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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爱情] [转贴]老祖母的两个情人
老爸晚年辗转从大陆弄到了一份我们家族的族谱。我基于好奇的心理 翻了翻,发现历代祖先中赫然出现了「李中」、「李华」两个名字。这真 的像远古时代的神话──我的儿女竟然就是我的祖先。天哪,这样的巧合 竟然也符合了心理学家容格的理论──一种集体务意识的原型。
老爸说起他坎坷的身世,其实也像个神话故事,而且每说一次就更加重一 次悲剧成分:「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在我出生四十天以后 就得肺痨病死了。不久,哥哥也死于同样的病,哥哥的儿子也难逃相同的 恶运。我可怜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得服侍三代肺痨病患,眼睁睁看着丈夫、 大儿子和孙子在绝望中死去。父亲开的中药店万春堂不久也被叔叔败光了 。这就是上天赐给我的悲剧。我的出生是上天的玩笑和捉弄,偏偏我却奇 迹似的没有被传染,我活着逃离那个福建西边的山城,凭着一股求生意志 告诉自己,我要亲手改变命运……」
接下来的情节我们就更清楚了,那不是悲剧神话,而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一个从肺痨病蔓延的家乡活着逃出来的人,隐姓埋名地只身来到一个陌生 的小岛,重新建立自己的桃花源,并且把自己最亲爱的母亲,也就是曾经 和我相处十八年的祖母,接过来安度晚年。我祖母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我们 家的族谱上,曾祖母也不会。虽然在遗传上我同样得到了她们的DNA,一 点也不少于姓李的父系。
我不认识祖父、曾祖父,虽然老爸告诉我他们叫李振麟和李美村,可是我 依然对他们一无所知,如同我不认识那些和我的孩子同名同姓的祖先一样 ,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而已。
对我而言,族谱上那些和我有着相同姓氏的祖先,都不如祖母对我的意义 来得重大。但我只知道祖母有个相当罕见的姓氏:「危」。祖母不是和祖 父一样世居闽西的客家人,她是一种奇特的「京家人」的后代,使用的语 言是一种稀有的,快要失传的「京家语」。
于是我翻找古籍,追寻祖母的根——也是我自己一部分的根。最后总算找 到了:
「明太祖洪武年间,广东和福建交界的山区常闹土匪,明太祖建都南京, 派出一支军队由千户指挥官率领,由南京直奔武平的中山乡一带驻防,从 事囤垦驻扎,世世代代隶属军籍,由政府供给公粮,直到明朝灭亡,这支 军队才正式脱离军籍成为平常百姓,子孙也和当地客家人通婚。这些原来 来自不同省籍的人都操着南京口音,渐渐形成一种语言,叫做京家语。他 们一共有十八种姓氏,包括危、洪、舒、贾、祝、莫、乐、侯、毛、古、 董、叶、夏、陶……等。
我从来没有听老祖母说过京家语,她说的是客家话,到后来渐渐疯癫之后 才偶尔说些我们无法了解的语言和人名。我猜,那可能就是京家语吧。她 最常提起的两个人名,一个是「顶娃子」,另一个是「哈巴子」,可能是 老祖母在幻觉中虚构出来的人物,但对我而言却比列祖列宗还真实存在。
在她生命最后几年进入疯癫状态时,常常披头散发地站在窗前,用凄厉的 腔调哭喊着:「顶娃子,哈巴子,你们不要再打架了。我只能嫁给你们其 中一个人,你们自己好好商量,我只能嫁一个,你们自己决定吧。」
三十岁就守寡的老祖母,深深禁锢着她的情欲,直到七十岁以后进入疯癫 状况,才敢大声喊出她的渴望,她日日夜夜哭喊着,而且愈来愈真实。
有一天,她塞给我一把钞票说:「你拿去给他们,叫他们不要再吵了,赶 快决定,我只能嫁一个,你去告诉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让自己进入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并且很认真,甚至很愉快 地演了起来。我在姊姊弟弟妹妹极度羡慕的眼神中接过钞票,毅然转身离 去。老祖母殷切目送着我的身影,焦急等待回音。
这是多么难得又愉快的经验啊,包括父母亲没有人敢阻止我如此名正言顺 地到远处尽情嬉戏。我不能太早回家,因为据老祖母描述,那两个打得鼻 青脸肿的男人住在很远的村庄,大概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
我走到老祖母看不见的地方,转个弯又溜回大杂院的广场和邻居小孩玩弹 珠,直到天色渐暗才带着一身倦意回家。
远远看见老祖母在门口来来去去,一脸焦急,我故意装得疲惫不堪,连滚 带爬地跑回去说:「我找到他们了,也把你的话告诉他们了,钱也分给他 们一人一半,他们要我谢谢你,因为他们正需要钱……。」
这时躲在老祖母身后的姊姊弟弟妹妹立刻龇牙咧嘴地猛指鼻子,意思是: 你不能自己独吞了那些钱,要跟我们平分。
我一边擦汗,一边编着连自己都快相信的故事:「顶娃子的头顶尖尖的, 有一点秃,但是看起来很漂亮。那个哈巴子呢,下巴比较长,留了些胡子 ,长得也不坏。他们都很爱你,所以为了你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不过还好 ,他们都没有拿刀子或棍子,只是互相抓着头发扯来扯去而已……」
老祖母听得入迷,咧开只剩一些牙根的嘴笑了起来。她很少这样快乐的, 两个帅帅的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哩,但她仍纠正我说:「咦,你不 是说顶娃子的头有点秃,那怎么抓头发呢?」
我简直为自己的编剧能力感到骄傲极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说啦, 哈巴子吃亏吃大了,因为顶娃子抓住哈巴子长长的头发甩来甩去,哈巴子 吃亏吃大了,因为顶娃子抓住哈巴子长长的头发甩来甩去,哈巴子痛得叽 呱乱叫,也伸手去抓顶娃子的头发,但是抓不住,因为太少了。他被抓急 了,就去抓顶娃子的顶顶……」
这时,老祖母忽然气得大叫:「不能抓顶顶啊,不能抓顶顶啊。」
客家话的「顶顶」,指的不是头顶,而是男人比女人多出来的那样宝贝。 老妈连生两个女儿之后才生下我,听说老祖母冲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看 我有没有那样宝贝,然后乐得直叫嚷:「哈哈,有顶顶,有顶顶……」
族谱中没有女人,女人本身也重男轻女,这真是最荒谬的事。
每隔一、两个礼拜,老祖母就会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要我去找顶娃子和 哈巴子,问他们决定没有,是谁要来娶她?什么时候?
我也乐得领了钱就往外走,回来大声把谎话说得比亲眼见到的还真实,情 节也很曲折:「最近村子里又有老虎出现了。顶娃子养的鸡被老虎咬走了 ,顶娃子很不甘心,决定去山里找老虎……」、「哈巴子最近常常戴着一 顶帽子不肯摘下来,他的朋友发现,原来哈巴子头上长了金黄色的毛,没 想到他是金黄色的毛,没想到他是金丝猿的后代……」
或许我的故事实在说得太生动了,连弟弟妹妹都听得十分入迷。回想起来 ,这个「顶娃子、哈巴子和老祖母的三角关系」便是我第一个自编自导自 演的剧本吧。直到老祖母离开这个世界,她都深信世界上真有两个为她打 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难道这也算是走过漫长悲惨命运的老祖母人生最后的一点幸福?
老祖母快离开人世的前几年天天坐在窗前画图,客家话把那些画出来的人 叫「菩萨子」,老祖母在她虚构幻想的世界中创造了无数个「菩萨子」, 出现最多的当然是她的两个情人,也有大大小小的老虎追着鸡和兔子。
有位哲学家勉励一个空虚无助的孩子说:「想想看,生命是多么奇妙,多 么独一无二?你的历代祖先中只要任何一个人有任何意外,就不可能有你 了。每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多少前人的意志力和生命力的结合,所以你一定 要看重自己。」
这些话也许很有励志效果,可是对我这种已经不再是青春年少的中年人而 言,生命只是一次偶然而已。无论拥有多少圣贤愚劣的祖先,童年岁月中 非常重要的两个人,比我那些真实的列祖列宗还重要。
生命不就是这样吗?当你想把自己变成怎样的人时,你可能就是朝着那个 样子走去。
我怀念那段有顶娃子和哈巴子的童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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