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輕揚羽翼
離12點還有15分。
小雨抬起手看看手上的錶，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著，她撫著心口，茫然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想像著即將要見面的人。該是怎樣的長相？還是西裝領帶的樣子？遠遠有一個男人走近穿著西裝，但歲月不可能讓人一下子縮小那麼多。在那一晚上的夢中，他還是二十年前的他，她看著他的背影，那熟悉的背影-----堅毅、孤傲的形影；只是她總是不耐等他把事情做完，所以又迷失在另一個迷宮當。
一覺醒來，她跳起來決定給他最後的一封信，她不想再在夢中苦苦尋找他，而又沒有勇氣真正去找他。她告訴自己很多讓自己相信的理由：他或許不在台灣，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見她，這一切都只是她一個人獨自的思念……….。
她拿起手機看到他撥給她的號碼，她存了下來打上一個她給他的暱稱：大頭，又覺得不妥，決定改成“仲子”，這也是她給的唯一稱呼，應該只有她這麼稱呼他。12點了，她隨意抬頭看了來往的人，沒有一個像他的樣子；但有一個奇怪的人走向她，像他的身高，只是…….戴了一頂紅色便帽，下巴有一把稀疏的鬍鬚，瘦瘦地像所有爬山者一樣的裝扮，她有所感應的看著來者，腦袋一片空白，仔細地盯著越走越近的男人，發現一對熟悉的眼神。
如果這是一個電影片段，所有屬於這段相關的情節，此刻像走錯台步或說錯台詞一樣的荒唐，因為男女主角不是在劇本中彼此所刻劃的樣子出現，原來時間可以這樣的錯置，就像她一直對她現在的模樣陌生一樣，可是因為她是唯一在校門口等人的人，所以他認定那個人就是等他的人--------小雨。而她也認出他了，如果人的容貌可以因為歲月而改變，但不變的將是一個人的眼神。十五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人蒼老，也可以讓一個人成熟，而他們看到的對方因為是長久思念下的相逢，便是彼此認為最美的樣子。她44歲，他45歲。
這一切都是她一夢醒來給他的一封信拉開了序幕：
仲子：
又夢見你了，這十幾年來無止境的夢境一直反覆的在我心裡遊走，想從不同的人身上拼湊你給我的記憶，但在內心深處你依然是你。
我的孩子長大了，一個十八，一個十三。我帶著她們離開了那段原本不該有的婚姻，只為了等她們長大，這麼長的歲月只有在夢裡不斷的尋找你一路陪著我渡過，原本以為我可以這麼堅強的渡過後半輩子，我刻意想忽略你在我內心的刻痕，但我還是又夢見你。
這麼多年來，和你的一切彷彿還是昨天的日子，很想遠離這裡，想擺脫所有錯綜複雜的記憶，但為了孩子，我又駐足在這裡。
我不曾好好跟你說過我心裡的話，曾經我又高傲、又想堅強，心又狹小，給你和你的家人總是很陰霾；而我現在只想在你懷裡好好哭一場。但很多事已經不能再回頭，不可能重來一遍。你也有幸福美滿的家庭，我又何必在去打攪你？
人生的所有就是一場無奈，年輕時的執著只有自己知道，不管什麼是真相，結果總是讓人心痛。
想二十年前，那段日子我對不可確定的未來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你的若即若離，我工作上的疲憊，和身體狀況的不佳，我不知道要往前走或就此停頓，而你的冷漠在他出現時讓不該發生的一切都發生了；不曾怪過你，只能說我們無緣相守。但我還是熬過來了，為了孩子我活下來。而你跟我的一切，卻成了我婚姻最大的陰影，他無法容忍你一直駐足在我內心深處，而我卻在受到挫折時便藏匿在你曾給過的溫柔。
說這些已經非常遙遠，但最近我很想找到你，跟你說很多以前一直想告訴你的話。年輕時，我不擅言詞，很多話總是放在心裡。這些年我變了很多，以前你說我是一座寶礦，而現在的我才真正發光，十幾年的琢磨，才真正找到自己。
剛離開那段婚姻時，一個機緣巧合路過你曾住的家，忍不住想找你，但卻人去樓空，投過一封信給你，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收到？總希望能有機會再看到你或見你一面，我是不是很傻？二十年了還放不下對你的情感。
我一直覺得沒有對你好過，因為我很沉默也很驕傲，但對你的愛，我相信你一直都知道。如果我曾經對你沒有相當的回應，我卻用我大部分的人生在愛你，而不敢騷擾你。
我的人生彷彿又回到了原點，兩年前我一無所有離開孩子的爸。從業務工作一路走來，去年我進了圖書館當臨時工作人員，回到校園的感覺曾經讓我一度迷惘，但也讓我心情輕鬆很多，生活上一切都上了軌道，年前又搬了新家，一切都安定下來。
跟你說完這些，心情輕鬆許多，或許你收不到這封信，或許我們這一輩子無緣再相見，好像你也能默默知道我要跟你說的這些。前些日子，聽到你曾錄給我的一首英文歌----hello~，那一捲錄音帶一直重複的放著那首歌，曾經讓我心碎，現在聽起來卻覺得溫暖，錄音帶已經失落，於是我燒了光碟起來。或許你已不記得跟我的一些回憶，男人跟女人畢竟不一樣，走到這把年紀突然什麼都了解了。
人的一生有許多記憶，每一個腳印是深是淺，都要看你的用心。我想封存對你的所有記憶，只是不知道你怎又回到我夢中，我們曾經有心靈相通的時候，你曾說，我想念你的時候你都知道；如果真有第六感，當我夢到你時，你是否也會在夢裡與我相會？而當我想你的時候，是否也會牽動你的一些記憶？在我內心裡，你一直是我唯一的伴侶，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會不會變成一種負擔？那麼，就讓我在心裡念著你吧！一直到永遠~~~~~~
祝福你
---------用我的一生一世
小雨上
當她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口氣把信打完，以牛皮紙袋放進用電腦打的信，最後猶豫很久才把自己的名片放進去，她沒有把握會有任何回音，因為如信中所說的，她在一年前經過那熟悉的地址，丟進信箱的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但在她心裡，這段愛情折磨了她大半輩子，她無時無刻在心裡反覆的告訴他：她不是不等他，她有多大的苦衷，希望他能了解能原諒。雖然那不一定就是她所假想的情景：她背叛了她自己是他的人的承諾。而所有的責難，只有是她自己一再的加諸於自己身上罷了！
當年她十七歲，而他十八歲，他們因為古典吉他而牽起的緣分，在宜蘭與台北兩邊魚雁往返的愛情，當時的純情讓二十年來的回憶變成一種唯美的記憶，但愛情終究敵不過事實的殘酷，所有一些現實中必須要面對的事情，全部用這份愛情試在刀口上。她因為愛給出了她唯一的第一次，那個年頭她就是傻，認為只有嫁給他才有屬於她的人生；而他退伍後，認為他的人生才開始，怎麼可能為她把自己埋葬掉。縱使她為他上了手術台，他唯一能給的也是含糊的承諾：我們還可以有更好的未來的！小雨當時只是覺得自己像被擺弄的道具一樣，像大海退潮一樣的無望，但她還是願意相信他，她還是不後悔為他所承受的一切。
信寄出去就像把一口梗在心口上的老痰一樣的吐掉，它在她心口上留得太久，慢慢變成了一個有時會讓心口發疼且變黑的老痰，有時壓著她讓她在午夜夢迴時喘不過氣來。只是有時又像是她血液中奔騰的血液，在她身體裡流竄讓她恨不得能用一把刀插在心口上，讓它完全流盡，使她不再思想他曾在她身心留下的任何痕跡。
她應該是要恨他的，但總是愛蓋過對他的恨，在她為了可以給他更多的時間，她搬出了管教嚴苛的家，她以為這樣他們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和空間，但她總是孤守出租雅房外的電話，耗掉一段才正要盛開的青春，獨自走過一段又一段夜裡的街道，或怕好色的房東前來敲門而躲在房間黑暗的角落，只為等待電話鈴響告訴她：他沒有忘記她！他知道她在等待著他！
所有一些為他而落淚的記憶，更堅定她對愛情的執著，好像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目標。經過了一場長達十六年的婚姻，她也不知道當她想把這唯一活下去的目標用這樣的方法拋掉以後，她要怎麼活下去？但她還是在來不及讓自己後悔時就把那封信寄出去，彷彿再猶豫就再也提不起勇氣一般。
她看著他半响，牽動了嘴角，說了一聲「嗨！」就帶領他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邊走，他們一邊對看著，確認真是對方。他橫過身子擋住她，兩手抓著她已不瘦弱的肩頭：「妹妹！如果妳的人生因為我而讓妳受盡折磨，我要慎重的跟妳說一聲：對不起！」
當她早上接到三通沒有聲音的電話，她就在想對方是在確認是她的電話，當她在圖書館的櫃檯想著早上那三通不明的電話發呆時，她的手機震動了，她急忙拿起回應著：「喂？」這時她看到一封簡訊，但只能先聽著對方發話。
「妹妹？」這麼多年只有他這麼叫她。小雨的心臟開始不規則地跳動，但聲音卻很鎮靜。
「嗯」
「讓我先吸一口氣！…………真的是妳？」
「……………」
「妳現在上班？」
「嗯」
「如果我想見妳，妳可以跟我見面嗎？」
「可以ㄚ！」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慌亂。
「妳能給我多少時間？」
「你想要多少時間？」
「…………..我想要一輩子」
她的心口又隱隱作痛
「我現在情況很特殊，如果我們見面了，妳要珍惜這樣的機會知道嗎？」
「你幾點過來？我十二點下班，可以請半天假」
「妳十二點在學校門口等我」…………………。
掛了電話，她看了收到的簡訊：
---嗨！嗨！小雨真的是你嗎？以後可以用
xxxxxx@yahoo.com.tw的信箱跟我聯絡------
從信寄出去後，她沒有想到回音，不再等待，但他卻出現了，在她沒有期待之下出現了。
所以，當他跟她說要為她人生所受的折磨跟她道歉時，她腦子想的是他要的一輩子…….。
所有的問號在她的腦海中掠過，她仰起頭看著他，他的身後一片藍天，陽光從他的帽沿透過來刺痛她的眼睛，所有像夢一樣不真實的感覺讓她幾乎要昏厥過去。
這是一個承諾嗎？還是一個贖罪的心發出來的呼喊？記得多年前他給她的信件中最後都會附一句：「給吾妻」，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不是稱呼她的信，而信後面是一樣的附句，她只是木著心情把信寄回去給她，當晚他從部隊請假出來，在她打工的書店門口等到她下班，沒有抱歉，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擁著她讓她痛哭一場；而現在他要她的一輩子，那他的婚姻呢？
坐上計程車，她不禁去抓住他的手，他看著她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的手現在變得有些修長，或許是因為瘦了太多。一個人如果可以瘦到遠離原來的型態那麼多，應該在他的人生經驗中有相當的參悟，如果她曾經錯過了一些屬於他蛻變的過程，那麼她也願意為這樣的成果感到喜悅。
她帶著他回到她自己的家，除了這樣的地方，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十幾年沒見的朋友亦或是情人好好的談一談，也可以好好的看看對方。放下了塵世的外表，她終於可以感受他的存在，他們互相擁抱，想感受分散前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她感受不到曾經穩如泰山的安全感，他也對她的豐潤感到這般不同；這是她嗎？以前弱不經風的少女，曾幾何時變成身材這般勻稱的少婦，時間竟能創造出這般不可思議的結果。
從來他們靈魂的重疊，是因為他們有一些相同的特質，對世事的敏感，對感情的感應，有時他們會覺得彼此就像是對方的影子，只是他比較陽光，而她屬深沉。他們同樣喜歡看書與音樂，他愛沉浸在音樂，而她愛思考；他們的愛情模式與一般不同，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多，而相處時多是沉默，因為她也不是愛說話的女孩。有時走在一起，他會覺得她並不跟他在一起，他無法真正進入她的思想空間，於是他會在另一個空間尋找一個屬於真實的女孩，來填補她的不實在。
有時人就是要在許多不同人當中尋求生命的完美，而他們在沒有對方的空缺中補足屬於生活的實體，但在靈魂的交接中卻是只有對方不可。這樣的糾纏有時也令他很難去確定，她在他的生命中到底是扮演如何的角色？有時甚至很怕去想到她，那種虛無又有些沉重的愛戀，他懷疑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他們是彼此相愛的，而他也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愛他，也沒有人比她更懂得他，但她卻沒有等到他想結婚時與他一起走進另一段人生旅途。
縱使，他知道為什麼會選擇現在的妻子作為他的人生伴侶，但妻子的樂觀與淺顯的思想，給他沒有負擔又有時令他扼腕的遺憾，便讓他想起她的靈智，他總會想：如果是她，她就懂得了！
在她突然消失時，他也一度尋找她，可是那也是斷斷續續的事，在他無法在別的女人中找到她獨有的特質時，他就會想到她。就像尋找自己失落的一個影子一般，她是他的，她應該就是他。
他們分開了擁抱的身軀，彼此默默凝視，像是看著失落很久的靈魂。她坐了下來，拍拍沙發一端空了的位子，示意他也坐下來。
「妳只要坐在那裡，讓我好好看著妳！」他儘量鎮靜的說。
「我還在要衝出來見妳的情緒當中。」
「妳大概很難去了解，我要花多少精神才能從家裡跑出來」
他畢竟經過一番掙扎才出來見她，她聽他訴說他的現況、那尚稱美滿的婚姻和他的掙扎。
但她的冷靜，令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衝動？她要什麼？而他要什麼？如果只是為了見個面，他又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他是不是想要回失落許久的寶貝，而他有什麼權利與立場再次擁有她？他又如何去面對與他一路顛坡走來的妻子？看著她，這下腦筋全部清醒過來，所有的問題在他腦中繞得令他發疼。
「我要冷靜思考我們的問題，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找妳，但卻讓妳找到我了。不管妳為什麼寫那封信，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來看妳，如果可能，我們不要再失去對方，我會想出辦法讓我們能走下去，但我要妳給我一個明確的訊息，讓我有足以走下去的動力。」
「我要你！」她低聲的說。她也要確認心裡的那個聲音，清楚的告訴自己。她多想擁有他，這是她魂縈夢牽的男人，所有人生最美的情境都跟他劃上等號，在她經過這一大段感情學習過程中，她已經知道如何去面對她真正愛戀的人；在她身上，除了年少時的不真實以外，她猶具備了現實生活中處事的圓融，她所有的準備只是在等待他的出現，她怎麼可以再放手？
而這是一個他雖希望也最怕聽到的答案，他虛脫的坐在電腦椅上，看著猶有年少影子的她。
「妳……..寂寞嗎？」他小心地問，隨即他就後悔了。
「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寂寞嗎？」她挑釁地問，好像毛孔都張開了。
「妳還是沒長進！」記憶中被美化的她，慢慢地拉他回來面對現實。她提醒他還有驕傲的一面，他心裡在笑，其實她也不是他喜歡的典型------柔情似水的女人，但就是很難把她從記憶中抹去。
「我現在有幾個交往中的朋友…….」她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
「他們的身上都有你的影子，雖然有些疲憊，但也是活下去的理由」
以她現在的條件，她絕對可以去多交幾個朋友，只是為什麼要這麼沉重。如果在人群中錯身而過，他們絕對認不出彼此，即便都在尋找著對方，離你最近的可能也是最遙遠的。要找的都是在心裡最深沉的角落，有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也不確定到底要找的是什麼？
十幾年來第一次的重逢，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襲上心頭，他想理清一些情緒，卻又不願從重拾舊情的喜悅當中抽離，在他們聊了一些失聯後的歲月，補足了在對方記憶中的空白片段，他要好好去想如何面對真正的現實面，當他看著她上樓的背影時，才真正相信這真的不是一場夢，他們終於重逢了。而他們要面對的又是一場不可知的未來，在對的時間裡不想要的愛情，跟在不對的時間裡想要的愛情，其實結果都會是很接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