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猫说：诗人。
猫笃定：「凡是生来做诗人的，都欠这世间几首诗。」
猫昨天在一棵雨中的芒果树下遇见诗人艾蜜莉．狄金生。
她仍束着棕色发带，瘦瘦小小如鹪鹩，撑一把天蓝色的伞。
猫问诗。她微笑不答，仿佛那不关她的事。
「可以陪你走一段吗？」猫问。
她轻轻摇头，几颗水珠自发梢滴落猫脸。
她迳自走去。猫尾随。
愈走愈远。最后走入一大片丛林般删掉的新诗。


1.猫说：诗集。
猫为自己修宪。
完成后可能演变成自费印刷、发行：
一部最小量和小众的宪法──文字简洁却具争议，不会全民都满意。


2.猫说：承诺。
你一定要勇敢地活。──死去的人都这么相互约定。
九命怪猫却很少履约。


3.猫说：权力。
猫是黑暗之王。
说要淡薄权力的猫，正想着权力。最后权力没看淡也没看薄，反倒冷淡浇薄了自己。
权力迷人，那也要看使用权力的猫儿迷不迷人。
否则猫与权力就两相俗气了。


4.猫说：恍惚。
恍恍惚惚，暗路走多了，猫的心有时被鬼逮了去……
猫闲步湖畔，问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
介于忙与不忙之间，
介于梦与现实之间，
月之波光像一群受惊的鹦鹉。


5.猫说：猥琐。
什么叫猥琐？大概就是那种惯于自我说服的状态吧。
猫的进化，是一连串说服的过程。
到底是猫被人说服，或人被猫说服？
还是各自──自我说服。


6.猫说：伤心。
对不起，又让伤心的事发生了。但，硬是不让伤心发生，天晓得会不会更伤心。
「如果伤心说得出来──那表示还不够伤心。」一只猫说。


7.猫说：时间。
唯一耐久的东西是时间，它真有弹性，可以任意加减乘除；
时间又是那样决绝，似铁──
像老子开根号，铁定道德经的答案等于１。
时间是一张顽皮的猫脸呵！


8.猫说：悲伤。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之中潜藏着悲伤。
悲伤像一只趴在古厝窗棂、静静午寐的老花猫。


9.猫说：饮食。
肉体发亮的时候，灵魂才看得到四周。
所以必须锻炼猫的肉体，定时喂给她新鲜的字，以及云朵。


10.猫说：追寻。
风雪、字、光与梦影，构成一只猫。
我不得不怀疑，猫是一首诗。
成为一首诗，连猫自己都无法相信是如何发生的……
猫会不会像诗一样，永不间断地追求形式，以及属于这时代独有的内涵。


11.猫说：人言。
猫不说废话。
因为它怕：
废话，常出自于真心。


12.猫说：怪诞。
我是被曙色搔醒的。
醒来发现，有一只生气的、金毛蓝瞳的猫，站在梦的旁边。
到底是一只猫，或者曙色？
确定清醒之后，我看见手腕上有一道会唱歌的伤口。
曙色，猫似地跳进我的乱发。


13.猫说：希望。
一切都已经那么单调了，猫还在回家的路上弄丢梦想。
一切都已经那么不快乐了，猫却被偷走唯一的长筒靴。
都不哭了，眼泪算什么武器？
然而，有些猫活着：欢喜地面对无常。


14.猫说：快乐。
气温回升，雾融在街上，一股潮湿干净的甜香。
今天是周末，嘴角挂着笑，像洗过的绿叶子。
今天是周末了。
仍会诞生一些不快乐的人，他们大碗地喝着快乐。


15.猫说：欢聚。
欢聚的时刻别突然转身，你会与寂寞撞个正着。


16.猫说：发呆。
书写活动，在网路上极为鼎盛。
当一场盛会，成为普世的节庆，敲打键盘的那只猫只想转身，坐下，发呆（或许呆个泰半浮生）。


17.猫说：忙碌。
猫说：我没空！
时间立刻笑弯了腰。猫花了整个下午思考笑声从哪里来。


18.猫说：习惯。
就是「习惯」这个字眼在我们额头割出深刻的皱纹。
可怕的是，竟然不痛不痒。


19.猫说：生活。
十一月悄悄滑过街头，像小偷。
这时野姜花叶捆扎并蒸熟了的秋天，像粽子一样被我慢慢地剥开。
我品尝秋天，在清凉的梧桐叶影下……
却看见一位中年的、激进的在野党员牵着孩子且哼儿歌，优闲地走进幼稚园。


20.猫说：寂寞。
紫罗兰在我心叫嚣。


21.猫说：欣赏。
静物画挂在我的左胸口，
那些来赏画的裸女，把我的骨架挤爆了。
苹果、香蕉和受伤的小樱桃滚落满地。
之后，仍是静物画。


22.猫说：疼惜。
给我一杯热可可，还有普鲁斯特。
今夜，我想早点儿睡。
睡前我用柠檬水嗽口，咕噜咕噜滑入喉管的是一串铜铃、几片残雪。
我睡着又惊醒……
我的梦，还好不是你的现实，真险！


23.猫说：激爱。
我将夜与菊花，一起水煮。加一点盐巴，准备让你素食我。腥吗？那是肋骨嚎叫的缘故。


24.猫说：婚礼。
太阳是一面快要融化的挂钟呀！
猫逼视着，感到异常躁热。
猫爪裁下一疋光源，像老裁缝一样摩挲细节，脸颊偎近，倾听纤维呢喃。
为你缝制一件合身的低胸晚礼服。
你试穿一整天。
直到一双红色高跟鞋，踩到猫尾巴……
猫痛得大叫一声，撞乱了规画好的后半生。


25.猫说：谜语。
为什么耳朵像贝壳呢？
因为身体是海。
为什么手指像珊瑚呢？
因为我们盗火，而且相爱。
为什么眼睛像月亮？
因为彼此不了解另一面。
为什么活着？
因为今晚有人把灯点亮了。


26.猫说：文学。
硫磺温柔地将她一层一层脱下，最后只剩一副魂魄犹存的骨架子在乳白色温泉里，仿佛慢火中的柴鱼高汤，熬煨一生一世，终于满意幸福。
隔墙泡汤的那人叫川端康成──他自我介绍，声调如感伤的雪。
猫偷偷潜入衔走她的一只胳膊，以及他的一支笔。


27.猫说：文字。
我的字微不足道。
但每一次闪现，它与上个秋天的色泽、滋味皆不同。
将我的字一整排吊在阳光三合院，你旅行路过时带一些走，用以果腹，不要读。
别笑这些字又干又瘦，嚼起来却有风，有骨。
其实，猫族的文字以前很爱笑──那些字曾经是野放的一群活蹦乱跳的光点，在大草原上。


28.猫说：友谊。
友谊，最好是断章取义；否则既难理解，也难应对。


29.猫说：失眠。
一只失眠的猫，走在失眠的街道，愈走愈远，远到寂寞的天边。
天边的月亮神秘如猫瞳。
晚安！──
跟一只失眠的猫道晚安，就像问被你刺伤的爱人痛不痛。


30.猫说：旅行。
已经多久没去旅行了啊？
其实猫们一直在旅行却不自知。
不信？那么为何醒着睡着、悲欢离合地一直向死亡那头前进。


31.猫说：阅读。
很多书籍，被压在更多书籍底下。
从未听闻喊痛，或许熟睡中。
抽出一本，世界就垮了。
黑猫嘿嘿笑了两声，骑扫帚飞向星空。


32.猫说：庇荫。
小猫咪长得很好，那种好完全属于小猫咪它自己的。


33.猫说：命运。
情绪，才是左右命运的神。


34.猫说：政治。
没错，我是很渴，需要爱……
马路上有疯子强迫我喝下他们的爸爸妈妈。


35.猫说：永远。
猫指着照片说：那是猫们专属的咖啡馆。
喝过就知道雨中的钟声来自哪里。
猫指着照片说：那是异国的路灯。
喜欢为路灯拍照的猫其实是想回家，而不是渴望远行。
猫指着照片说：那是继续构筑的教堂……
预计完成时间是猫乘以猫的明天，大约等于
比永远多一天。

------- by 李进文 （于自由时报2005/01/22副刊）