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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入圣
无风的林子里,树上的叶子像是脱外衣似地将融雪褪下,露出新生气息。雪融得差不多了,可雪水还是让地面波光映着,诸如蜡过的路。残雪之上,清晰可见两个人的脚印,一者沉重如顿钟,一者轻盈如铜铃。

  眉头上沾染着汗油的小和尚,跟在面皮皱纹的老师父身边,适才出门砍树枝攒材火,今儿个两人就要回寺里去了。百丈高梯上是大佛寺,而他们正在阶梯底。寒冰刺骨,些微的雪露溢满了阶梯,可苔藓还是抢着明日的生机,用脚拂开积雪还是绿油油一片。

  是怎么地,老和尚驻足停下,不知听着什么出了神。「师父,你怎地楞着了?」小和尚问道。扛着一箩薪材,满腹牢骚的小和尚只想卸下沉重负担,仿佛抱着山里甫出生的小羊,心里和身上都不是味道。

  「善缘,你有嘛听见木鱼声啊?」老和尚回过头去,脑子尽涨起追忆。「师父,在这连钟声都迷糊了,甭说是木鱼声了。」小和尚抖了抖身上背的枯木,深怕一不留神落了下来。雪地有呼啸的寒风,山里有树林摇叶的稀疏声。隔了千尺的钟声,这会儿也像是刮过袈裟的暖风,半点不留人注意。

  老师父一股心血来潮,露出难得的笑容:「善缘,卸下箩筐陪师父走走。」他想去看看那儿时难忘怀的地方,掐指算算,打从大佛寺差点遭火舌吞没到现在,也有半百年没打那儿晃过了。是啊,他喃喃自语道,也是那事之后才顿悟的。
「迟了大方丈会骂!」小和尚可不想挨这一顿。拗性子的小子,跟当时的老和尚同一个模样。

  老师父笑了两声:「呵呵,善缘啊善缘,你只怕大方丈骂,可不怕师父骂了?」「哎唷……没这事,只担心您受凉罢了。」小和尚见风转舵,赶紧陪笑。小和尚善缘入寺不过两年,可那修行却不得了,早早就开了心眼,说不得还比当时的老和尚更聪颖些。老师父喜慧,早过了古稀之年,只差时日如风吹熄他的残烛之火。

  大佛寺阶梯底端,大约横摆走一阵,甭十分钟就可以到地窖『修持间』。地窖里除了一茶几、一茶壶、一短椅、一张蒲团外什么都没有。可这里却是僧人修成的圣殿。不消说,两人也到了这儿。地窖拉门上除了损坏的藤链外,还缠着一条拇指粗的麻绳,不像是挡着里面的人出来,倒像是挡着外头的人别闷着头闯进去。小和尚在脚边捡了尖锐的石子,老和尚只是默然。

  小和尚猛力扯着、拿石块使劲磨削着,还得好一会儿才把缠着地窖拉门的麻绳给扯断。拉门一开,便是一阵死闷的沼气。大佛寺火灾之后,地窖鲜少有人照料,地上长着青苔,桌上满是腐败的疮疤,雨天来了湿、晴天来了干、阴天不湿不干却发了霉。土墙上还有几道刻深地的爪痕,似乎临死前的僧人正努力地挣扎。进入地窖苦修后出来的,不是死了透的肉身菩萨,就是饥肠辘辘、半死的僧人。进去的人少,想进去的更少。因着佛寺重建的大工程,大伙也不在意这儿了。偶尔几个僧人会记得去扫门上的落叶,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师父,来这是怎地?」小和尚吹吹手上的红痕,天气寒,痛起来可要命了。「善缘,你坐下。」老和尚笑着:「我讲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

  小和尚直觉要往椅子上坐,可想到老师父便挪了椅子。老和尚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最暗处的那面土墙出了神,连椅子也没在意。

  「师父您坐。」小和尚鼓着腮帮子说道。这老和尚才醒了神:「不,你坐就好,让我想想这故事该从哪儿讲起。」老和尚习惯地捻起了手上的佛珠,手指滚过一颗接一颗的珠子,回忆正在断续中拨放。

  「小和尚,师父问你,你怕不怕死啊?」老和尚想起这句,突然想试试这调皮的小和尚。善缘抖起眉头、装起一副老小子的样子笑道:「咱师兄弟们讨论过,咱也没做什么坏事,死了准是往西方去。说到时大家在那聚着,只要不寂寞,即便是死也不可怕。」老和尚点点头,当时他可是怕的很呢。



  忘了是哪一节,只记得当时正和师兄弟研读法华经。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本应肃穆庄严的佛寺难得地哄闹,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倒也是从夹缝里挤出个头来。原来是远行久矣的大师父回来了。大师父法号智远。当时甚稚的喜慧见其模样,头皮上戴着顶草帽,黑中掺白的胡子垂至胸前,个儿高高的,穿得一身坑洞的僧衣。

  听人家说,才知道这是方丈的师弟,出门云游修行近三十年,每五年回寺庙小住一阵后,便又踏上云游之路。虽然也是近五十的年纪,可比起方丈老态龙钟的模样,智远师伯显得更英挺些。

  还打算凑凑热闹,却被其他师叔赶回去读书。也罢,日子还长,改天再问智远师叔外处的生意,喜慧想道,每天吃斋念佛,只怕闷死了。

 而大厅里,方丈正和智远闲话家常着,与喜慧坐禅的地方也不过一墙之隔。智远直喊着天气冷冽,于是乎方丈示意要人拿茶具出来,待茶具端上了桌。两人的对话才开始有底。方丈往壶子落了茶叶,拿滚水往里头纳。

  「智远,又五年了啊。」茶壶气孔上冒出温白的水气,方丈叹道:「近来我身子越来越弱了。可以的话,持庙的工作就拌你了。」

  「师兄,怎么这么说话,好似我一回来就是抢你大位似地。」智远反而咯咯笑了起来。「莫说这些玩笑话,讲真格的,从小纵容你出外修行,没让你担到寺里大小事。而现在你的修行也该结束了,该是好好静下了。」方丈倒了杯茶给智远。

  「师兄,我修行的确结束了,不过回来不是为了承担寺庙。」智远只是轻啜杯缘,深怕被烫着了。方丈瞧着他说话:「这是什么茶?味香色沉。」

  「附近的牧人打从中原给咱们带回来的,据说是山茶。」方丈说道:「虽是不起眼的土块色,可叶子沉在里头的香却是十分吸引人的。」方丈举起茶壶就要往杯子添上新茶。「不过,我回来是为了喝红色的茶。」智远漫不在乎的说道:「也是时候了!」方丈的茶壶停在半空中,一时不知怎么竟楞了。

  杯子依然空置在那,茶壶被放了下来。「时辰到了。」方丈摇头问道:「有准备了是吧?」智远依然保持着笑容说道:「最近身子越来越伤,想是离大限不远。这些年来寺里都是您师兄一人撑着,这会儿也让师弟尽尽本分吧。」

  「你已经不是当年毛躁的小和尚了,该怎么做你就自个儿拿捏吧。」方丈垂下头来,为眼前的师弟默祷。

  智远站了起来,走向门扉处,拉开门后眼前皓皓白雪贴着地慢慢生长,空气中飘着肉眼看不清的雪晶,雪晶凝结成细微的雪粒。很快的,就能堆个雪人了。智远叹了口气,还是笑着张脸说:「师兄,以后寺里还是得赖你了,真对不住你。」漆树大概还在冬夜里眠着吧,智远想道,待明年春暖花开,那时候也到了。

雪飘在空中,甚至未到地上就溶解成水液又回到天上了。山里的树木只剩瑟缩的枝桠,再不见鸟儿的踪迹。茶壶水孔仍冒着蒸气,微弱的散发直到茶壶冷结。
这些日子来,智远几乎没出过佛堂半步,即便晨时清理大院子的积雪时,喜慧也不曾见过他。师叔人呢?喜慧想到,该不会已经走了吧。脑中的问题像撒娇的孩子,没个解答总是闹个不停。

  两人的会晤毋宁说是缘分,倒不如说因果来得恰当。智远盘坐在佛堂前儿,观看丛密树间透出的一抹光芒。寒冬的树,没有满是生机的绿叶,枯黄的腐叶像刻意埋下新生的枝芽。而喜慧正扫过来不及化成春泥的落叶。智远看着这小和尚便问道:「小和尚,你在作嘛?」喜慧没从动持之中醒来,全神灌注的清扫着──行他份内应行之事。智远微微笑了一口。难得难得,他心想,行住坐卧都是持定。『啪!』举起双手重重拍了一下。

  这时才看见喜慧从入定中醒转过来,看着眼前的智远正对着他微笑着。

  「师叔,是您在唤我?」喜慧问道。

  「你在作啥子?」

  「您见得的啊,扫扫落叶。」喜慧单手架起扫把说道。

  「嗯……」智远有话要说:「你法号是啥子?今年多大年纪了?」

  「在下皈依时师父给我起了『喜慧』这名,」他憨厚的笑着:「来这有四年了,今年有十五岁了。」

  「四年了唷,能熟背什么书?」智远笑道:「光是熟背不行,还得要了解才是。」

  喜慧搔搔领子后腼腆笑着:「该记熟都熟了,只是了解个中涵义还是摸捉不住。」

  「那你就自身而论,你怎么看这些陈腐的东西?」像是考验似地,智远不住地往井里头钻。

  喜慧沉默了好一阵,智远对他深思审慎,不如一般小和尚昏了昏就急忙答话这点感到欢喜。「我觉得,读进脑子里的,没法完全用心神体会。」喜慧回答道,声音丝毫无平仄起伏:「就像没喝过羊奶的,哪能说羊奶香。」

  智远捂起口来咳了一阵,喜慧担心这话令他不悦,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便不说话。好一会儿,智远才闷咳中呼吸过来。

  「你说得很好……咳咳……」智远说道:「想当初我也是经历了一些事才能参透这些学问……咳……」

  「师叔,不打紧吧?」喜慧问道:「您好不好进去休息了?」

  「你每天都从这过吗?」智远还是用手捂着口鼻,声音浑沌的说。

  喜慧点点头,正待说话却被智远抢话。「那好,我明儿个再用击掌唤你。」说完便站了起来往佛堂里去,也没忘了把门拉将起来。看着门被拉上后,喜慧瞧着地上的落叶。今天迟了些,他想道,明天早些过来可以聊更多。他双手握上扫把便又入了定。

  智远咳得全身乏力,整个偌大的身子软瘫在佛堂蒲团上,他看了看自个儿的手掌──沾满了血汁、口沫。用另一只手想撑起身子坐定,却摸着了早些被吹拂进来的枯枝,上头还有片干黄、好似一摸便碎的叶子。叶子上头的脉络早已脱水枯竭,因此特别明显。待他坐定后,便把枯枝死叶放在手袖上头。

  春天……春天还没到啊!他心中咆哮着,了无以愿生,但知如愿死。想着想着便在座中浅浅睡去。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之后的几天,智远身子差的不能外出活动,每天当喜慧扫过佛堂门,门扉都是拉上的。

  个把月就这么过去了,智远只能和偶尔来探望他的师兄聊天。也许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吧,智远顶多只能活到春末,现在还能撑着身子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如盛开久了的花朵,说谢说凋零都拿不定时辰。

  「智远啊,你虽然是一名受过戒的僧徒,可一辈子都望外修行。」这天难得方丈抽出午课后的时间来探访智远,「有什么师兄能帮你达成的,你尽管说。」个把月来的折磨,让起初抱着希望的方丈也消极了。

  「五十年僧人,五十年修行。」智远说道:「我死了之后,千万要火化我的肉身。瞎修了五十年,可不想让小和尚们连颗舍利子都看不着。」

  这倒是让方丈笑了开来。「虽说在外头修行,可七情六欲弄人。每次犯了戒,总感觉有念不完的经。」智远笑着:「本来认识了个好女子,想说还俗娶妻了却一生也好。可不知道为了什么,始终离不开正道之行。大者是见了生死,想自己也逃不了,倒不如轻松一身更罢。」
 
  「那女子的事,师兄倒是第一次听你说的。」方丈默然说道。

  「是啊,作为一个僧人,这也难启齿啊。」智远说道:「二十多年前我背弃了她。一年后,她倒卧在床边,再也没有醒来。那天的法事后,我再也没有活过。如果当时我还俗娶她过门,是否她就不会抑郁而终?如果我娶了她,佛祖是否能原谅我?如今已成定数,我只能每天为死去的她默祷,也希望她下辈子不会再见着我。」

  方丈看着床上苍白着脸的智远,心中无限感慨,一辈子没受过男女之爱,实在无法对他说些安慰的话。何况也不是佛祖,也不能用啥警句戒慎智远。他只是唯唯诺诺地答话:「师弟从来就是性情中人,亦能如此。换是年轻时的师兄,也许早被七情六欲所没。」两人无话。

  「师兄,有个叫喜慧的小和尚,满有聪明的。可以暂时让他跟着我吗?」智远问道:「再几天,我打算去地窖苦修。」

  「也好,总要有人帮着你的。」方丈说道:「你自己有所觉悟了吗?」

  「嗯……如果我成了罗汉菩萨,定会保佑你们的。」智远嘻皮笑脸的说着。随即又恢复以往的沉郁模样说:「也希望能保佑我曾经爱过的女子。」

  方丈走出门外,叫唤喜慧去了,嘱咐他暂歇下工作,跟着智远修行。智远洒脱却不能释怀,想着那女子,想着逃避,想着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他将手横盖脸上,好掩住自个儿不争气的流泪。

  又是一个记忆自身回溯的夜晚,智远又在被单上吐了满满的血沫。生命像被悬在树端的细绳,不堪任何沉重压迫。床头那儿,还摆着那枯枝孤叶,即使今年春日到来,他们也不会再逢春。

  只是十五岁稚儿年纪的喜慧,完全不了解在『修持间』苦修的涵义,只是莫名的答应了。而当方丈告诉他相关种种时,后悔也不及。

  地窖里修持间的僧侣,自律禁食,每天只能喝着漆树熬出的汤茶。里头的生活无他,除了禅定外,唯一只能和每日供食的僧侣稍作言谈。一直到死,都囊括在自然里头。可以说是一种苦修,顺应造化、远离因果,也因此,肉身成佛的人才能免于六道轮回。

  智远入住修持间的那天,方丈亲自送行。在寒冬的雨天里,众僧侣步伐踏下高楼,脚步难比登天。萧瑟的风声吹奏着别离之歌,第一次,智远才有真正远离的感受,这一别将不再见。

  前三天不予供食,待智远三日清完体内后才能开始喝茶。这三天来,智远不再作任何杂务了。每天清早便前往后山的丛林间砍伐漆树,待午后才回到寺里的柴房。三天的光阴一过,柴房外尽是漆树树枝。第三天下午,喜慧拿了个瓷壶──放入漆树和茶叶──熬煮一壶朱红的茶液。虽然方丈吩咐过他,千万别因好奇而偷尝漆茶,说喝了以后就要进『修持间』这类童话,可喜慧还是偷尝了口。浓郁的茶香外更有温厚足以干枯舌尖的特殊味道,说不上是什么。

  第一天拉开地窖拉门见了智远,满头原本光亮的头皮紧牢皱缩着;上下唇均已龟裂,布麻衣上满是长吐的血渍──像极了饿鬼道里轮回的幽魂。喜慧放下瓷壶后便急忙想离去,却被智远一手抓住。

  智远说着:「好不好?这三天敲着木鱼也闷了,好不好陪师叔聊聊。」喜慧只有坐在下地窖的台阶上。

  「第一天,只有微弱地感受到冷冽感。第二天后则是饥渴交迫,差点乱了心神。第三天的夜晚,我只希望能喝一杯水。」智远脸上不复现常见的笑容,猜是唇裂的伤口逼迫。「而今天你把漆茶端了下来,我却一点喝茶的冲动也没有。」智远说得太多了。

  「三天的夜里,我敲着木鱼度日。可心里头百味杂陈,仿若有个解不开的结正待我去解,而今我却只能待在这儿。」智远的声调从低沉扬到高调。

  「师叔,既然知道这样的修行无法抑扼你的悲思,何苦还要继续?」

  「思念让人淡然,生命中有时无法顾及太多。」智远说了:「帮我倒杯茶好吗?三天来我只有如厕时移动身子,其他都是端坐在此。血路被阻,脚躁麻了。」

  喜慧端了杯茶,轻轻地捧到他的嘴边。喜慧发现智远的左拳紧握着东西,握紧如石般硬实。「师叔,您手上握着什么?」喜慧终于发了兴趣。

  智远仍紧握着左拳说道:「这是放不掉的坚持,届时你会懂得。」嘴靠着杯缘,毫不客气的啜饮了起来。当智远喝干一杯茶后便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喜慧也不再问了。

  「如果没事的话去外头走走儿,别跟我这老和尚眼对眼,只怕你烦了。」智远最后只说了这句话。到喜慧用麻绳绑上拉门,智远都不再说话了。

  每天晨起早课时,喜慧总会听见规律、轻浅的木鱼声。他知道是那智远师叔敲击木鱼,像是赎罪或为谁祈福似地,声音从早晨至黄昏始终未停过,用过晚膳后便又敲响起了;而每天晚膳前,喜慧提着滚热的漆茶放置修持间的茶几上,见智远如此的专注,喜慧不好打扰,迳自离去。
  
  日复一日,师徒两人没交谈的过着日子,只要喜慧记得每天去为他添些新茶,晨起可以听他的木鱼,便知道智远活着。
 
  方丈绝口不提有关智远的事,仿佛他从未存在。天气也由寒冬推移到了暖春,融化的积雪如今都栽培了沃土。喜慧熬煮漆茶时更有所感,漆茶的汁液更加浓稠,算一算日子,也有两个月了。喜慧的僧襟袖子短了些许。

  寺里依然平静如故,打禅时依然可以听见戒杖打在新进的小和尚的声音,才两个月,喜慧也成了师兄辈。早慧的他很早就能解释佛经里的道,可面对一些小和尚的问题,他也是只有傻瞪着眼的份。

  『人为什么要死?』

  『有没有支撑活下去的力量?』

  『我们可以选择自己要怎么死吗?』

  喜慧回答不了,可他知道智远或许可以回答他们。只因这些问题归纳后的线索全在地窖里苦修人的身上。屋外传来鸟蹄声。再不久,喜慧心想道,就该是蝉鸣了。长期接近智远,似乎自己的精神吸收了智远那般慨诺的超然。

  一日午课后,喜慧抽着空添茶准备送到地窖,晚上得忙着带小和尚诵经、上晚课。他提着滚烫的茶壶走下高梯。冬天时,提着的茶壶带给他温暖。一到春日,茶壶却让他不得不交换左右手交提。今早虽听见木鱼声,可这时却全然寂静,照理来说该有木鱼声才是。喜慧有不详的预感。

  地窖门上的拉绳被破坏掉了。喜慧拉开地窖门,却不见智远的身影。心里着急该不会智远师叔不堪苦修逃走了吧?他呆坐在椅子上头,脑子盘算着要怎么跟方丈交代。他看望了看茶壶,两个月只喝难入喉的漆茶,别说心头了,身子也耐不住这种无意义的煎熬。

  在山里悠闲游走的智远,早已超然物外。这次离开地窖,只想在临死前,观看绕寺周边的好山好水。这两个月苦修的日子,似乎让他精神变得更好,常常在深夜里感受到外来不明的讯息。坐在断崖边沉思,一种声音唤着要他回寺里。冬去春又生,万物更新。他握着两个月前带下来的东西走回地窖。

  喜慧耳尖听见了草地窸窸窣窣,便走出地窖门,正和智远打个照面。百感交集的喜慧走上前去冲着智远说:「师叔,我只道你逃走了,要么就是死了。」智远只是笑了笑。

  眼前的智远显得更加苍老,可整个看来精神还挺不错。

  「师叔,您怎么就走出来了?」喜慧说道:「苦修不就是待在里头到死,方丈是这么说的。」可喜慧口气听来欢愉,他也不想就这么任凭智远恣意求死。

  「不,苦修的确结束了。」智远声音听来沙哑,「既然定了,也该是回到大佛寺的时候。」

  「我还想你会在里头涅槃勒。」喜慧手舞足蹈说着:「这下方丈可开心了。」一想到无须承担智远死去的事实,喜慧打从心里欢愉。

  「不,时间还没到呢。」智远背着手说道:「再说死在里头也怪寂寞的。」他遥望远处深山,还是自然好啊,他心想着。

  大伙就像刚迎接他时那样的欢欣,甚至新来的小和尚也不住地提问:「这位长辈是谁?」喜慧知道智远不会再入地窖,便放心地笑闹起来。方丈倒是没特别开心,仍是幽幽地吩咐下来:『弄点好吃的给智远洗洗尘。』大伙忙去了。

  晚膳时智远倒是没吃什么,只是扒了几口饭菜,喝了碗汤。其他师兄弟倒是难得吃好一顿。喜慧卸下了重担,便也囫囵吞枣似地往胃里撑。智远只是默默地看着大伙吃食,似乎如此便觉得饱足。智远拿着自个儿的碗筷将下去盥洗,他站了起来走出饭堂,出门口前回身朝大伙拘礼的鞠了躬。这景只有方丈和长期相伴的喜慧看在眼里。喜慧心想着不会智远师叔又将远行他方吧?莫奈何,只是不知方丈怎么想的。

  饭后大伙忙着洗澡去了,盥洗足了的喜慧顶着浴盆打从柴房前头过,走了几步便听见木鱼声──小孩心性的他缩着身子蹑脚靠近──智远师叔正在佛堂门扉前敲着木鱼。仿如自身已隔世超然,心里早缘溪行直上桃花源地。喜慧心想着,怎么师叔能如此超然,面死却不改色?难道生死对他而言确实置之度外,还是他只是压抑着自己念头苟活着?见智远专注如雕刻师傅般的入神,也不好打扰他。喜慧不发一语便离去了。

  百感交集,智远敲着木鱼不时敲出粗糙的声音,不如往常一般清脆。他置下木鱼,合十而座。他走出地窖是为了求死,抑或是寻生,他自个儿也说不定。只知道自己做好准备了。即便是面临赤焰的考验,他也能豁达如初。

  深夜里寂寥无音,晚课后大伙都睡了。全然的空旷,唯有智远还醒着,他独自盘坐于佛堂大殿之中,面目向外,双目微闭,下颔颇收。心里犹记挂着烦扰,只是竟猜不得、摸不着。

  偏厅柴房无名火起,奋烧四周,熊熊烈火人不可当。沉睡的师兄弟没惊醒,连大殿休养生息的智远也没意会。孤沉的夜难挡绵绵睡意,庇佑的宗庙难拒三昧真火。偏厅柴房一旦燃烧殆尽,余火将蔓延不止。

  智远从入定中醒起,只觉全身受趋,忽蒙感召,只得挽起袖子敲木鱼。孤静夜里唯木鱼『叩!叩!』最响。待师兄弟醒起时,怒火也难挽救。师兄弟一个接一个因木鱼、师兄弟呼喊声醒起。闻祝融之火起,便不住望外逃去。

  方丈、喜慧等一干人出了宗庙,才猛然想起适才敲木鱼警示的人,那木鱼声声连谐,声声未断。方丈、喜慧二人急忙回寺,待入了大殿正堂,才见得智远仍在此敲拔木鱼。烈火燃烧未能歇止。

  「大伙都逃出去了吧?」智远歇下敲拔说道:「你们也走吧。」

  「师叔…」喜慧说道:「您不随我们离开吗?」

  「不了,我有自己的宿命。」他说道:「原来,我才知道出了修持间是为了这场无名火。只是为时已晚,只能救人却救不了庙。」

  「智远,你真的不走?」方丈问道。「师兄,这些日子多劳您费心了。」智远合十说道:「智远心思落定,没打算走了。」

  「师叔,我不要您死……」喜慧哑哑道。

  「我不是死,只是要弃下肉身罢了。」智远说道:「小和尚别怕,人迟早都走这途,不管你有何愿怨。而今,心满意足是死矣。」

  方丈没再劝他,只是缓缓地跪下膝头,朝智远三拜。喜慧被火呛得难过,也说不得眼睛是悲伤还是烟薰的厉害,眼里斗大的泪珠冒出眼眶,默默地落泪。第一拜,顶礼佛祖与漫天诸神、菩萨。第二拜,顶礼此先人一木一石盖起的宗庙。第三拜,顶礼眼前这以焚火殉道的罗汉。三跪拜一完,方丈便强拉着喜慧出了宗庙。

  「生有何喜,死又何苦。万法无论缘起缘灭。」智远在火场中喃喃自语,他缓缓将双手合十静坐。「喜悲由得他人自理,唯我喜乐自得。」他露出笑意。火缘触近他长及地的袈裟。

  日升日落,万物重生、衰老、死去。自有所生,自有所亡。

  天明火烬停息,宗庙也烧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大伙人回到宗庙。一致向智远和尚顶礼。有人泪流,有人闷声说不出话。老方丈伤心过劳,还得其他师兄弟搀扶。喜慧连泪也流光了,只得酸着眼眶朝拜,年纪尚小的他跪拜于后末的位置。

  大庙里,佛祖像被烧烙得全身发黑,而佛像前智远已死。智远虽死,然肉身不灭。全身镀满黑碳,状如浑然天成的墨黑石木。终于,智远也肉身成佛了。方丈暗道。

大伙群起要将智远肉身火化──这是他唯一的遗愿。才稍触动其身,其双掌间便落下一物。老方丈眼尖见得,弯身将之捡起,便大声唤了喜慧。



  「那师父,然后怎么了?」小和尚问道。年迈的喜慧只是微微笑着:「智远留给我这个。」他伸出手掌,上头是一段木枝,原本智远捡起时昏黄的叶这时却绿得青亮。

  「智远师叔留给我的时候,还是黄桠桠一段。」喜慧笑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朽木却随日月滋长,更显茂绿。」

  「这是为什么呢?」小和尚问道。

  「师叔将他毕身的修行如百川汇流似地,纳入此木枝里头。均应失去生命的,却又开始新生。」喜慧说道。

  外头仍是雪白濛濛,即使近了黄昏,却仍是光亮一片。小和尚看着那根新生的木枝看得眼儿都亮了。而喜慧只是默默笑着,他知道他将踏上师叔当初的路。直逼超凡入圣之境,恍若举生临世,万法归一。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2-13 2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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