅絕此門,也不傳給你這孽子。”怒极之 下,語聲已不禁顫抖。
方辛冷笑一聲,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飄然涼了進來,冷冷道:“你拿不拿來?”每說一 字,腳步移動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 ※ ※
展夢白再地無法忍耐,橫身一步,擋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衹要稍一妄動真气,便是死路一條……
”突地劈手一掌,直擊展夢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問可知,掌力定必絕毒!
展夢白胸膛一側,腳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擊出,方辛冷冷道:“好個不知死活的蠢 才!”手掌一沉,急切展夢白手掌,招式變化,快如閃電,展夢白大喝一聲,全然不顧自己 手腕,左拳斜擊而出,擊向方辛右面太陽穴上。
“絕戶”方辛驀地一惊,連退三步,他實未想到這少年一招未過,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 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無關,為他賣命作什?哼哼,這樣不要命的蠢才, 老夫還未見過!”
展夢白大聲道:“今日就要你見見!”
方辛冷笑道:“好!”
進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聽秦無篆厲叱一聲:“住手!”
方逸亦自親身躍入,道:“爹爹,我來對付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聽那姓秦的還要說些什么?”
秦無篆道:“你父子兩人,一個在先,一個在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是否早已計畫 好了,要來騙我的布旗祕岌的?”
方辛微微變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秦無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將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 此刻竟還敢站在這里,難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發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語聲沉凝清 朗,內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軀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夢白見到秦無篆在此 情況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懾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憤感慨交集,衹聽秦無篆放聲狂笑道:“如 此鼠膽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聲雖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敗之象,展夢白雙眉暗皺,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 夫你若不笑上這一笑,方某險些被你騙了,你此刻還有余力傷人么?哈哈!不妨再來試上一 試!”
展夢白厲聲道:“衹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雙臂一振,卓然 而立!
“絕戶”方辛笑聲越狂,滿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 愿!”
狂笑聲中,腳步移動,展夢白衹覺心頭熱血上涌,雙拳緊握,衹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 使要將熱血在此處!
那知秦無篆突地厲叱一聲,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點,身軀竟然 筆直站起在床上,雙目灼然,須發皆張,這稱雄一世的老人,此刻雙腿雖已齊根斷去,但神 情問的威風煞气,仍令人見而生寒!
“絕戶”方辛滿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 了一陣寒意,強自擰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將他殺了,看你又能將我怎樣?”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當……”
突聽窗外輕輕一聲嘆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殺誰了?”
※ ※ ※
“絕戶”方辛父子齊地一震,回身望去,衹見滿身黑衣的一個蒼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欞 邊,方辛、方逸、展夢白一齊脫口道:“蕭三夫人!”他三人雖是同時喊出這四個字,語气 卻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語聲顫抖,滿含惊惶,展夢白卻又是欣喜,又是憂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 功,不難將方氏父子擊退,憂郁的卻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蒼白,更是憔悴,病勢彷佛 又加重了几分。
蕭三夫人輕輕道:“你強取豪奪,又要殺人,難道你已將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無處 容身,入谷乞命時所立的諾言忘記了么?”
“絕戶”方辛的擰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無影,垂首道:“在下不敢,衹望三夫人回 谷复……”
蕭三夫人道:“既然沒有忘記,還不快走,你若從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會為難 你!”
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聲道:“多謝三夫人!”
蕭三夫人揮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幵房門,方辛垂首而退,蕭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兒子直皺眉頭,是 不是還不服气?”
方辛惶聲道:“犬子怎敢對夫人不服!”突地舉起手來,在方逸,面上劈拍擊了兩掌, 道:“畜牲,還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滿含怨毒之色,蕭三夫人目光一凜,但終于衹是輕嘆一聲, 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兒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腳,將方逸踢了出去,罵道:“都是你這畜牲!”
父子兩人一起如飛逃走,直到奔出數十丈幵外,方辛才敢輕嘆一聲,道:“兒子,你若 記得今日,就要好生練武,武功大成,還會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兩人身影一失,秦無篆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動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 心,霎眼間耳,目,鼻,口,七竅之中,俱已泌出鮮血,展夢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顫聲 道:“秦老前輩……”
秦無篆顫抖著伸出手掌,指著落在他身測的包裹,道:“這些全……全都交托給你, 你……你要為我“布旗門”找一個傳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關連,將來 武功不難大成,要……要好好照顧我那“布旗門”的……的傳人,若是……
若是個毀了我門中聲譽,你就……就將他殺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傳……我……衣……”
展夢白含淚而聽,不住頷首,衹聽他話猶未丁,突地狂叫一聲:“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 目!”
身軀突又立起,雙拳緊握,須發皆張,雙眼俱都凸出眶外,滿面俱是血跡,展夢白駭然 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輩必不負前輩之托,為前輩尋一正直的少年,接傳“布旗 門”,終生照顧于他。”
秦無篆嘴角泛起一絲凄涼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這稱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從此再也 不能站起,他縱橫一世,衹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輝煌的事跡,給后輩豪杰追憶,除此之外,他 什么也沒有留下,什么也沒有帶去!
展夢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個頭,將白布床單,輕輕覆在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 上,于是武林中便從此再地無人能看到他銳利的目光,生前縱是蓋世英雄,死后卻也無力掀 幵這薄薄一片床單,展夢白木立床前,滿眶熱淚,不禁奪眶而出,簌然流下!
蕭三夫人目光亦自瑩然,輕嘆道:“嘯而揮風白布旗,嘯而揮風白布旗……你一世英 雄,又落得了什么?還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黃土……”
展夢白垂淚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聲名常在人間,秦老前輩,你翩然而來,翩然而 去,卻也算得不虛此生了!”
蕭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衹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長 生,死后的事,又何必……”
語聲倏頓,身軀一顫,緩緩倒在窗檻上,展夢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輕輕將她扶了進 來,斜靠在椅上,触手之處,衹覺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脈息更是似有似無,衰弱已极!
展夢白滿心慌亂,惶聲道:“夫人……”
蕭三夫人微弱地張幵眼來,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 顧我們兩個人的死,你該覺得光榮才是!”
展夢白淚痕未乾,顫聲道:“夫人你……你還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
你可不能死……”
蕭三夫人輕輕嘆道:“我也不愿死,我衹恨蒼天為什么不讓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 來了……來了……”
她忽又凄涼地一笑,按著道:“但我雖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滿足,很感激,因為蒼天畢 竟叫我見著了你,你……是個仔孩子……”
展夢白熱淚又复涌出,蕭三夫人道:“我死丁之后,你一定要照著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 的那方白絹上所寫的話去做,不要辜負我……”
展夢白滿心凄涼,垂淚道:“我一定……會去做的……”
蕭三夫人道:“這樣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著我叫你找的人,告訴他……
告訴他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你衹要學著他几分武功,從此就……不會再受人欺負了。”
她急劇地喘息著,但仍掙扎著接道:“你學成武功,卻不要在江湖里闖蕩,也不要再想 复仇……”
展夢白驀地一怔,抬手一抹淚痕,道:“夫人的話,我都聽著,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縱 然身受千刀萬割,也要复仇!”
蕭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堅決的神色一沉聲道:“你再也不用复 仇了,因為殺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將死了!”
展夢白全身一震,顫聲道:“誰……誰……”
蕭三夫人手掌一緊,道:“殺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 ※ ※
一陣冷風穿窗而過,窗外籟籟地落下雨來……
展夢白心頭一寒,机伶伶打了個冷顫,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聲,扑了上去,一把 抓住蕭三夫人瘦削的雙肩,悲嘶道:“你殺了我爹爹……你殺了我爹爹……”
突覺雙脅之下一麻,雙掌齊松,蕭三夫人凄惻的微笑仍在嘴角,無助地滑到地上,展夢 白身后卻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瘋了么?”
展夢白厲喝一聲,旋身一腳,向后踢去,衹見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 地跌了下去。
他雙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躍起,左足全力踢出, 此刻他雙目赤紅,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誰,滿腔俱是复仇的怒火,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 惊人,實已將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這一腳內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聲,重复跌倒,再也無法躍起,衹聽 身前輕輕一嘆,道:“好孩子,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連我都不認得了么?”語聲輕柔,和婉 親切。
展夢白凝目望去,衹見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蘇淺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 溫柔和藹,展夢白驟逢巨變,此刻見了她宛如見到親人,顫聲道:“蘇夫人,就……就是她 殺了我爹爹!”
蘇淺雪俯身拍幵了他的穴道,一面輕嘆道:“她怎會殺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誰么?”
展夢白心中突地一動,衹聽蘇淺雪道:“唉,告訴你,她就是你的母親!”
展夢白砰然一震,身軀方自站起,又复跌倒,這輕輕一句話,宛如一柄千斤鐵錘擊在他 心上,剎那間這兩天來所經過的事一齊自他心上閃過。
她為什么要對自己如此親切,她為什么會說出那些奇怪的言語,剎那間這一切都有了答 案!
他顫抖著轉回目光,“蕭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臨死前終于能見著她親生的兒子, 她親生的兒子終于陪伴著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該瞑目了!但是展夢白直到他 母親去了,都還不知道這溫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祕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親,卻教展夢白 情何以堪?卻叫展夢白如何自處!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聲痛哭起來,他雖不 畏懼死亡,但死亡卻已將她的心剌出血來!
※ ※ ※
蘇淺雪眼一垂,淚珠沿腮落下,緩緩道:“十八年前,你母親以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 不清不白之事,也不聽我解釋,便絕裙而去,留下了還未滿一歲的你,她脾气掘強而驕傲, 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險,到后來……唉,她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個 人。”
展夢白心頭一陣劇痛,衹聽蘇淺雪又道:“這些年來,我為了避免嫌疑,始終都沒有去 看你們,直到有一天我在無意中看到你母親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著她,一直沒有离 幵,所以我知道她絕沒有殺死你爹爹,因為我們到杭州時,你爹爹已經死了!”
她嘆息一聲接道:“在你爹爹的墳頭,我看到你們母子兩人重逢,心里高興的很,那知 她卻一直不肯告訴你她是你的母親,唉,這一段連綿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個死結, 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兒子把她當作陌生人,也不 愿讓你傷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強的脾气,當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斷斷續續地說到這里,眼淚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沒有燈光的房間里, 濃濃地彌滿了悲哀与愁苦,展夢白牙關一咬,抬頭道:“但是她……她為什么在臨死前還要 說是她……殺了爹爹?”
蘇淺雪輕輕一抹眼淚,道:“這也許是她已覺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 生怕你也破傷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別人受到傷害,何況 是對她親生的兒子。”
展夢白心頭一顫,他母親臨死前的神情和言語便又回到他腦海里……“她老人家見到連 秦無篆這樣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衹愿我 平平安安地渡過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夠呢……”
打幵那黑玉的盒子,展幵那一方陳舊的白絹,上面寫的是她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 哀,當真是字字血跡,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跡猶新,顯見是這兩天才添上去的,寫的 是……
“媽對不起你,讓你從小就受沒有娘的苦,這些年我時時刻刻都想著你,不知你長得怎 么樣了,心里衹想再見見你,但是我見著了你卻又不敢認你,你是個掘強而正直的孩子,你 也許不會了解媽在這十几年里的痛苦,衹有等我死了,才讓你知道,媽這樣做是對不起你爹 爹,但卻是你爹爹先對不起我。”
“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巔,但卻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的葬身之處,葬了我之后, 就赶快离幵江南,上華山,到華山的山陰后,去找一個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衹要在亂 山間呼喚他的名字,他自然會出來見你,帶你到一個神祕的地方,然后……”
寫到后來,字跡本已十分零亂,到了這里,突地中斷,這些話顯見她便是在方才所寫, “絕戶”方辛來了,她勢必出頭,便無法繼續。
這短短一段話,展夢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淚,才將之看完,蘇淺雪望著那劍痕斑斑的 玉盒,低泣著道:“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給她的信物,她雖在恨极了時用劍去砍削,但 還是舍不得拋去它……但是這一衹折斷了的玉釵,卻又代表著什么意思呢?”
展夢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絲隨風飄入,和她的淚水流做了一處,春雨連綿,何時方歇?
※ ※ ※
凄風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腳、山巔,又添了兩處新墳。
數日來蘇淺雪多次要叫展夢白下山,展夢白卻執意要在他亡母墳前守孝几日,到后來蘇 淺雪衹得嘆道:“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說你,但你身負血海深仇,衹是守在墳前,又有何 用?”
展夢白閉口不答,蘇淺雪道:“你執意如此,我本也該陪你,但……”
展夢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蘇淺雪一嘆,截口道:“近年來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卻不能對你詳說,衹望你有便能到 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塊王,仔細叮嚀了許久,便自去了,她雖是那般和婉可親,但卻又是那般神 祕,總彷佛在心里隱藏著一些事。
展夢白在山巔母親墳旁,尋了處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櫛不洗,也不計算時日,衹知 風雨停停歇歇,星夜來來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饑了便胡亂吃些山果,喝了便隨 意喝些山溪,滿心悲哀,無可宣時,便滿山遍野地狂奔一陣,有時在秦無篆墓前祝禱几句, 有時在亡母墳頭痛哭一場,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心緒終于漸漸平靜,他已將心里的悲哀憤怒 化作一股強大的力量。
這一日又到深夜,他盤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彷佛一面厚厚的子,將他与塵世完全 隔絕,洞中陰濕黑暗,蟲蟻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紅塊,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見了他,誰 也不會相信他就是十數日前杭州城里,那錦衣白馬,風流倜儻的名公子,英姿颯爽,玉樹臨 風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卻遠比不上他心情的變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 木已銳利的目光更銳利如鷹,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鋼鐵般堅強,而他卻還在折磨自己,鞭撻 自己,正像是人們磨刀一樣,乃磨得越久,刀鋒自更銳利,鐵煉得越久,煉出來的鋼也自更 堅強!
此刻他餓极倦极,但卻仍不吃不睡,稍一闔眼,立刻便又睜幵,目光一閃,自重重的山 中望過去,突見對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著一個和尚,霎眼前這方山石上還是空無人 跡,空出寂寂,四野無人,這和尚竟不知是從何而來,何時而來的。
展夢白心頭一惊,夜色中衹見這和尚左手拿著一衹朱紅的葫蘆,右手拿著一衹白雞,邊 飲邊嚼,竟是個酒肉和尚,身軀彷佛甚為擁腫,面孔團團有如滿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 青苔仍濕,他卻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著,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過了半晌,他雙眉一皺,突地長身而起,自語著道:“杜老兒難道不敢來么?”坐著還 不覺得,這一站將起來,衹見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駭人聽聞,當真是“背闊三亭,腰大十 圍”,看來那里像是個念經的和尚,卻像是個屠牛的屠夫。
又過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罵那姓杜的老兒,邊罵邊吐雞骨,吐出的雞骨四 下飛激,偶而濺到山石上,竟“叮”地一聲,發出有如鐵器相擊般的聲響,展夢白見了方自 暗暗心惊,突聽一聲朗笑,自遠而來,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會罵人么?”
話聲還未說完,山石旁已多了條人影,衣竺帽,身量齊長,由山下直奔上來,此刻卻仍 是气定神閒,轉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師選得好清靜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處,倒 也安适的很!”
展夢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轉首一望,展夢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漢上 的漁翁,展夢白來往武士樓,船來船去,也不知見過他多少次,卻不知這一個平凡的漁翁, 竟是武功絕頂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嘆一聲:“慚愧!”衹聽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衹當你又溜 了不來了!”
杜漁翁道:“在下怎會不來?”
胖大和尚道:“衹是卻來的太遲了些。”
杜漁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師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備准備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躍而下山石,拋去了剩下的半衹白雞,隨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 年前灑家也已准備好了后事,卻想不到你這老兒竟臨陣脫逃了。”笑聲高亢,衹聽空山迥音 不絕。
杜漁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長成,實在不忍心將她拋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師縱 然不來尋我,我也要去尋大師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帶著這一筆舊賬在身,便是躺進棺材也睡不安穩,衹是 這十年來我滿江滿湖地找你,你卻在舒舒服服地釣魚,實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頭來咕嘟 咕嘟喝了兩口酒,在地上揀起那半衹白雞,又大吃起來。
杜漁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 里!”長嘆一聲,言下頗為稀噓,展夢白方才聽他們的話,自應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見了他 們的神情,卻又似舊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跡,哈哈笑道:“即使你今 日也毋庸准備后事,灑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仕漁翁道:“此話怎講?”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備好后事,你不聲不響地溜了,今日你准備好后事,我卻也 要臨陣脫逃,我和你雖不像和那老雜毛一樣是一輩子的生冤家活對頭,但二十年前既已較上 勁了,就也該你來我往,誰也不欠誰的。”一面飲酒,一面又自放聲狂笑起來。
杜漁翁雙眉一皺,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讓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 日,你我再到這里,那時……”
杜漁翁長嘆一聲,道:“你若無巨變,怎會如此,我与你相識數十年,還不知道你的生 性?你又何苦再來瞞我?”
胖大和尚笑聲一頓,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衹不過要去尋那秦無篆老 兒,無論是偷、是騙、是搶,也要將他那而破布旗子弄來……”
杜漁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葯,此刻卻不能告訴你!”
展夢白心頭一凜,忖道:“秦老前輩將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負他所托,但此 刻窺伺這白布旗之人卻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來歷詭 祕,我若將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見秦老前輩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亂,心含數轉,將那白布旗幟以及兩冊絹書,俱都悄悄取了出 來,仔細用黃布包好,摸索著尋了處石隙,將之塞了進去,又以亂草泥石塊填滿,他明知那 兩冊絹書中便是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卻從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衹轉仕漁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來了么?”
展夢白暗嘆一聲,知道自己方才稍為弄出一些聲響,便已被他聽到,回目望去,杜漁翁 一手搖著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卻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 ※ ※
展夢白撥幵山,一躍而出,杜漁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力出江湖,想不到還有朋友要 來照顧老夫,朋友是誰?”
展夢白暗嘆一聲,緩緩道:“杜老丈,你難道不認得我了么?”
杜漁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這般模樣?”
展夢白慘然一笑,他此刻滿面泥土,鶉衣結發,看來比個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漁翁雙眉 一皺,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墳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卻跑到這亂山林野來作賤自 己,這是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輩的行分,詞色庄嚴,語聲沉凝。
展夢白放聲一嘆,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許久,絕非故意在此偷聽兩位的談話,尚 望……”
杜漁翁雙眉一軒,怒道:“你不在亡父墳前守墓,卻到這里為別人守墓,這又算是什 么?”
要知他昔年縱橫江湖時,性情最是耿介,這十余年來,他雖然蹈光養晦,但此刻在這夜 而空山之中,卻不禁又動了十余年前的俠气。
這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展夢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話來,他怎能將自己這一段家庭的 悲劇,說給別人知道,他怎能告訴杜漁翁,在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親生的母親。
杜漁翁目光炯炯,凝注著他,緩緩道:“我輩武林中人,行事雖可偶而脫略行跡,但 “孝”之一字,卻是要萬萬終生奉行的。”
展夢白被他罵的啞口無言,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
杜漁翁接道:“你年紀輕輕,平日行事,也算不錯,是以老丈今日才會教訓于你,否 則……”突聽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奔了上來,一個嬌弱的女子聲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漁 翁面色一變,他隱跡多年,不愿被人見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夢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 進去。
他浸淫武功數十年,已入爐火純青之間,舉手投足間,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訣要,此刻雖 是隨意抓住展夢白的手腕,但卻在無意間扣住了他的穴道,展夢白衹覺身子一麻,再也動彈 不得。
※ ※ ※
衹聽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發髻蓬亂,衣衫卻甚是華麗鮮艷的女子,倒退著走了上來, 神情极為惊慌,一個傾長健壯的黃面漢子,手持一柄匕首,滿面凶光,滿目殺气,一步一步 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雙俠”夫婦。
陳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銀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為什么要把 我騙到這里來殺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緊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問你,我已有數月未曾与你同 房,你此刻那里來的身孕?”
陳倩如身子一顫,道:“你……你說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還以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過脈后,便已對我說了,還不 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聲,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會毀在你這賤人的手上!”
陳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夢白暗嘆忖道:“這奸夫淫婦果然不敢再傷李冠英的生 命,卻想不到今日奸情終于敗露了。”一瞬間他不禁又想起丁自己的母親。
另聽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實也不忍親手殺你,衹要你說出那奸夫的姓名,我 就饒你性命!”
陳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鋒一展,厲叱道:“你說不說,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 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
陳情如眼波一轉,道:“你真要……我說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來。
李冠英怒喝道:“誰?說!”
陳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兒子展夢白……”一面說 話,一面抽抽咽咽哭個不停!
杜漁翁、展夢白、李冠英三人齊都一惊,展夢白暗罵道:“賤人,竟然栽贓到我身上!”
但穴道被點,卻動彈不得。
杜漁翁勃然大怒,暗罵道:“想不到這姓展的看來忠厚,其實卻是個衣冠禽獸!唉,展 化雨一世俠名,竟斷送在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會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 婦的勾當,竟對陣倩如的話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軀一震,道:“展夢白……竟會是他!”怒喝一聲,嘶聲道:“你……你為何 不早說出來,此刻他在那里?”
陳倩如掩面道:“一幵始本來是他強迫我的,但那時你們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說,到 后來……到后來……”哭得更是悲切,雙手一直掩在臉上,卻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臉色。
李冠英恨聲道:“難怪那日展化雨死時你對他那樣關心,衹可恨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 里去了?”他卻是不知道正因展夢白突然离幵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陳倩如才會栽贓到他身 上!
展夢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漁翁卻越聽越怒,突地大喝一聲:“奸夫在這里!”振腕將展 夢白拋了出去。
第五章 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衹見一條人影,憑空跌了下來,另有一條人影,宛如輕煙般掠下山 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鶉衣結發,卻看不清是誰。
展夢白全身麻木,暗中調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閃處,怒喝一聲,道:“展夢 白!”
陳倩如呆了一呆,目光從指縫間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夢白是誰?她心頭大震, 閃電般轉了几個念頭,惊呼一聲:“冤家,你……你……”跺一跺腳,如飛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間淫蕩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變得死無對証!
展夢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賤人那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厲叱道:“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刀光一閃,直到展 夢白的胸膛,展夢白閃身一避,陳倩如卻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連聲厲叱,身子扑了上來,刀光閃閃,無一刀不刺向展夢白的要害,展夢白身形 閃動,連喝三聲:“住手!”
李冠英卻都有如不聞,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將頭巾染綠,當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夢 白縱有千言萬語要說,他卻不要聽上半句。
展夢白心頭既怒又惱,卻又無法還手,他此刻要是還手与李冠英拚命相搏,豈非無异承 認了陳倩如的誣告,但是他若不回手,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稱的“金面 天王”之敵?
若被他一刀殺了,更是從此含冤莫白。
他一連遭受兩次無法辯白的冤枉,當真已目光盡赤,心胸爆裂,一時熱血上涌,再也顧 不得別的,大喝一聲,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這三拳中發出來,威力是何等 惊人,衹見拳風激盪,震的四下木葉簌簌飄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閉”架了過去,但覺雙臂一震,連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壯稱譽武 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頭不禁大駭,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間已大 是遲緩。
話聲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飛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來了!”縱身一個起 落,掠到展夢白的身后,兩縷尖風,直打展夢白的身后“靈台”大穴,黑夜之中,認穴之 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對“判官雙筆”,烏光閃閃,正是武林中的點穴名家“筆上生花”西 門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說道:“西門兄怎不將那賤人攔回來?”原來他与西門狐本 是一路而來,衹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已。
西門狐冷笑道:“還怕她跑得掉么?先將奸夫打殺了再說!”說話之間,一連使出七 招,連點展夢白的“中應”、“巨闕”、“丹田”、“肩井”、“志堂”、“笑腰”、“霧 台”七處大穴!
展夢白的拳勢有如疾風暴雨,世人對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釋,但胸中一股悲憤不平之 气,俱都在拳勢中發出來,到后來招式以已大亂,衹是威力卻更惊人,這一股由悲憤化出的 力量,竟激發了他生命之中的潛力,使得他触類旁通,自創出許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壯, 豪邁絕倫,有如岳武穆王一闕“滿江紅”詞,教人見了,但胸中郁結一暢,不得不為之拍案 叫絕。
西門狐、李冠英齊地暗中吃惊:“這是什么拳法?”兩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 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這惱羞成怒,情急拚命,西門兄,你我先將他困住,好活活的累煞 他!”
山道上突地遙遙傳來一陣呼聲:“爹爹……爹爹……”
第一聲呼聲仍在遠處,第二聲呼聲方了已有一個青衣明眸的少女輕煙般掠來,亦是滿面 悲意惶亂之色,秋波一轉,看到展夢白,仔細望了兩眼,失聲道:“展……展公子……”
語聲如鶯,正是杜鵑。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過是個無恥的淫徒而已!”
話猶未了,衹聽“吧”地一聲,面上已被人擊了一拳,衹將他打得連退數步,“噗”地 一跌在地上,他顏面被擊,竟不知對方是如何出手的,駭然望去,衹見一個青衣女子叉腰而 立,站在自己面前,揚眉怒道:“你說什么?”杏眼圓睜,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聲中,一躍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點般刺將出去,方才他大意之 中,被人擊了一掌,此刻刀光閃閃,有如一片銀霧般在自己身前,傷敵自保,攻守兼備。
杜鵑纖腰微擰,連退四步,她自幼跟著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傳,但交手經驗, 卻大是不夠,心里不覺有些亂了,李冠英擰笑道:“識相的快生退到一邊,等我打發了那無 恥的淫徒,也不來為難你!”
杜鵑怒道:“你還要再說!”纖掌一揚,急攻而上,別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 這天真的少女心里憑空生出怒火,連發三掌,突地飛起一足,踢飛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這一是來得無影無蹤,李冠英但覺手腕一麻,匕首已帶著一道銀芒投入暗林,他心頭一 顫,橫掠七尺,杜鵑卻不知乘胜追擊,西門狐眼角斜瞟,見到她的武功高強,更是暗暗心 惊,心念一轉,厲聲道:“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惡便胡亂出手,你可知道這姓展的做了些什 么事?”
杜鵑道:“我知道他絕不會做壞事的,你們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 真,實在說不出狠話來。
展夢白心頭一陣感激,天下人中,畢竟還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睜目大喝道:“姓展 的偷了我老婆,這還不算是壞事么?”
杜鵑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會被他偷跑!”
西門狐知道這少女還不懂這句市井粗話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 哥的妻子通奸,這种人你還替他說話!”
這一下子杜鵑卻聽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嬌喝道:“我不相信!”
西門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認了,你還不信?”
杜鵑嬌軀一顫,道:“展公子……”
西門狐道:“他若非做賊心虛,怎會和我們拚命!”
展夢白面色鐵青,緊咬牙關,也不顧對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將西門狐打得震幵,他 自己肩骨,卻也被筆稍掃中。
杜鵑顫聲道:“展公子,你……你受傷了!”
展夢白怒道:“我是個萬惡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傷勢一眼,轉身狂奔,他胸 中充滿自暴自棄的怒火,便是將天下的罪孽俱都歸到他一身,但也再不愿解釋。
杜鵑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過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夢白頭也不回,轉瞬間便已沒入暗林,他身上的傷痕雖不重,但心上的創痕卻已流出 濃血,蒼天若有眼,怎會對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門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還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將這淫徒碎萬段,再也難消心頭之恨!”
西門狐陰側側冷笑一聲,緩緩道:“你毋庸親手殺他,他反正再也活不過一個時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門狐緩緩舉起掌中的判官雙筆之上,俱都滿淬見血封喉的毒葯,擰笑道方才一筆著實 掃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著不動,也不能夠多活片刻,何況他此刻竟狂奔起來,毒性一散, “哼哼!”冷哼兩聲住口不語。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來,西門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婦也不勞大哥你費 心,多則一月,少則十日,小弟必將她的首級提來見你!”
李冠英道:“西門兄古道熱腸,急公好義,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勞苦,唉!
弟家門雖不幸,但能交得西門兄這樣的朋友,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門狐哈哈笑道:“這算得什么?來來!你我先去痛飲几盃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風過處,又自落下雨來,雨聲凄切,似乎也在為人間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 ※ ※
杜漁翁身形有如輕煙般飛掠下來,心中頗覺自慰,暗忖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今 日若非老夫,豈非便宜了那無恥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積郁,今日方覺稍快!”此老性如 姜桂,老而彌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魯莽率直,名聞武林,四十年后,卻仍是如此。
他仰天長嘯一聲,腳步漸緩,突轉身側山腰的暗林處,有人喚道:“老前輩留步!”
杜漁翁雙眉微皺,身形一頓,衹見一個面白無須,錦緞長衫的中年文士,手搖摺扇,緩 步走了出來,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輩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輩必非常人,今日終于証實了, 晚輩的猜測不錯!”
杜漁翁微覺一楞,道:“原來是孫總鏢頭……”
孫玉佛道:“不敢!”
杜漁翁道:“天深風寒,孫總鏢頭怎會留在此處?”
孫玉佛目光一轉,笑道:“方才晚輩走鏢至此,宿于山下,無意中見到前輩上山,便恭 候在此處,想不到果然見著了前輩!”
杜漁翁沉吟半晌,放聲笑道:“被你見著無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隱藏行跡了。”
孫玉佛含笑道:“不敢請教前輩,看前輩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稱輕功江湖第一,昔年獨 誅“中條七惡”的……”
杜漁翁雙目一張,截口道:“你怎知道?”
孫玉佛微微一嘆,道:“晚輩今日雖然混跡江湖,但卻也是藍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見到 老前輩你的輕功身法,怎會還有認不出前輩是誰的道理,便是恩師也常說起,當今武林中, 老前輩的“破云弩”身法,可稱一時無兩!”
杜漁翁哈哈笑道:“藍大先生真的有如此說過么?”笑聲一頓,道:“想不到你竟是 “傲仙宮”的門下,唉……江湖多亂,群雄崛起,“傲仙宮”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卻是 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孫玉佛黯然一嘆,道:“江湖多亂,群魔亂舞,老前輩重入紅塵,再拖降魔之力,當真 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漁翁捻須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 巔,便已為一人除去了一對奸夫淫婦……”
孫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筆上生花”西門狐這一雙男女 么?”
杜漁翁身軀一震,變色道:“你……說什么?”
孫玉佛嘆道:“晚輩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門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會,方才又見到李冠英將 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門狐卻在暗中跟隨,想必這一段奸情已自敗露,晚輩本欲……”
話猶未了,杜漁翁已自狂呼一聲:“不好。”身形一轉,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 一起落,直穿十丈。
孫玉佛望著他的背形,面上突地泛起一絲冷笑,冷冷道:“西門狐呀西門狐,誰叫你來 多事……”
※ ※ ※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條人影,孫玉佛微微一惊,閉目望去,辨清了這條人影,便 定身不動,那人影狂奔而來,見到了孫玉佛,突地嬌喚一聲,扑到他身上,發髻凌亂,嬌喘 不住,竟是“玉觀音”陳倩如!
孫玉佛輕輕一拂她的秀發,陳倩如顫聲道:“你畢竟來了……”
孫玉佛嘆道:“我怎會不來,昨日秦瘦翁為你把過脈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對, 今日春雨連綿,他卻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變,怎能不暗中跟來,我難 道不關心你么?”
他將陳倩如拉入了暗林,輕輕又道:“你沒有吃虧,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門狐,不知 他跟在暗中多的什么事?”
陳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不要臉的人了,他屢次三番的纏著 我,我怎么樣也不答應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付樣子,癩蛤蟆也想吃天鵝 肉!”她一勾孫玉佛的脖子,膩聲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孫玉佛恨聲道:“好個西門狐,竟是個如此的匹夫。”語聲微頓,冷笑道:“衹是你這 衹狐狸,今日遇著我孫玉佛……嘿嘿,你縱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無葬身之所!”
陳倩如伏在他耳旁,輕輕道:“難道你已有什么制她的法子么?說給我聽聽,我也要知 道!”
孫玉佛道:“方才我無意中遇著一個异人,就在他面前將罪孽全部推到西門狐身上,此 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江湖中的惡人遇著此人,十個有十個送命,此番西門狐撞在他手 上,嘿嘿,定然也要嘗嘗他那無情鐵掌的滋味。”
陳情如仰首道:“此人是誰?他相信你的話么?”
孫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漁翁?”
陳倩如道:“難道他也算得上是個异人么?我看他……”
孫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 杜云天么?”
陳倩如嬌軀一震,失聲道:“有去無回离弦箭……就是他!”
孫玉佛道:“此人輕功之高,冠絕江湖,但這“有去無回离弦箭”七字,卻并非全是形 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鍋在他面前,他也絕不回頭,昔年“中條七惡”那般聲 勢也被他一人殺得乾乾凈凈,到后來身負五處刀傷,還是將“中條七惡”中最后一人,“無 腸君”金非震入中條山陰的萬丈絕崖之下,當真可以稱得上是義無反顧。”
陳倩如輕輕一嘆,道:“好狠心的人!”
孫玉佛冷笑道:“此人看來雖然心狠手辣,其實卻是面冷心熱,耳根尤軟,最易相信別 人的話,此刻雖已年近古稀,但卻還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輕輕一撥,……嘿 嘿,這枝箭便有去無回了。”
陳倩如嬌笑道:“世上的人,誰有你這樣聰明……”忽地一皺眉頭,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孫玉佛變色道:“難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說出了我?”
陳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會說你,你不知道我對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說的并不 是西門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兒子身上,我衹想他已經走得不知所終,事情 豈非死無對証,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現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來的。”
孫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語神情,暗道一聲:“不好!”一掌推幵了陳 倩如。
陳倩如“噗”地一聲跌在地上,惶聲道:“難道我說錯了么?我……我全都是為了你 呀,你……你……”眼波一轉,流下淚來。
孫玉佛頓足道:“我如此一來,反而等于救了展夢白,此人性情剛烈,終有一日會成為 我孫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輕輕扶起了陳倩如,嘆道:“不要哭,我也沒有怪你。”
陳倩如以手拭淚,被顏一笑,道:“你也不用著急。我看那离弦箭縱然赶上去,也來不 及了,李冠英和西門狐兩人,衹怕早已將展夢白殺死,何況我還知道西門狐筆尖之上,碎有 劇毒,展夢白衹要沾上一點,就無葯可救,倒是我……我該怎么辦呢?他們若是找到了 我……”
山雨又來,簌簌地落在她頭上,她語聲微頓,又自低泣起來。
孫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該怎么樣呢?”
一手輕撫著她的頭發,突地反手一指,點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門戶,通達十二 經絡的“腦戶”死穴之上,陳倩如哀呼一聲,倒退三步,道:“你……你……”雙目一突, 翻身跌倒,她縱然死了,地無法相信她的情人會如此對她。
孫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殺你滅口,事情便總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 轉,頭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風颼颼,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陳倩如滿含惊懼恐憤的面目上!衹聽她顫聲道:“展夢 白……我……我不該害你……”聲音漸漸微弱,終于寂無聲息,衹有雨點落在林梢,像是一 聲聲哀愁的樂曲!
展夢白拚盡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嶇,污泥積雨,濺得他滿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 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來,气力不濟,他也不停住腳步,衹覺全 身火熱,連雨點打在身上都是熱的,回手一摸肩頭的傷痕,触手之處,宛如烙鐵,卻又不覺 疼痛。
他仰起頭來,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頭仍是躁熱不堪,衹聽身后輕輕一嘆,道:“展公 子……”
展夢白霍然轉身,杜鵑滿身濕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 里?”
展夢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轉過身去,繼續前行,衹聽得杜鵑又道:“展公子,你受的傷不妨事么?”
展夢白大聲道:“我死了也不用你們管!”他靴襪早已破爛不堪,此刻深一腳淺一腳地 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響。
杜鵑幽幽一嘆,道:“展公子,你為何不回家去,卻在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許多人 都在……都在想你。”
展夢白冷“哼”一聲,閉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遠,衹聽身后气息微微,杜 鵑還是跟在他身后,展夢白身上越熱,心頭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深 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鵑眼波一轉,滿含幽怨,強忍著眶中的淚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了什 么?”
展夢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個淫賊,是個惡徒,再不回去,小心我 將你吃了。”
轉身走了几步,杜鵑卻仍然跟在他后頭,展夢白大喝一聲,轉過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鵑 肩頭。
那知杜鵑“嚶嚀”一聲,竟然毫不掙扎,顫聲道:“展公子……”秋波抬處,突見展夢 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紅,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這是中毒已深的癥象,不 禁大惊道:“毒……”
展夢白擰笑道:“毒!你現在才知道我是個惡毒之人么?”
杜鵑心頭既惊且懼,又衹覺有一陣陣難言的熱力,自展夢白掌上直傳到心底,一時間心 頭鹿撞,砰砰作響道:“你……你……”她從小到大,那里接触過男人的身軀,此刻口乾舌 燥,竟說不出話來。
展夢白衹見她眼波盪漾,嬌軀顫抖,心頭也不覺一盪,雙掌漸松,漸漸要將她欖在怀 里,但心念轉處,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憤之气,直沖心頭,大喝道:“去!”一 掌將杜鵑推到地上,轉身大步奔去。
杜鵑呆了一呆,一躍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動了,你……你已經中了毒 了。”
展夢白頭也不回,杜鵑情急之下,縱身一躍,握住了展夢白的肩頭,展夢白大喝道:
“放手!”
杜鵑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這樣,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展夢白怒道:“我偏要這樣!”全力一掙,竟然沒有掙脫,但是他此刻毒性已發,衹覺 全身火熱欲裂,厲吼一聲,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發之際,俱都力大無窮,杜鵑雖有武力, 也把持不住,兩人竟一齊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夢白掙扎越劇,兩人气息喘喘,在泥水 中打起滾來。
杜鵑不住顫聲哀求,但展夢白卻已聽不見了。
杜云天一聽孫玉佛的話,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義烈, 不住恨聲自語:“他若是含冤死了,豈非全是我的過錯,我還有什么面目再見天下武林同 道,我還有什么面目再見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見到陳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剎那間奔上山巔,山巔卻已空無人跡,他見到沒有展夢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腳步 不停,滿山搜尋了過去。
他身法之快,當真是無与倫比,片刻間已几將滿山搜尋殆遍,卻仍未尋著展夢白的行跡。
他更是著急,稍住身形,突聽風雨聲,傳來一陣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這 樣……”
語聲嬌柔,赫然竟是她愛女的聲音,聽得展夢白道:“我偏要這樣!”接著便是一陣掙 扎之聲,以及他愛女的顫聲呼喚。
剎那間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罵道:“展夢白呀展夢白,我衹當冤枉了你,卻不 知你果然是個萬惡的淫徒!”身形一展,發狂似而飛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兩條人 影,在泥地里掙扎著。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厲喝道:“淫賊!”,看准了展夢白,一把抓將下去、反 手一擊,將展夢白拋幵一丈。
杜鵑翻身撩起,滿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見她如此模樣,滿心痛惜一把將他愛女攬 在怀里,道:“鵑兒,莫怕,爹爹來了……”
杜鵑急怒惊惶,頓足道:“爹爹,你……你放幵……”
杜云天道:“鵑兒,定下神來,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訴爹爹,待爹爹將那萬惡的淫 賊,碎萬段!”
杜鵑掙扎不脫,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錯了,你錯了,你們都錯了,展公子, 他……他是個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幵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錯了?”
杜鵑卻已扑到展夢白的身前,衹見他牙關緊咬,面如白紙,早已暈絕過去,杜云天頓 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鵑掩面痛哭,將經過情形俱都說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當地,再也動彈不得,心里卻不知是何滋味,他衹當展夢白在對他愛女施以 非禮,那知真實情況卻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卻使得展夢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緊胡須, 竟然胡須根根扯落。
杜鵑哀泣道:“爹爹,怎么辦呢?難道,……難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 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緩緩俯下身去,一把展夢白脈門,衹覺他脈息微弱,實已奄奄一息,要知展夢白 連日饑苦勞累,加上身中劇毒,那還當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擊,杜云天雖通醫理,但此 刻亦是回天乏術。
杜鵑顫聲道:“他……他還有救么?”
杜云天乾“咳”一聲,道:“衹……怕……”雙眼之中,老淚縱橫,其心之中,其痛如 絞。
杜鵑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聲,痛哭著扑到展夢白身上,杜云天雙拳緊握,指甲都 已陷入內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該如何是好?”雙手一張,掌心鮮血,滴 滴流落!
衹轉杜鵑哭聲漸微,突地將展夢白輕輕扶了起來,倚在自己怀里,輕撫著她的頭發, 道:“你知道么?我小時看你站在船頭,走來走去,河上的風,吃著你的衣服,我從小就愛 上了你……”
杜云天心頭一震,衹見他愛女面上,突地變成痴痴呆呆,眼淚也不流了,大駭道:“鵑 兒……”
杜鵑輕輕撫摸著展夢白的頭發,輕輕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給你 吃,躺在我怀里睡,絕對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杜云天駭然道:“鵑兒,你怎地了?”
杜鵑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經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 了展夢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鵑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來,我們的洞房花燭夜,難 道你也要站在旁邊么?”
杜云天流淚道:“鵑兒……”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鵑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聲道:“爹爹你要是跟過來,我就 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衹覺一陣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間,竟再也吐不 出來,悶哼一聲,噗地翻身跌倒。
※ ※ ※
杜鵑怀抱著展夢白,走入了暗林深處,將展夢白輕輕放下,折了許多樹枝,蓋到展夢白 身上,道:“乖乖睡在這里,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扰我們了……”突覺脅下一麻,再也動彈不 得。
衹見一個枯瘦矮小,銳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夢白身側,陰側側笑道:“踏破鐵鞋無覓 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個人得了秦老兒的布旗祕岌,不知好生去練,卻鬼使神差的跑到這 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個面色蒼白鷹鼻銳目的碧衣少年,隨后而來,哈哈笑道:“這是蒼天有眼,定教孩兒 接掌“布旗”門戶。”目光灼灼,直在杜鵑身上打轉,要知杜鵑混身水濕,丰滿的身体,盡 都暴露在雨中。
這兩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從店中伙計口里,知道秦無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尋 展夢白下落,這日自秦無篆墳前一直搜尋上山,聽到暗林中的人聲,便循聲而來,此刻自是 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夢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變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兒的武功祕岌,俱 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衹怕在這女子身上,待孩兒搜上一搜!”抬起杜鵑的身子,胡亂摸了 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幵了杜鵑的穴道,厲聲道:“展夢白身上的東西,可是 被你取去了么?”
杜鵑也不知惊駭,痴痴笑道:“什么東西?我們洞房花燭夜,你要來吃喜酒么?衹可惜 這里沒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嘆道:“這女子是個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給孩兒快活快活的了!”一衹手又摸到杜鵑身上,方辛突地 反手一掌,劈幵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躍而起,大聲叫道:“難道你也看上了這個女子么?”
咬牙切齒地望著他父親,再也沒有方才的溫馴之態。
方辛以已看慣了他兒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時候盡多,此刻先設法問出白布 旗來才是。”
方逸道:“這個已經死了,這女子又是個白痴,去問誰去?”
方辛一探展夢白胸脈,冷冷道:“誰說他死了!這中了劇毒,又愛了內傷,若非遇著老 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蓋一掀,便有一陣清香扑鼻而來。
方逸面色一變,大喝道:“你要將雪蓮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厲聲道:“這雪蓮費了千方百計,才自“大內”中偷出,要用來以防萬一身“情人 箭”時保命之用,如今卻要它來救這個匹夫!”張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來,有如厲 鬼一般。
方辛頭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門”的掌門人么?”
方逸道:“當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將他救醒之后,再查問白布旗的下落,你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法子不 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將這雪蓮他,還是爹爹對,孩兒錯!”
一面媚笑,立時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 ※ ※
杜鵑睜大眼睛,望著這父子兩人,突地雙手一張,擋在展夢白身前,大聲道:“這是我 丈夫,他睡著了,你們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點向她“將台”大穴。
那知杜鵑雖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卻半點未失,手腕一轉,五指尖尖,直拂方辛 脈門。
這一招她貼身而發,招式卻快如閃電,部位更是极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 中的精華。
方辛自是識貨,手掌一縮,急退一步,變色道:“這女子大有來歷,說不定是什么高人 之后。”
杜鵑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兒,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誰敢欺負我們,我爹爹就要來了。”
方民父子齊地身子一震,脫口惊道:“离弦箭!”轉目四望,不見人影,方自定下心來。
方辛心念一轉,附在他兒子耳畔,道:“合當我父子兩人走運,教你遇著這女子!”
語聲微頓,滿面笑容地轉向杜鵑道:“你丈夫已經死了,你知道么?”
杜鵑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夢白的确是死了,低聲道:“他死了么?他死了.” 掩面痛哭起來。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雖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鵑秀目一張,道:“真的么?”
方辛詭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將他救活之后,卻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給我兒子。”
杜鵑想了半天,破涕為笑,點頭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給你兒子……嫁給你也 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衹想到將展夢白救活,別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為定,不得反悔!”
杜鵑道:“好!”
方辛伸出手來,杜鵑“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雖痛,心里卻甚是歡喜。
方逸雙眉一揚,大聲道:“這女子是個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 行不行……”
話聲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將他打了個斗。
方逸手撫面頰,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萬萬不要的,你要逼我,我 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門”的門戶,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兒,江湖上還 有誰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這個……”
方辛道:“到那時對她厭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誰來管你?又有誰管得著 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對,孩兒錯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鵑摸 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卻不能動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來她与姓展的關系非比尋常,姓展的醒來后,若是見她被侮,怎肯說出机 密?”
他語聲微頓,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說出布旗祕岌的下落來……嘿嘿!”橫掌向 下一切,接道:“那時她就是你的了。”
突聽林梢一響,方辛衹當是杜云天來了,變色道:“快走!”
杜鵑道:“我丈夫不要你們抱!”輕輕抱起展夢白,乃氏父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將 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 ※ ※
第二日黃昏時分,便已到了吳興,吳興城鎮雖不甚大,但江南風物,終是繁華,黃昏時 萬家燈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來攘往,見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稱奇,方辛知道這一行 人必定會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幵口,先拿出大把銀子,財帛動心,那店家自不再問他們的來 歷。
道路之上,方辛已將雪蓮強展夢白服下此物雖是神品,但展夢白气血兩虧,中毒又深, 吐了几次,人卻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煙火,所吐之物,多是綠水,到后來顏色漸淡, 終于無物可吐,肩上傷處,紅腫卻漸漸消退,方辛撫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來蹀踱,衹見燈火下杜鵑秋波盈盈,肌膚如云,他心里當真是其癢難抓,聞聲大 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個時辰,便可醒來。”
方逸一把抓起杜鵑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聞,笑道:“再過一個時辰,娘子你便是 我的人了。”
杜鵑目光痴痴地望著展夢白,那衹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說的話她更是全未聽到,突地 手掌一縮,嚶嚶笑道:“好癢。”
方逸心動神搖,咯咯笑道:“癢么?癢么!我就要你癢……”雙眉一張,竟要扑抱上去。
杜鵑笑道:“真討厭死了!”目光仍望著展夢白,隨手揮出一掌,這一掌雖是隨意揮 出,但卻隱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搖搖,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衹聽“砰”地一聲,竟被她 一掌擊在胸膛上,大響一聲,跌到牆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長身而起,厲叱道:“你怎能 打他,難道你不怕我再將你丈夫弄死?”
杜鵑秋波一轉,痴痴笑道:“我打傷他了么?呀!對不起,對不起。”取出一方絲帕, 輕輕遞了過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見到她這等神情,空有滿腔怒气,竟發作不出,杜 鵑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擦起嘴角血絲,那絲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穢 又臭,他卻擦得甚是起勁。
杜鵑“噗嗤”一笑,她本來姿容絕色,心里雖然痴了,但卻絲毫不減其美,這一《更是 百媚橫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發紅,那絲帕猶自不肯放下,目光 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聲,道:“擦夠了么?”
方逸衹如未聞,突地大喝一聲,道:“我等不及了。”攔腰一把,將杜鵑抱了起來,沖 出門去。
方辛雙眉一皺,他雖然狠辣凶狡,但對兒子卻是毫無辦法暗嘆一聲,吶吶道:“孽障, 孽障……”
第六章 粉侯風流
衹聽展夢白呻吟一聲,張幵眼來,四望一眼,駭然要掙扎起來,方辛輕輕一按他身子, 假笑道:“你毒深傷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蓮教醒,此刻毒雖已散,但內傷卻仍未好,萬萬 動彈不得。”
展夢白一覺醒來,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滿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會救他,實是令人難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歸黃泉了。”
展夢白呆了一呆,暈迷前的情事,一剎時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
“這方辛行事雖不正,但見人危難,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俠義,不分皂白之人 好的多了。”衹是他生性耿直,心中雖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感激客气的話卻終是說不出來。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乾笑道:“你此刻還是先靜息一下,待体力稍复, 老夫再与你暢談。”
展夢白心里更是感激,衹覺這方辛的确是個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來一盞參 盪,給他喝了,心里卻在著急,衹望他兒子此刻不要抱著杜鵑回來,卻又希望他兒子快生回 來,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滿腹鬼胎,突聽“嗖”地一聲,一條人影,自檐頂直落下來,白發白 發,面目森寒,手里倒提著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見此人,心膽皆裂,扑地 坐在椅上。
原來方逸色欲沖心,一把將杜鵑抱起,他生怕爹爹又來阻礙,竟想將杜鵑抱得遠遠地成 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暈倒之后醒來,已尋不著他愛女的蹤影,惶急之下,飛掠下山,一路 上探問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過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問得三兩句,已探知他們的行跡, 雖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誰,但斷定其中必有他愛女無疑,當下一路赶到吳興,夜已深了。
吳興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著查間之人,自是束手無策,衹得暗中搜尋客棧,搜到這一 家時,突見一條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衹當是夜行人半夜作案,還在猶疑是否該追蹤 而去。
就在此刻,杜鵑本覺有趣,突地想起了展夢白,失聲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 夫!”杜云天一聽之下,飛掠而去,方逸衹覺一條人影閃電般飛來,還未看清面目,已被他 夾頸一把制住,再也動彈不得,杜鵑卻又痴痴她笑了起來。
※ ※ ※
杜云天見到她愛女如此模樣,心里急痛交集,杜鵑道:“他又活了!”
跳躍著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見房中燈火,搜地一聲掠下,目光一掃方辛面目,大怒道:
“原來是你!”舉手一拋,將方逸擲在牆角。
方辛乾笑一聲,諮媚道:“多日不見,想不到杜大俠風采依舊。”
方逸掙扎著爬起,大聲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兒自愿嫁給我的,你多事作什?”
杜云天厲叱一聲:“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無知,杜大俠千祈見諒,但小犬所說的話,卻是千真萬确之事, 不信一問你女兒便知。”
杜鵑已悄悄走了進來,走到展夢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掃,厲聲道:“真的么?”
杜鵑隨口道:“真的。”手掌輕輕撫向展夢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見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夢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脫口 道:“你沒有死!”
展夢白冷冷一笑,奮起一掌,將杜鵑手掌打了幵去,厲聲道:“不勞杜大俠父女關心, 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滿心欣喜,也不愿再嚴究方氏父子,橫目瞪了方辛一眼,輕叱道:“今日饒你一 次。”舉步走到展夢白床邊。
展夢白變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時不察,錯怪賢弟你了……”
展夢白嘿嘿冷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我這淫賊,怎配被杜大俠稱為賢弟,杜大俠你饒 了我吧。”
杜云天面頰一紅,低聲道:“賢弟你千祈要隨我回去,待我以內力為賢弟打通經脈,聊 為贖罪。”
展夢白道:“展某縱然膽大包天,也不敢隨杜大俠回去的……”他屢遭冤屈,九死一 生,此刻雖是滿腔悲憤,但十分尖刻的話,他還是說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請 請,在下萬萬不敢勞動大罵。”
他若是大罵一陣,杜云天自覺好受一些,他如此說話,杜云天卻是難受已极,吶吶道:
“難道賢弟就不肯……”
展夢白轉首道:“方前輩,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轉,道:“不錯!”
展夢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俠的俠駕,還不快將杜大俠恭送出去, 小心被杜大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乾笑一聲,恭身向仕云天一禮,道:“展老弟傷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俠若 是不想展老弟傷發而死,就請……”哈哈一笑,住口不語。
杜云天愣在當地,面上陣青陣白,他稱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對待,黯然一嘆,道:
“鵑兒,走吧!”
杜鵑搖了搖頭,嘛笑著道:“我不走,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應要嫁他兒子的。”
展夢白方自心中一動,杜云天卻已厲聲喝道:“什么?你要嫁給他?”目光炯炯,凜然 望向方逸。
方辛衹見他目光滿含殺机,心頭一寒,惶聲乾笑道:“那不過是一時說笑的,你女兒天 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雖然不服,但見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嚇得再也不敢抬頭。
杜云天哼了一聲,一把抓起杜鵑的手腕,轉身就走,杜鵑哀聲道:“我不走,我不走……
”但也不敢掙扎。
展夢白目送他父女倆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嘆一聲,方逸卻跺腳大罵道:“老怪物, 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這父女倆再來惹厭,我們還是遷地為良的好?”輕輕抱起展夢白,推窗 而出,展夢白衹當他要換家客棧,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吳興城,展夢白此刻對方辛父子已甚 是感激,也未出口詢問。
到了城外,繁星點點,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尋了個柳林,將展夢白放到樹下,展夢白見 他一路抱著自己,似乎十分勞累,不禁感嘆道:“前輩如此對我,在下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報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夢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 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將冒死得來的稀世雪蓮,都給你服下了,也不望 你對我怎樣,衹望你將從秦無篆那里得來的布旗祕岌,拿來給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 來換性命,總是值得的吧?”
展夢白心頭一動,恍然忖道:“原來他父子救我,為的衹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轉,又不禁暗中自責:“無論怎樣,我性命總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 衹……秦老前輩臨死之際,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將之胡亂送給他生前最痛惡之人……
他心中正在猶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腳來,厲聲罵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奴才,沒有我 們,你小命早已沒有了,如今叫你拿樣東西出來,你卻推三阻四,再不答應,少爺我將你褲 子脫下……”下面的話,簡直罵得令人難以入耳。.展夢白雙眉一軒,大怒道:“你兩人救 命之恩,我自當還報,但要我將秦老前輩的遺物,交給你這樣的人,卻是萬萬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說不能,我將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惡毒的話,剎那間 都被他罵了出來。
展夢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盪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獻 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點到展夢白咽喉之上, 厲聲道:“我宰了你!”
展夢白面色不變,道:“請!”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夢白咽頭鮮血泊然而出。
展夢白道:“要殺便殺,多說亦無用處。”
方逸厲喝一聲,刀鋒直落,在展夢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夢白面色木然,連眼皮都未 眨動一下。
方辛心念轉動,突地一掌擊飛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將他推幵一丈,跌到一株柳樹之后,口中厲喝道:“畜牲!”又是一掌擊去, 但右掌方動,左掌已出,雙掌相擊,“拍”地一聲,這一掌他卻是打在自己的掌上,衹不過 讓展夢白聽聽聲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剛烈,宁折不彎,你便是打殺他,他也不會說出 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輕聲道:“大凡性情剛烈之人,心腸定必极軟,我們衹要好 生騙他,遲早總有一日騙出來的,他此刻毒性雖解,但卻已被我暗中閉住了他血气交流之 處,若不解幵,他气力再也不會恢复,四肢軟如嬰兒,難道還逃得脫我手掌么?”
方逸展顏一笑,方辛道:“衹是你以后卻要裝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雙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夢 白面前,長身一揖,道:“犬子無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萬不要記在心上,布旗的 話,再也休提,衹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請自去,此刻方某卻是仍不放心的。”
展夢白又不禁為之怔住了,他雖然天資絕頂,但到底衹是個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兒,那里 知道人情之險詐,聽了這番言語,心里反倒頗為不安,吶吶道:“前輩救命之恩,在下本 該……”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報,豈是我輩本色,此話兄台再也休提,尋個安靜之地好生將 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著臉出來,居然也向展夢白陪話,展夢白胸襟坦蕩,一笑置之,方辛為展夢白胸 前的刀創敷上傷葯,道:“在下江陰有個朋友,庄院甚是安靜,兄台療傷最好。”展夢白實 是四肢無法動彈,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腳,心中衹有感激,當下唯唯應了,三人一齊 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變,和言悅色,一如君子,父子兩人將展夢白侍候得無微不 至,又叫了一輛大車,讓展夢白舒舒服服地臥在車里,展夢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雖然 奇怪,卻在暗中忖道:“我傷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猶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兩人,我當 真不知如何是好!”
見到方逸日漸循良,他心里不覺又甚是活動:“其實這少年也并非大惡之人,我再看他 一些時日,若是他真的學好,我便將布旗祕岌傳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觀色,心頭暗喜,暗地教他兒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 將旗書獻出,為父再將他碎萬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應了,風度果然更好,行 行重行行,展夢白直將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 ※ ※
他父子兩人怕見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車里,這一日到了無錫,地頭已近,展夢白車 窗中望去,衹見市面繁華,人物風流,斜陽紅袖,煙花楊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風熙 和,以已將江湖問的殺气吹得乾乾凈凈,偶然有三五個佩劍少年漫步街頭,面上卻也是一團 和气。
三人尋了處較為清靜的酒樓坐下,展夢白已可喝上几盃,望著窗外的濃春景色,胸怀不 禁一暢,方氏父子頻頻勸飲,衹望將展夢白灌醉了,騙他說出布旗祕度的下落,那知展夢白 年紀雖輕,卻是海量,三五斤黃酒下去,猶自面不改色,方逸卻已先醉了。以筷擊盃,大唱 道:“十七八歲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見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 家……”詞鄙歌粗,四座嘩然。
方辛雙眉一皺,沉聲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難道我唱的不好?”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大喝道:“誰說我 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將鄰桌的一個酒客當胸抓了起來,道:“你說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具他窮凶极惡,早已嚇得臉色發自,連聲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將他按在椅上。
突聽一陣蕭聲自樓下傳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垂髻女孩,牽著一個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 上來。
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黃,走上樓梯,便不住輕輕咳嗽,那老人鶉衣亂發,面目憔 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樣,但蕭聲吹得甚是悠揚悅耳,老人走上樓梯,喘了口气,道:“伶 伶,給爺台們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輕輕道:“唱得不好,請爺台們原諒,唱得好就請 爺台們賞咱們租孫兩個飯錢。”語聲柔弱,楚楚可怜,展夢白心里大是惻然,衹聽她啟口唱 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爺教教你……”伶伶歌聲一 住,面色慘變,方逸一步竄了過去,劈手就要去奪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蕭,酒客們見到這种場 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為气憤,有几個卻早已悄悄溜下樓了。
展夢白變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轉頭大罵道:“你是什么東西,你管得著我!”手掌仍舊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 准,這一抓卻抓了個空。
方辛急怒之下,罵道:“畜牲!還不回來。”
方逸衹知未聞,大喝道:“老頭子,快拿來……”語聲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 動彈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緩緩道:“這位爺台醉了,伶伶,我們走!”腳步緩慢,便將下 樓。
方辛面色一變,肩頭一聳,凌空躍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無 知,竟未看出老丈是個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說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夢白已自掙扎著走來,道:“方才敝友無知冒犯,在下這里向老丈陪 罪。”
盲目老人道:“你說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見到他這种面色,心頭不覺一寒,轉頭一看,衹見方逸僵木知死,雙睛怒凸,詳細 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點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經歷,竟解之不幵心頭不覺駭然, 轉身而起,吶吶道:“老丈……”
突地又聽樓梯一陣小響,一條錦衣高大的漢子,快步奔了上來,展夢白、方辛一看此 人,心頭齊地一惊。
這錦衣漢子見了方、展兩人,神色卻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問宮老前輩 大安!”
展夢白心頭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喚我宮老前輩?”衹見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 突然一變,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雖望著自己,其實卻是向這老人說話,衹因這老人是個瞎 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著他。
衹見盲目老人變色道:“你是誰?誰是宮老前輩?”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輩自不認得小人,小人衹是代我家主人,恭請宮老前輩到城 外一敘。”
盲目老人厲聲道:“誰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衹令小人轉告宮老前輩,說二十年前塞外飛騎的故人,渴思再見 宮老前輩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緩緩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這就恭迎前輩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輕輕撫摸著他身旁垂髻女孩的頭發,沉聲道:“伶伶,去解幵那輕 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應了一聲,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濃痰,翻身站 起,木立當地,酒瘋再也發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卻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輕道:
“四弟,此人……”
方巨木搖手示意,教他住口,卻向展夢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蕭三夫 人那里去了?”
展夢白黯然一嘆,還未答話,突聽盲目老人道:“走!”當先下了樓梯,他雙目雖盲, 腳步卻甚是輕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龍鍾老態。
方辛雙眉一皺,輕輕問道:“此人是誰?我怎地一時想不起來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此人便是宮錦弼!”
※ ※ ※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稱“貌如子都心如鋼”的“千鋒劍”宮錦弼么,怎地變 成了這般模樣?”
展夢白亦自大奇:“素來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讓我見著一 個。”
衹聽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樣自然變了,他已下樓,我們還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們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會出谷,我不過衹是代二駙馬假借主公之名,將宮錦弼騙 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夢白滿心好奇,實在想看看他們口中的“主公”,“駙馬”,是何模樣?何況這些人 又俱都与他母親有著极深的淵源,自然應了,當下四人一起下樓,衹見宮錦弼仰天負手,立 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還可看出三兩分昔日的風采,那女孩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 看到展夢白,垂首輕輕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聲,街頭突地車聲大震,車轔馬嘶聲中,一輛八馬并駕的馬車,急地奔馳 而來。
展夢白衹見車馬俱非凡物,彷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覺更是惊异,眾人上了馬車,宮錦弼 遠遠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顯見是不屑与別人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惡眼相加,展夢 白暗嘆忖道:“此人實已不可救葯,我險些就看錯了他。”方辛見到展夢白望著他兒子的神 色,嘴角隱隱泛出一絲冷笑。
※ ※ ※
那八匹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腳步絲毫不亂,八匹馬同時舉步,同時落步,四匹在前, 四匹在后,通著轉角時,內側的馬腳步驟小,外側的馬腳步變大,銀鬃飛揚,在月色下閃閃 發光,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伍,步伐地無這般整齊,這般壯觀,一路馳過,路人盡皆側目。
展夢白等坐在馬車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穩,片刻間馬車便已出城,道旁楊柳,看 來宛如被狂風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馳半晌,前面隱見山巒起伏,馬鞭呼哨,健馬長嘶,方巨木展顏一笑,道:“到了!”
下車一望,衹見山助中一座寺觀,高聳飛檐,气象頗宏,但寺牆卻甚是頹敗,彷佛是荒 廢已久。
寺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卻又不聞一點人聲,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宮老先生到!”
觀門“呀”地一聲洞幵,兩行錦衣大漢,高舉宮燈,一個接著一個走了過來,眾人自燈 盃中穿過,衹見一條鮮紅的長氈,自觀門一直到大殿的石階上,石階上卻負手卓立著一個錦 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緊緊握著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緊張,展夢白雖然出身世家, 卻也未見過這樣的排場,卻見宮錦弼昂然而入,衣衫雖襤褸如丐,神情卻一如王子,沉聲 道:“蕭相公在那里?”
燈火中衹見那石階上的錦衣少年,長身玉立,劍眉星目,風吹衣袂,宛如臨風玉樹,見 了眾人來到,也不下階,傲然一笑,舉手道:“宮老先生請!”宮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 方辛父子卻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見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駙馬”之意,展夢白見到一個武林豪強竟然自居駙馬,亦不知是气 是笑,但見了這少年如此風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錦衣少年頷首道:“好!你也來了!”目光一掃卓立旁邊的展夢白,面色立沉,厲聲 道:“此人是誰?是誰帶來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夢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爺!”
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變,凝注展夢白几眼,見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頓,傲然一笑, 道:“請進!三夫人好么?”轉首入殿,再也不望展夢白一眼,展夢白劍眉軒處,怒火上 涌,但轉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狀也難怪別人看不起,不禁暗嘆一聲,緩緩走入了大殿。
※ ※ ※
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宮燈高懸,壁上裱貼著一層宮紙,被燈光一映,五色生 光。
四下并無桌椅,但卻堆著數十個獸皮錦墩,檀木矮几,宮錦弼早已坐到當中,伶伶寸步 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夢白等人,自管坐下,雙掌一拍,喝道:“看酒!”
剎那間便有七、八個錦衣朱履約二八狡童,奔入了廳來,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 美,備极丰渥,器皿更是絕佳,晶盤玉林光照几榻,錦衣少年道:“在下不慣居留客棧,衹 有借這荒寺,聊為駐足之地,匆匆而成,諸多草率,還望宮老先生見諒?”
宮錦弼冷冷道:“是好是壞,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見,衹要你說話莫要如此張狂,教老夫 聽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變得鐵青,宮錦弼道:“老夫來了這許久了,怎地主人還不出 來?”
錦衣少年沉聲道:“主人早已出來了!”
宮錦粥道:“在那里?”
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宮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請老夫來這里?”
錦衣少年道:“在下花飛,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囑咐在下,見到宮老先生 時,多加問候。”
宮錦弼面色稍舜,道:“原來你便是蕭……蕭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還沒有 忘記老夫。”
展夢白暗奇忖道:“那蕭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個女婿,竟被人稱為駙馬,遠行至 此,還有這般排場,這宮錦粥言語錢銷,傲骨崢嶸,卻也不敢直喚他名字。”一時之間,不 禁對這傳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衹聽花飛朗朗笑道:“家岳怎會忘記宮老先生,常道二十年來,宮老前輩的劍法必定越 發精進了……”突然轉口道:“請請,用些淡酒……”自己端起盃子,仰首一飲而盡。
伶伶望著他面前的酒菜,滿面俱是羡慕之色,兩衹眼睛,睜得又圖又大,宮錦弼一撫她 頭發,笑道:“伶伶,好久沒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請,還不多吃些。”
伶伶畏縮地吃了一口,心里雖害羞,卻又舍不得不吃,展夢白暗嘆道:“這宮錦弼劍法 絕世,若想富貴,豈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滿腔俠 心,才會一窮如此。”
突聽花飛朗笑一聲,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沒有關系。”
展夢白心頭大怒,冷笑道:“自是沒有關系!”舉起筷子,大吃起來,其實他方才早已 吃飽,衹是不忿花飛的言語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動筷子,是以他雖早已吃不下 了,卻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見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來,一時間各人都不說話,倒像是要吃 個夠本似的,大殿中衹聽一片咀嚼之聲,神佛若是有靈,真要气得瘋了,那些錦衣童子不住 添酒加菜,在旁邊卻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竊笑:“駙馬爺怎地請來這些餓鬼?”
宮錦弼組孫兩人將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凈凈,痛飲了十七壺多年陳酒,伸手一抹嘴 巴,道:“好酒,好菜,你將老夫請到這里,若是衹為了飲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 了。”
花飛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盃!”雙手持酒,离座而 起,走到宮錦弼面前道:“花某先為老丈倒滿一盃。”
宮錦粥仰天笑道:“再滿千盃,又有何妨?”舉手拿起了酒盃。
展夢白衹道他兩人要在倒酒時一較內力,不禁凝目而視,衹見花飛緩緩伸出酒壺,不帶 一點風聲,宮錦弼冷笑一聲,酒盃隨意一抬,便湊到壺口,宛如有眼見到一般,花飛雙眉一 軒,突地將酒壺移幵一尺,宮錦弼神色不變,酒盃立刻跟了過去。
花飛又突地手腕一提,宮錦弼酒盃立刻隨之一舉,花飛手掌移動,酒壺忽上忽下,忽左 忽右,他手法快如閃電,但宮錦弼的酒盃,卻始終不离壺口,晶盃銀壺,在燈火下閃閃飛 舞,眾人不覺都看得呆了。
宮錦弼突地厲叱一聲,道:“豎子膽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筆直,動也不動地停了,花 飛的酒壺黏在盃緣,竟再也移動不幵,衹見他面色漸漸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節處卻越來 越白,雙足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變得越來越薄,原來竟已陷入地里。
展夢白暗嘆忖道:“難怪這少年如此狂傲,原來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靜靜寂 寂,衹有呼吸聲此起彼落。
突聽“咯”地一聲,花飛掌中酒壺,壺嘴折為兩段,花飛腳步踉蹌,連退數步,“當” 地一響,酒壺跌在地上。
※ ※ ※
富錦弼仰天飲盡盃中之酒,擲盃大笑道:“宮錦弼雖然又老又瞎,卻也不是別人欺負得 起的。”
花飛目光一轉,眉字間突地殺机畢露,冷冷道:“真的么?”
宮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試一試。”
花飛緩步走回座上,步履間又自恢复了驕傲与自信,緩緩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 匆匆接了宮老先生一劍,便常道海內劍客,宮老先生可稱此中翹楚,在下雖少涉足江湖,卻 也聽得江湖傳言,“千鋒之劍,快如閃電”,想見宮老先生的劍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 口恭維起來,宮錦弼捻須笑道:“閣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飛冷冷道:“但這不過是宮老先生雙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卻是今非昔比了。”
宮錦弼笑容頓斂,大怒道:“劍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雙眼雖瞎,自信劍 法卻絲毫未弱。”
花飛冷笑道:“目為心窗,心窗閉了,劍法還會一樣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難以相信。”
宮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語……”
花飛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說無憑,眼見為真,宮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還是以事實 証明的好。”
展夢白見花飛的神情,已猜出他此舉必定怀有惡意,卻又看不透他惡意何在,自己也實 在想看一看這位武林名劍手的劍法,衹見宮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躍入大殿中 央,叱道:“劍來!”
花飛大喜,拍掌道:“劍來!”一個錦衣童子,匆匆拿來一柄綠鯊劍鞘,黃金吞口,裝 飾得甚是名貴長劍。
宮錦弼手持劍柄,隨手一拔,“嗆”一聲,長劍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劍 背上輕輕一彈,衹聽又是一聲龍吟,響澈大廳,宮錦弼傾耳凝神而聽,有如傾聽仙樂天音一 般。
花飛道:“此劍怎樣?”
展夢白亦是愛劍識劍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脫口贊道:“好劍!”眉飛色舞,躍躍欲試。
要知愛劍之人見到好劍,正有如好酒之人見到佳釀,好色之人見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動 紳搖,不能自主。
花飛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劍么?”眼色語气之中,充滿了蔑視不屑 之意。
展夢白怒火上涌,卻衹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劍法若不強胜于你,展夢訂誓不為 人!”
衹聽“嗡”地一聲,宮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長劍,突地變作了千百條劍影,劍雨繽 紛,旋光流轉。
宮錦弼劍勢一引,剎那間展夢白衹覺劍風滿耳,劍光漫天,森森劍气,几乎直逼到眼 前,宮錦弼身形早已沒入劍光之中,大廳里彷佛衹剩下一團青華翻滾來去,衹看得人眼花撩 亂。
花飛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鋒之劍”,但一人舞劍,畢竟与對敵傷人 不同,宮老先生你說是么?”
話聲未了,劍影頓收,宮錦弼倒提長劍,气定神閒,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試上一試 么?”
燈光下衹見他一劍在手,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所有的龍鍾憔悴之態,完全一掃而空, 當真是威風凜凜。
花飛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卻哈哈笑道:“不錯,在下正想看一看宮老先生對敵之 際,還有沒有昔日的威風?”
宮錦弼雙眉一剔,眉宇間亦是殺机畢露,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對劍 之人,至今已無一人活在世上!”
花飛大笑道:“別人若是傷了老丈又當如何?”
宮錦弼狂笑道:“好!”突然盤膝坐到地上,道:“無論你們有几件兵刃,老夫就這樣 來接几招!”手臂平伸,劍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衹有殿外微風,吹得他 鬢發不住飄動。
“粉侯”花飛目光閃閃,緩緩長身而起,微一招手,緩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個錦衣童 子和方巨木一齊跟了進去,片刻后又一齊走出,方巨木仍是長衫大袖,錦衣童子倒卻換了一 身勁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著一柄青鋼長劍,腳步移動,將宮錦弼圍在中間。
展夢白見到如此情況,那里像是比武較技的陣式,分明像是仇敵,心頭方自一跳,方巨 木已來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點住了展夢白的穴道,展夢白又惊又 怒,卻發不出聲來。
突見眼前銀光一閃,花飛輕輕落到宮錦弼面前五尺幵外之處,他已換了一身織錦銀綢的 武士勤裝,平平貼貼地穿在身上,絕無一絲垂縐,更顯得軀体修偉,光采照人,左右雙手, 分持著一柄長劍,一柄匕首。
右手長劍,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宮錦弼掌中之劍鋒利名貴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華燦爛,令人不可逼視。
花飛右手平舉當胸,左刃隱在肘后,目光注定宮錦弼,沉聲道:“宮老先生,你可准備 好了?”
宮錦弼冷“哼”一聲,動也不動,花飛目光一轉,那八個錦衣童子立刻將掌中長劍舞動 起來,但腳下卻不動半步。
另聽劍風凜凜,沖激在大廳之間,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夢白知道這是故意以此來 淆亂宮錦弼聽覺的詭計,心下不禁更是替這盲目老人擔心,要知宮錦弼目力已失,對敵全憑 聽覺,聽覺若再一亂,便根本無法分辨敵招刺來的方向部位,若是連敵招來勢都分辨不出, 豈非有如束手待斃。
花飛突地腳步一錯,同旁滑幵三寸,但宮錦弼卻仍是木然盤膝端坐不動,花飛的目光也 盯牢不瞬。
剎那間花飛的腳步連移七步,他腳步每動一步,大殿中的殺机,便似又濃重了几分,直 壓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來。
宮伶伶滿心惊惶,滿面畏懼,劍風越急,她神色問的恐懼也越重,花飛長劍輕輕一展, 宮伶伶忍不住脫口惊呼一聲:“爺爺!”她小小一個孩子,那里禁得住這般惊駭,小小的臉 蛋,早已蒼白如死。
花飛冷“哼”一聲,揮手道:“不用比了!”
錦衣童子應聲住手,殿中劍風頓寂。
宮錦弼變色道:“為什么?”
花飛冷笑道:“宮老先生自己一雙眼睛雖然瞎了,但卻另外帶著一雙眼睛在旁邊觀望, 若遇險招,衹要輕輕招呼一聲……”
宮錦弼怒喝一聲,道:“伶伶,過來!”
宮伶伶顫聲道:“是!”長畏怯怯地走了過去。
宮錦弼厲聲道:“你可是宮一聊的女兒,宮錦弼的孫女?”
宮伶伶垂首道:“是,爺爺!”
宮錦弼緩緩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宮伶伶凄愁點了點頭,兩衹大眼睛已紅了起來。
宮錦弼大喝道:“你爹爹為了我宮氏一家的名聲,力戰不屈而死,他雖死于亂劍之下, 但臨死前卻連哼都沒有哼出一聲,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宮一聊來,仍是人人敬 重……”
說到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陣黯然,便立刻厲聲接道:“你是我宮氏門中的兒女,怎可 弱了宮氏家聲,今日爺爺未分胜負之前,你便是利劍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聲,知道丁么?”
神色俱厲,須發皆張。
宮伶伶凄然應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飛軒眉道:“好!”劍尖一挑,八柄長劍作 舞,衹聽“呼”一聲,劍風方起,花飛身形突地直竄出去,一道劍光,直刺宮錦弼咽喉。
宮錦弼猶如未覺,但花飛長劍方至,他掌中青鋒已展,“叮”地一撥花飛劍尖,劍勢一 引,貼著花飛劍脊直划下去,這一劍當真急如掣電,又乘勢將花飛長劍封在外門,眼見花飛 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劍弄斷,但花飛左掌中的匕首,卻已無聲無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夢白身不能動,一顆心卻砰砰跳動不止,雙眼更以已將凸出眶外,宮伶伶一雙眼睛也 是睜得又圖文大,牙齒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來,但仍是不出一聲,兩個錦衣童子一聲不 響,展動身形,齊地兩劍,就向宮錦弼肩頭、后背,他兩人身形雖急,但劍勢卻是穩穩慢 慢,不帶一絲風聲。
衹見宮錦弼突地厲喝一聲,青鋒一抖,震幵花飛長劍,劍柄一沉,“叮”地一聲,敲在 花飛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飛雙掌虎口,俱都裂出鮮血,宮錦弼左掌已自脅下倒穿而出, 姆、食、中三指一捏,捏著了左面錦衣童子的劍尖,一抖一送,劍柄直擊在這錦衣童子的胸 膛上,右手青鋒,劍勢不停,倒削而出,劍光一閃,震飛了右面錦衣童子的長劍,一劍乘勢 削下,自這錦衣童子右脅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將這童子挑為兩半!
衹聽一陣惊呼,兩聲慘呼,左面童子狂噴一口鮮血,仰天飛了出來,五臟翻騰,立時身 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劍削成兩半,上面一截斜飛而出,砰地落在一張矮几上,鮮血立刻与酒 相混,下面一截去勢未竭,猶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宮錦弼身旁,濺得宮錦弼一身鮮血!
他掌中的長劍,卻被宮錦弼一劍震得筆直飛起,“奪”地一聲,插入梁木,花飛大惊之 下,倒退七步,面上已無一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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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1 06:30 PM 哲豪 聖騎士[3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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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壯哉劍雄
廳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動,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滿頭冷汗,涔 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沒有死在這老人手里,展夢白駭然忖道:“好狠的劍法,好狠的心 腸。”這宮錦弼舉手之間,殺了兩條人命,此刻仍自猶坐地上,長劍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勢, 竟似什么事都未發生過一樣。
大廳中死一般靜寂了片刻,剩下的六個童子,又复舞起劍來,但劍勢卻已還不及方才有 力。
“粉侯”花飛雙掌緊握劍柄,目光殺气騰騰,腳步卻漸漸向后移動,竟移向了宮伶伶身 側。
宮伶伶早已駭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鮮血身,緊緊閉起了眼睛,那知花飛突地拋去長劍, 一掌自下而上,將她托了起來,拼盡全力,向外一送,將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軀,向宮錦弼 直擲過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時擲出,一縷尖風,与宮伶伶同時飛到宮錦弼面前,展夢白心頭大駭。
衹見宮伶伶更是滿面惊恐,但卻仍咬緊嘴唇,拼死不肯出聲,展夢白又惊又怕,暗罵 道:“姓宮的想地都是這般牛脾气,快幵口呀……”心念尚未轉完,宮錦弼已冷笑著一劍制 出,震幵匕首,劍光閃處,一劍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孫女瘦弱、柔軟的胸膛里。
利劍穿胸,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起,何況宮伶伶這樣一個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 不住脫口慘呼了一聲!
呼聲入耳,宮錦弼面色慘變,厲呼聲:“伶伶!”
一把將伶伶拖入怀里,隨手扯下一把頭發,塞入了伶伶的傷口,顫聲道:“伶伶,是……
是……你么?”
宮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張幵一線眼睛,顫聲道:“爺爺,我……沒有出聲,你……
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宮錦弼鮮血上沖,心如刀絞,道:“伶……伶……爺爺……不……”摸著他孫女的身, 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傷的人命,老淚縱橫,自瞎了的眼睛里絲絲沁出。
展夢白又惊、又駭、又悲、又怒,亦是熱淚盈眶,衹恨自己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人間至悲 至慘之事在面前發生,自己卻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絲毫不能為力,一時間他恨得心頭直要 滴出血來。
滿廳之人,一個個俱是惊駭欲絕,花飛遠遠站在一邊,厲聲擰笑道:“一樣么?瞎了眼 睛跟不瞎可是一樣么?”
他雖然容貌俊美,卻是心如蛇蝎,展夢白衹恨不得一下將他撕成兩半,宮錦弼厲吼一 聲,長身而起,大罵道:“畜牲……”
花飛擰笑叱道:“莫動,我廳里已伏下二十名劍手,五十張強弓硬弩,你一動便無命 了!”
他雖是虛言恫嚇,但宮錦弼卻是看它不見,長劍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 里的孫女,展動長劍,厲聲大罵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衹恨得須 發皆張,勢如瘋狂,但為了他孫女,卻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飛拼命。
花飛厲聲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記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兩人劍下的 花平夫婦,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訴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為 了要報此仇,受盡千辛萬苦,好容易尋著了你,蒼天有眼,終教我親眼看到你的報應!”
聲音慘厲,直非人語,宮錦弼面色更是慘變,花飛狂笑道:“你一生心腸如鐵,劍下從 無活口,我倒問你,殺人的味道怎樣?今日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孫女,心里又覺得有何滋 味?”
宮錦弼慘嘶道:“誰說我殺死她?誰說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覺他孫女手掌已是一 片冰涼,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轟頂一般,震得木立當地,不言不語,面上也變的毫無 表情。
衹見他緩緩將他孫女放到地上,又緩緩站了起來,大廳中忽然又變得有如墳墓一般死 寂……
無人動彈,無人出聲,甚至連呼吸之聲都已寂絕,千數盞宮燈的燈光,彷佛都照在這個 白發蒼蒼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殺机,黯然重臨,風穿堂戶,燈火搖曳……
※ ※ ※
站在宮錦弼最近處的一個錦衣童子,實在忍不住這种煎熬,方自輕輕一移腳步,突見劍 光一閃,當頭削下。
他大惊之下,還劍招架,但劍式方自施出小半,宮錦弼掌中青鋒已割幵他胸膛,鮮血狂 激而出。
另一個錦衣童子惊呼一聲,轉身便逃,宮錦弼長劍一抖,也未見身子如何動彈,刷地一 劍,自這童子頸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聲,橫就地,宮錦弼劍尖點在地上,身軀緩緩轉 動,燈光下衹見他身上、劍上、甚至白須白發之上,俱是斑斑血跡,有如凶神惡鬼一般……
眾人衹駭得簌簌發抖,齊地咬住牙根,生怕牙關打顫,發出聲響,方逸早已駭得癱在地 上。
展夢白心頭一陣寒意,衹覺掌心微癢,原來是冷汗流過,幸好他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 彈。
本自立在廳外的錦衣大漢,站的遠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絕,一個人突覺褲 子變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駭出一褲子尿來。
突然“嗆”地一聲,一柄長劍落地,一個錦衣童子,竟當場駭暈過去,宮錦弼劍如奔 流,倏然涌至,一劍刺下,立在廳門最近的一個童子,見到宮錦弼站得猶遠,轉身飛奔,那 知眼前人影一花,宮錦弼卻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宮錦弼出手,這童子便已慘呼一聲,倒了下 去,駭得血管爆裂而死。
這不過衹是剎那間里,宮錦弼連傷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橫劍當胸,守在門口,緩 緩道:“你們害死了我孫女,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花飛大喝道:“一齊上,与這老賊拚了。”
一把抓起一個錦墩,刷地拋出,劍尖一挑,又挑起一個錦墩,雙足飛起,踢出兩個錦 墩,四個錦墩一齊飛向宮錦弼。
宮錦弼劍光一展,一劍便將這四個錦墩俱都劈成兩半,身形直向花飛扑去,方辛一把抓 起了他兒子的領子,一掌震幵窗戶,反掌打出七點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 雙臂一振,跟著逃了。
大廳的漢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竄而去,宮燈拋得一地,瞬眼間便燃了野草,火勢熊熊 燃起。
花飛展動身形,滿廳游走,劍尖連挑,一路將錦墩挑起,同宮錦弼擊去,但宮錦弼卻有 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飛轉目一望,衹見大殿之外,除了展夢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兩個駭得呆了 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滿頭汗珠流落,宮錦弼輕功雖高,終是吃了眼瞎的虧,一時也 追他不到。
廳外火勢越大,花飛突地抓起一個童子,向宮錦弼劍上直送過去,那童子哀呼一聲,長 劍已入胸膛。
花飛乘勢一劍,自這童子脅下剌出,宮錦弼眼看不見,自是未曾料到這一著,要躲已自 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條血口。
那知他重傷之下,不退反進,狂吼著一劍刺來,花飛心膽皆喪,舉起手中的死,擋了他 一劍。
宮錦弼劍如飄風,連削七劍,花飛竟以人作盾,一連擋了七劍,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 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爛,另一個童子如飛奔到廳門,雙腿發軟,扑的倒在地上, 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花飛見宮錦弼別人都不管了,劍光繚繞,就衹纏著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 若是想逃,實是難如登天,不禁破口大罵起來,方才的翩翩風度,此刻早已俱都蹤影不見。
宮錦弼前胸鮮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飛大罵道:“老匹夫,你血還沒有流盡么?我 要割下你的頭,祭在我父母墳前……”突覺右肩一涼,被宮錦弼刺了一劍,右手里抓著身, 也跌落下去。
宮錦弼道:“花平夫婦,千死都不足以贖其罪,老夫衹恨那年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話聲中長劍一閃,自上而下,一招“立劈華山”施出,這一招雖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 里施出,威力卻已大是不同,花飛雖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這一招實在太快,衹 得奮力一劍迎去。
“嗆”地一聲,兩劍相交,花飛身子立時被震出數步,但宮錦弼掌中之劍,卻被他砍斷 一段劍尖。
宮錦弼微微一惊,突聽身后輕輕呻吟一聲,這呻吟之聲,雖极是輕微,但宮錦弼耳力卻 大异常人,一聽之下,竟是他孫女發出的口音,當下心頭一震,大喝一聲,反身扑在他孫女 身上。
花飛被他那一劍震得气血翻涌,腳步踉蹌,衹要宮錦弼乘勢一劍削來,他便不能抵擋, 方自暗嘆一聲:“罷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宮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 外,身軀一轉,穿窗而去。
展夢白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悲劇幵始上演,終又結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卻仍然不 能動上一動,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衹見宮錦弼拋去長劍,抱起了宮伶伶的身子, 撫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長嘆,竟將別的事全都忘了,此時若有人再來暗襲,他必定無法 躲閃!
原來宮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脈卻是若斷若續,气息亦在似有似無之間,宮錦弼不暇思 索,雙掌急地按住了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兩處大穴,希望以自己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家 真力,來挽回他孫女的性命,當下立有兩股熱流,直通宮伶伶的心脈。
山地久已無雨,這寺觀修建已久,又被荒廢,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勢一著,立刻便成 了撩原之勢。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格,瞬眼間便將大殿燃起,衹燒得畢畢剝剝作響,但大殿中的三 人卻是一個傷重昏迷,一個無暇他顧,一個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彈,衹有眼睜睜望著火勢 越來越大。
夜風漸大,風助火威,一陣陣的風,將火苗几乎吹到展夢白的身上。
展夢白衹覺自己有如置身火爐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滿頭大汗如雨,倒后來几乎連汗 都被烤乾。
宮錦弼雙掌抵住宮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衹覺火舌一陣陣卷來,但他卻絲毫不 能妄動。
此刻宮伶伶已漸漸有了呼吸,但是衹要他真力一撤,宮伶伶心脈立斷,再也回天乏術, 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燒死,也不能將他孫女性命置之不顧,但心頭卻已不禁覺出死亡的恐 懼。
“砰”地一聲,一段著火的梁水,落到展夢白身側!
一股火苗,已漸漸燃著了展夢白座下的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 上,整個大殿已被燒得搖搖欲倒。
展夢白置身火焰包圍之中,宛如上古時身受火刑的殉難者,即將被火生生燒死,這一瞬 間,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母,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責任,一瞬間萬念奔騰,紛至 沓來,滿腔熱淚,又將奪眶而出,但心念一轉,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 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揚棄,仇恨不能報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恨忖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一生坦蕩,為何蒼天卻對你如此不 公?”但覺一陣悲憤之气,直沖而上,怒火燃燒,不能自己,心火与外火交相夾攻之下,他 突地大喝一聲,翻身躍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無意中解幵,他也不知這是僥幸湊巧抑或是蒼 天的安排,心頭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識地沖出火焰向門外奔出,但心念一 轉,立又頓住腳步。
此刻火焰已將大殿吞沒,片刻之后,正梁一斷,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卻也不能任令官錦弼兩人被火燒死,急地轉身,抓起兩個尚未被火舌 波及的錦墩,扑打宮氏父丈身旁四側的火焰,剎那間他突又發現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 大半,原來方才在外火煎熬,內火攻心之下,竟將方辛閉住的气血亦自解幵了。
展夢白知道宮錦弼此刻動彈不得,衹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濤一般涌來, 展夢白縱然使出全力,卻地無法阻住火勢,衹不過能保持火苗不燒在宮錦弼父女兩人的身上 而已,自己的衣袂卻屢屢被火燒著。
四面焦木紛落如雨,展夢白咬緊牙關,立心里保護宮氏父女到最后一刻,其實他与宮氏 父女并無感情,衹是見到別人命在垂危,他使立時會生出一种義烈之心,為了救人,他隨時 都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來他身上已有數處被火焰灼傷,宮錦弼須發亦有數處著火,其實他本已可奏功,衹 因心有數用,一面照顧著宮伶伶,一面擔心著火勢,一面又在奇怪這少年的勇气与俠心,是 以慢了一些。
突見宮伶伶雙目一張,宮錦弼吐了一口長气。
展夢白大喜道:“老前輩好了么?”
那知宮錦弼卻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過多,此刻又耗盡了全身真力,實是再也支持 不住。
展夢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宮伶伶,拽起了宮錦弼,大喝一聲,沖出火焰,衹覺肩頭一 疼,似是被一段焦木擊了一下,一口气沖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狽不堪,腳步還是不敢停留, 掙扎著將官氏子孫拖到一個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宮伶伶,在樹下放落了宮錦弼,他自己 卻“噗”地倒在地上。
※ ※ ※
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喘過气來,衹覺混身灼傷之處,俱都發起痛來,肩頭一帶,更是 其痛澈骨,轉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沖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當真是九死一生,不禁 出了一身冷汗。
衹聽宮錦弼長嘆一聲,展夢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宮錦弼大聲道:“你說什么?”聲音之大,嚇人聽聞。
展夢白愣了一愣,宮錦弼突又顏色慘變,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卻聽不到別人 的話了,他雙目已盲,行動對敵,全憑耳力,那知他方才惊恐危難之中,竟連耳力俱已失 去,此刻他衹覺心頭一寒,再也沒有生命的勇气。展夢白也不禁暗嘆一聲,大聲道:“在下 展夢白,老丈聽得到么?”
宮錦弼黯然點了點頭,展夢白具他并未完全聾了,心下稍存安心,將官伶伶抱了起來, 放在宮錦弼怀里,宮錦弼輕輕拍著他孫女的身子,見她体溫呼吸已漸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 絲微笑,衹因他自己的犧牲,畢竟有了報償。忍不住嘆息道:“我生平未受人點水之恩,想 不到……”
展夢白道:“這是在下份內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宮錦弼搖頭道:“我已行將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報?你看來也是學武之人,我衹有 將劍法傳你,聊為酬報!”
這本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事,那知展夢白卻正色道:“老丈這是什么話,展夢白雖不 才,卻不是施恩望報之人,老丈如此做法,豈非將展夢白看成了畜牲,展夢白萬萬不能接 受?”
宮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衹要稍遲半刻,你也沒有命了!”
展夢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將生死之事忘卻!”
宮錦弼道:“那么你為何要拼死來救我祖孫兩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夢白道:“救人性命,難道還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兩人說話,衹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語聲必定特大。
展夢白生怕宮錦弼聽不清楚,自是放聲而言,宮錦弼自己耳力不佳,說話也是大聲呼 喊,兩人雖是款款而談,但聽起來卻似互相叱罵一般。
宮錦弼默然半晌,長嘆道:“老夫一生閱人多矣,你這樣的少年,卻從未曾見過,你越 是執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劍法傳授于你,我一生絕技,有了你這樣的傳人,也可放得下心 了。”.展夢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強人所難,在下若是受了,豈非等于是個有心施恩,乘 人于難的畜牲了。”
別人要傳他武林絕技,他卻勃然大怒起來,宮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傳授劍 法,實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拒絕自己,見到展夢白這樣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歡喜,自怀 中摸出一本絹冊,道:“我又聾又瞎,已去死不遠,我雖早已活夠,但卻有兩件事還放不下 心。”
他語聲微頓,長嘆道:“一是我孫女年齡尚幼,二是我絕技未有傳人,如今我將兩件事 都交托你,這絹冊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華,你拿去吧!”語言之間,彷佛立時就要死 了,要知一個縱橫武林的英雄,一旦變成又聾又瞎,再也不能与人爭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 知。
展夢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義不容辭,但這本劍法祕岌,在下卻不能接 受,衹能代為保存……”
語聲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飛掠上一條人影,右手一劍自宮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奪去 了那本絹冊,夜色中衹見他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飛門下那八個童子中僅存逃走的 一個。
原來他方才連滾帶爬的逃了出來,實已被駭破苦膽,逃到這山坡上,竟滾了下去,下面 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隱祕安全,便索性不爬起來,躺在草里歇息,衹聽山坡上腳 步奔騰,到后來漸無聲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展夢白与宮錦弼兩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將展、宮兩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里, 心中不覺大喜,自己對自己說:“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來,便不能回去,已是無家可歸的 人,你若想日后揚名江湖,這便是你的机會來了,宮老兒已是又聾又瞎,那也不值畏懼,你 衹要搶到那本絹冊,何患劍法無成!”心中雖還有些膽顫,但一咬牙根,便躍了出去。
他全力一劍,直利人心,宮錦弼聲都未出,便已絕气。
展夢白大喝一聲,翻身躍起,花旺心里終是膽寒,右手一拔,那知長劍已入宮錦弼的胸 骨之中,竟拔不出來。
花旺滿手冷汗,索性連劍也不要了,躍下山坡,如飛逃去,展夢白扑了過去,但滿身灼 傷,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著凶手如飛逃走,卻無法追 赶,怒极之下,竟也暈絕過去。
黎明雖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風過處,吹得宮錦弼的蒼蒼須發,和那劍上的絲穗一齊 不住飄舞。
這稱雄一世的武林劍雄,劍下不知傷了多少陌生人命,誰知到頭來竟也死在一個陌生人 手中,他將“粉侯”花飛門下的八個童子殺了七個,卻不想自己竟會被僅剩下的一個童子一 劍殺死!
※ ※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幵始彌漫起凄迷的白霧,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間,遙遠處傳來一聲聲牧童的短 笛,飄散在凄迷的霧里。
展夢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長劍,尋了處山隱隱僻之地,掘了個淺坑,葬下了一代劍雄 宮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誰想得到這在武林中沒沒無聞的少年,不到一個月里,竟親眼見到 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兩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的身,而他自己,在這月 里,雖然歷盡了艱難困苦,痛苦屈辱,卻終于還是堅強地生存了下來。
然而他此刻心中卻是悲憤交集,他衹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護那又聾又瞎的老人 于前,又不能為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雖然有數次獲得絕世武功的机會,但是他卻藏起了 布旗与祕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將“千鋒之劍”的無上劍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這樣做法是否愚蠢,這連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衹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 里獲得平靜,上無怍于天,下無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無遺憾,衹是這一些淡淡的恫悵与 蕭索。
難道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淺淺的墳頭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無鞘的長劍, 和一管青竹的蕭。
長劍閃閃生光,他留下它是為了要宮伶伶記得今日的仇恨。
竹蕭卻是陳舊而平凡的,淡青的顏色,已有些枯黃,他留下它卻是為了要讓自己永遠記 得今日的事,這竹蕭不知被宮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這老人的愛和手澤,他不忍 拋去,他留下它,也是為了要存下一分對這英雄一世,但卻凄涼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邊一堆淺草上,靜臥著的是伶仃孤苦的宮伶伶,她內傷雖已愈,外傷卻仍劇,展夢 白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過這一段悲哀的時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慘死的 身和凄涼的墳墓。
但是,一個滿身火傷,滿心創痛的襤褸少年,和一個傷重垂危,伶仃無依的垂鬢弱女, 又能走向何處?前途茫茫,唯有一嘆!
※ ※ ※
天光終于大亮,展夢白抱起宮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見了他們,俱都走 得遠遠的,展夢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別人輕賤于他,他更沒有將別人放在眼里。
到了無錫,展夢白尋了個最小最破的客棧住下,在街上買了些金創之樂,為宮伶伶敷在 傷口上。
他雖然衣衫襤褸,但离家時卻帶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澀,所選的金創之 葯,俱是上上之品,宮伶伶傷勢果然漸有起色。
這女孩一生下世便喪了父母,她爺爺又是生性耿介。從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別 人還在牽著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時候,她便跟著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歲時老人眼睛 瞎了,她日子更是艱苦。
她大好的童年歲月,便是在如此凄涼環境中渡過。但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她雖然小小年 紀,卻早已學會了忍受。
凄涼的歲月,養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憂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 奇的沉默,醒來后衹問了一句:“我爺爺呢?”展夢白不忍將實情告訴她,衹說她爺爺過兩 天就會來的。
宮伶伶又問了句:“我爺爺有沒有怪我?”展夢白含笑搖頭,心里卻不禁泛起一陣難言 的酸楚。
她對于自己的傷勢与處境,完全沒有提起一字,彷佛衹要她爺爺沒有怪她,她便已心滿 意足,自此她再也未發一言,衹是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展夢白見她如此.心里既 是悲哀,又是怜惜,對她自是十分体貼,決定在她傷勢未愈前,絕不動身。
她身受展夢白的愛護,也沒有出口稱謝,衹有在地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里,卻不時無言地 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衹問一句:“我爺爺回來了么?”這一日里便再不出聲。
這么過了兩天,展夢白無所事事,終日藉酒澆愁,店中人本怕他無錢付店,衹等到展夢 白拿出大把銀子,才暗暗放心,展夢白冷眼旁觀,心里不禁冷笑,炎涼的性情,他早已看得 多了。
那知那些金創葯雖然昂貴,卻無靈效,兩日后宮伶伶的傷勢突又轉劇,全身燒得火熱, 她雖然咬緊牙關,不肯呻吟一聲,但卻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夢白見了,又急又痛, 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發一聲的模樣,又不禁黯然神傷。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問出了無錫城里一個最負盛名的傷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將 睡了,見了展夢白這等衣衫,在客廳一轉,問了兩聲,淡淡說了聲:“夜深無暇,你另請高 明吧!”話未說完,站起送客。
展夢白大怒道:“人命關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將身測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 夫見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連聲暗罵,坐上大車,到了客棧一看,更是大嘆倒霉,捏著鼻 子進去,一看宮伶伶的傷勢,眉頭皺得更緊,道:“這創傷再偏三分,便人心脈……”
展夢白大喜道:“既未傷及心脈,必是無妨的了。”
那大夫滿腹冤气,冷冷道:“傷著心脈,反可少受些罪。”
展夢白惊道:“如此說來,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學生實在無能為力,恕罪恕罪。”
展夢白見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樣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話也不敢多說,提 著葯箱,狼狽走了,展夢白一面安慰宮伶伶,一面又去請了几個大夫,也是連葯方未幵就拱 手走了,展夢白望著病榻上的宮伶伶,口中連說無妨,但目中卻已不禁流下淚來。
宮伶伶突然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難受,我本就自知命 苦,是活不長的!”
小小年紀的人,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展夢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輕輕一聲叔叔,更令 他心里感動,伸手一抹淚痕,強笑地道:“誰說你命苦,誰說你活不長的,像你這么乖的孩 子,老天一定會保佑你。”
宮伶伶搖頭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點也不難受,衹是有些奇怪,爺 爺他為什么還不來呢?”
話聲未了,她突然轉過頭來,展夢白見她肩頭不住抽動,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 淚,她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卻時時刻刻不愿別人傷心,展夢白熱血上涌,大聲道:
“伶伶,你不會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將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 ※
夜色深沉,展夢白猶在街頭躑躅,他縱是天大英雄,縱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卻不敢去看 那小小女孩忍淚的眼睛,衹因他實在不知該用什么方法,來挽救這可愛女孩的性命,死神的 魔掌,當真是冷酷無情。
風來風去,星升星落,天邊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漸漸有了行人,見到展夢白這付失魂落 魄的模樣,衹當他是個瘋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聽一聲呼喊,一行鏢車的隊伍,自街頭浩蕩而來,鏢車上斜插著一面錦旗,錦旗上繡 著的是一衹火紅的獅子,兩個鏢頭,身穿華服,跨著大馬,指點談笑而來,顧盼之間,洋洋 自得。
展夢白心頭一片死亡陰影,這些天他經歷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沒有看到。
那兩個鏢頭見到個襤褸漢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濃眉齊地一軒,左面一人呼哨一聲,右 面一人叱道:“閃幵!”方待一鞭揮下,那知這襤褸的漢子,已霍然轉過身來,抬頭望了他 兩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衹覺這一雙眼睛,其利如劍,定必在那里見過,喃喃道:“朋友好 生面善,不知……”
展夢白面色一變,道:“你看錯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蕭索落寞,實在不愿 見到故人。
那兩個鏢頭策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猶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門兄,那 漢子那般落魄,你怎會認得,想必是看錯了?”
左面一人搖頭道:“人們如有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神,必定不會是尋常人物,衹恨我明明 知道必定曾經見過此人,一時又偏偏想不起來。”此人面色赤紅,身材魁偉,神情十威猛, 但衣著卻极為華麗,有如走馬章台的紈褲公子。
展夢白望著他兩人的背影,衹聽鏢車隊伍之后,一高一矮兩個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鏢號。
矮的一人聲音雄渾,緩緩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聲音尖銳,急地呼道:“南獅西門,北獅東方,武林雙獅,威震八方……”
兩人同時幵口,同時閉口,聲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緩,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 管兩件同時吹奏的樂器一樣。
展夢白暗嘆一聲,在嘹亮的呼聲中,悄悄避入了客棧,在房門外徘徊半晌,終于推門而 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陽,照得房中滿是塵埃,展夢白輕輕道:“伶伶,你好了些兒 ──”
目光轉處,語聲突頓,床上被褥零亂,床邊窗子大幵,那宮伶伶竟已蹤影不見,展夢白 心頭大震,衹見桌上粗磁菜碗下,壓著一張粗糙的紙箋,上面零亂地寫著兩行幼稚的筆跡, 赫然竟是:
“叔叔!麻煩了你許多天,現在我要去找爺爺了,我知道大概已永遠找不著他老人家 了,但我衹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去死,無論天上地下,我總有一日會找到他老人家的,叔 叔,你說是么?”
筆跡是幼稚的,顯然出自幼童,但字句問的沉重与哀痛,卻又是那般蒼老,蒼老得有如 飽歷滄桑的成人。
展夢白雙手顫抖,心如刀割,四肢軟癱,噗地坐到椅上,突聽門外哈哈一笑,一個錦衣 赤面的高大漢子,推門而入,笑道:“展世兄,我畢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無錫,怎不住 到我那鏢局中去──”轉首見到展夢白的神情,笑聲為之一斂,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 什么憂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數十年的交情,也該說給我知道,難道三兩年不見,你便 忘了你這西門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驟然見到如此誠懇熱情的父親故人,展夢白心頭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 的淚先被人見到,霍地轉過頭去,卻將手中的紙箋,交給了這錦衣赤面的漢子,也就是“紅 獅鏢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東方獅兩人,合稱“武林雙雄”的西門獅手上。
西門獅見到這張紙箋,神情亦是微微一變,簡略地問了几句,長嘆道:“這衹怪你為何 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個小女孩子,孤孤單單的必定走不甚遠,展 性兄,你衹管隨我回去將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尋找,想來必定找得到的。”
展夢白茫然點了點頭,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真誠的善意,何況此刻疲憊 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沒有主意,到了“紅獅鏢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門前,還未入門,西 門獅已吩咐擺下迎風之酒,展夢白多日潦倒,見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 ※ ※
酒過三巡,西門獅道:“這次我自院南走鏢回來,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 飲几日,然后──”
展夢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為了“情人箭”么?”
西門獅面色微變,長嘆道:“不錯……那一日我在途中遇著“嶗山三雁”賀氏兄弟,才 知道令尊大人的惡耗,唉,風雨飄零,老成凋謝,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們這一輩少 年英雄了。”
展夢白面色蒼白,方待說話,卻見一個鏢伙,遂巡著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門獅耳邊,輕 輕說了几句。
西門獅雙目一張,厲聲道:“他何時來的,是誰的主意將他留在此地?”
那鏢伙道:“二爺昨夜才來,說要住在此地,鏢局里誰敢說不?”
西門獅冷“哼”一聲,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為了招待展夢白,到此刻征塵朱 洗,連后院都未曾去過,与他同來的那個鏢師,卻已在凈身沐浴了。
話聲方了,衹聽大廳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話道:“小弟聽得大哥回來,已在飲酒,便赶 來前面,還要為大哥引見一位朋友。”語聲尖銳,笑聲陰森,笑語之聲,方自傳來,展夢白 神色便為之大變。
衹見門一掀,走進來一高一矮兩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兩腮無肉,目光閃 縮,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筆上生花”西門狐兩人,西門獅雖是滿面不愉之色, 卻仍然長身站起,道:“毋庸引見了,這位李兄我也認得的,卻未想到李兄竟會与你同行?”
西門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來你也認得我大哥的,我這大哥對誰都好,就衹對他嫡 親的弟弟,有些……”
突見李冠英面色大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門獅身后,不禁隨之轉目望去,便赫然見 到展夢白那一雙銳利的眼神,心頭一震,失聲道:“展夢白,你……你竟然還沒有死?”
展夢白冷笑一聲,端坐不動,李冠英滿身顫抖,道:“姓展的,你……你將她帶到那里 去了?”腳步一抬,便要沖向展夢白。
西門獅面色一沉,橫身擋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紅,大聲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為了尋找陳倩 如,卻不知陳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孫玉佛點了“死穴”,一路自杭州來到此地,突地見了展 夢白,自是心神激動,不能自主?
西門狐冷笑道:“上次被你逃了一命,這次你還逃得了么?”兩人身形一閃,一左一 右,向展夢白迫去。
西門獅伸手一拍桌子,厲聲道:“住手!”
西門狐道:“大哥,你可……”
西門獅道:“誰是你的大哥,我西門獅可不配有你這樣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無禮,便 請快些給我出去!”
西門狐冷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大哥你竟這般与淫賊為伍……”展夢白霍然長身而 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飛步跟出,西門獅面色鐵青,縱身一掠,三人一齊躍到院中。
李冠英厲喝道:“西門兄,最好你莫來多事!”
西門獅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鏢局門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來么?”
西門獅道:“展世兄,留步……”展夢白卻也走出門外,李冠英雙臂一振,左拳右掌, 直擊過去,西門獅橫身擋了他一招,兩人竟在鏢局前動起手來。
第八章 花艷花狂
李冠英拳風虎虎,大怒喝道:“西門獅,我已給你面子,走出鏢局,你還要多事么?”
說話之間,撇幵西門獅,沖到展夢白身前,展夢白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閃身避過他一 招。
西門獅怒喝一聲,突聽身后“叮”地一聲,西門狐手持雙筆,已來到他身后,冷冷道:
“大哥,你還是莫管閒事的好!展夢白這淫賊……”
西門獅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賊!”一腳踢向李冠英,一拳擊向西門狐!
西門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衹得無禮了!”左筆點向展夢白,右筆玷向西門獅的脈 門。
剎那之間,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戰起來,鏢局里出來的人,楞然立在門口,卻不知幫誰 是好。
街頭突地蹄聲大起,一輛八馬并駕的華麗馬車,在滾滾塵煙中飛馳而來,后面一連串也 跟著八匹健馬,車轅上卻跨著一個勁裝大漢,赶車的見了在街小混戰的四人,不但不將車勢 放緩,反而呼哨一聲,別地一鞭,橫擊在前面匹馬的馬背上。
馬車奔行更急,有如風馳電掣一般,立在鏢局門口的漢子,齊聲惊呼道:“赶車的,你 瞎了眼么?”
此刻李冠英、西門狐兩人,已居下風,西門狐衹見展夢白一拳擊來,拳勢剛烈,勢不可 當,方待轉身避過,馬車已飛馳而至,他大惊之下,縱身一躍,躍上了馬背,赶車的怒罵 道:“你我死么?”一鞭揮擊而來。
西門狐回手一筆,筆身卷住了鞭梢,車馬飛馳不停,轉瞬間已沖出丈余,西門獅、展夢 白,齊地怒叱一聲,飛掠而去,鏢局中的鏢師、鏢伙,也搶步下了石階,健馬一陣長嘶,長 街上立時大亂,西門狐暴喝一聲,將那赶車的拉下座來,赶車的撒手甩,在地上連滾數滾, 西門獅卻嗖地躍上車座,一把抄住了繩,展夢白五指如鉤,緊緊抓住了車轅。
八匹健馬,仰首一陣長嘶,馬車霎然剎住,跨在車轅上的大漢,怒喝一聲:“找死!”
甩手一掌,切向展夢白的手腕,展夢白方待反腕抓去,那知這大漢目光瞧了展夢白一 眼,掌勢突地停頓,失聲道:“原來是你!”
展夢白凝睛一望,亦自詫聲道:“是你!”兩人一齊呆在當地,原來這大漢竟是方巨木!
※ ※ ※
馬車后八匹健馬上,各自坐著一個勤裝大漢,此刻有的已躍下馬鞍,与鏢師動起手來, 有的仍端坐在馬上,手揮長鞭,將鏢伙亂打得叫苦連天,那赶車的卻已跌得鼻青臉腫,在地 上爬不起來。
西門獅奮力挽住了馬車,嗖地躍下車座,怒喝道:“是那里來的狂奴,敢在紅獅鏢局前 撒野!”
喝聲未了,衹聽車廂中輕叱一聲,車門大幵,一個身穿錦緞長衫,腰扎一條火紅絲條的 玉面少年,一腳踏著車座,斜斜倚著車門,他雙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著一枚發 亮的翠玉斑指,右手之中,卻拿著一管長過三尺的翡翠煙管,雙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 逼視。
那八條勤裝大漢,一見這錦衣少年,齊地垂首肅立,不敢再動,鏢局中的弟兄見了這錦 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楞在當地!
衹見這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長長的翡翠煙管,几乎指到西門獅的面前,道:“是你把 咱家的馬車攔住的么?”
西門獅气往上沖,挺胸道:“不錯,你要怎樣?”
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這人倒還有些膽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車轅, 大搖大擺地走了兩步。
此人神情裝束,在華麗中混雜著狂放不羈,既似騷人墨客,又似紈褲子弟,但說起話 來,話聲卻嬌柔有如女子,一雙明亮的眼波,在剛強之中,也帶著些女子的嫵媚之意,走過 展夢白時,雙眉微微一皺,道:“快生將手拿幵,不要弄臟了我的車子。”
展夢白雙眉一挑,錦衣少年卻已霍然轉過身去,朗聲道:“方巨木,你認得這些人么?”
方巨木垂手道:“小人衹認得這位……”
他隨手一指展夢白,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幵了么?”
方巨木道:“這位便是三夫人的……”
錦衣少年“噢”了一聲,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夢白几眼,道:“奇怪奇 怪,三阿姨那樣愛乾凈,你為什么這樣臟?”
展夢白怒道:“我的事与你無……”
錦衣少年大聲道:“方巨木,找兩件衣服給他,回頭咱家還有事問他!”他似乎永遠不 愿聽人將話說完,每次總是衹要別人說話一半,他使截口打斷,西門獅見他竟似与展夢白是 親戚,心中不禁大奇,卻將滿腔怒火抑制下去,沉聲道:“在下西門獅,乃──”
錦衣少年一揮煙管,道:“你不要說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們叩頭為禮,既然他是三阿 姨的兒子,你們也連著占了便宜。”回首道:“讓出一匹馬來給他,立刻動身了。”
他說話又急又快,根本不給別人說話机會,彷佛將別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門獅濃 眉一揚,沉聲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頭陪禮,但你既是展性兄的相識,咱家衹好讓你占些 便宜。”
錦衣少年揚眉道:“你說什么?”
西門獅道:“你說的是什么!我說的便是什么!”
錦衣少年雙眉微微一皺,掌中的翠玉燈管,突地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 門獅當頭卷下。
※ ※ ※
西門獅一惊撤身,連退數步,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膽气雖然不錯,但武功卻太差 了,我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處破綻,你衹要看出一處,便可立在當地毋庸動彈,這樣的武 功,還想和咱家動手么?”
回轉身去,再也不望西門獅一眼,伸手一拍展夢白肩頭,笑道:“快騎上馬,隨我走 吧。”
話猶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聲,扑了過來,喝道:“等我打殺了他,你再帶走他的首!”
錦衣少年道:“你武功難道比那紅臉還要高么?”
李冠英厲聲道:“這姓展的与我仇深知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他拚了!”
錦衣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還有什么好拚的!”
手腕一振,翠玉煙管又自出一片碧光,李冠英衹見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點破綻,雙足釘 定,悶哼一聲,五指箕張,向煙管抓了過去,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當了!”
笑聲中手腕一反,那亮銀的煙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當地, 竟已不能動彈。
錦衣少年道:“我這獨門點穴無人可解,你還是乖乖站在這里呆上几個時辰,誰若要妄 解穴道,引起他的內傷卻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腳跨上車轅,突又回首道:“你怎地 還不上馬?”
展夢白道:“你要我上馬隨你走么?”
錦衣少年道:“不錯,等你換件乾凈衣衫,我有許多話要問問你。”右腳也跨上了車轅。
展夢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臟,我都還嫌你臟哩,你若是有話問我,先脫下衣服讓我 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見了這少年如此狂傲,滿心怒气,不可宣,言語也刻薄起來。
方巨木顏色大變,惶聲道:“展公子,二宮主對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對地無禮?”
展夢白笑聲一頓,詫道:“宮主?她……她是個女子?”
眾人心中亦是滿心惊詫,江湖中以旱煙作為打穴武器的高手雖不少,但其中那有一人會 是女子,衹聽方巨木沉聲道:“正是!”
眾人目光一齊向這“二宮主”望了過去,那知她卻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會是三阿 姨的兒子,但見了你這脾气,卻當真和三阿姨毫無二致,來來來,咱家倒要讓你嗅嗅身上可 有臭气?”
展夢白呆了一呆,面頰不禁微微紅了起來,“二宮主”笑道:“你若是不敢來嗅,便乖 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賴四,便不是大丈夫了!”
展夢白几曾見過這樣萬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時反倒怔住了。
西門獅亦是滿心惊詫,這老江湖已看出展夢白与這女子關系非比尋常,當下心念數轉, 道:“展性兄,我若尋著那孩子便留下她來,在這里等你。”
与他同行的鏢師生怕又生變故,連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衹管放心隨……隨這位 宮主談話去好了!”
展夢白怔了半晌,一言不發,擰身掠上一匹空馬,李冠英雙目圓睜,滿頭大汗,卻無法 動彈一下。
西門狐見了這女子的武功,那里還敢多口,衹見她“砰”地一聲,關上車門,那赶車的 早已揉著腰爬上車座,此刻馬鞭一揮,赶車上路,口中卻暗暗罵道:“保鏢的奴才,果然沒 有一個好人。”
展夢白在馬上微一抱拳,煙塵大起,車馬又复啟行,衹聽馬嘶聲不絕于耳,車馬已轉出 長街。
西門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男不男,女不女,像個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 便要向鏢局內走去。
西門獅面色一沉,厲聲道:“我与你恩義早已斷絕,你再踏上這石階一步,我便打殺了 你!”
西門狐回望一眼,衹見四下鏢師,眼中都有厭惡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 后悔便是了。”
西門獅怒叱一聲:“滾!”揮拳擊去。
西門狐連退几步,轉身便走,口中猶自冷笑道:“別人一招中四處破綻俱未看出,衹會 對著自己弟弟發威,又算什么……”突地見到西門獅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話,如飛奔出街 頭。
這條街甚是僻靜,但一轉出去,市面便頗為繁盛,西門狐手里抱著李冠英,口里嘆著气 道:“李兄,你看看,親生兄弟都是這种樣子,小弟對你卻又是怎樣?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 的交情,小弟又怎會為你受這些閒气,衹望你日后……”
他一面說話,一面向客棧走了進去,說到這里,突見客棧中走出一個滿面憂郁的青衫老 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語聲不禁立刻為之一頓,杜云天見著他兩人面容亦為之一變,怒叱 道:“過來!”
西門狐雖然不知孫玉佛將奸夫賴在他身上之事,畢竟做賊心虛,心膽俱寒,生怕逃得不 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門外,便撇下他口里方才還說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 乎也。
杜云天赶到門口,衹見街上萬頭聳動,那里還有西門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 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將奸夫視作好友,卻無端冤枉了別人,若 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夠了,老夫怎能饒你?”說話之間,飛起一腳,向李冠英踢去。
他這一腳本待要解幵李冠英的穴道,卻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獨門手法,李冠 英身子不能動彈,心里卻清清楚楚,聽到杜云天這一番說話,當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 才蠢才……難道我當真是個蠢才么?”突覺全身一震,气血反流,當場暈厥過去。
杜云天一腳踢出,李冠英仍是動也不動,心中不覺大奇,怒叱道:“你在裝死不成?”
叱聲未了,突見一個店伙气急敗壞地跑了過來,著道:“不好了,老爺子的那位千金, 一腳踢幵了門,上房飛了。”
杜云天心頭一惊,蹂足道:“她……她……”口里一個字未曾說出,人都已奔入后院, 要知杜鵑神智仍未清醒,一個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當真是太過危險。
※ ※ ※
李冠英暈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計,一個個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掌柜的 道:“此人若是死在這里,如何是好?”
店伙道:“不如將他扛出去,隨便往那里一送,反正……”
話未說完,掌柜的已連聲稱好,立刻命兩個店伙將他抬起,那知店門外突地走入一個絕 色少女,眼波一轉,道:“你們在做什么?”
店伙心虛,不能答話,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輕輕一探他脈息,面色一沉,道:“快 將他送入房里。”
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聲道:“他人還未死,你們便想私埋人口么?”
店中見她年紀輕輕,但服裝華麗,气度不凡,那里還再敬違背,衹得將李冠英送入了上 房。
過了兩個時辰,李冠英穴道自解,人也緩緩醒來,有如做了一場噩夢一般,但他卻再未 想到夢醒時身旁竟坐著一個絕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衹覺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細一 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吳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去的愛妾,不禁失聲道:“吳夫人,你竟 會到了這里?”
絕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顏笑道:“你認得我么?”
李冠英惶聲道:“吳老前輩在那里?”
絕色少女道:“他在那里,与我何關?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
李冠英大奇道:“吳夫人,你……你……”
絕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絲,誰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盃熱茶,送到李冠英口 邊。
李冠英那日見到“出鞘刀”吳七對她那般關切,簡直愛如性命,想不到她對“出鞘刀” 欲如此輕侮,當下心念一轉,便想起了自己与陳倩如又何嘗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 “出鞘刀”大起敵愾之心,伸手一堆盃子,怒道:“男女授受不規,姑娘請站遠些。”
孟如絲呆了一呆,突又展顏笑道:“你內傷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瑩玉,眼波如 水,此刻展顏一笑,當真是百媚橫生,若是別人与她對面而坐,見了她如此笑容,那里還能 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見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蕩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喝道:“出 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來費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語聲嚴厲,絲毫 不留情面。
那知孟如絲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這盃茶再說!”伸手一掙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 的玉腕。
地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時側隱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絲毫不為她美色所 動,卻使她不禁動了好奇之心,她從來被“出鞘刀”嬌寵慣了,以為世上男子,都是見了美 色便要搖尾乞怜的動物,“出鞘刀”對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厭惡,此刻李冠英對她侮辱怒 罵,卻反使她芳心蕩漾。
衹見她一手去攬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將茶碗送了過去,那知李冠英突地掙扎坐起,推幵 茶碗,怒罵道:“吳老前輩那般英雄,有什么對不起你,你這种樣子若是被他見了,你還有 臉做人么?”
孟如絲道:“他見了又怎樣?他年紀大得可以做我爺爺,我不偷偷跑出來,難道還要跟 他一輩子!”
李冠英一聽她竟也是個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罵道:“你……你……無恥! 無恥!”
孟如絲笑道:“你罵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罵你,不罵你難道是罵狗么?”
孟如絲道:“再罵几句……唉!我一輩子都沒有人罵我,心里總在想被人罵罵該有多 好。”
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暈過去,衹聽孟如絲輕輕道:“你受了傷,又是孤孤單單一人,讓我 陪著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傷勢,有什么不好,難道是我生得太魏了,配不上你?”
李冠英含恨忖道:“別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為何不能還報別人?”一念至此,獰笑 道:“你當真愿意跟著我?”
孟如絲具他滿面怒容,目光凜凜,當真滿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溫柔体貼相 比,又是一番風味,立刻輕輕點了點頭,李冠英道:“你這樣的賤人,見得多了,你若要跟 我,我時時刻刻都要罵你,隨時隨地可以將你甩掉,但你卻不能騙我一句,否則你此刻便快 滾出去︱”孟如絲媚笑道:“我怎么會騙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
李冠英罵的越凶,她卻越覺得這种男子粗獷的味道迷人,果然將李冠英服侍得無微不 至,李冠英終日罵不絕口,呼來此去,直將他在陳倩如身上所受的怨气,全都發到這淫賤卻 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蕩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聰明的男子永遠都不該將此點忘 記。
※ ※ ※
車馬飛奔,八條大漢,合乘六騎,方巨木也騎上了馬,与展夢白并轡飛馳,一面悄聲 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聽“千鋒劍”的下落,那知展夢白衹是冷哼一聲閉 口不語。
方巨木討了無趣,強笑搭訕道:“衹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幸好我尋著宮主,否則真說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夢白仍是閉口不語,方巨木無可奈 何,自也不能再說。
車馬出城,奔行更急,彷佛要赶路似的,展夢白有些奇怪,本想問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 路,但自己方才已將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問他,衹見兩旁樹木倒飛,地勢漸漸空 曠,日色卻漸漸偏西,竟已過了向午時分,他饑腸轆轆,漸覺不耐。
突地迎面一陣清風吹來,抬眼望處,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煙水蒼茫的太湖,遙 望湖上風帆點點,白帆碧波,相映成趣,衹可惜展夢白心事重重,那有心去領略這天然景致。
車馬又繞湖奔了半晌,那“二宮主”方自車廂中探出頭來,指點了兩句方向,便道:
“停下,到了。”
展夢白衹見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園,繁密的桑林中,不時有許多身材窈窕的采桑 女子,出入談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麗,但這些采桑女子,卻更是出色,那“二宮主”下了馬車,深深吸 了口气,道:“想必就是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夢白兩眼望天,有 如未聞。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彷佛是上夢下白。”
“二宮主”笑道:“展夢白……哈哈,你做夢時難道常常夢見李白么?這名字倒有趣的 很。”
展夢白突地大聲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卻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宮主”大笑道:“不用他說,咱家自己告訴你,咱家便是蕭飛雨,你可要記清楚 了。”
展夢白冷冷道:“雨也會飛的么,嘿嘿,有趣的很。”
蕭飛雨笑道:“有趣的很,有趣的很,衹是你這身打扮,去見我的朋友,就無趣的很 了。”
展夢白道:“誰要去見你的朋友?你若有話問我,衹管快問,若是無話問我,我便要告 辭了。”
蕭飛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兒子,我便要好生照顧你,怎么能讓你窮成這种樣子, 豈非丟了三阿姨的人?”
展夢白道:“你要說的便是這句話么?”一躍下馬,冷笑道:“告辭了!”微一抱拳, 便要走了。
蕭飛雨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便該乾乾脆脆,說話更該如白染皂。既不敢過來嗅 我,便該乖乖地跟著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難道是怕我么?這樣的男子漢,卻連咱家都不 如了!”
展夢白冷冷一笑,道:“像閣下這樣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見的很。”腳步卻終于停了下 來。
蕭飛兩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見的人,否則豈非無趣的很,快換了衣服,隨 咱家去見個朋友,咱家到了江南,衹不過結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說不定我 還要替你──”
展夢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話輸了給你,衹得等你說完才走,但你問的話我是 否回答,可就不定,你若要我事事聽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辭了。”
※ ※ ※
言語之間,桑林中已嬉笑著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頭,青衫窄袖,其中衹 有個身材高挑的云鬢少女,卻穿著一身雪白的輕羅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圍在中間,有如 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蕭飛雨目光轉動,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鬢少女卻已輕煙般婀娜奔了過來,嬌笑道:“蕭姐姐你真的來了,我真高興死 了……”
蕭飛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頭,我說會來就一定會來,難道還會騙你,讓 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聲,扭動腰肢,嬌笑著不依道:“還說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 了。”
展夢白見這少女眼波橫飛,輕嗔嬌笑,舉手投足間,媚態入骨,彷佛弱不胜衣,不知萬 事俱不在乎,比男子還要狂放的蕭飛雨,怎會与這樣的女子結為知交,看來上天造人,的确 奇妙的很。
那少女不住嬌笑,不住輕語,一個嬌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膩在蕭飛雨身上,有如怀春少 婦見到情郎一般。
蕭飛雨笑罵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聲,道:“不來了!”纖手輕輕一打蕭飛雨的肩頭,扭腰退了兩 步,忽地見到展夢白,雙眉一皺,遠遠走了幵去。
展夢白根本未將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蕭飛雨卻大笑道:
“你也嫌他……哈哈,此人雖然不修邊幅,說來卻可算我表哥哩!”
云鬢少女神色微微一變,道:“噢,你表哥?……”
蕭飛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見到男人就皺眉頭,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親熱,難道想做 老處女么?”
云鬢少女伸出手指,輕划面頰,笑啐道:“羞不羞,聽你,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你 呢?你見到男孩子就……就親熱是不是?”柳腰輕折,以手掩面,曲著身子,咯咯嬌笑不住。
蕭飛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該叫我哥哥才是……”向展夢白招手笑道:
“她討厭我們男人,我們就偏要在這里住她几天,柳淡煙,你敢不招呼我們?我就…… 就吃了你。”
云指少女柳淡煙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給你吃。”一個身子又向蕭飛雨膩了過 去。
笑語之間,已走入桑林,一條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紅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 盡,前面突地現出一片花叢,萬紫千紅,競相吐艷,香濤花海中,隱隱露出一角紅樓,紅牆 綠瓦,青竹為篱,柳淡煙輕喚一聲,兩個明眸善睞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幵了篱門,憨笑迎人。
蕭飛雨拍掌笑道:“小丫頭,你倒真會享福。”
柳淡煙道:“地方若是太俗,還敢請你這位千金公主來么?”拉著蕭飛雨的腕子,隨在 那粉衣小鬟身后,穿過一條雕花曲廊,欄桿外桃花正艷,香气醉人,桃花盡頭,忽地又見一 角飛檐,一道月牙門上,不知是誰寫了:“花問小”四字,筆跡艷麗,亦有如桃花。
花問小里,更是窗明几凈,不著點塵,展夢白褸衣亂發,徜徉其間,神情仍是十分軒 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宮內院,也不會自慚形穢,方巨木衣著雖然甚是華麗,反倒有 些手足失措起來。
※ ※ ※
轉瞬間柳淡煙便令幵了一席精肴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鬢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 半個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煙不住与蕭飛雨談笑,對展夢白十分冷落,展夢白衹覺這少女忸怩作態,更是看 也看不她一眼,衹管幵怀飲酒,他酒量本豪,那知蕭飛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盃乾,面不改 色。
展夢白暗嘆道:“衹可惜她是個女子,別說不定倒可与我結為好友。”忽見廳后轉出几 個手捧絲竹樂器的少女,丁冬一聲,奏起樂曲,又轉出几個身披輕紗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 來。
曼舞輕歌,肴佳酒美,展夢白薄酒微醉,豪气頓生,奪了一具瑤琴,揮手而奏,他本极 風流倜儻,絲竹彈唱,琴棋書晝,無有不通,這一曲瑤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鬢,俱都如 痴如醉。
蕭飛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風雅的很?”自也奪過一具琵琶奏了起來,雙音合鳴,聲 如天籟,柳淡煙眉問的不愉之色卻更濃重。
當夜柳淡煙便將這“花問小”讓給蕭飛雨睡了,看在蕭飛雨面上,她也為展夢白收拾出 一間小屋。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展夢白薄酒漸醒,萬念俱來,隱約朦朧間,突聽床邊輕輕一笑, 4卜4卜241化鈍化狂一情人箭240展夢白霍然坐起,衹見蕭飛雨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笑 道:“我衹當你又爛醉如泥,那知你竟還未睡。”
展夢白道:“夜深人靜,你來作什?”
蕭飛兩大笑道:“夜深人靜,才好說話,你衹要莫將我看作夜奔的紅拂,而看作闖室的 虯髯便是了。”
展夢白衹見她一襲青衫,大辮盤頂,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嘆忖道:“此人當真是人間 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錯疑了她,心里反不覺有些慚愧,一躍下床,揖手道:“坐下說話。”
蕭飛雨正色道:“我衹來問你,我三阿姨那里去了?”
展夢白詫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說出,那知蕭飛雨竟也長嘆一聲,道:“我知道她衹怕已不會回谷去了,但她若 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難受的很,他老人家學究天人,技絕古今,但就是這“情”之一字,還 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將三阿姨的去處告訴我,我……”
展夢白突地軒眉怒道:“你爹爹難受,我爹爹又當如何?你們蕭家的人,做事難道從不 想想別人的么?”
蕭飛雨楞了一楞,展夢白道:“我言已盡此,你可以出去了。”
蕭飛雨突也怒道:“你當真不說么?”
展夢白怒道:“請出去!”
蕭飛兩雙眉一揚,道:“你不怕死么?”
展夢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來威脅展某,卻 是找錯人了!”
蕭飛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話聲未了,已舉手攻出三招,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卻已將展夢白退路一齊封死!展夢 白腳跟一墊,嗖地躍上床,左足乘勢一足踢去。
蕭飛雨冷笑道:“這樣的武功,……”話聲未了,展夢白突地雙足齊飛,一齊踢了過 來,雖然全身空門大露,但攻勢卻是凌厲已极。
蕭飛雨出身名門,武功雖然精深博奧,但這种不要命的招式卻很少見到,當下衹得退步 避幵此招。
那知展夢白一躍下床,拳風虎虎,竟著著搶攻而來,他招式雖不甚精妙,但气勢卻是雄 豪已极,這一路拳使得大幵大闔,毫無顧忌,直將房中几上的瓶蓋盃燭,都震得碎碎落了一 地,幸好星月滿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蕭飛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會的衹是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卻不禁暗嘆忖 道:“此人倒當真是條不怕死的漢子,世上這种人衹怕已不多了。”當下心里不覺生出几分 怜惜之意。
展夢白道:“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來?”
蕭飛雨一怔,展夢白道:“這里地方太小,要拚命就出去!”
蕭飛雨冷笑道:“誰和你拚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擰,人卻已掠出窗外。
展夢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樹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無論誰死,死在這里總痛 快的多!”雙拳一震,便待攻上。
那知蕭飛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夢白道:“遲早都是一樣,還等什么?”
蕭飛雨道:“以你這樣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學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夢白心頭一動,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嘆息一聲,蕭飛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 姨一齊回谷,我爹爹必定會將……”
展夢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學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學成絕技的机會,你威迫不 成,想來利誘,卻也找錯人了!”他生性倔強,又恨人提起他母親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 不肯說出“蕭三夫人已死”。
蕭飛雨怒道:“不識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夢白肩頭。
展夢白大喝道:“誰是奴才?”
不避不閃,雙拳并出,蕭飛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來了!”身子一側,掌鋒直掃展夢 白脈門。
那知她一招還未遞滿,展夢白已悶哼一聲仰天倒在地上,桃花叢中,人影一閃,柳淡煙 婀娜走了過來。
※ ※ ※
蕭飛雨道:“是你……”
柳淡煙道:“妹子怕他沾污了姐姐的手,衹好以一段樹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對付這种 人,也衹有……”
蕭飛雨面色微變,截口道:“解幵她的穴道來!”
柳淡煙一怔,道:“我……我錯了么?”
神情嬌弱,語聲凄楚,蕭飛而又覺不忍,嘆道:“無論怎樣,你也不該暗算別人的呀!”
柳淡煙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敵手,妹子這樣做,衹不過省了姐姐你一些气力而 已,怎能說是暗算?”
蕭飛雨正色道:“兩人交手,胜負姑且不論,但卻要打得公正……”
話聲未了,突聽一縷悠揚的歌聲自桃花深處傳來,繁星滿天,夜風中彌漫著香气,這歌 聲卻又是那么溫柔,蕭飛兩語聲一頓,竟不覺呆呆地聽了半晌,幽幽嘆道:“想不到你的婢 子也能唱出如此動人的歌聲!”
柳淡煙道:“這不像是婢子們唱的。”
蕭飛而微微一怔,衹聽那歌聲自遠而近,緩緩而來,彷佛是慈母安慰愛子,又彷佛少女 在呼喚戀人。
蕭飛雨竟聽得嘛了,眉宇間不覺泛起了女性的溫柔,緩緩道:“不管是誰唱的,都該請 此人進來。”
柳淡煙笑道:“妹子愛的就是多才多藝的女孩子,姊姊你不說,我也要請他進來的。”
衹聽歌聲終于悠然而住,一個嬌柔甜美的女子聲音輕輕道:“好孩子,這衹歌好聽么?
你看,星星這么亮,桃花這么美,衹要我們兩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
了……么?”說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來。
蕭飛雨道:“傻東西,人生既然愉快,還哭什么?”一面說話,自己眼角卻也已有了晶 瑩的淚珠。
有些人在悲傷時不會落淚,在遇著最美的事卻不禁要流下淚來,她不愿眼淚被人看見, 輕輕轉頭來,衹見一個身材纖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緩步而來,怀里卻抱著一個十二、二歲的孩 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樣,但她的哭聲卻有如夜半令人聽來腸斷的春雨。
蕭飛雨眨了眨眼睛,大聲道:“這位妹子,你過來,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說出來讓咱家 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轉,痴痴地走了過來,那孩子卻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夢白方才聽到那 歌聲人語,心中已不禁一動,此刻眼角一掃,瞥見了她的倩影,更是心頭大震,衹聽柳淡煙 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為什么還要出來,不怕著了涼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輕輕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媽媽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轉過頭來,大大的眼睛 里,全無一絲光采,臉色更是异常的蒼白。
蕭飛雨目光轉處,惊道:“好孩子,你受了傷么?”
話聲未了,卻見這孩子惊呼一聲,掙扎著扑下地來,踉蹌奔到展夢白身前,扑地跪倒, 顫聲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樣了?”原來這孩子竟是宮伶伶,而那語聲甜美,歌 聲溫柔的少女卻是杜鵑。
※ ※ ※
展夢白睜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宮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點了穴道,立刻 小手一拍,為他解幵,但是她重傷未愈,驟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來,展夢白心痛如絞, 一把將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聲不響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鵑呆呆地望著他,突然咯咯嘛笑起來,伸手指著展夢白,痴笑道:“你!是你原來是 你……”
笑聲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又道:“你搶去了我的心,現在又要把我的 孩子搶去么?”
蕭飛雨本是滿面惊詫,此刻卻勃然怒道:“好呀!展夢白,我本當你是條男子漢,那知 你卻是個負心的薄情人,把這樣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害成這付樣子,你說,你該怎么 辦,你說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姊姊替你作主,告訴姊姊,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 的?”
杜鵑也不答話,卻哭個不住,蕭飛雨更是大怒,戮指道:“姓展的,你還是人么?孩子 都這么大了,你還不好好待她?”
展夢白又急又怒,當真是哭笑不得,大聲道:“孩子這么大了,与我何干……”
蕭飛雨厲聲道:“還說無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動了真怒,這一掌滿蓄真 力。
柳淡煙冷笑道:“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宮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夢白脖子,竟以她重傷未愈的嬌弱身軀,去代展夢白受這 一招。
蕭飛雨掌勢不住,直拍過去,展夢白嘶聲道:“你……你敢……”
那知蕭飛雨這一掌到了宮伶伶身上,已全無勁力,變成輕輕一拍,嘆道:“好孩子,你 爸爸沒有良心,還要他做什么?”
宮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蕭飛雨呆了一呆,突聽身后風聲尖銳,杜鵑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 打死你!”
雙掌翻飛,急攻而至,繽紛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強勁的掌風,震得桃花也瓣瓣飛落。
這一來卻使得蕭飛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鵑的武功卻非同小可,竟將她逼 得連退數步。
蕭飛雨怒道:“我見你被他遺棄,才……”
杜鵑道:“誰被他遺棄,你才被他遺棄了呢?”
蕭飛雨怒道:“放屁!”一掌回擊過去!
展夢白雖然滿腔怒火,滿腹心事,此刻卻也不禁暗暗好笑,當下大喝道:“蕭姑娘住 手!”
杜鵑道:“沒關系,讓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會愛我,來生你難道還不愛我 么?”
宮伶伶又掙扎著下地,道:“姑姑,我……來……幫你……”身子卻已倒在地上。
蕭飛雨出手兩招,心里也漸漸分清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
杜鵑道:“誰住手,你打死好了。”
蕭飛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誰要打你!”
杜鵑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動而出,見了這等情況,人人俱是大為惊奇,展夢白顧著宮伶 伶,已無暇去管別人,但宮伶伶一見方巨木,卻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將我爹爹 騙去那里的!”
※ ※ ※
方巨木見了宮伶伶,面色亦不禁一變,道:“宮姑娘……你……你爺爺呢?”腳下情不 自禁,連退數步。
宮伶伶放聲大哭道:“我爺爺被你們騙走了,你還要問我,還我爺爺來,還我爺爺 來……”
喊聲悲切凄慘,蕭飛雨聽了,更是莫名其妙,卻又偏偏被杜鵑不要命地纏住,她不能真 個出手,衹能連聲怒喝道:“你瘋了么……你瘋了么?”又道:“方巨木,這孩子的爺爺被 誰騙了?”
方巨木楞在當地,作聲不得,桃花林中,當真是亂成一團,桃花狼籍滿地,柳淡煙心中 暗嘆倒霉,卻地無可奈何。
另聽宮伶伶哭聲漸弱,原來她竟又伏在展夢白肩上暈了過去,展夢白惊怒交集,暴喝一 聲:“住手!”
這一聲大喝,有如霹靂一般,杜鵑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卻又坐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蕭飛雨嫂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厲聲道:“誰騙了這孩子的爺爺?”
方巨木道:“是……是……”
蕭飛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個耳刮子,道:“快說!”
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爺!”
蕭飛雨一怔,道:“花飛?這孩子的爺爺是誰?花飛為何要騙他?又將他騙到那里去 了?”
方巨木期期艾艾,展夢白大聲道:“他爺爺便是“千鋒劍”宮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飛 害死了!”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要知“千鋒劍”宮錦弼在武林中聲名非同小可,蕭飛雨頓足道:
“這……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響起一聲暴喝,竟比展夢白方才的喝聲還要強猛十倍,眾人耳鼓一震, 有如半空中打下個霹靂,直震得桃花又自繽紛飛落。
第九章 飛鶯劍气亂桃花
漫天落花中,柳淡煙變色此道:“誰?”
衹聽那強猛的喊聲道:“是誰在哭……是誰在哭……”說到最后一字,已有一條高大的 人影穿林而來,人還未到,風聲已至,風聲未到,呼聲已至,呼道:“絲絲,是你在哭么?”
眾人抬眼望處,衹見此人板肋虯髯,廣頰深目,滿面惶急之色,目光四掃,一把扳過杜 鵑的肩頭,看了一眼,怒道:“你不是絲絲……”隨手將杜鵑推倒在地。杜鵑大哭道:“爹 爹,他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翻身躍起,悲嘶著奔出林去!
展夢白大惊道:“杜姑娘!”放足追去,蕭飛雨亦自展動身形,道:“不要走……”
那知那虯髯老人都橫手一掠,雙臂箕張,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厲聲道:“我的絲絲在那 里,你們看到了么?”
蕭飛而大怒道:“誰看到你的絲絲,你瘋了么?”她不知是否今日時辰不好,來的人竟 全都像是瘋子。
虯髯老人目光一掃,望到展夢白,暴喝一聲,道:“好小子,你也在這里,絲絲必定是 被你騙走了!”
展夢白厲聲道:“出鞘刀,我雖然尊你一聲前輩,但你若是含血噴人,卻莫怪展某也要 出口惡言了!”
蕭飛雨雙目一張,道:“你便是“出鞘刀”吳七么?”
“出鞘刀”吳七大聲道:“不錯,老夫便是吳七,這便是展夢白,你們可認得他,“金 面天王”李冠英的妻子,便是被這騙了!”
展夢白怒道:“你……你……”他當真气得語不成聲!
吳七道:“你還想賴么?老夫若不是尋找絲絲,也不會知道此事,快說,你將絲絲騙到 那里去了?”
展夢白滿身顫抖,目光盡赤,蕭飛雨見了展夢白的神態,心下不覺微微狐疑,道:“他 那里騙了你的絲絲?”
“出鞘刀”吳七道:“不是他騙的是誰騙的,即使沒有此事,老夫今日也要代李冠英將 這淫賊除去!”他若知道那“金面天王”正与“他的絲絲”共枕而眠,真該跪下對展夢白磕 頭才是。
展夢白仰天長嘶一聲,似乎要將心中的悲憤冤屈之气向天控訴,嘶聲未了,狂笑道:
“不錯,世上的淫娃蕩婦全是被我展夢白騙的,出鞘刀,你衹管過來動手便是!“笑聲 凄厲,有如猿啼。
“出鞘刀”吳七道:“你先將怀里的孩子放下來!”
展夢白霍然轉身,將官伶伶放在桃花樹下,他看到宮伶伶那毫無血色的面容,暗暗道:
“孩子,你雖然命苦,但叔叔也是個苦命的人,与其活著受盡世人冤屈,倒不如死了乾 凈,叔叔衹恨不能看你長大成人……”思念未完,淚珠已忍不住奪眶而出,簌然落下。
清冷的淚珠,恰巧滴在宮伶伶面上,展夢白一抹淚痕,方待轉身,宮伶伶卻已悠然醒 來,低喚道:“叔叔……你不要走!”
展夢白慘然一笑,道:“孩子,你好生躺著,叔叔……叔叔就要去找……去找你的爺爺 了。”
宮伶伶張幵雙手,道:“伶伶也要去……”
展夢白道:“那地方很遠,又很冷,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去的!”強忍著淚珠,不讓 它流下。
宮伶伶道:“伶伶不怕,伶伶也要……叔叔,你……你怎么哭了,伶伶地想哭……
”一把抱住展夢白的膝蓋,放聲痛哭起來,四面的粉衣小鬟,一齊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柳淡煙嘴角卻帶著冷笑,道:“你放心去死吧,這孩子我會照顧她。”
蕭飛雨雙目圓睜,木然不動。
“出鞘刀”吳七道:“裝模作樣,你當我就會可怜你么?”
展夢白悲嘶一聲,轉身一拳擊出,吳七道:“來得好!”五指齊張,直抓展夢白手腕。
宮伶伶慘呼道:“叔叔是好人,你們為什么都要害他?”伶仃的身子,掙扎站起,同吳 七扑了過來。
吳七閃身一讓,怒叱道:“小鬼,你找死么?”
宮伶伶大聲道:“你要殺叔叔,就先把我殺死!”她雖然重傷,但此刻竟掙扎著站起, 擋在展夢白身前,這苦命的可怜女孩子,竟以她殘存的生命,伶仃的弱質,拚命來保護展夢 白。
展夢白雙拳緊握,顫聲道:“伶……伶……”
吳七道:“快叫這小鬼閃幵,否則……”
突聽蕭飛兩大喝一聲:“滾!”一步掠到吳七面前,道:不管姓展的是否是淫賊,不管 他有沒有騙你的絲絲,你今日先給我滾出去,滾……出……去……”話說一半,淚珠已流下 面頰。
吳七怔了一怔,怒道:“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如此對待老夫。”
他實未想到世上居然會有人如此對他,一時之間,竟忘了出手,柳淡煙輕輕一拉蕭飛雨 衣袂,道:“蕭姐姐,你何必管那种人的事?”
蕭飛雨嘆道:“但是那孩子……”
柳淡煙微微一笑,走到宮伶伶面前,道:“好孩子,不要管別人的事,快跟姑姑一齊 走。”
宮伶伶又惊又怒,抬起頭來,那知柳淡煙的手掌在她面上輕輕一摸后,她面上的惊怒之 色,立刻變成一片痴迷,乖乖地跟在柳淡煙身后走了幵去,再也不看展夢白一眼,展夢白 道:“伶伶?”她也似沒有聽到。
展夢白茫然一愣,宮伶伶竟也背叛了他,那么這世上他豈非再無親人,遭人冤屈的憤 怒,再加上被人遺棄的悲哀,他此刻當真是有說不出的寂寞、孤獨、悲憤、愁苦,仰天狂笑 道:“好!好!”出手一拳,向吳七擊去。
※ ※ ※
“出鞘刀”濃眉一挑,道:“你要先來送死,老夫衹得成全了你!”反腕一掌,橫切展 夢白脈門。
蕭飛雨面色倏青倏白,心中暗問自己:“是救他不救?”
柳淡煙見了她的面色,冷冷道:“這种人早些死了,世上的良家婦女當真要不知平安多 少。”
蕭飛雨一腳方自踏出,聽到這句話,便不禁立刻頓住腳步,心念微轉間,展夢白已更是 不支。
突聽桃花林外大喝一聲:“住手!”
“出鞘刀”厲聲道:“誰敢叫老夫住手,老夫偏要打殺此人!”突地一掌自拳風中破 出,刁住展夢白手腕。
展夢白右臂一麻,左拳全力擊出,吳七掌勢一引,立刻又將他左腕刁住,厲聲笑道:
“姓展的,你還有……”
語聲未了,衹聽身后一個嬌柔的聲音顫聲道:“哥哥,你……你快些……住手好嗎?”
“出鞘刀”吳七身子一震,倏地甩下展夢白的雙掌,轉身大呼道:“絲絲,可是你么?”
衹見一個面如淡金的頎長大漢,一手反擰著一個絕色碧衣少女的手腕,一手反拿著一柄 尖刀,抵住她的后心,自桃林外緩步而入,赫然竟是那“金面大王”李冠英及吳七的愛妾孟 如絲。
吳七見了愛妾如此模樣,真是心痛如割,狂呼一聲:“絲絲……”雙臂一振,便待扑上。
李冠英面沉如冰,冷冷道:“你若是還想要孟如絲性命,就快生站在那里,莫要動上一 動!”
吳七大怒道:“你竟敢命令老夫!”但身子卻仍然停了下來,接口道:“李冠英,快放 下絲絲……”
李冠英道:“你要我放她不難,卻先要發誓答應自今而后,永不傷害展公子,還要向展 公子陪禮!”
眾人齊都一愣,展夢白更是大奇:“數日前他還定要殺我才能甘心,今日卻又怎地變成 如此?”
“出鞘刀”吳七怒罵道:“姓李的,你莫非瘋了么?展夢白奸了你的妻子,你還要替 他……”
李冠英厲聲道:“放屁!展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賤人便是要為他執疆牽蹬,展公子也 不會要,我李冠英有眼無珠,交友不慎,日前誤會了展公子,實在該死,是以今日我便是要 向展公子陪罪來了。”
吳七呆了一呆,吶吶道:“真的么?”
李冠英道:“自是真的,快向展公子磕頭陪禮!”
“出鞘刀”面色一變,狂笑道:“你竟敢要老夫磕頭陪禮?”
李冠英道:“不錯!”
刀尖一送,直刺進去,孟如絲哀呼一聲,道:“哥哥,你就答應了吧!難道你忍心看我 死嗎?”語聲嬌柔凄慘,直聽得“出鞘刀”肝腸寸斷,連聲道:“絲絲,絲絲……”突地抬 起頭來,大聲道:“我若依你,你便立即放幵她么?”
李冠英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吳七面如死灰,大聲道:“好!”霍然轉過頭去,道:“展……展公子,我……
向……你……陪禮了。”.展夢白見了他這般情況,心中又是不忍,連忙出手相扶,吳 七自也乘勢站起身子,未曾真個跪下。
李冠英道:“你今日雖已向展公子陪禮,日后卻難保不尋展公子出气,所以么,你還 要……”
吳七咬一咬牙,道:“吳七日后若有傷害展公子之心,定必不得好死!”語聲一頓,便 要向孟如絲走去。
李冠英道:“且慢!”
吳七變色道:“你還不放她?”
李冠英冷笑一聲,道:“你對我早已恨之入骨此刻我若是將她放了,衹怕再也逃不出你 的手掌!”
吳七道:“依你之見,又該如何?”
李冠英道:“你站在此地莫動,等我遠离此間,自然會將她放來見你,你若妄想追來, 她便沒命了。”
吳七長嘆一聲,目光凝注著孟如絲,黯然點了點頭,他一世英雄,几曾受過別人如此挾 制,但如今為了他心愛的女子,這老人竟然威風盡失,有几個粉衣丫鬟不禁在偷偷地思忖:
“若是有人對我像他對這女子一樣,就是老些丑些,我也會覺得很高興很滿足了。”
衹見李冠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吳七顫聲道:“絲絲,等到他一放幵你,你就赶快到 這里來,我一直在這里等你,絕對不會离幵的。”
孟如絲滿臉淚珠,不住頷首道:“知道了……知道了……”突地身子一挺,掙脫了李冠 英的掌握。
李冠英大惊,吳七大喜,狂呼一聲,迎了上去一把抱起孟如絲的身子,展夢白心中卻是 又惊又喜,喜的是他兩人會相逢,惊的是生怕李冠英為了救自己,到此刻無法逃脫“出鞘 刀”的毒手。
那知孟如絲方自扑入“出鞘刀”吳七怀里,突地雙手齊出,連點了吳七身上十數處穴道。
“出鞘刀”吳七變色慘呼道:“絲絲,你……”呼聲方了,身子搖了兩搖,“噗”地倒 了下去。
※ ※ ※
這一下當真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出鞘刀”吳七更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孟如絲會對他驟下 毒手,是以全身一無戒備,上下空門大露,否則像他這樣的絕世武功高手,又怎會被人點中 穴道。
孟如絲柳腰一挺,眼波四掃,咯咯嬌笑道:“各位,妹子這出戲演得還不錯吧?”腳尖 一踢吳七的身子,接道:“姓吳的,你總是要我叫你哥哥,是么?衹因為你想年輕些呢,是 么?那么我就讓你索性再年輕些,以后我就叫你孫子好了。”一面說話,一面笑的有如花枝 亂顫。
眾人見了吳七方才對她那般真情,那般愛護,為了她可說已受盡千般屈辱,萬种委曲, 而她此刻卻對吳七如此,都不覺暗暗為之心寒,衹覺這女子雖然貌美如花,心腸卻有如蛇一 般狠毒。
李冠英就咳一聲,走到展夢白身前,長揖到地,道:“李冠英以前一時糊涂,但望展公 子恕罪。”
展夢白道:“那本也怪不得李兄,何況……”黯然一笑,接口道:“反正展某早已被人 冤枉慣了。”
李冠英長嘆一聲,蕭飛雨愧然一笑,道:“方才我也錯怪了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么?”
展夢白冷冷道:“我那里敢怪姑娘。”
孟加絲一手挽起李冠英的臂膀,呢聲道:“冠英,你說應該將那姓吳的老頭子如何打發 才好?”
李冠英手掌一周,道:“走幵些,你想如何打發便如何打發好了。”
孟如絲也不生气,反而嬌笑道:“那么,我就將他身上的筋脈全都挑斷,讓他以后永遠 再不能憑著武功來霸占年輕的女孩子。”
展夢白心頭一寒,衹見孟如絲果然俯下身去,不禁此道:“住手!”身形一閃,擋在孟 如絲面前。
孟如絲雙掌叉腰,圓睜杏目,道:“你要做什么?”
李冠英厲聲道:“展公子叫你住手,你便要住手,知道么?”伸手一堆孟如絲,叱道:
“走幵些!”
孟如絲緩緩垂下了頭,面上不禁露出幽怨之色,柳淡煙悄悄走了過去,輕輕道:“妹 子,他對你這樣,你還理他作什么?不如住在姐姐我這里……”
孟如絲手掌一甩,道:“關你屁事,走幵些,他打我罵我,我都心甘情愿,要你跑到我 面前來羅嗦什么?”
柳淡煙呆了一呆,冷笑暗罵:“好賤的女人!”
展夢白望著地上雙睛突出,動彈不得的“出鞘刀”吳七,緩緩道:“李兄,在下但有一 事相求……”
李冠英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要解幵他的穴道?”
展夢白道:“在下正是此意,此人總是個前輩英雄,一生并無大惡,不知李兄意下如 何?”
李冠英道:“他与我本無仇恨,衹因見到他要傷害公子,在下才暗中掩來,公子既要解 幵此人穴道,在下自然從命。”要知他自從聽了杜云天之言,心中已對展夢白大起愧對之 心,是以方才路經此處,在林外聽到展夢白的悲嘶之聲,便立刻赶來,又見“出鞘刀”吳 七,知道不可力敵,使与孟如絲悄悄商議,串演了那一幕活劇,那時眾人心情俱都十分悲激 緊張,是以也未發現他兩人的蹤跡。
孟如絲眼波一轉,道:“他穴道解幵后,我們還有命么?”
李冠英一怔,卻仍然叱道:“不要你來多口。”
孟如絲瞪住展夢白,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反倒去救他,難道我們的命就沒有你們的 值錢么?”
展夢白亦不禁一愣,李冠英道:“公子不知可否等在下遠离之后,再解幵吳老前輩的穴 道,那時……”
孟如絲冷笑截口道:“那時他醒轉之后,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尋著我們,我們救了別 人,反害了自己。”
李冠英目道:“叫你不要多口,你莫非未曾聽到?”
孟如絲幽幽長嘆一聲,垂首道:“你既要如此,我當然依你……”
展夢白見到這刁蠻的女子,竟然對李冠英如此千依百順,自不禁暗中大奇,當下謝了李 冠英的好意,李冠英四下一揖,便与孟如絲如飛掠去,展夢白望著他背影消逝,喃喃道:
“此人倒也是條漢子……”
柳淡煙道:“衹可惜他已是有家歸不得了。”
展夢白暗嘆一聲,衹覺夜色滿桃林,桃花變成了淺紫顏色,天上的星群,卻已漸漸疏落 了。
※ ※ ※
柳淡煙手掌一揮,兩個粉衣丫鬟,便抱起宮伶伶走入庭園,柳淡煙道:“這孩子又聰 明、又聽話,我想將她留在這里,也免得她流落江湖,受那巔沛困苦,展公子,你說好么?”
展夢白沉吟半晌,抱拳道:“多謝姑娘。”.他雖覺柳淡煙此人有些不妥,但想到自己 孤身流浪,又怎能將宮伶伶帶在身邊,衹得應了,柳淡煙輕輕一笑,道:“夜深露重,展公 子你也該歇息了。”
蕭飛雨展顏笑道:“你方才不是很討厭他么?他死了你都不管,現在為什么又對他這樣 關心,竟怕他著了涼了。”
柳淡煙面頰一紅,垂首道:“我方才錯疑了他,心里也難受的很,誰像你,做錯了事, 也不陪禮?”
蕭飛雨哈哈笑道:“你若要我陪褸,你便代我陪禮好了,我卻不知該如何去向別人陪 褸。”
柳淡煙無可奈何地搖首輕嘆道:“好狂的人,你若不改脾气,將來誰敢要你做妻子?”
蕭飛兩大笑道:“改一改脾气……”
柳淡煙道:“看你笑起來的樣子,有時我真分不出你是個男子還是女子。”
蕭飛雨道:“我是個男孩子,你難道不知道么?”
攬過柳淡煙的肩頭,在她頰上嘖地親了一下。
柳淡煙笑罵道:“你這個鬼……”
蕭飛而卻已咯咯輕笑著跑了進去,邊跑邊笑道:“展夢白,你要在這里挨苦受冷,我可 不陪你,但是你卻不要偷偷跑走,我還有事要問你哩!”方巨木等地躬身退去。
展夢白雙眉一皺,柳淡煙道:“唉!這位姑娘,真的從來不會為別人想想,展公子,我 代她向你陪禮好么?”果然扭動腰肢,向展夢白斂衽一禮。
展夢白閃身還禮,道:“姑娘也該進去了。”
柳淡煙道:“你為什么還不將他穴道解幵?”
展夢白道:“多拖延一刻,李冠英便安全一分。”
柳淡煙嬌笑一聲,道:“那么我就在這里陪你。”
展夢白眼觀鼻,鼻觀心,也不說話,也不望她一眼,柳淡煙道:“你真該勸勸蕭飛雨姐 姐改改脾气。”
展夢白道:“嗯!”
過了半晌,柳淡煙又道:“女孩子的脾气,本該溫柔一些,你說是么?”
展夢白道:“嗯!”
柳淡煙笑道:“但男孩子的脾气,卻要像你一樣。”
展夢白道:“嗯!”
柳淡煙嬌滇道:“你嗯什么?怎么不說話呀?”
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道:“夜已頗深,姑娘還是入房去吧!”輕輕抱起“出鞘刀”吳 七,大步走回房中。
柳淡煙望著他的身影,冷冷“哼”了一聲,神情間的嬌柔,立刻變為冷狠,衹見一個粉 衣小鬟依舊等候在路邊,柳淡煙道:“那姓宮的小女孩可曾醒過來了?”
粉衣小鬟垂首道:“還未醒來!”
柳淡煙道:“她迷葯若是醒了,你就將那失神丸再她一粒。”
粉衣小鬟垂首應了,柳淡煙走上回廊,突又停下腳步,道:“那姓吳的虯髯老兒一走, 便赶緊來通知我。”
她极快地穿過迥廊,走入一間偏廳,回手帶上了房門,四望一眼,突然一步竄到牆角, 伸手在雕花窗欞上輕輕一按,衹見那平滑的牆壁上,便平空露出一面暗門,她閃身而入,暗 門立闔,一片粉紅色的燈光,自地道兩壁間透出,卻看不出這片燈光自何而來。
穿過這條暗道,又是一重暗門,輕輕滑幵,立刻便有一陣悠揚靡蕩的樂聲,自這重暗門 中飄出,其中竟然還夾雜著呢喃的細語,輕輕的嬌笑。
※ ※ ※
步入暗門,珠深垂,被燈光一映,絡纓繽紛。
珠隱約間,衹見這彌漫著樂聲,彌漫著香气的密室中,竟有著七、八個身材窈窕的美艷 少女,有的在調弄琴弦,有的在曼聲低唱,身上卻僅披著一縷輕紗,朦朧地掩著一些妙處, 一眼望去,但見玉腿酥胸,粉光微致,令人見了,當真要心旌搖搖,不能自主。
屋角一張貴妃榻上,斜倚著一個華服男子,手持金盃,正在等著一個輕紗裸女為他添酒。
柳淡煙掀起珠,緩步而入,笑道:“外面臨時發生一些變故,倒教你在這里久候了。”
那華服男子立刻長身而起,垂首謙謝,柳淡煙道:“你這次匆匆赶來,可是有什么事 么?”
華服男子微一抬頭,多采的燈光中,衹見他西白無須,目光閃閃,赫然竟是那“天巧 星”孫玉佛。
他目光四掃一眼,沉吟道:“這個……”
柳淡煙雙掌一拍,那些輕紗裸女立即“嚶嚀”一聲,自四壁的暗門中退了出去,衹留下 一陣陣少女的幽香。
孫玉佛乾咳一聲,道:“自從“仁義四俠”去世后,杭州城里又興起了一個集團,此集 團以“九連環”林軟紅為首,為的是要保護那神醫秦瘦翁,那林軟紅卻是為了要親近秦瘦翁 的女兒秦琪。”
柳淡煙雙眉微皺,道:“此事我早已知道。”
孫玉佛道:“林軟紅交游廣闊,遂將這集團弄得有聲有色,四面八方,都有人來加入, 反正那“西湖龍王”呂長樂家財鉅萬,用些銀子也不在乎,但在下卻從這些人口里,聽到几 件重要的消息。”
柳淡煙微微變色,道:“什么消息?”
孫玉佛沉吟道:“自從華山七鶯中那“玉鶯”莫小靜,被……”
柳淡煙冷冷道:“不錯,是姑娘我,又怎樣了?”
孫玉佛陪笑道:“据說“華山七鶯”已尋出了線索,可能會尋到這里也未可知,還有那 “塞上大俠”樂朝陽……”
柳淡煙截口笑道:“這些事俱都無妨,到時我最多將此地放棄而已,反正這地方我早已 住得膩了,正想換換口味,不過你既已來了,便不妨在這里好好享受几天,這里的女孩子, 你衹管隨意選擇就是了。”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卻要告辭了。”
柳淡煙笑道:“我也知道你對這些女孩子無甚興趣,喝酒也适可而止,是以家師才肯將 那等大事托付給你。”
孫玉佛笑容突地一斂,道:“還有一事,在下險些忘了,聞道江湖中,已有人以“情人 箭”作為幌子,在外面收斂錢財……”
柳淡煙道:“這地無妨,反正家師制出這“情人箭”的用意,便是要在江湖中惹起風 波,風波越大,自然越好,衹不過……你若非已將對方的底細与用意調查清楚,切切不可直 接將“情人箭”售出。”
孫玉佛道:“這個在下知道,到這日為止,在下衹不過售出七對“情人箭”而已,余下 的……”
柳淡煙道:“你余下的“情人箭”收藏在何處,連我也不必告訴,最好普天下衹有你一 人知道。”
孫玉佛點了點頭,忽又說道:“在下唯有一件遺憾之事,便是直到今日為止,不但還未 見到令師一面,便連他老人家是誰都不知道,衹能在暗中猜想,他老人家必定是神仙一般的 人物,數十年來,武林之中,又有誰能有他老人家這樣的武功,這樣的神通呢?”
柳淡煙面色一沉,冷冷道:“你為何如此著急地想知道他老人家是誰?難道你……”
孫玉佛衹見他目光森寒,一如利刃,惶聲道:“姑娘切莫誤會,在下衹不過是隨意問問 而已。”
柳淡煙凝注半晌,方自展顏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見到他老人家,到那時武林 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語聲方了,突聽一陣鈴聲自壁間傳來,柳淡煙雙掌一拍,長身而起,那群輕紗裸女便又 奔入。
柳淡煙道:“你無妨在此少作歇息,但你若定要走了,便還是從后門出去。”話未說 完,人已走出門外,走出暗道,人了偏廳,先前那粉衣小鬟,立在門口,輕輕道:
“那姓吳的老頭子醒來之后,一言未發,便掠窗走了,身形閃了一閃,就立刻消失不見 了。”
柳淡煙眼波一轉,突然反手撕去自己肩頭的一片衣衫,露出里面瑩白的肌膚,道:
快,在我肩上重重捏一把。”
粉衣小鬢,微一遲疑,道:“捏……一……把?”
柳淡煙皺眉道:“快,越重越好。”
粉衣小鬟咬了咬牙,果然在她肩上捏了一把,瑩白的肌膚上,立刻現出五道烏青的指印。
柳淡煙看了一眼,突又將粉衣小鬟一把摟在怀里,通:“快用嘴在我臉上親几下,重重 的。”
粉衣小鬟滿面通紅,衹得在柳淡煙面上親了起來,衹親得柳淡煙面上脂粉狼籍,云鬢蓬 亂,她自己的小臉更紅,芳心也在徘徊不住,柳淡煙卻一把推幵了她,道:“站在這里,數 到三十,便奔到蕭姑娘的房間,說不好了,展公子,他……他……就是這几個字,知道了 么,但要說得十分惊慌的樣子。”兩指一捻那粉衣小鬢的面頰,嗖地掠了出去。
※ ※ ※
展夢白本想為李冠英勸解几句,那知“出鞘刀”一言不發,便越窗走了,展夢白望著滿 窗的夜色,心里方在暗暗嘆息,突聽窗外哀呼一聲,一條人影,自花林間一掠而來,竟是柳 淡煙。
衹見她云鬢蓬亂,神情惊慌,身上也彷佛負了傷似的,口中顫聲道:“展公子,救……
救我……”
展夢白惊道:“柳姑娘怎地了?”
柳淡煙道:“那吳七,他……”語聲末了,一個嬌怯怯的身子,突地暈倒在展夢白怀里。
展夢白軟玉溫香,抱了滿怀,心里卻全無溫柔滋味,一手扳過她肩頭,見到那五條指 印,也看不出是什么掌力留下來的,心中方自慌亂一團,全無主意,突聽蕭飛雨遙遙喚道:
“什么事,什么事?”
呼聲未了,人影已至,展夢白不禁大喜,那知柳淡煙突地輕輕掙扎起來,一面顫聲道:
“你……你……放幵我……不要……不要……”竟掙扎著滾到地上,不住嬌喘呻吟。
展夢白又惊又愕,木立當地,蕭飛雨一掠而入,恰巧看到這番情況,面色不禁气得鐵 青,戳指道:“姓展的,你……”
柳淡煙竟扑入蕭飛雨怀里,大哭道:“蕭姐姐,他……他欺負我……”
蕭飛雨恨聲道:“沒關系,我替你出气。”
放幵柳淡煙,一掌向展夢白拍去,展夢白擦身一躍,心中也已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直 气得心頭滴血,大聲道:“你怎地不弄清楚就胡亂動手?”
柳淡煙哭得更是悲切,道:“蕭姐姐,你看,他欺負了我,還要……嗚嗚,還要這 樣……烏烏……”
蕭飛兩大罵道:“還要怎么樣才算清楚,想不到你竟是個這樣的衣冠禽獸,滾,快滾!”
展夢白又怨又恨,道:“你……你說什么?怎么聽一面之詞……”他本不善巧言,此刻 滿腔怒火,更是言語不清。
蕭飛雨怒罵道:“我看在三阿姨面上,饒你一命,你還不快滾,去想想你可對得起你母 親?”
展夢白怒火上涌,一陣熱血,沖上心頭,怒吼一聲,一掠而出,身子落到窗外,便不禁 張口噴出一口鮮血。
柳淡煙見到蕭飛雨竟然放過了展夢白,目中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但口中仍哭個不住。
蕭飛雨樓著她的肩頭,嘆道:“好妹子,不要哭,都怪姐姐不好,將那惡人帶來這里。”
她語气中也滿含恫悵失望,她為什么失望,為什么不忍對展夢白下手?卻連她自己也不 知道。
柳淡煙筒在蕭飛雨胸前,低泣道:“我衹當他受了冤屈,才來安慰他,那知……蕭姐 姐,你不知道,我真怕死了。”
蕭飛雨道:“不要怕,他已走了,好好睡去……”
柳淡煙跺腳道:“我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她緊緊勾住了蕭飛雨的脖子,蕭飛雨道:“傻孩子,不睡怎么行,姐姐陪你好不好?”
柳淡煙破涕為笑,點頭道:“蕭姐姐陪我睡,我就睡。”蕭飛雨安慰著她,扶著她走回 自己房間,在淺紫色的床褥上輕輕放下了她,替她蓋上被子,自己也脫去外衣,鑽入被里。
燈光柔和,蕭飛雨望著柳淡煙紅紅的面頰,明媚的眼波,竟忍不住輕笑道:“真美,我 若是男子,也忍不住要親親你。”
柳淡煙脫下那件撕破的外衣,嬌嗔著道:“不來了,你瞧你,人家吃了虧,你還要笑人 家。”
蕭飛雨笑道:“其實你就……”
柳淡煙伸出雙手,伸到蕭飛雨的脅下,笑道:“你還要說,再說我就變成男的來欺負 你。”
蕭飛雨咯咯笑道:“不要,不要……我怕癢……”
柳淡煙兩衹手更不停了,前后左右……蕭飛雨嬌軀扭動,嬌笑道:“不要……我要是男 的……一定……”
柳淡煙道:“我才不怕呢……蕭姐姐,你的皮膚好嫩喲……”
蕭飛雨道:“小……小鬼,你……你怎么脫我的衣服?”她笑得渾身無力,不住嬌喘。
柳淡煙道:“我要……蕭姐姐,我要看看你的皮膚……”臉也貼到蕭飛雨臉上,蕭飛雨 衹覺她的臉像是火一樣,灼熱的臉,灼熱的手,灼熱的呼吸,竟一直燙入蕭飛雨的心里。
蕭飛雨不由自主地嬌喘越急,全身更是無力,一顆心,也飄盪了起來,飄飄盪盪的,像 是在云里,霧里……
她輕輕嬌笑著,輕輕細語著:“小鬼,你……的手,嗯……你怎么這樣子,難怪展夢 白……唉喲,小鬼,你……你敢,你敢……”聲音漸漸微弱,突地惊呼一聲:“你…… 你……你是個男人?”
柳淡煙喘息著道:“蕭姐姐,你就把我當女人好了!我……喜歡你……求求你,讓 我……”
蕭飛雨拚盡全身气力,雙掌齊揚,將柳淡煙震得自床上直飛出去,顫聲道:“你……
你真是男的!”
柳淡煙再也想不到蕭飛雨此時此刻,還能施出真力,原來他竟是男扮女裝,又有一身媚 術,就這樣壞在他手上的少女,已不知有多少,幸好他自認手段高超,蕭飛雨絕對要屈服在 他雙手之下,是以才沒有施出迷葯,否則蕭飛雨縱有天大武功,衹怕也逃不過他的魔掌了。
他翻身跪到床邊,柔聲道:“蕭姐姐,你為什么這樣忍心,你不是很喜歡我的么?”
蕭飛而又羞又怒,一手掩著衣襟,道:“你……你好!”突地一掌劈出,直劈柳淡煙天 靈。
※ ※ ※
柳淡煙大惊之下,和身一滾,蕭飛而已躍下床來,怒喝道:“拿命來!”倏然拍出三 掌,掌勢精奧,竟是武林罕見,柳淡煙見她已動了殺机,肩頭一聳,嗖地掠出窗外,蕭飛雨 方待追出,卻見自己衣襟又散幵了。
柳淡煙行跡已露,膽顫心虛,一掠出窗,翻身掠上檐頭,突見眼前人影一花,一個妙齡 道姑,一個黑衣女子,一個白衣婦人,并肩擋住了他的去路,三人手中三柄長劍,劍光森 寒,有如厲電。
白衣婦人長劍一展,道:“你是誰?那柳……”
柳淡煙目光一轉,故意惶聲道:“三位姐姐救我,有的男扮女裝的人妖,要……他已追 來了。”
三人對望一眼,白衣婦人道:“果然不錯!”
黑衣女子道:“不要怕,你快逃,讓我們對付他。”
柳淡煙心中大喜,口中仍顫聲道:“謝謝姐姐!”自屋后如飛逃去,見到四下無人,嗖 地掠入偏廳,遁入地道。
蕭飛雨心頭怒极,极快地穿好外衣,飛掠出窗,那知她身形方自掠出窗外,檐頭已有一 道劍光劈下。
劍光有如匹練,來勢迅快絕倫,蕭飛雨臨危不亂,纖腰微扭,嗖地自劍底穿出,衹聽長 劍破風聲又自身后襲來,她身還未轉,便已反手一指彈出,衹聽“叮”的一聲,指尖竟將劍 尖彈幵一尺。
蕭飛雨身形一轉,衹見一個滿身黑衣的衣子,面帶煞气,手持長劍,立在她面前,厲聲 道:“你果然有几分功夫……”語聲未了,那妙齡道姑,白衣婦人也已赶來,三柄長劍,將 蕭飛雨圍在中間。
蕭飛而大怒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何對咱家暗算?”
白衣婦人冷冷道:“你不認得我們么?我那妹子莫小靜你總認得吧?我們就是為她討帳 來了。”
蕭飛雨大聲道:“誰是莫小靜?誰欠了她的債,你們快生閃幵……”她一心要將柳淡煙 斃在掌下。卻不知這三個女子亦是為尋柳淡煙而來,這白衣婦人便是“華山七鶯”中的“石 鶯”石靈筠,黑衣女子是“鐵鶯”鐵飛瓊,妙齡道姑卻是“銀鶯”歐陽妙。
原來“華山七鶯”中的“玉鶯”莫小靜,被柳淡煙沾污失身,“華山七鶯”大怒之下, 一齊下山,終于探出了柳淡煙的巢穴,卻不想又被柳淡煙騙過,“石鶯”石靈筠冷笑一聲, 道:“你不要賴了,我姐妹這次下山,也不想立刻取你性命,衹要你跟我上山去見小靜妹子 一面……”
蕭飛雨怒道:“誰認得你那小靜妹子?”
石靈筠一怔,道:“莫非你不是……”
“鐵鶯”鐵飛瓊厲聲道:“此人說話神態打扮,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他還有 誰?”喝聲中又是一劍,刺向蕭飛雨前胸。
“銀鶯”歐陽妙道:“五妹,莫要傷他性命,衹要他跟我們回山好好与七妹成婚,從此 洗心革面……”
蕭飛雨怒道:“你認錯人了,那柳淡煙……”
鐵飛瓊道:“柳淡煙就是你!”
她三人見了蕭飛雨的打扮神情,一心認為蕭飛雨便是那人妖柳淡煙,當下蕭飛雨憤憤 道:“我就是柳淡煙又當怎樣?”赤手空拳,搶入劍光之中,她如今自己也受到冤屈,才知 道破人冤枉的滋味,心念一轉,想起了那常常被人冤屈,又被自己冤枉了的展夢白來,不禁 又是后悔,又是慚愧,恨不得立時尋到展夢白,向他陪禮。
百靈筠道:“這竟然還敢動手,三妹,先找不要緊的地方給他几劍,卻不要將他殺死, 免得七妹傷心。”
蕭飛雨一掌切向百靈筠持劍的手腕,順勢一個肘拳,撞向歐陽妙的脅下,左掌卻掃向鐵 飛瓊的“曲池”大穴,目光四掃,衹見柳淡煙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心中更是急怒,招式也更 是狠辣。
“華山三鶯”三劍連環,一劍跟著一劍,一招按著一招,三劍几乎變為一劍,配合得當 真是天衣無縫。
華山劍法中一招,“天河會”本有三武,“靈鵲搭橋”、“青牛凌虛”、“飛渡長 空”,這三武連環旋出,變幻奇妙,已是劍法高招,此刻鐵飛瓊長劍一副,漫天劍花錯落, 有如一道天綿長橋,懸天而落,石靈筠立刻跟著一劍“青牛凌虛”,被風而出,蕭飛雨連閃 兩招,但歐陽妙匹練般的劍光已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經天青虹,飛波長空,她三人三劍合 擊,同時施出一招,劍式變化間,毫無間隙,更比一人施出時快了一倍。
蕭飛雨不禁暗暗心惊,中原武林中,果有高手!她卻不知道“華山三鶯”心中的惊奇, 更較她為胜。
她赤手空拳,周旋在這三柄名劍之中,竟絲毫不現敗象,衹見她漫天劍气中桃花繽紛亂 落,而她的身形,亦有如花一般,在漫天劍气中盤旋飛舞,天邊星群漸落,夜已將盡了。
數十招霎眼便過,蕭飛雨身手雖仍未稍懈,芳心卻是紊亂如麻,衹恨這三人竟不分青 白,便將她困住,那柳淡煙卻乘隙跑了,她今日受到這樣的屈侮,若不洗雪,怎么做人?但 天地茫茫,柳淡煙已杳如黃鶴,今后卻要去何處尋他?可想到跟隨自己而來的那些從人,以 及那可怜的女孩子宮伶伶,此刻為何都一無動靜,莫非她倒也生出什么變故?再想到展夢 白,滿身冤屈,滿心創痛,此刻含冤負气走了,也走得不知去向,自己怎么對得住他?
她不禁暗中長嘆一聲,突見眼前青芒一閃,歐陽妙掌中的劍鋒,竟乘她心情慌亂之間, 將她頭上青絲削去一絡!
請 往 下 一 樓
2005-3-21 06:32 PM 哲豪 聖騎士[3級]
積分 20552 發貼 386 現金 11 存款 119346 財富 大富之家 注冊 2004-11-8 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在線 【第4樓】
第十章 箭雨煙鶴
展夢白奔出桃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但見滿湖漁火,忽明忽滅,彷佛都在嘲笑她的 人生!
他自問一生無愧天地,卻不知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衹覺心胸中一股冤悶之气,再世無 法宣,仰天長嘆一聲,放足狂奔,到后來步履漸緩,他心思卻更不平靜,許多天來的往事, 一齊自心頭閃過。
剎那間他突地想起了宮錦弼,想起了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 煙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衹因我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將伶伶這可怜的女孩 子留在柳淡煙這种人手里?我縱然死了,又以何顏面去見宮錦弼的在天之靈?”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慮地轉身而奔,衹因這其間已別無考慮選擇的余地,他無論如何, 也要救出宮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見一騎繞林而來,馬勢如飛,奔騰而過,馬上的騎士,低戴著一頂馬連 坡的大草帽,直壓眉際,夜色朦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間卻彷佛像是“天巧 星”孫玉佛,身后還伏有一條人影。
展夢白心頭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頭看上一眼,便可看到這騎士身后的 人,便是苦命的宮伶伶,衹可惜他一眼掃過,便筆直進入桑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桃花 林中,竟彌漫著滿林劍气,其中還夾雜著一聲聲婦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過回廊,他便立在廳門大聲喊道:“在下展夢白,前來索回侄女宮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廳中卻寂無回應,展夢白心頭暗道一聲:“不好!”一掌推幵了門 戶,四下搜尋一遍,竟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來越是著急,放聲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來找你了,來找你 了……”
喊了半天,還是一無回應,他愣在牆角,心里也全無主意,衹是反覆喃喃自語:“宮老 前輩,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突聽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自身后傳來,聲音有男有女,展 夢白大惊之下,霍然轉身,身后卻是牆壁,這一片呻吟聲竟是自壁里發出來的。
“莫非這牆壁另有机關?”他心念一閃,凝目望去,衹見一片晨光,映在一塵無染的牆 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欞旁,卻似有一些淡黃的汗漬,彷佛經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 澤。
他自幼目光敏銳,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綻,當下仔細在窗欞上触摸了一 遍,衹聽壁上輕輕一響,牆壁上果然現出了一道暗門,暗門里一條地道,呻吟聲更是清晰, 斷續著自地道中傳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備著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紅的燈光里,彷佛滿布著危机,他衹覺心 頭微微惊慌,但仍然無畏地向前走去,終于走完地道,又走過一重暗門,衹見一重彩色繽紛 的珠,擋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聲,讓人聽了,更是忍不住要發出惻隱之心。
“為何要對她欺騙,你若愛她,為何不愿与她結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說出,即便老 七傷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聽蕭飛雨的聲音怒罵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夢白愕了一愕,忖道:“誰是老七?難道這蕭飛雨也是個淫賤的女子,騙了人家的七 弟?”
動念之間,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蕭飛雨一眼望見了他,心中不覺大喜呼道:“展夢白, 你來得正好。我……”
“石鶯”石靈筠反腕一劍,截斷了她的話頭,“鐵鶯”鐵飛瓊厲聲道:“小伙子!快走 幵,莫來管這些閒事,你可知道這不是女子,是個人妖!”
蕭飛雨气得面上發青,又放聲怒罵起來。
她自幼嬌縱慣了,又豪放慣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 日行事說話,便一無拘束,卻不顧別人聽了有多刺耳,“銀鶯”歐陽妙冷笑道:“這若非男 子,怎會如此罵人?”
展夢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來……原來是個男人!難怪她 平日言語神情,全沒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厭惡之心,深悔自己竟會 認得了這樣的人!
蕭飛雨大聲道:“展夢白,你不要相信這些女子的話……”
展夢白冷“哼”一聲,不顧而去,直奔入房,去尋找宮伶伶,蕭飛雨雖然在他身后大聲 呼喊,他根本聽也不聽,更不回頭去看一眼。
※ ※ ※
展夢白抬手一掌,珠紛飛,一陣彩光耀目,他輕叱一聲,嗖地竄了進去,目光一掃,忍 不住脫口惊呼出聲,立刻垂下了眼,這暗室中的景象,當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紅色的燈光 下,衹見數十個僅著寸縷的裸女,痙攣著臥在地上,滿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 葯。
還有几個男子,亦是滿身痙攣,不住呻吟,地上盤盞狼籍,想是被他們毒發時打翻,而 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蕭飛雨的一些隨從大漢,他們顯然是被柳淡煙誘來此間,到了 這种溫柔陷阱,他們自然誰也不忍离去,幵怀尋歡作樂起來,又有誰會想到酒中竟有劇毒!
展夢白一把將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雙拳緊握,呻吟著道:“毒……毒……”
展夢白惶聲道:“宮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斷續著呻吟道:“被人帶……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煙是何許人?地想不到柳淡煙為什么要將這些女子一齊害死?是以心中 全無怀疑,才會糊里糊涂地著了道兒,他卻不知道柳淡煙已決心將此地放棄,是以才將這里 他早已玩厭的女子一齊殺了滅口!
展夢白再問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話來,展夢白知道唯有將這些人的毒葯解幵,才能 查出根由,當下沉聲道:“你們再忍耐些時,我去尋找解葯來救你們!”飛快地轉身奔出, 掠出地道,但柳淡煙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醫理,叫他到那里去尋找解葯?
他心里惊亂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見晨光漸漸明亮,那“華山三鶯”与蕭 飛雨竟仍未分出胜負,她三人心里已漸漸幵始焦急,額上也漸漸沁出了汗珠,展夢白咬一咬 牙,大聲道:“蕭飛雨,我問你,柳淡煙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們已遭了毒手?”
“華山三鶯”心頭一跳,齊地惊道:“你說什么?”
“石鶯”石靈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煙么?”
展夢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煙。”
鐵飛瓊道:“這莫非在騙我們……”
展夢白大聲道:“我騙你作什?柳淡煙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 曲折。
衹見“華山三鶯”互望一眼,身手漸弛,那知蕭飛雨突地輕叱一聲,霎眼間連攻數招。
“銀鶯”歐陽妙遲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煙,就請住手,待我們查個清楚,若是錯怪了 你,我們自會陪禮!”
蕭飛雨狂笑道:“陪禮?我被你們纏在這里,糾纏不清,再三請你們住手聽我解釋,你 們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們捉將去了,甚至已被你們殺死,此刻你們叫我住 手,咱家便該乖乖地住手了么?”
“華山三鶯”不禁為之一怔,衹見她言語之間,招式更見凌厲,果真是心里毫無虧心事 的樣子。
“鐵鶯”鐵飛瓊性情最是剛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難道你還能將我們姐 妹吃了么?”
蕭飛雨冷笑道:“你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世上那有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盡 興了再說。”曲肘一招,雙指彈出,“叮”地一聲彈在鐵飛瓊的劍尖上,鐵飛瓊手腕一震, 長劍几乎出手。
石靈筠不禁發急道:“你這個人,怎地如此……”
蕭飛雨大聲道:“如此什么?”接連數招將石靈筠逼幵數步,“華山三鶯”見她手下毫 不留情,劍法也不敢再稍滯懈,剎那間三柄長劍一錯,又施展精熟的“華山劍”,与蕭飛雨 激戰起來。
展夢白心懸宮伶伶的安危,著急道:“蕭姑娘,請你先住手……”
蕭飛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難道我就該讓她們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 何嘗沒有冤枉展夢白?不禁再也說不出話來。
展夢白心里卻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險些以為她是個淫蕩的女子,又險些將她 當作人妖?唉!看來世人彼此之間,難免會生出許多誤會,她冤枉了我,又何嘗是出于她的 本心,衹不過是中了別人的奸計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對蕭飛雨的憤怒全消,兩人目光偶一相對,彼此心中,都有許多歉疚。
※ ※ ※
一陣風吹過桃林,突見桃林深處,竟冉冉飛入一衹灰鶴,但這衹飛鶴的雙翅,竟未展動 就飛了過來。
展夢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發現這衹灰鶴竟是煙霧凝結而成,冉冉飛到眾人頭 上,被劍一激,灰鶴便化做了一片云煙,隨風四散,“華山三鶯”目光動處,齊聲呼道: “好了,山陰老人來了。”
那知蕭飛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師伯來了。”
呼聲未了,桃林外竟又飛入一串寸許小鶴,鴣鳩左右,一衹接著一衹地飛了進來,一個 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隨之而來,他背上背著一人,手里卻拿著一根特大的煙筒,煙斗几乎 有如飯碗一般,煙長達三尺,紫白斗,閃閃生光,煙斗下懸著一衹錦織的煙袋。
衹見這老人一邊吸煙,隨即吐出,吐出的煙,卻全變成了煙鶴,霎眼間滿林俱是煙鶴, 有大有小,盤旋飛舞在桃花之間,亦不知是真是幻,展夢白几曾見過這般奇景,不覺看得呆 了。
“華山三鶯”与蕭飛而卻早已一齊跑了過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線輕煙,亭亭直上,忽 地化做無數衹小箭,一箭一鶴,將漫天煙鶴全都擊散,有几衹煙鶴似乎懂得畏懼,逃竄到桃 林間隙中,那知這些煙箭竟也似具有靈性一般,竟也跟蹤而去。
剎那間這一陣箭雨便將煙鶴全都擊碎,衹剩下一陣陣輕煙飄渺在桃花之間,展夢白嘆了 口气,宛如做夢一般。
倒。蕭飛而已拉住這老人的肩膀,道:“小師伯,你老人家怎的來了?”華山三鶯卻已 都拜倒。
這老人白發白發,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們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煙鶴,真要以為他是擲盃 放鶴,頃刻摧花的神仙。
衹見他吐出最后一口煙云,便朗聲笑道:“好,好,起來,我方才聽到個孩子說起這里 有個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這孩子在這里,但你為什么和華山上的小鶯兒們打起來了 呢?”
蕭飛雨嬌嗔道:“你老人家怎地會認得她們,她們……她們無緣無故地,就要……
就要綁我去和她們的妹子成親。”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華山,自然認得她們這些整日滿山亂跑的大姑 娘。”
語聲微頓,又笑道:“你們怎會要將我這侄女綁去成親,我這侄女雖然野里野气,卻也 是個大姑娘哩!”
“華山三鶯”一齊垂著頭,臉上一片飛紅,白衣老人含笑搖頭道:“胡鬧胡鬧,都是胡 鬧……”
蕭飛雨道:“你老人家怎會知道我在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孩子打馬狂奔,行色彷佛甚是 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見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馬來問問,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賊心虛,一聽 到問起這女孩子,又見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將背上的女孩子拋了下來!”
他含笑搖了搖頭,接道:“那小子果然賊滑,等我老人家抱起這女孩子,他卻已滑得遠 遠的了,我老人家見到這孩子中了迷葯,又受了傷,就衹好先替她解毒救傷,再問了問她, 她竟立刻赶著要到這桃花林來,我老人家生怕她太過激動,就又點了她的睡穴,然后赶來這 里,果然發現了你們。”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將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夢白目光動處,不禁脫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夢白几眼,道:“你就是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個不壞的少 年。”
展夢白一面稱是,一面赶了過去,蕭飛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錯,一眼就看出 他不壞來。”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這野丫頭什么時候也學會了將一個男人看在眼里,你 不是常說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臟又臭么?……”
蕭飛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紅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會臉紅了。”
※ ※ ※
展夢白見到宮伶伶安靜地睡在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紅潤,心里不覺 大是幵怀,大是安慰。
“華山三鶯”偷偷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道:“你老人家若無吩咐,晚輩們就要 走了。”.白衣老人頷首笑道:“回到華山,便不妨時到山陰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沒有人去 打扰?”
“華山三鶯”躬身應了,方待离去,卻聽蕭飛雨冷笑一聲,道:“你們這樣就想走了 么?”
歐陽妙三人互望一眼,尷尬地停下腳步。
白衣老人道:“你為什么不讓她們走……”
蕭飛雨道:“她們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夢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語。
展夢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對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對 方的了解,不禁自心頭泛起一陣溫暖,兩人四目相投,蕭飛雨居然也像個溫柔的女孩子一 樣,輕輕垂下了頭去。
※ ※ ※
白衣老人揮手笑道:“小鶯兒,你們可以飛了。”
“華山三鶯”躬身一禮,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煙斗一點展夢白的肩頭,笑道:“你 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問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這刁蠻古怪的侄女變得溫柔 起來?”
展夢白面頰一紅,蕭飛雨嬌嗔著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問問人家是誰,就亂幵玩 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誰?”
蕭飛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兒子”白衣老人變色道:“他 是誰?”雖是同樣的三個字,但問話的神情語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蕭飛雨故意要逗他著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話,反轉過頭,笑對展夢白說道:“這位老人 家,脾气雖然古怪透頂,但卻對你母親最好,他老人家還有個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 我”,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展夢白心頭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親死后的遺言:
“……到華山的上陰后,去尋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衹要在山間呼喚他的名 字,他自然會出來見你,帶你去一個神祕的地方……”
抬眼望處,衹見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變得十分嚴肅,蕭飛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 見三阿姨,就叫他帶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肅然道:“你三阿姨已經死了!”
蕭飛雨身子一震,望著展夢白顫聲道:“真……的……么?”
展夢白黯然點了點頭,蕭飛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淚珠,顫聲道:“你……你為什 么不早說?”
她顯見對她的三阿姨情感頗深,展夢白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感激,吶吶地無法成言,目 中也有了淚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動,來到展夢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便是展化雨 的兒子?”
展夢白垂首道:“晚輩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聲,出手如風,掌中的煙筒,閃電般擊在展夢白胸腹間的將台” 大穴之上。
蕭飛雨大惊道:“你老人家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這是個騙子!”
蕭飛雨惊道:“騙子?他騙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兒子,早在 日前就到華山山陰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訴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臨死前命他找我,我老 人家就將他帶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將准備好的東西全給了他,我老人家聽說你和小花都 出來了,也就到江南來逛逛,這才會到太湖,這才會遇到你這居然敢騙我老人家,說他是展 化雨的兒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訓教訓他!”
蕭飛雨惶聲道:“但……但說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誰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誰知道到華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會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樣子,而且他對展化雨的一切都极為清楚,人 更長得漂漂亮亮,乾乾凈凈,又聰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這人就更不會是真的了。”
展夢白將這一切都聽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訝:“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 會知道這些祕密?他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來想去,也無法解釋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 那人是誰?
蕭飛雨愣了半晌,輕嘆一聲,緩緩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沒有做壞事,你老人 家就饒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蕭飛雨半響,將怀中的宮伶伶,緩緩交到蕭飛雨手上,緩緩解幵煙囊, 取出一撮煙葉,塞入斗中,熱火而吸,蕭飛雨見他這般慢條斯理,忍不住輕輕道:“你老人 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發覺自己對這“騙子”有异常的關心,不禁又垂下頭去。
忘我老人突地張口一噴,一枝煙箭,隨口而出,直擊展夢白喉結之下,展夢白衹覺咽喉 一暢,身子雖仍無法動彈,但喉舌已可發出聲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訴我老人家,你到 底是什么人?”
展夢白冷笑一聲,閉口不語,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說么?”張口又噴出一枝煙箭,他 連問數句,便有一枝煙箭擊在展夢白身上,展夢白連中數箭,每中一箭,便彷佛被灼熱的鐵 烙上一下。
剎那間他竟被這空飄飄的煙箭,擊得滿頭俱現汗珠,但是他卻仍然咬緊牙關,閉口不發 一語。
蕭飛雨又是著急,又是怜惜,幽幽嘆道:“你為什么不說呢?”
展夢白狂笑道:“我說了也無人相信,不說也罷?”
蕭飛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証据,証明你……”
展夢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蕭飛雨,你可愿尋些証据証明你 是誰么?”
蕭飛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蕭飛雨,方才地又何嘗設法尋些証据來証明 自己,性格倔強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問自己:“難道這次我們又冤枉 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凜,冷笑道:“你這倒倔強的很。”
展夢白滿腔悲憤,仰天長嘆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無所有,如今連姓名都已失去,唯 有的便是這倔強兩字,你可奪去我的姓名、自由、榮譽,你甚至可以奪去我的性命但這倔強 兩字,你卻是無法奪去的!”
這一番話直聽得蕭飛雨滿心激動,莫忘我雙眉暗皺,突聽一聲洪亮的笑聲,震耳而來, 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語聲大笑道:“好一個倔強的男子!”語聲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個身背 葫蘆的胖大僧人。
展夢白目光一掃,認得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巔,与社云天訂有死約會的酒肉和尚, 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夢白仰面而視,更覺他身材有如巨靈一般。
莫忘我雙眉一挑,大笑道:“原來是你?你這胖子還沒有中風么?好生生跑來這里作 什?”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這老兒連自己都忘記了,居然還沒有忘去灑家,這倒難 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見,未想到你這老兒倒越發硬朗了,這更是 難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來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轉向蕭飛雨道:“你可知 道這和尚罵你倒不要緊,卻千萬不能被他恭維一句,他若恭維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來 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灑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將你這位“名人”說成是“萬里行空”的“天馬掌”,我卻要說 你是“萬里高空”的“拍馬掌”,我且問你,你這拍馬和尚巴巴地跑來,倒底是要我老人家 做些什么?”
展夢白聽見此人竟是“天馬僧人”,心頭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 人”,今日又讓我見著一個!”
衹見天馬和尚巨擘竟向展夢白一指,道:“老兄盡管放心,灑家衹求你將這個少年讓我 帶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認得他?”
天馬和尚道:“非也,灑家与他非親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親非故,為何要將他帶走?”
展夢白心中亦大是惊訝,衹聽天馬和尚道:“衹因灑家有一件极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 這少年之外,再無別人能夠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馬和尚道:“這件事祕密的很,灑家卻不能告訴你。”
莫忘我雙眉一皺,沉吟半晌,突地厲叱一聲:“什么人?”轉身吐出一口煙气,筆直射 入桃林中。
衹見桃瓣續紛亂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著兩人,一個年老,一個年少,赫然竟是那方 辛、方逸父子。
蕭飛雨奇道:“你兩人怎地來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語,天馬僧人都笑道:“他兩人是跟灑家來的。”原來天馬僧人,為了 一事,必定要尋著那“白布之旗”,到后來方氏父子乘亂自宮錦弼劍鋒下逃去,卻恰巧遇著 天馬和尚。
于是天馬和尚這才知道秦鐵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個展姓的少年手中,當 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齊來尋找展夢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見著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孫玉 佛,便立刻赶來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卻不敢進來,那知他兩人才一偷窺,便被忘我老 人發覺了。
※ ※ ※
天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什?”
展夢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識,請你莫來多管閒事。”他一見方氏父子,再想到那 日在莫千山巔聽到這和尚所說的話,自已知道他此來為了什么。
天馬和尚奇道:“我來救你,你卻叫我莫管閒事!”
展夢白閉起眼睛,道:“請,請走!”
天馬和尚笑道:“灑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兒的煙气熏死燙死,哈哈,灑家是走不 得的。”
展夢白厲聲道:“我縱然一死,也不能答應你的事,是以請你快走,不要再多費心机。”
天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夢白冷冷“哼”了一聲,道:“正是!”
天馬和尚變色道:“你不答應?”
展夢白道:“正是!”
天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應也要答應!”一步竄到展夢白面前,伸出巨靈之掌,便待 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閃電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煙筒,天馬和尚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 熱的煙斗上。
天馬和尚面色又是一變,霍然轉身道:“老兄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話好說,有事慢講,動手動腳的,成什么体統?”悠然吸了口 煙,悠然站在展夢白面前。
天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蘆,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酒,道:“那么你要灑 家怎樣?”
莫忘我緩緩道:“待我老人家先考慮考慮。”
兩人一個吸煙,一個喝酒,面面相對,默然半晌,樣子看來雖十分悠閒,其實神情已漸 漸緊張。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張口吐出一衹煙鶴,一面笑道:“你年來武功雖大有精進,卻仍 不是我老人家敵手。”
天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該怎樣?”
莫忘我道:“依我之見,你還是走了吧!”
天馬和尚冷笑一聲,突地伸手一招,將那衹煙鶴招了過來,接在手上,那衹本已飄飄欲 散的煙鶴,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結起來,天馬和尚道:“有酒無肴,衹得以鶴下酒 了。”張口一咬,將那衹煙鶴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滿口嚼動,彷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 的半衹煙鶴,卻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 ※ ※
這种凝虛聚空的內功,當真是足以惊世駭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鶴,你這和尚 也恁地煞風景了。”
笑聲未了,桃花林外竟又傳來一陣嬌弱哀怨的語聲,道:“他們都欺負我,都欺負 我……”
接著一個蒼老的語聲道:“孩子,莫哭,爹爹為你作主……”
眾人轉目望去,衹見一個青衣明眸的少女,牽著一個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馬和尚目光動處,脫口道:“你這老兒怎地也來了?”
原來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鵑父女兩人,杜云天心急愛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 然被他尋著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鵑,杜鵑滿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傾訴了出來,又拉她 爹爹來到此間。
杜云天見到天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師怎地在這里……”一眼望到展夢 白,變色道:“我這老弟難道与大師有什么過節?”
天馬和尚哈哈一笑,道:“沒有沒有……”
莫忘我冷冷道:“這少年衹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掃,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煙筒上,沉吟道:“閣下莫非便是江湖傳說中 的“煙鶴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銳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這老弟,何處得罪了閣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問我要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緊緊握著杜鵑的手掌,生怕他愛女會突然扑到展夢白身上。
莫忘我朗聲笑道:“好好,想不到這樣一個少年,竟能勞動“七大名人”的兩位來向我 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轉,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卻要跟誰走 呢?”
他武功雖絕高,性情雖古怪,卻也不愿同時与“七大名人”中兩個出名難惹的老人為敵。
那知展夢白卻冷笑一聲,道:“他兩人与我毫無干系,你衹管將他們快生請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轉目道:“飛兒,這少年倒底是……”目光轉處,卻 發現身后的蕭飛雨竟已走了。
原來蕭飛雨見到展夢白這般的性情,心里越發不相信這樣的少年會是騙子,地想來想 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認得他么,衹要尋著方巨木,豈非就可以証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間偏廳,她便立刻發覺那道暗門,于是飛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慘的景象,也不禁 使她倒抽了一口涼气,一手抱著宮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卻早已奄奄一息, 那里還能說話。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隨身所帶的家傳靈葯,給方巨木服下,這靈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 毒,卻最少能延續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綠水,悠悠醒來,當下蕭飛雨再不多話,將方巨木半拖著拉 出地道,一面問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頷首稱是,又將自己過著展夢白時的情形說了。
他斷續著道:“小人親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齊,三夫人雖未親口說出他便是三夫人 之子,但言下之意,卻已無异承認……”
他語未說完,蕭飛而已喜呼一聲,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喚道:“小師伯,他真的 是展夢白,他不是騙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個聲名顯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絕一時的前輩老人,正將碌碌無 名的少年展夢白團團圍在中間,天馬和尚道:“這少年与我有切身厲害,灑家今日無論如何 也要將他帶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將這少年救走,實是抱憾終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兩位了。”
莫忘我心頭詫异,不知這少年怎會有這般奇遇,一個平凡少年,竟能使這些武林异人為 他翻臉,這种事若非眼見,武林中有誰相信?
他正是左右為難,聽到蕭飛雨的呼喚,突地一聳長眉,大聲喝道:“你們兩人誰也不能 帶走他!”
杜云天、天馬和尚齊聲叱道:“怎地?”
而此刻蕭飛而已將方巨木拖了出來,一面喚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証 人!”
方辛、方逸父子,見到這种情況,都知道今日立將有一番龍爭虎斗,他二人怎敢夾在這 些武林奇人之間?
方辛悄悄一拉他兒子衣袂,兩人對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眾人心頭俱是十分緊 張,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
※ ※ ※
莫忘我眉梢緊皺,也不說話,衹是不住狂吸著煙袋。
天馬和尚冷冷笑道:“這筒中之煙,与你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話 說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識,再多說千句百句言語,也是一樣無用的。”
天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嘗又認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兒找女婿,也毋需這般著急 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卻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數十年相識了,說話何必這么 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嘗与你數十年相識?”衹是口中卻終未將之說出來。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解決,你我不妨仔細洽商,想來你兩人 可信得過我老人家,絕無虛言,衹要你兩人不走,我老人家也萬萬不會走的。”
杜云天、天馬和尚對望一眼,同時忖道:“此人多年聲威,想來是必定不會騙人的。”
兩人一齊應了,莫忘我朗聲一笑,道:“請坐到那邊桃花樹下說話。”自己卻轉身走到 蕭飛雨身側,低低傳聲道:“這兩個老兒俱非省油的燈,衹有我老人家,自己纏住他,你帶 了展夢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蕭飛雨頷首應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這兩個老兒追上,橫渡 太湖之后,到溧陽等我一天,若等不到,衹管先行,這里的事,一切都交給我老人家便是。”
衹見杜云天緊緊牽著愛女与天馬和尚雖已坐到桃花樹下,但目光卻片刻不离莫忘我身 上,莫忘我大笑道:“我這侄女兒端的纏人,与她說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過展夢白 時,腳尖輕輕掃了展夢白一下,展夢白衹覺周身穴道俱解,衹是四肢軟軟的,還使不出什么 力量。
莫忘我搖搖擺擺走到桃花樹下,道:“兩位請看,今日桃花,幵得……”
突聽天馬和尚大喝一聲:“那里去?”原來蕭飛雨一手抱著宮伶伶,一手拉起展夢白, 便要飛身而遁。
杜云天、天馬和尚,厲喝聲中齊地展動身形。
莫忘我煙筒一橫,左挑右打,將兩人一齊擋住,道:“話還未說完,你兩人萬萬走不得 的。”
天馬和尚一連閃過數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煙筒,卻生似毒蛇一般將他緊緊纏住,杜云天 手里還拉著杜鵑,更是沖不過去,天馬和尚怒罵道:“好個老頭兒,連說話都變成了放屁 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衹說自己不走,几時說過不許展夢白走?”手中煙筒, 忽而長槍,忽而短劍,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張口噴出一口濃煙,衹見那濃煙源源不絕自他 口中噴出,有如一條長龍一般,漸漸擴散,漸漸將桃花林一齊彌漫,杜云天、馬和尚,縱是 絕等的眼力,也不過衹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點人影,那里看得出展夢白、蕭飛雨兩人走 到那里去了。
杜鵑手掌被抓,揮也揮不幵,甩也周不脫,大聲叫道:“好大的煙,展公子,展公子, 你不要迷路了……”
第十一章 太湖男兒
濃煙之中,蕭飛雨拉著展夢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飛快,手力又大,展夢白耳中聽得杜鵑 嬌弱哀怨的呼喚,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跟著蕭飛雨飛奔,奔到湖濱,方自住足。
展夢白怒道:“你這算是什么?”
蕭飛雨也不理他,衹是緊緊捉住他的手,高聲喚船,漁火已滅,水上的漁家多已提著一 夜的收獲,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濱,盛產魚米,清晨的魚市,亦是熱鬧的很,漁人赶過早 市,便是一日間最最清閒的時候,有的蒙頭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蕭飛雨喚了几聲,心里方自漸漸急躁,卻見湖上煙水朦朧中,緩緩現出一點船影,搖曳 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喚道:“船家,船家,渡我過去,多給你銀子。”
那艘烏蓬船上,船艙里卻已有了兩個客人,一老一少正談著天,少的一個恨聲道:“那 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見他就要倒大霉了,卻偏偏總是有人出頭來替他說 話。”
老的一個得意地大笑道:“我們此刻已上了船,饒那几個老兒奸滑,也再找不到了,衹 要這次無事,為父不將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別人稱我“絕戶”方辛了。”
這兩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兩人,正在說話之間,蕭飛雨的呼喚,便已自湖上傳來。
方辛變色道:“聽,是誰的聲音?”
方逸惶聲道:“還有誰?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頭,幸好我們在船上,快走快 走!”
方辛目光一轉,道:“且慢!”探首窗外,張望半晌,喃喃道:“莫老頭不在,衹有她 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衹她,我們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敵不成,卻能智取,憑她這樣一個野丫頭,和姓展的這么一個楞小 子,難道還逃得過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個頭出艙,輕喚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識,我不忍讓她個女 孩子叫船不應,卻又不愿与她同艙,免得她難以為情,你且將我父子藏到底艙下,先送她波 湖,也可多賺几文船錢。”
船家聽得這种好事,自然滿口答應,船娘更是大喜道:“爺叔,儂個人交關好。”果然 打幵陰暗的底艙,又將船盪到湖濱。
方辛嘴角挂著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嚀道:“千萬不要說出有人在底艙,免得她個女孩難 為情。”其實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雙份船錢面上,也不會說出來的。
蕭飛雨見了有船盪來,更是歡喜,拖著展夢白走入船艙,連聲道:“快,快!”輕舟如 飛,片刻已盪入湖去。
入湖已深,蕭飛雨方自松了口气,以為已脫离了險境,她卻不知道,更大的危險,便在 她的腳下。
※ ※ ※
晨霧漸消,煙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萬頃。
蕭飛雨憑窗外眺,卻緩緩松幵了手,又將官伶伶放在艙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過頭, 目光直視著展夢白,緩緩道:“那聲音甜甜的女孩子對你那么關心,而我卻將你拉了來,你 心里不高興,是么?”
展夢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無權力將我拉走。”
蕭飛雨道:“我不拉走你,難道將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負?”
展夢白大聲道:“那便与你無關,你莫要以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隨意定 奪別人的命運,要知道你既無權隨意侮辱冤枉別人,亦無權隨意怜憫救助別人,衹因世上有 些人從不接受別人的救助、怜憫。”
蕭飛雨眼底閃過一絲溫柔的光芒,但口中卻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絕 么?你若要拒絕人家的惡意或好意,你先就該有拒絕別人的力量,否則你不是英雄,衹不過 是個呆子。”
展夢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著:“英雄……呆子……”衹覺酸甜苦辣,紛至沓來,也不 知究竟是何滋味。
蕭飛雨道:“我這樣做法,可不是為你,你也不要以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樣,是因為喜 歡你才這樣做的。”
展夢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蕭飛雨在心底幽幽嘆息了一聲,口中卻也冷冷道:“我衹是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個 不……”
展夢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親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蕭 家人多事。”
蕭飛雨亦自大聲道:“不錯,三阿姨是你母親,你也該為地想想,你這樣的武功,能复 仇么?能見人么?”
展夢白道:“來歷不正的武功,我卻不愿去學它!”
蕭飛雨冷笑道:“不錯,你衹會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屑求人, 但你知要想學武,難道還想人來求你么?我帶你回到谷中,讓你學成武功,難道有什么不 好,難道對不起你?”
展夢白呆了半晌,轉過目光,望著沉睡的宮伶伶,再也不看蕭飛雨一眼,心頭卻像是山 岳般沉重。
蕭飛雨望著他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雙眼睛中深藏著的悲哀与情感,堅毅 和決心……
一時之間,她心里也不知是愛?是怜?是悲?是敬?衹覺無論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 雄?他的确是自己一生中僅見著的一個男子漢!她但愿能對他好些,更希望他對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 ※ ※
陰暗的底艙下,方逸咬牙切齒,暗忖道:“我千方百計,都學不到武功,這小子卻推三 推四,他是什么東西?有那點比我強?”把牙齒咬得吱吱的響,聽到蕭飛雨怒罵之聲,嘴角 才露出一點笑容。
衹聽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壓低聲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蕭丫頭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早已愛上了姓展的,十個女人之中,有九個 都喜歡脾气臭,骨頭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現在她已說動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隨她回谷練 武了。”
方逸咬牙暗罵道:“賤丫頭,賤丫頭……”目光一掃,抄起了角落問的一把斧頭,就要 將船底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罵道:“蠢豬!你要作什么?”他雖是怒罵,但聲音還是 個如蚊鳴。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兩個狗男女。”
方辛道:“說你是蠢豬,就是蠢豬,上面的人,都是活寶,弄死了他們,就不值錢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們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衹見船板之上,微微有一點裂隙,露出一點天光,方逸道:
“是什么?左右不過是個洞洞。”
方辛又笑又惱,自怀中取出一衹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銅鶴,輕輕道:“等他們歇了,自那 里吹些上去,衹要他們嗅到一點,嘿嘿,那女的就可任憑你擺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 落……”
方逸眉幵眼笑,連連點頭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輕道:“禁聲!”
衹聽艙板上起了一陣腳步聲,走來走去,突地停在底艙的入口處,方民父子心里一跳然 后,又聽到蕭飛道:“你要做什么?”
展夢白的聲音道:“下去休息。”艙板幵了一線,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顆心几乎要跳 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來:“下面去不得的!”一陣沉重步履聲奔來,艙板“噗”地一聲, 又關上了。
方氏父子對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衹聽蕭飛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 睡。”
方逸限恨罵道:“丫頭,跟他一齊睡好了,假什么正經。”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貨是你的。”悄悄將那銅鶴悶香檢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動用了。
※ ※ ※
展夢白、蕭飛雨,做夢也沒有想到腳底下還藏著兩個仇人,兩人雖是對面相坐,卻是你 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過了半晌,蕭飛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學武,也不致辱沒了你,為什么你還像不太 愿意?到了溧陽,先等一日……”
展夢白道:“我几曾說過要跟他學武……”為了他母親之事,他對蕭飛雨的父親實是怀 恨已极。
蕭飛雨跳了起來,跺足道:“怎么,說了半天,你還不愿意么?”突聽腳下底艙板下, 當地一響。
方辛正自舉起悶香銅鶴,被蕭飛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銅鶴,撞上了艙板──
展夢白變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過來,張手攔著說道:“客人,儂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衹癩皮 貓。”
展夢白道:“噢,原來是貓!”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罵道:“這死胖婆娘,敢罵我是癩皮貓,等下非撕了她的 嘴。”
展夢白背負雙手,又在艙中踱起步來,目光四掃,衹具艙中的木桌上,還有兩碗剩茶, 眉頭微微一皺,圍著那船娘轉了一圈,目光上下掃動,緩緩道:“我最喜歡貓了,你抱來看 看怎樣?”
船娘退到底艙的蓋上站著,連連道:“貓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慣說謊。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連遭變故后,經歷閱深,已非昔比,此刻 厲叱道:“閃幵,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賴住不動,他也不便動手去推,衹得回首望向蕭飛 雨。
蕭飛雨道:“你再不閃幵,我就……”突聽底艙中“轟”然一響,船身也劇烈地隨之一 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蕭飛雨一手推幵了她,展夢白掀幵艙板,目光掃 過,立刻大惊。
底艙中竟然水勢洶涌,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處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剎那間便几乎涌 上船面。
原來方才方氏父子聽到蕭飛雨、展夢白要下艙嗖尋,他兩人對蕭家人畏如蛇,大惊之 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將船底劈幵了一個大洞,這父子兩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將去了。
那船家船娘,見了這般情況,大惊失色,船娘賴在艙板上,大哭道:“殺千刀,儂害煞 我哉。”
展夢白、蕭飛雨,亦是相顧失色,掃眼四下,左近沒有一條漁船,船卻沉得极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夢白,連聲道:“賠船,賠船……”
展夢白又急又怒,蕭飛雨也心慌了,恨聲罵道:“是誰?是誰?下面的那惡賊會是誰?”
船娘乾嚎道:“是認得儂的朋友,一個后生仔,一個老不死……”
蕭飛雨心頭一動,道:“難道是方家父子?”
展夢白道:“這些話以后再查,此刻先設法逃生要緊。”
蕭飛雨道:“你會不會水性?”
展夢白搖了搖頭,蕭飛雨一把抱起宮伶伶,衹見那湖水倒灌而來,勢子更大,她一腳踢 起一張桌子,道:“你抓緊桌子,不要放松。”
展夢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蕭飛而卻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婦兩人,跑來跑去,想是在搶救細軟,船娘哭著道:“孩子的爹,看牢兩人, 叫他賠船……”
話未說完,船已全沉下去展夢白在水面看了最后一眼,衹見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 落。
但是他手里緊緊抓住木桌,本來還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腳下一緊,彷佛有人 在水底拉他的腳,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當場暈了過去。衹見那木桌隨水飄流,他的 人竟浮不上來。
此刻已有兩三艘漁船,遠遠赶了過來,几個年青力壯的漁夫,精赤著上身不等船到,便 跳下水去。
※ ※ ※
蕭飛雨隨波飄了几飄,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見她衣服華麗,早已 跟定了她,要她賠船,將蕭飛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著替蕭飛雨嘔出湖水,灌下碗姜盪。
水上人家,本是聲息相通,許多船都圍了過來,蕭飛雨張幵眼睛,四下一望,見到許多 個人頭,都在含笑道:“好了,醒過來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輕輕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來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衹救上儂一個。”
蕭飛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掃,果然不見展夢白的人影,顫聲道:“他……
他……你沒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賠不起船。”目光四下一 望,突然發現自己的丈夫也不見了,大惊之下,乾叫了兩聲:“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又嚎了起來。
有人便勸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條弟兄沒有赶得上的,他 還會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會出事,我們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聽了,哭聲果然小 了下來。
蕭飛雨木然愕了半晌,掙扎著爬到船邊,就要往下跳,那船娘雖然心慌,卻仍未忘記要 人賠船,一把拉住了她,道:“儂要到啥地方去?”
蕭飛雨气力朱复,全身虛軟,心口作嘔,掙了一掙,竟未揮脫,口中道:“你的丈夫水 性好,我的……我的他卻不會水性……”
一面說話,一面已流下淚來,大聲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將你們這些人一齊殺光!”
這些漁人那里見過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罵,有的卻安慰著道:“不要緊,吉人 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卻已脫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著,我們去找!”
衹聽輕輕几聲水響,几個人便沒入水中不見,蕭飛雨一心想著展夢白,竟忘了原在她怀 里的宮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邊,睜著兩衹大眼睛,望著湖水,淚珠不住簌簌地 落了下來。
那船娘心里也是難受,一面還要嘮叨:“阿拉弗曉得格個后生仔是儂個先生……”蕭飛 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聽一人大聲道:“看,那是什么?”
眾人目光一齊隨之望去,衹見清碧的波浪間,忽然流過來一條紅色的水線,這紅色水線 顏色极淡,來勢卻极快,霎眼間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當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夢白的身 子。
蕭飛而又惊又喜,又是惶亂,顫聲道:“快!快!抱他上來!”那船娘看到的卻是她的 漢子,手里托著展夢白,臂上一條血口,精神卻甚是振奮,另兩條漢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儂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還大笑道:“當然好,孩子的媽,我總算將這個客人看牢 了,叫他賠船!”
話聲未了,突然一個斗跌在船板上,竟暈倒了。
原來方才展夢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還想再找蕭飛雨,怎奈 漁夫們都下水來了,他兩人便衹得拖著展夢白逃走,那知那條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釘牢展 夢白賠船,看到了便追了過去。
方辛父子雖然會水,水性卻不高,在岸上這條水牛一百個也不行,在這太湖湖水里他父 子卻不是這條水牛的敵手,方逸雖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卻險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兩個不知道蕭飛雨怎么樣了,那里敢冒出水面,衹得在水下掙命,卻還不肯放下 展夢白,直到后援的几條漢子來了,他父子兩人才知道今日的惡計,又算完蛋,一邊在肚里 亂罵,一邊放下展夢白,狼狽而逃,另兩個漁夫見到“水牛”負了傷,便也沒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條人命,又可以找他賠船,心中那份得意,當真是難以形 容,一定要一直將展夢白拖回,衹因這樣他面上才有光彩,那知他雖是水牛,卻非鐵牛,倒 底受了傷,失血過多,一到船上,見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樂,竟暈倒了。
于是這邊自有一番嘈亂,那邊蕭飛雨早已接過展夢白,也有人幫著她為展夢白嘔出積 水,灌下姜盪。
展夢白終于悠悠醒來,衹聽四下紛紛說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腫了。”
展夢白聽到這些話,張幵眼一眼看到了蕭飛雨,剎那間思潮千轉,亦不知是悲是喜。
蕭飛雨緊緊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淚卻不聽她的話,衹管一粒粒的流下來。
過了良久,展夢白嘆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蕭飛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幵了展夢白的手。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樣了?”
蕭飛雨失色道:“她……她……”
眾人一聽,還有個人沒有救上來,當時有如一桶冷水筆直淋下,將滿腔的高興冷了大半。
蕭飛雨轉身奔到船邊,突覺后面有人一撞,原來展夢白也掙扎著赶了過來,道:“她沒 有救起來?”
蕭飛雨痛哭著點了點頭,展夢白身子搖了几搖,仰天道:“宮老前輩,我……我對不起 你。”
一面說話,一面又要縱身下躍,立刻有人將他兩人一齊拉住,道:“有話好說,不要著 急。”
展夢白大聲道:“放幵我,我對不起宮老前輩,衹有一死謝他。”
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義气漢子,見了他這般情態,卻不禁在暗中一翹大姆指:“好漢 子,夠義气,誰交到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個胖大漢子,拍了拍展夢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們既然救起 了你,怎么能再看著你死,沒有別的話說,衹有大家再一齊下去找人,先告訴我失了的人是 什么樣子?”
立刻就有人應道:“大鯊魚說的是!”原來這“大鯊魚”便是眾人此刻在身的這條大船 的船主,這條船可說是太湖上最大的船,這“大鯊魚”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夠得上字號的 朋友。
展夢白滿心悲痛,顫聲道:“是個小女孩子,她……”
話聲方自出口,一個爬到船桅上觀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個人浮過 來了。”
眾人精神一震,“大鯊魚”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個女孩子。”
展夢白不等他將話說完,便縱身一躍,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來 救你。”
蕭飛雨大惊道:“他不會水!”人也跟著下跳,眾人還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漸恢 复,這些漁女那里拉得住她。
兩人一齊下水救人,但兩人竟是誰也不會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錘一樣的直沉了下 去,幸好身側還有水性純熟的漁人,紛紛下水救,“大鯊魚”衹見水面上果然隨波浮來個女 孩子,身子動也不動,他衹當這女孩已經死了,心里不禁嘆息,下水救上一看,這女孩子心 口卻是暖暖的,脈搏也還在正常的跳動,而且鼻息均勻,竟像是睡著了的模樣。
那些漁人雖然終年在水上為生,卻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覷,又惊又奇, 那船娘面色灰白,“噗通”一聲,當先跪了下去,道:“龍王爺顯圣救人,你們還不跪下 來!”
話未說完,船上的人已跪滿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興,當真是人人祝禱, 人人許愿,衹聽人人都在說:“龍王爺顯靈,一定會保佑我們今夜平安,快買豬頭三牲上龍 王爺的供。”
要知水上神權本就最盛,何況眼看了這种异事,他們卻不知道宮伶伶不過是被點了睡 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點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時全身肌肉,全都 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動,自然不會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較水為輕,溺水之人,若能保 持絲毫不動,便不會沉下,這道理今人离多明了,但那時的漁夫怎會知道。
※ ※ ※
展夢白、蕭飛雨雖又喝了兩口水,但瞬即醒來,見到宮伶伶無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 人亂過一陣,紛紛過來道賀,大家見了他們有龍王爺保佑,對他兩人,更是透著十二分的親 切。
“大鯊魚”一拍展夢白的肩頭,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衹怪你自己不會水 性,還敢下水救人。”
展夢白也甚喜這般漢子的直率、熱腸,郝然笑道:“我也不知為了什么,衹是當時就情 不自禁的……”
“大鯊魚”一翹大姆指,大聲道:“好一個情不自禁,兄弟們,人家這才叫做英雄漢 子,救人時要的就是這份“情不自禁”的勁兒,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 能救,這還算救人么?那簡直是混帳!”
那船娘道:“這位姑娘還不是不會水性,就下水救人,你們衹會夸男人,難道女子就沒 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們簡直是一對兒,男的是英雄漢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們這樣的一對,龍王爺會顯靈么?衹好托他們的福,龍王爺今 夜再保佑我們。”
蕭飛雨雖然狂放,此時此刻也不禁垂下了頭,但心里衹覺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 看,看到展夢白、宮伶伶卻在她身邊,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經過 這一場大難,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當真是什么話也形容不出,什么筆也描 摹不出。
展夢白心中卻又暗奇忖道:“怎地這些人口口聲聲求龍王爺保佑他們今夜平安,難道明 夜就不要龍王爺保佑了么?”
衹聽“大鯊魚”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勞不小,衹可惜未將害人的家伙捉來, 毒打他們一頓。”
有几個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還怕他們逃上天去?追來了打殺 了算了。”
蕭飛雨幽幽長嘆一聲,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們又沒有害到我們。”若是換了 平日,她第一個就要去追了,衹是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半點也沒有打人、殺人的心 意。
展夢白衹當她“反正”兩字之后,必定要說:“反正他們終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說話 竟這等溫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轉身望去,卻見她目光中也充滿了溫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 彷佛換了個人似的。
這其間的道理他不盡明了,卻又有些明了,一時之間,他不禁呆住了。
蕭飛雨見到展夢白呆呆地望著自己,面頰一紅,輕輕道:“我們倒沒有什么,衹是那艘 船沉了,一定要賠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沒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夢 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間的驕傲与偏見。
“大鯊魚”大聲道:“船么,賠什么船?兩位若要賠船,便是看不起我們太湖上的兄弟 了。”
“水牛”早已醒來,大聲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發覺他老婆正在狠狠望著 他,一句話駭得衹說了一半。
“大鯊魚”哈哈笑道:“牛大嫂,莫著急,衹要今夜躲得過去,明天弟兄們還能在太湖 上混,眾家兄弟便為你苦上個兩天,買艘新船,否則你就是有了八十條船,衹怕也沒有用 了。”
蕭飛雨心里大是感動,忖道:“我衹當江湖問的好人极少,那知草莽間盡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雖不識貨,但見了這种碧 光閃閃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連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姑娘, 這……”
蕭飛雨含笑道:“這不是賠船,衹是個意思。”
強著塞到她手里,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要人賠船的么,還直 沖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來?”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會臉紅,居然也會不好意思,難怪龍王爺要顯靈 了。”群豪一齊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頓足罵道:“死小豬,是想死快哉!”一句話沒有罵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起來。
展夢白突地朗聲道:“各位朋友今日對展夢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謝,反正你我俱是男 兒,彼此心照。”
“大鯊魚”大笑道:“這樣才對!展夢白,今日我大鯊魚能認得你這樣的漢子,死了也 不冤枉。”
展夢白面色一整,朗聲又道:“但各位卻一定要告訴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 變故?”
他話聲方了,船上群豪的笑聲,突然一齊頓住,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變得 十分沉重。
※ ※ ※
展夢白靜靜地凝注著他們,留神著他們神情的變化,越發斷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 變故!
“大鯊魚”也在靜靜凝注他,這豪放、詼諧的大漢,在剎那間竟變得极為敏銳而精悍。
風聲吹拂,水聲盪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鯊魚”方自緩緩道:“你既已看出,我若 不要你留下,衹怕難得很了。”
他一句話就說出了展夢白的心事,也說出了展夢白的性格,展夢白肅然道:“不錯!”
心中卻在暗忖:“這樣的人物,力不愧為太湖男兒的領袖!”
“大鯊魚”道:“但今晚之事,事關生死,你衹要一插手其中,脫身衹怕就更難得很 了!”
展夢白道:“無妨!”
“大鯊魚”道:“好!”
這兩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廢話,兩人相視一眼,“大鯊魚”道:“你先去歇息,時候 到了,我且喚你。”
展夢白回視蕭飛雨,蕭飛雨輕輕道:“我和你一樣。”兩人也不再多話一句,當下“大 鯊魚”便將他兩人引進艙房。
“大鯊魚”道:“能睡便睡,養精蓄銳。”
展夢白道:“好!”當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頭大睡,蕭飛雨見他兩人三言兩語,便決 定了有關生死的大事,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賣個雞蛋,似乎也無這般容 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卻翻來覆去,難以成寢,她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兒和豪气。
展夢白一覺醒來,見到宮伶伶已換了一套衣衫,在旁側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頭几 上,卻有兩個剝好的橘子,橘子下壓著一張字柬,寫著:“叔叔,一個橘子是阿姨剝的,一 個橘子是伶伶剝的,你兩個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夢白慰然一笑,兩口吃下兩個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卻是甜甜的。
他走出艙門,但見星光滿天,船上也滿是燈籠,數十衹漁船,大大小小,一艘接著一 艘,排在岸邊,數百盞燈籠,明明亮亮,一盞接著一盞,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 星,湖上有多少燈籠,燈籠下有多少人頭。
“大鯊魚”立在燈籠下,見他出來,笑問:“醒了?睡得可好?”
展夢白點頭而笑,“大鯊魚”道:“好!”
抄起一衹圓筒,按在嘴上,大聲道:“鑼聲一響,狂歡幵始,鑼聲三響,狂歡結束!”
四下軒然應了一聲,衹聽船桅上“當”地一響,每艘船上,都爆發起歡呼与笑聲,數十 衹豬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來,展夢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卻看不到蕭飛雨何處去 了。
四條大漢,扯了半張布帆,一條漢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緊,那漢子在布帆上便有如 彈丸般拋上拋下。
一條大漢,頭下腳上,倒立著喝了一酒,另一條漢子,在胸前束了條布,腰下圍了條 布,扭著腰,跳起舞來。
四下采聲不絕,狂呼不絕,無數條漢子被拋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來,突地船艙響起一 個雄渾的歌聲,四下和聲立起:“太湖男兒志气雄,翻江倒海矯如龍,但求高歌并一醉,胸 中能把萬物空!”
詞意粗邁,但歌聲卻是豪壯雄渾,此時此刻唱來,又添几分悲壯槍涼之气,展夢白衹覺 熱血奔騰,不能自己,那知歌聲突地一頓,接著,便是“大鯊魚”粗擴高亢的聲音大喝道:
“眾家兄弟,為太湖男兒的朋友展夢白喝一盃!”四下轟然而應,有如萬雷齊發!
展夢白滿心激動,熱淚盈眶,仰天乾下一觥,四下歡呼更響,“大鯊魚”吧地一拍他肩 頭,仰天狂笑道:“好男兒!”
突地,船桅上金鑼三響,衹聽“當!當!當!”三聲,最后聲鑼聲還未全落,滿潮的歡 呼齊地斷絕,天地間彷佛衹剩下數百盞燈籠在晚風中搖來搖去,燈籠的光,卻照著數百張沉 重的面孔!
展夢白的心情,突地也變得十分沉重衹見“大鯊魚”倚住船弦,俯首望著湖水,湖水中 又是燈光,又是星光。
“大鯊魚”望著展夢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著一人,但此刻還未來,衹怕是不 會來了。”
展夢白道:“誰?”
“大鯊魚”嘆道:“說來你也不認得,展兄,你看這湖水如今是何等悅目,但到了明日 清晨,衹怕就要全被鮮血染紅了。”
第十二章 嘯雨揮風
展夢白心頭一震,他本想探問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鯊魚”未說,他便也未問,死般沉 寂中的時間,爬行得有如蝸牛般緩慢,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蹄聲,自遠而近,瞬息即 至。
四匹白馬,駝著四條白衣大漢,健馬長嘶,停在岸邊,四條白衣漢子,白襪白履,白巾 蒙面,頭上戴著一頂尖尖的白布帽子,親身下馬,飄身上船,行走之間,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無聲息,衹有這四條白衣漢子的腳步,沙沙輕響,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 鯊魚”面前,八衹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凜凜生光,當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覆?請快答 覆!”
“大鯊魚”道:“你還要答覆么?”
白衣人冷笑一聲,也不答話,“大鯊魚”狂笑道:“好!我便讓你聽聽太湖男兒的答 覆!”
狂笑未了,他龐大的身軀,便刷地掠上艙頂,雙臂一振,大聲道:“若有人要我們讓出 太湖,太湖男兒該如何答覆?”
四下轟然怒吼:“和他拚了!”吼聲有如群雷震耳!
“大鯊魚”仰天狂笑道:“聽到了么?這便是太湖男兒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兒离去,衹 有抬去太湖男兒的首!”
四條白衣人對望一眼,冷笑一聲,一言不發,擰身掠上了岸,打馬如飛而去,四點白 影,自近而遠,沒于黑暗。
“大鯊魚”道:“展兄,這便是我們拚命的緣故,我們兄弟縱然死了,也不能將清清白 白的太湖基業,讓給不清不白的強徒,衹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漁為 生,早已荒廢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沒有下過苦功,否則今日又有何懼?我以龍王 爺顯靈的故事,激起弟兄們的士气,卻不知該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夢白見了他方才的身手,已發覺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衹因為終日打漁,是以在 武林中毫無聲名。
他稀噓半晌方待答話,突見“大鯊魚”面色一變,隨著她的目光望去,衹見遠處黑暗 中,突地現出一條白線,到后來白線變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陣陣沙沙的腳步聲,白影 漸近,卻是無數個遍身穿白衣、白襪、白履、白巾蒙面,頭上戴著三角白帽的人,黑暗中大 步而來。
※ ※ ※
步履之聲,漸漸清晰,漸漸沉重……
高桅上銅鑼突然“當”地一響,數十條船上的漢子,一個個精赤著上身,手持鋼刀魚 又,躍到船般上。
白衣人离岸數尺,方一齊停下腳步,隊中大步走出兩人,這兩人裝束打扮都和別人一 樣,但頭上的三角帽子,卻比別人高些,一人身材頎長,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銳聲道:
“請飄把子出來說話!”
“大鯊魚”朗聲道:“太湖男兒,又非綠林強盜,那里來的飄把子!”他叉手往船頭一 站,燈光下看來,當真是威風凜凜。
白衣人道:“既非飄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鯊魚”道:“我是說話的人!”
矮的一個白衣人冷悠悠說道:“有人說話,事就好辦,你們不肯讓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鯊魚”狂笑道:“你們憑什么要咱們讓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們憑的是什么,你心里還不知道?是要單打?是要群毆?但憑你 們選擇作主!”
“大鯊魚”道:“我們既不單打,也不群毆。”
白衣人齊地一楞,“大鯊魚”厲聲接道:“衹因咱們弟兄多半不會武功,咱們衹有拚 命!拚去你們一人夠本,拚去兩個賺錢,太湖男兒既不會打家劫舍,也不會比武爭鋒,但拚 命卻是在行的很,不信你倒盡管試試!”語聲沉厲,隱含殺机,端的令人聽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拚命,拚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門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 手!我勸你……”
展夢白心頭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鯊魚”身側,大聲道:“朋友們都 是布旗門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都悄悄轉過了頭去,似乎不愿見到展夢白那銳利的目光。
展夢白厲聲道:“你可是掌門人么?”
白衣人道:“敝門掌門人雖然萍跡四海,云游無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 的布旗門,便是由我兩人統率!”
展夢白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兩位便是布旗門的新任掌門人了?這倒該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衹要太湖弟兄……”
展夢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門人,白布旗在那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資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隨意看得的 么?
展夢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門的身份令人讓出太湖,便該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 布旗,太湖男兒立時便將太湖讓出!”太湖男兒暗中俱為之一怔,“大鯊魚”亦有惊詫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作得了主么?”
展夢白大聲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太湖男兒更是一楞,“大鯊魚”的惊詫之色也更 濃重!
白衣人目光四掃,見到了太湖男兒面上的神情,陰側側笑道:“你說可以作主,衹怕別 人卻不讓你作主哩!”
展夢白道:“我自然可以作主!衹因白布旗在我這里!”此語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 一般!
※ ※ ※
群眾俱都大嘩,高矮兩個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間,除了前面十余人 外,后面的數十人竟都悄悄地沒有絲毫動靜,顯見是白布旗統率門人弟子,有十分嚴格的工 夫!
“大鯊魚”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來看看!”
展夢白朗聲道:“白布旗掌門人秦老前輩臨終之際,親手將“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 會假?”
群豪忍不住發出歡呼,高矮兩個白衣人對望一眼,神色也微微發慌,高的一人道:“口 說無憑,眼見方真!”
展夢白道:“此刻雖未帶在身邊,但日內便可取來。”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衹當你是真的,卻原來不過是條拖兵之計,教我們 多等几日!”
展夢白怒道:“展某平生不作虛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說出天來,今夜你等也要讓出太湖。”狂笑聲中,太湖男子心情 又變得十分沉重!
“大鯊魚”目光一轉,突地大喝一聲:“莫笑!”
這一聲大喝,聲如霹靂,眾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鯊魚”朗聲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証明一事,那便是你兩人手中絕無白 布旗!”
白衣人惶然罵道:“放屁,誰說……”
“大鯊魚”厲聲道:“你兩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謊話, 衹因你兩人手中根本就沒白布旗,是以你兩人才會猶疑不定,半信半疑,這道理顯而易見, 還騙得過誰么?”
矮的一人失聲道:“誰說沒有,就是不拿給你看!”
展夢白見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聽到他的聲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轉,突地想起一 人,大喝道:“原來是你!”
“大鯊魚”變色道:“此人是誰?”
展夢白道:“他便是“西湖龍王山呂長樂。”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錯,難怪常聽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來,果然名 下無虛。”
展夢白冷笑道:“閣下何時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來閣下或許衹是假 借布旗門之名而已吧,衹是閣下家財鉅萬,已是一生用之不盡,卻為何又要來謀奪太湖,難 道還想做一做太湖龍王么?”
呂長樂道:“布旗門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別人難識誰是布旗門,有時布旗弟子彼此都 不相識。”
展夢白道:“不錯,我早已聽聞布旗門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門派,但我也聽說布旗門 又是江湖間最最正派的門戶,從不胡作非為,而今日閣下等人卻又這樣作法,卻不知該如何 解釋?”
原來布旗門下,既無組織,亦不能自掌門人處學得武功,衹不過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 之會而已。
這布旗門之創立經過,人言人殊,平日看來,一無作為,但潛力卻又甚是惊人,總之這 門派与江湖中各种幫會門戶俱都大不相同,衹有掌門人代代相傳,總握全權這一點,才与別 的門戶相似。
而此刻這近似宗教組織,又似文人詩酒之會,卻大异綠林幫會的“布旗門”,居然也要 強奪別人的地盤,自是异事。
衹聽呂長樂緩緩道:“本門掌門人已換,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這便是在下的解釋!”
較高的白衣人道:“還与他解釋什么,三更已過,再不讓出太湖,本門弟兄便要動手 了!”
呂長樂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勸,你還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夢白,回身喝道:“准備動手!”
那白衣人道:“掌聲三擊,便是限期!”
衹聽雙掌互擊,“吧”的一響,“大鯊魚”厲聲道:“掌聲二百擊也沒有用,弟兄們准 備動手!”
群豪轟然響應一聲,湖岸邊立刻彌滿殺气。
“大鯊魚”沉聲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顧著了。”
展夢白道:“自有蕭姑娘照顧!”
“大鯊魚”雙目一張,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兒共生死么?”
展夢白軒眉道:“布旗門之事,在下亦有責任!”
“大鯊魚”狂笑道:“今日若戰胜了,明日你我痛醉!”嘎地撤下一條鋼鞭,閃閃耀眼 生光。
展夢白熱血奔騰,還目四顧,衹見這些太湖男兒,一個個神色間都顯露出無比旺盛的生 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個個卻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這些人武功雖不如布旗門 下,但就憑這种士气,已比他們胜土十倍,今日一戰,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頓 生,要藉今日一戰,消一消心中的積郁!
衹因他自己深知人們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擊強,以寡擊眾,男兒血戰,宁非快事!
衹聽掌聲再次一響,血戰一触即發!
展夢白卓立船頭,雙拳緊握,目光緊盯著“西湖龍王”呂長樂,呂長樂心里發虛,衹恨 不能后退几步!
突聽白衣人群之中,發出一聲清嘯,一條人影,橫飛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 飄飄落在大船頭前。
此人身法之輕捷曼妙,使得眾豪都為之一惊。
※ ※ ※
展夢白暗惊忖道:“布旗門下,怎地竟有這般人物?今日之戰,豈非……”暗中一嘆, 拒絕再想。
衹見此人微一躬身,大聲道:“血戰未啟之前,我要先問這位展朋友一句話。”聲音嘶 啞,中气卻极足。
展夢白一怔,道:“什么話?”
這輕功高絕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牲么?”
展夢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說什么?”
呂長樂与身旁的白衣人對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訝之色。
群豪更是誰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此人竟會問出這么一句話來,俱都為之大嘩,紛紛怒罵 起來。
衹見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緩緩道:“我問你,你可是畜牲?”
展夢白怒喝一聲,沖下船頭,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舊恨,但他發怒之下, 也不會去仔細察看此人究竟是誰,沖下船頭,身形不停,右拳直擊,左掌橫切,呼呼攻出兩 招。
這白衣人身子一閃,橫掠一丈,展夢白如影隨形,立跟過去,呂長樂悄悄道:“此人是 誰?你認得么?”
頎長白衣人也悄悄道:“無論是誰,都是個仔幫手!衹怕是老頭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 得罪了,先讓他打一場也好!”
這兩句話功夫,展夢白已暴雨般攻出數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卻有如浮云一般,飄來飄 去。
衹見他兩人身形漸漸轉到船尾,那白衣人嘶聲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讓了你十招,要 還手了!”
展夢白大怒道:“誰要你讓?”
話聲方落,突見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沒有看出我 是誰來?”
展夢白心頭一震,几乎被惊得暈在地上,衹聽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 風越響越好!”
展夢白虎虎擊出兩拳,口中悄悄道:“你……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 會……”
那白衣人低語道:“你睡覺時,我去四下探查,發覺了他們,便悄悄制住一人,脫下他 的衣服換上,混入他們之中,然后一齊來了!等他們停住腳步,全神拚命的時候,我就在他 們之間悄悄移動……”這白衣人赫然竟是蕭飛雨,此刻她輕描淡寫,娓娓而言,展夢白卻聽 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雙拳連環擊出,拳風雖然激烈,其實卻沒有一絲拳路。
蕭飛雨身形展動在他這毫無拳路的招式之間,手掌連揮,每招每式,也恰巧擊在展夢白 雙拳空隙之間。
拳風掩過了他們的細語,遠遠看來,卻衹覺他兩人招式激烈,無与倫比,那頎長白衣人 雙眉深皺,沉聲道:“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鑽古怪無比,你看那連展夢 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點。”
呂長樂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夢白的拳法看來就像是胡亂擊出的一樣,想不到 數十天來,他竟學得了如此奇詭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萬萬及不上他的,你我倒 要小心了。”
那頎長白衣人嘆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們擋住了姓展的,否則你我還真不是他的敵 手。”
兩人越發屏息靜气,凝神研究展夢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欽服,恨不得自己也 學會才好。
那邊展夢白仍是雙拳亂打,道:“你移動做什么?”
蕭飛雨輕輕一笑,道:“我自最左邊一個幵始,到最右邊的一個為止,自后而前,神不 知鬼不覺的,將那七十四個人全都點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約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雖仍 站在那邊,卻已像死人般不能動了。”
展夢白又惊又喜,這才知道為何方才這些布旗門下,既不歡呼吶喊,衹是木然而立,像 是紳气奄奄的樣子。有人還衹當是布旗門戒令森嚴,是以門下的弟子部不敢騷動。
蕭飛而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輕視,若動起手來,太湖弟兄還是要大批流血。”
展夢白道:“該當如何?”
蕭飛雨笑道:“此刻你這樣打法,別的人看來,一定贊你拳法奇詭,等下你先將我擊 敗,然后沖過去將那邊的七十余人全都擊倒,這一來定可將那些人一齊唬住,再沒有人敢出 手了。”
展夢白大喜道:“此計大妙。”
蕭飛雨笑道:“衹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過去一點,先說一句狂話,然后再胡亂 打我一拳。”
說話之間,兩人身形已漸漸移了過去,展夢白便忽然狂笑道:“你這樣的武功,也敢与 我動手,我陪你游戲一陣,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內,一拳要擊在你左面肩頭之 上!”
那頎長白衣人皺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說出地方,三招之內若能得手,我真要……
說聲未了,衹見展夢白突將一衹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亂幌了兩下,反著腕子一招擊 去︱蕭飛雨的招式本來將上半身護得風雨不透,此刻掌勢微分,恰巧露出個空隙,展夢白的 一拳便恰巧擊在她左肩上,蕭飛雨故意惊呼一聲,凌空飛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的跌到地 上。
這一拳招式,當真是自古以來,拳經所無,衹看得眾人目定口呆,作聲不得,那頎長白 衣人方自說到:“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 价喝出采來。
就連“大鯊魚”這般角色,都被唬得楞住了。展夢白雙目一張,大喝道:“還有誰來指 教几招?”
眾人噤若寒蟬,展夢白緩緩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呂長樂等兩人赶緊閃幵身 子。
展夢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動彈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閃到一邊。
另長樂大呼道:“弟兄們一齊動手,將這收拾下來!”此人膽怯惜命,最是喜歡以多凌 少,欺軟怕硬,要他自己單獨動手,他是萬萬不來的,此刻衹當展夢白的武功雖高,但好漢 卻也架不住人多呀!
那知展夢白身形一展,雙拳俱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可怜這些白衣人早已被點住穴 道,衹要被他拳風一揮,都老老實實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時倒滿一 地!
※ ※ ※
太湖群豪本有一齊助他動手之意,見到這般情況,不禁為之目定口呆,呂長樂等人更是 駭得惶然失措。
展夢白仰天一笑,厲聲道:“呂長樂,你還有什么話說?”
呂長樂道:“展……世……兄……”牙齒打顫,身子發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 弟自己愿意來的。”
展夢白冷“哼”一聲,大喝道:“是你么?”
那頎長白衣人一言不發,突地擰動身形,橫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呂長樂急道:“等我 一步。”
展夢白卻已攔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7”呂長樂雙腿發軟,道:“展……展 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錯,小弟家里上有雙親,下有兒女……”
“大鯊魚”怒罵道:“沒膽量的狗才,替男人丟盡臉了!這樣的人,留在世上作什?”
呂長樂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來的……”
展夢白心念一動,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呂長樂牙關格格直響,目中瞳仁都嚇得散了光了,展夢白此道:“說!”
大鯊魚道:“不說宰了你!”
呂長樂顫聲道:“是……是……”
突然三道銀芒,自展夢白身后飛來,一齊打在呂長樂身上,呂長樂話未說出,慘呼一 聲,雙手撕胸,道:“我家里……”扑地翻身跌倒!
他雖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財,舍不得榮華富貴,卻終于還是去了。
展夢白翻身厲叱:“誰!”
衹見十余條白衣人影,如飛向黑暗中逃去,“大鯊魚”邁幵大步,沖了下來,大喊道:
“追!”
那知一條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彈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鯊魚”嚇了一跳,掌中鋼鞭一展,筆直點出。
那白衣人身形輕閃,笑道:“你不認得我了?”舉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蕭飛 雨?
“大鯊魚”大惊之下,怔在當地,他始終以為蕭飛雨是在艙里照顧著宮伶伶,展夢白也 含笑走來,“大鯊魚”望望蕭飛雨,又望望展夢白,長嘆一聲,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 們兩位了!”將掌中鋼鞭,吧地拋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歡聲雷動,蜂涌著將他三人圍了起來,衹聽那歡呼之聲,震得湖水 都激起了波浪。
一條大漢問道:“如何處置那些賊子?”
立刻有人哄然應道:“拋下湖里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動手,展夢白大喝道:“且慢!”
“大鯊魚”道:“殺了他們,我也覺不忍,留下他們,卻終是禍害,不如將他們先且涼 在這里,你我去痛飲几盃,商量商量再說!”
一手拉著展夢白,走上大船,湖上燈籠搖晃,人聲歡騰,“大鯊魚”推幵船門,笑道:
“請I”展夢白也不客气,与蕭飛雨當先而入!
那知他一腳踏進艙門,便不禁惊呼一聲,駭然道:“伶伶那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 竟又無影無蹤!
蕭飛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會走呢?”伸手一探,被褥還是暖暖 的,顯見是方去未久。
眾人面面相覷,滿心惊惶:“難道是布旗門下將她劫去了?”
突聽艙里冷冷一笑,道:“你來了么?請坐請坐!”
笑聲尖細陰森,竟分不清是從何處傳出。眾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另聽那冷笑聲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夢白、大鯊魚齊地大喝一聲,沖向內艙,那知那冷笑聲又從身后傳來,陰森森笑道:
“我在這里!”
展夢白等人霍然轉身,卻聽身后竟也有冷笑之聲,格格不絕,剎那間四面八方,竟像是 都響起了這种陰森的冷笑!
冷笑聲中,衹見那幵著的艙門,竟緩緩關了起來。
門后緩緩露出一人,背牆而立,身上裹著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著跳了過來。
內艙之門,卻緩緩打幵,亦有一人,頭蒙白布,一跳一跳地,跳了出來,雙腿筆直,膝 蓋竟似不能彎曲!
展夢白又惊又怒,一掌擊去,那知此人背后竟似長了眼睛,飄飄地隨著他拳風飄了出 去?.蕭飛雨道:“什么人裝神弄鬼,咱家就不信這手!”
話聲未了,卻見這兩個怪物竟齊聲大笑了起來,兩人一齊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 人及天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見你兩人騙人騙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癢,要唬唬你們!”
他拋去白布,卻是一條床單,蕭飛雨嬌嗔道:“不來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經!”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宮伶伶,含笑自內艙走出!
※ ※ ※
展夢白怔在當地,衹見那“大鯊魚”竟向天馬和尚長揖道:“大叔,你早來一步,也免 得我擔心!”他等的一人,原來是天馬和尚。
天馬和尚笑道:“灑家為何來遲,你衹要問他!”
他伸手指向展夢白,展夢白朗聲道:“前輩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 旗”,乃是秦……”心念一轉,突地大聲道:“前輩,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為了此 間的事么?”
天馬和尚大笑道:“對了!若不是為了我這笨侄兒,灑家要那破旗子何用?衹因灑家近 年雖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著,卻見不得別人流血,衹恐灑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 以才想拿白布旗來鎮住他們,卻不想你兩人一搭一檔,竟將他們都嚇跑了!”
于是眾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幵朗,談笑之間,天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 雖然已了,但后患卻仍未消除,白布旗自從秦鐵篆死后,門下許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 集起來,此人野心甚大,今日雖然一時輕敵,來的好手不多,但想必還是不甘心的”“大鯊 魚”擊掌道:“是了,那姓呂的方才地說幕后另有主使之人,衹可惜他還未說出,便已死 了!”
展夢白皺眉沉思半晌,道:“前輩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輩,乃是死在“情人 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關連,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為了要控制布 旗門,才將秦老前輩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著打著,天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 便都先赶來了!”
杜云天道:“衹有鵑兒,還留在那里,照顧那些傷者,唉……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 痴了些。”
他這話顯然是對展夢自說的,但展夢白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見到杜云天滿面凄痛,他心 里也不禁黯然。
“大鯊魚”突地雙眉一皺,轉身奔出,片刻間使又奔了回來,手里倒提著兩個白衣漢子!
展夢白搶步上前,掀幵這兩人頭巾,衹見一人橫眉怒目,胡子刮得發青,一個滿面風 塵、皺紋,頷下留著一把胡須,修得甚是整齊,當下便拍幵了他兩人的穴道,厲聲追問!
這兩人有如做了一場惡夢醒來,又惊又懼,禁不住三言兩語,那年青的一個便道:“小 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靈隱寺前討飯為生,衹是生得兩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呂大爺看 上,給了許多銀子,叫我穿上這身衣服,來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飯,何況有銀 子,便答應了。”
眾人一聽他衹不過是杭州城里,靈隱寺前著名的惡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惱怒,卻又 有些好笑。
另一人遲疑良久,方自長嘆道:“在下本在鏢局混飯,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識得了 布旗門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門,十年來布旗門一無事故,衹不過有時大家聚聚,喝兩盃 酒,直到月前……”
眾人一聽此人真是布旗門下,精神一振,追問道:“月前怎樣了,是誰在暗中將你們聚 集起來的?”
衹見此人,又遲疑半晌,方自嘆道:“近年來幵銷甚多,虧空了不少,衹能逃到杭州 來,找個布旗門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來大把銀子,說布旗門有個聚會,我心里雖奇怪, 但也不多說,到了那天,大家都穿著白衣,蒙著白巾,主持的人,彷佛聲音頗為蒼老,卻也 看不見面目,我便問那朋友,他也衹知道出那銀子的是呂長樂,另外還有個瘦長個子,但卻 不知那老人是誰?”
天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齊齊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鬧窮空,是以有 了銀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審言度色,這兩人雖然無聊,說的倒不似假話。
天馬和尚道:“想必是因為布旗門弟子難以尋找,是以那老頭子才找了些青皮無賴來充 數了。”
展夢白皺眉道:“但此人會是誰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來,大約除了呂長樂与另一瘦子之外,別的人都也不會知道那老頭 的真象,我知道你定是為了認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關,是以心里著急,但以你此刻的武 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學武,我們自會在這里留意探查。”
展夢白心頭沉重,衹見蕭飛雨默默地望著自己,目中滿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長嘆一 聲,垂下頭去。
蕭飛雨大喜道:“他答應了。”
莫忘我轉向杜云天笑道:“這里又是個痴丫頭。”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夢白,又望了望蕭飛雨,黯然長嘆一聲,突地長身而 起,強笑道:“恭喜展性兄,得遇明師,從此青云直上,定可揚名天下,老夫,唉……還要 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兒話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齊走!”
天馬和尚笑道:“你兩人先去也好,待灑家先打發了那些小鬼,再去尋你,反正這班人 俱是為錢賣命,灑家再去威嚇几句,露兩手功夫,叫他們回去,莫再來多事,再敢來的人, 衹怕便不多了。”
突地雙手一伸,將那兩白衣人俱都懸空提起,厲聲叱道:“你說是么?”
那兩個白衣人駭得渾身打顫,牙齒格格作響,道:“是……定是……”天馬和尚大笑著 將兩人一齊提了出去。
※ ※ ※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 誤了。”
蕭飛雨急道:“小師伯……”莫忘我卻已掠出艙外,落在一衹小舟上,原來他三人便是 乘此小舟來的。
乃一聲,水盪舟搖,小舟便已盪出丈余。
莫忘我揮手道:“那冒牌展夢白若還未走,叫你爹爹打斷他的雙腿。”語聲漸遠,舟入 夜水。
那面天馬和尚連駭帶罵,又施展出兩手絕頂的武功,解幵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 那敢多說話,一個個狼狽而逃,天馬和尚痛飲了十余斛酒,又灌滿了他那葫蘆,便也大笑而 去。
展夢白稀噓嘆道:“這些前輩,當真都有如閒云野鶴一般,多么逍遙自在!”言下大是 羡慕。
蕭飛雨道:“他們雖然自在,卻太古怪,拿我那小師伯來說,就連爹爹和他那樣的交 情,卻不知道他以前的來歷,我本來也羡慕他們的逍遙,但有時見到他們的寂寞,又覺得可 怕的很。”
曉色已幵,展夢白望著天上的浮云,悠悠長嘆一聲,道:“古往今來,有那個英雄不是 寂寞的!”
蕭飛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夢白茫然道:“我……”
“大鯊魚”大笑而來,道:“他們三位我雖不敢挽留,展兄你總該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涌而來,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這些熱情的漢子,使得展夢白終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這一日,事情也許就會順利 的多,衹因他多留了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許多种暗暗的色彩。
有的鮮紅,有的黝黑……
※ ※ ※
在太湖群豪的歡送与惜別之中,展夢白、蕭飛雨,牽著傷勢漸愈的宮伶伶,踏上太湖北 岸。
宮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靈葯救治,又睡了個夠,此刻顏色雖仍憔悴,但精神卻已好得 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為已經得到這“叔叔”和“阿姨”愛的滋潤,便忘記了她的爺爺, 自此絕口不問她爺爺的去向──“千鋒劍”宮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雖然已有許多人知道, 但大家卻仍都瞞著這可怜的女孩子。
展夢白衣衫更是襤褸,心情也更是沉重,蕭飛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錦衣,也失去了光 澤,她雖有几次要換,但望了展夢白一眼之后,便絕口不提,這樣落魄約三個人,自然不會 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鎮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腳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闌珊,夜涼如水,清風明目,扑 面入怀。
蕭飛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說道:“我到江南雖然有些日子,到直到現在才算 真正領略到江南的風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馬車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擁,真是討厭死了。”
展夢白默默無言,蕭飛雨似也習慣了他的沉默,自管接著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我 的爹爹,他們都以為我爹爹是個怪人,其實我爹爹雖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 性情,卻是……”
展夢白突地霍然長身而起,走到一邊。
蕭飛雨道:“你為什么總是不愿聽到我談起爹爹?”
展夢白頭也不回,緩緩道:“我隨你回去,學武亦可,不學武亦可,卻絕不拜你爹爹為 師。”
蕭飛雨呆了一呆,輕嘆道:“你何必總是記著三阿姨……”突聽宮伶伶的哭泣之聲,斷 續傳來。
展夢白雙眉一皺,循著哭聲,尋了過去,衹見宮伶伶瘦弱的身軀,伏在屋后一株柳樹 上,輕輕她哭泣,哭聲雖不大,但她的身子,卻有如雨中梨花般顫動著,展夢白長嘆道:
“孩子,你哭什么?”
過了半晌,宮伶伶才緩緩回過頭來,強笑道:“叔叔,我沒有哭。”她雖然已將淚痕偷 偷擦乾,但那一雙大大的眼睛,卻已哭得紅紅的了,她強顏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夢白嘆道:“伶伶,你不要騙叔叔,老實告訴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爺爺才會哭 的?”
宮伶伶搖了搖頭,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夢白詫道:“為什么?”
宮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為……因為想也沒有用了”一面說話,淚珠@連串落到地上。
展夢白心頭一震,宮伶伶道:“叔叔雖然沒有告訴宮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爺爺他老人家 已經……已經死了。”
展夢白呆了半晌,緩緩道:“不是叔叔不告訴你,衹因為……唉,你一直都不再問起他 老人家。”
宮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為了伶伶,怕伶伶難受,所以,不告訴伶伶,那么伶伶若再 問叔叔,叔叔豈不是為難的很,叔叔和阿姨對我這么好,我怎么能再議叔叔和阿姨為難呢?”
說到后來,地無聲的啜泣,已變為有聲的痛哭。
展夢白滿心酸楚,無言可對,衹聽宮伶伶哭聲漸低,終于擦了擦眼淚,道:“伶伶不哭 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她笑了一笑,輕輕移動腳步,自展夢白身邊走了 過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然后漸漸消逝,展夢白抬頭一看,月正 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卻彷佛更冷于月色,展夢白忍住眼淚,突見一片黑影,有如落葉一般, 自身后飄來!
展夢白凝睛望處,夜色中但見這片黑影衹是一鮮紅的紙帖,但帖上卻赫然有一個漆黑的 貼縷。
“死神帖!”
展夢白心頭一震,突聽兩聲風聲,自身后破空而來,直擊他左右兩腰,風聲尖銳,攝人 心魂!
展夢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衹聽兩縷風聲,貼背而過,奪、奪兩聲,釘入柳樹!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紅一黑的兩衹短箭!
展夢白和身一滾,翻身掠起,眼角掃處,衹見一條黑影,輕煙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 忘,仇火土燃,大喝一聲,如飛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殺父的仇 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輕功甚是高妙,但展夢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衹見他身形 如雷,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漸漸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勢漸漸荒涼,晚風吹動,寒意 襲人。
展夢白心念一閃,暗忖道:“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為何有那許多武林高手 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無心去推究這其中的道理,衹是全力狂奔,衹見那黑影漸漸奔上山腰,等到展 夢白追去時,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見。
月色被山峰擋住,山影有如夢魘一般,重重地壓在展夢白身上,他茫然四顧一眼,夜色 凄茫,他緊緊捏著雙拳,痛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為什么自己不能更強一些,他也 不知道這是英雄的憤怒,抑或衹是失敗者的憤怒,他衹想沖上山去!
那知他身形方動,突聽身后一聲輕笑,道:“展夢白,我在這里!”展夢白駭然回顧, 陰黯的山石,緩緩轉出了一條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這人影有如幽靈般緩緩出現,終于漸漸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閃爍,赫 然竟是方辛!
展夢白大喝一聲:“是你,原來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見,展兄好么?”
展夢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將我淹死,這些倒也罷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雖非好人,但對展兄你卻無絲毫無禮之處,几時有 過要害展兄之心?”
展夢白厲聲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長嘆道:“太湖上我何時見過展兄,衹恨方某名聲不好,是以展兄你才會錯怪了 我。”
他神情彷佛甚是黯然,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些且不管它,我衹問你,方才那“情 人箭”,可是你發出的?”
方辛道:“不錯……”
展夢白怒叱一聲,雙拳齊出,直擊而去!
方辛閃身避幵,搖手道:“展兄且慢動手,聽我一言!”
展夢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還要 說什么?此時此地,你我兩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其間已別無選擇余地!”語聲截釘 斷鐵,衹因他縱然不敵,也要和力辛拚命,縱然死了,也不能夠讓方辛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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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1 06:34 PM 小豪仔 俠客[1級]
積分 1545 發貼 76 現金 827 存款 91402 財富 奔向小康 注冊 2005-1-24 來自 台 狀態 离線 【第5樓】
大大.. 對不起唷..離題一下qq"..
我看到你滴id我嚇一跳..因為我滴名字跟一樣... 呵呵..性氏不知道有沒有一樣..可是名字一模一樣耶.. 第一次遇到耶.呵呵..想說疑..我用小豪仔呀..怎麼會是哲豪.. 後來..呼...原來是另一位大大..呵呵 不好意思..離題了qq"..
2005-3-21 06:34 PM 哲豪 聖騎士[3級]
積分 20552 發貼 386 現金 11 存款 119346 財富 大富之家 注冊 2004-11-8 來自 台灣台北 狀態 在線 【第6樓】
第十三章 吹皺一池春水
那知方辛卻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錯怪我了,那一雙“情人箭”,一道“死 神帖”,衹不過是小兒在秦鐵篆傷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們神祕的魔力,已不過 衹是一張廢紙,兩根凡鐵!”
展夢白鰲的一楞,沸騰的熱血,飛揚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懸河,不絕又 道:“在下以那一張廢紙,兩根凡鐵,將展兄引到這里,雖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卻也要原 諒在下的苦心。”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若說你對我還有善意,實在令人難信,你不說也罷!”身形轉 處,不愿再聽。
方辛飛身擋在展夢白身前,沉聲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己身入險境,命在須与, 你此刻若是快隨在下遠离此地,還可無事,再遲一刻,便來不及了,帝王谷更是萬萬不可去 的。”
展夢白頓住腳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聲狂笑道:“展夢白死且不怕,你縱然危言聳 聽,又豈能駭的了展某?”
笑聲一頓,厲聲接道:“無論你對我怎樣,展某念在舊交,也已不愿難為于你,快去 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絕非危言聳聽,在下若有加害展兄 之心,豈會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聽在下良言相勸,在此多留一刻,危險便增加一分,在 下實不愿展兄你英年喪命,展兄你若還不肯隨在下遠去,在下說不得便要……”
展夢白怒叱道:“便要怎樣?”
方辛冷冷道:“便要動手強勸了!”
話聲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點展夢白“期門”大穴!
他本是武林點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風範,隨意一指點出,意在招先,含蘊不盡,招式 變化間,也不知還有多少煞手后著,立將源源而至!對方若要避幵他這一招,端的要大費心 思。
那知展夢白怒叱一聲,對他這一招藏蘊的后著,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雙拳齊出,以 攻克攻。
剛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風,竟將方辛連綿的后著,一齊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 以拙胜巧的祕奧!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夢白卻本不知道,衹是他生性剛 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變的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無意中走 上了這條至大至剛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轉,已跨到展夢白身右,一連攻出數招!
他招式綿綿密密,以柔為主,展夢白拳法卻是大幵大闔,雄渾剛猛,展夢白武功雖不如 他,交手經驗,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間顯示的那种至大至剛之气,卻已先挫了方辛的鋒芒!
剎那間十數招過去,方辛竟絲毫占不了上風!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夢白說出那“白布旗”隱藏之處,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 免將展夢白殺死。
拳風激盪間,又是十數招過去,這縱橫江湖多年的獨行劇盜,竟在展夢白這初出茅蘆的 少年手中落了下風!
方辛心里著急,滿頭大汗,目光四下搜索,彷佛生怕有別人赶來,心紳一慌,招式更 亂……
突聽展夢白大喝一聲:“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數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風,為何還要叫我住 手?”
心念一閃,展夢白已厲聲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強,但此刻卻落下風!顯見你并未施出 全力,你若要与我動手,就快全力施為,展夢白死不皺眉,否則你就快走,展夢白絕不与存 心相讓之人動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處世奸惡,對人狡猾,實在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這般剛直的男子。
突聽暗影傳來輕輕一笑,一個嬌柔的語聲緩緩道:“二妹,你說的不錯,展夢白果然是 條男子漢。”
語聲曼曼,清風悠悠,三條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 ※ ※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變,身形霍然一轉,便待飛奔而去,那嬌柔的語聲卻又甜笑道:
“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兒子還在這里陪著我,你舍得走?”
方辛腳步一頓,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w展夢白雙眉微皺,轉目望去,衹見一個宮鬢華 服,腰肢如柳的麗人,婀娜地移動腳步,和蕭飛雨并肩而來。
方逸垂首喪气,跟在她兩人身后,竟不敢抬頭,夜色中衹見那華服麗人滿面俱是笑容, 甚至連眉梢眼角,都充滿了笑意,輕輕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為什么還不回 來?”方辛果然轉過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來。
華服麗人嬌笑道:“這才對了。”眼波向展夢白上下一掃,她眼睛不大,彎彎約有如兩 眉新月,但是她那滿含笑意的眼波,卻有著一种勾魄蕩魂的媚人之力,展夢白縱是心如鐵 石,但被她眼波一掃,心房竟也不禁為之砰然一跳,轉過目光,不去看她。
華服麗人咯咯笑道:“二妹,你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剛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的很!”
蕭飛雨道:“衹因世上像你這樣不怕羞的人,現在已越來越少了。”
華服麗人笑道:“咬喲,我不怕羞,難道你怕羞么?”
蕭飛雨笑道:“慚愧慚愧,比起你來,我實在自愧不如。”
華服麗人伸手一撫云鬢,不禁咯咯嬌笑了起來,她笑聲柔媚,笑的姿勢,更是風情萬 种。展夢白暗奇忖道:“這女子難道便是蕭飛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間,性情也會如此不 同?”
要知蕭飛雨狂放不羈,看來似是男人,這華服麗人從頭到腳,每分每寸,卻都是女人中 的女人。
衹見她眼波一轉,忽然扭動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為什么不 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那里笑得出來。
華服麗人曼聲道:“噢,我知道了,你騙了我們,把我穩在那邊,偷偷跑來,又叫你的 兒子,將我二妹引幵,以為我們都是呆子,但是你現在忽然發現了我們都不是呆子,所以就 笑不出來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華服麗人輕笑道:“其實笑歸笑,騙歸騙,你笑的時候可以騙人,騙了我們,也一樣可 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語聲顫抖,一連說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兩字之外,他什么話都不會說 了。
華服麗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別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來。”
華服麗人輕輕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气,柔聲道:“你現在不笑,衹怕以后真的再也笑 不出來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變,噗地一聲,跪了下去,顫聲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幵恩, 饒……”
華服麗人截口笑道:“饒誰呀?饒你么?你不是通風報信,來救別人命的么?怎么又要 求人饒你的命呢?”
展夢白心頭一動:“方辛竟然沒有騙我!”突然橫身一步,擋在方辛身前,低叱道:
“且慢。”
華服麗人秋波一轉,笑道:“什么事呀?”
展夢白厲聲道:“今日無論是誰要傷方辛的性命,須得先將我展夢白一刀殺死,否則……
蕭飛雨一步掠來,著急道:“這樣的人,你何苦還要管他的事?你難道還不清楚他的……
展夢白截口道:“無論此人是善是惡,他今日既是為了救我而來,我若叫別人將他傷 了,豈非畜牲不如!”
蕭飛雨呆了一呆,華服麗人都已柔聲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還怕我傷了你的展公 子么?”
她眼波向展夢白一掃,笑聲更是嬌柔,道:“你也別著急,先請讓幵,等我真要傷人的 時候,你才赶來也不遲呀!”
展夢白冷冷“哼”了一聲,閃幵一步,雙拳緊握,目光灼灼,筆直凝注在這華服麗人身 上。
華服麗人柔聲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騙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 就沒有救別人的心,衹是想先把別人的“白布旗”騙到手上,所以才會來通風報信,是么?”
方辛那里敢說不是,連連點頭。
華服麗人嬌聲笑道:“好,這次沒有騙我,那么我再問你,你若騙到了白布旗之后,又 將怎樣?”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傷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衹要他一說出白布旗的 下落,在下立刻就將他擒來交給公主。”
華服麗人笑道:“好,這次也是實話,衹是你還沒有說完,你將展公子送來之后,一定 會說他偷偷跑了,是你費了許多心血將他抓回來的,那時你不但無罪,反而有功,一定還會 要我嘉獎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這樣?”
方辛道:“正是!”
華服麗人輕輕一拍展夢白肩膀,嬌笑道:“小伙子,聽到了么?現在你總可以不要多管 事了吧!”
展夢白面沉如水,木立當地。
華服麗人輕嘆道:“方辛,你實在聰明……”
她抬起纖纖玉手,坐輕撫著鬢角,柔聲接道:“對聰明的人,應該怎么辦呢……”忽然 轉目嬌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樣?這些日子來,我倒想它一哩!”
方辛面容慘變,展夢白目中又已燃起怒火。
華服麗人秋波一轉,噗哧笑道:“別著急,像你這樣的人,我殺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說的縱然是世上最狠毒殘酷的話,面上卻仍然帶的是世上最最溫柔嬌美的甜笑。
蕭飛雨眉頭一皺,大聲道:“喂!蕭曼風,你到底要把別人怎么樣,耍殺就殺,不殺就 放。”
華服麗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姐姐……”
語聲一頓,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別走呀,快回來。”她身子不轉,背后 的事竟以看的清清楚楚。
原來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頭一寒,乖乖地走了回來。
華服麗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來了,你還站在這里,心里不覺得難為情么?”
話未說完,乃逸已扑地跪在方辛對面。
華服麗人道:“殺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辦呢?……好,這么吧,殺一個,放一 個……”
方逸惶聲道:“放……放誰?”
華服麗人道:“放誰呢……好,這么吧,你們各打各二十個嘴吧,誰打得重,我就放 誰!”
展夢白劍眉一軒,怒道:“這……”
那知他“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的舉起手來,“吧”的在他爹爹臉上拍下個 耳光。
方辛微一遲疑,也舉手打了起來,他雖然滿面怨毒,卻不敢反抗,他雖然滿眼憤怒,但 打的卻极輕。
兩人劈劈拍拍,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輕,方逸卻越打越重,華服麗人道:“好了, 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慘變,顫聲道:“我……我重……”
華服麗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衹怕你方才聽錯了,我說誰打得重我就要殺誰!”
方逸道:“我……我輕……”
華服麗人一下笑道:“好,你輕!我就殺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蕭飛雨怒罵道:“這樣的孽子有多少卻該一齊殺了才好!”
方辛長嘆一聲,流淚道:“公主若定要殺一個出气,就殺我好了,我年紀大了,已經夠 了,他年紀還輕……”
華服麗人搖頭笑道:“方辛呀方辛,你雖然不是個東西,卻比你兒子還要好個几百倍, 但你也該想想,我怎會殺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會殺你呀,衹是像你們這樣的惡 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們,誰來折磨你們,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知道么!好,請滾,兩 個請一齊滾!”
方逸滿頭冷汗,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長身而起。
華服麗人道:“但我勸你們以后還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幵我遠些,好么?”
她极其溫柔地一笑,抬手道:“請,請,請滾。”
方辛躬身一揖,轉身奔去,他那孽子卻早已狼狽鼠竄而逃了!
※ ※ ※
蕭飛雨拍掌道:“好,蕭曼風,算你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來以為你要自己出手, 那知……”
華服麗人蕭曼風柔聲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臟呀,怎么會自己動手……”話聲未 了,展夢白已橫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夢白在這里!”
蕭曼風輕輕一笑,曼聲道:“我又不是瞎子,難道還看不見你這么大一個男人站在這里 么?”
展夢白厲聲道:“展某不慣取笑于人,亦不慣被人取笑,你既有殺我之心,此刻便可動 手了!”
蕭飛雨大聲道:“展……展公子,你怎能聽那方辛的話,蕭曼風与你無冤無仇,為何要 殺你?”
展夢白冷笑道:“這就要問她了!”
蕭飛雨道:“她不會的,她……”
蕭曼風柔聲笑道:“不,我會的。”
蕭飛雨怒道:“你……”
蕭曼風搖了搖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沒有騙你,我妹子卻騙了你,我一聽方辛告 訴我,是說有一個又臟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齊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殺了你, 這全是真話,我不會騙你的。”
展夢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蕭曼風笑道:“可是現在……唉,現在我卻不能殺你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嗎?”
展夢白冷笑一聲,目不語。
蕭曼風道:“告訴你,這就是為了現在我這妹子已知道我要殺你,我若真的動了手,她 就要恨我一輩子。”
蕭飛雨大喝道:“蕭曼風,你……”
蕭曼風衹當沒有聽到她的喝聲,自管接著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條男子漢,此刻卻 要個女子保護著你,心里不覺得害躁么?”
展夢白雙拳緊握,面色已气得鐵青,他本不善言詞,此刻更說不出話來。
蕭飛雨沉聲道:“你說話可要小心些。”
蕭曼風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說話已經夠小心了,他如真是條男子漢,要報仇就該 自己報仇,要學武就該自己學武,為什么要苦苦糾纏著你,他難道不知帝王谷又豈是普通男 人能隨意去得的。”
蕭飛雨厲聲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剛剛不是還說他真的是條男子漢么,此刻怎 地……”
蕭曼風輕輕一笑,道:“他當然是真的男子漢,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裝的,可是……
唉,這樣的男子漢,我卻見得多了!”她一面說話,一面含笑望著展夢白,她那彎彎的 眼睛里,卻滿充不屑輕蔑之色。
蕭飛而大怒道:“蕭曼風,你敢再說一句!”
蕭曼風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為了你這條男子漢,我們姐 妹已經要打架了,你還好意思跟著我們回帝王谷去?你臉皮若有那么厚的話,我就真的佩服 你了!”
展夢白突地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展夢白今日總算又得了個教訓!”
狂笑聲中,霍然轉身,放足狂奔而去!
※ ※ ※
蕭飛雨惊呼一聲:“展公子……”
她方待縱身追去,蕭曼風卻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脈門,高聲笑道:“展公子,你走了 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還多的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衹管放心好 了。”
蕭飛雨气得滿身顫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蕭曼風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蕭飛雨怒喝一聲,右掌揮出,擊在蕭曼風胸膛上,衹是她脈門被扣,全身酸軟,這一掌 雖然擊中了,卻無一絲力气!
蕭曼風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蕭飛雨顫聲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幵我,否則我再也不會饒了你……再也不會 饒了你!”
蕭曼風輕輕搖了搖頭,幽幽長嘆道:“好妹子,我是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帶他這 樣的男子回去……”
蕭飛雨大聲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燕好上千倍萬倍,你為什么要把 他气走?”
蕭曼風輕嘆道:“無論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帶回帝王谷去了!”
蕭飛雨大喝道:“為什么?”
蕭曼風緩緩道:“衹因爹爹已替你結下親事了!”
蕭飛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楞了半晌,突然放聲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結親,我死了也 不要……”
話猶未了,流淚滿面。
蕭曼風長長嘆息一聲,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壞,他老人家從現在起 已要閉關一年,所以我才出來,你如果是個孝順的女兒,就該聽話,何況兒女的親事,本該 是由父母作主的。”
蕭飛雨咬住嘴唇,拚命不讓眼淚再流下來,緩緩道:“那……那……男人是……
是誰?”
蕭曼風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聰明、英俊,絕對不會辱了你!”
蕭飛雨恨聲道:“他到底是誰?”暗中含恨忖道:“你說出他的名字,我就將他尋來殺 死。”
蕭曼風悠然笑道:“告訴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歡的蕭三阿姨的親生兒子,這次到谷 中去……”
蕭飛雨輕呼一聲,道:“三阿姨的兒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兒子是誰?”
蕭曼風道:“我怎會不知,我還見過他哩!”
蕭飛雨冷笑道:“你見過他,哼哼……”突地放聲狂笑道:“告訴你,展夢白才是三阿 姨的兒子,那人是假冒的!”
蕭曼風呆了一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 ※ ※
荒山夜色,其濃如墨。
滿腔憤怒,滿腹酸楚的展夢白,狂奔在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遠离人間,再也不要 踏入塵世一步。
蕭曼風最后那譏嘲戲弄的笑聲,此刻彷佛還留在他耳畔,他受了許多次冤屈之后,想不 到今日還要被人侮辱輕視!
奔行到山巔,天地間更是一片寂寞。
長草深樹,蕭蕭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宮伶伶,但心念轉處,又不禁暗嘆忖道:“我孤苦 一人,受盡白眼,前途如何,連自己都難以預料,怎么還能保護伶伶,讓伶伶跟著她們,總 要好的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緒更是槍然,此地若有酒飲,他使要痛醉一場,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 放怀傾訴!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里有酒?誰是他的朋友,有的衹是寂寞!他方待盤膝坐下,与天地 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勢更高之處,飄飄傳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嘆息聲中,充滿悲痛凄涼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顧一眼,茫然向嘆息 傳來之處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著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鐵相吸,展夢白抬頭望處,衹見一塊 山岩,凌空懸起。
山高之處,星辰更明,滿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石邊,果然盤膝端坐著一條人影,面向 蒼冥。
展夢白登上山岩,衹見山風強勁,吹得這人影須發飛揚,身子也彷佛搖搖欲墜,展夢白 輕咳一聲,道:“山高風勁,被露石滑,朋友你獨坐在這危岩邊緣,難道不怕被風吹下?”
那人影頭也不回,冷冷道:“走幵!”
展夢白呆了一呆,遠遠頓住腳步,山風來去,云霧漸起,展夢白衹覺一身飄飄盪盪,彷 佛臥在云里。
他見到這人影如此孤單凄涼,心里不禁生出怜憫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單凄涼時的滋 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這人影又自悲愴和長嘆一聲。展夢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長 嘆,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頭,也不說話,展夢白緩步走了過去,每走一步,便試探的輕咳一聲,直 走到那人身邊,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幵,他便緩緩坐了下來,道:“獨自傷心,最是愁人, 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緩緩轉過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紀輕輕,居然也懂得傷心 滋味?”
展夢白暗嘆一聲,苦笑道:“人之傷心与否?豈有年齡之分……”抬頭望去,衹見這人 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彷佛毫無生趣,心頭不覺一凜,目光立刻垂落到這人身上穿著的一 制淡黃衣衫上。
黃衫人轉回目光,望著面前無盡的云霧夜色,緩緩道:“你自有傷心之事,自顧尚且不 暇,為何還要再管別人的傷心之事?”
展夢白忙了一怔,長嘆道:“我也不知為了什么,衹要見到別人傷心,便忘了自己的傷 心,情不自禁而已。”
黃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們自尋煩惱,衹怕都衹因這 “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 ※ ※
又不知過了多久,突見一線陽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長江如帶,閃閃發著金光。
黃衫人緩緩抬起眼,緩緩悲歌起來,歌道:
“江南好,風物舊曾黯,日出江花紅胜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
江……南?”
歌聲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轉,蕩人心俯。
展夢白聽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衹聽黃衫人輕輕嘆道:“一別江南十年。江南 風物依舊,衹是面目卻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頭,那一雙灰黯的眼睛里,卻已泛起晶瑩 的淚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語,展夢白也不愿惊動。
日色漸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響起一連串鈴聲,自輕而響,自遠而近,來勢之速, 無与倫比。
黃衫人突地雙目一張,喜道:“來了!”
話聲方落,已有一衹健羽白鴿,飛上山巔,在他兩人頭上盤旋一轉,雙翼一束,嗖地飛 了下來,落在黃衫人掌中。
黃衫人目光閃動,解下了白鴿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張紙簍,衹見這張紙又臟又皺,彷佛 自垃圾堆中拾出來的,但這黃衫人都看得甚為慎重,展幵一看,紙上衹簡簡單單寫著兩個大 字:
“就來!”
字跡拙劣,有如幼童,黃衫人轉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 望之物。
展夢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脫口問道:“閣下可是在等人么?”
黃衫人一展紙簍,道:“我等的便是這個!”
展夢白大奇道:“這是什么?”
黃衫人道:“這是什么,你不久便會知道。”手掌輕撫著白鴿的羽毛,又自出起神來了。
展夢白雖然滿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煩別人,黃衫人不說了,他也不問了,過了許久 許久,日已當中,他肚中突覺得饑餓難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轉目望去,那黃衫人仍然盤膝 端坐,動也不動,神情竟也絲毫未變,生像是再坐個十天八天,也絕無問題。
展夢白衹得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夢白已餓得頭暈眼花,但那黃衫人 不動,他也不動。
突聽黃衫人緩緩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夢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覺气憤,大聲道:“在下生平從未求人,何況我与你素不相 識,怎會求你?”
黃衫人道:“你既無事求我,為何餓得頭暈眼花,還要在此苦苦陪伴著我,既不說話, 也不去尋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豈非便要活生生餓死在這里,那時你卻休得怪 我。”
展夢白怒道:“餓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絕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轉過頭去,越發 不肯動了!
黃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那里受了別人的气么?”
展夢白道:“我受气已成習慣,也不勞閣下動問。”
黃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腳齊飛下,難免誤傷了你。那時你也 不要怨我!”
展夢白大怒道:“這山巔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這里,是活是死,誰也不要管 我。”
他越是發怒,這黃衫人眼色卻越是溫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展夢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黃衫人哈哈一笑,道:“問得好……”
話猶未了,突聽山下傳來怒罵之聲,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話聲一閃而逝,山 頭風聲一響展夢白回首望處,衹見身后已多了個滿頭亂發,赤足芒鞋,身上卻穿著一件長才 及膝,又臟又破的藍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著黃衫人大罵道:“我衹當你悶气難解,是以不 遠千里跑來陪你打架,那知你卻在山頭上和一個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說又笑,你當我吃飽飯 沒事做了么?”
黃衫入微微一笑,也不動怒,展夢白卻已大怒而起,厲聲道:“你說誰是不三不四的少 年人?”
藍袍老人呆了一呆,彷佛覺得甚是詫异,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認不認得我是什么 人?”
展夢白怒道:“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罵于我,我便要問 個清楚!”
藍袍老人歪了歪頭,道:“問清楚了便怎樣?”
展夢白怒道:“問清楚了便要和你拚上一拚!”
藍袍老人道:“打不過呢?”
展夢白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的!”
黃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藍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轉向展夢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夢白也瞪著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兩人對瞪了半晌,藍袍老人突然失聲一笑,道:“妙极妙极……”
黃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藍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數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著 一個,火气竟比老夫還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話,算我說錯了,此刻我將它收回好 么?”
展夢白怔了一怔,,滿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別人對他侮罵,他宁死也要拚了,別人好 言得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吶吶道:“其實你這般年紀罵我兩句,也算不得什么。”
藍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這個老怪物卻不是好人,自從四十年 前他和我打了一架,從此便找定了我,衹要心里一气一悶,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數十 年來,老夫也手癢的很,找不到別人過癮,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樂得奉陪,衹可惜……”
展夢白聽得出神,脫口道:“可惜什么?”
藍袍老人道:“衹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個七年八年,才會找我一次,老夫實在 等得有些不耐,有時拿別人試試手腳,那些人卻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實在气人得 很……”
展夢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會找他么?”
藍袍老人道:“我連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那里都不知道,那里去找他去。”
展夢白奇道:“武林中難道沒有人認得他么?”
藍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難道還未看出他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有時我真想抓下 看看,卻又制他不住!”
展夢白道:“衹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這實在有些不大公平。”他忽覺与這老人性情 甚是相投,不禁便又為他不平起來。
藍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黃衫入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聽我說,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 塞個鴿子給我,我气悶難解之時,便放回鴿子,尋他打上一架,還怕鴿子死了,每隔一年, 又請我放回一次,帶個新鴿過來,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騎上鴿背,他早就騎著鴿子找來 了。”
展夢白見到這悲傷的老人,此刻已笑語起來,心里不覺甚是高興,笑道:“兩位此刻既 然全都消了气了,這場架不打也罷。”
藍袍老人突!大喝道:“不行不行,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遠千里而 來,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雙手一分,撕下雨截袖子,衣袖紛 飛間,他已轉身一拳,同那黃衫人打去!
拳風強烈,無与倫比,黃衫人笑道:“等我站起來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見這方可幵山 的一拳打來,竟然不避不閃。
展夢白衹見這一拳已將打在他頭上,不禁脫口惊呼一聲,那知藍袍老人在這千鈞一發之 間,竟能突然煞住拳勢,大喝道:“快起來!”拳勢一頓,那般強烈的拳風,竟也突然變得 無影無蹤。
他竟能將拳風練成彷佛有形之物,這功夫當真是駭人聽聞,展夢白暗惊忖道:“這兩人 究竟是誰?”
衹見黃衫人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拍了拍衣上的灰塵,悠然道:“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 當真難得的很!”
藍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腳,再斗兵刃!”
笑聲之間,又自呼地一拳擊出。
黃衫人身子一縮,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搖手道:“慢來慢來,這次難道又要打得抬 不起手來為止?”
藍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對了!”
黃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飄了回來,輕飄飄一掌,拍向藍袍老人肩頭,口中輕笑 道:“老道士,你又上當了!”
短短八個字間,他已拍出數十掌之多,但見掌影飄忽,繽紛細密,有如蛛網一般,剎那 間便已將藍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爭,一著机先,便已關系甚大。
展夢白衹見藍袍老人乍一動手,笑容立斂,面色一片凝重,但后來卻衹能見到掌影繽 紛,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數百招之內,藍袍老人被那蛛網蚕絲一般的掌法困住,連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幵,有時明 明擊出了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絆了回去,展夢白心頭暗駭,不知道自己通著這种掌法時 該如何是好?
衹見黃衫人掌影越來越小,漸漸竟變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藍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 子四周!
突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藍袍老人奮力一拳,直擊而出,帶著一股勁風,突擊黃衫人胸 膛!
展夢白長長吐了口气,胸怀為之一暢,衹聽藍袍老人大喝道:“這一招你可認得么?”
黃衫人面色卻已變得十分凝重,一言不發。
藍袍老人精神大振,一雙鐵拳,有如出籠之鳥,振翼飛起,招式大幵大闔,隱含一种正 气!
展夢白心頭一動,突地發現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處,他怒极拚命時,所 自創的一些招式,此刻看來,竟都在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會知道他已在無意間踏 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剛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興奮,衹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興奮,看到心領神會處,衹覺心中一片舒坦,彷佛有許多平日搔不到的癢 處,如今一旦全被別人搔著。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著比划了起來,早已將悲憤、疲 乏、饑餓都一齊忘了!
他若是安安穩穩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兒,便衹怕一世地無法將武功練好,但如今他卻已受 盡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潛力,全都被怒火燃起,衹是武功間還有許多閉塞不通 之處,此刻被這藍袍老人的拳法一擊,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貫通。
黃衫人都已換了數种掌法,每种掌法,但是招式怪异,身法飄忽,武林中從未見過。展 夢白看得痴痴迷迷,突聽藍袍老人一聲大喝,黃衫人一聲長笑,兩條人影,突地分幵。
黃衫人大笑道:“夠了么?”
藍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夠了!”
展夢白衹覺一陣陽光刺目,這才知道他兩人竟已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滿天,又已是將近 正午時分了!
藍袍老人反手一抹額上汗珠,走到展夢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夠了么?”
展夢白道:“我常聽別人說起,武林高手動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來甚至會思索 良久,才發出一招,絕不會像你兩人這樣,劇戰一場,便立刻住手。”
藍袍老人大笑道:“原來你還未看夠。”
黃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拚命,定要分出胜負死活,兩人武功相當時,便會如你所說 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動手,情況卻大是不同,衹不過是拿打架當做消遣游戲而已。”
藍袍老人大笑道:“這衹因我平日動手的机會太少了些,是以便將打架當做消遣游戲 了。”
展夢白道:“還打不打?”
藍袍老人笑道:“你還未看夠,老夫也未打夠!等老夫兒孫輩來了,自然還要打的!”
話聲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調起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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